剪灯新话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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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生冥梦录

  令狐譔者,刚直之士也,生而不信神灵,傲诞自得。有言及鬼神变化幽冥果报之事,必大言折之。所居邻近,右乌老者,家赀巨宫,贪求不止,敢为不义,凶恶著闻。一夕,病卒;卒之三日而再苏。人问其故,则曰:“吾殁之后,家人广为佛事,多焚楮币,冥官喜之,因是得远。”譔闻之,尤其不忿,曰:“始吾谓世间贪官污吏受财曲法,富者纳贿而得圭,贫者无赀而抵罪,岂意冥府乃更甚焉!”因赋诗曰:

  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

  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

  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恶都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诗成,朗吟数过。是夜,四烛独坐,忽有二鬼使,状貌狞恶,径至其前,曰:“地府奉追。”譔大惊,方欲辞避,一人执其衣,一人挽其带,驱迫出门,足不履地,须臾已至。见大官府若世间台、省之状。二使将譔入门,遥望殿上有王者被冕据案而坐。二使挟譔伏于阶下,上殿致命曰:“奉命追令狐譔已至。”即闻王者厉声曰:“既读儒书,不知自检,敢为狂辞,诬我官府!合付犁舌狱。”遂有鬼卒数人,牵捽令去。譔大惧,攀挽槛楣不得去,俄而槛折,乃大呼曰:“令狐譔人间儒士,无罪受刑,皇天有知,乞赐昭鉴!”见殿上有一绿袍秉笏者,号称明法,禀于王曰:“此人好訐,遽尔加罪,必不肯伏,不若令其供责所犯,明正其罪,当无词也。”王曰:“善!”乃有一吏,操纸笔置于譔前,逼其供状。譔固称无罪,不知所供。忽闻殿上曰:“汝言无罪,所谓‘一陌金钱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谁所作也?”譔始大悟,即下笔大书以供曰:

  伏以混沦二气,初分天地之形;高下三才,不列鬼神之数。降自中古,始肇多端。焚币帛以通神,诵经文以諂佛。于是名山大泽,咸有灵焉;古庙丛祠,亦多主者。盖以群生昏瞆,众类冥顽,或长恶以不悛,或行凶而自恣。

  以强凌弱,恃富欺贫。上不孝于君亲,下不睦于宗党。贪财悖义,见利忘恩。天门高而九重莫知,地府深而十殿是列,立锉烧舂磨之状,具轮回报应之科,使为善者劝而益勤,为恶者惩而知戒,可谓法之至密,道之至公。然而威令所行,既前瞻而后仰;聪明所及,反小察而大遗。贫者入狱而受殃。宫者转经而兔罪。惟取伤弓之鸟,每漏吞舟之鱼。赏罚之条,不宜如是。至如譔者,三生贱士,一介穷儒。左枝右梧,未免儿啼女哭,东涂西抹,不救命蹇时乖。偶以不平而鸣,遽获多言之咎。悔噬脐而莫及,耻摇尾而乞怜。今蒙责其罪名,逼其状伏。批龙鳞,探尤颔,岂敢求生;料虎头,编虎须,固知受祸。言止此矣,伏乞鉴之!

  王览毕,批曰:“令狐譔持论颇正,难以罪加,秉志不回,非可威屈。今观所陈,实为有理,可特放还,以彰遗直。”仍命复追乌老,置之于狱。复遣二使送譔还家。譔恳二使曰:“仆在人间,以儒为业,虽闻地狱之事,不以为然,今既到此,可一观否?”二使曰:“欲观亦不难,但禀知刑曹录事耳。”即引譔循西廊而行,别至一厅,文簿山积,录事中坐,二使以譔入白,录事以朱笔批一帖付之,其文若篆籒不可识。譔出府门,投北行里余,见铁城巍巍,黑雾涨天,守卫者甚众,皆牛头曳面,青体绀发,各执戈戟之属,或坐或立于门左右。二使以批帖示之,即放之入,见罪人无数,被剥皮刺血,剔心剜目。叫呼怨痛,宛转其间,楚毒之声动地。至一处,见铜柱二,缚男女二人于上,有夜叉以刃剖其胸,肠胃流出,以沸汤沃之,名为洗涤。譔问其故。曰:“此人在世为医。因疗此妇之夫,遂与妇通。已而其夫病卒,虽非二人杀之,原情定罪,与杀同也,故受此报。”又至一处,见僧尼裸体,诸鬼以牛马之皮覆之,皆成畜类。有趦趄未肯就者,即以铁鞭击之,流血狼藉。譔又问其故。曰:“此徒在世,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而乃不守戒律,贪淫茹荤,故令化为异类,出力以报人耳。”最后至一处,榜曰:“误国之门。”见数十人坐铁床上,身具桎梏,以青石为枷压之。二使指一人示譔曰:“此即宋朝秦桧也。谋害忠良,迷误其主,故受重罪。其余亦皆历代误国之臣也。每一朝革命,即驱之出,令毒虺噬其肉,饥鹰啄其髓,骨肉糜烂至尽,复以神水洒之,业风吹之,仍复本形。此辈虽历亿万劫,不可出世矣。”譔观毕,求回。二使送之至家。譔顾谓曰:“劳君相送,无以为报。”二使笑曰:“报则不敢望,但请君勿更为诗以累我耳。”譔亦大笑。欠伸而觉,乃一梦也。及旦,叩乌老之家而问焉,则于是夜三更逝矣。

天台访隐录

  台人徐逸,粗通书史,以端午日入无台山采药。同行数人,惮于涉险,中道而返。惟逸爱其山明水秀,树木阴翳,进不知止,且诵孙兴公之赋而赞其妙曰:“赤城震起而建标,瀑布泉流而界道。”诚非虚语也。”更前数里,则斜阳在岭,飞鸟投林,进无所抵,退不及还矣。踌躇之间,忽涧水中有巨瓢流出,喜曰:“此岂有居人乎?否则必琳宫梵宇也。”遂沿涧而行,不里余,至一弄口,以巨石为门,入数十步。则豁然宽敞,有居民四五十家,衣冠古朴,气质淳厚,石田茅屋,竹户荆扉,犬吠鸡鸣,桑麻掩映,俨然一村落也。见逸垒,惊问曰:“客何为者?焉得而涉吾境?”逸告以入山采药,失路至此,遂相顾不语,漠然无延接之意。惟一老人,衣冠若儒者,扶藜而前,自称太学陶上舍,揖逸而言曰:“山泽深险,豺狼之所嗥,魑魅之所游,日又晚矣,若固相拒,是见溺而不援也。”乃邀逸归其室。坐定,逸起问曰:“仆生于斯,长于斯,游于斯久矣,未闻有此村落也。敢问。”上舍颦蹙而答曰:“避世之士,逃难之人,若述往事,徒增伤感耳!”逸固请其故。始曰:“吾自宋朝已卜居于此矣。”逸大惊。上舍乃具述曰:“仆生于理宗嘉熙丁酉之岁,既长,寓名太学,居率履斋,以讲《周易》为众所推。度宗朝,两冠堂试,一登省荐,方欲立身扬名,以显于世,不幸度皇晏驾,太后临朗,北兵渡江,时事大变。嗣君改元德祐之岁,则挈家逃难于此。其余诸人,亦皆同时避难者也。年深岁久,因遂安焉。种田得粟,采山得薪,凿井而饮,架屋而息。寒往暑来,日居月诸,但见花开为春,叶脱为秋,不知今日是何朝代,是何甲子也。”逸曰:“今天子圣神文武,继元启运,混一华夏,国号大明,太岁在閼逢摄提格,改元洪武之七载也”上舍曰:“噫,吾止知有宋,不知有元,安知今日为大明之世也!愿客为我略陈三代兴亡之故,使得闻之。”逸乃曰:“宋德祐丙子岁,元兵入临安,三宫迁北。是岁,广王即位于海上,改元景炎。未几而崩,谥端宗。益王继立,为元兵所迫,赴水而死,宋祚遂亡,实元朝戊寅之岁也。元既并宋,奄有南北,逋至正丁未,历甲予一周有半而灭。今则大明肇统,洪武万年之七年也。盖自德祐丙子至今,上下已及百岁矣。”上舍闻之,不觉流涕。已而山空夜静,方籁寂然,逸宿于其室,土床石枕,亦甚整洁,但神清骨冷,不能成寐耳。明日,杀鸡为黍,以瓦盎盛松醪饮逸。上舍自制《金缕词》一阙,歌以侑觞曰:

  梦觉黄粱熟。怪人间、曲吹别调,棋翻新局。一片残山并剩水,几度英雄争鹿!算到了谁荣谁辱?白发书生差耐久,向林间啸傲山闾宿。耕绿野,饭黄犊。市朝迁变成陵谷。问东凤、旧家燕子,飞归谁屋?前度刘郎今尚在,不带看花之福,但燕麦兔葵盈目。羊胛光阴容尾过。叹浮生待足何时足?樽有酒。且相属。

  歌罢,复与逸话前宋旧事,叠叠不厌,乃言。“宝祐丙辰,亲策进士,文天样卷在四,而理皇易为举首。贾似道当国,造第于葛岭,当时有‘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之句。一宗室任岭南县令,献孔雀二,置之圃中,见其驯扰可爱,即除其人为本郡守。襄阳之围,吕文焕募人以蜡书告急于朝,其人恳于似道曰:‘襄阳之围六年矣,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亡在朝夕。而师相方且鋪张太平,迷惑主听,一旦虏马饮江,家国倾覆,师相亦安得久有此富贵耶?’遂扼吭而死。谢堂乃太后之侄,殷富无比,尝夜宴客,设水晶帘,烧沉香火,以径尺玛璃盘,盛大珠四颗,光照一室,不用灯烛;优人献诵乐语,有黄金七宝酒瓮,重十数斤,即于座上赐之不吝。谢后临朝,梦天倾东南。一人擎之,力若不胜,蹶而复起者三。己而一日坠地,傍有一人捧之而奔,觉而遍访于朝,得二人焉,厥状极肖,擎天者文天祥,捧日者陆秀夫也,遂不次用之。江万里去国,都民送之郭外者以千计,攀辕忍舍去,城门既阖,多宿于野。贾似道出督,御白银铠,真珠马鞍;千里马二,一驮督府之印,一载制书并随军赏格,以黄帕覆之,都民罢市而观。出师之盛,末之有也。”又论当时诸臣曰:“陈宜中谋而不断,家铉翁节而不通,张世杰勇而不果,李庭芝智而不达,其最优者,文天祥乎!”如是者凡数百言,皆历历可听。

  是夕,逸又宿焉。明旦,告归,上舍复为古风一篇以饯行,曰:

  建炎南渡多翻覆,泥马逃来御黄屋。

  尽将旧物付他人。江南自作龟兹国。

  可怜行酒两青衣,万恨千愁谁得知!

  五国城中寒月照,黄龙塞上朔风吹。

  东窗计就通和好,鄂王赐死蕲王老。

  酒中不见刘四厢,湖上须寻宋五嫂。

  累世内禅罢言兵,八十余年称太平。

  度皇晏驾弓剑远,贾相出师茄鼓惊。

  携家避世逃空谷,西望端门捧头哭。

  毁车杀马断来踪,凿井耕田聊自足。

  南邻北舍自成婚,遗风仿佛朱陈村。

  不向城中供赋役,只从屋底长儿孙。

  喜君涉险来相访,问旧频扶九节杖。

  时移事变太匆忙,物是人非愈怊怅。

  感君为我暂相留,野蔌山肴借献酬。

  舍下鸡肥何用买,床头酒熟不须蒭。

  君到人间烦致语,今遇升平乐安处。

  相逢不用苦相疑,我辈非仙亦非鬼。

  遂送逸出路口,挥袂而别。逸沿途每五十步插一竹枝以记之。到家数日,乃具酒醴,携肴馔,率家僮辈赍往访之,则重冈叠蟑,不复可寻,丰草乔林,绝无踪迹。往来于樵蹊牧径之间,但闻谷鸟悲鸣,岭猿哀啸而己,竟惆怅而归。逸念上舍自言生于嘉熙丁酉,至今则百有四十岁矣,而颜貌不衰,言动详雅,止若五六十者,岂有道之流欤?

滕穆醉游..."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

  延祐初,永嘉滕生名穆,年二十六,美风调,善吟咏,为众所推許。素闻临安山水之胜,思一游焉。甲寅岁,科举之詔兴,遂以乡书赴荐。至则侨居涌金门外,无日不往于南北二山及湖上诸刹,灵隐、天竺、净慈、宝石之类,以至玉泉、虎跑、天龙、灵鹫。石屋之洞,冷泉之亭,幽涧深林,悬崖绝壁,足迹殆将遍焉。七月之望,于曲院赏莲,因而宿湖,泊雷峰塔下。

  是夜,月色如昼,荷香满身,时闻大鱼跳掷于波间,宿鸟飞鸣于岸际。生已大醉,寝不能寐,披襟而起,绕堤观望。行至聚景园,信步而入。时宋亡已四十年,园中台馆,如会芳殿、清辉阁、翠光亭皆已颓毁。惟瑶津西轩岿然然独存。生至轩下,倚栏少憩。俄见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随之,自外而入。风鬟雾鬓,绰约多姿,望之殊若神仙。生于轩下屏息以观其所为。美人言曰:“湖山如故,风景不殊,但时移世换,令人有《黍离》之悲尔!”行至园北太湖石畔,遂咏诗曰:

  湖上园林好,重来忆旧游。

  征歌调《玉树》,阅舞按《梁州》。

  径狭花迎辇,池深柳拂舟。

  昔人皆已殁,谁与话风流!

  生放逸者,初见其貌,已不能定情。及闻此作,技痒不可复禁,即于轩下续吟曰:

  湖上园亭好,相逢绝代人。

  嫦娥辞月殿,织女下天津。

  未会心中意,浑疑梦里身。

  愿吹邹子律,幽谷发阳春。

  吟已。趋出赴之。美人亦不惊讶,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特来寻访耳。”生问其姓名,美人曰:“妾弃人间已久,欲自陈叙,诚恐惊动郎君。”生闻此言,审其为鬼,亦无所惧。固问之,乃曰:“芳华姓卫,故宋理宗朝宫人也。年二十三而殁,殡于此园之侧。今晚因往演福访贾贵妃,蒙延久坐,不觉归迟,致令郎君于此久待。”即命侍女曰:“翘翘,可于舍中取裀席酒果来,今夜月色如此,郎君又至,不可虚度,可便于此赏月也。”翘翘应命而去。须臾,携紫氍毹,设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盏,醪醴馨香,非世所有,与生笑谑笑咏,词旨清婉。复命翘翘歌以侑酒。翘翘请歌柳耆卿《望海潮》词,美人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即于席上自制《木兰花慢》一阕,令翘翘歌之曰:

  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砌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港芙渠滴露,断堤杨柳垂烟。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恨别馆离宫,烟销凤盖,波浸龙船。平时银屏金屋,对漆灯无焰夜如年。落日牛羊垅上,西风燕雀林边。

  歌竟,美人潜然垂泪,生以言尉解,仍微词挑之,以观其意。即起谢曰:“殂谢之人,久为尘土,若得奉侍巾栉,虽死不朽。且郎君适间诗句,固已许之矣。愿吹邹子之律,而一发幽谷之春也。”生曰:“向者之诗,率口而成,实本无意,岂料便为语谶。”良久,月隐西垣,河倾东岭,即命翘翘撤席。美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处,只此西轩可也。”遂携手而入,假寝轩下。交会之事,一如人间。将旦,挥涕而别。

  至昼,往访于园侧,果有宋宫人卫芳华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翘翘瘗也。生感叹逾时。迨暮,又赴西轩,则美人已先至矣。迎谓生曰:“日间感君相访,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昼,故不敢奉见。数日之后,当得无间矣。”自是,无夕而不会。经旬之后,白昼亦见。生遂携归所寓安焉。已而生下第东归,美人愿随之去。生问:“翘翘何以不从?”曰:“妾既奉侍君子,旧宅无人,留其看守耳。”生与之同回乡里,见亲识,绐之曰:“娶于杭郡之良家。”众见其举止温柔,言词慧利,信且悦之。美人处生之室,奉长上以礼,待婢仆以恩,左右邻里,俱得其欢心。且又勤于治家,洁于守己,虽中门之外,未尝轻出。众咸贺生得内助。

  荏苒三岁,当丁巳年之初秋,生又治装赴浙省乡试。行有日矣,美人请于生曰:“临安,妾乡也。从君至此,已阅三秋,今愿得偕行,以顾视翘翘。”生许诺,遂赁舟同载,直抵钱塘,僦屋居焉。至之明日,适值七月之望,美人谓生曰:“三年前曾于此夕与君相会,今适当其期,欲与君同赴聚景,再续旧游可乎?”生如其言,载酒而往。

  至晚,月上东垣,莲开南浦,露柳烟篁,动摇堤岸,宛然若昔时之景。行至园前,则翘翘迎拜于路首曰:“娘子陪侍郎君,遨游城郭,首尾三年,已极人间之欢,独不记念旧居乎?”三人入园,同至西轩而坐。美人忽涕泪而告生曰:“感君不弃,侍奉房帷,未遂深欢,又当永别。”生曰:“何故?”对曰:“妾本幽阴之质,久戚阳明之世,甚非所宜。特以与君有夙世之缘,故冒犯条律以相从耳。今而缘尽,自当奉辞。”生惊问曰:“然则何时?”对曰:“止在今夕耳。”生凄惶不忍。美人曰:“妾非不欲终事君子,永奉欢娱。然而程命有限,不可违越。若更迟留,须当获戾。非止有损于妾,亦将不利于君。岂不见越娘之事乎?”生意稍悟,然亦悲伤感怆,彻晓不寐。及山寺钟鸣,水村鸡唱,急起与生为别,解所御玉指环系于生之衣带,曰:“异日见此,无忘旧情。”遂分袂而去,然犹频频而顾,良久始灭。生大恸而返。

  翌日具肴醴,焚镪楮于墓下,作文以吊祭之曰:

  惟灵生而淑美,出类超群。禀奇姿于仙圣,钟秀气于乾坤。粲然如花之丽,粹然如玉之温。达则天上之金屋,穷则路左之荒坟。托松楸而共处,对狐兔之群奔。落花流水,断雨残云,中原多事,故国无君。抚光阴之过隙,视日月之奔轮。然而精灵不泯,性识长存。不必仗少翁之奇术,自能返倩女之芳魂。玉匣骖鸾之扇,金泥簇蝶之裙。声泠泠兮环珮,香蔼蔼兮兰荪。方欲同欢而偕老,奈何既合而复分!步洛妃凌波之袜,赴王母瑶池之樽。即之而无所睹,扣之而不复闻。怅后会之莫续,伤前事之谁论。锁杨柳春风之院,闭梨花夜雨之门。恩情断兮天漠漠,哀怨结兮云昏昏。音容杳而靡接,心绪乱而纷纭。谨含哀而奉吊,庶有感于斯文。呜呼哀哉,尚飨!

  从此遂绝矣。生独居旅邸,如丧配耦。试期既迫,亦无心入院,惆怅而归。亲党问其故,始具述之,众咸叹异。生后终身不娶,入雁荡山采药,遂不复还。

牡丹灯记

  方氏之据浙东也,每岁元夕,于明州张灯五夜,倾城士女,皆得纵观。至正庚子之岁,有乔生者,居镇明岭下,初丧其耦,鳏居无聊,不复出游,但倚门伫立而已。十五夜,三更尽,游人渐稀,见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一美人随后,约年十七八,红裙翠袖,婷婷嫋嫋,迤逦投西而去。生于月下视之,韶颜稚齿,真国色也。神魂飘荡,不能自抑,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后之。行数十步,女忽回顾而微哂曰:“初无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似非偶然也。”生即趋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顾否?”女无难意,即呼丫鬟曰:“金蓬,可挑灯同往也。”于是金莲复回。生与女携手至家,极其欢昵,自以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过也。生问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丽卿其字,漱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殁,家事零替,既无弟兄,仍鲜族党,止妾一身,遂与金莲侨居湖西耳。”生留之宿,态度妖妍,词气婉媚,低帏昵枕,甚极欢爱。天明,辞别而去,暮则又至。如是者将半月,邻翁疑焉,穴壁窥之,则见一粉骷髏与生并坐于灯下,大骇。明旦,詰之,秘不肯言。邻翁曰:“嘻!子祸矣!人乃至盛之纯阳,鬼乃幽阴之邪秽。今子与幽阴之魅同处而不知,邪秽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旦真元耗尽,灾眚来临,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遂为黄壤之容也,可不悲夫!”生始惊惧,备述厥由。邻翁曰:“彼言侨居湖西,当往物色之,则可知矣。”生如其教,径投月湖之西,往来于长堤之上、高桥之下,访于居人,询于过客,并言无有。日将夕矣,乃入湖心寺少憩,行遍东廊,复转西廊,廊尽处得一暗室,则有旅榇,白纸题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灯下立一明器婢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莲。生见之,毛发尽竖,寒栗遍体,奔走出寺,不敢回顾。是夜借宿邻翁之家,忧怖之色可掬。邻翁曰:“玄妙观魏法师,故开府王真人弟子,符箓为当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明旦,生诣观内。法师望见其至,惊曰:“妖气甚浓,何为来此?”生拜于座下,具述其事。法师以朱符二道授之,令其—置于门,一置于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归,如法安顿,自此果不来矣。一月有余,往衮绣桥访友。留饮至醉,都忘法师之戒,径取湖心寺路以回。将及寺门,则见金莲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遂与生俱入西廊,直抵室中。女宛然在坐,数之曰:“妾与君素非相识,偶于灯下一见,感君之意,遂以全体事君,暮往朝来,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士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绝?薄幸如是,妾恨君深矣!今幸得见,岂能相舍?”即握生手,至柩前,柩忽自开,拥之同入,随即闭矣,生遂死于柩中。邻翁怪其不归,远近寻问,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见生之衣裾微露于柩外,请于寺僧而发之,死已久矣,与女之尸俯仰卧于内,女貌如生焉。寺僧叹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时年十七,权厝于此,举家赴北,竟绝音耗,至今十二年矣。不意作怪如是!”遂以尸柩及生殡于西门之外。自后云阴之昼,月黑之宵,往往见生与女携手同行,一丫鬟挑双头壮丹灯前导,遇之者辄得重疾,寒热交作;荐以功德,祭以牢醴,庶获痊可,杏则不起矣。居人大惧,竞往玄妙观谒魏法师而诉焉。法师曰:“吾之符箓,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之所知也。闻有铁冠道人者,居四明山顶,考劾鬼神,法术灵验,汝辈宜往求之。”众遂至山,攀缘藤草,蓦越溪涧,直上绝顶,果有草庵一所,道人凭几而坐,方看童子调鹤。众罗拜庵下,告以来故。道人曰:“山林隐士,旦暮且死,乌有奇术!君辈过听矣。”拒之甚严。众曰:“某本不知,盖玄妙魏师所指教耳。”始释然曰:“老夫不下山已六十年,小子饶舌,烦吾一行。”即与童子下山,步履轻捷,径至西门外,结方丈之坛,踞席端坐,书符焚之。忽见符吏数辈,黄巾锦祆,金甲雕戈,皆长丈余,屹立坛下,鞠躬请命,貌甚虔肃。道人曰:“此间有邪祟为祸,惊扰生民,妆辈岂不知耶?宜疾驱之至。”受命而往,不移时,以枷锁押女与生并金莲俱到,鞭菙挥扑,流血淋漓。道人呵责良久,令其供状。将吏以纸笔授之,遂各供数百言。今录其略于此。

  乔生供曰:

  伏念某丧室鳏居,倚门独立,犯在色之戒,动多欲之求。不能效孙生见两头蛇而决断,乃致如郑子运九尾狐而爱怜。事既莫追,侮将奚及!

  符女供曰:

  伏念某青年弃世,白昼无邻,六魄虽离,一灵未混。灯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民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

  金莲供曰:

  伏念某杀青为骨,染素成胎,坟垅埋藏,是谁作俑而用?面目机发,比人具体而微。既有名字之称,可乏精灵之异!因而得计,岂敢为妖!

  供毕,将吏取呈。道人以巨笔判曰:

  盖闻大禹铸鼎,而神奸鬼秘莫得逃其形;温峤燃犀,而水府龙宫俱得现其状。惟幽明之异趣,乃诡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于人,遭之者有害于物。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妖豕啼野而齐裹殂。降祸为妖,兴灾作孽。是以九天设斩邪之使,十地列罚恶之司,使魑魅魍魉,无以容其奸,夜叉罗刹,不得肆其暴。矧此清平之世,坦荡之时,而乃变幻形躯,依附草木,天阴雨湿之夜,月落参横之晨,啸于梁而有声,窥其室而无睹,蝇营狗苟,牛狠狼贪,疾如飘风,烈若猛火。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贪淫,生可知矣!况金莲之怪诞,假明器而矫诬。惑世诬民,违条犯法。狐绥绥而有荡,鹑奔奔而无良。恶贯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开。烧毁双明之灯,押赴九幽之狱。

  判词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即见三人悲啼踯躅,为将吏驱捽而去。道人拂袖入山。明日,众往谢之,不复可见,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观访魏法师而审之,则病瘖不能言矣。

渭塘奇遇记

  至顺中,有王生者,本士族子,居于金陵。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姿状甚美,众以奇俊王家郎称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舟过渭塘,见一酒肆,青旗出于檐外;朱栏曲槛,缥缈如画;高柳古槐,黄叶交坠;芙蓉十数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上下相映;白鹅一群,游泳其间。生泊舟岸侧,登肆沽酒而饮,斫巨螯之蟹,烩细鳞之鲈,果则绿橘黄橙,莲塘之藕,松坡之栗,以花磁盏酌真珠红酒而饮之。肆主亦富家,其女年十八,知音识字,态度不凡,见生在座,频于幕下窥之,或出半面,或露全体,去而复来,终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成久之。已而酒尽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是夜遂梦至肆中,入门数重,直抵舍后,始至女室,乃一小轩也。轩之前有葡萄架,架下凿池,方圆盈丈,甃以文石,养金鲫其中;池左右植垂丝桧二株,绿荫婆娑,靠墙结一翠柏屏,屏下设石假山三峰,岌然竞秀;草则金钱绣墩之属,霜露不变色。窗间挂一雕花笼,笼内畜一绿鹦鹉,见人能言。轩下垂小木鹤二只,衔线香焚之。案上立一古铜瓶,插孔雀尾数茎,其傍设笔砚之类,皆极济楚。架上横一碧玉箫,女所吹也。壁下贴金花笺四幅,题诗于上,诗体则效东坡四时词,字画则师赵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

  第一幅云:

  春风吹花落红雪,杨柳荫浓啼百舌。

  东家蝴蝶西家飞,前岁樱桃今岁结。

  秋千蹴罢鬓鬖髿,粉汗凝香沁绿纱。

  侍女亦知心内事,银瓶汲水煮新茶。

  第二幅云:

  芭蕉叶展青鸾尾,萱草花含金凤嘴。

  一双乳燕出雕梁,数点新荷浮绿水。

  困人天气日长时,针线慵拈午漏迟。

  起向石榴阴畔立,戏将梅子打莺儿。

  第三幅云:

  铁马声喧风力紧,云窗梦破鸳鸯冷。

  玉炉烧麝有余香,罗扇扑萤无定影。

  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

  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第四幅云:

  山茶未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花舞。

  金盘冒冷塑狻猊,绣幕围春护鹦鹉。

  倩人呵笔画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

  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

  女见生至,与之承迎,执手入室,极其欢谑,会宿于寝。鸡鸣始觉,乃困卧篷窗底耳。

  自后归家,无夕而不梦焉。一夕,见架上玉箫,索女吹之。女为吹《落梅风》数阕,音调嘹亮,响彻云际。一夕,女于灯下绣红罗鞋,生剔灯花,误落于上,遂成油晕。一夕,女以紫金碧甸指环赠生,生解水晶双鱼扇坠酬之,既觉,则指环宛然在手,扇坠视之无有矣。生大为奇,遂效元稹体,赋会真诗三十韵以记其事。诗曰:

  有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风流元有种,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调脂作艳胎。腰肢风外柳,标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宝台。妖姿应自许,妙质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轻尘生洛浦,远道接天台。

  放燕帘高卷,迎人户半开。菖蒲难见面,豆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劳玉手栽。偷香浑似贾,待月又如崔。

  筝许秦宫夺,琴从卓氏猜。箫声传缥缈,烛影照徘徊。

  窗薄涵鱼魫,炉深喷麝煤。眉横青岫远,鬓軃绿云堆。

  钗玉轻轻制,衫罗窄窄裁。文鸳游浩荡,瑞凤舞毰毶。

  恨积鲛绡帕,欢传琥珀杯。孤眠怜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梦,游蜂浪作媒。雕栏行共倚,绣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环得异财。绿荫莺并宿,紫气剑双埋。

  良夜难虚度,芳心未肯摧。残妆犹在臂,别泪已凝腮。

  漏滴何须促,钟声且莫催。峡中行雨过,陌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尔,愚夫可语哉!鲰生曾种福,亲得到逢莱。

  诗讫,好事者多传诵之。明岁,复往收租,再过其处,则肆翁甚喜,延之入内。生不解意,逡巡辞避。坐定,翁以诚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适人,去岁,君子所至,于此饮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长眠独语,如醉如痴,饵药无效,昨夕忽语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侯之。’初以为妄,固未之信,今而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灵而赐之便也。”因问生婚娶未曾,又问其门阀氏族,甚喜。肆翁即握生手,入于内室,至女所居轩下,门窗户闼,则皆梦中所历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梦中所识也。女闻生至,盛妆而出,衣服之丽,簪饵之华,又皆梦中所识也。女言:“去岁自君去后,思念切至,每夜梦中与君相会,不知何故。”生曰:“吾梦亦如之耳。”女历叙吹箫之曲,绣鞋之事,无不吻合者。又出水晶双鱼扇坠示生,生亦举紫金碧甸指环以问之。彼此大惊,以为神契。遂与生为夫妇,于飞而还,终以偕老,可谓奇遇矣!

富贵发迹司志

  至正丙戌,泰州士人何友仁,为贫寠所迫,不能聊生。因谒城隍祠,过东庑,见一案,榜曰:“富贵发迹司。”友仁祷于神像之前曰:“某生世四十有五,寒一裘,暑一葛,朝、晡粥饭一盂,初无过用妄为之事。然而遑遑汲汲,常有不足之忧,冬暖而愁寒,年丰而苦饥,出无知已之投,处无蓄积之守。妻孥贱弃,乡党绝交,困阨艰难,无所告诉。侧闻大神主富贵之案,掌发迹之权,叩之即有闻,求之无不获。是以不避呵责,冒渎威严,屏息庭前,鞠躬户下。伏望告以倘来之事,喻以未至之机,指示迷途,提携晦迹,俾枯鱼蒙斗水之活,困鸟托一枝之安,敢不拜赐,深仰于洪造!如或前事有定,后事无由,大数既已难移,薄命终于不遇,亦望明彰报应,使得预知。”祷毕,跧伏案幕之下。是夜,东西两廊,左右诸曹,皆灯烛荧煌,人物骈杂,惟友仁所祷之司,不见一人,亦无灯火。独处暗中,将及毕夜,忽闻呵殿之音,初远渐近,将及庙门,诸司判官,皆趋出迎之。及入,纱笼两行,仪卫甚严。府君朝服端简,登正殿而坐,判官辈参见既毕,皆回局治事。发迹司主者亦自殿上而来,盖适从府君朝天使回尔。坐定,有判官数人,皆幞头角带,服绯绿之衣,入户相见,各述所理之事。一人曰:“某县某户藏米二千石,近因旱蝗相继,米价倍增,邻境闭籴,野有饿莩,而乃开仓以赈之,但取原价,不求厚利,又为饘粥以济贫乏,蒙活者甚众。昨县神申上于本司,呈于府君,闻已奏知天庭,延寿三纪,赐禄万鍾矣。”一人曰:“某村某氏奉姑甚孝,其夫在外,而姑得重痼,医巫无效,乃斋沐焚香祝天,愿以身代,割股以进,固遂得愈。昨天符行下云:某氏孝通天地,诚格鬼神,令生贵子二人,皆食君禄,光显其门,终为命妇以报之。府君下于本司,今已著之福籍矣。”一人曰:“某姓某官,爵位已崇。俸禄亦厚,不思报国,惟务贪饕,受钞三百锭,枉法断公事,取银五百两,非理害良民。府君奏于天庭,即欲加其罪,缘本人颇有顽福,故稽延数年,使罹灭族之祸。今早奉命,记注恶簿,惟俟时至尔。”一人曰:“某乡某甲,有田数十顷,而贪纵无厌,务为兼并。邻田之接坟者,欺其势孤无援,贱价售之,又不还其值,令其含忿而死。冥府帖本司勾摄入狱,闻已儿身为牛,托生邻家,偿其所负矣。”诸人言叙既毕,发迹司判官忽扬眉盱目,咄嗟长叹而谓众宾日:“诸公各守其职,各治其事,褒善罚罪,可谓至矣。然而无地运行之数,生灵厄会之期,国统浙衰,大难将作,虽诸公之善理,其如之奈何!”众问曰:“何谓也?”对曰:“吾适从府君上朝帝阍,所闻众圣推论将来之事,数年之后,兵戎大起,巨河之南,长江之北,合屠戮人民三十余万,当是时也,自非积善累仁,忠孝纯至者,不克免焉。岂生灵寡福,当此涂炭乎?抑运数已定,莫之可逃乎?”众皆颦蹙相顾曰:“非所知也。”遂各散去。友仁始于案下匍匐而出,拜述厥由。判官熟视良久,命小吏取簿籍至,亲自检阅,谓友仁曰:“君后大有福禄,非久于贪困者,自兹以往,当日胜一日,脱晦向明矣。”友仁愿示真详,乃取朱笔,大书一十六字以授友仁曰:“遇日而康,遇月而发,遇云而衰,遇电而没。”友仁听讫,以所授置之于怀,因再拜辞出。行及庙门外,天色已曙。急探怀中,则无有矣。归而话于妻子以自慰。不数日,郡有大姓傅日英者,延之以训子弟,月奉束修五锭,家遂稍康。凡居其馆数岁。已而高邮张氏兵起,元朝命丞相脱脱统兵讨之,太师达理月沙颇知书好士,友仁献策于马首,称其意,荐于脱公,署随军参谋,车马仆从,一旦赫然。及脱公征还,友仁遂仕于朝,践历馆阁,翱翔省部,可渭贵矣。未几,授文林郎、内台御史,同列有云石不花者,与之不相能,构于大官,黜为雷州录事。友仁忆判官之言,日月云三字,皆已验矣,深自戒惧,不敢为非。到任二年,有事申总府,吏具牍以进,友仁自署其衔曰:雷州路录事何某。挥笔之际,风吹纸起,于雷字之下,曳出一尾,宛然成一电字,大恶之,亟命易去。是夜感疾,自知不起,处置家事,诀别妻子而终。因详判官所述众圣之语,将来之事。盖至正辛卯之后,张氏起兵淮东,国朝创业淮西,攻斗争夺,干戈相寻,沿淮诸郡,多被其祸,死于兵者何止三十万焉。是以知普夭之下,率土之滨,小而一身之荣悴通寒,大而一国之兴衰治乱,皆有定数,不可转移,而妄庸者乃欲辄施智术于其间,徒自取困尔。

永州野庙记

  永州之野,有神庙,背山临流,川泽深险,黄茅绿草,一望无际,大木参天而蔽日者,不知其数,风雨往住生其上,人皆畏而事之,过者必以牲牢献于殿下,始克前往,如或不然,则风雨暴至,云雾晦冥,咫尺不辩,人物行李,皆随失之。如是者有年矣。大德间,书生毕应详,有事适衡州,道由庙下,囊橐贫匮,不能设奠,但致敬而行。未及数里,大风振作,吹沙走石,玄云黑雾,自后隐至。回顾,见甲兵甚众,追者可千乘万骑,自分必死,平日能诵《玉枢经》,事势既危,且行且诵,不绝于口。须臾,则云收风止,天地开朗。所迫兵骑。不复有矣。仅而获全,得达衡州,过祝融峰,谒南岳祠,思忆前事,具状焚诉。是夜,梦駃卒来追,与之偕行,至大宫殿,侍卫罗列,曹局分市。駃卒引立大庭下,望殿上挂玉栅帘,帘内设黄罗帐,灯烛辉煌,光若白昼,严邃整肃,寂而不哗。应祥屏息俟命。俄一吏朱农角带,自内而出,传呼曰:“得旨问与何人有讼?”伏而对曰:“身为寒儒,性又愚拙。不知名利之可求,岂有田宅之足竞!布衣蔬食,守分而巳。且又未尝一入公门,无以仰答威问。”吏曰:“日间投状,理会何事?”应祥始悟,稽首而白曰:“实以贫故,出境投人,道由永州,过神祠下,行囊罄竭,不能以牲醴祭事,触神之怒,风雨暴起,兵甲追逐,狼狈颠踣,几为所及,惊怖急迫,无处申诉,以致唐突圣灵,诚非得已。”吏入,少顷复出,曰:“得旨追对。”即见吏士数人,腾空而去。俄顷,押一白须老人,乌巾道服,跪于阶下。吏宣旨诘之曰:“汝为一方神祗,众所敬奉,奈何辄以威祸恐人,求其祀飨,迫此儒士,几陷死地,贪婪苦虐,何所逃刑!”老人拜而对曰:“某实永州野庙之神也,然而庙为妖蟒所据,已有年矣,力不能制,旷职已久。向者驱驾风雨,邀求奠酹,皆此物所为。非某之过。”吏责之曰:“事既如此,何不早陈?”对曰:“此物在世已久,兴妖作孽,无与为比。社鬼祠灵,承其约束;神蛟毒虺,受其指挥。每欲奔诉,多方抵截,终莫能达。今者非神使来追,亦焉得到此!”即闻殿上宣旨,令士吏追勘。老人拜恳曰:“妖孽已成,辅之者众,吏士虽往,终恐无益,非自神兵剿捕,不可得也。”殿上如其言,命一神将领兵五千而往。久之,见数十鬼卒,以大木舁其首而至,乃一朱冠白蛇也。置于庭下,若五石缸焉。吏顾应祥令还,欠伸而觉,汗流浃背。事讫回途,再经其处,则殿宇偶像,荡然无遗。问于村甿,皆曰:“某夜三更后,雷霆风火大作,惟闻杀伐之声,惊咳叵测。旦往视之,则神庙已为煨烬,一巨白蛇长数十丈,死于林木之下,而丧其元。其余蚺虺螣蝮之属无数,腥秽之气,至今未息。”考其日,正感梦时也。应祥还家,白昼闲坐,忽见二鬼使至前曰:“地府屈君对事。”即挽其臂以往。及至,见王者坐大厅上,以铁笼罩一白衣绎帻丈夫,形状甚伟。自陈:“在世无罪,为书生毕应祥枉告于南岳,以致神兵降代,举族歼夷,巢穴倾荡,冤苦实甚。”应祥闻言,知为蛇妖挟仇捏诉,乃具陈其害人祸物、兴妖作怪之事,对辩于铁笼之下,往返甚苦,终不肯服。王者乃命吏牒南岳衡山府及帖永州城隍司征验其事。己而,衡山府及永州城隍司回文,与毕应祥所言实事相同,方始词塞。王者殿上大怒,叱之曰:“生既为妖,死犹妄诉,将白衣妖孽押赴酆都,永不出世!”即有鬼卒数人驱押之去,受其果报。王谓应祥曰:“劳君一行,无以相报”命吏取毕姓薄籍来,于应祥名下,批八字云:“除妖去害,延寿一纪。”应祥拜谢而返。及门而寤,乃曲肱几上尔。

申阳洞记

  陇西李生,名德逢,年二十五,善骑射,驰骋弓马,以胆勇称,然而不事生产,为乡党贱弃。天历间,父友有任桂州监郡者,因往投焉。至则其人已殁,流落不能归。郡多名山,日以猎射为事,出没其间,末尝休息,自以为得所乐。有大姓钱翁者,以赀产雄于郡,止有一女,年及十七,甚所钟爱,未尝窥门,虽姻亲邻里,亦罕见之。一夕,风雨晦冥,失女所在,门窗户闼,扃鐍如故,莫知所从往。闻于官,祷于伸,访于四境,悄无踪迹。翁念女切至,设誓曰:“有能知女所在者,愿以家财—半给之,并以女事焉。”虽求寻之意甚切,而荏苒将及半载,竟绝音响。生一日挟鏃持弧出城,遇一麞,逐之不舍,遂越冈峦,深入涧谷,终莫能及。日巳曛黑,又迷来路,彷徨于垅坂之侧,莫知所适。已而烟昏云瞑,虎啸猿啼,远近黯然,若一更之后。遥望山顶,见一古庙,委身投之。至则尘埃堆积,墙壁倾颓,兽蹄鸟迹,交杂于中。生虽甚怖,然无可奈何,少憩庑下,将以待旦。未及瞑目,忽闻传导之声,自远而至。生念深山静夜,安得有此?疑其为鬼神,又恐为盗劫,乃攀缘槛楣,伏于梁间,以窥其所为。须臾,及门,有二红灯前导,为首者顶三山冠,绛帕首,披淡黄袍,束玉带,径据神案而坐。从者十余辈,各执器仗,罗列阶下,仪卫虽甚整肃,而状貌则皆豭貜之类也。生知为邪魅,取腰间箭,持满一发,正中坐者之臂,失声而走,群党一时溃散,莫知所之。久之,寂然,乃假寐待旦。则见神座边鲜血点点,从大门而出,沿路不绝,循山而南,将及五里,得—大穴,血踪由此而入。生往来穴口,顾盼之际,草根柔滑,不觉失足而坠。乃深坑万仞,仰不见天,自分必死。旁边微觉有路,寻路而行,转入幽遽,咫尺不辨。更前百步,豁然开朗,见一石室,榜曰:申阳之洞。守门者数人,装束如昨夕庙中所睹。见生,惊曰:“子为何人,而遽至此?”生磬折作礼而答曰:“下界凡氓,久居城府,以医为业。因乏药材,入山采拾,贪多务得,进不知止。不觉失足,误坠于斯。触冒尊灵,乞垂觅宥。”守门者闻言,似有喜色,问之曰:“汝既业医,能为人治疗乎?”生曰:“此分内事也。”守门者大喜,以手加额曰:“天也!”生请其故。曰:“吾君申阳侯,昨因出游,为流矢所中,卧病在床,而汝惠然来斯,是天以神医见貺也。”乃邀生坐于门下,踉跄趋入,以告于内。顷之,出而传其主之命曰:“仆不善摄生,自贻伊戚,祸及股肱,毒流骨髓,厄运莫逃,残生待尽。今而幸值神医,获赐良剂,是受病者有再生之乐,而治病者有全生之恩也。敢不忍死以待!”生遂摄衣而入,度重门,及曲房,帷幄衾褥,极其华丽。见一老猕猴,偃卧石榻之上,呻吟之声不绝。美人侍侧者三,皆绝色也。生诊其脉,抚其疮,诡曰:“无伤也,予有仙药,非徒治病,兼可度世,服之则能后天不老,而凋三光矣。今之相遇,盖亦有缘耳。”遂倾囊出药,令其服之。群妖闻度世之说,喜得长生,皆罗拜于前曰:“尊官信是神人,今幸相遇!吾君既获仙丹永命,吾等独不得沾刀圭之赐乎?”生遂罄其所赍,遍赐之,皆踊跃争夺,惟恐不预。其药盖毒之尤者,用以淬箭鏃而射鸷兽,无不应弦而倒。有顷,群妖一时仆地,昏眩无知矣。生顾宝剑悬于石壁,取而悉斩之,凡戳猴大小三十六头。疑三女为妖,欲并除之。皆泣而言曰:“妾等皆人,非魅也。不幸为妖猴所摄,沉陷坑阱,求死不得。今君能为妾除害,即妾再生之主也,敢不惟命是听!”问其姓名居址,其—即钱翁之女,其二亦皆近邑良家也。生虽能除去群妖,然无计以出。愤闷之际,忽有老父数人,不知自何来,皆身被褐裘,长须乌喙,推一白衣者居前,向生列拜曰:“吾等虚星之精,久有此土,近为妖猴所据,力弗能敌,屏避他方,俟其便而图之。不意君能为我扫除仇怨,荡涤凶邪,敢不致谢!”各于袖中出金珠之属,置于生前。生曰:“若等既具神通,何乃见欺于彼,自伏孱劣耶?”白衣者曰:“吾寿止五百岁,彼已八百岁,是以不敌。然吾等居此,与人无害也,功成行满,当得飞游诸天,出入自在耳。非若彼之贪淫肆暴,害人祸物。今其稔恶不已,举族夷灭,盖亦获咎于天,假手于君耳。不然,彼之凶邪,岂君所能制耶?”生曰:“洞名申阳,其义安在?”曰:“猴乃申属,故假之以美名,非吾土之旧号也。”生曰:“此地既为若等故居,予乃世人,误陷于此,但得指引归途,谢物不用也。”曰:“果如是,亦何难哉!但请闭目半晌,即得遂愿。”生如其言,耳畔惟闻疾风暴雨之声。声止,开目,见一大白鼠在前,群鼠如豕者数辈从之,旁穿一穴,达于路口。生挈挚三女以出,径叩钱翁之门而归焉。翁大惊喜,即纳为婿,其二女之家,亦愿从焉。生一娶三女,富贵赫然。复至其处,求访路口,则丰草乔林,远近如一,无复旧踪焉。

爱卿传

  罗爱爱,嘉兴名娼也,色貌才艺,独步一时。而又性识通敏,工于侍词,以是人皆敬而慕之,称为爱卿。佳篇丽什,传播人口。风流之士,咸修饰以求狎,懵学之辈,自视缺然。郡中名士,尝以季夏望日,会于鸳湖凌虚阁避暑,玩月赋诗。爱卿先成四首,座间皆搁笔。诗曰:

  画阁东头纳晚凉,红莲不似白莲香。

  一轮明月天如水,何处吹萧引凤凰?

  月出天边水在湖,微澜倒浸玉浮图。

  搴帘欲共姮娥语,肯教霓裳一曲无?

  手弄双头茉莉枝,曲终不觉鬓云欹。

  珮环响处飞仙过,愿偕青鸾一只骑。

  曲曲栏干正正屏,六铢衣薄懒来凭。

  夜深风露凉如许,身在瑶台第一层。

  同郡有赵氏子者,第六,亦簪缨族,父亡母存,家赀巨万,慕其才色,纳礼聘焉。爱卿入门,妇道甚修,家法甚饬,择言而发,非礼不行。赵子嬖而重之。未久,赵子有父党为吏部尚书,以书自大都召之,许授以江南一宫。赵子欲往,则恐贻母妻之忧,不往。则又失功名之会,踌躇未决。爱卿谓之曰:“妾闻男子生而桑弧蓬矢以射四方,丈夫壮而立身扬名以显父母,岂可以恩情之笃,而误功名之期乎?君母在堂,温凊之奉,甘旨之供,妾任其责有余矣。但年高多病,而君有万里之行,昔人所渭事主之日多,报亲之日少,君宜常以此为念。望太行之孤云,抚西山之颓日,不可不早归耳。”赵子遂卜日为京都之行,置酒酌别于中堂。酒三行,爱卿请赵子捧觞为太大人寿,自制《齐天乐》一阕,歌以侑之。其词曰:

  恩情不把功名误,离筵又歌金缕。白发慈亲,红颜幼妇,君去有谁为主?流年几许?况闷闷愁愁,风风雨雨。凤折鸾分,未知何日更相聚!蒙君再三分付:向堂前侍奉,休辞辛苦。官诰蟠花,宫袍制锦,待要封妻拜母。君须听取:怕日薄西山,易生愁阻。早促归程,彩衣相对舞。

  歌罢,坐中皆垂泪。赵子乘醉,解缆而行。至都,则尚书以病免,无所投托,迁延旅邸,久不能归。太夫人以忆子之故,感病沉重,伏枕在床。爱卿事之甚谨,汤药必亲尝,饘粥必亲煮。求神礼佛,以逭其灾;虚辞诡说,以宽其意。缠绵半载,因遂不起。临终,呼爱卿而告之曰:“吾子以功名之故,远赴皇都,遂绝昔耗。吾又下幸罹疾,新妇事我至矣!今而命殂,无以相报。但愿吾子早归,新妇异日有子有孙,皆如新妇之孝敬。苍天有知,必不相负!”言讫而殁。爱卿哀毁如礼,亲造棺椁。葬于白苎村。既葬,旦夕哭临灵几前,悲伤过度,为之瘦痟。

  至正十六年,张士诚陷平江,十七年,达丞相檄苗军师杨完者为江浙参政,拒之于嘉兴。不戢军士。大掠居民。赵子之居,为刘万户者所据,见爱卿之姿色,欲逼纳之。爱卿以甘言给之,沐浴入閤,以罗巾自缢而死。万户奔救之,已无及矣。乃以绣褥裹尸,瘗于后圃银杏树下。未几,张氏通款,浙省杨参政为所害,麾下皆星散。赵子始间关海道,由太仓登岸,径回嘉兴,则城郭人民皆非旧矣。投其故宅,荒废无人居,但见鼠窜于梁,鸮鸣于树,苍苔碧草,掩映阶庭而已。求其母妻,不知去向,惟中堂岿然独存,乃洒扫而息焉。明日,行出东门外,至红桥倒,遇旧使老苍头于道,呼而问之,备述其详:则老母辞堂,生妻去世矣。遂引赵子至白苎村其母葬处,指松柏而告之曰:“此皆六娘子之所种植也。”指茔垅而告之曰:“此皆六娘子之所经理也。太夫人以郎君不归,感念成疾,娘子奉之至矣,下幸而死,卜葬于此。娘子身被衰麻,手扶棺榇,亲自负土,号哭墓下。葬之三月,而苗军入城,宅舍被占。有刘万户者,欲以非礼犯之,娘子不从,即遂缢死,就于后圃瘗之矣。”赵子大伤感,即至银杏村下发视之,颜貌如生,肌肤不改。赵子抚尸大恸,绝而复苏。乃沐以香汤,被以华服,买棺附葬于母坟之侧,哭之曰:“娘子平日聪明才慧,流辈不及。今虽死矣,岂可混同凡人,使绝音晌。九原有知,愿赐一见。虽显晦殊途,人皆忌惮,而恩情切至,实所不疑。”于是出则祷于墓下,归则哭于圃中。将及一旬,月晦之夕,赵子独坐中堂,寝不能寐,忽闻暗中哭声,初远渐近,觉其有异,即起祝之曰:“倘是六娘子之灵,何吝一见而叙旧也?”即闻言曰:“妾即罗氏也,感君想念,虽在幽冥,实所恻怆,是以今夕与君知闻耳。”言讫,如有人行,冉冉而至,五六步许,即可辨其状貌,果爱卿也。淡妆素服,一如其旧,惟以罗巾拥其项。见赵子,施礼毕,泣而歌《沁园春》一阕,其所自制也。词曰:

  一别三年,一日空秋,君何不归?记尊嫜抱病,亲供药饵,高茔埋葬,亲曳麻衣。夜卜灯花,晨占鹊喜,雨打梨花昼掩扉。谁知道,把恩情永隔,书信全稀! 于戈满目交挥,奈命薄时乖履祸机。向销金帐里,猿惊鹤怨,香罗巾下,玉碎花飞。要学三贞,须拼一死,免被旁人话是非。君相念:算除非画里,重见崔徽!

  每歌一句,则悲啼数声,凄惶怨咽,殆不成腔。赵子延之入室,谢其奉母之孝,莹墓之劳,杀身之节,感愧不已。乃收泪而自叙曰:“妾本倡流,素非良族。山鸡野骛,家莫能驯;路柳墙花。人皆可折。惟知倚门而献笑,岂解举案以齐眉。令色巧言,迎新送旧。东家食而酉家宿。久习遗凤;张郎妇而李郎妻,本无定性。幸蒙君子,求为室家,即便弃其旧染之污,革其前事之失。操持井臼,采掇蘋蘩。严祀祖之仪,笃奉姑之道。事以礼,葬以礼,无愧于心;歌于斯,哭于斯,未尝窥户。岂料昊天不吊,大患来临!毒手老拳,交争于四境;长枪大剑,耀武于三军。既据李崧之居,又夺韩翃之妇。良人万里,贱妾一身。岂不知偷生之可安,忍辱之耐久。而乃甘心玉略,决意珠沉。若飞蛾之扑灯,似赤子之入井,乃己之自取,非人之不容。盖所以愧夫为人妻妾而背主弃家,受人爵禄而忘君负国者也。”赵子抚慰良久,因问太夫人安在?曰:“尊姑在世无罪,闻已受生于人间矣。”赵子曰:“然则,君何以犹堕鬼趣?”对曰:“妾之死也,冥司以妾贞烈,即令往无锡宋家。托为男子。妾以与君情缘之重,必欲俟君一见,以叙怀抱,故迟之岁月耳。今既见君矣,明日即往降生也。君如不弃旧情,可往彼家见访,当以一笑为验。”遂与赵子入室欢会,款若平生。鸡鸣而起,下阶敛步,复回顾拭泪云:“赵郎珍重,从此永别矣!”因哽咽伫立。夭色渐明,欻然而逝,不复有睹。但空室俏然,寒灯半灭而己。赵子起而促装,径赴无锡,寻宋氏之居而叩焉,则果得一男子,怀妊二十月矣。然自降生之后,至今哭不辍声。赵子具述其事,愿请见之,果一笑而哭止,其家遂名之曰罗生。赵子求为亲属,自此往来馈遗,音问不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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