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腆纪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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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九

前翰林院检讨加詹事府赞善衔六合徐鼒譔 列传第二 宗藩 宗藩 蜀王至澍(太平王至渌) 襄王常澄 崇王慈爚 吉王慈煃(松滋王某、岷王子某)荣王由桢 潞王常淓瑞王常浩 义阳王朝燀东安王盛蒗德阳王至浚延长王识■〈金穿〉宁靖王术桂 光泽王俨铁 巴东王某 弋阳王某 石泉王聿德化王慈烨 新昌王某 郧西王常潮(永西王某、兴安王某) 贵溪王常滮、靖江王亨嘉(嗣王亨嘉) 崇阳王某(奉国将军辉奎) 敬錪 谊■〈氵斗〉(企■〈金尤〉)敏蒙(俊淅) 寿■〈金林〉奉■〈金尹〉(兄弟某) 帅■〈金炊〉议浘(议漆) 常■〈巛上水下〉由■〈木艺〉统 ■〈金类〉容藩(谋烈) 蜀王至澍,蜀献王后,太祖十世孙也。世传献王得鸿宝之书于内府,子孙善黄白术;故蜀府最称富。 崇祯甲申(一六四四),贼氛既逼,巡按刘之渤、同知方尧相请至澍出赀募士设守;以祖制不典兵,辞。知成都县吴继善上书曰:『高皇帝众建藩辅,碁置绣错;数年以来踣命亡氏,失其国家。此数王者,非真有败德失道见绝于天也;直以拥富贵之赀,狃便安之计,为贼所利而不思自全。此非殿下前车之鉴乎!今楚氛日恶,秦关失守,曹、闯、姚、黄陆梁左右,殿下付之悠悠而不恤!夫全蜀之险在边不在腹,若设重戍于夔门、剑阁,诚足自固。否则,黄牛、白帝亦属夷庚,黑水、阳平更多歧径。乃欲坐守门庭,谓为设险,不可解者一也。往者蔺酋扑灭、献贼逃遁,只以蔺兵力有亏、献地利不习。今日荆、襄撤其藩篱,秦、陇寒其唇齿;揣量贼情,益无顾忌。而欲援引前事,冀幸将来,不可解者二也。至于锦城之固不及秦关,白水之险岂逾湘、汉。此可恃以无虞,彼何为而失守!且城如孤注,救援先穷;时及严冬,长驱尤易。累卵不足喻其危,厝火不足明其急;而犹事泄泄以幸苟免,不可解者三也。为殿下计,宜召境内各官谘诹谋议。发帑金以赡戍卒、散朽粟以慰饥民,出明禁以绝厮养苍头、蠲积逋以免流离沟瘠,募民兵以守隘、结夷目以资援;政教内修,声势外振:则可易危为安、转祸为福。苟或不然,蜀事诚莫知所终;窃为殿下危之』!至澍不能用,而谋迁于滇;之渤持不可。内江王至沂与之渤争,乃以六月十三日启行;守门卒汹汹乱,辎重有被掠者,乃止。城中一日数惊;火药局灾、雷震寝殿、大雨雹;至澍始惧,出财募勇,三日无应之者。城陷,与弟太平王至渌、妃邱氏、宫人素馨等投井死之(渤等另有传)。 襄王常澄,襄忠王翊铭之嫡次子、仁宗八世孙也。初封福清王。崇祯十四年(一六四一),献贼陷襄阳,翊铭暨长子某同遇害;乙酉(一六四五)四月,始袭封,命居汀州(或曰命居九江)。终事不可详。 崇王慈爚,崇王由樻之次子、英宗八世孙也。崇祯壬午(一六四二),闯贼陷汝宁,掠由樻及世子慈辉、妃嫔以行。甲申(一六四四)春,慈爚偕诸王南奔,命居温州。乙酉(一六四五)二月袭封,命居福州。终事不可详。 吉王慈煃,吉贞王之子、英宗八世孙也。甲申(一六四四),南都立;六月,贞王薨于淮安舟次。慈煃以闻,命于安居孝丰卜葬。冬十月,命慈煃嗣封。 南都亡,转徙闽、粤。永历帝之入缅也,慈煃与辽藩松滋王某及岷王子从焉。咒水之祸,慈煃偕妃某氏、贵人杨氏、刘氏自缢死。岷王子流入暹罗国。 荣王由桢,盖荣宪王由枵兄弟行,宪宗七世孙也。袭封时日不可详。 永历元年(一六四七)八月武冈变,楚中诸臣不知乘舆所在,督师堵胤锡奉由桢建号于辰州,寓书前阁臣熊开元以元辅相期;开元不可,乃止。是冬十月,辰州陷,由桢逃之苗洞,被获死之。 潞王常淓,潞简王翊镠之子、穆宗孙也。万历四十二年(一六一四)翊镠薨,常淓幼,母妃李氏理藩事;四十六年(一六一八),袭封。 崇祯中,流贼扰秦、晋,常淓告急;言『卫辉城卑土恶,请选护卫三千人;捐岁入万金资饷,不烦司农』。帝嘉之。寻以盗发王妃冢,上言『贼蔓延及江北,凤、泗陵寝可虞』。时诸王能急国难者,惟潞、周二王云。甲申(一六四四)二月,卫辉陷;南奔,流寓于杭州。 常淓工书画、好古玩;通释典,号潞佛子。虽有贤声,实非戡乱才。南都之议立君也,吕大器、张慎言、姜曰广、钱谦益等虑弘光帝立,且修衅三案;佥谓常淓贤明,可定大计。弘光帝既立,马、阮辄以是齮龁异己。常淓初至杭州,海宁百姓诉乡官陈之遴于抚按;常淓偶与众语及之,之遴惧。巡按御史彭遇颽以括饷为士民所逐,调淮扬;思所以自媚。会之遴起原官,与遇颽同入对;因言定策之初,大臣意在潞王,省会非所宜居。常淓亦自危,疏请僻静一郡。乙酉(一六四五)夏四月,左兵逼,乃移周、鲁二藩于江西、广东,而命常淓居湖州。 未行而南都陷,马士英奉太后至杭州;常淓入见。诸臣请监国,不受。太后泣且拜之,终不受;而与巡抚张秉贞、总兵陈洪范迎降。 秋九月,大清兵挟弘光帝暨常淓北旋。明年五月,同遇害。隆武帝追谥曰「闵王」。 瑞王常浩,神宗第五子。万历二十九年(一六○一),与福、惠、桂三王同封。年二十五,尚未选婚;群臣交章言,不报。而日索部帑为婚费,赢十八万,且言冠服不能备。天启七年(一六二七),之藩汉中。常浩性佞佛,不近女色;丞监以下皆化之。吴民有解瑞府粮者,必厚给使归。 崇祯时,上书言:『臣托先帝骨肉,获奉西藩;未期年而寇至。比西贼再渡河,阑入汉兴,破洵阳、逼兴安,紫阳、平利、白河相继陷没;督臣洪承畴单骑裹甲入山,近境稍宁。既,蜀贼入秦州,楚贼上兴安;六月,遂犯郡界,幸诸将凭江力拒。臣在万山绝谷中,贼四面至,覆亡无日。臣腑肺至亲,藩封最僻,而于寇盗至迫。惟陛下哀怜』!既而寇逼秦中,将吏不能救,乞援于蜀。总兵侯良柱援之,遂自汉中奔重庆;陇西士大夫多从之,关南道陈纁与焉。 甲申(一六四四)六月重庆陷,遇害。方常浩之就执也,雷忽震。张献忠曰:『若再雷者,释之』。已而竟不免。众见常浩乘白气冉冉而没,或谓之兵解云。 义阳王朝墠,周藩裔也。甲申(一六四四)南都立,命驻太仓州。乙酉(一六四五)夏,南都陷;总兵黄蜚、监军道荆本澈等以舟师奉之,驻崇明沙。蜚降、本澈死,朝墠依朱成功于厦门。戊戌(一六五八)七月,从成功北征;驻羊山,舟覆溺死(本澈另有传)。 东安王盛蒗者,楚藩裔也。袭封不可详。永历帝入滇,盛蒗窜川东。癸卯(一六六三)冬,刘体纯、郝永忠、袁宗第等败死;盛蒗被获于小尖寨,亦死。 德阳王至浚,蜀藩裔;嘉靖中,国除。至浚袭封,事不可详。永历帝入缅后,至浚与太监王应遴匿交址之高平。而是时安南都统使莫敬耀己入贡于我大清,势益孤危,遂出降。 延长王识■〈金穿〉,肃藩裔,太祖九世孙也。袭封时日不可详。国变后,流落西陲。 戊子(一六四八)三月戊午(二十三日),有■〈犭回〉人米喇印、丁国栋据兰州,拥识■〈金穿〉为主;降将孟乔芳、张勇会师击败之。是年五月,识■〈金穿〉被擒于马家坪,死之。 宁靖王术桂,字天球,太祖八世孙、辽藩长阳郡王术雅之弟也。初,授辅国将军。崇祯壬午(一六四二),流寇陷荆州,随惠王常润避兵湖中。弘光时,晋镇国将军;同长阳王守宁海。南都亡,长阳王入闽,有传其死者;鲁监国以术桂袭封,隆武帝封亦如之。后闻其兄尚存,已袭辽王;术桂疏请以长阳之封让兄次子。隆武帝不许,改封宁靖王;仍依鲁监国督方国安军。 丙戌(一六四六)五月,我大清兵渡钱塘江,术桂航海至石浦;监国亦自海门来,同至舟山。岁杪,抵厦门。是时郑芝龙已归命我朝,郑鸿逵迎淮王于军中,留术桂监其师,合朱成功之兵围泉州;不克,鸿逵载淮王与术桂至南澳,朝永历帝于肇庆。戊子(一六四八)春,命督鸿逵、成功师,就所在地方月支膳银五十两。庚寅(一六五○)冬,粤事又溃,乃与鸿逵旋金门。及成功取台湾,术桂辄东渡,就竹沪垦田数十甲以赡。元妃罗氏卒,葬焉。 术桂为人美髯、宏声,善书翰、喜佩剑,沈勇寡言;兵民咸尊礼之。闻澎湖之败,叹曰:『主幼臣强、将骄兵悍,不知托足何所矣』!既闻刘国轩议降,曰:『是吾归报高皇之日矣』!分其田赏佃人,舍府舍为佛寺。召姬媵袁氏、王氏、秀姑、荷姐、梅姐五人曰:『我死期至,汝辈自便』!咸对曰:『王全节,妾岂失身乎?请先赐尺帛,死随王所』。术桂曰:『善哉』!备六棺,沐浴更衣,环坐欢饮。五人起自缢,术桂为殓毕,冠服辞交游耆老。入而北面向东再拜,援笔书曰:『自壬午流贼陷荆州,携家南下。甲申避乱闽海,几茎头发,保全遗体。远潜外国,今已四十余年,岁六十有二;时逢大难,全发冠裳,归报高皇。生事毕矣,无愧无怍』!又题一绝云:『艰辛避海外,总为几茎发;于今事已毕,祖宗应容纳』!投缳死,葬于凤山县之竹沪。 自术桂死,而鲁监国之世子桓、泸溪王慈旷、巴东王江、乐安王俊、舒城王着、奉南王熺、益王宗室镐皆诣大清缴册降。 光泽王俨铁,辽藩裔,太祖九世孙也。有术堣者,于万历三十四年(一六○六)袭封;俨铁盖其子也。永历帝入缅后,与总兵杨祥亡入交址;交人执送广西,遇害(祥另有传)。 巴东王某,辽藩裔,名不可详。 永历六年壬辰(一六五二),从幸安隆。时行宫庳隘,奄寺、宫人假馆于外,分班宿卫。常在郭氏名良璞,故奄夏国祥之对食也;年十九,妍丽捷敏,能击剑、走马。王妃某氏与之善。有张应科者,孙可望之私人也;窥见良璞,心好之,移居近王第,最夕致殷勤。王亦昵就之,隐科呼王妃为嫂;因得通于良璞。事觉,上命杖杀艮璞并内监李安国,赐王与妃悉自裁。 弋阳王某者,宁藩裔。万历中,以无子,除。某袭封事不可详。 国变后,避乱建阳山中,土人拥戴之建阳,从英德之沧光厂溯流而上为阳山县、为连州、为连山县,达于湖广地。皆深林、峭壁,人善用炮,以背负之,发辄命中。李成栋履攻不克;归明后,遣科臣洪士鹏往,亦不得入。宣忠伯王承恩请行;命赍敕往,遇王于阳山。其众皆居奇自恣,不听王赴阙;标下彭鸣京、锺某、罗某愿统众随承恩自效,亦不果。 石泉王聿■〈金舍〉,唐藩裔;盖隆武时所封也。永历帝入滇时,聿■〈金舍〉窜巴蜀。壬寅(一六六二)四月,叙州马湖陷,死之。 德化王慈烨,吉藩裔,英宗八世孙也。袭封事不可详。 戊子、己丑(一六四八~四九)间,鲁监国所复福建地尽失,惟延、漳、汀三府界连江右,而延平所属又在万山中;我大清兵退,慈烨乃踞将军寨,连破大田、龙溪、顺昌、将乐。己丑(一六四九)十一月丙辰朔,我大清兵克其寨,慈烨死之;其兵部尚书罗南生等皆降。 新昌王某,徽藩裔也;名不可详。乙酉(一六四五)秋,淮安人王翘林、缪鼎吉、鼎言兄弟奉之起兵海中云台山。后被杀于淮南(见鼎吉、鼎言传)。 郧西王常潮,益宣王之庶子、宪宗五世孙也。永历元年丁亥(一六四七)四月,起兵复建宁;其将王祁复邵武。明年三月,城破,常潮与祁皆死之。同时有永西王、德化王、兴安王者(名不可详),与泸溪贡生魏一柱亦与攻克建宁之役;永西、德化皆死之。兴安以先事出,获免。 贵溪王常滮,荣藩裔,宪宗五世孙也。丁亥(一六四七)冬,永历帝自象州返跸桂林、荣王亦遇害辰州,常滮与总兵项登韦拥余众据永宁山寨,攻沅州。明年二月,寨破;皆死之。 靖江王亨嘉,太祖嫡兄南昌王兴隆之裔也。初,亨嘉以庶子袭封,其嫡偕宗人疏讦之;历天启、崇祯两朝,狱未具。亨嘉厚赂朝贵,得直,而下讦者于狱。 弘光元年(一六四五),表贺登极;因劾奏永、金、连三州为土贼所据,抚按匿不闻状。遂窃据三州,驻桂林。及南都陷,亨嘉睥睨神器,以其党总兵杨国威为大将军、推官顾弈为吏科给事中,臬司曹烨等俯首听命;檄广西左、右两江土狼四十五洞标勇,自称监国。隆武帝诏至,不受;举兵而东。事败,械至福州;废为庶人,以幽死。党与皆伏诛(详「瞿式耜传」)。 亨歅,盖亨嘉兄弟行;袭封时日不可详。永历元年(一六四七)冬十二月,自象州返跸桂林,亨歅偕留守瞿式耜迎于郊。四年(一六五○)冬十一月,桂林破,亨歅弃城走;世子某暨长史李某缢于宫中。 崇阳王某,名系不可详;盖南渡后所封也。戊子(一六四八)二月,率苗兵十二营攻黎平,为降将陈友龙所败。诸营俱溃;独兴化土司迎奉国将军晖奎入寨,以兵千人拒守;寨破,晖奎死之。 敬錪字季量,秦藩裔,太祖九世孙也。有「自吟亭诗草」。 谊■〈氵斗〉字子斗,亦秦藩裔,太祖十世孙也。才情横溢,富平李因笃亟称之。华阴王宏撰,交谊■〈氵斗〉于青门。顾炎武闻而访之,谊■〈氵斗〉已殁;子存杠出所箸述以见,炎武为序之。时有青门七子者,皆宗室之贤;谊■〈氵斗〉其一也,六子不可考。存杠后人冒姓杨氏。 又岷藩裔企■〈金尤〉,改名金尤;有诗集。皆革除后,惧祸变易。 敏蒙字龙泽,晋藩庆成府镇国将军,太祖十世孙也。闯贼之乱,骂贼死。中尉敏,盖其兄弟行;顾炎武访之汾州阳城里。 又有中尉俊淅者,代藩宗人。炎武尝考其世次,于孝宗为昆季云。 寿■〈金林〉,鲁藩裔,太祖九世孙;家兖州。崇祯中,官云南通判,有声绩。永历帝擢为右佥都御史,使募兵;值沙定洲作乱,兵不克集。 既孙可望至,寿■〈金林〉知不免;张麾盖往见之,行三揖礼曰:『谢将军不杀不掠之恩』!胁之降,不从。系他所,题诗壁上;或以报可望,遂遇害。 奉■〈金伊〉,蜀藩裔;由进士历御史。劾督师丁启睿诸疏,为时所称。乙酉(一六四五)三月,偕天全六番招讨使杨之明起兵拒献贼败绩,死之。又兄弟某者,名不可详。甲申(一六四四)八月,贼陷成都,大搜藩宗;兄弟投水死。妻李氏,姊妹而娣姒也;联袂投江死。 帅■〈金炊〉,庆藩裔,太祖九世孙也。崇祯末,官香河知县。甲申(一六四四)三月,北都陷,弃官走;伪防御使囚之德州。贡生马元騄、生员谢陛之诛伪官也,奉帅权称济王,移告远近,兖、青、登、莱皆坚壁自守。是年六月,我大清兵下德州,前大学士谢升以帅■〈金炊〉降,授知州。 时又有衡王某者,诛伪官于青州,请徙内地;终事不可考。 议浘、议漆二人,宁藩裔,太祖十世孙。议浘,官广西道御史。孙可望之请王封也,给事中金堡七疏争之。举朝方畏五虎势,莫敢异同;议浘独劾堡把持误国。后与于密敕之狱,安龙十八先生之一也。议漆死于缅人咒水之祸。 常■〈巛上水下〉,襄藩樊山王翊■〈金氐〉之次子、仁宗八世孙也;封镇国将军。张献忠之破襄阳也,常■〈巛上水下〉挈家人一夕遁。丙戌(一六四六)春,归蕲州,与英山男子王六姊起兵斗方砦;兵败,死之。 由■〈木艺〉,不知何王裔;以宗室中崇祯壬午(一六四二)举人,为广东教谕。隆武丙戌(一六三六),充乡试同考官;历官翰林院侍读。永历帝还驻肇庆,擢大学士;命入阁。李成栋忌之,诬以他罪,捕系狱中杀之。 统■〈金类〉者,宁藩建安王府镇国中尉。 弘光帝立,谒南都,吏部候考。马、阮之谋逐姜曰广、刘宗周也,知统■〈金类〉无赖,大铖自为疏使上之;疏言曰广定策时有异志,词连史可法、张慎言、吕大器等。疏入,高宏图票拟『究治』;上坐内殿,召辅臣入,厉声曰:『统■〈金类〉吾一家,何重拟也』!逾二日,统■〈金类〉复疏劾曰广五大罪:一、引用东林死党郑三俊、吴甡等把持朝政。以刘士桢为通政,沮遏章奏;以王重为文选,广植私人。二、令杨廷麟出剧盗于狱,交联江河大侠与水陆奸弁,日窥南都声息;非谋劫迁,则谋别戴。三、庇从贼诸臣。四、纳贿。五、奸媳。请并士桢、重、廷麟及刘宗周、陈必谦、周镳、雷演祚,俱置之理。举朝大骇。通政司刘士桢、礼科袁彭年劾『统■〈金类〉诬诋大臣;且不由通政司,由何经窦直达御前』!不听。日广、宗周既去位,以统■〈金类〉为行人司行人;统■〈金类〉不悦,语人曰:『须还我总宪』!寻讦御史周灿,命不究;盖上亦厌薄之(或曰:统■〈金类〉既劾曰广,而大铖不满意;复募建安王统口为之。再疏劾者,非统■〈金类〉也)。 容藩,楚藩裔;无赖,不齿于王府。逃入左良玉军中,冒称「郡王」。诸将恶之,走南都;贿马士英,请以镇国将军监督楚营,几激变。已闯贼余党入楚,复入贼中称「楚王世子」;贼大喜,欲立为王。既疑其诈也,乃止。 丙戌(一六四六)冬十一月,永历帝立;赴行在,言贼中情形甚悉。丁魁楚信之,荐于朝;命掌宗人府事。兵科程源者,四川人也;与容藩交甚欢,谓之曰:『川中诸将,兵不下数十万。吾两人各请总督之职,公督东北、我督西南,贼不足平也』。容藩喜,具疏请之。加源太常寺少卿,经理三省;容藩为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川东军务。及上移跸桂林,容藩觊觎入阁,受命不即行;私属给事中唐諴疏劾丁魁楚私逃,谓『扈从单弱,如容藩、程源皆系拥戴重臣,不宜出外』。上素恶容藩,怒曰:『尔等又欲拥戴容藩邪』!削容藩职,将诛之。容藩赂内监庞天寿,言之太后谓上曰:『变乱以来,宗室凋零。容藩罪不至死,毋过求』!乃赦之,复其官。 容藩遂由辰州至施州卫,入四川,假称「楚王世子天下兵马副元帅」。适郧阳守将王光兴为我大清兵所败,无所归;不知其伪也,以其众二万人附之,李占春、于大海两将亦附焉。我大清兵由重庆顺流下;丁亥(一六四七)秋七月,容藩命占春、大海截击于万县之湖滩;我大清兵失利,走川北。容藩得三营兵,益恣肆;遂称「监国」,铸副元帅金印佩之。改忠州为大定府,号府门为承运门,称所居为行宫;设祭酒、科道、鸿胪寺等官。封王光兴、李占春、于大海、杨朝柱、谭宏、谭文、谭诣、杨展、马应试为侯伯,以张京为兵部尚书、程正典为四川总督、朱运久为湖广巡抚。冬十一月,容藩率李占春至重庆,会李干德讽其推戴己;干德若不解者,而礼复不相下。适长至,行朝贺礼;袁韬自贼中出,素不知礼,与容藩同班拜舞。容藩怒,占春尤不平。容藩命占春袭韬,不克。夔州临江有天字城,容藩改为「天子城」,以为己谶;部众数千居之。封石砫酉阳土官为伯,挂将军印;厮养蛮獠,授监军、总兵之职。时干戈阻道,文告不通;诸将士多为所惑,竞往归焉。川抚钱邦芑疏劾之,传檄各大镇,封稿达之堵胤锡,期共讨。胤锡率马进忠由施州卫乘舟入蜀,见容藩,正色责之。容藩曰:『圣驾播迁,川中不知顺逆;聊假名号弹压之耳』!胤锡诃之曰:『公身自为逆,何能服叛逆乎!公再不悛,钱公率兵下、吾截其后,川将皆朝廷臣子,谁为公作贼者』!川东文武始知容藩名号之伪,多解散者。督师吕大器至涪州,李占春来谒;适容藩有牌至,大器视其衔笑曰:『副元师,非亲王、太子不敢称。天子在上,何国可监;此人反叛明矣!尔等受其官,必不免』!占春曰:『讨叛以赎罪,若何』?大器许之。占春整师至天字城,容藩败走夔州;匿草舍中,为土人擒献,斩之。川东悉平。 同时,有谋烈者,宁藩裔;构堵胤锡于龙虎关守将曹志建,几激变(见胤锡传)。 论曰:明南渡后,宗室诸王事至舛驳,不可记。「国史」载:顺治三年(一六四六),洪承畴奏生擒樊山王朱常炎、瑞易王朱谊■〈汜力〉;博洛奏克金、衢,斩蜀王朱盛浓、乐安王朱谊石。四年(一六四七)二月,博洛奏擒周王肖象、益王思恢。五年(一六四八)二月,浙督陈锦奏擒荣王朱有桢子松于苗洞,又擒南威王朱寅卫:此类不下百余事。核之「世表」二十字之次及遗臣纪述,其国、其人百无一合。其尤甚者,四年(一六四七)十一月,漕督杨某奏擒义王朱■〈山上仍下〉;孔有德奏克宝庆,杀鲁王朱鼎兆及永历太子朱尔珠:乌有子虚,不可究诘。盖军士贪俘馘之功,露布沿讹传之字;昆火同焚、泾源孰别,情事然也。列传之作,将何从哉!盖尝獭祭稗官、家书,参互推摭,略可得而言焉。 南都初建,适有潞藩之议,赧王杯弓怀惧,羡齑是吹;始停换授,继禁入京。周、鲁寓居浙东,旋命远徙遂安。请团乡勇,亦不允行:几几如陈思王之所云矣。然辽藩除于隆庆、西鄂除于正德,悬绝几百年,何自有台州、宁国之命!岂登极之新恩,抑纳贿之冒袭;王政不纲,滥恩错出矣。南都既亡,闽、粤继立;国势十去八、九,谱牒百无二、三。周、益、辽二十四王死于广省,由棪十有三人死于惠州;孙贼芟之贵阳,缅酋歼之咒水。迨台湾郑氏之亡,而宗盟讫矣。然而江东父老共扶琅琊、南阳诸将乐推更始,如朝墠、识■〈金穿〉诸人盖皆中山帝裔,殊于卜者王郎;熏穴之求,孤忠林立。又况宁靖之死忠如北地、谊■〈氵斗〉之存贤于孟俯。听其埋蚀,潜德何光!爰综贤愚,作宗藩列传。嗟乎!葛藟失庇,苞稂其寒;悠悠苍天,殷鉴不远。有国者,可忽乎哉!

卷第十

前翰林院检讨加詹事府赞善衔六合徐鼒譔 列传第三 史可法(应廷吉) 史可法(应廷吉) 史可法字宪之,号道邻;大兴籍,河南祥符人也。世为锦衣卫百户。母尹氏,梦文天祥而生。可法短小精悍;面黑,目烁烁有光。左光斗视学京畿,决为非常人。举崇祯戊辰(一六二八)进士,授西安府推官;迁户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 八年(一六三五),以户科都给事中迁右参议,分守池州、太平。其秋总理侍郎卢象升大举讨贼,改副使,分巡安庆、池州,监江北诸军。贼再犯安庆,可法连营堵剿,且战且抚。贼去,则下马坐积尸上,计贼出没及身所历州邑破陷、长吏逃死状,草奏以闻;复上马驰行。每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振衣裳,冰霜铿然有声。士未饱不先食、未授衣不先衣:以故得士死力。既象升改督宣大,王家祯、熊文灿先后督师;贼益狂逞, 南都震惊。十年(一六三七)七月,擢可法右佥都御史,巡抚安庆、庐州、池州、太平四府及河南之光州、光山、固始、罗田、湖广之蕲州、广济、黄梅、江西之德化、湖口诸县,提督军务,屡挫贼锋;贼酋老■〈犭回〉■〈犭回〉遁入山,顺天王乞降。 十二年(一六三九)夏,以父忧去。服阕,起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朱大典总督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劾罢督粮道三人,增设漕储道一人;大浚南河,厘剔蠹弊。吏部尚书李日宣等言可法文武才,漕事方亟,宜俟报竣召用;盖时有易可法为凤阳总督之议也。既乃开屯田、招流亡、缮城郭,访贤豪而咨以军政;江、淮南北屹然称重镇。崇祯帝嘉其能,凡所奏,悉报可。已而贼连破荆、襄、承天,蔓延河南、山东;可法屯师淮上,贼望见旗帜即遁去。寻欲召为兵部尚书;检讨汪伟曰:『有可法淮扬以安,无可法江南必危;且留之以系东南望』。 十六年(一六四三),乃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南都武备久弛,奏行更新八事;京营之有籍无兵者,按去之。 十七年(一六四四)夏四月朔,闻贼犯阙,乃与户部尚书高宏图等誓告天地,驰檄勤王。渡江抵浦口,闻北京已陷,诸将请先择君以定南都。时福、周、潞、崇诸王俱南来,而福王由崧最亲。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姜曰广移牒言『福王有不孝、虐下、干预有司、不读书、贪淫、酗酒七不可立,潞王贤明可定大计』。马士英亦遣其私人传语,谓『立君以贤,伦序不宜固泥』。可法信之,即答以「七不可立」之说,身还南京。士英欲居拥戴功,既得可法移文,即结靖南伯黄得功暨高杰、刘泽清、刘良佐等移书诸大臣谓『以序、以贤,无如福王』。责可法当主其议,发兵拥王至仪征。可法始知为士英所卖,仓卒奉弘光帝于五月初三日(庚寅)监国。进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与高宏图同入直;马士英仍督凤阳。方廷推时,刘孔昭攘臂欲入阁;可法曰;『本朝无勋臣入阁例』!孔昭勃然曰:『即我不可,马士英有何不可』!又议起废,众推郑三俊、刘宗周、徐石麒,孔昭特举阮大铖;可法曰:『此先帝钦定「逆案」,毋庸议』!自是始构怨焉。可法念高、黄、二刘之众未尽为国用,寓书士英言:『今日之事,非可法与公,谁任之者』!合疏请分江北为四镇,以杰、得功、泽清、良佐分统之;立督师于扬州,节制诸镇。又请『裁去南京内外守备、参赞各衔;依北京旧制,设京营、府卫,简精壮、募义勇以实之。侍卫、锦衣、蛮仪诸司所隶军役,当多事之日,悉宜入伍操练,毋坐耗钱粮。至锦衣、镇抚司官不必备,亦所以杜告密、节繁费、收入心,于新政有裨者也』。又言:『操江旧兵单弱,请增设九江、京口两镇文臣二人,协理戎政』。上并从之。是时士英旦夕冀入阁,闻仍督凤阳之命,则大怒;密以「七不可立」之书呈上,而拥兵江干,上疏劝进。既至京,谓可法曰:『我驭军宽,颇扰于民;公威名着淮上,公诚能经营于外、我居中帅以听命,当无不济者』。可法知势不两立,乃曰:『居者守、行者御,敢辞难乎』!遂请行。京师士民哗曰:『何乃夺我史公』!太学生陈方策、诸生卢渭疏言:『淮、扬,门户也;京师,堂奥也。门户有人而堂奥无人,可乎』?不听。壬寅(十五日),上即皇帝位。乙巳(十八日),可法陛辞;加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命百官郊饯,给银二十万两。可法请以总兵刘肇基、李栖凤、于永绶、卜从善、金声桓随征,荐举人李蘧、主事何刚军前监纪;从之。又请发铜甲、铜锅、倭刀、团牌、红夷炮并色绢、白布一应军需;诏户部即结。 可法既出,孔昭益无顾忌,结勋臣讦吏部尚书张慎言于朝。可法叹曰:『党祸起矣』!因疏曰:『先帝用人原无成心,傅宗龙、孙传庭起自累囚,张凤翔、袁继咸、马士英起自戍籍。当吴甡奉命南征,以候唐通兵不至,迟则过之,所可原者。即诸臣以为不可,亦须平心入告;何至痛哭喧呼,灭绝法纪!使骄将悍卒闻之,不益轻朝廷、长祸乱邪?昔主辱而臣死,今主亡而臣生。凡在臣工,谁能无罪!国难之作,勋臣之殉国者谁!文臣固多误国,武臣岂尽矢忠!若各执成见,文武水火,国家朋党之祸自此开、人才向用之途自此塞。臣不愿诸臣存此见也』!寻奉命祭告祖陵;祭毕,因上疏曰:『臣伏见二陵松楸如故,佳气郁郁,知万年灵祚之方未艾也。惟是北顾神州,山河顿异;感痛填膺,不能已已。连岁凤、泗之间灾异迭见,天鼓一月数鸣,地且三震,以致今春罹兹大祸。先帝躬神明之质,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一十七年有如一日;尚不免身殉社稷,抱恨千古。天命之难谌而地灵之不足恃,于此可见。陛下践祚之始,祇谒孝陵哭泣尽哀,道路感动。若使躬谒二陵,亲见凤、泗境中万井悲风、千里赤地,蒿莱极目,鸡犬无声;汤沐遗黎,死亡殆尽:其呜咽悲愤又不知何如也!伏愿陛下坚此一心,慎终如始;察天人相与之故,考祖宗灵爽之依。处深宫广厦,则思东北诸陵魂魄之未安;享玉食大庖,则思东北诸陵麦饭之无展;膺图受箓,则念先帝之临渊集木何以忽遘危亡;早朝晏罢,则念先帝之克勤克俭何以卒隳大业?战兢惕厉,无敢刻忘,则二祖、列宗在天之灵必为请命上帝,默相陛下光复中兴。若晏处东南不思远略,滥恩施、开告密,贤奸无辨、威断不灵,老成激而投簪、豪杰因之裹足。窃恐祖宗怨恫、天命潜移,东南一隅犹未可晏然自保也』。上嘉答之。 六月,闯贼西遁,山东、河南郡县多据寨自保,杀伪官;而我大清兵已定北京,传檄四方。可法请速遣使北行,颁发监国、登极各诏,使中原知南国有君;从之。 时四镇争欲驻扬州,高杰尤暴横。进士郑元勋议纳杰以释怨,为州人所杀;杰怒攻城,知府马鸣騄、推官汤来贺拒守匝月。命可法往解之。杰素惮可法,趣其下宵取暴骨而埋之;入帐,洒然变色。可法故示以坦易,偏裨而下召见慰劳;因责杰曰:『将军之所以贵显者,以有君命也;如不奉诏而妄冀非属之地,则诸军与扬州之民皆得弯弓而射将军矣』!杰色沮,然浸易可法;以元勋死无罪,请诛首恶,纳其兵,不许。则止可法于其军,屏其左右,易所亲信者杖刀侍侧;可法谈笑不为动。徐草奏以瓜州予之;曰:『镇臣在瓜、臣在扬,调停于兵民之间释其猜嫌,同归于好』。又疏言:『高兵之南下也,初到不无骚扰;及镇臣斩数十人以徇,地方官民可以谅矣。乃抚臣黄家瑞漫无主张、道臣马鸣騄一味偏徇,听百姓日守河边草际,取零兵杀之;用是衅不可解。乡绅郑元勋亲到高营,所以为百姓;而百姓乘元勋一言之误,杀之抚臣坐次,碎其身首:抚臣威令之谓何!骂兵、杀兵以为爱民,而不知适以害民。臣于二臣,不能无憾!乞察首恶一重创之,庶纲常不至尽坏』!上谕部院议处;而扬州士民诣阙保任抚道,上乃优诏恕之。时刘泽清亦大掠淮上;刘良佐至临淮,士民张羽民等亦拒不纳。可法以次按部,皆听命,视杰加谨。可法遂开府扬州,设礼贤馆,招徕智谋之士及通天文、阴符、遁甲术者廪饩之,以监纪应廷吉主其事;募士得胜铠甲者百余人。时士英亦未敢为难,凡请饷,则属户部多方应之。用是,诸镇益和。 秋七月,大学士宏图乞休,请召可法入直;不许。我大清摄政睿亲王闻南都立君,贻可法书;责以「春秋」「不讨贼,新君不书即位」之义,谕令削号称藩。可法表上其书,劝上为自强计;即自具答书曰:『南中向接好音,法随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奉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循读再三,殷殷致意;若以逆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雠;敬为贵国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莫及。师次淮上,凶问遂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无君!虽肆法于市朝以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谢先皇帝于地下哉!尔时南中臣民,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雠。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气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出柟梓数十万章,助修宫殿;岂非天意也哉?越数日,遂命法视师江北,克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成,为我先皇帝发丧成礼;扫清宫阙,抚辑群黎。且罢薙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跪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缮治筐篚,遣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乃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诂责,善哉言乎!然此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卒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鼎,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祚;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于国雠未翦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率以正统予之。甚至如元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风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后以小人构衅,致启兵端;先帝深痛疾之,旋加诛戮:此殿下之所知也。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着于「春秋」矣。若乘我国运中微,一旦视同割据;转欲移师东下,而以前导命元凶,义利兼收、恩雠倏忽,奖乱贼而长寇雠:此不惟孤本朝借力复雠之心,亦甚违殿下仗义扶危之初志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好崇雠;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乎!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武,刻刻以复雠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冑之士,饮泣枕戈;忠义兵民,愿为国死。窃以天亡逆闯,当不越于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未伏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亦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雠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首,以泄敷天之忿:则贵国义问照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世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至于牛耳之盟,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陷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于地下者,实为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而已。即日奖率三军长驱渡河,以穷狐兔之窟,光复神州,以报今上及大行皇帝之恩。贵国即有他命,弗敢与闻。惟殿下实昭鉴之』! 八月,可法疏曰:『国家设四藩于江北,非为江左偏安计也;将欲定根基、养气力,北则为恢复神州之计、西则为澄清关陕之图,一举而遂归全盛耳。圣明在上、忠义在人,君父之雠耻特深,海宇之群心竞奋;乘时大举,扫荡可期。特所虑者,兵戈扰攘之中,不复有百姓耳。无百姓,何利于有疆土!故此时择吏不缓于择将,而救乱莫先于救民。所谓得一贤守,如得胜兵万人;得一贤令,如得胜兵三千人:正今日之谓也。前此北都未破,求牧方殷;非不有破格之升除,何曾收得人之实效。地有难易、缺有炎冷,兵荒破残之区,卒举而授之庸人;此岂白面书生所能胜任!目今人才告乏,东南缺员,安能复填西北之缺;则铨选法穷,安得不改为征辟。往时保举,多系慕膻;故捷足蝇营,真才裹足。今西北则危地也,危则人人思避;而真从君父起念者,乃始投袂相从。宜令抚按司道及九卿科道各举才胆过人、堪拯危乱者一人,赴臣军前效用,酌补守令缺员。二年考满,平升善地;三年考选,优擢京曹。有靖乱恢疆功能殊异者,立以节钺京堂,用示酬劝。再如江北、山东、河南一带,有能保护地方、为民推服者,即系桑梓之邦,亦可权宜径用。总求天恩破格,假臣便宜;决不敢滥用匪人,自误进取也』。从之。 初,可法虑高杰跋扈,移黄得功于仪征防之。九月朔,杰构兵土桥,得功愤欲报之,将大哄;可法调剂,始解。因巡阅泽清、良佐军,虚夸不足用;惟杰所统四万人皆山、陕劲卒,念其人虽暴抗,然慷慨识机变,可说而动。乃与杰往复论事,多所奖借。杰心动;杰妻邢氏见可法出至诚,乃亦劝杰倾心。可法喜曰:『吾事集矣』!乃命王相业监其军;奏李成栋、贺大成、王之纲、李本深、胡茂桢为大将,曰:『速驱之,可以专制河南』。杰以野次为辞,请入居扬州;绅民震动。可法自迁于东偏行署,以督府为之舍;邢氏约其兵听节制,始安堵。将进兵河南,朝议以款使方行,命暂止。 时陷贼诸臣南还;可法言:『诸臣原籍北土者,宜令投呈吏、兵二部注名录用;否则,绝其南归之心』。又言:『北部之变,凡属臣子皆有罪。若在北者始应从死,岂在南者独非人臣!即臣可法谬典南枢、臣士英叨任凤督,未能悉东南兵甲疾趋北援;镇臣泽清、杰以兵力不支,折而南走:是首应重论者,臣等罪也。乃因圣明继统,斧钺未加,恩荣迭被;而独于在北诸臣毛举而概绳之,岂散秩闲曹责反重于南枢、凤督乎?宜摘罪状显著者,重惩示儆。若伪命未污、身被刑辱,皆当姑置不问。其逃避北方、徘徊后至者,许戴罪讨贼,赴臣军前效力』。从之。 既高杰率所部北驻徐州,可法进驻清江浦;奏以李成栋为徐州总兵官、贺大成为藩标先锋总兵官、陆逊之为大梁屯田佥事、胡蕲忠知睢州、冷时中为开封通判、李长康为开封推官,以经略中原。命标下总兵李世春驻泗州、张天禄驻瓜州、许大成领忠贯营李栖凤驻睢宁、刘肇基驻高家集、张士仪驻王家楼、沈通明驻白洋河,马应魁为中军副将,翟天葵、陶匡明为旗鼓,汪一诚为参将,以分任防;河副使黄铉、主事何刚、知县吴道正分理粮饷,知县应廷吉为军前监纪。又与诸镇分汛地,听自择便利;其王家营而北至宿迁最冲要,可法自任之,缘河南岸筑垒焉。以高杰方刻期进取,为请饷于朝;而马士英以镇将与可法协为不利己,阴裁抑之。可法因疏言:『臣皇皇渡江,岂直调和四镇哉!朝廷之设四镇,岂直江北数郡哉!高杰请进取开、归,直捣关、洛;其志甚锐。臣于六月请粮;今九月矣,岂有不食之卒可以杀贼乎』?士英益靳之不发,数诏趣出师。可法举示四镇,皆曰:『不能给我饷而责我战乎』!由是坐困。 既而阮大铖迁兵部尚书,高、姜诸贤相继去位。可法乃上言:『近来人才日耗,仕路日淆;由名心胜而实业不修,议论多而成功绝少。遇清卿台省,则曰谋猷经济非其人不可;遇钱榖之任,则曰此危地何为困我!此推彼卸,始付庸人;倏用倏更,有同儿戏。即偶出特简,亦必百计求全,非托病、则弃官,曾无为国家实心任事者;以致败坏至此。今事势更非昔比,必专主讨贼复雠,舍筹兵、筹饷无议论,舍治兵、治饷无人才。有摭拾浮谈、巧营华要者,罚无赦。停不急之官、罢不急之务,俾大小臣工并力恢复:则中兴之业可成』。上优奖之而不能行。又言:『欲用大铖者以才,争大铖者以「逆案」也。大铖即可用,何必罪争者;即不可用,当采群议,何至以一人坏天下事乎』!不听。 冬十一月戊子(初四日),舟抵鹤镇。谍报我兵入宿迁,遣总共刘肇基、李栖凤往援。越数日,我兵围邳州,军于城北;肇基、栖凤进军城南。相持半月,各引去。已而报至南都,士英大笑;时杨士聪在坐,惊问何为?士英曰:『君以为诚有是事邪?此史道邻妙用也。岁将暮矣,将吏例应叙功、钱粮例应销算,为叙功、销算地也』。高杰既渡泗水,所部王之纲前驱薄睢阳;可法亦移营进次河上,建纛誓师。而朝政大乱,所奏请多中格,并铠仗、刍粮皆不至。复上疏曰:『自三月以来,陵庙荒芜,山河鼎沸。大雠在目,一矢未加;臣备员督师,死不塞责。晋之末也,其君臣日图中原而仅保江左;宋之季也,其君臣尽力楚、蜀而仅固临安。盖偏安者,恢复之退步;未有志在偏安而遽能自立者也。大变之初,君臣洒泣,士庶悲哀;痛愤相承,犹有朝气。今则兵骄饷屈、文恬武嬉,顿成暮气矣。屡得北来塘报,皆言清必南窥;水则广调唬船,陆则分布精锐。黄河以北,悉为清有;而我河上之防,百未料理。人心不肃,威令不行。复雠之师,不闻及关陕,讨贼之诏,不闻达燕、齐。晏然以不共戴天之雠置诸膜外,遂使北朝翻得以「僭逆」加我;鞿我使臣、蹂我近境:是和议断断不成也。一旦寇为清并,必以全力南侵;即使寇势鸱张足以相扼,必转与清合,先犯东南。宗社安危,决于此日。今即庳宫室、菲饮食、尝胆卧薪、破釜沉舟,尚虞无救;况臣观庙堂之规画、百执事之经营,尚有未尽然者乎!夫将之所以能克敌者,气也;君之所以能驭将者,志也。庙堂之志不奋,则行间之气不张。夏之少康,不忘逃出自窦之志;汉之光武,不忘芜蒌爇薪之时。臣愿皇上之为少康、光武,不愿左右贽御之臣以晋元、宋高之说进也。忆臣初迎圣驾时,陛下言及先帝,则泣下沾襟;恭谒孝陵,则泪痕满袖。皇天后土,实式鉴临。曾几何时,顿忘斯志。先帝以圣明罹惨祸,此千古以来所未有之变也。先帝待臣以礼、驭将以恩;国家变出非常,在北诸臣死节者寥寥、在南诸臣讨贼者寥寥:此千古以来未有之耻也。庶民之家,父兄被杀,尚思穴脰、断胸得而甘心;况在朝廷,顾可膜置!以臣仰窥圣德、俯察人情,似有初而鲜终、改德而见怨。以清之强若彼而我之弱如此,以清之能行仁政若彼而我之渐失人心若此,臣恐恢复之无期而偏安未可保也!今宜速发讨贼之诏,严责臣与诸镇悉简精锐直指秦关;悬上赏以待有功,假便宜而责成效。丝纶之布,痛切淋漓;庶海内忠臣义士闻风感激,必有投袂而起者矣。国家遭此大故,陛下嗣登大宝,原与前代不同。诸臣但有罪之当诛,曾无功之足录;幸免斧锧,已为大幸。臣于陛下登极诏稿删去「加恩」一条;不意颁发之日仍复开载,贻笑敌人。今复恩外加恩,纷纷陈乞;貂珰满座,保傅洊加。名器之滥,于斯为极!似宜稍加慎重,以待有功;庶使戮力行间者,有所激励。至兵行讨贼,最苦无粮;搜括不可行,劝输亦难继。宜将内库一切催解,凑济军需。其余不急之工役、可已之繁费,一切报罢;朝夕之晏衎、左右之贡献,一切谢绝。即事关典礼,万不容废,亦宜概从俭约。盖盗贼一日不灭,海宇一日不宁。即有深宫曲房,岂能晏处;即有锦衣玉食,岂能安享!此时一举一动,皆人情向背所关、邻国窥伺所及。必陛下早作夜思,念祖宗之鸿业,复先帝之深雠;振举朝之精神,萃四方之物力,以并于选将、拣兵之一事:庶乎人心可鼓,天意可回耳。臣待罪戎行,不宜复预朝政。然安内实攘外之本,故敢痛切直陈。唯陛下留意』!上优诏答之。 十二月甲戌(二十日),我大清兵至夏镇,别由济宁南渡;高杰、刘泽清告急,而得功、良佐不愿为后继。可法疏言:『北使之旋,和议已无成矣。向以全力御寇而不足,今复分以御北矣!唐、宋门户之祸,与国始终;以意气相激,化成恩雠。有心之志,方以为危身之场;而无识之人,转以为快意之计。孰有甚于戕我君父、覆我邦家者?不此之雠而修睚眦之微,是之谓不知类矣。先帝之待诸镇何如厚恩、皇上之封诸镇何如隆遇,诸臣之不能救难何如罪过!释此不问,而日寻干戈,于心忍乎?和不成,惟有战;战非诸将之事而谁事乎?阃外视庙堂、庙堂视皇上,尤望深思痛愤,无然泄沓!古人言:不本人情,何由恢复!今之人情亦大可见矣』!已我济宁兵从庙湾薄邳、宿,彰德、卫辉兵从孟津东渡逼归、徐;可法飞章告急,言『我与北军仅隔一河耳;今已渡河长驱而来,旦夕不保。乞多给军饷,移得功、良佐军驻颍、亳,以杰守归、徐,戮力同心,无分畛域;臣犹恐东南半壁未能高枕也』! 明年,弘光改元。春正月庚寅(初六日),以新殿推恩:加太子太师,进建极殿大学士;辞不受。时大风雪,自腊迄春;粮饷不前。遣幕客四出召集,躬自俭苦,而入不敷出。乃以户部主事施凤仪行盐扬州,以周某为理饷总兵,兴贩米豆;而上下为奸,利不入官。前后疏凡数十上,每缮疏,循环讽诵,呜咽不自胜;幕下士皆为饮泣;而上方耽乐声色,马、阮争门户,于出师、聚饷未暇及也。会前中允卫胤文自贼中南归,高杰以同乡故,留监己军;闻朝严「从逆」之罪,欲媚士英以自解。疏言:『国家兵事问镇臣、粮饷问部臣,督师赘疣也。可法浪得名耳,当置居内员备顾问,勿令久当津要为也』!可法因上疏乞罢;且曰:『胤文谓臣赘疣,应去。臣讨贼未效,妄冀还朝;臣虽至愚,计不出此。顾膺简命之重,臣何自安』!上切责胤文,而谕可法尽职;然士英心窃喜之。 既而睢州变闻,杰兵仓卒未有所属,互相雄长。可法驰至徐州,擐甲戴弁,坐以待旦。召诸将歃血盟,立杰子元爵为世子、甥总兵李本深为提督,为请恤于朝;一军帖然。士英闻可法得杰军心,弗善也;擢胤文为兵部右侍郎,总督兴平营将士兵马,经略开、归。将士愤懑不平,于胤文莅任日,无一人至者;可法再三慰谕之,若忘其曾劾己者。杰军士益以此归可法,即胤文亦心折焉。而得功闻杰死,则引兵趋扬州;可法自徐州驰还,说而罢之。本深等闻报,已弃汛,奔还;提督之命又久不下,将士无固志。我兵自大梁以南,如入无人之境;破蒙城,逼淮、徐,江南震恐。乃诏从可法议,以本深为左都督,领兴平诸将。可法疏云:『臣受命督师,无日不以国事为念。而人情难协,事局纷更;睢州大变之后,又有维扬之扰。外侮未御,内衅方深;拥节制之虚名,负封疆之大罪:窃自悲也』! 夏四月朔,淮南告警;可法将移镇泗州护祖陵,命幕僚载辎重先行。会左良玉犯阙,上手诏可法督诸军入援。可法言:『北兵日逼,请留诸军迎敌;亲往谕良玉,要与俱西。有功则割地王之,勿听而后击之』。诏书切责。乃合诸军倍道抵浦口,将入朝面陈;而我兵已入亳州,诏还师北御。驰至天长,檄诸将救盱眙;单骑先进,不避风雨。忽报盱眙已隆,援将侯方岩全军败没;昼夜兼行抵泗州,守将李遇春已举城叛。可法一日夜冒雨奔回扬州,尚未食而城中哄;传许定国领北兵至,将歼高氏以绝冤雠。是夜五鼓,高兵斩关出奔泰州,牲畜、舟楫为之一空。戊辰(十六日),监饷郎中黄日芳檄川将胡尚友、韩尚良领所部驻茱萸湾,应廷吉帅移泗诸军屯瓦窖铺,以为犄角。己巳(十七日),主事何刚以忠贯营兵来会。方午食,而北哨突至,射杀廷吉家丁,众大骇;川将遇之,斩七级。会南风大作,诸军复退屯邵伯湖,乃闭门坚守。总兵刘肇基请乘北兵未集,背城一战;可法谓『锐气不可轻试,宜养全锋以待其敝』!我兵以红夷炮攻城,铅弹大者如罍;堞堕不能修。我豫王命李遇春持檄抵城下,可法数其罪;遇春曰:『公忠义闻华夏而不见信于朝,死何益也』!可法趣矢射之。复令乡民持书至,守者引之入;挞守者,人与书俱投于水。豫王愈欲生致之,麾诸军姑缓攻。既知其不可,攻始急。而总兵李栖凤、监军道高岐凤已有异志,以危词劫可法;可法正色拒之曰:『此我死所!公等何为?欲图富贵,请自便也』!二人夜拔营,偕川将胡尚友、韩尚良北去;城中势益孤。可法乃为书辞母及妻与伯叔、兄弟,呼部将史德威诀曰:『我无子,汝为我嗣,以奉吾母。我不负国,汝毋负我!我死,当葬我于高皇帝侧;其或不能,梅花岭可也』。二十五日(丁丑),擐甲登陴,忽报黄蜚兵到;入则反戈杀人,始知为我兵所绐。巨炮摧西北隅,崩声如雷;城遂陷。可法自刎不殊,庄子固、许谨共抱持之;乱兵至,拥之下城,而谨与子固已中飞矢死。可法大呼曰:『我史督师也』,众惊愕,执赴新城楼上。豫王劝之降;可法厉声曰:『吾意早决,城亡与亡』!乃就刑死。旬日,而南都亡。 可法初以翊戴功,加少保兼太子太保。以太后至,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叙江北战功,加少师兼太子太师;擒剧盗程继孔功,加太傅:皆力辞,不允。后以殿工成,加太师;力辞,乃允。可法督师几一年,行不张盖、食不重味,夏不箑,冬不裘。年四十无子,妻欲为置妾;可法曰:『王事方殷,敢恋儿女私乎』!遂无子。军中值岁除封印,南北文移交至,手自批答。夜三鼓,谓军吏曰:『今夕,除夕也;索酒试饮』。酒未至,复呼曰:『礼贤馆诸秀才当共饮;顾夜已半,可赍酒资分馈之』。吏往,乃独酌。庖人报日中飨士肉已尽;乃索盐豉下之。可法素善饮,数斗不乱;军兴以来,竟绝饮。不解衣就寝者,七阅月矣;当夕满酌微醺,隐几卧。将旦,僚吏毕集军门外,门未启;军吏遥谓曰:『相公方隐几卧,奈何』!知府任民育曰:『相公此夕卧,不易得也;勿惊之』!戒鼓人更击四鼓。可法寤,天已曙,大惊;闻鼓声,怒曰:『何敢乱吾军法』!传令缚鼓人斩之。诸将士长跪,言『相公久劳苦,始得一夕暇,不忍相惊;故乱鼓声以待。此知府意也』。可法意解。亟具盥漱,启门;文武北向贺毕,将吏上谒。民育更前请罪;可法曰:『公固爱我,奈何以私爱变常法』!乃赦鼓人。然自是不复隐几卧矣。后以事益冗,监单郎中黄日芳敏练,欲留之同舟;辞曰:『日芳老矣,岂能久侍公;公亦宜节劳!发书、走檄,僚士优为;征兵、问饷,有司专责:何必昼夜损神,躬亲庶务乎?且兵,杀机也;当以乐意行之。将,死官也;须以生气出之:汾阳所谓「生气满前」也』。可法笑不答。死后,而四方起兵者多冒其名以号召。故或误传可法不死云。弟可程,癸未进士,选庶吉士。北都之变,不能死;贼退,南归,可法请下吏。朝庭以可法故,令家居养母。后流寓金陵,阅四十年而卒。史德威之被执也,我豫王劝之仕,誓不屈;命释之,以保忠臣之后。归觅可法尸,不可辨;具衣冠,葬之梅花岭。赁一室,磨面自给。有叩以往事者,恸哭而已。或号德威为押住(俗呼养子为「押住」也)。隆武时,赠可法太师,谥「忠靖」。我朝赐专谥,曰「忠正」。 应廷吉字棐臣,鄞县人;天启丁卯(一六二七)进士,授砀山知县。史可法督师扬州,御史左光先荐其才,擢淮安府推官,赴军前为监纪;与黄日芳、陆逊之、刘湘客、张鑻、纪允明等并事幕府,一时称得人。 廷吉精天文,用勾股三式之学;可法倚之。先是,丁丑(一六三七)计偕,至宣武门见一白鸡,羽毛鲜好、喙距纯赤,重四十觔;哄观莫识。廷吉惨然曰:『此■〈敖上鸟下〉也,见则亡国』。癸未(一六四三)六月,露坐,阴云骤合,雷电并作;有火星出声如爆。廷吉曰:『天元玉历,所谓「电中聚火」也。君绝世乱,此殆是乎』!可法按部至淮;升帐,有旋风,从东南起,吹折牙旗,转至丹墀下。命占之;曰:『风从月德方来,是本日贵人时;当有贵人奉王命至者。风势飘忽旋转,其事为争。音属征,象为火,数居四;二十日内当有争斗之事,近地则虞火灾、损六畜』。越三日,城北隅火毁民舍,伤一骡;匝月而有土桥之变,中官以朝命至:悉如其占。淮阴紫霄观皂荚树间产物如饴,色黄味美,人以为甘露。廷吉曰:『此爵饧也;白者甘露,黄者爵饧。所见之地,期年易王』。 时可法锐意经略河南;日芳、逊之辈私问曰:『阁部志勤矣,于君意何如』?廷吉曰:『明年太乙在震,角、亢司垣,始击掩寿星之次,法当蹶上将;天下事无可为也。意者先试之山左乎!士民翘首王师如时雨焉。若旌旗旅进,豪杰必有响应者』。及高杰将行,誓师祭旗;忽风起纛折,西洋炮无故裂。十月十四日登舟;廷吉曰:『此俗称月忌日,又为十恶大败;高帅其不免乎』!明年正月,杰果为许定国所戕。 可法议修屯政,欲遣逊之屯开、归,廷吉屯邳、宿。廷吉曰:『国家故有屯军,世受业为恒产矣,安所得闲田而屯哉!且田之所获既入官军,有司常赋又将何出?闻诸生有愿输牛百头、麦五百石以博县令者,此面欺耳』。及河防戒严,令秦士奇沿岸筑土墩驻炮。廷吉曰:『无益也。黄河沙岸,其性虚浮,水至即泛;安架炮为』!议乃格。是冬,紫微垣诸星皆暗。可法夜召廷吉曰:『垣星失耀,奈何?』曰:『上相独明』。可法怆然曰:『辅弼皆暗,上相其独生乎』!及左兵东下,上手书召;可法亟问廷吉曰:『君所言淮阴安堵,终不被兵;人能言之。第谓夏至后南都多事,果何所见』?对曰:『今岁太乙阳局,镇坤二宫始击关提,主大将凶。客参将发,且文昌与太阴并,凶祸有不可言者。夏至后,更换阴局,大事去矣』!可法欷歔久之。因出书示之曰:『君言不信犹可,信则天也』!以军事付廷吉。越三日,督诸军赴泗州。过山阳,刘泽清遣人取军器、火药、饷银;廷吉不与,退屯高邮。 大清兵破盱眙,可法还扬州,立召廷吉督饷至浦口;已而,又令率军回扬屯天长。廷吉曰:『阁部方寸乱矣!岂有千里之程一日三调?警急频仍,扬且有内变』!急入城,坐守南门。可法又令移取泗饷;是夜,缒城出。明日城陷,得免于难。 可法之筑礼贤馆也,招四方才智及下僚有才被弃者,悉举任用;命廷吉董其事。时方士云集;廷吉曰:『是皆跃冶之士,坐谈有余,无裨实用。当此财匮而月给不赀,盍且散遣之,别选真才乎』?可法曰:『吾将以礼为罗,冀收什一于千百耳』。行之数月,迄无拔萃破格之选;于是稍稍引去。可法将移镇泗州护祖陵,谓廷吉曰:『诸生从事防河,积苦既久;今又趋泗,是重劳也。君其品定,量授一官酬之』。四月二日,发策试士,拔取长洲卢渭、昆山归昭等二十余人,拟授通判、推官、知县;甫二旬,而扬州城陷。渭字渭生,方以岁贡,自当得官,不受职;监守钞关,投河死。昭分守西门,死。同时死者,书记顾起龙、龚之厚、陆晓、唐经世、家人史书等共十九人焉。

卷第十一

前翰林院检讨加詹事府赞善衔六合徐鼒譔 列传第四 高宏图 姜曰广 高宏图姜曰广 高宏图字研之,胶州人。万历庚戌(一六一○)进士,授中书舍人,擢御史。天启元年(一六二一),陈时政八患,并请用邹元标、赵南星。寻与同官张慎言交章论救贾继春;忤旨,停俸。出按陕西,诛奸民扇乱者,吏治澄清。因题荐属吏为南星所纠,心衔之。是时,东林齐、楚、宣、浙之党互相诋诽,宏图无所附丽。及杨涟、魏大中之狱起,乃上疏力诋南星,微言忠贤过当。且引汉元帝乘船事,又谏毋出东郊。而魏忠贤方导游幸,矫旨以抗沮切责之;名以此高。既乃乞归,令闲住。 思宗即位,起故官,擢太仆少卿。逾年,迁左佥都御史,转左副都御史,晋工部右侍郎。时中官张彝宪受敕总户、工二部事;宏图耻与并坐,七疏争之,不得。乃于彝宪到任前两日,髹公坐椅桌以不干之漆;彝宪不得已,于川堂后座,无陪侍。宏图遂罢。 家居十年不起,言者交荐。帝闻其佐胶州城守功,召至阙,谘以时事;补南京兵部右侍郎,就迁户部尚书。 十七年(一六四四)贼犯阙,史可法谋勤王,宏图转刍粟浮江入淮以济。师方发,而北都凶问至。南都大臣议所立,可法谓非英主不足以定乱,宏图与姜曰广、吕大器佐之。会福王称号,以宏图物望所属,改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与可法并入直。宏图因请移跸中都,进山东,以示大举讨贼。疏陈新政八事:一、宣义问,请声逆贼之罪,鼓发忠义;一、勤圣学,请不俟释服,日御经筵;一、设记注,请召词臣入侍,日记言动;一、睦亲藩,请如先朝践极故事,遣官赍玺书慰问;一、议庙祀,请权祔列圣神主于奉先殿,仍于孝陵侧望祀列圣山陵一、严章奏,请禁奸宄小人借端脱罪;一、收人心,请蠲江北、河南、山东田租,勿使贼徒借口;一、择诏使,请遣官招谕朝鲜,示牵制之势。并褒纳焉。 未几,廷议起废,张慎言举吴甡、郑三俊;马士英党诚意伯刘孔昭率诸勋臣叱慎言于朝,目为奸邪,声振殿陛。宏图曰:『文武各有所司,即文臣中各部不得侵吏部之权,武臣何得越职相争?且甡与三俊三朝遗老,清望在人;孔昭妄思侵害,非其党者目为奸臣。忝在政府,宸陛之严化为讼庭,愧死无地。乞赐斥罢』!不许。既而士英疏荐阮大铖,宏图持之。士英曰:『我既犯人言,岂敢相累』!因自拟旨,命假冠带来京陛见。大铖既见,疏陈江防要害,娓娓可听。将退,士英奏曰:『大铖名在丹书,非其罪也,人诬之耳』!大铖因奏向日冤陷状,引宏图为证;以宏图素不附东林,必不忌己也。宏图曰:『大铖顷者陈说兵事,臣不知兵,无所参驳。若其起用,关系非细。昔崔、魏乱政,风教堕地。先帝首锄大恶,定「逆案」一书以遏群邪;大铖与焉。臣不知其果知兵与否,但以先帝明鉴,岂容擅改。即如士英奏,乞下群臣集议,以彰公论;则大铖用亦光明』。士英愤然曰:『臣荐大铖,非受贿也,何不光明之有』!宏图曰:『何必受贿。但一付廷议,国人皆曰「贤」,用之可也』。出即具疏乞罢;上慰留之。而大铖卒起为兵部侍郎,宏图则渐不安其位矣。 左懋第之北使也,宏图奏事宜曰:『一、山陵宜选日改葬。闻梓宫今葬田贵妃墓,应在天寿山特立陵寝。一、分地不得侵及关内。一、岁币宜量增十之三。一、国书宜如古可汗之称。一、使礼宜遵「会典」,不应屈膝以致辱命』。后议简用中官督畿辅、浙、闽粮饷,复设东厂;宏图皆力争之。已用中旨传升户部侍郎张有誉为尚书;宏图谓其端不可开,封还诏书。又请召还史可法入直。士英愈怒,矫旨切责;因力求去。秋八月,加太子少师,改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太后至,进太子太保。冬十月,致仕。宏图在阁,士英尚不敢肆;及其去,遂无忌。 时山东已失,宏图无家可归;挈一少子至吴。久之,入浙居绍兴;人乞一面不可得,日惟一餐祈死。既闻芜湖败,刘宗周、熊汝霖议发罗木营兵奉潞藩拒守。宏图叹曰:『天之丧明,若穑夫,徒苦江东父老,复何益!吾筹之熟矣』。乃托其子于门客海昌谈迁携之去,绝粒死。浙东监国,赠太师,谥「文忠」。我朝赐专谥,曰「忠直」。 姜曰广字居之,新建人。万历己未(一六一九)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天启六年(一六二六),出使朝鲜,不携一钱归;朝鲜人为之立碑。还,陈海国情形有裨军国者八事。明年,魏忠贤柄国,以东林削籍。崇祯初,起右中允;积官至吏部右侍郎。坐事,左迁南京太常寺卿;引疾去。后以荐,擢詹事,掌南京翰林院。 弘光帝之立也,廷推阁臣,以曰广曾有异议不用。既词臣,以王铎、陈子壮、黄道周名上,而曰广居首;乃改礼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与宏图协心辅政,将以次渐引正人;而马士英锐意欲用阮大铖,曰广力沮之,为所疾。因抗疏乞休曰:『前者文武纷竞,自渐无术调和;近而「逆案」掀翻,又愧无能寝息。遂使先帝十七年之定力顿付逝波,皇上数日前之精神竟同反汗。梓宫未冷,增龙驭之凄凉;制墨未干,贼四方之观听。惜哉维新,遂有此举!但恐忠臣裹足,志士灰心。臣遭遇圣明,备员政府,不能扶危持颠,有负生平。必待群言交责,始求罢斥,良亦晚矣。夫祖宗会推之典,行之万世者也;昨日大铖之起,竟出内传。夫斜封墨敕种种覆辙,史册昭然。臣观先帝之善政虽多,而以坚持「逆案」为盛美;先帝之害政间有,而以频出口宣为乱阶。用阁臣以内传,用部臣、勋臣以内传,选大将、选言官以内传。所得阁臣,则淫贪巧猾之周延儒、逢君朘民、奸险刻毒之温体仁、杨嗣昌,偷生从贼之魏藻德;所得部臣,则阴邪贪狡之王永朘民、奸险刻毒之温体仁、杨嗣昌,偷生从贼之魏藻德;所得部臣,则阴邪贪狡之王永光、陈新甲;所得勋臣,则力沮南迁、尽撤守御狂稺之李国桢;所得大将,则纨绔支离之王朴、倪宠辈;所得言官,则贪横无赖之史■〈范上土下〉、陈启新。凡此皆力排众议,简自中旨者也,其后效亦可睹矣。陛下亦知内传之故乎?总缘鄙夫热心仕进,一见摈于公论,遂乞哀于内廷;见其可悯之状、听其一面之词,不能无动者,亦人情也。而外廷口谈清议之人,亦有贪婪败类之事;授之口实,得以反唇。而内廷攻之者,尽皆如此也。间其事情密闻于上及得上之意旨,则又转而授之。于是别创新法,令之面试平台,祗须一语投机也。夫立谈取官,同登场之戏剧;下殿意得,类赢胜之贩夫:天下事从此不可为矣。臣昔痛心此事,亦于讲义敷陈。小人何知,求进而已。阴夺会推之柄,阳避中旨之名;此岂可为训哉!先帝一误,皇上岂堪再误!天威在上,密勿深严,臣安得事事争之。但愿深宫有暇,时取「大学衍义」、「资治通鉴」视之:周宣、汉光何以复还前烈、晋元,宋高何以终狃偏安?武侯之出师,何惓惓于亲君子、远小人?李纲之御敌,何切切以信君子、勿比小人?必能发圣心之天明、破邪说于先觉,然后国耻可得雪,中兴可得期也。臣待罪纶扉,朝廷未肃、风俗未醇。兵民之危疑未解、江河之备御全疏,半壁东南有同幕燕,就死无地;终夜拊膺,而责臣者丛至矣。苟好尽言,终蹈不测之祸;聊取充位,又来鲜耻之讥。郁郁居此,臣今诚病,恐他日求病而死亦不可得耳』。疏入,上温旨慰留。而士英、大铖大愠,阴嗾朱国■〈弼,丙代百〉、刘孔昭以诽谤先帝、诬蔑忠臣李国桢为辞,交章攻之。时议复设厂卫,曰广力持不可;言『缉事不除,宗社且不可知,何厂之有』!会苏松巡抚祁彪佳亦上疏力谏,曰广拟旨俞之,且具疏力争;上改命五城御史察访。士英念曰广不去,己终不得肆志;乃使大铖为疏,令宗室朱统■〈金类〉上之,言『从贼之辈,皆曰广私人。定策时,又怀异志;不可为相』!旋又劾曰广五大罪,词甚丑秽。疏不由通政司上,礼科袁彭年、通政使刘士桢纠之;俱不问。 曰广被诬蔑,求罢益力。以太后至,加太子太保;至九月,得请。陛辞日,上御殿,群臣陪列;曰广曰:『微臣触忤权奸,自应万死。圣恩广大,犹许归田』。士英勃然曰:『我为权奸,汝且老而贼矣』!即叩头言:『从满朝异议中拥戴皇上,愿以犬马余生归老贵阳,避贤路。如陛下留臣,臣亦但多一死』。曰广叱之曰:『拥戴是人臣居功地邪』!士英曰:『汝谋立潞藩,功安在』?上温语解之。既出,复于朝门相诟骂。曰广骨鲠廉介,有古大臣风;扼于奸邪,土论惜之。 南京亡后二年,而降将金声桓偕其党王得仁以南昌叛我大清,归永历帝。曰广方家居,声桓、得仁以其人望也,奉为盟主,资号召。曰广书生,不知兵。我大清兵之围南昌也,声桓撤赣围援之。得仁将以所部趋九江为犄角势,曰广檄召之;得仁谓『弃要害、入孤城,譬猛虎陷坑阱耳』。曰广不听,一日夜檄数十至;得仁不得已,还南昌。既粮尽援绝,声桓日责曰广遣客出城号召;客胡澹辞不行,而殷国桢等被执死,遂坐困。初,曰广将应金、王而出也,使人邀隐士汉儒裔与俱;裔力辞。既受事,又邀致之,乃入谒;曰广问『事当若何』?不答。固问之;则曰:『明之所以失天下者,非左与闯邪?金则左孽、王乃闯枝,公与侯安所授之哉!十月间,年号两易;名虽归明,实叛清耳。今擅除爵,杀人、筦刑权。若明有主而不待命,是僭也;不奉隆、永而为之,是伪也。僭与伪,「春秋」所不许。而公与之同事,后世且以公为何如人!今两人内相猜忌,公能亲于建武之与豫国乎?能则揽其兵柄,退称旧辅,缟素待罪,以告天下。令其惭而听我,竭心力为之;不济则死。不能,则引身而退,归耕浠水之阳,毋从叛乱。夫人居美名,天道所恶也』。曰广沈吟无以答。后在围城中徘徊太息,思其言而悔不能用也。永历三年(一六四九)正月戊寅(十九日),城溃;声桓、得仁自杀。曰广作绝命歌六章,投契家池死一家从死三十余人。我朝赐专谥,曰「忠确」。

卷第十二

前翰林院检讨加詹事府赞善衔六合徐鼒譔 列传第五 张慎言(子履旋) 徐石麒(子尔榖) 张有誉 解学龙 练国事 张慎言(子履旋)徐石麒(子尔榖)张有誉解学龙练国事 张慎言字金铭,阳城人;万历庚戌(一六一○)进士。天启时,除寿张知县,有能声;调繁曹县。泰昌时,擢御史,持议侃侃;为冯铨所陷,编戍肃州。崇祯初,起故官,累迁太常卿、刑部右侍郎;改南京吏部尚书,掌右都御史事。南都官名吏隐,政事皆决于北;慎言虽位冢宰,从众佥名而已。 南都建国,以慎言宿德重望,命专理部事。慎言上中兴八议:『一曰议节制:淮、安、凤、庐、荆、襄为锁钥重地,自寇盗充斥,城郭荒残,宜申命镇抚大臣分戍增保,扼守险要;东西关阃,首尾相援。添战舰于江、淮之间,郡县积榖为仓卒转运之资。二曰议屏藩:诸王流离南窜,宜择浙东名山郡邑及闽、粤间暂居焉。其府第之护卫官属,暂从节省。三日议开屯:江北地广,今为畿辅。若招集流离,开立屯田,择某邑之豪,以百夫屯为百夫长、千夫屯为千夫长,连其什伍、教之兵阵,亦强富之一策也。四曰议招徕:河北沦陷,有能诛擒伪官者赏。五曰议宽宥:诸臣陷贼,事非得已;家属在南,企望归正。不宜以风闻苛议,坚其从贼之想。至若自拔来归,宜随才录用;不当概以死责。六曰议褒恤:忠烈之臣,如范景文、倪元璐、李邦华等传闻确者,宜赠恤以慰幽魂;次第详核,勿有所遗。七曰议铨叙:起废之条,不可不慎;「逆案」无容更议,其在戍籍废居者,一从清论,不挠毁誉。八曰议漕卒:北漕万有余旗,柁工、挽夫实繁有徒。今漕登近地,此十余万人无室无乡,游食不已,为患非细;安辑宜亟也』。俱嘉纳之。会铨曹乏员,以主事王重近在金坛可立致,奏起为文选司郎中;吏科李沾持不可,慎言卒起之。由是有隙。 未几,大起废籍,慎言荐吴甡、郑三俊。甡故大学士,崇祯时督师;以逗留遣戍者。时阮大甡方谋起用,而诏款有「逆案」不得轻议之文。慎言秉铨持正,度不可进言;诚意伯刘孔昭故与大铖善,因置酒约诸勋臣赵之龙等,欲廷讦慎言以起衅。次日朝罢,群诟于廷,指慎言及甡为奸邪,叱咤声彻殿陛;慎言立班不辩。孔昭遂拔刀,声言『杀此老奸』!慎言于丛人中展转相避,班行大乱。司礼大监韩赞周从殿上大声叱之曰:『从古无此朝仪』!孔昭始约刀伏地痛哭,谓『慎言举用文臣,不及武臣』;嚣争不已。上曰:『文武各宜和衷,何得偏竞』!乃出,复具疏极诋三俊;且谓『慎言当迎立时阻难肆辨,怀二心,且多欺蔽罪状;乞寝甡陛见之命』!慎言疏辨,因乞休。给事中罗万象、王孙蕃各疏劾孔昭,高宏图等亦以不能戢和文武乞休。上柔置不问,但慰留宏图、慎言而已。慎言四疏乞罢,乃得请;赍银币,给应得诰命、恩荫。慎言固辞,其表有云:『先帝山陵未卜,而臣之祖父先受丝纶;青宫皇子安在,而臣之子孙妄叨恩荫。况风尘不定,逐虎驱狼;回首长安诸陵松楸麦稷,诸臣何以为心?而犹侈口论功乎』!秋七月,加太子太保,荫一子。自慎言罢,徐石麟亦继去;大铖乃起其党张捷为之。于是铨政不可问矣。 时山西尽陷,慎言无家可归,流寓芜湖、宣城间。孤孩间关来依;曰:『祖孙相聚足矣』!南都亡,郁郁疽发背,戒勿药卒;年六十九。 子履旋,壬午(一六四二)举人。贼之陷阳城也,叹曰:『吾父决不为乱臣,吾岂为贼子』!遂投崖死。事闻,赠御史。 徐石麒字宝摩,嘉兴人。天启壬戌(一六二二)进士,授工部营缮司主事。魏阉兴三殿之役,每黩请;石麒折以法。御史黄尊素忤阉下狱,石麒以座主故,为尽刀;因削籍。崇祯三年(一六三○),起官南京;历十余年,始入为通政使,擢刑部侍郎。时帝刑威御下,法官引律多深文;石麒多所平反。而于兵部尚书陈新甲之狱,朝士多方营救;石麒谓『新甲陷边城四、腹城七十二,陷亲藩七;失误军机,当斩』。寻擢本部尚书。最后,以熊、姜之狱忤旨,落职归。李明睿之倡议南迁也,廷臣不能决;石麒闻而叹曰:『胶柱死守,亦非臣子爱君父之道。苟翠华南幸,各镇抚之兵腾勇奋发以谋恢复,亦不为无策也。倘观望狐疑至求迁不得,尚忍言哉』!为文檄同志起义兵北首赴难,而北都凶问至矣。 南都立,以右都御史起诸家;未至,改吏部尚书。再疏辞,举郑三俊自代;不许。乃入朝,陈省庶官、慎破格、行久任、重名器、严起废、明保举、交堂廉七事;皆褒纳之。石麒刚方清介;与人言,移日不倦,而不可干以私。中官田成辈请属,拒不应。马士英、阮大铖植党树私,权倾中外;石麒以法裁之。士英欲得侯封,讽司礼监韩赞周入言之;石麒奏曰:『世宗以外藩入继,将封辅臣伯爵,杨廷和、蒋冕谦不受。今国耻未雪,诸臣列土自荣,不愧廷和等邪?且侯海内清晏,议之未晚』。又言:『恭王殉难,先帝尚遣一勋臣、一黄门、一内侍审唁具殓。今先帝梓宫何处,封树若何?仅遣一健儿应故事;则群臣之悲思大行,祗具文耳』!士英恶之。御史黄耳鼎、陆朗有物议,石麒以年例出之;朗贿奄人内传留用,石麒发朗内通之罪。朗、耳鼎亦疏讦石麒枉杀陈新甲以败和局,士英助之;石麒益愤,乃历陈自有东事以来主款之误。且言:『先帝之诛陈新甲也,日陷我七亲藩。七藩之中,恭皇帝居一焉;皇上忘之乎』!因引疾乞休。士英拟严旨,上不许;命驰驿去。寻以登极恩,加太子太保。 南都亡,石麒移居城外,扁舟水宿。既闻城不可守,呼于城下曰:『吾大臣不可野死,当与城俱』!缒之入,朝服自经死。先是,石麒致仕归,筑堂榜曰「可经」;人莫解。及其死是堂也,始知其素志云。隆武时,赐谥「忠襄」。我朝赐专谥,曰「忠懿」。妻孙氏,赴水死。 子尔榖,字似之;与于丁亥吴胜兆之事,被执无挠词,遂遇害。又徐成、徐锦、祖敏、李升四人者,皆石麒仆也;成老矣,锦年少。石麒之缒城殉难也,成欲先登,锦止之曰:『君老矣』!成怒曰:『童子何知,谓我老邪』!俱缒入。石麒自经死,成与锦从死城外。二仆祖敏、李升闻之,亦自经死。 张有誉字难誉,江阴人;天启壬戌(一六二二)进士。以户部主事榷税芜湖,力持清操。崇祯中,出为饶州知府,累迁江西督粮副使、四川按察使:俱有惠政。吏部尚书郑三俊举天下廉能方面官五人,以有誉为首;帝书其名于屏,擢南京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粮储。抵任,则弘光帝立矣。内官张执中收白粮,勒铺垫费逾旧例,杖毙解户。有誉收其胥役送狱,疏论之;执中稍敛。尝因召对,言『统计一年经费须千余万,今所入仅八百万;惟有裁冗兵、节冗食、汰冗费。愿圣明躬行节俭,为天下先』! 既,马士英锐意起阮大铖而廷臣持之急,思以中旨用之,难以发端。以有誉人望也,传旨为户部尚书。高宏图谓『有誉才望堪用,而内传不可开』!封还诏旨,群臣亦交章论奏;不听。自是,传升纷然矣。 寻加太子太保。时四镇各需饷二十万;有誉计无所出,至呕血。连疏乞归,不允。 明年五月南京失守,有誉奔武康。久之,旋里;年八十一而终(或曰:为僧于苏州之灵岩)。 解学龙字石帆,兴化人。万历己丑(一五八九)进士;历金华、东昌二府推官,擢刑科给事中。魏忠贤乱政,以东林削籍。 崇祯中,累迁太仆卿。疏言:『辽左额兵旧九万四千有奇,岁饷四十余万耳;今关上兵只十余万人,而月饷乃至二十二万。辽兵尽溃,关门不得不募新兵;蓟镇则旧有额兵,乃亦行召募。旧兵以其饷厚,窜入新营;而旧额依然如故。其为漏卮,可胜言哉!国初,定文职五千四百有奇、武职二万八千有奇;神祖时,文增至一万六千余员、武增至八万二千余员矣。今日不知又增几倍!主爵者诚肯悉心计度,冗者汰之,岁可得饷数十万;裁冗吏、核旷卒,俾卫所应袭子弟袭爵而不给俸,又可得数十万。从来国强莫若民富,民富莫若多粟;亦尝取京边之米较其出入而推其损益乎?夫京边之米一石其输自民间则非一石也;以民之费与国之收衷之,不啻三倍:是国之一、民之三也。今关饷一斛抵银四钱;迨以易钱,则好米不过百文,恶者才三、四十文,又其下者则腐臭而不可食。以国之费与兵之食衷之,不啻二倍:是兵之一、国之三矣。民费其六而兵食其一,民病矣,而兵亦未尝利也。况漕卒官司展转相欺,而米已化为糠秕、沙土;兼温热所蒸,色味俱变,食不下咽:是又化有用之六为无用之一矣。然则如之何?臣以为莫如修屯政。屯政修则地辟而民有乐土,粟积而民有固志。昔吴璘守天水经营屯事,纵横凿渠,绵亘不绝,名曰地网;敌骑不能逞。今略仿其制,沟涂之界,树土所宜;小可获薪果之饶,大可得控扼之利。敌虽强,何所施乎』!帝善其言,下所司议之;然竟中格。寻以佥都御史巡抚江西,擢南京兵部右侍郎。未赴,适黄道周得罪,学龙于荐举属吏推引及之;帝怒,逮诏狱,杖八十,遣戍。 十七年(一六四四)五月南都立,起故官,擢刑部尚书。六等治从贼诸臣罪,学龙定拟上。马士英拟旨诘责,令再议;学龙仍执前议。时马、阮必欲杀周锺,而学龙欲缓其死,乃谋之次辅王铎,乘士英注籍上之,且请停刑;铎即拟俞旨。士英怒之,大铖暨其党张捷、杨维垣声言欲劾学龙;学龙遂引疾。大铖复嗾保国公朱国弼、御史张孙振诋学龙曲庇行私;削籍归。久之,卒于家。 练国事字君豫,永城人;万历丙辰(一六一六)进士。由知县征授御史,有直声;奄党赵兴邦劾之,削籍。 崇祯元年(一六二八),擢太仆少卿,进右佥都御史,巡抚陕西。破点灯子于中部,又破别部于宜君、雒川,降其魁李应鳌。寻以所部失事,戴罪自赎。 已总督陈奇瑜误信贼降,檄诸军勿击;贼出险大掠,乃委罪国事以自解。国事疏辩,而事已不可救,乃逮下狱。九年(一六三六)正月,遣戍广西。久之,叙前功,赦还、复冠带。 南都立,召为户部左侍郎,改兵部;寻加尚书,仍莅侍郎事。在位无所匡救。 明年二月,致仕。未几,卒。

卷第十三

前翰林院检讨加詹事府赞善衔六合徐鼒譔 列传第六 刘宗周(子汋) 刘宗周(子汋) 刘宗周字启东,号念台,山阴人;学者所称蕺山先生也。父坡,为诸生。母章氏,妊五月而坡亡;既生宗周,家酷贫,携之育外家。后宗周大父老疾归,事之;析薪、汲水、持药糜。然体孱甚,母忧念成疾。 万历辛丑(一五八九),宗周成进士。母卒于家,宗周奔丧,为垩室中门外,日夜哭泣其中。服阕,选行人;请终养大父母。居七年,始赴补。时中朝有昆党、宣党,与东林为难;乃上言:『东林,顾宪成讲学处。高攀龙、刘永澄、姜士昌、刘元珍皆贤人;于玉立、丁元荐亦皎然不欺其志,有国士气。是故摘流品可也,争意见不可;攻东林可也,党昆、宣必不可』!于是党人大哗,宗周乃告归。 天启元年(一六二一),起仪制主事。抗疏极诋魏进忠,谓『进忠导皇上驰射戏剧,而奉圣夫人客氏出入自由,无以闲内外;且一举逐三谏臣、罚一人,皆出中旨。左右将日进鹰犬、声色,指鹿为马,生杀予夺制国家大命。今东西方用兵,奈何以天下委阉竖哉』(进忠,即忠贤也)!寻请戮崔文升以正弒君之罪,戮卢受以正交私之罪,戮杨镐、李如桢、利瓦伊翰、郑之范以正丧师失地之罪,戮高出、胡嘉栋、康应干、牛维曜、刘国缙、傅国以正弃城逃溃之罪;急起李三才为兵部尚书,录用清议名贤丁元荐、李朴等、诤臣杨涟、刘重庆等,以作仗节徇义之气。诏切责之。累迁光禄寺丞、尚宝太仆少卿;移疾归。四年(一六二四),起右通政;复固辞。忠贤恶之,削其籍。崇祯元年(一六二八),召为顺天府尹。屡论时政,帝迂其言而叹为忠。历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竟以请释熊、姜之狱忤旨,斥为民;年已六十有四。 归二年,而京师陷。宗周徒步荷戈诣杭州,以「发丧讨贼」责巡抚黄鸣骏;鸣骏曰:『哀诏未至,当静以镇之』。宗周勃然曰:『君父变出非常;公专阃外,不思枕戈泣血激励同雠,顾借口镇静作逊避计邪』?鸣骏唯唯。明日,复趋之;则曰『发丧必待哀诏』!宗周曰:『嘻!此何时也!安得哀诏哉』!既发丧,问师期;则曰『甲仗未具』。宗周叹曰:『乌足与有为哉』!乃与前侍郎朱大典、前给事中章正宸、熊汝霖召募义旅;将发,而弘光帝立,宗周起故官。宗周以大雠未报,不敢受职,自称草莽孤臣。言『今日宗社大计,舍讨贼复雠,无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毅然决策亲征,亦无以作天下忠臣义士之气。至讨贼次第:一曰据形势以规进取。江左非偏安之业,请进而图江北。今淮安、凤阳、安庆、襄阳等处虽各立重镇,尤当重在凤阳,而驻以陛下亲征之师。中都固天下之枢也,东扼淮徐、北控豫州、西顾荆襄,而南去金陵亦不远。以此渐恢渐进,秦、晋、燕、齐当必响应。兼开一面之网,听其杀贼自效;贼势益孤,贼党日尽矣。一曰重屏藩以资弹压。地方之见贼而逃也,总由督、抚非才,不能弹压。远不具论;即如淮扬数百里之间,两节钺不能御乱贼之南下,致淮北一块土拱手而授之贼。尤可恨者,路振飞坐守淮城,以家眷浮舟于远地,是倡之逃也;于是镇臣刘泽清、高杰遂相率有家眷寄江南之说,尢而效之,又何诛也!按军法:临阵脱逃者斩;臣谓一抚、二镇皆可斩也。一曰慎爵赏以肃军情。今天下兵事不竞极矣;将悍兵骄,已非一日。今请陛下亲征所至,亟问士卒甘苦而身与共之;乃得渐资腾饱,徐张挞伐。一面分别各帅之封赏,孰应孰滥?轻则量收侯爵,重则并夺伯爵。军功既核,军法益伸;左之右之,无不用命。夫以左帅恢复焉而封,高、刘败逃也而亦封;又谁为不封者!武臣既滥,文臣随之;外廷既滥,中珰从之:臣恐天下闻而解体也。一曰核旧官以立臣纪。燕京既破,有受伪官而逃者、有在封守而逃者、有在使命而逃者,于法皆在不赦;急宜分别定罪。至于伪命南下,徘徊于顺逆之间者,实繁有徒;尤当显示诛绝。行此数者,于讨贼复雠之法亦略具是矣。若夫邦本之计,贪官当逮、酷吏当诛,循良卓异当破格旌异,则有安抚之使在。而臣更有不忍言者,当此国破君亡之际,普天臣子皆当致死;幸而不死,反膺升级,能无益增天谴!除滥典不宜概行,一切大小铨除仍请暂称「行在」,少存臣子负罪引慝之诚』!又疏言:『贼兵入秦逾晋,直逼京师;大江以南,固安然无恙也。而二三督、抚曾不闻遣一人一骑北进,以壮声援;贼遂得长驱犯阙,坐视君父危亡而不之救:则封疆诸臣之宜诛者一。既而大行之凶问确矣,敷天痛愤;奋戈而起,决一战以赎前愆,又当不俟朝食。而方且仰声息于南中,争言固圉之事;卸兵权于阃外,首图定策之功。安坐地方,不移一步:则封疆诸臣之宜诛者二。然犹或曰,事无禀承;迨新朝既立,自应立遣北伐之师。不然,而亟驰一介,使赍蜡丸间道北进,或檄燕中父老、起塞上名王,共激雠耻,哭九庙、安梓宫、访诸王。更不然,则亟起闽帅郑芝龙以海师直捣燕都,令九边督镇卷甲衔枚出其不意,合谋共奋,事或可几;而诸臣又不出此,纷纷制作尽属体面,仅令吴镇诸臣一奏燕京之捷,将置我南中面目于何地!则举朝谋国不忠之宜诛者三。而更有难解者:先帝升遐,颁行丧诏而迟滞日久,距今月余未至臣乡;在浙如此,远省可知。时移事换,舛谬错出;即成服祇成名色,是先帝终无服于天下也:则今日典礼诸臣之宜诛者四。至罪废诸臣量从昭雪,自应援先帝遗诏而及之;乃概用新恩。即先帝诛珰铁案,诏书蒙混,势必彪虎之类尽从平反而后已。君、父一也,「三年无故」之谓何?嗟乎!已矣。先帝十七年之忧勤,念念可以对皇天、泣后土;一旦身殉社稷、罹古今未有之惨,而食报于臣工乃如此之薄!仰惟陛下再发哀痛之诏,立兴问罪之师;请自中外诸臣之不职者始』!诏报曰:『亲统六师,光复旧物;严文武恇怯之大法,激臣子忠义之良心;慎新爵,劾旧官:朕拜昌言,宣付史馆』。中外为之悚动。是时,宗周本无意于出,谓朝中党祸方兴,何暇图贼;而一时奸人虽不利宗周,又耻不能致之,急其一出。及方出,而弹劾踵至,不少假借。由是,群小侧目。 宗周既连疏请告不得命,乃抗疏劾马士英曰:『陛下龙飞淮甸,天实予之。乃有扈跸微劳,入内阁、进中枢,官衔世荫,晏然当之不疑者;非士英乎?于是李沾侈言定策,挑激廷臣矣。刘孔昭以功赏不均,发愤冢臣,朝端哗然聚讼,而群阴且翩翩起矣。借知兵之名,则「逆案」可以燃灰;宽反正之路,则逃臣可以汲引:而阁部诸臣且次第言去矣。中朝之党论方兴,何暇图河北之贼;立国之本纪已疏,何以言匡攘之略。高杰一逃将也,而奉若骄子,浸有尾大之忧。淮扬失事,不难谴抚臣、道臣以谢之;安得不长其桀傲!则亦恃士英卵翼也。刘、黄诸将各有汛地而置若奕棋,汹汹为连鸡之势,至分剖江北四镇以慰之,安得不启其雄心:则皆杰一人倡之也。京营自祖宗以来,皆勋臣为政,枢贰佐之。陛下立国伊始,而有内臣卢九德之命;则士英有不得辞其责者。总之,兵戈盗贼,皆从小人气类感召而生,而小人与奄竖又往往相表里。自古未有奄官用事,而将帅能树功于域外者。惟陛下辨阴阳消长之几,出士英仍督凤阳,联络诸镇,决用兵之策;史司法即不还中枢,亦当自淮而北、历河以南,别开幕府,与士英相犄角。京营提督,独断寝之。书之史册,为弘光第一美政』。上优诏答之,而促其速入。士英益怒,佯具疏辞位;且扬言于朝曰:『刘公自称「草莽孤臣」,不书新命;是明示不臣也』!吏部候考宗室朱统■〈金类〉言:『宗周请移跸凤阳高墙所在,盖欲以罪宗处皇上,而与史可法拥立潞王。其兵已伏丹阳,宜急备』!是时,黄鸣骏入觐,兵抵京口与防江兵相击斗;士英闻之而信,亦震恐。泽清初倚东林,极重宗周。至是恨甚,具疏痛诋;言『宗周劝往凤阳,为谋不忠、料事不智;抗疏称孤臣,无礼;阴挠恢复,不义;欲诛臣等激变士心,召生灵之祸,不仁』。疏未下,复草一疏,并署黄得功、高杰、刘良佐名上之。词连姜曰广、吴甡,请正以谋危君父之罪;举朝大骇。高宏图言于上,传谕曰:『昔汉宣起于艰难,魏、丙合志;唐肃兴于灵武,李、郭同心。今者袒分左右、口构元黄,天下事不堪再坏!诸臣各宜和衷集事,息竞图功;庶几君臣之间,礼全终始』。宗周不得已,受命。 方宗周之在丹阳僧舍也,泽清遣刺客数辈迹之;见其正容危坐,不忍加害。以七月十八日入朝,仍居萧寺。士英不使入对,给事中陈子龙以为言,不省。既视事,即引董仲舒言,请正心以正朝廷。给事中袁彭年以争复设东厂被谪,宗周言其冤。及中旨起阮大铖;又言:『魏大中死于诏狱,实大铖主使。祖宗故事,大僚必廷推。乃者中旨屡降,司农之后继以少宰,而大铖又为司马;其墨敕斜封之渐,有不待问者。大铖进退,实系江左兴亡;乞寝命』!不报;乃乞休,许之。临行,复疏陈五事:『一曰修圣政,毋以近娱忽远猷。国家不幸遭此大变,今纷纷制作,似不复有中原志者。土木崇矣,珍奇集矣,俳优杂剧陈矣,内竖充庭、金吾满座、戚畹骈阗矣,谗夫昌、言路阨、官常乱矣:所谓狃近娱而忽远猷也。一曰振王纲,勿以主恩伤臣纪。自陛下即位,中外臣工不曰从龙、则曰佐命。一推恩近侍,则左右因而秉权;再推恩大臣,则阁部可以兼柄;三推恩勋旧,则陈乞至今未已;四推恩武弁,则疆场视同儿戏。表里呼应,动有藐视朝庭之心;彼此雄长,即为犯上无等之习。礼乐征伐,渐不自天子出:所谓亵主恩而伤臣纪也。一曰明国是,毋以邪锋危正气。朋党之说小人以加君子,酿国家空虚之祸;先帝末造可鉴也。今更为一元恶称冤,至诸君子先死于党、死于殉国者,若有余戮。揆厥所由,止以一人进用,起无限风波。动引三朝故事,排抑旧人;私交重、君父轻,身自树党而坐他人以党:所谓长邪锋而危正气也。一曰端治术,毋以刑名先教化。先帝颇尚刑名,而杀机先动于温体仁;杀运日开,怨毒满天下。近如贪吏之诛,不经提问,遽科罪名;未科罪名,先追赃罚。又职方、戎政之奸弊,道路啧有烦言;虽卫臣有不敢问者。则厂卫之设何为?徒令人主亏主德、伤治体:所谓急刑名而忘教化也。一曰固邦本,毋以外衅酿内忧。前者淮、扬告变,未几而高、黄二镇又治兵相攻。四镇额兵各三万,不用以杀敌而自相屠戮;又日烦朝廷讲和,今日遣一使、明日遣一使何为者?夫以十二万不杀敌之兵索十二万不杀敌之饷,亦必穷之术耳。若不稍裁抑,惟加派横征蓄一二苍鹰乳虎之有司以天下殉之足矣:所谓积外衅而酿内忧也』。上优诏报闻。宗周以宿儒重望,为海内清流领袖。既出都门,都人士聚观叹息,知南都之不可有为也。 明年五月,南都不守;宗周与熊汝霖谋起义,不克。及杭州不守,推案恸哭曰:『此吾正命之时也』!门人张应煜曰:『此降城也,非先生死所』!宗周瞿然,遽出城。有劝以文、谢故事者;宗周曰:『北都之变不死者,身在田间,留以俟后王也。南都之变,主上自弃其社稷,仆在悬车,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今吾越又降,区区老臣尚何之?世岂有逃生之御史大夫哉』!扁舟辞墓,跃入西洋港,水浅不得死。舟人扶出,勺水不下者十三日,与门人问答如平时。以闰六月八日死。 宗周通籍四十年,而立朝仅四年。潜心理学,以慎独为本、以知天为归,而本之敬诚;作「人谱」以授学者。立证人社,仿古小学;日会讲其中。着「第一义说」、「圣学宗要」、「独证篇」。说者谓明之大儒推薛、胡、陈、王,而宗周似胜之。所传有「刘子全书」百余卷及他著述二十余种。家居恒服紫花布;士大夫效之,布为长价。崇祯帝尝赐敕云:『蔬食菜羹,三月不知肉味;敝衣羸马,廿年犹是书生』。盖实语也。我朝赐专谥,曰「忠介」。 子汋,字伯绳。奉父书,避兵蕺山之麓;自号遯斋。尝撰「礼经考次」一编。首「夏小正」而附「月令」,帝王所以治历、明时也;次「丹书」而附「王制」,正己以正朝廷百官、万民也。于是原礼之所由起,而次「礼运」焉;推礼之行于事,而次「礼器」焉;验乐之所以成,而次「乐记」焉。然后述孔子之言而次「哀公问」,次「燕居」、「闲居」、「坊记」、「表记」。尔乃设为祀典,次以「祭法」、「祭义」、「祭统大传」;施于丧葬,次以「丧大记」、「丧服小记」、「杂记」,申以「曾子问」、「檀弓」、「奔丧问」、「丧终之间」、「传三年问」、「丧服四制」,而丧礼无遗矣。君子尝服深衣,雅歌投壶不可不讲也;则次以「深衣」、「投壶」。男女冠笄,婚姻所有事也,则次以「冠义」、「昏义」。推而「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合三十篇,谓之「礼经」。别分「曲礼」、「少仪」、「内则」、「玉藻」、「文王」、世子」、「学记」七篇,谓之「曲礼」:盖皆宗周遗教也。山居不薙发,数为逻者所阨;与父门人张之璇披缁兴福寺。少定,则又还家。卒,门人私谥之曰「贞孝」。

卷第十四

前翰林院检讨加詹事府赞善衔六合徐鼒譔 列传第七 章正宸 罗万象(王孙蕃、左光先) 吴适 李模 乔可聘(姚思孝) 李清钱敬忠 章正宸罗万象(王孙蕃、左光先)吴适李模 乔可聘(姚思孝)李清钱敬忠 章正宸字羽侯,号格庵;会稽人。从学同里刘宗周,早以学行着。登崇祯辛未(一六三一)进士,选庶吉士;温体仁招之不往,改礼科给事中。王应熊与戚畹通,内传入阁,廷臣莫敢谏;正宸抗疏曰:『岂有枚卜不传奉者!在皇上出此,必谓特用易感恩,却众议则绝窥伺。顾天下未有不顺人情而可以有济者也!夫应熊亦谓非人情故,不可用。夫徇情与顺情名同而实异,振作与操作事近而用殊;今廷臣纵乏人,奈何使傲很之夫赞平成之治哉』!帝大怒,下诏狱。镇抚曰:『新进妄言耳,无他肺肠』。正宸仰面曰:『新进直言则有之,未妄也』。科臣同力救之,止革职。及贼犯凤陵,帝怒应熊曲庇凤抚;廷臣遽以正宸荐,体仁抑之。应熊败,议起废,吏部条上百余员;帝曰『中何以无正宸邪』?亲笔取十二人,而乙名其间。正宸甫复官,即疏谢;历言:『左右茸阘宰执,上下惜身家、保禄位,关通内侍,名为线索;其言不可信』。帝亲标其疏,令通行严饬。于是,阁臣、内官咸切齿。 西厂中官专横,罗织人罪;公卿以下,仰鼻息幸苟免。京师无赖子弟窜身入藉,白韡带刀,攫市井金钱;每一符下郡县,无不灭门者。正宸疏陈,帝心动,朱笔勒「西厂」字付阁票旨。阁臣惧珰,责拟以不合;三上三改,寻罢厂。其乡举时主试姚明恭尝以乡人谋官吏部为属,力却之。故辅周延儒,会试座师也;朝议起用,正宸曰:『不闻处为远志乎』!延儒闻而大憾。旋掌吏科,而延儒适入。壬午(一六四二)元旦朝贺毕,宣延儒上殿。帝东响揖,称先生;曰:『先生其辅朕,朕将端冕以求』。正宸遂驩呼入颂圣德,且责阁臣以报称,累数千言。帝叹赏,称「汉子」!而延儒见疏大惊曰:『是劾我也』!尝过其居,执手曰:『朝廷事大家可为,何必执意见以与物忤』!正宸曰:『正宸亦惟视大家事,故不敢徇私』。延儒色变。旧辅冯铨,延儒姻家;将复以冠带。正宸复争之;延儒大怒曰:『我固无师生已,而欲我无姻亲邪』!既而推举阁臣,欲骤用魏藻德;召中左门,语不合。延儒谮之曰:『正宸与尚书李日宣等把持枚卜,罪不赦』。次日,召平台赐食。群臣叩头讫,帝呼日宣、正宸及左都御史房可壮、侍郎宋玫等,大诟之;叱卫士捽头、褫衣冠,缚出午门候处分。漏下,传付法司拷讯。内奄捕诸家奴之送橐饘者,为诇察狱情。牍具,拟杖赎;中旨加日宣等遣戍,正宸遂编管均州。 甲申(一六四四)三月,太常吴麟征迁掌科,荐以自代。命甫下,而京师陷;偕刘宗周号哭荷戈,趣浙抚黄鸣骏发丧出师。鸣骏谢之,乃出召募义旅。将发而弘光帝立,召复故官。疏言:『今日江左形势,视晋、宋为更难。当事者泄泄偷息,处堂自娱。两月以来,闻文吏锡鞶矣,不闻献馘;武臣私斗矣,不闻公战;老成引遁矣,不闻敌忾;诸生卷堂矣,不闻请缨:如此而曰兴朝气象,臣虽愚知其未也!今惟有进取为第一义;进取不锐,则守御必不坚。比者河北、山左忠义响应,各结营寨、多杀伪官,为朝廷效死力。不及今电掣星驰、倡义伸讨,是靡天下之气而坐失事机也。宜急檄四镇渡河,联络河北、山东诸路齐心协力,互为声援;使两京路通,而后塞井陉、绝孟津,据武关以攻陇右,恐贼不难旦夕殄也。陛下宜缟素誓师,驻跸淮上。声灵所及,人切同雠;虎豹貔貅,勇愤百倍。今部院寺司各署不称「行在」,而工作烦兴;议者已占陛下志图偏安,天下事变皆生意外,将何以待之!宜严敕诸大臣,速简尔车徒,某旧额、某新增,水几何、陆几何?速备尔刍糗,几何本、几何折?主几费、客几费?选尔将帅,某堪监纛、某堪分阃。审尔形势,某地建镇、某地设堡,某处埋伏、某处出奇。修尔干戈,缮尔城堑。进寸则寸、进尺则尺,阨险处要,大势已得。天下大矣,不患无人;臣未见张、岳、韩、刘之杰不应运而出也』。上不能用。 马士英欲以中旨起阮大铖,先内传张有誉为户部尚书;正宸封还诏书,以有誉虽贤而传升之弊必不可启,抗疏力争。旋安远侯柳祚昌受士英旨,荐用大铖;正宸又力争。且曰:『朝廷如此举动,邸报流传,见臣姓名尚挂仕版,必相顾骇愕;谓负掖垣职掌;万死何辞!乞放臣归里』!正宸清严方正,为清流所倚赖。同官沈允培常言:『章君不特怒时可畏,即笑时亦可畏也』。士英辈忌之甚,转为大理寺丞;实夺其言路也。已见国事日非,乞假归。 鲁王监国,起吏部左侍郎;不受,仍署旧官。明年,起兵事败;溺水不死、自经又不死,遂以僧服遯,不知所终。 罗万象,崇祯末,官南户科给事中。弘光时,勋臣刘孔昭讦吏部尚书张慎言于朝,慎言立班不辩;万象争之曰:『慎言生平具在,安得目为奸邪』!朝罢,即疏言:『首膺封爵者,四镇也;新改京营,又加二镇衔:何尝不用武臣!年来封疆失事之法,先帝多宽武臣;武臣报先帝者安在!祖制:以票拟归阁臣、以参驳归言官;不闻委勋臣以纠劾也。使勋臣得兼纠劾,文臣可胜逐哉』!寻命太监王肇基督催闽、浙金花银(肇基,即崇祯时监视宣大之王坤也);万象疏论之,肇基即辞止。 已马士英荐阮大铖,令冠带陛见;万象言:『辅臣荐用大铖,或以愧世无知兵者。然大铖实未知兵,恐「燕子笺」、「春灯谜」即枕上之阴符而袖中之黄石也。伏望许其陛见,以成辅臣吐握之意;禁其复用,以杜邪人觊觎之端』!时御史王孙蕃亦疏劾孔昭、大铖,有直声。久之,忽自言定策功,为孔昭所驳;论者鄙之。南都亡,俱不知所终。 左光先,桐城人;光斗弟也。崇祯时,以御史巡按浙江,与平许都之乱。弘光时,阮大铖冠带陛见;光先疏言:『大铖线索逆党,杀臣兄光斗及魏大中、杨涟。士英云「冒罪特举」,明知无复有罪之者矣。皇上忍改先帝之政,臣忍忘不共之雠邪』!既而许都余党复乱,大铖党乃以光先激变,逮问。光先间行走徽岭,缇绮索不得,乃止;不知所终。 吴适字幼洪,号静斋;长洲人。崇祯丁丑(一六三七)进士,以知县行取。 南都立,官户科给事中。疏言维新五事:『一曰信诏旨。朝廷之有丝纶,所以彰示臣民,俾知遵守。迩因事变错出,前后悬殊:用人之途始慎而继以杂,诛逆之典初严而终以宽。禁陈乞矣,而矜功、诵冤者章日上;重爵赏矣,而请荫、乞封者望日奢。镇帅屡责进取,而逡巡不前;军需频督转输,而庚癸如故。欲期画一,宜重王言。一曰核人才。人才为治道所从出;顷者典籍无稽,钱神有径。人思跃冶,初任辄冀清华;官多借题,行间每增监纪。膻逐之谋愈切,卸担之术偏工。起废而熏莸并进,悬缺则暮夜是求:以致荐牍日广,启事日登。今后求才务宽、用人务核;宁重严于始进,毋追恨于偾辕。一曰储边才。将帅之略,岂必尽出武途;如唐之节度使,文武兼用、内外互迁。请饬中外蓬荜之彦,非韬钤之略勿讲;辟举之选,非军旅之才勿登。技勇骑射,日日讲求;共激同雠,以振积懦。一曰伸国法。陷北诸臣已有定案,但恐此辈辇金求翻。既以宽其不死者,昭皇上之浩荡;尤当以绝其觊用者,明臣子之大防。一曰明言责。祖宗设立六垣,与六部相表里且故纠弹之外,复有抄参。倘掖垣仅取充位,则白简只贵空悬;抄发本章一胥吏事,岂先王设官意哉!望陛下亟进谠言,见诸施行;毋批答徒勤而实效罔着』!又疏言:『国耻未雪,陵寝成墟;豫东之收复无期,楚、蜀之摧残频甚。又况畿南各省到处旱灾,兼之臣邻消长多虞、将帅元黄构衅。伏惟陛下始终兢惕,兼仿祖制,早、午、晚三朝勤御经筵而亲儒臣;尚茅茨而省工作,严爵赏而重名器。诸凡无艺之征,一概报罢被灾之地,确核酌缓。墨吏必惩,蠹胥必殛。根本之计,孰大于此』!寻又疏请『定期日讲,俾博闻有道之臣朝夕左右;举行午朝,俾阁部大臣以及台垣散秩咸得躬膺清问。即于披对之余,采疾苦以疏民隐;核功罪以劝疆臣、明是非以黜邪佞』。及姜曰广、刘宗周去位,适又抗疏言:『曰广、宗周历事五朝,忠心亮节久而弥劲;应亟赐留』。疏入,皆不听。 有上书言开化、德兴云雾山可开采助国者,太监李国辅具疏请往;适疏言:『云雾山即封禁山,北通徽、池,南连八闽;东抵衢、严,西界信州。唐、宋以来,每为盗薮。其间深谷、穷渊,虎狼接迹;险阻极目,无径可攀。且地接祖陵龙脉,为神京右臂;历朝禁止樵牧,封禁所由名也。英宗初年,遣官采木。于是地方棍徒互相煽惑,攘夺小民;兼多内外官属供亿之费,数邑坐困,民不聊生。近山良民,遂鸟兽散。大盗邓茂七等聚众数万,藉以为窟;合四省兵力讨之,十四年乃戡定,奉旨照旧封禁:往祸可鉴也。臣窃以界通四省,境地相歧;内阻峻岭、外多绝谷,绵延重迭,筚路崎岖。封禁既久,开凿维艰。不便一。林莽高深,重嶂迭峰,毒蛇猛兽生育繁滋;一旦开伐,奔突狂噬,伤人必多。不便二。邃深幽奥,迥绝恒区,水不通舟,陆难移运。不便三。乘传驿骚,有司困于供亿;谁筹正赋!且吏胥假公行私,何所不至!而力田小民弃本逐末,消磨岁月;土田有荒芜之虑,力役多死亡之忧。不便四。兴朝举动,天下仰望,以卜安危。今以无益害有益之事而特遣重臣;摇动人心,倾危四省。垂之青史,贻讥后世。不便五。远迩传闻,必且蜂屯蚁聚,竞营巢穴,居奇召祸;约束无方,是使盗贼复生而杀戮再见。不便六。况臣讯之父老,佥云此山地连陵寝,自正统初开伐,致伤地脉,酿土木之难,泄山川灵气。不便七。举此数端,有害无利。伏惟陛下采择』!国辅亦疏请中撤;俱不许。驰视如适言,报罢。 时忻城伯赵之龙荐陈尔翼;适抄参尔翼颂魏忠贤、荐崔呈秀,不可用。之龙再疏争之;适言:『祖制:科臣专封驳之权,未闻勋爵参驳正之司。勋臣党邪求胜,不几背明旨而蔑祖训乎』?寻安远侯柳祚昌荐程士达督理京营;适抄参『祚昌非有标营之责,何得侵枢戎职、夺铨部权』!怀庆知府郭仪凤疏言挂冠勤王,且诬巡抚方震孺贪状;适驳参『郡守无勤王之例,挂冠非入援之名。仪凤不候宪檄、非奉明纶,擅离职守,饰词妄渎。察抚臣清执有素,仪凤秽迹着闻;必惧题参,先行反噬。自应严究,以杜刁风』。光禄寺署丞张星疏求考选科道;适参『星以县令躁进挂察典,不惟清华望断,亦已仕进阶绝。无端幻想,欺君实甚』!中书舍人张锺龄以监军请给部衔;适参:『职方何官、监军何事?若果报国有心,何官不可自效!借口赞画,辄请高衔;躁进尤甚』!保定侯勋卫梁世烈请袭爵;适参:『国难以来,虽王侯重臣悉罹锋刃,而其间脱身图存、埋名溷俗者固亦不乏。该勋何以逆料其家之必歼而忍以子嗣乎?万一本宗匹马来归,将夺诸该勋而授之乎?抑姑仍之,且两封乎?该勋世受国恩,诚恢复有志,何难倡诸勋旧破家从军;上为先帝复雠,下为诸勋雪耻。尔时访问本支有无存否,然后请诸朝命光复祖爵,不亦休乎!昔李晟收复长安,令军中五日内不得辄通家信;今长安未复,非诸臣问家之日也』!寻遂安伯勋卫陈浚请袭;适又参『自都邑变迁,山河阻绝;世次无凭,单词莫信。该勋一请、再请,视五等之封同土块之乞,将与菜佣都督一醉告身,可以乘时拾芥而攘取乎』?适于疏劾、抄参不少假借,而部臣竟置不理;旋驳旋用。于是,职掌扫地矣。 迨左兵犯阙,适疏参『总兵牟文绶纵兵哗掠,致建德、东流摧陷;方国安于铜陵西关及南陵城外聚兵攻击。赤子何辜,遭此涂炭!此与叛逆何异』!蔡奕琛票旨切责,谓『适巧为左良玉出脱』;下之狱。张孙振言:『适为东林嫡派、复社渠魁,宜速正两观之诛』!会南都亡,适乃遯去,不知所终。 李模字子木,太仓州人(承礼谨案:原稿一本用「南疆绎史」本传,作吴县人;按「纪年」亦作吴县人)。天启乙丑(一六二五)进士,知东莞县有声;行取御史。以巡按真定,劾分守中官,谪南京国子监典籍。 弘光时,勋臣以翊戴功交哄于朝;寻进阶、荫子,内监韩赞周、卢九德与焉。模疏曰:『今日诸臣能刻刻认先帝之罪,臣方能纪常勒卣,蔚为陛下之功臣。日者,庙廷之争几成闹市;传闻遐迩,不免轻视朝廷。原拥立之事,皇上不以得位为利,诸臣何敢以定策为名!甚至侯伯之封,轻加镇将。夫镇将事先帝未收桑榆之效、事陛下未彰汗马之绩,按其实,亦在戴罪之科;而予之定策勋,其何以安!倘谓劝进有章,足当夹辅;抑以勖勉敌忾,无嫌溢称。然而名实之辨,何容轻假!夫〔汉〕建武之邓禹,犹惭受任无功;唐肃宗之郭子仪,尚自诣阙请贬。愿诸大臣立志倡率中外,力图赎罪;必大慰先帝殉国之灵,庶堪膺陛下延世之赏。一概勋爵俱应辞免,以明臣谊。至于丝纶有体,勿因大僚而过繁;拜下宜严,勿因泰交而稍越;繁缨可惜,勿因近侍而稍宽:然后纲维不堕,而威福日隆也』。疏入,报闻。 寻复为河南道御史。马、阮乱政,叹曰:『事不可为矣』!请告归里。居三十余年而终。 乔可聘字君征,宝应人。天启壬戌(一六二二)进士,官御史。 崇祯时,出按浙江。行部至金华,水涨舟阻,索挽夫不得;兰溪知县盛王赞持手版立雨中,大声曰:『村民方事东作,县令请以身代役』。可聘立乘肩舆冒雨去,而荐县令于朝;时人两贤之。寻以属吏坐赃败,贬三秩。 南渡,起故官,掌河南道事。疏陈宜罢厂卫、停燕饮,不省。御史黄耳鼎外迁,疏诋都御史刘宗周,牵连朝士甚众;可聘言:『宗周正色立朝,实社稷臣;耳鼎厌外转,尽诬善类以畅己私,非人臣也。请以耳鼎所转官,换臣为之』。事乃止。御史黄澍之面劾马士英也,士英衔之入骨。而澍按湖广有秽声,故锦衣卫刘侨希士英指讦之,章下法司。宗周怒侨,将救澍;可聘曰:『侨希时相指,固也。而澍贪亦有迹,请行巡抚何腾蛟核奏』!时谓得体。宗周初劾台臣从贼者三十三人;及李沾代事,欲翻其议,可聘抗不可。其在台班与掌科章正宸持论侃侃,群小惮之;乃起戍籍张孙振为河南道。孙振贪横与马、阮比,陵厉出沾上;凡坏法乱纪事,争先为之:台纲始扫地矣。 左良玉犯阙,士英尽撤江北兵以御。时我大清兵日逼,可聘与大理少卿姚思孝、御史成友廉合疏乞留江北兵,固守淮扬、控扼颍寿,命刘良佐还镇;士英于御前戟手詈之,举朝气慑。南都亡,归老于家。 姚思孝字永言,江都人。崇祯戊辰(一六二八)进士,改庶吉士,授给事中。以言事忤旨,谪江西布政司照磨;迁南京助教,升太仆寺丞。弘光时,转光禄少卿,再转大理少卿。阮大铖之构僧大悲狱也,思孝在「五十三参」中;狱成,未上。左良玉犯阙,马士英调黄得功、刘良佐御之,淮扬空虚,我大清兵乘之南下。上召对群臣,思孝与尚宝卿李之椿、御史乔可聘、工科吴希哲合词请备淮、扬;上意然之,而士英厉声谓『皆良玉死党为游说,不可听』!议遂罢。后为僧终。 李清字映碧,扬州兴化人;大学士春芳五世孙、礼部尚书思诚之孙也。举崇祯辛未(一六三一)进士,授宁波府推官。擢刑科给事中,请宥绩溪李世选假敕之狱。迁工科左给事中,出封淮南。 会国变,复命南京,进本科都给事中。上言:『陛下自中州播迁后,栉风沐雨,备极辛苦。汉光武之不忘麦饭豆粥、唐太宗之不忘质衣僦舍,皆从安乐忆艰难以励俭也。陛下亦宜持此自励,则安不忘危,侈源塞矣。否则,奢用必至多藏,多藏必至厚敛,厚敛必至烦刑恐全盛之天下,膏血亦殚,况今日乎!乞申饬内外,废无用之金玉、罢不时之传奉,勿谓奢小而为之、勿谓俭小而不为;则宗社幸甚,臣民幸甚』!又言:『当今各镇自为守土计,增设兵马,需求器械;曾不念司农之艰?各监局辟为御用计,增索金钱,务求华靡;曾不顾司空之匮?公私交困,何以应之!乞敕各部察现征之数,通行会计,量入为出』!皆报闻。是时庙堂但修文法、饰太平,无复有报雠讨贼之志,而清于其间,亦请追谥开国名臣、武熹两朝忠谏诸臣,加成祖朝奸谀大臣胡广、陈瑛等恶谥;更请追封冯胜、傅友德为王,赐之谥。皆议行。懿文太子时已尊为孝康皇帝,清请与兴、献并祀别庙,奉孝宗为不祧之宗;不听。北都之陷,镇远侯顾肇迹等十五人为贼所杀,勋臣朱国弼等请如殉难例,赠荫、庙祭;清言:『肇迹等或禁或拷,半膏贼刃,非殉难也。同时文臣如内阁邱瑜、方岳贡等何尝不以拷禁死,而褒讥相半,祠祭犹悬;何独文武异施』!乃已。又请裁宫中兽炭,岁省费一千八百余金。议者谓时政虽乱,言官尚有权;惜所争者细,无裨大计也。 清在省中,号为清正。尝陈内治之说引规时事;言『子胥之揣句践,曰「为人能辛苦」。何谓辛苦?毋荒于燕觞,毋荒于琼宫、瑶台、南金、和宝是也』。明年二月,晋大理寺卿。请改思宗庙号、修「实录」及「惠宗实录」;并允之。四月,遣祭南岳。 南都亡,归隐于家,以著述自娱。阅四十年,乃卒。 钱敬忠字孝直,鄞县人。万历己未(一六一九)进士,临江知府若赓子。若赓初官礼部;论选妃事得罪神宗,几不免。既出守,以会勘张居正所陷故御史状,权贵诬为酷吏;诏置之死。法司申救不得,临江士民数千人连年赴阙亦不得;阁臣请缓决,遂长系狱者三十有七年。若赓三子,皆授经于狱。下狱时,敬忠祗一岁。既成进士,不赴大对;为文誓墓、省父还,具疏吁冤至千万言。会熹宗新即位,厂臣尼之;乃自囚服泣血跪午门前,丐阁部诸臣转请。江右人之在官者徐良彦、姜曰广、吴士元辈为出公揭,同榜生姚希孟、孔开运、陈子壮等亦力与当道谋。刑部尚书邹元标促议以入,得旨:『汝不负父,将来必不负朕。准将若赓免死,放还乡里』。遂驰赴江西,奉父归浙。 壬戌(一六二五),补奉大对谒选,授刑部主事。寻以忧归。珰祸炽,服阕不起。座师冯铨招之,绝不往。后南都御史沈希韶疏言:『敬忠泣血长安,精诚上通帝座。冯铨炙手可热,而不肯一为俯首,如水不波。宜亟加擢用,以重学使铨衡之选』。诏起原官。会以母田氏病,乞休。奉母几二十年,再补原官,出知宁国府。已,罢还。 崇祯十七年(一六四四)五月南都立,敬忠以六月朔上疏,凡千数百言。略曰:『皇上所亲遘之难与三月十九日,为开辟未有之变。纔一念及,则蹐地局天,行尸走肉,不觉魄已离魂、生不如死。独念国破君亡,虽陵寝震惊、钟簴非故,而皇上渊跃天飞,依然有君。则自监国以来、登基以后,皇上一大事因缘、朝野一正经题目,除却讨贼复雠外,更无与为第二义者。今观举朝诸臣,似以三月十九事亦未为地覆天翻、千古非常之奇变也。如以为奇变,当必有洗胃刮肠一番痛心之设施。乃两月来,立纲陈纪、张官置吏,亦既济济彬彬章满公交车、言满朝听;而讨贼复雠一事,未闻有痛哭流涕为皇上一赞决者、亦未见有单肩赤脊为皇上一亟图者。臣不敢深言,亦不忍深言。百年以来,功利之毒沦入骨髓,已成膏肓;乃有书破万卷、官跻一品,未识「君父」二字者,致有今日。以今日世道人心,恢复大事,诸臣已不足恃;独有皇上不共戴天一念,果可彻地通天、反风却日,决不愁神灵不护诃、群力不辐辏也!臣昧死请我皇上无烦再计、不俟终朝,推瞿然失席之情,挺身蹶起;效素服哭郊之事,洒泪誓师。悬诏国门、布告天下,亲率敢死之士一往无前,灭此朝食。四海之内,义称臣子者蠲赀贾勇以佐军,现有职司者练兵转饷而接济;万事不理,单刀直入。即有谓万乘之孝与匹夫不同,孤注之危非万全良策者;彼虽陈议甚高,吾思吾父不能顾矣。即今残破地方姑置弗论,其未经兵火者南直十数郡外,江、浙、闽、广皆雄藩也。诚早以训练转输专责之师帅之,任十数万子弟兵、数百万粮草,何虑不首尾接应!只须掀翻格套,使鞠郁尽舒;宽假便宜,令胆智毕吐:庶几真才为我作使。若复一瓢众与、十羊九牧,徒相与蒿目而忧;无兵无饷,真是向饭箩边愁饿死耳!在事诸臣必诋臣腐儒,不谙时务,不曰祖宗社稷为重,必曰轻举躁动为殃;臣亦敢不谓然。独恨功利之毒自锢锢人,听其所言洋洋至理,扪心自揣,或非本怀。从来误人家国、贻羞千载,何尝不据一面之理。唯愿皇上存敝蹝草芥之心,不绥被发缨冠之举;思伍员夜泣之悲,早决枕戈待旦之计。除凶雪耻,远迹康、宣;抑亦惧乱贼、扶纲常、正人心、息邪说。否则,无父无君,不知其所终矣』!得旨:『钱敬忠有何异谋可足兵食?着再奏』。敬忠溯典引经,复得千数百言,再上之;报闻。巳又陈第三疏,备论齐、鲁重轻之势;且云:『庙堂诸老,非有张良之智、裴度之忠、李德裕之才与识,不过以定策而枋国耳。昔者楚、汉之争,势重在楚不在汉比三老董公遮说义帝之丧发,而天下大势归重于刘。楚、汉轻重之势,亦即今日我与贼及廷臣诸镇轻重之势。汉高能早握其机以成帝业,此我今日君臣所当共念者也。晋栾却杀厉公,立十四龄之悼公,势在栾却;已悼公召群大夫誓之稽首唯命,而晋势得尽归于公。夫悼公能早握其机以致中兴,此又我皇上今日所当独念者也。舍此一着,何言宗祏百年,即欲为皇上图一身亦无计矣;何言恢复一统,即欲为皇上保半壁亦无计矣。盖皇上一失此机,则浸假而移于柄臣、落于雄镇,且浸假而倒授于贼。今登、莱等处未睹诏书,犹为我大明坚守;民之思汉可知。乃当事诸臣四顾踌躇,动忧兵食;且鳃鳃乎奇谋异计,借箸以筹。此机一失,此势不回,天下事未知税驾;偏安且不可得,臣从此不复敢言矣』。 敬忠连上三疏,待命逾月;而马士英辈以其累渎,终不上。遂怏怏失志归,自称「崇祯遗臣」,卧病不出。 次年,我大清兵渡江,敬忠病甚;每索邸抄读之,抚膺恸哭,自叹其不幸而言中也。乃[戒]勿药,以六月望后一日卒。生平喜聚书,终日丹黄不倦;手批书至数千卷。子二,光绣、昭绣(光绣自有传)。

卷第十五

前翰林院检讨加詹事府赞善衔六合徐鼒譔 列传第八 左懋第 袁继咸(张亮) 祁彪佳(子理孙、班孙、吴伯默) 左懋第袁继咸(张亮)祁彪佳(子理孙、班孙、吴伯默) 左懋第字仲及,号萝石;莱阳人。崇祯辛未(一六三一)进士,为韩城知县有声。父丧,三年不入内;事母尽孝。擢户科给事中。庚辰(一六四○)大旱,请赈畿南,天果雨。 十七年(一六四四)春,奉命督兵湖、襄。闻变,誓师而北。会南京建号,入见,流涕陈中兴大计;命以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时我大清兵屡破闯贼,朝议遣使通好并册封吴三桂而难其人;懋第以母丧请终制不许,因请使北。诏加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与左都督陈洪范、太仆寺少卿兼职方司郎中马绍愉偕往,而令懋第经理河北、联络关东军务。绍愉,崇祯时与陈新甲通款事于我朝,为懋第劾罢者也。懋第疏言:『臣此行致祭先帝后梓宫、访求东宫二王踪迹,谊不敢辞。但经理、通和两事也,如欲用臣经理,则乞命洪范、绍愉出使,而假臣一旅偕山东抚臣收拾山东以待;如用臣与洪范北行,则去臣「河北经理」之衔,而罢绍愉勿遣』!皆不许。临行,又言:『臣此行生死未知,敢愿以辞阙之身效一言:臣所望者恢复,而近日朝政似少恢复之气。望陛下时时以先帝之雠、北都之耻为念,瞻高皇之弓剑,则念成祖、列宗之陵寝见有离黍之伤;抚江左之遗民,则念河北、山东之版图不免陆沈之祸。更望严谕诸臣整顿士马,勿以臣北行为议和必成,勿以和成为足恃。必能渡河而战,始能扼河而守;必能扼河而守,始能画江而安』。又言:『先帝殉难臣少,由谏诤臣少也。远如幽燕之地,勿以在远而忘;近如汲直之流,勿以逆耳而弃。惟陛下察之』!众韪其言。赍金千两、银十万两、币数万端,吏卒三千人护行。时史可法驻泗州,与懋第相见,谓曰:『「经理」具文耳,「通和」诏旨也,公宜疾行无留』。以故所至,豪杰稽首愿效驱策者,皆不敢用,慰遣而已。 八月,渡河次沧州。闻吴三桂已改封平西王,乃遣使以策命先授三桂,喻来意。三桂不发书,缄册上摄政王,王怒。十月至张家湾,令以百人入,授四夷馆;洪范无言,懋第曰:『夷馆授我,是以属国见待也;我必不入』。争之再四,乃改鸿胪寺;且遣官骑迎之,建旄乘车,肃队而入。懋第斩缞大绖;迎者讶曰:『吉礼也,而凶服将之可乎』?懋第曰:『国丧也,并有母丧。国丧臣所同,母丧所独也』。迎者不能诘。十四日(戊辰),我内院大学士刚林至,戎服佩刀坐堂上,责朝见;懋第欲以客礼,反复折辨,声色俱厉。洪范、绍愉俱戄然色变,乃曰:『此大事,非一日可决,姑徐之』!刚林出。明日,索国书;懋第不答,以所赍金、币及陵工之犒先之。时我朝初定中原,中朝故事犹未深晰;所往复辨论者,皆诸降臣之指。而懋第慷慨不挠,刚林叹曰:『此中国奇男子也』!厚为客礼待之。懋第既不得谒陵,乃陈太牢于寺厅,率将士丧服[为]三日哭。摄政王闻而益重之。已而,悉归使臣。甫出京抵沧州,忽追懋第及绍愉还,独遣洪范归。盖洪范已潜纳款,请身赴江南招刘泽清,且请留懋第勿遣也。改馆懋第于太医院。久之,上我摄政王启曰:『某奉命通好,无故羁我使臣;则后之持节者,谁复不避险阻以勤国事』?不报。 明年正月,沧州将士刘英、曹逊、金镳入见;懋第曰:『生为明臣、死为明鬼,我志也』!因以蜡丸奏之;未至而南都陷。懋第闻变,恸哭。从弟懋泰,以投降授官者;来劝降。懋第叱之出曰:『汝非我弟也』!闰六月十五日,以江南平,再下薙发令;副将艾大选首自髡,懋第怒杀之。十九日,收下狱;参谋兵部司务陈用极、游击王一斌、都司张良佐、王廷佐、守备刘统俱从入。守者来讯,懋第曰:『我头可断,发不可断!艾大选违我节度,我自行我法、杀我人,与若何与』!越日,摄政王见之内朝,数以伪立福王、勾引土贼、不投国书、擅杀总兵、当庭抗礼五大罪;懋第侃侃不屈。摄政王顾在廷汉臣云何?陈名夏曰:『为福王来,不可赦』!懋第曰:『汝先朝会元,何在此』!金之俊曰:『先生何不知兴废』?懋第曰:『汝何不知羞耻』!摄政王挥出斩之。临刑,顾用极等五人曰:『悔乎』?用极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懋第南向再拜,曰:『臣等事大明之心尽矣』!题绝命词云:『漠漠黄沙少雁过,片云南下竟如何!丹忱碧血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端坐受刑。五人同见杀。是日,风沙四起,卷市棚于云际,屋瓦皆飞;观者泣下。门下士葬之彰义门白马寺。陈用极,昆山人;王一斌,宁国人;张良佐、王廷佐、刘统,皆上元人。我朝赐懋第专谥曰「忠贞」,用极通谥曰「忠节」,一斌、良佐、统俱「节愍」。 袁继咸字季通,号临侯;宜春人。天启乙丑(一六二五)进士,授行人;迁广东道御史。以监会试疏纵,谪南京行人司副;迁礼部员外郎。 癸酉(一六三三),典广东乡试,迁山西提学。科臣李世祺以劾温体仁左迁;继咸未出都,上言曰:『养鸡欲鸣、养鹰欲击;今鸣而箝其口、击而绁其羽,臣所深忧也』!中官张彝宪总理户、工二部,檄诸曹郎以谒尚书仪注见;咸争之曰:『士有廉耻,然后有风俗;有气节,然后有事功。今诸臣未觐天子之光、先拜内官之座,安得有廉耻邪』!崇祯帝切责之。既莅任,巡按御史张孙振以请托不应,衔之;诬劾以赃,逮问。阳曲诸生傅山者以学行师表晋中,约其同学曹良直等诣阙讼冤,得释。由武昌参议,荐升郧阳巡抚;以贼陷襄阳,逮问遣戍。 明年,起总理河北屯政。大学士吴甡将出视师,议设总督于九江;加继咸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九江军务。至芜湖,遇左良玉索饷东下;继咸激以忠义,挽良玉西行。时张献忠蹂躏楚地,继咸指江中尸示良玉曰:『将军忍见此乎』!左变色。因责之曰:『将军功虽多,过亦不少。朝廷不督过之,一岁两遣中使宣谕,开国徐中山所未有也;奈何不图报称!且人孰无死,张睢阳、贺兰进明亦死;吾宁为睢阳死,不为贺兰生也』!良玉大感动,遂旋师复武昌。继咸至九江,申明军实,联络柯、陈诸大姓兵扼瑞州,窥贼所向。会吴甡得罪,又改屯田,以吕大器代之;与良玉不睦,军中大哄。帝曰:『今日袁、明日吕,诸臣何纷纷也』!乃复以继咸代大器。 京师陷,史可法遣人约勤王;继咸遽率师至安庆,而福王监国诏至。继咸虑良玉左右无正人,必生异议;亟致书言福王伦序之正,邀同入朝。良玉得诏果不拜闻继咸言,开读如礼。既晋四镇伯爵,继咸入见面陈:『封爵以劝有功,无功而伯,则有功者不劝:跋扈而伯,则跋扈者愈多』。上深然之。继咸又言:『皇上即位之初,虽以恩泽收人心,尤当以纪纲肃众志。盖君德刚毅为先,不可使太阿倒持。窃虑冬、春之间,淮上未必无事。臣虽驽,愿奉六龙为澶渊之行』。上有难色。阁臣姜曰广在侧,曰:『所言非遽为此事,要不可不存此心』!又诣榻前密奏曰:『左良玉虽无异图,然所部多降将。陛下初登大实,人心危疑;意外不可不防,臣当驰还汛地』。上是之。继咸赴阁,责史可法不当封高杰等。疏陈致治守邦大计,言『金陵之界限在大江,而淮南、江北为之屏蔽;金陵之咽喉在浔阳,而湖南、襄樊为之门户。今淮南、江北无恙也,叛将溃兵盘踞其间;小民嚣然,丧其乐生之心:此不可不加意措置!湖南新经丧乱,千里蒿莱;宜遣重臣抚治,选补廉吏缉和难民、招徕商贾,通巴蜀、黔粤之货。襄阳为古今必争之地,必设重镇。重镇必宿兵,兵必责饷、修城、置器,诸费不赀;皆不可不早计也。夫襄、樊守,则可由宛叶以图关中;淮南、江北守,则可由归德以图河南,亦可由彭城以图河北:攻守之大势如此也』。又言:『致治必先得人。高宗知李纲、赵鼎之贤而不能用、用而不能信,而以汪伯彦、黄潜善、秦桧、汤思退诸小人参之。以致主势日卑,亲耻不雪;其得偏安一隅,犹幸耳。国难虽殷,老成未谢。以臣所知,若刘宗周、吴甡、黄道周、杨廷麟、叶廷秀诸人,著名先朝;至今思其议论,于后之祸败灼如蓍龟。使先帝早用其言,岂有今日』!马士英以为刺己,深恨之。会湖广巡按御史黄澍监良玉军,挟其势劾士英罪可斩;士英遣缇骑逮之。澍乃讽将士哗;继咸为留江漕十万石、饷十三万金给之,且代澍申理。刘泽清之诬奏姜曰广也,继咸又驰疏申辨。士英愈怒,欲败坏其事;凡所陈奏及题用监司郡县官,悉停寝。而阮大铖在兵部,于继咸奏调部将,必俟行贿方给敕印。由是,诸将愈解体。 先是,楚将杨国栋、张先璧、黄朝宣等溃兵数万人劫掠蕲、黄间。继咸阴以恩抚之,使无为良玉用;疏请湖南总督速莅任,收士卒心。而士英不听,令良玉镇全楚;良玉得尽收先璧等军,势愈张。继咸贻书朝臣:『左兵不可不备;宜稍加督抚权,示相维势』。士英终不省。继咸乃因贺元旦,上疏曰:『元朔者,人臣拜手称觞之日,陛下当以为尝胆卧薪之时。念大耻未雪,宜以周宣之未央问夜为法,以晚近长夜之饮、角抵之戏为戒。省土木之工,节浮淫之费。儆谕臣工,后私斗而急公雠。臣每叹三十年来徒以「三案」葛藤不已,「要典」一书先帝已经焚毁,何必复理其说。书未进,亟寝之;书已进,亟毁之。至王者代兴,从古亦多异同:平、勃迎立,汉文不闻穷治朱虚之过;房、杜决策,秦邸不闻力究魏征之非。固其君豁达大度,亦其大臣公忠善谋翊赞其美。请再下宽大之诏,解圜扉疑入之囚、断草野株连之案』!上降旨俞其言。而士英等方以「要典」排善类,益不喜;裁其饷六万,军中有怨言。继咸争之不得,因力求罢;又不许。黄澍再被逮不至,袁宏勋因劾继咸庇护「三案」,公然忤逆;继咸疏辨,上曰:『袁继咸身任封疆,自有本等职业;不必藉题寻衅』。会继咸议造战舰,檄九江佥事叶士彦于江流截买材木;士彦家芜湖,与诸商昵,封还其檄。继咸耻令不行,疏劾士彦。士彦同年御史黄耳鼎亦劾继咸,疏中有「继咸心腹将校劝良玉立他宗,良玉不从」。之语;盖欲构继咸于良玉也。而良玉常以不拜监国诏自疑,闻耳鼎疏中语,益惧;因上疏明与继咸无隙,耳鼎受人指使,且言「要典」宜再焚。上谕解之。由是群小益衔继咸,将召入害之,推为刑部右侍郎;上曰:『彼地须继咸耳』。不允。又推为户部右侍郎;上虑无以牵制良玉,亦不许。已而有北来太子事,继咸疏言:『太子居移气、养移体,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袭。王昺原系贵族、高阳未闻屠害,何事只身流转到南?既走绍兴,于朝廷有何关系,遣人踪迹召来?望陛下勿信偏词,使一人免向隅之悲,则宇宙享荡平之福矣』!又疏言:『东宫真伪,亦非臣所能臆揣;真则望行良玉言,假则请多召东宫旧臣识认,以释中外之疑』。疏未达而良玉军已东下矣。 初,继咸闻闯贼南渡,令其部将郝效忠、邓林奇等守九江,自统副将汪硕画、李士元等援吉安。甫登舟而左兵至,复还。士民泣言:『我兵不及十之三,激之祸且不测;且令诸将敛兵入守』!继咸曰:『入城示之弱,不可』。良玉抵北岸,书来:愿一握手为别。继咸至其舟,言及太子事,良玉大哭,袖出太子密谕集诸将盟。继咸正色曰:『先帝旧德不可忘,今上新恩亦不可负。密谕从何来?公今以檄行之,是雠国也;请改为疏』。良玉不得已,约不破城,驻军候旨。继咸归集诸将城楼,涕泣曰:『兵谏,非正也;晋阳之甲,「春秋」所恶,我可同乱乎!当与诸君城守,以俟朝命』!而两营诸将有相通者,左营蓦入纵火,袁营张世勋、郝效忠夜半斩关出。继咸冠带欲自尽;黄澍入,泣拜曰:『宁南无异图。公以死激成之,大事去矣』!副将李士春亦密白继咸:『隐忍到前途,王文成之事可成也』。继咸乃止,出城欲面责之;而良玉病革,寻死。乃劝其子梦庚旋师;不听,则已与黄澍输款于我大清矣。继咸遣人语部将邓林奇、汪硕画、李士元等:『毋为不忠』!林奇等避湖中,遣逆继咸;而继咸为郝效忠所绐,赴其军,劫之北去。军中自铭曰:『死事也易!成事也难;为婴弗克,为臼维艰。张死匪先、许死匪后,臣心靡他,靖献我后』。抵大胜关,我豫王传语『袁总督随行,与以大官作』。又自铭曰:『大官好作,大节难移。成仁取义,前训是依;文山、袁山,仰止庶几』(袁山,继咸自号也)。见豫王,长揖不拜;为设宴,不饮、亦不言。在道自缢,不死;绝粒八日,又不死。入京,就馆内院。学士刚林劝之朝,且曰:『朝廷为明讨贼。今贼未绝,君入仕可为明帝报雠』。继咸曰:『讨贼,新朝之惠也。今弘光何在,而臣子图富贵乎』?刚林又言弘光不道事;曰:『君父之过,臣子何敢知』!乃改馆,逻卒守之。幅巾衲衣,兀坐读书,终不薙发。明年六月二十四日,出至菜市就刑;曰:『吾得死所矣』!年四十九。乡人李元鼎为我兵部右侍郎,收其骸骨归袁州。子一藻,不仕;亦早卒。我朝赐专谥,曰「忠毅」。 张亮,四川人;崇祯某科举人。历官榆林兵备参议,有能声;荐改安庐兵备,讨贼有功,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其地。南都立,亮疏言:『南北只隔一河,贼若从山东来,则淮、徐据黄河之险,我能守之,若从河南来,则无险可守。今茫无稽察,致垄断者饱载而贩于贼巢;滨河者所司何事而疏玩若此哉?乞饬严加盘诘,贩卖者治以通贼之罪』。又言:『贼势可图,请解职视贼所向,督兵进讨』。而马士英意殊不在贼,诏亮还任。明年四月,左梦庚陷安庆,被执;挟与俱北,乘间赴水死。我朝赐通谥,曰「忠节」。 祁彪佳字幼文,一字宏吉,又号虎子;山阴人。年十七,举于乡。又四年,成天启壬戌(一六二二)进士,授兴化府推官。吏易其年少,操土音侮之。彪佳买二麤婢,密询之;浃旬升厅事,遍召诸吏声其罪,众惊以为神。故事:巡按御史率倚推官为耳目,其胥吏奸恶无问者;彪佳倡议:访犯先从推官左右始。人服其公,政绩大着。遭父丧,去职。 崇祯初,擢福建道御史。进封「事略」云:『凡文武内外大小诸臣,必使之安其位,而后尽其心。迩来六卿九列之长,诘责时闻、引罪日见;因而周章急遽,救过不遑。窃恐当事诸臣怵于严旨,冀以迎合揣摩,善保名位。臣所虑于大臣者,此也。人才中、下参半,藉上感发其忠义、鼓舞以功名。今司道有司,或钦案之累由人、或钱榖之输不足,降级、住俸十居二、三;必至苟且支吾,急功赴名之心不胜其掩罪匿瑕之念。臣所虑于群臣者,此也。陛下闻鼓鼙而思将帅之臣;倘得真英雄,即推毂设坛,夫岂为过。或奖拔之术未尽,则冒滥之窦将萌。臣所虑于武臣者,此也。陛下深惩惰窳,特遣内臣,抚按之事多令监视。正恐同罪、同功,反使互蒙、互蔽:开水火之端,其患显;启交结之渐,其患深。臣所虑于内臣者,此也』。忤旨,切责。军兴,上「合筹天下全局」疏。帝善之,下所司。 出按苏、松,宜兴翰林陈于鼎、陈于泰暴于其乡,民乃聚焚其庐、发其祖墓并及首辅周延儒祖墓,汹汹不散。彪佳单骑往,捕治如法,而于延儒无所徇;延儒憾之。吴中奸民结党立「天主」名号,横行乡里,有司不能制。彪佳廉得其魁四人,召绅士父老会鞫城隍庙,杖杀之;民大称快。表礼郡中清修之士归子慕、朱升宣、张基等,奉羊酒鼓吹骑从到门以见,并疏其学行于朝,请授翰林院待诏;士林以为盛事。既而回道考核,延儒讽主考者镌一级;帝察其无罪,祗令降俸。寻请终养归,从刘宗周游,其学益进。 家居九年,母服阙,召掌河南道事;请留宗周表率百官。又以京察不当,面斥吴昌时于朝。十六年(一六四三),佐大计,绝请谒。寻以刷卷南畿;乞休,不允。便道还家;闻京师陷,恸哭赴南都。福王至,群议援宋高宗故事,立为兵马大元帅;彪佳曰:『今与宋不同,宋时徽、钦固在也。今海内无主,盍如景泰称制监国』。议乃定。首陈纪纲、法度为立国之本,次及发号、用人二事。又疏陈致治大本,语甚剀切;王嘉纳之。五月三日,王监国。俄有传登极者;盖吕大器以异议惧祸,请登极以自媚也。彪佳曰:『监国名甚正;遽登极,何以服人心、谢江北将士!且今日监国,明日即位,事同儿戏。宜待发丧、除服议之』。乃止。高杰掠扬州,士民奔避,无赖者乘间剽夺。廷议彪佳按吴有威望,命往宣谕;斩倡乱者数人,宣布赦文,甄别有司臧否,一方遂安。 六月,迁大理寺丞,转右佥都御史,巡抚苏、松。先是,北京之变,诸生檄讨其缙绅授伪职者;奸人因之以为利,苏州詹事项煜、大理寺正钱位坤、通政司参议宋学显、礼部员外郎汤有庆四家荡洗无遗。又焚常熟给事中时敏家,三代四棺俱毁。彪佳奏:『民情嚣动,借名义愤。与其振之使惧,不如感之使服;国法既伸,人心自正。宜将从逆诸臣先行处治,使士庶无所借口;则焚掠之徒可加等治』。许之。彪佳复榜诸衢曰:『叛逆不可名,忠义不可矜;毋藉锄逆报私怨,毋假勤王造祸乱』!未几,嘉定华生家奴客勾合他家奴及群不逞近万人,突起劫夺,各暴其主;且踞坐索身券,缚而杖之。彪佳捕斩数人,余尽掩诸狱;令曰:『有原主来保者,得贳死』。于是诸奴抟颡行,丐原主以免;因募士为苍头军。 寻诏复设厂卫缉事官。彪佳上言:『洪武初,官民有犯,或收系锦衣卫,当事者因非法凌虐;高皇帝乃于二十年焚其刑具,送囚刑部:是祖制原无诏狱也。后以锻炼为工、罗织为事,虽朝廷爪牙,实权臣鹰狗;举朝知其枉,而法司无敢雪。惨酷等于来、周,平反从无徐、杜:此诏狱之弊也。永乐间,设立东厂,始开告密。无籍凶徒投为厮养,诬告遍及善良,赤手立致巨万。招承多出于拷掠,怨愤充塞于京畿。欲绝苞苴,而苞苴弥盛;欲清奸宄,而奸宄益多:此缉事之弊也。若夫刑不上大夫,祖宗忠厚立国之本。及逆瑾用事,始去衣受杖。刑章不归司败,扑责多及直臣;本无可杀之罪,乃加必死之刑。血溅玉阶、肉飞金陛,班行削色,气短神摇。即恤录随颁,已魂惊骨削矣。朝廷徒受愎谏之名,天下反归忠直之誉:此廷杖之弊也。三者弊政,当永行禁革』。疏入,群奄共挠之。大学士姜曰广力争之;乃命五城御史察访,不设缉事官。 督辅部将于永绶、刘肇基、陈可立、张应梦领马兵千人驻防京口,浙江入卫都司黄之奎亦部水陆兵三、四千戍其地。马兵以贱值攫小儿,爪伤儿额;浙兵不平,缚马兵而投之江。马兵大恨,驰马来斗。浙营守备李大开诃之不下,大开抽矢射数人;马兵遂大哄,射杀大开,恣焚掠,死者四百人。哗而曰:『四镇以杀抢封伯,吾何惮不为雠杀哉』!彪佳闻之,擐甲驰往,永绶等遁去;疏劾四将罪,恤难民,民大悦。自是,兵将调集听本处抚臣节制,着为令焉。时高杰、刘泽清开藩江北,顾未尝忘情江南也。惮彪佳威望,以书通问;彪佳报书,感以大义。自是,无一卒渡江者。杰驻爪洲,尝以书克期会于大观楼;意彪佳文士畏缩,必不敢轻渡江。至期,风大作,彪佳掉小舟从小吏数人出没波浪中,须臾泊岸。杰大骇异,撤兵卫下拜曰:『不意公之勇亦如是也』!彪佳披肝膈,勉以共奖王室,慷慨流涕;杰曰:『杰阅人多矣,如公者甘为之死。公一日在吴,杰一日遵公约矣』!张筵驩饮而别。马士英辈嫉彪佳甚,嗾私人朱统■〈金类〉劾之。御史张孙振希士英旨,亦劾彪佳谓:『初沮登极者,立潞王也』。彪佳乃移疾去,吴民泣而送之;遂隐于云门山。 明年,南都不守,我贝勒以貂、参聘之;因绝粒。妻商氏虑其死,防守之;乃绐之曰:『此非词命所能却,当身至杭辞以疾耳』。家人信之。闰六月四日,至寓园与其友祝山人饮。至夜分,携烛书几上曰:『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在洁身志;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又书曰:『已治棺寄蕺山戒珠寺,可取敛我』!投梅花阁下浅水中,端坐死;年四十有四。隆武时,赠少保、兵部尚书,谥「忠敏」。我朝赐专谥,曰「忠惠」。妻商氏(另有传),子理孙、班孙。 班孙,字奕喜,小字季郎;其兄曰理孙,字奕庆。以大功兄弟次其行,故世呼曰祁氏五、六两公子。班孙生时,母商氏梦一老衲入室。生有美姿,白如瓠。而双足重趼,日行数百里无倦;又时时喜跏趺坐。彪佳尽节未二旬,东江兵起。其群从之长曰鸿孙者,尝与彪佳同学刘宗周门下;将兵江上,冀有申从父志。于是理孙、班孙罄家饷之,与黄氏世忠营勒。事败,鸿孙走死。班孙之妇翁朱兆宣者,故总督燮元公子也;戒班孙曰:『勿更从事焦原矣』!弗听。祁氏淡生堂藏书甲江、浙,其诸子尤豪,熹结客。洎二子兄弟自任以故国之乔木,虽屠沽、贩竖有一技长,亦兼收并蓄。家居山阴之梅墅,其园亭在寓山,复壁大隧莫能诘。慈溪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当;二子与称莫逆。耕酒色有奇癖,礼法之士莫敢许;而二子独以忠义故,曲奉之。每至,则盛陈越酒,呼若邪溪娃以荐客。又发故藏壬遁、剑术编,遍约同里朱稚、张宗观辈密谋大计。壬寅(一六六二),耕蜡书通海事发;捕者曰:『苕上,耕妇家;梅墅,耕死友』。官兵亟发,果得耕;遂并缚二子去。兄弟争承其狱;友人纳赂宥其兄,以班孙遣戍辽左。理孙竟以痛弟,郁郁死。乙巳,班孙脱身归,里社中渐物色之,乃祝发于吴之尧峰。寻主毗陵马鞍山寺,称「咒林明大师」。士大夫相传曰:『是何浮屠氏!但熹议论古今。每及先朝,则掩面哭』。然终莫有知之者。尝于曲■〈盝〉座上摩其足,喟然发难曰:『使我困此间者,汝耳』!癸丑冬十月旬又一日,忽沐浴,竟曳杖绕堂走曰:『我将西归也』!入暮,跏趺坐,垂眉久之;既复张目周视,又久而后逝。发其箧,有所著「东行风俗记」、「紫芝轩集」;且得遗教,欲归祔。人始知为山阴祁氏子之自关外来者,遂如其教归葬焉(按丁巳为一六七七年、癸丑为一六七三年,两者必有一误。此系转据李瑶「绎史摭遗」,因沿误)。 吴伯默字志讷,泰顺人。倜傥尚义,才智过人;商于苏。甲申(一六四四)三月闻国变,倾装助军,效力行间。巡抚祁彪佳授太仓营千总,奉檄教苍头军战法。江苏破,不知所终(泰顺林用霖增补)。

卷第十六

前翰林院检讨加詹事府赞善衔六合徐鼒譔 列传第九 高倬(何应瑞) 刘成治 黄端伯 吴嘉胤 龚廷祥 陈龙正 陈于阶(葛征奇等、吴可箕等) 高倬(何应瑞)刘成治黄端伯吴嘉胤龚廷祥陈龙正 陈于阶(葛征奇等、吴可箕等) 高倬字枝楼,忠州人;天启乙丑(一六二五)进士。崇祯初,以知县入为御史。蓟督曹文衡与总监邓希诏相奏讦;倬言:『宜撤希诏,安文衡心。若文衡不足任,宜更置;勿使中官参之』。疏入,贬一秩。寻以草场火,坐巡视不谨,下吏。逾年释归;起上林署丞,迁大理右寺副。十一年(一六三八)五月,火星逆行,倬请疏刑部积案。累迁南京太仆寺卿。十六年(一六四三)二月,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其秋,操江改任武臣刘孔昭,召倬别用;未赴而北都陷。 弘光帝立,改工部右侍郎。御用监内官请置龙凤几榻诸器及宫殿陈设宝玩、金玉计费数十万,光禄寺请办御用器至万五千七百有奇;倬上言:『国家草创,民愁财匮,宜力行节俭为天下先。昔卫之亡也,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通商务农,故能立国。今百万之师嗷嗷待哺,司农无以应之,致觖望掠食。即君臣缟素示以匮乏,彼未必信也;而乃雕镂华彩,欲饰美观乎』!不纳。既解学龙被劾削职,擢为刑部尚书。 南都不守,投缳死。我朝赐通谥,曰「忠节」。 何应瑞,出身、籍贯不可详。崇祯时,官南太常寺卿。南都以与拥戴功,擢工部右侍郎,晋尚书。其年八月,太后至自河南,谕部臣修行宫、备赏赐;应瑞与侍郎高倬合疏言:『点金无术,恳祈崇俭』!不纳。南都陷,自缢不死,复自刎,为其子所持。不知所终。 刘成治字广如,汉阳人。崇祯甲戌(一六三四)进士,以知县补国子监助教。 弘光时,历升户部郎中。赵之龙将出降,入户部封库;成治拳殴之,之龙走免。闻豫王命百官谒见,寅往午归;慨然曰:『国家养士三百年,无一忠义以报朝廷邪』!题璧曰:『钟山之气,赫赫洋洋;归于帝侧,保此冠裳』。自缢死,我朝赐通谥,曰「节愍」。 黄端伯字符公,新城人。崇祯戊辰(一六二八)进士。杂治儒、墨、百家之学。性冲淡夷旷,虚怀下士。官宁波、杭州推官。每出,则诸生以经史、文艺及语录、禅旨、金丹符箓裒然竞进者,恒数百人;端伯应接从容,莫不厌服而去。治行报最,征入京;以忧归。乃屏弃一切,潜心儒学。少时,自署印文曰『海岸道人』;至是,改其篆曰「忠孝廉节之章」。益王居建昌,与郑芝龙结姻,势横甚;端伯疏论之。益王亦劾端伯离间亲藩及出妻、酗酒事,有诏候勘;端伯乃避迹庐山。 弘光时,大学士姜曰广荐起之,授礼部仪制主事。南京覆,或曰:『公如老衲,盍浮沈山野』?端伯曰:『临难苟免,先圣训也;我岂借口释氏以苟活乎』!百官迎降,端伯独不赴。从者固请,乃书一帖与之曰「大明忠臣黄端伯」。豫王命趣召之。兵往,先捶其妾;端伯毅然不顾曰:『杀即杀耳,我不投谒也』。系之去,方巾不冠;亦不拜。王甚重之,授以职,不可;以方外礼,亦不可。王问:『宏光何君』?曰:『圣君』。问:『何以指昏为圣』?曰:『子不言父过』。问:『马士英何相』?曰:『贤相』。问:『何指奸为贤』?曰:『不降即贤』。遂下狱。临刑诗曰:『问我安身处,刀山是道场』!一卒左刃之,手颤,弃刀走;一卒右刃之,亦颤,弃刀走。端伯厉声曰:『吾心不死,头不可断;盍刺吾心』!卒如之而绝。一仆拱立其侧,挥之不去,亦见杀。鲁王赠太常卿,谥「忠节」。我朝赐通谥,曰「烈愍」。 吴家胤字绳如,松江华亭人。天启甲子(一六二四)举于乡;历官户部主事,管理新饷。奉使至丹阳闻变,亟驰还。从者曰:『往则投死耳;幸而不遇难,且归为后图』!嘉胤曰:『是何言欤!君亡,则率土皆非明有也;我归欲安之』!止车城外报恩寺,上书求存明社稷;不报。冠服,自缢于方正学祠。一仆欲解之;一仆曰:『嗟乎!主人有成言矣。解之必不听,不如已也』!此仆亦从死。我朝赐通谥,曰「节愍」。 龚廷祥字伯兴,无锡人;马世奇门人也。崇祯癸未进士(一六四三)。弘光帝立,廷祥不欲出;既念母老,冀得诰命以荣之,乃赴选。授中书舍人;乙酉(一六四五)四月,命始下。旬日间,扬州不守。 南都覆,恸哭曰:『吾固知国祚必移,而不意如是其速也!吾岂〔忍〕背恩乎』!遗书戒其子善事祖母;诣文庙,肃衣冠拜孔子讫,大呼曰:『吾不负师友马君常、刘湛六也』!自投武定桥下死。我朝赐通谥,曰「节愍」。 陈龙正字惕龙,嘉善人;为高攀龙弟子。崇祯甲戌(一六三四)进士,授中书舍人。 十一年(一六三八)五月,荧惑守心;十二年(一六三九)十月彗星见,冬至大雷电雨雹;十三年(一六四○)二月,京师大风,天黄日眚:龙正皆应诏条奏,大旨在听言用人。又请垦荒;时中原残破,有田不得耕。龙正据常理言之,给事中黄云师、御史黄澍遂诋为伪学;帝不问。御史叶绍容谓堪任督辅,主事赵奕昌举为真贤才;亦不用。久之,迁南京国子监丞。 弘光时,用为祠祭员外郎。南都陷,绝粒死(或曰病死)。 陈于阶字詹一,上海人。尝从大学士徐光启学历法,荐授钦天监五官挈壶正。 南渡,令督造火器。及大清兵至,叹曰:『吾微员也,可以无死;然他日何以见徐公哉』!遂自经于天主堂。我朝赐通谥,曰「节愍」。 又有葛征奇,官光禄卿;刘光弼,官户部郎中;刘万春,官礼部郎中;陈爊,官中书舍人:皆死于南都之难者(详不可闻)。征奇字无奇,海宁人;崇祯戊辰(一六二八)进士。士民死者,则吴可箕,国子监生;休宁人,寄居南都。弘光帝出走,乃题诗衣襟,自缢于鸡鸣山之关壮缪祠。黄金玺,江宁武举人,题壁,自经死。陈士达,布衣也;投水死。迹最奇者,则投秦淮河之冯小珰,题诗百川桥之乞儿也;诗曰:『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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