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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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儿重旺曹家庄

东邻昨夜报吴姬,一曲琵琶荡容思。

  不是妇人偏可近,从来世上少男儿。

  这四句诗是夸奖妇人的。自古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且如妇人中,只有娼流最贱,其中出色的尽多。有一个梁夫人,能于尘埃中识拔韩世忠。世忠自卒伍起为大将,与金兀术四太子相持于江上,梁夫人脱眷洱犒军,亲自执杆擂鼓助阵,大败主人。后世忠封靳王,退居西湖,与梁夫人谐老百年。又有一个李亚仙,他是长安名妓,有郑元和公子嫖他,吊了稍,在悲田院做乞儿,大雪中唱《莲花落》。亚仙闻唱,知是郑郎之声,收留在家,绣蠕裹体,剔目劝读,一举成名,中了状元,亚仙直封至一品夫人,这两个是红粉班头,青楼出色:若与寻常男子比,好将中帼换衣冠。

  如今说一个妓家故事,虽比不得李亚仙、梁夫人恁般大才,却也在于辛百苦中熬炼过来,助大成家,有个小小结果,这也是千中选一。

  话说扬州府城外有个地,名叫曹家庄。庄上曹大公是个大户之家。院君已故,止生一位小官人,名曹可成。那小官人人材出众,百事伶俐。只有两件事“非其所长,一者不会读书,二者不会作家。常言道:“独子得惜。”因是个富家爱子,养骄了他;又且自小纳粟人监,出外都称相公,一发纵荡了。专一穿花街,串柳巷,吃风月酒,用脂粉钱,真个满面春风,挥金如上,人都唤他做“曹呆子”。大公知他浪费,禁约不住,只不把钱与他用。他就瞒了父亲,背地将田产各处抵借银子。那败于借债,有几般不便宜处:第一、折色短少,不能足数,遇狠心的,还要搭些货物。第二,利钱最重。第三,利上起利,过了一年十个月,只倒换一,张文书,并不催取,谁知本重利多,便有铜斗家计,不毅他盘算。第四,居中的人还要扣些谢礼。他把中人就自看做一半债主,狐假虎威,需索不休。第五,写借票时,只拣上好美产,要他写做抵头。既写之后,这产业就不许你卖与他人。及至准算与他,又要减你的价钱。若算过,便有几两赢余,要他找绝,他又东扭西捏,朝三暮四,没有得爽利与你。有此五件不便宜处,所以往往破家。为尊长的只管拿住两头不放,却不知中间都替别人家发财去了。十分家当,实在没用得五分。这也是只顾生前,不顾死后。左右把与他败的,到不如自眼里看他结未了,也得明白。

  明识儿孙是下流,故将锁钥用心收。

  儿孙自有儿孙算,在与儿孙作马牛。

  闲话休叙。却说本地有个名妓,叫做赵春儿,是赵大妈的女儿。真个花娇月艳,玉润珠明,专接富商巨室,赚大主钱财。曹可成一见,就看上了,一住整月,在他家撤漫使钱。两个如胶似漆,一个愿讨,一个愿嫁,神前罚愿,灯下设盟。争奈父亲在堂,不敢娶他人门。那妓者见可成是慷慨之士,要他赎身。原来妓家有这个规矩:初次破瓜的,叫做梳拢孤老;若替他把身价还了鸨儿,由他自在接客,无拘无管,这叫做赎身孤老。但是赎身孤老要歇时,别的客只索让他,十夜五夜,不论宿钱。后来若要娶他进门,别不费财礼。又有这许多脾胃处。曹可成要与春儿赎身,大妈索要五百两,分文不肯少。可成各处设法,尚未到手。

  忽一日,闻得父亲唤银匠在家倾成许多元宝,未见出饬。用心体访,晓得藏在卧房床背后复壁之内,用帐子掩着。可成觑个空,复进房去,偷了几个出来。又怕父亲查检,照样做成贯铅的假元宝,一个换一个。大模大样的与春儿赎了身,又置办衣饰之类。以后但是要用,就将假银换出真银,多多少少都放在春儿处,凭他使费,并不检查。真个来得易,去得易,日渐日深,换个行亏流水,也不曾计个数目是几锭几两。春儿见他撒漫,只道家中有余,亦不知此银来历。

  忽一日,大公病笃,唤可成夫妇到床头叮瞩道:“我儿,你今三十余岁,也不为年少了。‘败子口头便作家’!你如今莫去花柳游荡,收心守分。我家当之外,还有些本钱,又没第二个兄弟分受,尽吸你夫妻受用。”遂指床背后说道:“你揭开帐子,有一层复壁,里面藏着元宝一百个,共五千两。这是我一生的精神。向因你务外,不对你说。如今交付你夫妻之手,置些产业,传与子孙,莫要又浪费了!又对媳妇道:“娘子,你夫妻是一世之事,莫要冷眼相看,须将好言谏劝丈夫,同心合胆,共做人家。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说罢,须臾死了。 可成哭了一场,少不得安排殡葬之事。暗想复壁内,正不知还存得多少真银?当下搬将出来,铺满一地,看时,都是贯铅的假货,整整的数了九十九个,刚剩得一个真的。五千两花银,费过了四千九百五十两。可成良心顿萌。早知这东西始终还是我的。何须性急!如今大事在身,空手无措,反欠下许多债负,懊悔无及,对着假锭放声大哭。浑家劝道:“你平日务外,既往不咎。如今现放着许多银子,不理正事,只管哭做甚么?”可成将假锭偷换之事,对浑家叙了一遍。浑家平昔间为者公务外,谏劝不从,气得有病在身。今日哀苦之中,又闻了这个消息,如何不

  可成连遭二丧,痛苦无极,勉力支持。过了六七四十九日,各债主都来算帐,把曹家庄祖业田房,尽行盘算去了。因出房与人,上紧出殡。此时孤身无靠,权退在坟堂屋内安身。不在话下。

  且说赵春儿久不见可成来家,心中思念。闻得家中有父丧,又浑家为假锭事气死了,恐怕七嘴八张,不敢去吊问,后来晓得他房产都费了,搬在坟堂屋里安身,甚是凄惨,寄信去诸他来,可成无颜相见,口了几次。连连来请,只得含羞而往。春儿一见,抱头大哭,道:“妾之此身,乃君身也。幸妾尚有余货可以相济,有急何不告我1乃治酒相款,是夜留宿。明早,取白金百两赠与可成,嘱付他拿口家省吃省用:“缺少时,再来对我说。”可成得了银子,顿忘苦楚,迷恋春儿,不肯起身,就将银子买酒买肉,请旧日一班闲汉同吃。春儿初次不好阻他,到第二次,就将好言苦劝,说:“这班闲汉,有损无益。当初你一家人家,都是这班人坏了。如今再不可近他了,我劝你回去是好话。且待三年服满之后,还有事与你商议。”一连劝了几次。可成还是败落财主的性子,疑心春儿厌薄他,忿然而去。春儿放心不下,悄地教人打听他,虽然不去跳槽,依旧大吃大用。春儿暗想,他受苦不透,还不知稼稻艰难,且由他磨炼去。过了数日,可成盘缠竭了,有一顿,没一顿,却不伏气去告求春儿。春儿心上虽念他,也不去惹他上门了。约莫十分艰难,又教人送些柴米之类,小小周济他,只是不敷。

  却说可成一般也有亲友,自己不能周济,看见赵春儿家担东送西,心上反不乐,到去擦掇可成道:“你当初费过几干银子在赵家,连这春儿的身子都是你赎的。你今如此落莫,他却风花雪月受用。何不去告他一状,追还些身价也好。”

  可成道:“当初之事,也是我自家情愿,相好在前;今日重新番脸,却被子弟们笑话。”又有嘴快的,将此话学与春儿听了,暗暗点头:“可见曹生的心肠还好。”又想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若再有人掸掇,怕不变卦?”踌渭了几遍,又教人去请可成到家,说道:“我当初原许嫁你,难道是哄你不成?一来你服制未满,怕人议论;二来知你艰难,趁我在外寻些衣食之本。你切莫听人闲话,坏了夫妻之情1可成道:“外人虽不说好话,我却有主意,你莫疑我。住了一二晚,又赠些东西去了。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服满。春儿备了三牲祭礼、香烛纸钱,到曹氏坟堂拜奠,又将钱三串,把与可成做起灵功德。可成欢喜。功德完满,可成到春儿处作谢。春儿留款。饮酒中间,可成问从良之事。春儿道:“此事我非不愿,只怕你还想娶大娘1可成道:“我如今是什么日子,还说这话?春儿道:“你目下虽如此说,怕日后挣得好时,又要寻良家正配,可不在了我一片心机?可成就对天说起誓来。春儿道:“你既如此坚心,我也更无别话。只是坟堂屋里,不好成亲。”可成道:“在坟边左近,有一所空房要卖,只要五十两银子。若买得他的,到也方便。”春儿就凑五十两银子,把与可成买房。又与些另碎银钱,教他收拾房室,置办些家火。择了吉日;至期,打叠细软,做几个箱笼装了,带着随身伏侍的丫攫,叫做翠叶,唤个船只,摹地到曹家。神不知,鬼不觉,完其亲事。

  收将野雨闲云事,做就牵丝结发人。 毕姻之后,春儿与可成商议过活之事。春儿道:“你生长富室,不会经营生理,还是赎几亩田地耕种,这是务实的事。可成自夸其能,说道:“我经了许多折挫,学得乖了,不到得被人哄了1春儿凑出三百两银子,交与可成。可成是散漫惯了的人,银子到手,思量经营那一桩好,往城中东占西卜。有先前一班闲汉遇见了,晓得他纳了春姐,手中有物,都来哄他:某享有利无利,某事利重利轻,某人五分钱,某人合子钱。不一时,都哄尽了,空手而口,却又去问春儿要银子用。气得春儿两泪交流,道:“‘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你当初浪费,以有今日,如今是有限之物,费一分没一分了。”初时硬了心肠,不管闲事。

  以后夫妻之情,看不过,只得又是一五一十担将出来,无过是买柴杂米之类。拿出来多遍了,觉得渐渐空虚,一遍少似一遍。可成先还有感激之意,一年半载,理之当然,只道他还有多少私房,不肯和盘托出,终日闹吵,逼他拿出来。春儿被逼不过,瞥口气,将箱笼上钥匙一一交付丈夫,说道:“这些东西,左右是你的,如今都交与你,省得牵挂!我今后自和翠叶纺织度日,我也不要你养活,你也莫缠我。”

  春儿自此日为始,就吃了长斋,朝暮纺织自食。可成一时虽不过意,却喜又有许多东西,暗想道:“且把来变买银两,今番赎取些恒业,为恢复家缘之计,也在浑家面上争口气。”虽然腹内踌蹰,却也说而不作。常言“食在口头,钱在手头”,费一分,没一分,坐吃山空。不上一年,又空言了,更无出没,瞒了老婆,私下把翠叶这丫头卖与人去。春儿又失了个纺织的伴儿,又气又苦,从前至后,把可成诉说一常可成自知理亏,懊悔不迭,禁不住眼中流泪。

  又过几时,没饭吃了,对春儿道:宁我看你朝暮纺织,到是一节好生意。你如今又没伴,我又没事做,何不将纺织教会了,也是一只饭碗。”春儿又好笑又好恼,忍不住骂道:“你堂堂一躯男子汉,不指望你养老婆,难道一身一口,再没个道路寻饭吃?”可成道:“贤妻说得是。‘鸟瘦毛长,人贫智短。’你教我那一条道路寻得饭吃的,我去做。”春儿道:“你也曾读书识字,这里村前村后,少个训蒙先生,坟堂屋里又空着,何不聚集几个村童教学,得些学俸,好盘用。”可成道:“‘有智妇人,胜如男子。’贤妻说得是。”当下便与乡老商议,聚了十来个村童,教书写仿,甚不耐烦,出于无奈。过了些时,渐渐惯了,枯茶淡饭,绝不想分外受用。春儿又不时牵前扯后的诉说他,可成并不敢口答一字。追思往事,要便流泪。想当初偌大家私,没来由付之流水,不须题起;就是春儿带来这些东西,若会算计时,尽可过活,如今悔之无及。

  如此十五年。忽一日,可成入城,撞见一人,看补银带,乌纱皂靴,乘舆张盖而来,仆从甚盛。其人认得是曹可成,出轿施札,可成躲避不迭。路次相见,各问寒暄。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当初与可成同坐监,同拨历的,近选得浙江按察使经历,在家起身赴任,好不热闹。可成别了殷盛,闷闷回家,对浑家说道:“我的家当已败尽了,还有一件败不尽的,是监生。今日看见通州殷盛选了三司首领官,往浙江赴任,好不兴头!我与他是同拨历的,我的选期已透了,怎得银子上京使用1春儿道:“莫做这梦罢,见今饭也没得吃,乓想做官1过了几日,可成欣羡殷监生荣华,三不知又说起。春儿道:“选这官要多少使用?可成道:“本多利多。如今的世界,中科甲的也只是财来财往,莫说监生官。使用多些,就有个好地方,多趁得些银子;再肯营于时,还有一两任官做。

  使用得少,把个不好的缺打发你,一年二载,就升你做王官,有官无职,监生的本钱还弄不出哩。”春儿道:“好缺要多少?”可成道:“好缺也费得千金。”春儿道:“百两尚且难措,何况千金?还是训蒙安稳。”可成含着双泪,只得又去坟堂屋里教书。正是:渐无面目辞家祖,剩把凄凉对学生。

  忽广日,春儿睡至半夜醒来,见可成披衣坐于床上,哭声不止。问其缘故,可成道:“适才梦见得了官职,在广东潮州府。我身坐府堂之上,众书吏参谒。我方吃茶,有一一吏,瘦而长,黄须数茎,捧文书至公座。偶不小心触吾茶匝,翻污衣袖,不觉惊醒。醒来乃是一梦。自恩一贫如洗,此生无复冠带之望,上辱宗祖,下玷子孙,是以悲泣耳1”春儿道:“你生于富家,长在名门,难道没几个好亲眷?何不去借贷,为求官之资;倘得一命,偿之有日。”可成道:“我因自小务外,亲戚中都以我为不肖,摈弃不纳。今穷困如此,在自开口,人谁托我?便肯借时,将何抵头?”春儿道:“你今日为求官借贷,比先前浪费不同,或者肯借也不见得。”可成道:“贤妻说得是。”次日真个到三亲四眷家去了一巡:也有闭门不纳的,也有回说不在的;就是相见时,说及借贷求官之事,也有冷笑不答的,也有推辞没有的,又有念他开口一场,少将钱米相助的。可成大失所望,回复了春儿。

  早知借贷难如此,悔却当初不作家。

  可成思想无计,只是啼哭。春儿道:“哭恁么?没了银子便哭,有了银子又会撒漫起来。”可成道:“到此地位,做妻子的还信我不过,莫说他人1哭了一场:“不如死休!只可惜负了赵氏妻十五年相随之意。如今也顾不得了。”可成正在寻死,春儿上前解劝道:“‘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天无绝人之路,你如何把性命看得恁轻?”可成道:“缕蚁尚且贪住,岂有人不惜死?只是我今日生而无用,到不如死了干净,省得连累你终身。”春儿道:“且不要忙,你真个收心务实,我还有个计较。”可成连忙下跪道:“我的娘,你有甚计较?早些救我性命1春儿道:“我当初未从良时,结拜过二九一十八个姊妹,一向不曾去拜望。如今为你这冤家,只得忍着羞去走一遍。一个姊妹出十两,十八个姊妹,也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可成道:“求贤妻就去。”春儿道:“初次上门,须用礼物,就要备十八副礼。”可成道:“莫说一十八副礼,就是一副礼也无措。”春儿道:“若留得我一两件首饰在,今日也还好活动。”可成了啼哭起来。春儿道:“当初谁叫你快活透了,今日有许多眼泪!你且去理会起送文书,待文书有了,那京中使用,我自去与人讨面皮;若弄不来文书时,可不在了?”可成道:“我若起不得文书,誓不回家!一时间说了大话,出门去了,暗想道:“要备起送文书,府县公门也得些使用。”不好又与浑家缠帐,只得自去向那几个村童学生的家里告借。一“钱五分的凑来,好不费力。若不是十五年折挫到于如今,这些须之物把与他做一一封赏钱,也还不毅,那个看在眼里。正是彼一时此一时。

  可成凑了两许银子,到江都县干办文书。县里有个朱外郎,为人忠厚,与可成旧有相识,晓得他穷了,在众人面前,替他周旋其事,写个欠票,等待有了地方,加利寄还。可成欢欢喜喜,怀着文书回来,一路上叫天地,叫祖宗,只愿浑家出去告债,告得来便好。走进门时,只见浑家依;日坐在房里绩麻,光景甚是凄凉。口虽不语,心下慌张,想告债又告不来了,不觉眼泪汪汪,又不敢大惊小怪,怀着文书立于房门之外,低低的叫一声:“贤妻。”春儿听见了,手中擘麻,口里问道:“文书之事如何?”可成便脚揣进房门,在怀中取出文书,放于桌上道:“托赖贤妻福萌,文书已有了。”春儿起身,将文书看了,肚里想道:“这呆子也不呆了。”相着可成间道:“你真个要做官?只怕为妻的叫奶奶不起。”可成道:“说那里话!今日可成前程,全赖贤妻扶持挚带,但不识借贷之事如何?”春儿道:“都已告过,只等你有个起身日子,大家送来。”可成也不敢问惜多借少,慌忙走去肆中择了个古日,口复了春儿。春儿道:“你去邻家借把锄头来用。”

  须臾锄头借到。春儿拿开了绩麻的篮儿,指这搭他说道:“我嫁你时,就替你办一顶纱帽埋于此下。”可成想道:“纱帽埋在地下,却不朽了?莫要拗他,且锄着看怎地。呕起锄头,狠力几下,只听得当的一声响,翻起一件东西。可成到惊了一跳,检起看,是个小小瓷坛,坛里面装着散碎银两和几件银酒器。春儿叫丈夫拿去城中倾兑,看是多少。可成倾了棵儿,兑准一百六十七两,拿回家来,双手捧与浑家,笑容可掬。春儿本知数目,有心试他,见分毫不曾苟且,心下甚喜。叫再取锄头来,将十五年常坐下绩麻去处,一个小矮凳儿搬开了,教可成再锄下去。锄出一大瓷坛,内中都是黄白之物,不下千金。原来春儿看见可成浪费,预先下着,悄地埋藏这许多东西,终日在上面坐着绩麻,一十五年并不露半字,真女中丈夫也!可成见了许多东西,掉下泪来。春儿道:“官人为甚悲伤?”可成道:“想着贤妻一十五年勤劳辛苦,布衣蔬食,谁知留下这一片心机。都因我曹可成不肖,以至连累受苦。今日贤妻当受我一拜!说罢,就拜下去。春儿慌忙扶起道:“今日苦尽甘来,博得好日,共享荣华。可成道:“盘缠尽有,我上京听选,留贤妻在家,形孤影只。不若同到京中,百事也有商量。春儿道:“我也放心不下,如此甚好。当时打一行李,讨了两房童仆,雇下船只,夫妻两口同上北京。正是: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可成到京,寻个店房,安顿了家小,吏部投了文书。有银子使用,就选了出:来。初任是福建同安县二尹,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经历,都是老婆帮他做官,宦声大振。又且京中用钱谋为公私两利,升了广东潮州府通判。适值朝觐之年,太守进京,同知推官俱缺,上司道他有才,批府印与他执掌,择日升堂管事。吏书参谒已毕,门子献茶。方才举手,有一外郎捧文书到公座前,触翻茶匝,淋漓满袖。可成正欲发怒,看那外郎瘦而长,有黄须数茎,猛然想起数年之前,曾有一梦,今日光景,宛然梦中所见。始知前程出处,皆由天定,非偶然也。那外郎惊慌,磕头谢罪。可成好言抚慰,全无怒意。合堂称其大量。

  是日退堂,与奶奶述其应梦之事。春儿亦骇然,说道:“据此梦,量官人功名止于此任。当初坟堂中教授村童,衣不蔽体,食不充口;今日三任为牧民官,位至六品大夫,大学生至此足矣。常言‘知足不辱’,官人宜急流勇退,为山林娱老之计。可成点着道是。坐了三日堂,就托病辞官。上司因本府掌印无人,不允所辞。勉强视事,分明又做了半年知府,新官上任,交印已毕,次日又出致仕文书。

  上司见其恳切求去,只得准了。百姓攀辕卧辙者数千人,可成一一抚慰:夫妻衣锦还乡。三任宦资约有数千金,赎取;日日田产房屋,重在曹家庄兴旺,为宦门巨室。这虽是曹可成改过之善,却都亏赵春儿赞助之力也。后入有诗赞云:破家只为貌如花,又仗红颜再起家。

  如此红颜千古少,劝君还是莫贪花!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扫荡残胡立帝畿,龙翔凤舞势崔嵬。

  左环沧海天一带,右拥太行山万围。

  戈戟九边雄绝塞,衣冠万国仰垂衣。

  太平人乐华胥世,永永金瓯共日辉。

  这首诗单夸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说起燕都的形势,北倚雄关,南压区夏,真乃金城天府,万年不拔之基。当先洪武爷扫荡胡尘,定鼎金陵,是为南京。到永乐爷从北平起兵靖难,迁于燕都,是为北京。只因这一迁,把个苦寒地而变作花锦世界。自永乐爷九传至于万历爷,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了。这位天子,聪明神武,德福兼全,十岁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处寇乱。那三处?

  日本关白平秀吉,西夏承恩,播州杨应龙。 平秀吉侵犯朝鲜,承恩、杨应龙是土官谋叛,先后削平。远夷莫不畏服,争来朝贡。真个是:

  一人有庆民安乐,四海无虞国太平。

  话中单表万历二十年间,日本国关白作乱,侵犯朝鲜。朝鲜国王上表告急,天朝发兵泛海往救。有户部官奏准:目今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原来纳粟入监的,有几般便宜:好读书,好科举,好中,结末来又有个小小前程结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愿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学生。自开了这例,两京太学生各添至千人之外。内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子先,浙江绍兴府人氏。父亲李布政所生三儿,惟甲居长,自幼读书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监,与同乡柳遇春监生同游教坊司院内,与一个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称为杜十娘,生得: 浑身雅艳,遍体娇香,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岁破瓜,今一十九岁,七年之内,不知历过了多少公子王孙。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院中传出四句口号来,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

  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却说李公子风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见鸨儿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虽则如此,两下情好愈密,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真个:

  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 再说杜妈妈,女儿被李公子占住,别的富家巨室,闻名上门,求一见而不可得。初时李公子撒漫用钱,大差大使,妈妈胁肩诌笑,奉承不暇。日往月来,不觉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妈妈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闻知儿子嫖院,几遍写字来唤他回去。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捱。后来闻知老爷在家发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尽而疏。”那杜十娘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妈妈也几遍教女儿打发李甲出院,见女儿不统口,又几遍将言语触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温克,词气愈和。妈妈没奈何,日逐只将十娘叱骂道:“我们行户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门庭闹如火,钱帛堆成垛。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锺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杜十娘被骂,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门的,也曾费过大钱来。”妈妈道:“彼一时,此一时,你只教他今日费些小钱儿,把与老娘办些柴米,养你两口也好。别人家养的女儿便是摇钱树,千生万活,偏我家晦气,养了个退财白虎!开了大门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这小贱人白白养着穷汉,教我衣食从何处来?你对那穷汉说:“有本事出几两银子与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别讨个丫头过活却不好?”十娘道:“妈妈,这话是真是假?”妈妈晓得李甲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料他没处设法,便应道:“老娘从不说谎,当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许多银子?”妈妈道:“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只一件,须是三日内交付与我,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十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时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虽在客边乏钞,谅三百金还措办得来。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妈妈想道:“这穷汉一双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里来银子?没有银子,便铁皮包脸,料也无颜上门。那时重整家风,媺儿也没得话讲。”答应道:“看你面,便宽到十日。第十日没有银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内无银,料他也无颜再见了。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妈妈道:“老身年五十一岁了,又奉十斋,怎敢说谎?不信时与你拍掌为定。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从来海水斗难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穷儒囊底竭,故将财礼难娇娘。

  是夜,十娘与公子在枕边,议及终身之事。公子道:“我非无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费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与妈妈议定只要三百金,但须十日内措办。郎君游资虽罄,然都中岂无亲友可以借贷?倘得如数,姜身遂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气。”公子道:“亲友中为我留恋行院,都不相顾。明日只做束装起身,各家告辞,就开口假贷路费,凑聚将来,或可满得此致。”起身梳洗,别了十娘出门。十娘道:用心作速,专听佳音。”公子道:“不须分付。”

  公子出了院门,来到三亲四友处,假说起身告别,众人到也欢喜。后来叙到路费欠缺,意欲借贷。常言道:“说着钱,便无缘。”亲友们就不招架。他们也见得是,道李公子是风流浪子,迷恋烟花,年许不归,父亲都为他气坏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说骗盘缠到手,又去还脂粉钱,父亲知道,将好意翻成恶意,始终只是一怪,不如辞了干净。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济,惭愧,惭愧!”人人如此,个个皆然,并没有个慷慨丈夫,肯统口许他一十二十两。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又不敢回决十娘,权且含糊答应。到第四日又没想头,就羞回院中。平日间有了杜家,连下处也没有了,今日就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

  柳遇春见公子愁容可掬,问其来历。公子将杜十娘愿嫁之情,备细说了。遇春摇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从良时,怕没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礼。那鸨儿如何只要三百两?想鸨儿怪你无钱使用,白白占住他的女儿,设计打发你出门。那妇人与你相处已久,又碍却面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内空虚,故意将三百两卖个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没有,你也不好上门。便上门时,他会说你笑你,落得一场亵渎,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公子听说,半晌无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错了主意。你若真个还乡,不多几两盘费,还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两时,莫说十日,就是十个月也难。如今的世情,那肯顾缓急二字的!那烟花也算定你没处告债,故意设法难你。”公子道:“仁兄所见良是。”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只是夜里不进院门了。

  公子在柳监生寓中,一连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连日不见公子进院,十分着紧,就教小厮四儿街上去寻。四儿寻到大街,恰好遇见公子。四儿叫道:“李姐夫,娘在家里望你。”公子自觉无颜,回复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来罢。”四儿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寻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牵挂看婊子,没奈何,只得随四儿进院,见了十娘,嘿嘿无言。十娘问道:“所谋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泪来。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数么?”分子含泪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开口告人难。

  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双空手,羞见芳卿,故此这几日不敢进院。今日承命呼唤,忍耻而来。非某不用心,实是世情如此。”十娘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别有商议。”十娘自备酒肴,与公子欢饮。睡至半夜,十娘对公子道:“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妾终身之事,当如何也?”公子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渐渐五更天晓。十娘道:“妾所卧絮褥内藏有碎银一百五十两,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限只四日,万勿迟误!”十娘起身将褥付公子,公子惊喜过望。唤童儿持褥而去。径到柳遇春寓中,又把夜来之情与遇春说了。将褥拆开看时,絮中都裹着零碎银子,取出兑时果是一百五十两。遇春大惊道:“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吾当代为足下谋之。”公子道:“倘得玉成,决不有负。”当下柳遇春留李公子在寓,自出头各处去借贷。两日之内,凑足一百五十两交付公子道:“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 李甲拿了三百两银子,喜从天降,笑逐颜开,欣欣然来见十娘,刚是第九日,还不足十日。十娘问道:“前日分毫难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两?”公子将柳监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额道:“使吾二人得遂其愿者,柳君之力也!两个欢天喜地,又在院中过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对李甲道:“此银一交,便当随郎君去矣。舟车之类,合当预备。妾昨日于姊妹中借得白银二十两,郎君可收下为行资也。”公子正愁路费无出,但不敢开口,得银甚喜。说犹未了,鸨儿恰来敲门叫道:“媺儿,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闻叫,启门相延道:“承妈妈厚意,正欲相请。”便将银三百两放在桌上。鸨儿不料公子有银,嘿然变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儿在妈妈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数千金矣。今日从良美事,又妈妈亲口所订,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过期。倘若妈妈失信不许,郎君持银去,儿即刻自尽。恐那时人财两失,悔之无及也。”鸨儿无词以对。腹内筹画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兑准了银子,说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时,即今就去。平时穿戴衣饰之类,毫厘休想!”说罢,将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门,讨锁来就落了锁。此时九月天气。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随身旧衣,就拜了妈妈两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妇,离了虔婆大门: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时:“我去唤个小轿抬你,权往柳荣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话别。况前日又承他借贷路费,不可不一谢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处谢别。姊妹中惟谢月朗、徐素素与杜家相近,尤与十娘亲厚:十娘先到谢月朗家。月朗见十娘秃髻旧衫,惊问其故。十娘备述来因,又引李甲相见。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资,是此位姐姐所贷,郎君可致谢。”李甲连连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请徐素素来家相会。十娘梳洗已毕,谢、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把杜十娘装扮得焕然一新,备酒作庆贺筵席。月朗让卧房与李甲、杜媺二人过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请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无不毕集,都与他夫妇把盏称喜。吹弹歌舞,各逞其长,务要尽欢,直饮至夜分。十娘向众姊妹一一称谢。众姊妹道:“十姊为风流领袖,今从郎君去,我等相见无日。何日长行,姊妹们尚当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当来相报。但阿姊千里间关,同郎君远去,囊箧萧条,曾无约束,此乃吾等之事。当相与共谋之,勿令姊有穷途之虑也。”众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谢家。至五鼓,十娘对公子道:“吾等此去,何处安身?郎君亦曾糀E议有定着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归,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转寻思,尚未有万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岂能终绝?既然仓卒难犯,不若与郎君于苏、杭胜地,权作浮居。郎君先回,求亲友于尊大人面前劝解和顺,然后携妾于归,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当。”次日,二人起身辞了谢月朗,暂往柳监生寓中,整顿行装。杜十娘见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谢其周全之德:“异日我夫妇必当重报。”遇春慌忙答礼道:“十娘钟情所欢,不以贫窭易心,此乃女中豪杰。仆因风吹火,谅区区何足挂齿!”三人又饮了一日酒。次早,择了出行吉日,雇倩轿马停当。十娘又遣童儿寄信,别谢月朗。临行之际,只见肩舆纷纷而至,乃谢月朗与徐素素拉众姊妹来送行。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须臾,舆马齐集,仆夫催促起身。柳监生三杯别酒,和众美人送出崇文门外,各各垂泪而别。正是:

  他日重逢难预必,此时分手最堪怜。

  再说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你道杜十娘把二十两银子与公子,如何就没了?公子在院中嫖得衣衫蓝缕,银子到手,未免在解库中取赎几件穿着,又制办了铺盖,剩来只勾轿马之费。公子正当愁闷,十娘道:“郎君勿忧,众姊妹合赠,必有所济。”及取钥开箱。公子有傍自觉惭愧,也不敢窥觑箱中虚实。只见十娘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公子提在手中,觉得沉重,启而观之,皆是白银,计数整五十两。十娘仍将箱子下锁,亦不言箱中更有何物。但对公子道:“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佐吾夫妻山水之费矣。”公子且惊且喜道:“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自此每谈及往事,公子必感激流涕,十娘亦曲意抚慰。一路无话。

  不一日,行至瓜州,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门,困守一舱之中,四顾有人,未得畅语。今日独据一舟,更无避忌。且已离塞北,初近江南,宜开怀畅饮,以舒向来抑郁之气。恩卿以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谈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见同志耳。”公子乃携酒具于船首,与十娘铺毡并坐,传杯交盏。饮至半酣,公子执卮对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心事多违,彼此郁郁,鸾鸣凤奏,久矣不闻。今清江明月,深夜无人,肯为我一歌否?”十娘兴亦勃发,遂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呜呜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上“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名《小桃红》。真个:

  声飞霄汉訟E皆驻,响入深泉鱼出游。

  却说他舟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资巨万,积祖扬州种盐。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风流,惯向青楼买笑,红粉追欢,若嘲风弄月,到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州渡口,独酌无聊,忽听得歌声嘹亮,风吟鸾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头,伫听半晌,方知声出邻舟。正欲相访,音响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潜窥踪迹,访于舟人。但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歌者来历。孙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见?”展转寻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闻江风大作。及晓,彤云密布,狂雪飞舞。怎见得,有诗为证:

  千山云树灭,万径人踪绝。

  扁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因这风雪阻渡,舟不得开。孙富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舟之傍。孙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毕,纤纤玉手揭起舟傍短帘,自泼盂中残水。粉容微露,却被孙富窥见了,果是国色天香。魂摇心荡,迎眸注目,等候再见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学士《梅花诗》二句,道: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舟吟诗,舒头出舱,看是何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之计。孙富吟诗,正要引李公子出头,他好乘机攀话。当下慌忙举手,就问:“老兄尊姓何讳?”李公子叙了姓名乡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孙富也叙过了。又叙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熟。孙富便道:“风雪阻舟,乃天遣与尊兄相会,实小弟之幸也。舟次无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领清诲,万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当厚扰?”孙富道:“说那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儿张伞,迎接公子过船,就于船头作揖。然后让公子先行,自己随后,各各登跳上涯。

  行不数步,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头,靠窗而坐。酒保列上酒肴。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些斯文中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之人,志同道合,说得入港,一发成相知了。孙富屏去左右,低低问道:“昨夜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孙富道:“既系曲中姊妹,何以归兄?”公子遂将初遇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讨他,始末根由,备细述了一遍。孙富道:“兄携丽人而归,固是快事,但不知尊府中能相容否?”公子道:“贱室不足虑,所虑者老父性严,尚费踌躇耳!”孙富将机就机,便问道:“既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所携丽人,何处安顿?亦曾通知丽人,共作计较否?”公子攒眉而答道:“此事曾与小妾议之。”孙富欣然问道:“尊宠必有妙策。”公子道:“他意欲侨居苏杭,流连山水。使小弟先回,求亲友宛转于家君之前,俟家君回嗔作喜,然后图归。高明以为何如?”孙富沉吟半晌,故作愀然之色,道:“小弟乍会之间,交浅言深,诚恐见怪。”公子道:“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道:“尊大人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平时既怪兄游非礼之地,今日岂容兄娶不节之人?况且贤亲贵友,谁不迎合尊大人之意者?兄枉去求他,必然相拒。就有个不识时务的进言于尊大人之前,见尊大人意思不允,他就转口了。兄进不能和睦家庭,退无词以回复尊宠。即使留连山水,亦非长久之计。万一资斧困竭,岂不进退两难!”

  公子自知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资斧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孙富又道:“小弟还有句心腹之谈,兄肯俯听否?”公子道:“承兄过爱,更求尽言。”孙富道:“疏不间亲,还是莫说罢。”公子道:“但说何妨!”孙富道:“自古道:‘妇人水性无常。’况烟花之辈,少真多假。他既系六院名姝,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公子道:“这个恐未必然。”孙富道:“既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归,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有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异日妻不以为夫,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

  公子闻言,茫然自失,移席问计:“据高明之见,何以教我?”孙富道:“仆有一计,于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爱,未必能行,使仆空费词说耳!”公子道:“兄诚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园之乐,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惮而不言耶?”孙富道:“兄飘零岁余,严亲怀怒,闺阁离心。设身以处兄之地,诚寝食不安之时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过为迷花恋柳,挥金如土,异日必为弃家荡产之人,不堪承继家业耳!兄今日空手而归,正触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爱,见机而作,仆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只说在京授馆,并不曾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当无间言。须臾之间,转祸为福。兄请三思,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本心惧怕老子,被孙富一席话,说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闻兄大教,顿开茅塞。但小妾千里相从,义难顿绝,容归与商之。得妾心肯,当奉复耳。”孙富道:“说话之间,宜放婉曲。彼既忠心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离,定然玉成兄还乡之事矣。”二人饮了一回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教家僮算还了酒钱,与公子携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却说杜十娘在舟中,摆设酒果,欲与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灯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见公子颜色匆匆,似有不乐之意,乃满斟热酒劝之。公子摇首不饮,一言不发,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悦,乃收拾杯盘为公子解衣就枕,问道:“今日有何见闻,而怀抱郁郁如此?”公子叹息而已,终不启口。问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决不下,坐于床头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来,又叹一口气。十娘道:“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公子拥被而起,欲言不语者几次,扑簌簌掉下泪来。十娘抱持公子于怀间,软言抚慰道:“妾与郎君情好,已及二载,千辛万苦,历尽艰难,得有今日。然相从数千里,未曾哀戚。今将渡江,方图百年欢笑,如何反起悲伤?必有其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商量,万勿讳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过,只得含泪而言道:“仆天涯穷困,蒙恩卿不弃,委曲相从,诚乃莫大之德也。但反复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礼法,况素性方严,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夫妇之欢难保,父子之伦又绝。日间蒙新安孙友邀饮,为我筹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惊道:“郎君意将如何?”公子道:“仆事内之人,当局而迷。孙友为我画一计颇善,但恐恩卿不从耳!”十娘道:“孙友者何人?计如果善,何不可从?”公子道:“孙友名富,新安盐商,少年风流之士也。夜间闻子清歌,因而问及。仆告以来历,并谈及难归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耳。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说罢,泪如雨下。

  十娘放开两手,冷笑一声道:“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里?”公子收泪道:“未得恩卿之诺,金尚留彼处,未曾过手。”十娘道:“明早快快应承了他,不可挫过机会。但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时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灯梳洗道:“今日之妆,乃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采照人。装束方完,天色已晓。

  孙富差家童到船头候信。十娘微窥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公子亲到孙富船中,回复依允。孙富道:“兑银易事,须得丽人妆台为信。”公子又回复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孙富喜甚。即将白银一千两,送到公子船中。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无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十娘启朱唇,开皓齿道:“方才箱子可暂发来,内有李郎路引一纸,可检还之也。”孙富视十娘已为瓮中之鳖,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头之上。十娘取钥开锁,内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层来看,只见翠羽明彆,瑶簪宝珥,充牣于中,约值数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与孙富及两船之人,无不惊诧。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箫金管;又抽一箱,尽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十娘尽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观者如堵。齐声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么缘故。最后又抽一箱,箱中复有一匣。开匣视之,夜明之珠约有盈把。其他祖母绿、猫儿眼,诸般异宝,目所未睹,莫能定其价之多少。众人齐声喝采,喧声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觉大悔,抱持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十娘推开公子在一边,向孙富骂道:“我与李郎备尝艰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说,一旦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当诉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欢乎!”又对李甲道:“妾风尘数年,私有所积,本为终身之计。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际,假托众姊妹相赠,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谁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议,中道见弃,负妾一片真心。今日当众目之前,开箱出视,使郎君知区区千金,未为难事。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命之不辰,风尘困瘁,甫得脱离,又遭弃捐。今众人各有耳目,共作证明,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于是众人聚观者,无不流涕,都唾骂李公子负心薄倖。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三魂渺渺归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痊。孙富自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傍诟骂,奄奄而逝。人以为江中之报也。

  却说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舟瓜步。偶临江净脸,失坠铜盆于水,觅渔人打捞。及至捞起,乃是个小匣儿。遇春启匣观看,内皆明珠异宝,无价之珍。遇春厚赏渔人,留于床头把玩。是夜梦见江中一女子,凌波而来,视之,乃杜十娘也。近前万福,诉以李郎薄倖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概,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后,徐图报答,不意事无终始。然每怀盛情,悒悒未忘。早间曾以小匣托渔人奉致,聊表寸心,从此不复相见矣。”言讫,猛然惊醒,方知十娘已死,叹息累日。

  后人评论此事,以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有诗叹云:

  不会风流莫妄谈,单单情字费人参。

  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

乔彦杰一妾破家

世事纷纷难诉陈,知机端不误终身。

  若论破国亡家者,尽是贪花恋色人。

  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这浙江路宁海军,即今杭州是也。在城众安桥北首观音庵相近,有一个商人姓乔名俊,字彦杰,祖贯钱塘人。自幼年丧父母,长而魁伟雄壮,好色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岁。夫妻不生得男子,止生一女,年一十八岁,小字玉秀。至亲三口儿,止有一仆人,唤作赛儿。这乔俊看来有三五万贯资本,专一在长安崇德收丝,往东京卖了,贩枣子胡桃杂货回家来卖,一年有半年不在家。门首交赛儿开张酒店,雇一个酒大工叫做洪三,在家造酒。其妻高氏,掌管日逐出进钱钞一应事务,不在话下。

  明道二年春间,乔俊在东京卖丝已了,买了胡桃枣子等货,船到南京上新河泊,正要行船,因风阻了。一住三日,风大,开船不得。忽见邻船上有一美妇,生得肌肤似雪,髻挽乌云。乔俊一见,心甚爱之。乃访问梢工道:“你船中是甚么客人?缘何有宅眷在内?”梢工答道:“是建康府周巡检病故,今家小扶灵柩回山东去。这年小的妇人,乃是巡检的小娘子。官人问他做甚?”乔俊道:“梢工,你与我问巡检夫人,若肯将此妾与人,我情愿多与他些财礼,讨此妇为妾。说得这事成了,我把五两银子谢你。”梢工遂乃下船舱里去说这亲事。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这乔俊娶这个妇人为妾,直使得:

  一家人口因他丧,万贯家资指日休。

  当下梢工下船舱问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跟前这个小娘子,肯嫁与人么?”老夫人道:“你有甚好头脑说他?若有人要娶他,就应承罢,只要一千贯文财礼。”梢工便说:“邻船上有一贩枣子客人,要娶一个二娘子,特命小人来与夫人说知。”夫人便应承了。梢工回覆乔俊说:“夫人肯与你了,要一千贯文财礼哩!”乔俊听说大喜,即便开箱,取出一千贯文,便教梢工送过夫人船上去。夫人接了,说与梢工,教请乔俊过船来相见。乔俊换了衣服,径过船来拜见夫人。夫人问明白了乡贯姓氏,就叫侍妾近前分付道:“相公已死,家中儿子利害。我今做主,将你嫁与这个官人为妾,即今便过乔官人船上去,宁海郡大马头去处,快活过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这妇人与乔俊拜辞了老夫人,夫人与他一个衣箱物件之类,却送过船去。乔俊取五两银子谢了梢工,心中十分欢喜,乃问妇人:“你的名字叫做甚么?”妇人乃言:“我叫作春香,年二十五岁。”当晚就舟中与春香同铺而睡。

  次日天睛,风息浪平,大小船只一齐都开。乔俊也行了五六日,早到北新关,歇船上岸,叫一乘轿子抬了春香,自随着径入武林门里。来到自家门首下了轿,打发轿子去了。乔俊引春香入家中来。自先走入里面去与高氏相见,说知此事,出来引春香入去参见。高氏见了春香,焦躁起来,说:“丈夫,你既娶来了,我难以推故。你只依我两件事,我便容你。”乔俊道:“你且说那两件事?”高氏启口说出,直教乔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正是:

  妇人之语不宜听,割户分门坏五伦。

  勿信妻言行大道,世间男子几多人?

  当下高氏说与丈夫:“你今已娶来家,我说也自枉然了。只是要你与他别住,不许放在家里!”乔俊听得说:“这个容易,我自赁房屋一间与他另住。”高氏又说:“自从今日为始,我再不与你做一处。家中钱本什物、首饰衣服,我自与女儿两个受用,不许你来讨。一应官司门户等事,你自教贱婢支持,莫再来缠我。你依得么?”乔俊沉吟了半晌,心里道:“欲待不依,又难过日子。罢罢!”乃言:“都依你。”高氏不语。次日早起去搬货物行李回家,就央人赁房一间,在铜钱局前,——今对贡院是也。拣个吉日,乔俊带了周氏,点家火一应什物完备,搬将过去。住了三朝两日,归家走一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半年有余。乔俊刮取人头帐目及私房银两,还勾做本钱。收丝已完,打点家中柴米之类,分付周氏:“你可耐静,我出去多只两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家里说知。”道罢,径到家里说与高氏:“我明日起身去后,多只两月便回。倘有事故,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女儿道:“爹爹早回!”别了妻女,又来新住处打点明早起程。此时是九月间,出门搭船,登途去了。

  一去两个月,周氏在家终日倚门而望,不见丈夫回来。看看又是冬景至了。其年大冷。忽一日晚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一天大雪。高氏在家思忖,丈夫一去,因何至冬时节,只管不回?这周氏寒冷,赛儿又病重,起身不得;乃叫洪三将些柴米炭火钱物,送与周氏。周氏见雪下得大,闭门在家哭泣。听得敲门,只道是丈夫回来,慌忙开门,见了洪大工挑了东西进门。周氏乃问大工:“大娘大姐一向好么?”大工答道:“大娘见大官人不回,记挂你无盘缠,教我送柴米钱钞与你用。”周氏见说,回言:“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上大娘大姐!”大工别了,自回家去。

  次日午牌时分,周氏门首又有人敲门。周氏道:“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门?”只因这人来,有分教周氏再不能与乔俊团圆。正是: 闭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

  当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向火。忽听得有人敲门,起身开门看时,见一人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衣服。便问周氏道:“嫂子,乔俊在家么?”周氏答道:“自从九月出门,还未回哩。”那人说:“我是他里长。今来差乔俊去海宁砌江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不在家,我替你们寻个人,你出钱雇他去做工。”周氏答道:“既如此,只凭你教人替了,我自还你工钱。”里长相别出门。次日饭后,领一个后生,年约二十岁,与周氏相见。里长说与周氏:“此人是上海县人,姓董名小二,自幼他父母俱丧。如今专靠与人家做工过日,每年只要你三五百贯钱,冬夏做些衣服与他穿。我看你家里又无人,可雇他在家走动也好。”周氏见说,心中欢喜道:“委实我家无人走动。看这人,想也是个良善本分的,工钱便依你罢了。”当下遂谢了里长,留在家里。至次日,里长来叫去海宁做夫,周氏取些钱钞与小二,跟着里长去了十日,回来。这小二在家里小心谨慎,烧香扫地,件件当心。

  且说乔俊在东京卖丝,与一个上厅行首沈瑞莲来往,倒身在他家使钱,因此留恋在彼。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恋花门柳户,逍遥快乐。那知家里赛儿病了两个余月,死了。高氏叫洪三买具棺木,扛出城外化人场烧了。高氏立性贞洁,自在门前卖酒,无有半点狂心。不想周氏自从安了董小二在家,到有心看上他。有时做夫回来,热羹热饭搬与他吃。小二见他家无人,勤谨做活。周氏时常眉来眼去的勾引他。这小二也有心,只是不敢上前。

  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叫小二去买些酒果鱼肉之类过年。到晚,周氏叫小二关了大门,去灶上荡一注子酒,切些肉做一盘,安排火盆,点上了灯,就摆在房内床面前桌儿上。小二在灶前烧火,周氏轻轻的叫道:“小二,你来房里来,将些东西去吃!”小二千不合万不合走入房内,有分教小二死无葬身之地。正是: 僮仆人家不可无,岂知撞了不良徒。

  分明一段跷蹊事,瞒着堂堂大丈夫。

  此时周氏叫小二到床前,便道:“小二,你来你来,我和你吃两杯酒,今夜你就在我房里睡罢。”小二道:“不敢!”周氏骂了两三声“蛮子”,双手把小二抱到床边,挨肩而坐。便将小二扯过怀中,解开主腰儿,交他摸胸前麻团也似白奶。小二淫心荡漾,便将周氏脸搂过来,将舌尖几度在周氏口内,任意快乐。周氏将酒筛下,两个吃一个交杯酒,两人合吃五六杯。周氏道:“你在外头歇,我在房内也是自歇,寒冷难熬。你今无福,不依我的口。”小二跪下道:“感承娘子有心,小人办有意多时了,只是不敢说。今日娘子抬举小人,此恩杀身难报。”二人说罢,解衣脱带,就做了夫妻。一夜快乐,不必说了。天明,小二先起来烧汤洗碗做饭,周氏方起,梳妆洗面罢,吃饭。正是: 少女少郎,情色相当。

  却如夫妻一般在家过活,左右邻舍皆知此事,无人闲管。 却说高氏因无人照管门前酒店,忽一日,听得闲人说:“周氏与小二通奸。”且信且疑,放心不下。因此教洪大工去与周氏说:“且搬回家,省得两边家火、”周氏见洪大工来说,沉吟了半晌,勉强回言道:“既是大娘好意,今晚就将家火搬回家去。”洪工大得了言语自回家了。周氏便叫小二商量,“今大娘要我搬回家去,料想违他不得,只是你却如何?”小二答道:“娘子,大娘家里也无人,小人情愿与大娘家送酒走动。只是一件,不比此地,不得与娘子快乐了;不然,就今日拆散了罢。”说罢,两个搂抱着,哭了一回。周氏道:“你且安心,我今收拾衣箱什物,你与我挑回大娘家去。我自与大娘说,留你在家,暗地里与我快乐。且等丈夫回来,再做计较。”小二见说,才放心欢喜。回言道:“万望娘子用心!”当日下午收拾已了,小二先挑了箱笼来。捱到黄昏,洪大工提个灯笼去接周氏。周氏取具锁锁了大门,同小二回家。正是: 飞蛾扑火身须丧,蝙蝠投竿命必倾。

  当时小二与周氏到家,见了高氏。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家一处住了,如何带小二回来?何不打发他去了?”周氏道:“大娘门前无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家使唤,待等丈夫回时,打发他未迟。”高氏是个清洁的人,心中想道:“在我家中,我自照管着他,有甚皂丝麻线?”遂留下教他看店,讨酒坛,一应都会得。不觉又过了数月。周氏虽和小二有情,终久不比自住之时两个任意取乐。一日,周氏见高氏说起小二诸事勤谨,又本分,便道:“大娘何不将大姐招小二为婚,却不便当?”高氏听得大怒,骂道:“你这个贱人,好没志气!我女儿招雇工人为婿?”周氏不敢言语,吃高氏骂了三四日。高氏只倚着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与他通奸,故此要将女儿招他。若还思量此事,只消得打发了小二出门,后来不见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狱,灭门之事。

  且说小二自三月来家,古人云:“一年长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不想乔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余,出入房室,诸事托他,便做乔家公,欺负洪三。或早或晚,见了玉秀,便将言语调戏他,不则一日。不想玉秀被这小二奸骗了。其事周氏也知,只瞒着高氏。

  似此又过了一月。其时是六月半,天道大热,玉秀在房内洗浴。高氏走入房中,看见女儿奶大?吃了一惊。待女儿穿了衣裳,叫女儿到面前问道:“你吃何人弄了身体,这奶大了?你好好实说,我便饶你!”玉秀推托不过,只得实说:“我被小二哄了。”高氏跌脚叫苦:“这事都是这小婆娘做一路,坏了我女孩儿!此事怎生是好?”欲待声张起来,又怕嚷动人知,苦了女儿一世之事。当时沉吟了半晌,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只除害了这蛮子,方才免得人知。

  不觉又过了两月。忽值八月中秋节到,高氏叫小二买些鱼肉果子之物,安排家宴。当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后园赏月,叫洪三和小二别在一边吃。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赏了两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辞,一饮而尽,不觉大醉,倒了。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里睡了。这小二只因酒醉,中了高氏计策,当夜便是:

  东岳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当时高氏使女儿自去睡了,便与周氏说:“我只管家事买卖,那知你与这蛮子通奸。你两个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奸了我的女儿。丈夫回来,教我怎的见他分说?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讨了你来,被你玷辱我的门风,如何是好!我今与你只得没奈何害了这蛮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觉。倘丈夫回来,你与我女儿俱各免得出丑,各无事了。你可去将条索来!”周氏初时不肯,被高氏骂道:“都是你这贱人与他通奸,因此坏了我女儿!你还恋着他?”周氏吃骂得没奈何,只得去房里取了麻索,递与高氏。高氏接了,将去小二脖项下一绞。原来妇人家手软,缚了一个更次,绞不死。小二喊起来。高氏急了,无家火在手边,教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头,把小二脑门上一斧,脑浆流出死了。高氏与周氏商量:“好却好了,这死尸须是今夜发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来,将块大石缚在尸上,驮去丢在新桥河里水底去了,待他尸首自烂,神不知,鬼不觉。”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里叫起洪大工来。 大工走入后园,看见了小二尸首道:“祛除了这害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来,也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你可趁天未明,把尸首驮去新河里,把块大石缚住,坠下水里去。若到天明,倘有人问时,只说道小二偷了我家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他家一向又无人往来的,料然没事。”洪大工驮了尸首,高氏将灯照出门去。此时有五更时分,洪大工驮到河边,掇块大石,绑缚在尸首上,丢在河内,直推开在中心里。这河有丈余深水,当时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无踪迹。洪大工回家,轻轻的关了大门,高氏与周氏各回房里睡了。高氏虽自清洁,也欠些聪明之处,错干了此事。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发了小二出门便了。千不合,万不合,将他绞死。后来却被人首告,打死在狱,灭门绝户,悔之何及!

  且说洪大工睡至天明,起来开了酒店,高氏依旧在门前卖酒。玉秀眼中不见了小二,也不敢问。周氏自言自语,假意道:“小二这厮无礼,偷了我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玉秀自在房里,也不问他。那邻舍也不管他家小二在与不在。高氏一时害了小二性命,疑决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发,终日忧闷过日。正是: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却说武林门外清湖闸边,有个做靴的皮匠,姓陈名文,浑家程氏五娘。夫妻两口儿,止靠做靴鞋度日。此时是十月初旬,这陈文与妻子争论,一口气,走入门里满桥边皮市里买皮,当日不回,次日午后也不回。程五娘心内慌起来。又过了一夜,亦不见回。独自一个在家烦恼。将及一月,并无消息。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里问讯。径到皮市里来,问卖皮店家,皆言:“一月前何曾见你丈夫来买皮?莫非死在那里了?”有多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来?”程五娘道:“我丈夫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着青绢一口中。一月前说来皮市里买皮,至今不见信息,不知何处去了?”众人道:“你可城内各处去寻,便知音信。”程五娘谢了众人,绕城中逢人便问。一日,并无踪迹。

  过了两日,吃了早饭,又入城来寻问。不端不正,走到新桥上过。正是事有凑巧,物有偶然。只见河岸上有人喧哄说道:“有个人死在河里,身上穿领青衣服,泛起在桥下水面上。”程五娘听得说,连忙走到河岸边,分开人众一看时,只见水面上漂浮一个死尸,穿着青衣服。远远看时,有些相像。程氏便大哭道:“丈夫缘何死在水里?”看的人都呆了。程氏又哀告众人:“那个伯伯肯与奴家拽过我的丈夫尸首到岸边,奴家认一认看。奴家自奉酒钱五十贯。”当时有一个破落户,听做王酒酒,专一在街市上帮闲打哄,赌骗人财。这厮是个泼皮,没人家理他。当时也在那里看,听见程五娘许说五十贯酒钱,便说道:“小娘子,我与你拽过尸首来岸边你认看。”五娘哭罢,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难报!”这王酒酒见只过往船,便跳上船去,叫道:“梢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这个小娘子拽这尸首到岸边。”当时王酒酒拽那尸首来。王酒酒认得乔家董小二的尸首,口里不说出来,只教程氏认看。只因此起,有分教高氏一家死于非命。正是: 闹里钻头热处歪,遇人猛惜爱钱财。

  谁知错认尸和首,引出冤家祸患来。

  此时王酒酒在船上,将竹篙推那尸首到岸边来。程氏看时,见头面皮肉却被水浸坏了,全不认得。看身上衣服却认得,是丈夫的模样,号号大哭,哀告王酒酒道:“烦伯伯同奴去买口棺木来盛了,却又作计较。”王酒酒便随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团头家,买了棺木,叫两个火家来河下捞起尸首,盛于棺内,就在河岸边存着。那时新桥下无甚人家住,每日止有船只来往。程氏取五十贯钱,谢了王酒酒。

  王酒酒得了钱,一径走到高氏酒店门前,以买酒为名,便对高氏说:“你家缘何打死了董小二,丢在新桥河内?如今泛将起来。你道一场好笑!那里走一个来错认做丈夫尸首,买具棺木盛了,改日却来埋葬。”高氏道:“王酒酒,你莫胡言乱语。我家小二,偷了首饰衣服在逃,追获不着,那得这话!”王酒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赖!瞒了别人,不要瞒我。你今送我些钱钞买求我,我便任那妇人错认了去。你若白赖不与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场人命官司。”高氏听得,便骂起来:“你这破落户,千刀万剐的贼,不长俊的乞丐!见我丈夫不在家,今来诈我!”王酒酒被骂,大怒而去。能杀的妇人,到底无志气,胡乱与他些钱钞,也不见得弄出事来。当时高氏千不合万不合,骂了王酒酒这一顿,被那厮走到宁海郡安抚司前,叫起屈来。

  安抚相公正坐厅上押文书,叫左右唤至厅下,问道:“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厅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钱塘县人,今来首告:邻居有一乔俊,出外为商未回,其妻高氏,与妾周氏,一女玉秀,与家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缘故,把董小二谋死,丢在新桥河里,如今泛起。小人去与高氏言说,反被本妇百般辱骂。他家有个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谋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镜昭察!”安抚听罢,着外郎录了王青口词,押了公文,差两个牌军押着王青去捉拿三人并洪三,火急到厅。

  当时公人径到高氏家,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关了大门,取锁锁了,径到安抚司厅上。一行人跪下。相公是蔡州人,姓黄名正大,为人奸狡,贪滥酷刑。问高氏:“你家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王青道:“要知明白,只问洪三,便知分晓。”安抚遂将洪三拖翻拷打,两腿五十黄荆,血流满地。打熬不过,只得招道:“董小二先与周氏有奸,后搬回家,奸了玉秀。高氏知觉,恐丈夫回家,辱灭了门风。于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赏月,教小的同小二两个在一边吃酒,我两个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内睡了。到五更时分,只见高氏、周氏来酒房门边,叫小的去后园内,只见小二尸首在地,教我速驮去丢在河内去。小的问高氏因由,高氏备将前事说道:‘二人通同奸骗女儿,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于无奈,因是赶他不出去,又怕说出此情,只得用麻索绞死了。’小的是个老实的人,说道:‘看这厮忒无理,也祛除了一害。’小的便将小二尸首,驮在新桥河边,用块大石,缚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只此便是实话。”安抚见洪三招状明白,点指画字。二妇人见洪三已招,惊得魂不附体,玉秀抖做一块。 安抚叫左右将三个妇人过来供招,玉秀只得供道:“先是周氏与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家,将奴调戏,奴不从。后来又调戏,奴又不从。将奴强抱到后园奸骗了。到八月十五日,备果吃酒赏月,母高氏先叫奴去房内睡了,并不知小二死亡之事。”安抚又问周氏:“你既与小二有奸,缘何将女孩儿坏了?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两泪交流,只得从头一一招了。安抚又问高氏:“你缘何谋杀小二?”高氏抵赖不过,从头招认了。都押下牢监了。安抚俱将各人供状立案,次日差县尉一人,带领仵作行人,押了高氏等去新河桥下检尸。

  当日闹动城里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妇人,挨肩擦背,不计其数,一齐来看。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县尉押着一行人到新桥下,打开棺木,取出尸首,检看明白。将尸放在棺内,县尉带了一干人回话。董小二尸虽是斧头打碎顶门,麻索绞痕见在。安抚叫左右将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晕复醒。取一面长枷,将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铁索锁了,押下大牢内监了。王青随衙听候。且说那皮匠妇人,也知得错认了,再也不来哭了。思量起来,一场惶恐,几时不敢见人。这话且不说。 再说玉秀在牢中汤水不吃,次日死了。又过了两日,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狱卒告知安抚,安抚令官医医治,不痊而死。止有高氏浑身发肿,棒疮疼病熬不得,饭食不吃,服药无用,也死了。可怜不勾半个月日,四个都死在牢中。狱卒通报,知府与吏商量,乔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谋死人命,本该偿命。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奉朝廷,方可决断。不则一日,圣旨到下,开读道:“凶身俱已身死,将家私抄扎入官。小二尸首,又无苦主亲人来领,烧化了罢。”当时安抚即差吏去,打开乔俊家大门,将细软钱物,尽数入官。烧了董小二尸首,不在话下。

  却说乔俊合当穷苦,在东京沈瑞莲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两年,财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发语道:“我女儿恋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有钱钞,将些出来使用;无钱,你自离了我家,等我女儿接别个客人。终不成饿死了我一家罢!”乔俊是个有钱过的人,今日无了钱,被虔婆赶了数次,眼中泪下。寻思要回乡,又无盘缠。那沈瑞莲见乔俊泪下,也哭起来,道:“乔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趱下的零碎钱,与你些,做盘缠回去了罢。你若有心,到家取得些钱,再来走一遭。”乔俊大喜,当晚收拾了旧衣服,打了一个衣包。沈行首取出三百贯文,把与乔俊打在包内。别了虔婆,驮了衣包,手提了一条棍棒,又辞了瑞莲,两个流泪而别。

  且说乔俊于路搭船,不则一日,来到北新关。天色晚了,便投一个相识船主人家宿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见了乔俊,吃了一惊,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去了,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与一个雇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却又与你女儿有奸。我听得人说,不知争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谋杀了雇工人,酒大工洪三将尸丢在新桥河内。有了两个月,尸首泛将起来,被人首告在安抚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儿并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过,只得招认。监在牢里,受苦不过,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书下来,抄扎你家财产入官。你如今投那里去好?”乔俊听罢,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这乔俊惊得呆了半晌,语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饭与乔俊吃,那里吃得下!两行泪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闪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何是好?”番来覆去,过了一夜。

  次日黑早起来,辞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门来。到着自家对门一个古董店王将仕门首立了。看自家房屋,俱拆没了,止有一片荒地。却好王将仕开门,乔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样!”王将仕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不回?”乔俊道:“只为消折了本钱,归乡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王将仕邀乔俊到家中坐定道:“贤侄听老身说,你去后家中如此如此。”把从头之事,一一说了。“只好笑一个皮匠妇人,因丈夫死在外边,到来错认了尸。却被王酒酒那厮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儿并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恼,受疼不过,都死在牢里。家产都抄扎入官了。你如今那里去好?”乔俊听罢,两泪如倾,辞别了王将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难,叹了一口气,道:“罢罢罢!我今年四十余岁,儿女又无,财产妻妾俱丧了,去投谁的是好?”一径走到西湖上第二桥,望着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这乔俊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却说王青这一日午后,同一般破落户在西湖上闲荡,刚到第二桥坐下,大家商量凑钱出来买碗酒吃。众人道:“还劳王大哥去买,有些便宜。”只见王酒酒接钱在手,向西湖里一撒,两眼睁得圆溜溜,口中大骂道:“王青!那董小二奸人妻女,自取其死,与你何干?你只为诈钱不遂,害得我乔俊好苦!一门亲丁四口,死无葬身之地。今日须偿还我命来!”众人知道是乔俊附体,替他磕头告饶。只见王青打自己把掌约有百余,骂不绝口,跳入湖中而死。众人传说此事,都道乔俊虽然好色贪淫,却不曾害人,今受此惨祸,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过!这番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后人有诗云:

  乔俊贪淫害一门,王青毒害亦亡身。

  从来好色亡家国,岂见诗书误了人。

王娇鸾百年长恨

天上鸟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

  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

  须识闹中取静,莫因乖过成呆。

  不贪花酒不贪财,一世无灾无害。

  话说江西饶州府余干县长乐村,有一小民叫做张乙,因贩些杂货到于县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满,不能相容。间壁锁下一空房,却无人住。张乙道:“店主人何不开此房与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张乙道:“便有鬼,我何惧哉!”主人只得开锁,将礎E一盏,扫帚一把,交与张乙。张乙进房,把灯放稳,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床一张,尘埃堆积,用扫帚扫净,展上铺盖,讨些酒饭吃了,推转房门,脱衣而睡。梦见一美色妇人,衣服华丽,自来荐枕,梦中纳之。及至醒来,此妇宛在身边。张乙问是何人,此妇道:“妾乃邻家之妇,因夫君远出,不能独宿,是以相就。勿多言,久当自知。”张亦不再问。天明,此妇辞去,至夜又夹,欢好如初。如此三夜。店主人见张客无事,偶话及此房内曾有妇人缢死,往往作怪,今番却太平了。张乙听在肚里。至夜,此妇仍来。张乙问道:“今日店主人说这房中有缢死女鬼,莫非是你?”此妇并无惭讳之意,答道:“妾身是也!然不祸于君,君幸勿惧。”张乙道:“试说其详。”此妇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称我为廿二娘。与余干客人杨川相厚。杨许娶妾归去,妾将私财百金为胁。一去三年不来,妾为鸨儿拘管,无计脱身,挹郁不堪,遂自缢而死。鸨儿以所居售人,今为旅店。此房,昔日亲之房也,一灵不泯,犹依栖于此。杨川与你同乡,可认得么?”张乙道:“认得。”此妇道:“今其人安在?”张乙道:“去岁已移居饶州南门,娶妻开店,生意甚足。”妇人嗟叹良久,更无别语。又过了二日,张乙要回家。妇人道:“妾愿始终随君,未识许否?”张乙道:“倘能相随,有何不可?”妇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题曰‘廿二娘神位’。置于箧中,但出牌呼妾,妾便出来。”张乙许之。妇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两埋于此床之下,没人知觉,君可取用。”张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过了一夜。次日张乙写了牌位,收藏好了,别店主而归。 到于家中,将此事告与浑家。浑家初时不喜,见了五十两银子,遂不嗔怪。张乙于东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戏往呼之,白日里竟走出来,与妻施礼。妾初时也惊讶,后遂惯了,不以为事。夜来张乙夫妇同床,此妇办来,也不觉床之狭窄。过了十余日,此妇道:“妾尚有夙债在于郡城,君能随我去索取否?”张利其所有,一口应承。即时顾船而行。船中供下牌位。此妇同行同宿,全不避人。

  不则一日,到了饶州南门,此妇道:“妾往杨川家讨债去。”张乙方欲问之,此妇倏已上岸。张随后跟去,见此妇竟入一店中去了。问其店,正扬川家也。张久候不出,忽见杨举家惊惶,少顷哭声振地。问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杨川向来无病,忽然中恶,九窍流血而死。”张乙心知廿二娘所为,嘿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亦不见出来了。方知有夙债在郡城,乃扬川负义之债也。有诗叹云:王魁负义曾遭谴,李益亏心亦改常。请看杨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说穆廿二娘事,虽则死后报冤,却是鬼自出头,还是渺茫之事。如今再说一件故事,叫做《王娇鸾百年长恨》。这个冤更报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国朝天顺初年。广西苗蛮作乱,各处调兵征剿,有临安卫指挥王忠所领一枝浙兵,违了限期,被参降调河南南阳卫中所千户。即日引家小到任。王忠年六十余,止一子王彪,颇称骁勇,督抚留在军前效用。到有两个女儿,长曰娇鸾,次曰娇凤。鸾年十八,凤年十六。凤从幼育于外家,就与表兄对姻,只有娇鸾未曾许配。夫人周氏,原系继妻。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贫。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娇鸾,举家呼为曹姨。娇鸾幼通书史,举笔成文。因爱女慎于择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临风感叹,对月凄凉。惟曹姨与鸾相厚,知其心事,他虽父母亦不知也。 一日清明节届,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后园打秋千耍子。正在闹热之际,忽见墙缺处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头观看,连声喝采。慌得娇鸾满脸通红,推着曹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进去了。生见园中无人,逾墙而入,秋千架子尚在,余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见草中一物,拾起看时,乃三尺线绣香罗帕也。生得此如获珍宝,闻有人声自内而来,复逾墙而出,仍立于墙缺边。看时,乃是侍儿来寻香罗帕的。生见其三回五转,意兴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罗帕已入人手,何处寻觅?”侍儿抬头见是秀才,便上前万福道:“相公想已检得,乞即见还,感德不尽!”那生道:“此罗帕是何人之物?”侍儿道:“是小姐的。”那生道:“既是小姐的东西,还得小姐来讨,方才还他。”侍儿道:“相公府居何处?”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县人。父亲为本学司教,随任在此,与尊府只一墙之隔。”

  原来卫署与学官基址相连,卫叫做东衙,学叫做西衙。花园之外,就是学中的隙地。侍儿道:“贵公子又是近邻,失瞻了。妾当禀知小姐,奉命相求。”廷章道:“敢闻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儿道:“小姐名娇鸾,主人之爱女。妾乃贴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诗一章,相烦致于小姐,即以罗帕奉还。”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诗,因要罗帕入手,只得应允。廷章道:“烦小娘子少待。”廷章去不多时,携诗而至。桃花笺叠成方胜。明霞接诗在手,问:“罗帕何在?”廷章笑道:“罗帕乃至宝,得之非易,岂可轻还?小娘子且将此诗送与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璧。”明霞没奈何,只得转身。

  只因一幅香罗帕,惹起千秋《长恨歌》。

  话说鸾小姐自见了那美少年,虽则一时惭愧,却也挑动个“情”字。口中不语,心下踌躇道:“好个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聪明一世。”忽见明霞气忿忿的入来,娇鸾问:“香罗帕有了么?”明霞口矨E:“怪事!香罗帕却被西衙周公子收着,就是墙缺内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娇鸾道:“与他讨了就是。”明霞道:“怎么不讨?也得他肯还!”娇鸾道:“他为何不还?”明霞道:“他说‘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人氏。父为司教,随任在此。’与吾家只一墙之隔。既是小姐的香罗帕,必须小姐自讨。”娇鸾道:“你怎么说?”明霞道:“我说待妾禀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诗一章,烦吾传递,待有回音,才把罗帕还我。”明霞将桃花笺递与小姐。娇鸾见了这方胜,已有三分之喜,拆开看时,乃七言绝句一首: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红丝入洞房。 娇鸾若是个有主意的,掑得弃了这罗帕,把诗烧却,分付侍儿,下次再不许轻易传递,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娇鸾一来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来满肚才情不肯埋没,亦取薛涛笺答诗八句:妾身一点玉无瑕,生自侯门将相家。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那容入老鸦。寄语异乡孤另客,莫将心事乱如麻。 明霞捧诗方到后园,廷章早在缺墙相候。明霞道:“小姐已有回诗了,可将罗帕还我。”廷章将诗读了一遍,益慕娇鸾之才,必欲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书房,写成一绝:居傍侯门亦有缘,异乡孤另果堪怜。若容鸾凤双栖树,一夜箫声入九天。

  明霞道:“罗帕又不还,只管寄什么诗?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这微物奉小娘子,权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贪了这金簪,又将诗回复娇鸾。娇鸾看罢,闷闷不悦。明霞道:“诗中有甚言语触犯小姐?”娇鸾道:“书生轻薄,都是调戏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诗骂之,以绝其意?”娇鸾道:“后生家性重,不必骂,且好言劝之可也。”再取薛笺题诗八句:独立庭际傍翠阴,侍儿传语意何深。满身窃玉偷香胆,一片撩云拨雨心。丹桂岂容稚子折,珠帘那许晓风侵?劝君莫想阳台梦,努力攻书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渐渐情熟,往来不绝。明霞的足迹不断后园,廷章的眼光不离墙缺。诗篇甚多,不暇细述。时届端阳,王千户治酒于园亭家宴。廷章于墙缺往来,明知小姐在于园中,无由一面,侍女明霞亦不能通一语。正在气闷,忽撞见卫卒孙九。那孙九善作木匠,长在卫里服役,亦多在学中做工。廷章遂题诗一绝封固了,将青蚨二百赏孙九买酒吃,托他寄与衙中明霞姐。孙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觑个方便,寄得此诗于明霞。明霞递于小姐。拆开看之,前有叙云:“端阳日园中望娇娘子不见,口占一绝奉寄”: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蒲觞拟共斟。雾隔湘江欢不见,锦葵空有向阳心。 后写“松陵周廷章拜稿”。娇娘见了,置于书几之上。适当梳头,未及酬和,忽曹姨走进香房,看见了诗稿,大惊道:“娇娘既有西厢之约,可无东道之主?此事如何瞒我?”娇鸾含羞答道:“虽有吟咏往来,实无他事,非敢瞒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门户相当,何不教他遣媒说合,成就百年姻缘,岂不美乎?”娇鸾点头道:“是。”梳妆已毕,遂答诗八句:深锁香闺十八年,不容风月透帘前。绣衾香暖谁知苦?锦帐春寒只爱眠。生怕杜鹃声到耳,死愁蝴蝶梦来缠。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人片语传。

  廷章得诗,遂假托父亲周司教之意,央赵学究往王千户处求这头亲事。王千户亦重周生才貌。但娇鸾是爱女,况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应卫中文书笔札,都靠着女儿相帮,少他不得,不忍弃之于他乡,以此迟疑未许。廷章知姻事未谐,心中如刺,乃作书寄于小姐,前写“松陵友弟廷章拜稿”:

  自睹芳容,未宁狂魄。夫妇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媒妁传来今日言,为期未决。遥望香闺深锁,如唐玄宗离月宫而空想嫦娥;要从花圃戏游,似牵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织女。倘复迁延于月日,必当天折于沟渠。生若无缘,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怜。诗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怜春价值千金。

  闷来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琐窗深处好,闷回罗帐静中吟。

  孤恓一样昏黄月,肯许相携诉寸心? 娇鸾看罢,即时覆书,前写“虎衙爱女娇鸾拜稿”:

  轻荷点水,弱絮飞帘。拜月亭前,懒对东风听杜宇;画眉窗下,强消长昼刺鸳鸯。人正困于妆台,诗忽坠于香案。启观来意,无限幽怀。自怜薄命佳人,恼杀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几度诗来,几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东墙学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驾折桂之心。眼底无媒,书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将消息问来人。谨和佳篇,仰祈深谅! 诗曰: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价重千金。虽窥青琐韩郎貌,羞听东墙崔氏琴。痴念已从空里散,好诗惟向梦中吟。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来生了寸心。

  廷章阅书赞叹不已,读诗至末联“此生但作干兄妹”,忽然想起一计道:“当初张珙、申纯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与我同姓,何不拜之为姑?便可通家往来,于中取事矣!”遂托言西衙窄狭,且是喧闹,欲借卫署后园观书。周司教自与王千户开口。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见成茶饭,不烦馈送。”周翁感激不尽,回向儿子说了。廷章道:“虽承王翁盛意,非亲非故,难以打搅。孩儿欲备一礼,拜认王夫人为姑。姑侄一家,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涂之人,只要讨些小便宜,道:“任从我儿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妇,择个吉日,备下彩段书仪,写个表侄的名刺,上门认亲,极其卑逊,极其亲热。王翁是个武人,只好奉承,遂请入中堂,教奶奶都相见了。连曹姨也认做姨娘,娇鸾是表妹,一时都请见礼。王翁设宴后堂,权当会亲。一家同席,廷章与娇鸾暗暗欢喜。席上眉来眼去,自不必说。当日尽欢而散。姻缘好恶犹难问,踪迹亲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书室,接内侄周廷章来读书。却也晓得隔绝内外,将内宅后门下锁,不许妇女入于花园。廷章供给,自有外厢照管。虽然搬做一家,音书来往反不便了娇鸾松筠之志虽存,风月之情已动,况既在席间眉来眼去,怎当得园上凤隔鸾分。愁绪无聊,郁成一病,朝凉暮热,茶饭不沾。王翁迎医问卜,全然不济。廷章几遍到中堂问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进房。廷章心生一计,因假说:“长在江南,曾通医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儿诊脉便知。”王翁向夫人说了,又教明霞道达了小姐,方才迎入。廷章坐于床边,假以看脉为由,抚摩了半晌。其时王翁夫妇俱在,不好交言。只说得一声保重,出了房门,对王翁道:“表妹之疾,是抑郁所致。常须于宽敞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劝慰,开其郁抱,自当勿药。”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园亭,并无别处宽敞。”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时要园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暂请告归。”王翁道:“既为兄妹,复何嫌阻?”即日教开了后门,将锁钥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儿任情闲耍。明霞伏侍,寸步不离,自以为万全之策矣。

  却说娇鸾原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抚摩一番,已自欢喜。又许散步园亭,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园亭,廷章便得相见,同行同坐。有时亦到廷章书房中吃茶,渐渐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个空,向小姐恳求,要到香闺一望。娇鸾目视曹姨,低低向生道:“锁钥在彼,兄自求之。”廷章已悟。次日廷章取吴绫二端,金钏一副,央明霞献与曹姨,姨问鸾道:“周公子厚礼见惠,不知何事?”娇鸾道:“年少狂生,不无过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来,决不泄漏!”因把匙钥付与明霞。鸾心大喜,遂题一绝。寄廷章云:暗将私语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乱开。今夜香闺春不锁,月移花影玉人来。 廷章得诗,喜不自禁,是夜籄E昏已罢,谯鼓方声,廷章悄步及于内宅,后门半启,捱身而进。自那日房中看脉出园上来,依稀记得路径,缓缓而行。但见灯光外射,明霞候于门侧。廷章步进香房,与鸾施礼,便欲搂抱。鸾将生挡开,唤明霞快请曹姨来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陈苦情,责其变卦,一时急泪欲流。鸾道:“妾本贞姬,君非荡子。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爱相怜。妾既私君,终当守君之节;君若弃妾,岂不负妾之诚?必矢明神,誓同白首,若还苟合,有死不从。”说罢,曹姨适至,向廷章谢日间之惠。 廷章遂央姨为媒,誓谐伉俪,口中咒愿如流而出。曹姨道:“二位贤甥,既要我为媒,可写合同婚书四纸。将一纸焚于天地,以告鬼神;一纸留于吾手,以为媒证;你二人各执一纸,为他日合卺之验。女若负男,疾雷震死;男若负女,乱箭亡身。再受阴府之愆,永堕酆都之狱。”生与鸾听曹姨说得痛切,各各欢喜。遂依曹姨所说,写成婚书誓约。先拜天地,后谢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与二人把盏称贺。三人同坐饮酒,直至三鼓,曹姨别去。生与鸾携手上床,云雨之乐可知也。五鼓,鸾促生起身,嘱付道:“妾已委身于君,君休负恩于妾。神明在上,鉴察难逃。今后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轻行,以招物议。”廷章字字应承,留恋不舍。鸾急教明霞送出园门。是日鸾寄生二律云:昨夜同君喜事从,芙蓉帐暖语从容。贴胸交股情偏好,拨雨撩云兴转浓。一枕凤鸾声细细,半窗花月影重重。晓来窥视鸳鸯枕,无数飞红扑绣绒。

  其一

  衾翻红浪效绸缪,乍抱郎腰分外羞。月正圆时花正好,云初散处雨初收。一团恩爱从天降,万种情怀得自由。寄语今宵中夕夜,不须欹枕看牵牛。

  其二

  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鸾疾尽愈,门锁竟弛。或三日或五日,鸾必遣明霞召生。来往既频,恩情愈笃。

  如此半年有余。周司教任满,升四川峨眉县尹。廷章恋鸾之情,不肯同行,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艰难;况学业未成,师友相得,尚欲留此读书。周司教平昔纵子,言无不从。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鸾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会,愈加亲爱。如此又半年有余。其中往来诗篇甚多,不能尽载。

  廷章一日阅邸报,见父亲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乡。久别亲闺,欲谋归觐;又牵鸾情爱,不忍分离。事在两难,忧形于色。鸾探知其故,因置酒劝生道:“夫妇之爱,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难比。若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矣。”曹姨亦劝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暂回乡故,且觐双亲。倘于定省之间,即议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免致情牵。”廷章心犹不决。娇鸾教曹姨竟将公子欲归之情,对王翁说了。此日正是端阳,王翁治酒与廷章送行,且致厚赆。廷章义不容已,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鸾另置酒香闺,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订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万语,一夜不睡。临别,又问廷章住居之处。廷章道:“问做甚么?”鸾道:“恐君不即来,妾便于通信耳。”廷章索笔写出四句:思亲千里返姑苏,家住吴江十七都。须问南麻双漾口,延陵桥下督粮吴。

  廷章又解说:“家本吴姓,祖当里长督粮,有名督粮吴家,周是外姓也。此字虽然写下,欲见之切,度日如岁。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当持家君柬帖,亲到求婚,决不忍闺阁佳人悬悬而望。”言罢,相抱而泣。将次天明,鸾亲送生出园。有联句一律:绸缪鱼水正投机,无奈思亲使别离;廷章花圃从今谁待月?兰房自此懒围棋。娇鸾惟忧身远心俱远,非虑文齐福不齐;廷章低首不言中自省,强将别泪整蛾眉。娇鸾 须臾天晓,鞍马齐备。王翁又于中堂设酒,妻女毕集,为上马之饯。廷章再拜而别。鸾自觉悲伤欲泣,潜归内室,取乌丝笺题诗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马,伺便投之。章于马上展看云:同携素手并香肩,送别那堪双泪悬。郎马未离青柳下,妾心先在白云边。妾持节操如姜女,君重纲常类闵骞。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闺人瘦不禁眠。

  廷章读之泪下,一路上触景兴怀,未尝顷刻忘鸾也。

  闲话休叙。不一日,到了吴江家中,参见了二亲,一门欢喜。原来父亲已与同里魏同知家议亲,正要接儿子回来行聘完婚。生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美色无双,且魏同知十万之富,妆奁甚丰。慕财贪色,遂忘前盟。过了半年,魏氏过门,夫妻恩爱,如鱼似水,竟不知王娇鸾为何人矣:但知今日新妆好,不顾情人望眼穿。

  却说娇鸾一时劝廷章归省,是他贤慧达理之处。然已去之后,未免怀思。白日凄凉,黄昏寂寞,灯前有影相亲,帐底无人共语。每遇春花秋月,不觉梦断魂劳。捱过一年,杳无音信。忽一日明霞来报道:“姐姐可要寄书与周姐夫么?”娇鸾道:“那得有这方便?”明霞道:“适才孙九说临安卫有人来此下公文。临安是杭州地方,路从吴江经过,是个便道。”娇鸾道:“既有便,可教孙九嘱付那差人不要去了。”即时修书一封,曲叙别离之意,嘱他早至南阳,同归故里,践婚姻之约,成终始之交。书多不载。书后有诗十首。录其一云:端阳一别杳无音,两地相看对月明。暂为椿萱辞虎卫,莫因花酒恋吴城。游仙阁内占离合,拜月亭前问死生。此去愿君心自省,同来与妾共调羹。

  封皮上又题八句:此书烦递至吴衙,门面春风足可夸。父列当今宣化职,祖居自古督粮家。已知东宅邻西宅,犹恐南麻混北麻。去路逢人须借问,延陵桥在那村些?

  又取银钗二股,为寄书之赠。书去了七个月,并无回耗。时值新春,又访得前卫有个张客人要往苏州收货。娇鸾又取金花一对,央孙九送与张客,求他寄书。书意同前。亦有诗十首。录其一云:春到人间万物鲜,香闺无奈别魂牵。东风浪荡君尤荡,皓月团圆妾未圆。情洽有心劳白发,天高无计托青鸾。衷肠万事凭谁诉?寄与才郎仔细看。 封皮上题一绝:苏州咫尺是吴江,吴姓南麻世督粮。嘱付行人须着意,好将消息问才郎。

  张客人是志诚之士,往苏州收货已毕,赍书亲到吴江。正在长桥上问路,恰好周廷章过去。听得是河南声音,问的又是南麻督粮吴家,知娇鸾书信,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馆三杯,拆开书看了。就于酒家借纸笔,匆匆写下回书,推说父病未痊,方侍医药,所以有误佳期;不久即图会面,无劳注想。书后又写:“路次借笔不备,希谅!”张客收了回书,不一日,回到南阳,付孙九回复鸾小姐。鸾拆书看了,虽然不曾定个来期,也当画饼充饥,望梅止渴。

  过了三四个月,依旧杳然无闻。娇鸾对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曹姨道:“誓书在此,皇天鉴知。周郎独不怕死乎?”忽一日,闻有临安人到,乃是娇鸾妹子娇凤生了孩儿,遣人来报喜。娇鸾彼此相形,愈加感叹,且喜又是寄书的一个顺便,再修书一封托他。这是第三封书,亦有诗十首。末一章云:叮咛才子莫蹉跎,百岁夫妻能几何?王氏女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三封心事烦青鸟,万斛闲愁锁翠蛾。远路尺书情未尽,想思两处恨偏多!

  封皮上亦写四句:此书烦递至吴江,粮督南麻姓字香。去路不须驰步问,延陵桥下暂停航。 鸾自此寝废餐忘,香消玉减,暗地泪流,恹恹成病。父母欲为择配,娇鸾不肯,情愿长斋奉佛,曹姨劝道:“周郎未必来矣,毋拘小信,自误青春。”娇鸾道:“人而无信,是禽兽也。宁周郎负我,我岂敢负神明哉?”光阴荏苒,不觉已及三年。娇鸾对曹姨说道:“闻说周郎已婚他族,此信未知真假。然三年不来,其心肠亦改变矣,但不得一实信,吾心终不死。”曹姨道:“何不央孙九亲往吴江一遭,多与他些盘费。若周郎无他更变,使他等候同来,岂不美乎?”娇鸾道:“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当下娇鸾写就古风一首。其略云:

  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邂逅成相知。嘲风弄月通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

  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好把青丝结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亲欲别情。顿觉桃脸无春色,愁听传书雁几声。

  君行虽不排鸾驭,胜似征蛮父兄去。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

  与君成就鸾凤友,切莫苏城恋花柳。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

  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谁与共?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

  临风对月无欢好,凄凉枕上魂颠倒。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

  盟言愿作神雷电,九天玄女相传遍。只归故里未归泉,何故音容难得见?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驰驿使陈丹心。可怜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闺里不禁。

  曹姨书中亦备说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书共作一封。封皮亦题四句:荡荡名门宰相衙,更兼粮督镇南麻。逢人不用亭舟问,桥跨延陵第一家。

  孙九领书,夜宿晓行,直至吴江廷陵桥下。犹恐传递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廷章一见孙九,满脸通红,不问寒温,取书纳于袖中,竟进去了。少顷教家童出来回复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二年。南阳路远,不能复来矣。回书难写,仗你代言。这幅香罗帕乃初会鸾姐之物,并合同婚书一纸,央你送还,以绝其念。本欲留你一饭,诚恐老爹盘问嗔怪。白银五钱权充路费,下次更不劳往返。”孙九闻言大怒,掷银于地不受,走出大门,骂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兽不如!可怜负了鸾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断然不佑你!”说罢,大哭而去。路人争问其故,孙老儿数一数二的逢人告诉。自此周廷章无行之名,播于吴江,为衣冠所不齿。正是:平生不作亏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再说孙九回至南阳,见了明霞,便悲泣不已。明霞道:“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草非周家郎君死了?”孙九只是摇头,停了半晌,方说备细,如此如此:“他不发回书,只将罗帕、婚书送还,以绝小姐之念。我也不去见小姐了。”说罢,拭泪叹息而去。明霞不敢隐瞒,备述孙九之语。娇鸾见了这罗帕,已知孙九不是个谎话,不觉怨气填胸,怒色盈面,就请曹姨至香房中,告诉了一遍。曹姨将言劝解,娇鸾如何肯听?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将三尺香罗帕,反复观看,欲寻自尽,又想道:“我娇鸾名门爱女,美貌多才。若嘿嘿而死,却便宜了薄情之人。”乃制绝命诗三十二首及《长恨歌》一篇。诗云:倚门默默思重重,自叹双双一笑中。情惹游丝牵嫩绿,恨随流水缩残红。当时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回首凭栏情切处,闲愁万里怨东风。

  余诗不载。其《长恨歌》略云:

  《长恨歌》,为谁作?题起头来心便恶。

  朝思暮想无了期,再把鸾笺诉情薄。

  妾家原在临安路,麟阁功勋受恩露。

  后因亲老失军机,降调南阳卫千户。

  深闺养育娇鸾身,不曾举步离中庭。

  岂知二九灾星到,忽随女伴妆台行。

  秋千戏蹴方才罢,忽惊墙角生人话。

  含羞归去香房中,仓忙寻觅香罗帕。

  罗帕谁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来走。

  得蒙君赠香罗诗,恼妾相思淹病久。

  感君拜母结妹兄,来词去简饶恩情。

  只恐恩情成苟合,两曾结发同山盟。

  山盟海誓还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证。

  婚书写定烧苍穹,始结于飞在天命。

  情交二载甜如蜜,才子思亲忽成疾。

  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劝才郎归故籍。

  叮咛此去姑苏城,花街莫听阳春声。

  一睹慈颜便回首,香闺可念人孤另。

  嘱付殷勤别才子,弃旧怜新任从尔。

  那知一去意忘还,终日思君不如死。

  有人来说君重婚,几番欲信仍难凭。

  后因孙九去复返,方知伉俪谐文君。

  此情恨杀薄情者,千里姻缘难割舍。

  到手恩情都负之,得意风流在何也?

  莫论妾愁长与短,无处箱囊诗不满。

  题残锦札五千张,写秃毛锥三百管。

  玉闺人瘦娇无力,佳期反作长相忆。

  枉将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

  从头一一思量起,往日交情不亏汝。

  既然恩爱如浮云,何不当初莫相与?

  莺莺燕燕皆成对,何独天生我无配。

  娇凤妹子少二年,适添孩儿已三岁。

  自惭轻弃千金躯,伊欢我独心孤悲。

  先年誓愿今何在?举头三尺有神祇。

  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关山远相隔。

  若能两翅忽然生,飞向吴江近君侧。

  初交你我天地知,今来无数人扬非。

  虎门深锁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机。

  恨君短行归阴府,譬似皇天不生我。

  从今书递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

  可怜铁甲将军家,玉闺养女娇如花。

  只因颇识琴书味,风流不久归籄E沙。

  白罗丈二悬高梁,飘然眼底魂茫茫。

  报道一声娇鸾缢,满城笑杀临安王。

  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闺情贱轻许。

  相思债满还九泉,九泉之下不饶汝。

  当初宠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

  自知妾意皆仁意,谁想君心似兽心!

  再将一幅罗鲛绡,殷勤远寄郎家遥。

  自叹兴亡皆此物,杀人可恕情难饶。

  反复叮咛只如此,往日闲愁今日止。

  君今肯念旧风流,饱看娇鸾书一纸。

  书已写就,欲再遣孙九。孙九咬牙怒目,决不肯去。正无其便,偶值父亲痰火病发,唤娇鸾随他检阅文书。娇鸾看文书里面有一宗乃勾本卫逃军者,其军乃吴江县人。鸾心生一计,乃取从前倡和之词,并今日《绝命诗》及《长恨歌》汇成一帙,合同婚书二纸,置于帙内,总作一封,入于官文书内,封筒上填写“南阳卫掌印千户王投下直隶苏州府吴江县当堂开拆”,打发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

  是晚,娇鸾沐浴更衣,哄明露出去烹茶,关了房门,用杌子填足,先将白练挂于梁上,取原日香罗帕,向咽喉扣住,接连白练,打个死结,蹬开杌子,两脚悬空,煞时间三魂漂渺,七魄幽沉。刚年二十一岁。始终一幅香罗帕,成也萧何败也何。

  明霞取茶来时,见房门闭紧,敲打不开,慌忙报与曹姨。曹姨同周老夫人打开房门看了,这惊非小。王翁也来了。合家大哭,竟不知什么意故。少不得买棺殓葬。此事阁过休题。 再说吴江阙大尹接得南阳卫文书,拆开看时,深以为奇。此事旷古未闻。适然本府赵推官随察院樊公祉按临本县,阙大尹与赵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将此事与赵推官言及。赵推官取而观之,遂以奇闻报知樊公。樊公将诗歌及婚书反复详味,深惜娇鸾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幸。乃命赵推官密访其人。次日,擒拿解院。樊公亲自诘问。廷章初时抵赖,后见婚书有据,不敢开口。樊公喝教重责五十收监。行文到南阳卫查娇鸾曾否自缢。不一日文书转来,说娇鸾已死。樊公乃于监中吊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骂道:“调戏职官家子女,一罪也;停妻再娶,二罪也;因奸致死,三罪也。婚书上说:‘男若负女,万箭亡身。’我今没有箭射你,用乱捧打杀你,以为薄幸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齐举竹批乱打。下手时宫商齐响,着体处血肉交飞。顷刻之间,化为肉酱。满城人无不称快。周司教闻知,登时气死。魏女后来改嫁。向贪新娶之财色,而没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诗叹云:一夜思情百夜多,负心端的欲如何?若云薄幸无冤报,请读当年《长恨歌》。

况太守断死孩儿

春花秋月足风流,不分红颜易白头。

  试把人心比松柏,几人能为岁寒留?

  这四句诗泛论春花秋月,恼乱人心,所以才子有悲秋之辞,佳人有伤春之咏。往往诗谜写恨,目语传情,月下幽期,花间密约,但图一刻风流,不顾终身名节。这是两下相思,各还其债,不在话下。又有一等男贪而女不爱,女爱而男不贪,虽非两相情愿,却有一片精诚。如冷庙泥神,朝夕焚香拜祷,也少不得灵动起来。其缘短的,合而终暌;倘缘长的,疏而转密。这也是风月场中所有之事,亦不在话下。又有一种男不慕色,女不怀春,志比精金,心如坚石。没来由被旁人播弄,设圈设套,一时失了把柄,堕其术中,事后悔之无及。如宋时玉通禅师,修行了五十年,因触了知府柳宣教,被他设计,教妓女红莲假扮寡妇借宿,百般诱引,坏了他的戒行。这般会合,那些个男欢女爱,是偶然一念之差。如今再说个诱引寡妇失节的,却好与玉通禅师的故事做一对儿。正是:

  未离恩山休问道,尚沉欲海莫参禅。 话说宣德年间,南直隶扬州府仪真县有一民家,姓丘名元吉,家颇饶裕。娶妻邵氏,姿容出众,兼有志节。夫妇甚相爱重,相处六年,未曾生育,不料元吉得病身亡。邵氏年方二十三岁,哀痛之极,立志守寡,终身永无他适。不觉三年服满。父母家因其年少,去后日长,劝他改嫁。叔公丘大胜,也叫阿妈来委曲譬喻他几番。那邵氏心如铁石,全不转移,设誓道:“我亡夫在九泉之下,邵氏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绳上死!”众人见他主意坚执,谁敢再去强他。自古云:“呷得三斗醋,做得孤孀妇。”孤孀不是好守的。替邵氏从长计较,到不如明明改个丈夫,虽做不得上等之人,还不失为中等,不到得后来出丑,正是:

  作事必须踏实地,为人切莫务虚名。

  邵氏一口说了满话,众人中贤愚不等,也有啧啧夸奖他的,也有似疑不信睁着眼看他的。谁知邵氏立心贞洁,闺门愈加严谨。止有一侍婢,叫做秀姑,房中作伴,针指营生;一小厮,叫做得贵,年方十岁,看守中门。一应薪水买办,都是得贵传递。童仆已冠者,皆遣出不用。庭无闲杂,内外肃然。如此数年,人人信服。那个不说邵大娘少年老成,治家有法。 光阴如箭,不觉十周年到来。邵氏思念丈夫,要做些法事追荐,叫得贵去请叔公丘大胜来商议,延七众僧人,做三昼夜功德。邵氏道:“奴家是寡妇,全仗叔公过来主持道场。”大胜应允。

  语分两头,却说邻近新搬来一个汉子,姓支名助,原是破落户,平昔不守本分,不做生理,专一在街坊上赶热管闲事过活。闻得人说邵大娘守寡贞洁,且是青年标致,天下难得。支助不信,不论早暮,常在丘家门首闲站。果然门无杂人,只有得贵小厮买办出入。支助就与得贵相识,渐渐熟了。闲话中,问得贵:“闻得你家大娘生得标致,是真也不?”得贵生于礼法之家,一味老实,遂答道:“标致是直。”又问道:“大娘也有时到门前看街么?”得贵摇手道:“从来不曾出中门,莫说看街,罪过罪过!”

  一日得贵正买办素斋的东西,支助撞见,又问道:“你家买许多素品为甚么?”得贵道:“家主十周年,做法事要用。”支助道:“几时?”得贵道:“明日起,三昼夜,正好辛苦哩!”支助听在肚里,想道:“既追荐丈夫,他必然出来拈香。我且去偷看一看,什么样嘴脸?真像个孤孀也不?” 却说次日,丘大胜请到七众僧人,都是有戒行的,在堂中排设佛像,鸣铙击鼓,诵经礼忏,甚是志诚。丘大胜勤勤拜佛。邵氏出来拈香,昼夜各只一次,拈过香,就进去了。支助趁这道场热闹,几遍混进去看,再不见邵氏出来。又问得贵,方知日间只昼食拈香一遍。支助到第三日,约莫昼食时分,又踅进去,闪在槅子傍边隐着。见那些和尚都穿着袈裟,站在佛前吹打乐器,宣和佛号。香火道人在道场上手忙脚乱的添香换烛。本家止有得贵,只好往来答应,那有工夫照管外边。就是丘大胜同着几个亲戚,也都呆看和尚吹打,那个来稽查他。少顷邵氏出来拈香,被支助看得仔细。常言:“若要俏,添重孝。”缟素妆束,加倍清雅。分明是: 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来。

  支助一见,遍体酥麻了,回家想念不已。是夜,道场完满,众僧直至天明方散。邵氏依旧不出中堂了。支助无计可施,想着:“得贵小厮老实,我且用心下钓子。”其时五月端五日,支助拉得贵回家吃雄籄E酒。得贵道:“我不会吃酒,红了脸时,怕主母嗔骂。”支助道:“不吃酒,且吃只粽子。”得贵跟支助家去。支助教浑家剥了一盘粽子,一碟糖,一碗肉,一碗鲜鱼,两双箸,两个酒杯,放在桌上。支助把酒壶便筛。得贵道:“我说过不吃酒,莫筛罢!”支助道:“吃杯雄籄E酒应应时令。我这酒淡,不妨事。”得贵被央不过,只得吃了。支助道:“后生家莫吃单杯,须吃个成双。”得贵推辞不得,又吃了一杯。支助自吃了一回,夹七夹八说了些街坊上的闲话。又斟一杯劝得贵,得贵道:“醉得脸都红了,如今真个不吃了。”支助道:“脸左右红了,多坐一时回去,打甚么紧?只吃这一杯罢,我再不劝你了。”

  得贵前后共吃了三杯酒。他自幼在丘家被邵氏大娘拘管得严,何曾尝酒的滋味?今日三杯落肚,便觉昏醉。支助乘其酒兴,低低说道,“得贵哥!我有句闲话问你。”得贵道:“有甚话尽说。”支助道:“你主母孀居已久,想必风情亦动。倘得个汉子同眠同睡,可不喜欢?从来寡妇都牵挂着男子,只是难得相会。你引我去试他一试何如?若得成事,重重谢你。”得贵道:“说甚么话!亏你不怕罪过!我主母极是正气,闺门整肃,日间男子不许入中门,夜间同使婢持灯照顾四下,各门锁讫,然后去睡。便要引你进去,何处藏身地上?使婢不离身畔,闲话也说不得一句,你却恁地乱讲!”支助道:“既如此,你的门房可来照么?”得贵道:“怎么不来照?”支助道:“得贵哥,你今年几岁了?”得贵道:“十七岁了。”支助道:“男子十六岁精通,你如今十七岁,难道不想妇人?”得贵道:“便想也没用处。”支助道:“放着家里这般标致的,早暮在眼前,好不动兴!”得贵道:“说也不该,他是主母,动不动非打则骂,见了他,好不怕哩!亏你还敢说取笑的话。”支助道:“你既不肯引我去,我教导你一个法儿,作成你自去上手何如?”得贵摇手道:“做不得,做不得,我也没有这样胆!”支助道:“你莫管做得做不得,教你个法儿,且去试他一试。若得上手,莫忘我今日之恩。” 得贵一来乘着酒兴,二来年纪也是当时了,被支助说得心痒,便问道:“你且说如何去试他?”支助道:“你夜睡之时,莫关了房门,由他开着。如今五月,天气正热,你却赤身仰卧,待他来照门时,你只推做睡着了。他若看见,必然动情。一次两次,定然打熬不过,上门就你。”得贵道:“倘不来如何?”支助道:“掑得这事不成,也不好嗔责你,有益无损。”得贵道:“依了老哥的言语,果然成事,不敢忘报。”须臾酒醒,得贵别了,是夜依计而行。正是:

  商成灯下瞒天计,拨转闺中匪石心。

  论来邵氏家法甚严,那得贵长成十七岁,嫌疑之际,也该就打发出去,另换个年幼的小厮答应,岂不尽善?只为得贵从小走使服的,且又粗蠢又老实。邵氏自己立心清正,不想到别的情节上去,所以因循下来。却说是夜邵氏同婢秀姑点灯出来照门,见得贵赤身仰卧,骂:“这狗奴才,门也不关,赤条条睡着,是甚么模样?”叫秀姑与他扯上房门。若是邵氏有主意,天明后叫得贵来,说他夜里懒惰放肆,骂一顿,打一顿,得贵也就不敢了。他久旷之人,却似眼见希奇物,寿增一纪,绝不做声。得贵胆大了,到夜来,依前如此。邵氏同婢又去照门,看见又骂道:“这狗才一发不成人了,被也不盖。”叫秀姑替他把卧单扯上,莫惊醒他。此时便有些动情,奈有秀姑在傍碍眼。 到第三日,得贵出外撞见了支助。支助就问他曾用计否?得贵老实,就将两夜光景都叙了。支助道:“他叫丫头替你盖被,又教莫惊醒你,便有爱你之意,今夜决有好处。”其夜得贵依原开门,假睡而待。邵氏有意,遂不叫秀姑跟随。自己持灯来照,径到得贵床前,看见得贵赤身仰卧,禁不住春心荡漾,欲火如焚。自解去小衣,爬上床去。还只怕惊醒了得贵,悄悄地跨在身上。得贵忽然抱住,番身转来,与之云雨:

  一个久疏乐事,一个初试欢情。一个认着故物,肯轻抛?一个尝了甜头,难遽放。一个饥不择食,岂嫌小厮粗丑;一个狎恩恃爱,那怕主母威严。分明恶草藤罗,也共名花登架去;可惜清心冰雪,化为春水向东流。十年清白已成虚,一夕垢污难再说。 事毕,邵氏向得贵道:“我苦守十年,一旦失身于你,此亦前生冤债。你须谨口,莫泄于人,我自有看你之处。”得贵道:“主母分付,怎敢不依!”自此夜为始,每夜邵氏以看门为由,必与得贵取乐而后入。又恐秀姑知觉,到放个空,教得贵连秀姑奸骗了。邵氏故意欲责秀姑,却教秀姑引进得贵以塞其口。彼此河同水密,各不相瞒。得贵感支助教导之恩,时常与邵氏讨东讨西,将来奉与支助。支助指望得贵引进,得贵怕主母嗔怪,不敢开口。支助几遍讨信,得贵只是延捱下去。过了三五个月,邵氏与得贵如夫妇无异。

  也是数该败露。邵氏当初做了六年亲,不曾生育,如今才得三五月,不觉便胸高腹大,有了身孕。恐人知觉不便,将银与得贵教他悄地赎贴坠胎的药来,打下私胎,免得日后出丑。得贵一来是个老实人,不晓得坠胎是甚么药;二来自得支助指教,以为恩人,凡事直言无隐。今日这件私房关目,也去与他商议。那支助是个棍徒,见得贵不肯引进自家,心中正在忿恨,却好有这个机会,便是生意上门。心生一计,哄得贵道:“这药只有我一个相识人家最效,我替你赎去。”乃往药铺中赎了固胎散四服,与得贵带回,邵氏将此药做四次吃了,腹中未见动静,叫得贵再往别处赎取好药。得贵又来问支助:“前药如何不效?”支助道:“打胎只是一次,若一次打不下,再不能打了。况这药只此一家最高,今打不下,必是胎受坚固。若再用狼虎药去打,恐伤大人之命。”得贵将此言对邵氏说了。邵氏信以为然。

  到十月将满,支助料是分娩之期,去寻得贵说道:“我要合补药,必用一血孩子。你主母今当临月,生下孩子,必然不养,或男或女,可将来送我。你亏我处多,把这一件谢我,亦是不费之惠,只瞒过主母便是。”得贵应允。

  过了数日,果生一男,邵氏将男溺死,用蒲包裹来,教得贵密地把去埋了。得贵答应晓得,却不去埋,背地悄悄送与支助。支助将死孩收讫,一把扯住得贵,喝道:“你主母是丘元吉之妻。家主已死多年,当家寡妇,这孩子从何而得?今番我去出首。”得贵慌忙掩住他口,说道:“我把你做恩人,每事与你商议,今日何反面无情?”支助变着脸道:“干得好事!你强奸主母,罪该凌迟,难道叫句恩人就罢了?既知恩当报恩,你作成得我什么事?你今若要我不开口,可问主母讨一百两银子与我,我便隐恶而扬善;若然没有,决不干休。见有血孩作证,你自到官司去辨,连你主母做不得人。我在家等你回话,你快去快来。” 急得得贵眼泪汪汪,回家料瞒不过,只得把这话对邵氏说了。邵氏埋怨道:“此是何等东西,却把做礼物送人!坑死了我也!”说罢,流泪起来。得贵道:“若是别人,我也不把与他,因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不好推托。”邵氏道:“他是你什么恩人?”得贵道:“当初我赤身仰卧,都是他教我的方法来调引你。没有他时,怎得你我今日恩爱?他说要血孩合补药,我好不奉他?谁知他不怀好意!”邵氏道:“你做的事,忒不即溜,当初是我一念之差,堕在这光棍术中,今已悔之无及。若不将银买转孩子,他必然出首,那时难以挽回。”只得取出四十两银子,教得贵拿去与那光棍赎取血孩,背地埋藏,以绝祸根。 得贵老实,将四十两银子双手递与支助,说道:“只有这些,你可将血孩还我罢!”支助得了银子,贪心不足,思想:“此妇美貌,又且囊中有物。借此机会,倘得捱身入马,他的家事在我掌握之中,岂不美哉!”乃向得贵道:“我说要银子,是取笑话。你当真送来,我只得收受了。那血孩我已埋讫。你可在主母前引荐我与他相处,倘若见允,我替他持家,无人敢欺负他,可不两全其美?不然,我仍在地下掘起孩子出首,限你五日内回话。”得贵出于无奈,只得回家,述与邵氏。邵氏大怒道:“听那光棍放屁,不要理他!”得贵遂不敢再说。 却说支助将血孩用石灰腌了,仍放蒲包之内,藏于隐处。等了五日,不见得贵回话。又捱了五日,共是十日。料得产妇也健旺了,乃往丘家门首,伺候得贵出来,问道:“所言之事济否?”得贵摇头道:“不济,不济!”支助更不问第二句,望门内直闯进去。得贵不敢拦阻,到走往街口远远的打听消息,邵氏见有人走进中堂。骂道:“人家内外各别,你是何人,突入吾室?”支助道:“小人姓支名助,是得贵哥的恩人。”邵氏心中已知,便道:“你要寻得贵,在外边去,此非你歇脚之所!”支助道:“小人久慕大娘,有如饥渴。小人纵不才,料不在得贵哥之下,大娘何必峻拒?”邵氏听见话不投机,转身便走。支助赶上,双手抱住,说道:“你的私孩,现在我处。若不从我,我就首官。”邵氏忿怒无极,只恨摆脱不开,乃以好言哄之。道:“日里怕人知觉,到夜时,我叫得贵来接你。”支助道:“亲口许下,切莫失信。”放开了手,走几步,又回头,说道:“我也不怕你失信!”一直出外去了。

  气得邵氏半晌无言,珠泪纷纷而坠。推转房门,独坐凳子上,左思右想,只是自家不是。当初不肯改嫁,要做上流之人,如今出乖露丑,有何颜见诸亲之面?又想道:“日前曾对众发誓:‘我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下亡,便是绳上死。’我今拚这性命,谢我亡夫于九泉之下,却不干净!”秀姑见主母啼哭,不敢上前解劝,守住中门,专等得贵回来。

  得贵在街上望见支助去了,方才回家,见秀姑问:“大娘呢?”秀姑指道:“在里面。”得贵推开房门看主母。却说邵氏取床头解手刀一把,欲要自刎,担手不起。哭了一回,把刀放在卓上。在腰间解下八尺长的汗巾,打成结儿,悬于梁上,要把颈子套进结去。心下展转凄惨,禁不住呜呜咽咽的啼哭。忽见得贵推门而进,抖然触起他一点念头:“当初都是那狗才做圈做套,来作弄我,害了我一生名节!”说时迟,那时快,只就这点念头起处,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提起解手刀,望得贵当头就劈。那刀如风之快,恼怒中气力倍加,把得贵头脑劈做两界,血流满地,登时呜呼了。邵氏着了忙,便引颈受套,两脚蹬开凳子,做一个秋千把戏:

  地下新添冤恨鬼,人间少了俏孤孀。

  常言:“赌近盗,淫近杀。”今日只为一个“淫”字,害了两条性命。且说秀姑平昔惯了,但是得贵进房,怕有别事,就远远闪开。今番半晌不见则声,心中疑惑。去张望时,只见上吊一个,下横一个,吓得秀姑软做一团。按定了胆,把房门款上。急跑到叔公丘大胜家中报信。丘大胜大惊,转报邵氏父母,同到丘家,关上大门,将秀姑盘问致死缘由。原来秀姑不认得支助,连血孩诈去银子四十两的事,都是瞒着秀姑的。以此秀姑只将邵氏得贵平昔奸情叙了一遍。“今日不知何故两个都死了?”三番四复问他,只如此说。邵公邵母听说奸情的话,满面羞惭,自回去了,不管其事。丘大胜只得带秀姑到县里出首。知县验了二尸,一名得贵,刀劈死的;一名邵氏,缢死的。审问了秀姑口辞,知县道:“邵氏与得贵奸情是的;主仆之分已废,必是得贵言语触犯,邵氏不忿,一时失手,误伤人命,情慌自缢,更无别情。”责令丘大胜殡殓。秀姑知情,回杖官卖。

  再说支助自那日调戏不遂回家,还想赴夜来之约。听说弄死了两条人命,吓了一大跳,好几时不敢出门。一日早起,偶然检着了石灰腌的血孩,连蒲包拿去抛在江里。遇着一个相识叫做包九,在仪真闸上当夫头,问道:“支大哥,你抛的是什么东西?”支助道:“腌几块牛肉,包好了,要带出去吃的,不期臭了。九哥,你两日没甚事?到我家吃三杯。”包九道:“今日忙些个,苏州府况钟老爷驰驿复任,即刻船到,在此趱夫哩!”支助道:“既如此,改日再会。”支助自去了。

  却说况钟原是吏员出身,礼部尚书胡荣荐为苏州府太守,在任一年,百姓呼为“况青天”。因丁忧回籍,圣旨夺情起用,特赐驰驿赴任。船至仪真闸口,况爷在舱中看书,忽闻小儿啼声出自江中,想必溺死之儿。差人看来,回报:“没有。”如此两度。况爷又闻啼声,问众人皆云不闻。况爷口称怪事,推窗亲看,只见一个小小蒲包,浮于水胊e。况爷叫水手捞起,打开看了,回复:“是一个小孩子。”况爷问:“活的死的?”水手道:“石灰腌过的,像死得久了。”况爷想道:“死的如何会啼?况且死孩子,抛掉就罢了,何必灰腌,必有缘故!”叫水手,把这死孩连蒲包放在船头上:“如有人晓得来历,密密报我,我有重赏。”水手奉钧旨,拿出船头。恰好夫头包九看见小蒲包,认得是支助抛下的。“他说是臭牛肉,如何却是个死孩?”遂进舱禀况爷:“小人不晓得这小孩子的来历,却认得抛那小孩子在江里这个人,叫做支助。”况爷道:“有了人,就有来历了。”一南差人密拿支助,一南请仪真知县到察院中同问这节公事。

  况爷带了这死孩,坐了察院。等得知县来时,支助也拿到了。况爷上坐,知县坐于左手之傍。况爷因这仪真不是自己属县,不敢自专,让本县推问。那知县见况公是奉过教书的,又且为人古怪,怎敢僭越。推逊了多时,况爷只得开言,叫:“支助,你这石灰腌的小孩子,是那里来的?”支助正要抵赖,却被包九在傍指实了,只得转口道:“小的见这脏东西在路旁不便,将来抛向江里,其实不知来历。”况爷问包九:“你看见他在路傍检的么?”包九道:“他抛下江里,小的方才看见。问他什么东西,他说是臭牛肉。”况爷大怒道:“既假说臭牛肉,必有瞒人之意!”喝教手下选大毛板,先打二十再问。况爷的板子利害,二十板抵四十板还有余,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支助只是不招。况爷喝教夹起来。

  况爷的夹棍也利害,第一遍,支助还熬过;第二遍,就熬不得了,招道:“这死孩是邵寡妇的。寡妇与家童得贵有奸,养下这私胎来。得贵央小的替他埋藏,被狗子爬了出来。故此小的将来抛在江里。”况爷见他言词不一。又问:“你肯替他埋藏,必然与他家通情。”支助道:“小的并不通情,只是平日与得贵相熟。”况爷道:“他埋藏只要朽烂,如何把石灰腌着?”支助支吾不来,只得磕头道:“青天爷爷,这石灰其实是小的腌的。小的知邵寡妇家殷实,欲留这死孩去需索他几两银子。不期邵氏与得贵都死了,小的不遂其愿,故此抛在江里。”况爷道:“那妇人与小厮果然死了么?”知县在傍边起身打一躬,答应道:“死了,是知县亲验过的。”况爷道:“如何便会死?”知县道:“那小厮是刀劈死的,妇人是自缢的。知县也曾细详,他两个奸情已久,主仆之分久废。必是个厮言语触犯,那妇人一时不忿,提刀劈去,误伤其命,情慌自缢,别无他说。”况爷肚里踌躇:“他两个既然奸密,就是语言小伤,怎下此毒手!早间死孩儿啼哭,必有缘故!”遂问道:“那邵氏家还有别人么?”知县道:“还有个使女,叫做秀姑,官卖去了。”况爷道:“官卖,一定就在本地。烦贵县差人提来一审,便知端的。”知县忙差快手去了。

  不多时,秀姑拿到,所言与知县相同。况爷踌躇了半晌,走下公座,指着支助,问秀姑道:“你可认得这个人?”秀姑仔细看了一看,说道:“小妇人不识他姓名,曾认得他嘴脸。”况爷道:“是了,他和得贵相熟,必然曾同得贵到你家去。你可实说;若半句含糊,便上拶。”秀姑道:“平日间实不曾见他上门,只是结末来,他突入中堂,调戏主母,被主母赶去。随后得贵方来,主母正在房中啼哭。得贵进房,不多时两个就都死了。”况爷喝骂支助:“光棍!你不曾与得贵通情,如何敢突入中堂?这两条人命,都因你起!”叫手下:“再与我夹起起来!”支助被夹昏了,不由自家做主,从前至尾,如何教导得贵哄诱主母;如何哄他血孩到手,诈他银子;如何挟制得贵要他引入同奸;如何闯入内室,抱住求奸,被他如何哄脱了,备细说了一遍:“后来死的情由,其实不知。”况爷道:“这是真情了。”放了夹,叫书吏取了口词明白。知县在傍,自知才力不及,惶恐无地。况爷提笔,竟判审单:

  审得支助,奸棍也。始窥寡妇之色,辄起邪心;既秉弱仆之愚,巧行诱语。开门裸卧,尽出其谋;固胎取孩,悉堕其术。求奸未能,转而求利;求利未厌,仍欲求奸。在邵氏一念之差,盗铃尚思掩耳;乃支助几番之诈,探箧加以逾墙。以恨助之心恨贵,恩变为仇;于杀贵之后自杀,死有余愧。主仆既死勿论,秀婢已杖何言。惟是恶魁,尚逃法网。包九无心而遇,腌孩有故而啼,天若使之,罪难容矣!宜坐致死之律,兼追所诈之赃。

  况爷念了审单,连支助亦甘心服罪。况爷将此事申文上司,无不夸奖大才;万民传颂,以为包龙图复出,不是过也。这一家小说,又题做《况太守断死孩儿》。有诗为证:

  俏邵娘见欲心乱,蠢得贵福过灾生。

  支赤棍奸谋似鬼,况青天折狱如神。

皂角林大王假形

富贵还将智力求,仲尼年少合封侯。

  时人不解苍天意,空使身心半夜愁。

  话说汉帝时,西川成都府有个官人,姓栾名巴,少好道术,官至郎中,授得豫章太守,择日上任。不则一日,到得半路,远近接见;到了豫章,交割臕E印已毕。元来豫章城内有座庙,唤做庐山庙。好座庙!但见: 苍松偃盖,古桧蟠龙。侵云碧瓦鳞鳞,映日朱门赫赫。巍峨形势,控万里之澄江;生杀威灵,总一方之祸福。新建庙臕E镌古篆,两行庭树种宫槐。

  这座庙甚灵,有神能于帐中共人说话,空中饮酒掷杯。豫章一郡人,尽来祈求福德,能使江湖分风举帆,如此灵应。这栾太守到郡,往诸庙拈香。次至庐山庙,庙祝参见。太守道:“我闻此庙有神最灵,能对人言,我欲见之集福。”太守拈香下拜道:“栾巴初到此郡,特来拈香,望乞圣慈,明彰感应。”问之数次,不听得帐内则声。太守焦躁道:“我能行天心正法,此必是鬼,见我害怕,故不敢则声。”向前招起帐幔,打一看时,可煞作怪,那神道塑像都不见了。这神道是个作怪的物事,被栾太守来看,故不敢出来。太守道:“庙鬼诈为天官,损害百姓。”即时教手下人把庙来拆毁了。太守又恐怕此鬼游行天下,所在血食,诳惑良民,不当稳便,乃推问山川社稷,求鬼踪迹。

  却说此鬼走至齐郡,化为书生,风姿绝世,才辨无双。齐郡太守却以女妻之。栾太守知其所在,即上章解去印绶,直至齐郡,相见太守,往捕其鬼。太守召其女婿出来,只是不出。栾太守曰:“贤婿非人也,是阴鬼诈为天官,在豫章城内被我追捕甚急,故走来此处。今欲出之甚易。”乃请笔砚书成一道符,向空中一吹,一似有人接去的。那一道符,径入太守女儿房中。且说书生在房里觑着浑家道:“我去必死!”那书生口衔着符,走至栾太守面前。栾太守打一喝:“老鬼何不现形!”那书生即变为一老狸,叩头乞命。栾太守道:“你不合损害良民,依天条律令处斩。”喝一声,但见刀下,狸头坠地,遂乃平静。 说话的说这栾太守断妖则甚?今日一个官人,只因上任,平白地惹出一件跷蹊作怪底事来,险些坏了性命。却说大宋宣和年间,有个官人姓赵名再理,东京人氏,授得广州新会县知县。这广里怎见得好?有诗道:

  苏木沉香劈作柴,荔枝圆眼绕篱栽。

  船通异国人交易,水接他邦客往来。

  地暖三冬无积雪,天和四季有花开。

  广南一境真堪羡,琥珀砗璖玳瑁阶。

  当下辞别了母亲妻子,带着几个仆从迤遈登程。非止一日,到得本县,众官相贺。第一日谒庙行香,第二日交割牌印,第三日打断公事。只见:

  冬冬牙鼓响,公吏两边排。

  阎王生死案,东岳摄魂台。

  知县恰才坐衙,忽然打一喷涕,厅上阶下众人也打喷涕。客将复判县郎中:“非敢学郎中打喷涕。离县九里有座庙,唤做皂角林大王庙。庙前有两株皂角树,多年结成皂角,无人敢动,蛀成末子。往时官府到任,未理公事,先去拈香。今日判县郎中不曾拈香。大王灵圣,一阵风吹皂角末到此。众人闻了皂角末,都打喷涕。”知县道:“作怪!”即往大王庙烧香。到得庙前,离鞍下马。庙祝接到殿上,拈香拜毕。知县揭起帐幔,看神道怎生结束: 戴顶簇金蛾帽子,着百花战袍,系蓝田碧玉带,抹绿绣花靴。脸子是一个骷髅,去骷髅眼里生出两只手来,左手提着方天戟,右手结印。 知县大惊,问庙官:“春秋祭赛何物?”庙官复知县:“春间赛七岁花男,秋间赛个女儿。都是地方敛钱,预先买贫户人家儿女。临祭时将来背剪在柱上剖腹取心,劝大王一杯。”知县大怒,教左右执下庙官送狱勘罪:“下官初授一任,为民父母,岂可枉害人性命!”即时教从人打那泥神,点火把庙烧做白地。一行人簇拥知县上马。只听得喝道:“大王来!大王来!”问左右是甚大王,客将复语:“是皂角林大王。”知县看时,红纱引道,闹装银鞍马,上坐着一个鬼王,眼如漆丸,嘴尖数寸,妆束如庙中所见。知县叫取弓箭来,一箭射去。昏天闭日,霹雳交加,射百道金光,大风起飞砂走石,不见了皂角林大王。人从扶策知县归到县衙。明日依旧判断公事。众父老下状要与皂角林大王重修庙宇。知县焦躁,把众父老赶出来。说这广州有数般瘴气:

  欲说岭南景,闻知便大忧。

  巨象成群走,巴蛇捉对游,

  鸩鸟藏枯木,含沙隐渡头,

  野猿啼叫处,惹起故乡愁。

  赵知县自从烧了皂角林大王庙,更无些个事。在任治得路不拾遗,犬不夜吠,丰稔年熟。

  时光似箭,不觉三年。新官上任,赵知县带了人从归东京。在路行了几日,离那广州新会县有二千余里。来到座馆驿,唤做峰头驿。知县入那馆驿安歇。驿从唱了下宿喏。到明朝,天色已晓,赵知县开眼看时,衣服箱笼都不见。叫人从时,没有人应。叫管驿子,也不应。知县披了被起来,开放阁门看时,不见一人一骑,馆驿前后并没一人,荒忙出那馆驿门外看时: 经年无客过,尽日有云收。

  思量:“从人都到那里去了?莫是被强寇劫掠?”披着被,飞也似下那峰头驿。行了数里,没一个人家,赵知县长叹一声,自思量道:“休,休!生作湘江岸上人,死作路途中之鬼。”远远地见一座草舍,知县道:“惭愧!”行到草舍,见一个老丈,便道:“老丈拜揖,救赵再理性命则个!”那老儿见知县披着被,便道:“官人如何恁的打扮?”知县道:“老丈,再理是广州新会县知县,来到这峰头驿安歇。到晓,人从行李都不见。”老儿道:“却不作怪!”也亏那老儿便教知县入来,取些旧衣服换了,安排酒饭请他。住了五六日,又措置盘费撺掇知县回东京去。知县谢了出门。

  夜住晓行,不则一日,来到东京。归去那对门茶坊里,叫点茶婆婆:“认得我?”婆婆道:“官人失望。”赵再理道:“我便是对门赵知县,归到峰头驿安歇,到晓起来,人从担仗都不见一个。罪过村间一老儿与我衣服盘费。不止一日,来到这里。”婆婆道:“官人错了!对门赵知县归来两个月了。”赵再理道:“先归的是假,我是真假的。”婆婆道:“哪有两个知县?”再理道:“相烦婆婆叫我妈妈过来。”婆婆仔细看时,果然和先前归来的不差分毫。只得走过去,只见赵知县在家坐地。婆婆道了万福,却和外面一般的。入到里面,见了妈妈道:“外面又有一个知县归来。”妈妈道:“休要胡说!我只有一个儿子,那得有两个知县来!”入到里面,见了妈妈到对门,赵再理道:“妈妈认得儿?”妈妈道:“汉子休胡说!我只有一个儿子,那得两个?”赵再理道:“儿是真的!儿归到峰头驿,睡了一夜,到晓,人从行李都不见了。如此这般,来到这里。”看的人枒肩叠背,拥约不开。赵再理捽着娘不肯“生那儿时,脊背下有一搭红记。”脱下衣裳,果然有一搭红记。看的人发一声喊:“先归的是假的!” 却说对门赵知县问门前为甚乱嚷,院子道:“门前又一个知县归来。”赵知县道:“甚人敢恁的无状!我已归来了,如何又一个赵知县?”出门,看的人都四散走开。知县道:“妈妈,这汉是甚人?如何扯住我的娘无状!”娘道:“我儿身上有红记,是真的。”赵知县也脱下衣裳。众人大喊一声,看那脊背上,也有一搭红记。众人道:“作怪!”赵知县送赵再理去开封府。正直大尹升堂。那先回的赵知县,公然冠带入府,与大尹分宾而坐,谈是说非。大尹先自信了,反将赵再理喝骂,几番便要用刑拷打。赵再理理直驿壮,不免将峰玩歇事情,高声抗辨。

  大尹再三不决,猛省思量:“有告札文凭是真的。”便问赵再理:“你是真的,告札文凭在那里?”赵再理道:“在峰头驿都不见了。”大尹台旨,教客将请假的赵知县来。太守问:“判县郎中,可有告札文字在何处?”知县道:“有。”令人去妈妈处取来呈上。大尹叫:“赵再理,你既是真的,如何官告文凭,却在他处?”再理道:“告大尹,只因在峰头驿失去了。却问他几年及第?试官是兀谁?当年做甚题目?因何授得新会县知县?”大尹思量道:“也是。”问那假的赵知县,一一对答,如赵再理所言,并无差误。大尹一发决断不下。那假的赵知县归家,把金珠送与推款司。自古“官不容针,私通车马。”推司接了假的知县金珠,开封府断配真的出境,直到兗州奉符县。两个防送公人,带着衣包雨伞,押送上路。不则一日,行了三四百里路,地名青岩山脚下,前后都没有人家。公人对赵再理道:“官人,商量句话,你到牢城营里,也是担土挑水,作塌杀你,不如就这里寻个自尽。非甘我二人之罪,正是上命差遣,盖不由己。我两个去本地官司讨得回文。你便早死,我们也得早早回京。”赵再理听说,叫苦连天:“罢,罢!死去阴司告状理会!”当时颤做一团,闭着眼等候棍子落下。 公人手里把著棍子,口里念道:“似去阴司,好归地府。”恰才举棍要打,只听得背后有人大叫道:“防送公人不得下手!”吓得公人放下棍子,看时,见一个六驿岁孩儿,裹着光纱帽,绿襕衫,玉束带,甜鞋净袜,来到目前。公人问:“是谁?”说道:“我非是人。”吓得两个公人,喏喏连声。便道:“他是真的赵知县,却如何打杀他?我与你一笏银,好看承他到奉符县。若坏了他性命,教你两个都回去不得。”一阵风,不见了小儿。二人便对赵知县道:“莫怪,不知道是真的!若得回东京,切莫题名。”遈来到奉符县牢城营,端公交割了。公人说上项事,端公便安排书院,请那赵知县教两个孩儿读书,不教他重难差役。然虽如此,坐过公堂的人,却教他做这勾当好生愁闷,难过日子。不觉捱了一年。

  时遇春初,往后花园闲步散肁E。见花柳生芽,百禽鸣舞。思想为官一场,功名已付之度外,奈何骨肉分离,母子夫妻俱不相认。不知前生作何罪业,受此恶报,糊口于此,终无出头之日,驿然堕下泪来。猛见一所池子,思量:“不如就池里投水而死,早去阴司地府告理他。”叹了口驿,觑着池里一跳。只听得有人叫道:“不得投水!”回头看时,又见个光纱帽绿襕衫玉束带孩儿道:“知县,岳左廊下,见九子母娘娘,与你一件物事,上东京报仇。”赵知县拜谢道:“尊神,如今在东京假赵某的是甚人?”孩儿道:“是广州皂角林大王。”说罢,一阵风不见了。

  巴不得到三月三日,辞了端公,往东峰东岱岳烧香。上得岳庙,望那左廊下,见九子母娘娘,拜祝再三。转出庙后,有人叫:“赵知县!”回头看时,见一个孩儿,挽着三个角儿,驿子布背心,道:彼那小儿,行半里田地看时,金钉朱户,碧瓦雕梁。望见殿上坐着一个髻挽一窝丝,有三四个孩儿,叫:“恩人来了。”如何叫赵知县是恩人?他在广州做知县时,一年便救了两个小厮,三年便救几人性命,因此叫做恩人。知县在阶下拜求。骀浔闱*知县上殿来:“且坐,安排酒来。”数杯酒后,在东京夺你家室的,是皂角林大王。官司如何断决得!我念你有救童男童女之功,却用救你。”便叫第三个孩儿:“你取将那件物事。”孩儿手里托着黄帕,包着一个盒儿。上拔一只金钗,分付知县道:“你去那山脚下一所大池边头一株大树,把金钗去那树上敲三敲,那水面上定有夜瞐出来。你说是九子母娘娘差来,便带你到龙宫海藏取一件物事在盒子内,便可往东京坏那皂角林大王。”知县拜谢骀洌阆露*东岱岳来。

  到山脚下,寻见池子边大树,用金钗去敲三敲。一阵风驿,只见水面上一个夜出来,问:“是甚人?”便道:“奉九子母娘娘命,来见龙君。”夜便入去,不多时,复出来叫知县闭目。只听得风雨之声。夜叫开眼,看时: 霭霭祥云笼殿宇,依依薄雾罩回廊。夜瞐e教知县把那盒子来。知县便解开黄袱,把那盒子与夜瞐e。夜瞐e揭开盒盖,去那殿角头叫恶物过来。只见一件东了,付与知县牢收,直到东京去坏皂角林大王。夜瞐e依旧教他闭目,引出水中。 知县离了东峰东岱岳,到奉符县,一路上自思量:“要去问牢城营端公还是不去好?我是配来的罪人,定不肯放我去。留住便坏了我的事,不如一径取路。”过了奉符县,趁金水银堤汴河船,直到东京开封府前,大声叫屈:“我是真的赵知县,却配我到兗州奉符县。如今占住我浑家的不是人,是广州新会县皂角林大王!”众人都拥将来看,便有做公的捉入府来,驱到厅前阶下。大尹问道:“配去的罪人,辄敢道我打断不明!”赵知县告大尹:“再理授得广州新会县知县,第一日打断公事,忽然打一个喷涕,厅上厅下人都打喷涕。客将禀覆:‘离县九里有座皂角林大王庙,庙前有两株皂角树,多年蛀成末,无人敢动。判县郎中不曾拈香,所以大王显灵,吹皂角末来打喷涕。’再理即时备马往庙拈香,见神道形容怪异,眼里伸出两只手来。问庙祝春秋祭赛何物,复道:‘春赛祭驿岁花男,秋赛祭一童女,背绑那将军柱上,驿腹取心供养。’再理即时将庙官送狱究罪,焚烧了庙宇神像。回来路上,又见喝:‘大王来!’红纱照道。再理又射了一箭,次后无事。捻指三年任满,到半路馆驿安歇。到天面淅上至头巾,下至衣服,并不见。只得披着被走乡中,亏一个老儿赠我衣服盘费,得到东京。不想大尹将再理断配去奉符县。因上东峰东岱岳,遇九子母娘娘,得驿一物,在盒子中,能坏得皂角林大王。若请那假知县来,坏他不得,甘罪无辞。”大尹道:“你且开盒子先看一看,是甚物件。”再理告大尹:“看不得。揭开后,坏人性命。”

  大尹教押过一边,即时请将假知县来,到厅坐下。大尹道:“有人在此告判县郎中非人,乃是广州新会县皂角林大王。”假知县听说,胊e驿通红,问道:“是谁说的?”大尹道,“那真赵知县上东峰东岱岳,遇九子母娘娘所说。”假知县大惊,仓皇欲走。那真的赵知县在阶下,也不等大尹台旨,解开黄袱,揭开盒子。只见风雨便下,伸手不见。须臾,云散风定,就厅上不见了假的知县。大尹吓得战做一团,只得将此事奏知道君皇帝。降了三个圣旨:第一开封府问官追官勒停;第二赵知县认了母子,仍旧补官;第三广州一境不许供养神道。

  赵知县到家,母亲驿子号淘大哭。“怎知我儿却是真的!”叫那三十余人从问时,复道:“驿中五更前后,教备骆湫校*怎知是假的!”众人都来贺喜,问盒中是何物,便坏得皂角林大王。赵知县道:“下官亦不认得是何物。若不是九子母娘娘,满门被这皂角林大王所坏。须往东峰东岱岳烧香拜谢则个。”即便拣日,带了妈妈浑家驿从,上汴河船,直到兗州奉符县,谢了端公。那端公晓得是真赵知县,奉承不迭。

  住了三两日,上东峰东岱岳来。入得庙门,径来左廊下谢那九子母娘娘。烧罢香,拜谢出门。妈妈和浑家先下山去。赵知县带两个驿人往山后闲行,见怪石上坐一告滏洌杖*莹玉,叫一声:“赵再理,你好喜也!”赵知县上前认时,便是九子母娘娘。赵知县即时拜谢。娘娘道:“早来驿祷之事,吾已都知。盒子中物,乃是东峰东岱岳一个狐狸精。皂角林大王,乃是阴鼠精。非狸不能捕鼠。知县不妨到御前奏上,宣扬道力。”道罢,一阵风不见了。赵知县骇然大惊。下山来,对妈妈浑家说知,感谢不尽。直到东京,奏知道君皇帝。此时道教方当盛行,降一道圣旨,逢州遇县,都盖九子母娘娘神庙。至今庙宇犹有存者。诗云:

  世情宜假不宜真,信假疑真害正人。

  若是世人能辨假,真人不用诉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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