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奇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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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轻财色真强盗说法 出生死大义侠传心"

诗曰:

  莫道山人感慨深,乾坤何事肯幽暗。

  要离侠冢徒荒草,郭况才名为穴金。

  谁道千秋无正史,只缘三天有傍侵。

  凝眸细问当年事,大盗何曾在绿林。

这-旨诗似无指实,不过感慨寄意,借此发挥那愤懑的意思。细看将来,却又似有所指一般,在下的抛了时名,日逐三餐淡饭,闲中不妨替他敲推一番何如。你说朝廷设了吏邵,日日推选许多官员。这些官,要他做甚。无非是要他治安百姓。那治安百姓的事体虽多,莫重在靖盗。所以说道,靖盗安民。朝廷有了文官,又设一班武官。自镇巡将领以下,又有那游击番捕。那些人,吃了朝廷钱粮,分明都是责备他靖盗安民的了。难道那做强盗的,生离娘胎,就注定是强盗不成?也有迫于饥寒的,也有犯事不赦的,无可奈何,不得不走这条路。只为其中也有许多负气口的人,藏身此地。也有仗义疏财的,也有闻难相救的,也有锄强扶弱拔刀借命的,也有败子回头替国家效用的。这班人,负不可一世之志,既不肯卑污无耻,与虫蚁般生死。又不肯做瞒心昧己的勾当,掠那黑暗钱财。宁可拼着一身品节不立,光光明明作个畅汉。做得来,横挺着身子:坏事时,硬伸个头颈。却比那暗中算计人东西的,觉得气象还峥嵘些。所以,先贤李涉赠他的诗云:相逢何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

在当时,可以道得个半足君。如今,这句却要改了,改做“世上谁人得似君”。但这些人,第一件要那靖盗安民的正直廉明,不要为他每做个榜样。次之,朝廷要破格用人,不可拘定那一流一途才做得官。这些人,得一官半职,鼓舞才能,国家还可以收得人之效。我且说一个样子,与你听着。那司马晋时,吴下有两个名士,兄叫做陆机,弟叫做陆云。他家世相承,都做的是大官。莫说家资敌国,那门生故吏,也遍天下。孙吴败后,土地归了晋前。他兄弟一肚才学,不曾施展,又耐不过冷淡日子。因有了人荐他,收拾了许多东西,买船装到洛中见朝。那一日,舟泊河下,只听得一声胡哨,无数人涌将上船,把装束东西卷个罄尽。堆泊岸上,仍喊叫,拿着就杀。吓得那陆机,连忙往后梢舵上,蹲做一团躲了。那舵舱有个窗缝,他偷眼往外一看,只见岸上一张胡牀上,坐着个壮士。那壮士。头上襄绿帻。身穿红袍。气宇不凡,丰姿出众。手指东,人就往东;手指西,人就往西。分派物件,个个均匀。指挥奔走,人人如意。陆机看了,称羡不已。心下这等暗奖,口中也就不知不觉滞将出来,叫道:“岸上壮士,可通姓名,我有句话说。”到把那壮士吃了一惊,举头一望,却是个人蹲在舵舱里说话。便笑道:“你说甚么话哩?”陆机道:“我阅人多矣,看君的相貌举动,可借这般高大,埋没这条道路。何不弃了,读些书,养成学业,替朝廷做些事,也不枉这般样一个才品。”那壮士想道:我做许多年强盗,不曾见此奇人,亦不曾阅此正论。说话的定是有意思的人。便道:“你肯出来相见么?”陆机听了,连忙跳出舱口,上岸来。与那壮士施礼,各通名姓。那壮士道:“我姓戴名渊,因四海多事,一身飘荡,实足不曾读书。公如不弃,便请拜为师。”那壮士从此折节好学。陆机喜他立志,着意教他,荐他做了官。后来,竟作了晋朝的柱石,为国靖难,做一个忠臣,至今不朽。

又说,宋朝有个宰相。叫做张齐贤。他未遇时,穷得屎淌。莫说别事,那张嘴,从来不曾开得个燥脾。那肚子。从来不曾装得个满贯。那日,腹中饥饿,无可消遣,只得往城外闲行。只见一所破屋里面,有许多大汉,撑拳摸臂,在那里痛饮雄谈。张齐贤晓得,是那把刀儿。摇摇摆摆,踱将进去,把手拱了-拱,内一个大汉戏他道:“秀才肯吃酒么?”张齐贤道:“有何不可,公等皆足豪杰,只因宰相无识,不曾举用公等,所以如此。我虽贫贱书生,极不喜那龌龌龊龊的,敬重的是公辈。”那些大汉见他志气昂昂,出言倜傥,都让他坐了首席。他坐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夹着就吃,斗着就呷。众人看他吃得有兴,一齐放了箸看他。他全不照管,还只大块大碗咀嚼个不止。吃到盘底精光,方才停箸。揩揩嘴道:“扰够了,我别过了。”先前是个秀才,这番强盗还比他不上。众大汉道:“好汉子,酸子中少有的,我看你后来定做宰相。剎那时,须记得我辈。”说罢,你一包,我一袋,各有所赠。齐贤也不推辞,收拾作-处,拱了拱手,背着往外就走。后来,张齐贤果然做了名宰相。由前那个看来,是个忠臣。由后看来,足一班的智士。这是史书上所载的,却要再搬几个说,又恐引征忒多,有妨正论。我且把正文说来,你们听着。

卷七 "一文钱活逼英雄 三杯酒随身缧绁"

诗曰:

  三百六十宫,秀才穷到底。

  睛雨共晨昏,几本烂书纸。

  骄语少宾朋,闭户独妻子。

  商贾手无钱,朱门不相喜。

  有足胡敢扬,有心不副齿。

  他人饱欲扬,我饥僵且死。

  一朝富贵来,车马如流水。

  寄言白眼生,忽将两目视。

话说天顺年间,江西南昌府新建县,一个秀才,姓时名升,表字大来。祖父都是儒家出身,娶个浑家万氏。那时,大来虽然饱学,屡次考优等,却家业淡薄。平日虽仗训馆供给,江西地方,极是检薄,去处东金,也不甚厚。他家下人虽不多,-年俸金只好餬口过去,不能有所余积。那一年,正值旱荒。那些学徒,自家棚拽不过,难道还请个先生凑荒不成。因此,那年竟不曾寻得馆。大凡秀才家处馆,是他本行生意。那年没馆,就是那年没生意了。但那没生意的,还有本钱可折,或是终身帮人做生意,也还有个出落。那秀才贵行是无本可折的,又不能营算,没人家肯要他相帮。又不能负轻担重,挣一日过一日的。你叫他如何不穷?这时,大来坐在家里忧闷,对着那黄面婆子,就似有仇隙的一般,终日攒着两眉,就也亏他捱过了两三个月。

这一日,恰是粒米块柴也无的了,万氏对丈夫道:“家中今日在陈,你出去那里借得几升米来,度了今日。到明日,我有替人做鞋脚工钱送来,接着或可延捱得十来日,你道何如?”时大来应道:“哦。”急忙走到厨房里,思量打盆热水,洗了面,才好出门。那晓得,柴星也没一块,冷锅冷灶的。他看了如此光景,甚觉难过,只得低头往外就跑。原来,时大来一时答应浑家,却不曾打点到甚人家去。及至走了出门,方才想到,我恁忙忙的走,待往何处好?反站住了脚,想一想道:广润门外妻姨,有个月不曾往来,借他钱把银子或是肯的。才举脚走了十数步,又想道:不好,那姨夫是市井之人,他富我贫,时常欺嫌我,今日走去,借他些须,倘不肯时,反要受-肚闷气。又走了回来,又站住想道:章江门外,去年学生家,他还过得,莫若问他借也罢。忙忙的又走了十数步,又想到:也不好,他因家下缺乏,才辞先生,今又去借贷,是个不知趣的人了。又走了回来,一头走一头想道;蓼洲头汪朝奉店里一宗当头,拿票去还可找得些银子。又一头想道:我到傅朋友那里,也还借得数升米。想这家,想那家,在那街心里,一走来一走去,象个失心疯的一般。也不知来回走了几个时刻,还不曾出那十数步之外。

却不防,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手里拿着-个碗,碗里有些少油,走来当面一捏,把那碗当的一声在街上跌碎了。孩子家那里管他,一把扭住了时大来叫起屈来,快些陪我。时大来一时摸头不着,急了道:“你走路,我也走路,你失措打碎,如何叫我赔?”那孩子眼泪鼻涕的哭着道:“你不还我,我也回不得家,我同你去死罢。”一时间,就围集了许多人看,内中一个道:“这孩子打掉多少东西,哭的恁凶?”孩子道:“我来买一个钱油炒菜,与俺父亲吃饭,往南京去,他连碗替我打碎了。”又一个对时大来道:“你是那里人,既打碎他的,约莫还他些罢。”时大来道;“我是本府学里相公,其实身上不曾带有钱。若是有时,莫说一文钱,就多些也还了也。”又一个道:“你既是相公,行路该斯文些,为甚打碎娃娃家碗,难道你也是个娃娃不成。”这正是:

  凭君豪气三千丈,腰里时钱一个无。

  多少世间牛马辈,膳缠金缯字模糊

那孩子扯住,死也不放,要赔油赔碗。这些看的人,又七嘴八舌的,弄得个时大来,真不得假不得,若有个地洞,也钻将去。那件布道袍,也扯得不象样了。只见-个大汉,身长七尺,须髯尺余,俨似关帝一般。走将来,分开众人,将兜肚里钱,抓了一把,喝那孩子道:“你拿去。”一把扯了时十大来就走道:“相公,你随我来。”那些人终分散去了。你看那人怎生扪扮:

头戴一字巾帻,身穿窄袖战袍,快靴短箭锦腰縧,结束庄严紧妙。髯颊飘飘欲动,眉间杀气秋高,面前若有把关刀,那怕妖魔打搅。

这时大来恼得发昏的,信脚随着他走未数十步,那汉扯他上个大酒楼,按他坐了,大声叫拿酒来,时大来略定了神问道:“壮士何人,这般错爱?”那汉道:“某乃北直人,有些公干,在这楼上候位朋友。偌早坐起,就见了先生,在这街心里走来走去。连某也看得不耐烦了,我疑先生心有大不得已之事。正要下楼借问。不期添出这桩事来。请问先生定是何故?”时大来此时年会,不好宣言,只得含糊道:“也没甚事,只想去将望个朋友,闲谈一会儿。”那汉道:“大丈夫一言相得,此头可断,果有大事难决,某亦可略效区区。先生反如此见瞒,可谓不知人了。”时大来听得,料是个奇人,便道:“不敢相瞒,学生备员府庠,训馆度日,因年荒失馆,家下柴米俱无。刚才出门,正欲干谒几位亲友,借贷些须,度此奇穷。心下正打点不定,遇着这孩子啐聒恁一场,寒士丑态,都被冷眼看破。若适间不遇恩人,学生此时也可以死得了。”说罢,眼泪酸酸欲下。那汉点了点头,叹口气道:“共是一般读书的,那得了手的,终日敲人拶人,横着心肠刻剥人的东西,就是富堪敌国,也还不知餍足。这未遇的,饥寒逼身,夫妻莫保,刚才就是一文钱,也迫不出来,受了多少腌臜臭气。这等看来,天公忒也安顿不匀些。”遂大声道:“我说犯了怎样大事,原来只为这点小事,可怜可怜。只是某坐得久了,急欲到个所在去,不能相陪终席了。”把手向胸袋一摸,拿出一封对象,当的放在桌上道:“某今日不曾打点,只带些买点心吃的银子,先生且将去,休怪,请了。”又回头道:“酒肴还有余,先生慢慢放心吃完,都是我打发他。”说罢,竟飘然下楼去了。

这时大来正要推却,才待开口,他已到了楼下。又递一大把物件,与店主人道:“这是我吃的酒钱,楼上那位相公都在里面。多的收下,我再来算。”时大来一直赶下楼来,他已到街上,走去几间门面了。时大来大声叫道:“且住,请问高姓大名。”那汉一面走,一面答道。“我别号风髯子。”才听完这一句,再望不见了。时大来只得复身上楼,见剩的酒肴还摆在那里,拿起来,一面吃一面想道:天下有如此奇人,连多谢这两个字也不收我的,飞也似走了。难道我是做梦不成?这封物件敲在桌子上,还当当的响,我想世上有多少高人侠士,多分就是此辈了。可惜,去得太促,不曾与他多盘桓刻把。他把桌上的吃个净光,方才理那封东西下楼来了。正是:

  有焯千里能相会,谁似当年运束通。

  今日对君须尽醉,莫随野乌骂喜风。

却说时大来的妻子,在家束着肚带子等着;那里望得个踪影儿回来。直到下午,只见把门一推,时大来红了个脸,笑嘻嘻的走进来。万氏道:“你去借了多少东西来?”时大来道:“那里借得分毫。”万氏道:“既不曾借得,缘何咱恁晚才回,倒又吃得有七八分了。”时大来把那封对象扑通的往桌上-撩道。“你还饿到如今,这也忒难为你了,我带了一件东西来,与你看看。”万氏道:“甚么物件?”捏起来却重,打开一看,只见一包五封,每封十两,都是高边足色古老银子。万氏道:“此物何处得来,莫不是做了反事?”时大来一个呵呵道:“我读书君子,做甚反事。”万氏道:“是谁人借与你的?”时大来将日里所遇之事,一五一十对浑家说了,万氏道:“莫不足神仙怜我,与你穷到尽头,来此救度我们。你曾问他姓名么?”时大来谓:“这人眉高日朗,颧鬓葱浓,那须髯甚长,却也有飘飘凌云之气,或是神仙也未可知。我赶去问他姓名,他只道是风髯子,就不见了。我想,这宗银子,料是还他不得的了。今日就借些用何妨。”打开包来,检出一封,买了几担柴,担把米,买些盐油菜蔬,又买些酒肉,与婆子开开荤。顷刻间,屋子里热闹烘烘的,却似添了许多人一般。夫妻两口,说也有,笑也有,不似早间时分凄寂了。有《桂枝儿》为证:

  甚东西生地恁波俏,

  粉脸涎把两脚儿跷,

  爱了你那个不要亲朋为你好,

  就是怨仇也开销。

  这样滚热的行情,

  也怎么不是现世宝。

你说那风髯子的系何人,原来是个大盗。但他做强盗与别的不同。别的强盗,连负贩的都不放松,破衣绽袜都收拾了去。他主意道:“做好人,有好人的勋业。就做歹人,也有歹人的品节。大丈夫,既投胎在这里,也要为天公留些仁爱,为朝廷效些忠悃,为自家立些声名。如那行商坐贾,赍了祖宗血本,涉水登山,担忧受怕,只博得半分三厘利息,回家还债,负养老小,你却一鼓而鲸吞,天理也不容你。那些贪官污吏,吃了朝廷俸禄,又拿竹批拶子,刻剥穷户,大杠小担为他行淫乐祸之助。若朝廷知得,也要迫他赃物,还要问个罪名。我如今,起了赃物,饶了他罪,为朝廷施法外之仁,还便宜了他。”所以,他遇着小本的,眼也不看。遇着那些带纱帽的,他就也不叫多谢了。虽是强盗,却算得此辈中高人侠士了。那时大来偶然遇他,遂动他一点救贫之念,也不知是祸是福。时大来次日,又摸了两件衣服。穿着起来。竟不象个失馆的先生了。有句诗道得好:

  世人好相皮,衣服宜珍直。

  西施被菅臬,无盐返葬送。

  被褐而怀玉,谁人知孔孟。

  春能富贵天,花鸟增妍笑。所以衣着这件物,极是抬举人的。俗语云:狗不咬君子。难道那狗是通过慧的,他遇着衣服鲜华的,就不肯吠他,却似妙在势利上走的一般。再看那穿得好的,凭你是乞丐出身,会席都要椎他上座。就是途中不相识的,也要让他先行。若是那粗衣破服的,任你文兼孔孟,武达孙吴,莫说坐席,就在路上行走,乞丐也推他一边占过先去。这是天开地辟的风俗,怪他不得的。却说时大来,那日着了新,赎出来那件绸道袍,望那傅朋友回来,只听得背后人叫时相公时先生。回头一首,却认足本县专惯搠摸的,叫做吕游之。他便立住等他,只见吕游之赶上。把他相上相下的估了一会。道:“恭喜今年美馆。”时大来道:“有馆倒好了。”吕游之道:“无馆正好,我却有句话商量。”时大来道:“愿闻。”吕游之道:“有个广东潮州府太守,舟泊蓼洲头去上任的,要在本地请个幕宾。前日,风吹到我耳朵来,我欲趁此赚几两银子。一连走了两三日,竟寻不见个相识。你若没馆,肯做此事否?”时大来满心欢喜道:“相烦作成那话儿,弟是在行的。”吕游之道:“既如此说,你且回家,我去就来。”少顷,吕游之同一位穿青的,拿了个红帖,又是聘金六两,一个封儿,对时大米道:“一说即妥,每年俸金一百二十两。先兑一半安家,后日早开船。刻下请你去面会。”时大来收了,即同两个人到船上,那知府见他衣履干净,言词简雅,并无他话。只道:“借重早些收拾,明日午后就要开船了。”随封了六十两俸金送来,时大来收了,才打发人出门。吕游之早到,当面开封,取了两包,送他做谢仪去了。余者,交付浑家。次日,收拾上船。第二日吹打起行,一路来,过了南安,起夫马过岭。正是:

不烦驿使寄梅花,时来风道滕王阁。原来,这知府姓任,甲科出身,极是个手长的,也初选得了会稽县知县。被他做得甚没体面,诈了被告,又诈原告,地方人揭告了,住脚不牢,用了些银子,调个任,做了江西靖安县。这靖安县,一到他上任,就不肯靖安了。连地皮卷尽,还恨那树根生得不坚牢。做了两年,因物议,不得行取两衙门,却谋升个户部主事。他财运颇亨,管粮抽税,加三加五,又搜克了无限银子。访得潮州是有生发去处,就谋了潮州知府。随任的亲身,也无多人,只有一个夫人,一位小姐。小姐名唤赛儿,言比儿子还赛得过。那小姐人物精美,识见超迈,常鄙乃父在钱财上着脚,恐于官不利。时有几谏言语。这知府见不肖己,也不甚欢喜他。他来的是两只大船,船内堆塞满满的。不问粗重物件,那古董玩器,充口耀目,也不知多少件数。

那日,拨夫过岭,大担小担,排满了一条长岭。不似才上任的,到似个收拾回家的一般。那时,行李在先,夫人小姐居中,他一乘大轿押扛在后。忽听一声哨响,几只柳木箭已到面前了,一齐慌张站住。只见十余筹好汉,将行李赶着就走。又叫道。“这样赃胚,绑起来杀了罢。”一时间,将任知府绑起来。正在那叫天叫地时节,却说时大来这班人,都在后面走。时大来乘个兜子,正在那岭上慢慢的来。却报前面官杠被打劫了。时大来吃了一惊,连忙赶到前头,高处-望,内有-个人道:“原来时相公同来的,放了他罢。”倏忽间,好汉去尽了。那知府被众人解救起来,行李辎重都去了,连小姐也寻不着。知府道,“适才分明听见强盗口里说声时相公,他缘何认得老时?今日若不是同他走,这性命休了,岭上也难久住,且到南雄府,再作理会。”不时,到了南雄,因不见小姐,心中暗问道:“这强盗,打劫我的浮财,连我女儿都打劫了去。”又想了一想道,有了有了,强盗既认得老时,何不报究老时,女儿自有着落了,此时就忘记那救命的时节。正是:只图日下空庭计,不忆当年吮血时。

次日,亲自拜南雄知府,把上件说了,又道:“别的都罢,只是小女关怀,谁识请来的幕宾,与这些人作钩手,烦老寅翁,将时大来严刑起来,不怕他不招。小女得去珠复还,追来赃物,一概奉送,聊作酬谢。”南雄知府谢道:“领教,断不辱命。”

原来,那好汉说的这句话,只在知府听见,时大来在后头,并不知风。及任知府拜南雄府回来,时大来迎着道:“拜了太尊,就该相烦缉捕才是。”任知府昂昂的道,“不劳缉捕,也访得有七八分了。”说罢,就走了进去。时大来只道他心下痛伤,故此没好相待。正待回头,忽见如狼似虎一班人,跑进来将铁锁望他颈上一套,拖着就走。时大来道:“这是怎么说!”到了大门,只见任管家道:“你快去报知老爷,近些人无状,快来相救则个。”那些管家佯佯的道:“你去。”时大来惊疑不决,对众人道:“你们奉那个差来的,休这等放肆,我是任太爷请来的相公。”众人道:“就是请你的做原告哩。”时大来道:“这事从那里说起?”众人拖的拖,扯的扯,道:“去到那里就晓得。”正是:

无风波浪起,说起也惊人。

时大来不知就里,还望任知府那支救兵。大着胆,随着他带到南雄府。那知府实时升堂,看着时大来道:“好个强盗幕宾。”时大来直挺着道:“强盗自强盗,幕宾自幕宾,为何两句做一句说。”那知府道:“任太尊好意请你,到通了强盗劫他,劫了财宝去也罢,为何连小姐也劫去?想是被你这贼眼看见姿色美,去他个压寨。这样看来,做官的再谁敢去请幕宾?快替我夹起来。”

时大来道:“有何凭据,平白冤人。”知府道:“既不通同,为甚强盗认得你,反来叫你?”时大来道:“谁人听见?”知府道:“自有人听见,你只快快招出这班人名姓,窝家,追得赃物来时,我便作主释放你。”时大来道:“青天白日之下,负此奇冤,宁可死作怨鬼,到阎罗处伸诉,没有人招得。”那知府只望追来赃物作谢仪的,那管冤枉不冤枉。登时大怒,叫夹起来。众役-齐动手,乒乒乓乓,敲了无数。那知府将他剥落一回,见他初次不招,只得作个松局,叫道:“发监再审。”就着人报任知府,任知府又亲来叮嘱一番,才别了上任去。正是:

  张公吃酒李公醉,喜鹊乌鸦共树飞。

  漫道死生浑梦幻,他年重望帝城晖。

卷八 "真人不犯邪淫戒 出狱重生故旧灾"

诗曰:

  从来时色本难逢,况是梁间君子翁。

  盗跖尚能容扼项,叔孙何苦又弯弓。

  平生仗剑轻樽酒,此日膏车泣路穷。

  信步狂歌燕市里,保佣屠狗将无同。

你说梅岭上打劫的却是甚人?原来就是风髯子那班兄弟,因见了时大来,即引人回转。及至到营,只见门首有顶轿子,问道:“这是何处拾来的?”那些人道:“就是那赃胚女儿。”风髯子道:“谁教你们抬来?不曾惊动他么?”那些人道,“不曾动,你去验验封皮看。”风髯子即来见小姐,作揖道:“小姐休惊,我因在靖安县访得令尊治声极其狼狈,百姓嗟怨。此时就怀个为民除害之念。近日,闻他升转潮州,见他行李累累,梅峙相遇,触动昔日念头,只因见了时秀才,我想他是个正人君子,若是同去,定然有所救正,因此便回。不想众弟兄们不知我心,又惊动大驾。小姐切勿惊恐,明日决送回南雄去,交割与令尊。”小姐拜谢道:“若得重还,便是重生父母了。”风髯子即将小姐安顿洁僻房里,着人看守。过了夜。次日,雇了本地人抬轿子,又遣几个的当人跟送。那小姐暗道:“天下有这样好强盗,还肯放我转来,正是那时先生如何与强盗相知?难道他也做强盗不成?方才说我父亲的话,句句不诬。这又是正人君子。这等看来,又似不曾做强盗的。为何强盗里面这样敬重他。”一时间,那一行人把他送到了南雄,即回去了。任小姐自家出来,禀了知府,知府叫船送到潮州,还着人跟去讨回话。

却说这班人回寨,风髯子问道:“送到了,不曾失所么?”那班人道:“不但不曾失所,还打听一桩好笑的事来,你来看一看。”风髯子忙打开来,却是抄白一张告示,上面写道:

正堂为晓谕事,照得潮州府正堂任带领家眷赴任,道经梅岭遇盗,劫去行李辎重无算,并虏去小姐一人,不知下落。近访得系盗首时大来,勾通线索,表里为奸,已经捉获,严审成招定罪。俟详各宪外所有余党,如有知风来报者,官给赏银五十两,倘窝主故行抗匿,访出一体重处,决不姑贷,特示。

风髯子阅完,跌足道:“是我误了他,他做秀才的人,如何经得起?”踌躇了一会,道。“有理有理。”随传集那班好汉一起拢来,道:“我有句话说,众兄弟恰要依我。梅岭那桩事,我们得了东西,犯了事。大丈夫自作自当,伸个颈子,凭他去砍,有甚么怅悔。只为我不该失错,说了一句活,白白陷了时秀才。我们享福,叫他无辜顶口。不但心下过不去,无理也要明白。依我说,除非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救了他出来,我就死也无怨。众兄弟扶持我去走一遭。”众人道:“这甚大事,但凭吩咐。”当下推牛口酒,大家痛饮一番。次日,各藏短械,你装卖药的,他扮送柴的,个个进城安下。风髯子又对众人道:“可笑南雄府,也是一样胡涂的天下。岂有同是盗伙里,肯向人面前说出名姓来的么?这等人,却也亏他中了两榜,还有面孔做官。我如今救了时秀才出来,再将这迷糊盘也打碎,方消我恨。”众人齐声道:“是。”正是:

分明水浒传中人,只少招安张叔夜。

伺候晚了,发一声喊,取出器械,劈开监门。风髯子当先,寻来寻去,才寻着时大来。却是夹坏的脚,着一人背了他迳走。此时,因救人出城,就不曾进府门去了。一行人拥了出城,连夜奔走到了五十里之外,方才住了。将时大来放下,风髯子向前道:“时先生,累你受苦。”时大来才把眼睛睁开道:“有莫是梦里,不然,如何得到这里。”风髯子将前至尾,说了-道。时大来道:“却也单怪不得老任,你也不该掳他女儿。”风髯子又将送女儿事说了一通。时大来道:“你既做了圣贤的事,我就为你死也甘心。只是既救我出来,难道叫我也做这道路不成?”风髯子道:“这也不劝你做,你读书人还望上进,此处非久住之地,天也快明了,我有一百两银子在此,你可拿去做盘缠回家。速往他处,切不可耽搁误事。”时大来接了银子,掉下泪来道:“蒙恩兄这般看顾,生死骨肉之恩,何以相报?丈夫有心,俟以异日罢了,此时也说不尽。”那风髯子杀人不转珠的眼睛内,也掉下几点铁泪,道:“前途珍重,我不能久谈了。”说罢,忙忙去了。时大来举眼一看,那些人已不知走去了几里,他慢慢结束停当,缓步前行,身边有了盘费,胆自大了。只拣僻迳行去。心下时时提念,风髯子真正义侠,感叹不尽。这正是:

  人家亲弟兄,争竞到钱口。

  如何陌路人,死生相断续。

  管鲍徒分金,此吾不足读。

  恩怨要分明,英雄岂虚哭。

却说南雄府晓得:老任去的辎重丰厚,追得赃来,一定是我囊中之物。况已跟究一个女儿,送还了他。愿外远涉,破些己财谢我。但这宗财爻,须着落时大来身上,不可放松了。人是顽皮,不到极处不招,当下单出了一面水牌,朱笔书道:

盗犯时大来,定限次日,午堂听审。将到晚问,忽听得一片声喊。那知府吓得战抖抖的,忙叫取一辆梯子,自家走上屋去。直等喊声去了一会,方才下来。却说那禁子把头,伸出来一望,知是劫了狱。即忙飞报知府,知府问劫了那一起去,快些查报。禁子奔回,将盗簿唱名一点,内中单不见盗犯时大来。又来报道:“各犯俱在,只不见了时大来。”知府大怒道:“这明是梅岭上那班人了,前日这等夹打,兀自不招,可惜这两日松了一松,若上紧敲打,此时人赃俱获,也未可知。这些人,谅不曾远出。”次日早堂,堂限番捕辑获,三六九日比较。一面将劫狱事情,申揭各上司,又-面移文潮州府去,照会那边。回文记时大来是南昌人,于是又-面移关提到江西,又一面禀了抚按两院,请移文江西两院,知会合剿。四下布置已定,只望提到时大来,一泄肚子愤气。这正是:

凭空舒出拿云手,到底谁知色是空。

却说时大来夹损的脚元气未复,一路盘费有余,慢慢踱来。在路上整整走了个把月。那日进到望见南昌城,想到:天色还早,在这里多歇-会儿,傍晚才好到家。正在俄延叹息之际,冤家路窄,刚刚一头撞着吕游之。时大来忙把头一低,吕游之已看见了,便道:“时先生你做甚么,何时回来的?”时大来道:“我如今才到,尚未拢家。”吕游之想一想道:“哦,还未到家么。我问你,你回来恁快,不在那里多住年把。”时大来道:“不瞒兄说,我初时同老任颇也相得,不期他到任上,贪婪无厌,小弟不揣匡正他几遭,他不听谏,我也不能自容,只得辞他回家。”吕游之道:“这等说来,他家下人口无恙否,可曾送些盘费与你?”时大来道:“潮州富庶之邦,家下人有甚不快活。若问盘费,却无毫厘。他来辞我,或者还有些。是我辞他,如何好问他讨盘费。”吕游之道:“依你说,到是难为了你,我前日意欲趁人到广,问你拈个肥头,这等是空望了。”时大来只认他是真话,不作理会,一心要赶进城,对吕游之道:“我匆匆来口细聚,明日来奉望罢。”吕游之道:“我也要同进城,一齐到路口分别。”这正是:

  遭笑还疑哭,杀人不用月。

  世风非古昔,步步费推敲。时大来取路回家,敲门见了妻子。万氏道:“我说你去多则二年,少也一年,为何转身恁快?”时大来道:“一言难尽,且关了门。”着将从前事细说一番。万氏掉泪道:“这等你是死里回生的了。如今还是怎样?”时大来道:“风髯子临别,送银一百两,一路来费去有限,我意将银子分一半家用,携半作盘费,往他处躲过节时。等这两个升转了,那时无对头上紧,从容回来,再作道理。”正在不胜情处,只听得外面有人轻轻叩门。万氏道:“甚人打门?”外面人道:“我是邻佑,特来借个火种儿。”万氏道:“这时节,还来讨甚火。”时大来道:“邻居家,不好意思,点个与他罢。”自家起来开门,门闩才拔动,外面人一脚便踢开了。一时间,挤了无数凶神,塞满一屋。只见得:

人人青布箭艳,个个钢椎铁尺,浑身杀气横秋高,认得眉横鼻直。火把密似雨点,喊声塞满斗室,还疑庾岭大王来,好去呼风髯子。

那些人见了时大来,几铁尺打倒。这个就取铁索,把项上套了,那个便下了锁,七手八脚,把个时大来四马攒蹄,吊将起来。万氏只认做强盗打劫,他大声喊道:“四邻八舍,快来救人,强盗在这里杀人哩。”内中一个将万氏劈面一啐道:“说左了些。不说是拿强盗的。”时大来道:“你是那个衙门差来的,还是为甚事?”那些人道:“南昌府太爷差来的,奉了抚按两院的批文,食那南雄劫狱的强盗,恁般些小事情,休要害怕。”万氏见说着实情,扯着丈夫,呼天叫地,痛哭起来。时大来道:“孽障到了,该见你一面才死,哭之何益?”天明,那些人道。“休推睡里梦里,快备下马饭和差钱,只要你皮箱角撒下来的也够了。”众人你一嘴我一舌,在那里乱讲,只见吕游之推开门叫道:“时相公在家么?”那些人道。“时相公快活的紧,在这里打秋千哩。”吕游之拱手道:“原来是府牌,到此贵干?”一个道:“你问作甚,取缉该的牌票与你看。”吕游之看了,故意劝道:“相公家自有体面,且放下来讲理。”那些人道:“休说放的话,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是强盗的贵相知,看你这栏停何如?”正是:

鸟讹兽阱窝中鬼,暗箭难防仁不仁。吕游之走到时大来耳朵边道:“这事到官还好处,这些人样状,你须设法打发他,官面前好松劲些儿。”时大来道:“些少银两在寒室手,烦你讨来,替我做个士儿。”吕游之得了这句语,生情起来,对万氏道:“你相公刚才对我说有许多银子在你手里,叫你尽付于我,作个法儿放他,你快将来,不可自误大事。”万氏此时心慌撩乱,就把风髯子那包物件,一齐递与吕游之,还下丁一礼道:“吕伯伯千万设个法儿救他一救。”吕游之接了银子暗道:这样手松,或者做那刀儿是真的。遂对万氏道:“我且拿去讲讲,若是不够,还要你添些。”转身对众人道:“放下人来,百事都在我。”众人会意道:“强盗是放松不得的,看吕哥面上,暂宽宽罢。”解下吊,透喉锁了,着两个监押。那班人一同出了门。吕游之抽了三七头儿去了。你说这番捕如何恁速?时大来千万不该遇了吕游之,只道那边事这里不晓得,略瞒了他。谁想,关文到了月余,他专在衙门串事,有个不晓得的?说了些敲打话,大来全然不懂。这样书呆子,怎么不合着那班人来捉弄他些儿去。这正是:

  离来山下网,又入鬼门关。

  大道多艰阻,谁能透九还。

这是强盗劫狱事情,难道买放得的?次日早堂,带了时大来到府,销了限批。原来这知府,与南雄的也象一个爷娘养的,一般正在垂涎,看见拿到,即唤做头一起问道:“既打劫,又劫狱,人也中常,却有恁大手段。”时大来道:“犯人是本府生员,平日果是不端的?太爷可以查问。”知府道:“那生员两字,该收拾起了,我且问你打劫事,还可推委,现时劫了狱逃回,难道也椎委得么?好对你说,这是隔省事情,你招个人来替你,你未必就死。本府可替你作主得的。”时大来难道好扳出风髯子不成,只得道:“死情愿死,没有人招得。”知府大怒:“叫夹起来。”又敲了一百。时大来死而复苏,只不肯招人。知府道:“且寄监。”又吩咐禁子道:“你晓得是劫过狱的盗犯么?”禁子道;“理会得。”将他放重监里,运牀匣将起来。这恰是:

  新官与旧官,方信做人难。

  国法深如海,人情险似山。

那吕游之还放他不过,买了些酒肉,假进监望他。“此时相公这样苦,受不过,小弟买得瓶酒,时来望你。”时大来道:“生受你了。”吕游之灌他几杯道:“你听得官府昨日的话么,明足要丢把儿,你肯出得几两银子,我替你寻个门路,早晚得松动些。”时大来道:“到此田地,岂有瞒你,只索拼这条命罢。”吕游之见不是腔,假意又灌几杯,出来又来对万氏道:“才到监中买瓶酒,塑你相公,甚是打熬不过,叫我对你说,千万设法些银子,央我送进内去,早早救他一个死。”万氏道;“说那里话,前日只得一封银子,我都递与你,家中柴米俱无,我丈夫一定不能救了,”嚎陶一场大哭。吕游之两边打合,知他果是空的,只得道:“我也是这等为他没有家子,却怪不得我了。”只听得街上人乱烘烘说:“按院来了。”吕游之道:“按院下马,我有张状子,要去递。”说了就走。万氏想到:“银子没有,难道看丈夫死不成,死马作活马医,恰才说按院来了,我也写张状子去,号个冤,有些侥幸也末可知。”实时托人写了状,跟到衙门口,那时递状的人虽多,万氏哭得凄切,按院叫拿上状子来看。大怒道:“这是强盗劫狱重大事情,还有甚冤?”将状一丢,喝道:“快打出去!”手下人扶的扶,推的推,把他赶出来。万氏道:“本来伸冤,反受这场羞辱,要这条命何用?”勉强回家,一头走一头哭。大凡妇人家哭,是有字义的,这万氏哭着,口中絮絮叨叨讲着,只望你处馆活家,-去就送死,你不回家也得,今日自投网里。一路哭来,哭到一个酒楼下,刚过去数家,只听得后面人叫:“那宅眷且住,我有话问你。”万氏回头,只见一位大汉,胡子甚长,赶来只得立着,那大汉道:“你是谁家宅眷,哭的恁样悲切?”万氏道:“妾夫姓时,有重大冤枉,按院下马来,递支状子,不想状子不准,还把我打赶出来,寻思无路,所以痛苦。”那大汉道:“这不准的状子,你还要他么?”万氏道:“废纸要他做甚。”大汉道:“你既不要,把来与我看一看。”万氏递了状子与他,依旧哭了回去。正是:

心中无限牢骚事,体问吴吟与越吟。

卷九 "挥金穴上官制下官 侠女娘谈父还成父"

《清平乐》:

  真堪笑倒,世间阿堵好。同哺鼠猫一样饱。钻把天公恼。

  匣中一剑哀鸣,写尽人间不平。打点闲中铅粉,传将朱剧先声。

过了两日,按院一角文书,打到南昌刑厅。刑厅当堂拆开,是批来一张状子:

禀状妇万氏为呼夫起死事

批道:

时大来委属南昌府学生员,已经查确,劫盗系隔省风闻,赃证无据,仰该厅细审,保侯报。

刑厅实时关会堂上,知府想到:“这强盗果的神通,那边劫狱走了,这边又打通按院,窝家极富可知了,待按院起了身,依旧拿来,只宗买卖不怕不还,结在我身上。”只得将时大来送到刑厅。刑厅略问道:“你可是南昌生员么?”时大来道,“犯生某年进学,某年科举几次优等。”对答如流。刑厅道:“既是秀才,原何不谨慎,列名盗贼党中。你造化了,按院开释你了,可有的当保人么?”时大来未及回答,两边皂隶吆喝道:“问你可有保人么?”门外-个人,进来跪着道:“小的是本坊总甲,情愿保他。”刑厅道:“上司人犯是要紧的。”那人道:“小的叫做钱可通,老爷要人时,呼唤小的就是。”递了保状,喝声出去。钱可通将他背了,送到他家门首,敲敲门道:“娘子开门,你相公回来了。”万氏里面道:“你是甚人,敢来取笑我。”时大来道:“我当真回来了。”万氏听见丈夫声音,急忙开门,讶道:“你缘何得放出来?”扶了进屋,闭了门。时大来道:“大是奇事,我自分两三日内,要磨死的。那晓得,刑厅调我出监,说是按院开释了。你可烧炷香,答谢天地祖宗,再祝赞那按院。”着万氏果然点了炷香,手打问讯道:“天地祖宗见怜,这样清明官府,保佑千子万孙,代代公侯。”祝完,又磕了几个头。正是:

  一片香烧祝寿眉,九宵无语簇口口。

  凭谁伸出通天手,网得人间乞命系。

万氏道:“我前日往按院告状,还把我打骂出来,今日为甚么忽然有此恩典?”时大来道:“去告状不要钱用么?”万氏道:“那得钱用,你来的那包物事,都把了姓吕的去了,后来又打骗几遭,是我回绝了他。”时大来道:“莫说姓吕的罢,原来这场事,都是他鼓弄来的。靠天挣出身子来,就穷些,强如在监里那般受用。若是不遇着这廉明按台,恐怕对你开坐恁一会,也是不能够的。”须臾天渐黑了。又听得有人轻轻叩门。时大来吓呆了道:“切不要轻易开门,前日因夜里开门,惹这场大祸。今日又怕还是那起的来了。”万氏也不敢做声,外面叩门的急了道:“还不开门,我是风。”时大来道:“或是风髯子来了,快些开门。”急忙开门,己见风髯子走进门了,他把时大来一看,但见得:

垢面蓬头,草鞋绽袜。鹑衣挂体,浑身养虱子千余;蛇腹横筋,腰边没铜钱半个。两脚跛能履,人说是出狱的死囚;一盏灯无光,我道是地府中活鬼。

时大来道。“果然恩兄来了。”风髯子道:“特来贺喜你。”时大来道:“自从别后,一路无事,谁想才到家,遭这场风波。幸遇着廉明按院,把我开释,这才是神明父母。”风髯子道:“哦,果然神明。”时大来道:“我连遇几个官府,那个不敲夹,要招党羽,需索银两,若非遇着这官,就也不能与你相见了。可笑刑厅叫保我,正无头脑,又凑趣遇着一个人,情愿保我,又背我来家,钱也不曾谢他一文。命不该死,处处巧凑将来,恩兄,这不是天地间奇事么?”风髯子道:“果然这般凑巧。”看他把胡子抹了一抹,笑了一笑,道:“实对你说罢,我来会个朋友,在前日那洒楼上,只见尊嫂啼哭走来,我就也疑心。细听他,他说的却句句似你,我只做故意问他。哄了那原状,当晚送了二百两赤金进去,内面回出,明日听发放。又把了十两银子,与钱可通,并打点衙门,伺候领保。你说这般凑巧,那般清廉,若是都恁样起来,天下该久已太平了。我辈从何处站脚,你懂得么?再莫说书呆的话罢。”时大来才如醉力醒,起来拜谢了。这恰是:  一日被蛇螫,三年怕蟮鱼。

  与君半夕语,胜读十年书。

风髯子道:“我晓得,你还未晚膳,我去就来。”身出门,不一时,只见送了两担东西,却是两只蹄子,两只大鸡,一尾大鱼,一方羊肉,又是一坛酒,并那些柴米小菜。风髯子道:“快叫嫂子烹调出来,与你作长夜之饮。”俄顷,热汤汤的排满了一桌,两个人横吞大嚼。风髯子那里耐烦用杯子吃,叫道:“取个碗来。”一碗一碗如流水灌酒不歇。万氏在灶口,那里烫酒得急。风髯子道:“可将那坛都倾在锅里热来,壶把酒应不得嗓颡子。”稍须,酒已呷的差不多了,盘花已开了,方才象得有个斯文的意思。风髯子道:“酒够了,且讲话着,你如今脱了难,还是怎样?”时大来道:“正在此想,家无分文,没有计策。”风髯子道:“按院不久复命,这些人那个肯放松一着的,不时间依旧把你口口起来,再也难设法了。我看你立心忠厚,将来定腾达的,你可速往西北边去,改名换姓,图个上进。倘得际遇,任你天涯海角,我也来与你相会。”将腰边一摸,拿出一包对象,放在桌上,道:“这是一百两银子,将些安家,拿些去做盘费,明早速速走你的路。离了祸胎。我去了,前途大家珍重。”时大来打帐帐与他商量详细,他呀的一声门响,己自不知去向了。万氏出来道:“风髯子见识不同,定要依他。”时大来道;“怎不依他,先前愁没银子,有了银子,就是仙丹。只是我与你才得相逢,早又别离,你嫁我这样丈夫,忒难为了你。”万氏安慰了他,烧水与他洗浴。取出几件衣服换了,收拾铺盖,又将银子也分拨了。结束停当,趁了南京回头船,各自洒了几滴眼泪而别。正是:

红鸾不把鸳鸯订,唯见鸿南燕北飞。

却说时大来到了船上好睡觉地方将养几日,又是个样子了。顺风顺水,到了南京。时大来道:久闻南京名胜,都不曾到。出路由路,且游说他几日,再图前进。将行李寄在饭店内,换了一件道袍,往大街踱一踱。又道:报恩寺是个好去处,不免到那里一游。问路到了报恩寺,看见一个和尚,在那里说平话。他心下无事,站在人丛里,巳听他一回。那说的是件新闻、是扬州张文秀的故事。说他如何受苦。怎样被查。他却想到自家身上来。道:这样苦也还算不苦,如我才是真苦哩。听得会心处,忘记回来,直等他说完散场,他方才同众人一齐散了。回到店中,吃了饭,正待上牀,脱下衣服,只见腰里轻了些,摸了一摸,银子不见了。又道:或者收在被囊内,不曾带在身上。又打开被囊,抖了几抖,那里得见。将裹脚认一认,有一条刀缝,跌脚道:“呵呀,原来听书时被剪绺的剪了去了。”一夜里,捶牀捣枕,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想道:“风髯于如何嘱咐我,叫我前途珍重才是。上岸就弄这个拙,前两日幸在船上,若走旱路,不知几时就弄下拙来了。如今是撞壁时节,不可进尺,不可退寸,路穷才是穷,如今却怎样处?”次早。只得将那牀棉被,卖与店家,算还饭钱。还找得七八钱银子,这时却紧紧口着,不肯放松。连那游玩的情兴,都扫了一鼻子灰。寻路过江,盘费无多,日里寻得个馍馍,糊过一餐,就也不敢买饭吃了。走到山东地方,此时盘费一厘也无。又是隆冬近年时节。身上只得一领道袍,日间准衣服,夜里就将准被。有诗为证:

  人看是件衣,我看是牀被。

  夜里盖着衣,日间穿着被。

  人只当一件,我算双宝贝。

  传语世间人,出门最省事。时大来在无可奈何之际,那里又有个吕蒙正破窑不成?只得托大意上了饭店,说道:“年节近了,我借这里住几日,过了新年再去。”店主人道;“但凭尊意,只是年到岁毕,要先借两把银子,籴些米才好。”时大来道:“身上却没有银子,待我略住两日,设法与你。”店主道:“我看你象个读书的,你写得字么?”时大来道:“这是怎么说?”店主道:“你刚才说没银子,我这地方少个写春联的,你若写得字,胡乱弄枝笔来,一日到可以赚得些饭钱。”时大来道:“说得有理。”就向主人借了一管笔。写个招牌道:代书春联。

须臾之间,一般也有人拿来写的,那日就赚了四五百文。次日,来写的又多了。果然,北方人朴实,就有一班读书的,拿纸要他写单条,他也大着胆子,不论多寡,拿来就写。那些人啧啧道:“好个蛮官。写得妙哩。”到了二十六七,挨年时节,铺子都挤不开,连那买饭吃的,都拿在大街板凳头上坐吃,让他写字。约莫也赚了十几贯钱,喜得时大来了不得。正是:凭将一种斑斓管,黄金顽铁总由伊。却说东昌府有个闲住乡宦,姓袁。这人原任太常寺卿,因弹了王振一本,挂冠回来。旨下却也宽恩,与他一个罢闲名色。这袁公虽是罢闲的官。却是建言,回来不比别样坏事的。名声赫赫,京中乡里,谁不敬重。他闻得人说,个蛮官儿写得好字,因领了儿子,一来街上闲行,二来就看那写字的。原来他儿子叫做袁杰,虽未进学,童生队里却也算最通的了。两父子走到饭店门口,看见写春联的甚多,他接过一看,道。“字虽不甚洁练,却也算写得的了。”须臾,袁公挤进屋来,对时大来道:“请了。”店主人道:“袁老爷也来了,贵人怎踏贱地?”时大来料是个大老,连忙整衣,作了揖。袁公道:“妙作好兴哩。”时大来道:“流离之人,借此餬口,怎算得字。”袁公见他出言儒雅。问道:“曾读过书么?”时大来道:“略也读过。”袁公把些古文。并吴下几个名士盘问他,时大来一面写字,一面对答如流。袁公讯过姓名,暗道:此人不似卖字的,便道:“这不是个养贤之所,老兄肯见教,到寒舍少谈-谈。”时大来道:“晚生何缘,敢望登龙。”袁公问道:“时相公有甚行李么?”主人道:“客人的行李,像的都在身上。”袁公道:“既没行李,即同过舍罢。”时大来谦逊一回,只得相随同去。正是:

  生意怜衰革,闲情错落花。

  路旁相借问,若个孟尝家。

时大来到了袁公家,方知是个名宦。袁公命酒饭相待,问道:“既然流寓,文字上还不荒疏么?”时大来道:“晚生因家贫失馆,飘泊多年,八服后本业虽未荒疏,还求指教。”当晚便在书房住了。次日,袁公出了两个通口,命儿子与时大来做,到了下午。都做完了,禀上袁公。袁公见了时大来文字,大加赞叹,道:“不但不荒疏,巳文质相宜,八音并奏。决科之才。老兄既有此佳艺,曾进黉宫否?”时大来不敢明言,只道得:“半生流落,空度时光,实未游泮。”袁公道:“明年大比,宗师定然科考,就屈留敝斋,命小顽同笔砚,就认寒家籍贯,兄才若在北边,定然联捷的。”时大来一个飘荡之人,有甚不踊跃从命。袁公另打点-间书房与他同儿子读书,你说那时大来自失馆之后。终日坐监坐本,何曾一刻拈着书本。通了这个知己,书笈又富,怎有不埋头的。过了新年,恢忽又是三月了,只见袁公道:“宗师已发牌,按临本府,府悬挂告示就考。时兄有现场之兴否?”时大来道:“公郎文艺大进,定然高录,如不弃,相陪可也。”袁公就令他改姓袁,他又要存些本来面目,起名叫作袁时。府县二案,都是袁时做了第一,袁杰附案有名,到得宗师那里,袁时又是第一进学,袁杰也进在第三名上,报到袁公大喜。正是:

虽然换得新头角,看来还是旧家风。

次日,衣巾了约会一齐去谢考。只见那宗师,只管将那袁时看了又看,谢过了出得大门,听得宗师传唤巡捕官。巡辅进见宗师,道:“你去问那新进的案首,住在何处。”巡捕官赶上来。问道,“老爷问案首在何处住。”袁杰代回道:“在大街上,大横街袁老爷衙里住。”巡捕就来复命,宗师道:“你可到袁老爷那里去对他说,老爷极喜案首的文字,衙内有个小公子,要请他教读。须立时请来,如违重责。”巡捕应声道:“是。”

却说二袁出了衙门回家,拜了袁公。袁公治酒作贺,正在那里排宴,只见门上人禀道:“学道老爷差了巡捕官来说,要请案首袁相公,进衙去教读公子。”袁公道:“果有此说?”门上人道:“巡捕官还在外面候着哩。”袁公大喜道:“大来,可满一大杯,这学道操守虽不甚高,眼力还算得个老甲科。他既取你做首,又来请你教读,明明是刮目相待。且干几杯,做个利市去。”稍顷,巡捕官催促,同袁公只得放了,出门和巡捕官一路去了。正是:

猪羊牵入屠子门,尚尔摇头仍摆尾。你说这提学是甚人,偏偏的刮目时大来。原来,这提学就是那任知府。他在潮州赚了些银子,谋到这个学道。起先是无心中看文字。取了时大来。至来谢时,见他丹墀上一步步走来,就道:“这是那强盗时大来,劫狱走了,又在这里做了秀才。这人这样神通。”认了又认,毫无可疑。又道:“可怪,又姓袁,难道是姓袁的面庞与他恁样相肖?”那时大来是无心的,凭他看了又看,难道好回避他不成。任提学想出请教读的计策来,要当面盘问他-番。不是便罢,倘真是这强盗,设法处他一死何难。时大来那里知得这些利害,跄跄摆摆跟着巡捕官走,还觉得洋洋得意一般。到了衙门,传点进去。那学道坐在上面。开了门,请他进来。这时大来行到面前要行廷参,只听得打鼓封门,退过堂。提学一拱,把他拱在一间耳房内,作揖坐下。那提学道:“前日的文字,果然做得好,也不负我刮目一番,请问袁太常是贤契甚人?”时大来道:“是家伯。”提学道:“据贤契语音,不似北方学者。”时大来遮掩不来道:“原籍山东,一向游学江西。”任提学知着手了,问遒:“好些面善,曾在那里会过?”时大来抬头一认,才认得是那个任知府。一时间,局促不安,含糊道:“却也似会过的一般。”提学拱了一拱,退回衙去了。

时大来魂飞魄散,自忖道:这是任知府无疑了,怪得他只管把我认识,又来请我,原来我的死所阎王,注定山东地方,只望借此出身,博个吐气扬眉的日子。那晓得,到处俱撞着死路,罢了罢了,这是命如此。若论前此是几时死的了,这还算多活了年把。如今往那里飞去,只索由他。倏忽天已暮了,时大来满肚忧疑,那里敢睡。听得起更了,又一更两点了,约莫到二更时分,听得里面传点,叫把衙的开门。把衙的答应,接钥匙开了门。衙内走出一个大叔来,手执灯笼,那人怎生打扮,但见他:

头带一顶鬃帽,身穿大袖青袍。香喷喷乌丝冉鬓,粉扑扑红晕含桃。一步步腰肢娉婷,好似春前杨柳;娇溜溜齿牙香软,大胜巧啭营雏。不是随住的龙阳,总然跟轿的行眷。

把衙的道:“大叔往那里去?。那大叔道:“请来的袁相公在甚所在?”把衙人道:“在这厢耳房。”那大叔道:“你去,不必跟随我。”把衙的答应去了。只见那大叔来叩门,时大来道:“这时节衙里着人来做甚,有些古怪。”战笃笃的开了门。见是一位标致大叔,时大来连忙作揖道:“大叔来此贵干,老爷有甚吩咐?”那大叔坐下,把头低下似害羞的一般,半晌不作声。时大来道。“夜深了,老爷睡未曾?”那大叔把脸红了一红,道:“你是江西时大来,为何改了姓袁?”时大来听得这句话,就似脑门上一个大霹雳,躲闪不及,慌慌地答应道:“我是山东本藉良民,不晓得甚么时大来。”那大叔道:“你休瞒我,你的祸事到了头,还说假话。你实对我说,我特来救你。”时大来道:“你且讲来。”那大叔把帽子一除,道:“我不是甚大叔,我是衙内小姐。”时大来见说是小姐,越发呆了。忙立起身,道:“请问小姐到此贵干?”小姐道:“不瞒你说,自那岭上遭劫,妾身被掳,蒙那位好汉送我回来,说道先生是个正人君子。彼时妾从营中出来,家父心疑,断没有完壁归赵之理。虽不明说,待妾礼貌甚疏。妾是女孩儿家,虽是一块无瑕之玉,怎好启齿。无端风闻,标梅期过,家父也不好向人说结亲了。请问先生既是正人,为甚与此辈往来?”

时大来方才将失馆说起,到劫狱时止,言言真切。小姐道:“我也知先生不是做这事的,向日欲在老父面前为你表白一两句,女儿家无因说起,只得隐忍。不期今晚老父回衙道:时大来这强盗又在这里,他前次劫了狱,又买嘱了按院,今又冒藉做了秀才。这强盗委实是神通,我哄他进来,认的真了,明早寻件罪过,将他处死,除了-个祸根。此时,妾虽听得,知不能相救。只得候老父睡熟,改装出来,放你一条生路。我有二十两银子在此,你可速速拿去,远走他方。妾若隐藏得过,向后情愿出家为尼。若是追究起来,我一向也是废人,即寻个自尽,那世去为人罢。先生快跟我走,恐老父醒来。”时大来此时有话也说不出了,只道:“蒙小姐见怜,异日作衔环之报。”小姐依旧戴了帽子,叫道:“巡捕官开门,老爷吩咐叫送袁相公回去。”大家答应了,开了门,放时大来出去。小姐叫道:“封门。”又看他把门封了,随携灯笼进归私衙不提。正是:

只道是私奔红拂,却原来暗放裴生。

卷十 "举罪废双侠报君恩 化贪痴一门成忠孝"

《点绛唇》:大刀阔斧,千原血碧花纹古。恩怨都灰,寸心谁共数。  青草黄沙,大抵英雄谱。尽胡越,江山块土,随分勋名补。话说那任提学次日起来,带了两角文书出堂,叫巡捕官道:“这封公文发东昌府刑所,这封公文发下东昌府学教官。”又唤差役取一条大铁锁来,道:“开了这门,把袁生员锁了,押解东昌府寄监,另文发落。”那差役等凶凶的踢开门,不见个人影,回来禀道:“老爷吩咐锁甚人?”提学道。“是这房里袁生员。”差役道:“小的去拿。并不见人。”提学道:“那有此话。”又叫随身门子同去一看,又回来禀道:“委实无人。”提学道,“胡说,待我自看。”众人跟了,四围一看,果是无人。又命将房外四下俱去搜遍。众人领命,象赶獐子捉兔儿一般,这里寻一会,那里寻-会,都来禀道:“四下搜寻,俱无踪影。”提学道:“这样高墙重门,难道飞了?”但是衙里不见了人,又不好声扬得,只得道:“罢了。”众役方才歇手。心下越发恼怒,叫巡捕官道:“你去到袁老爷家,说道那袁相公我请来教书,不晓得夜来竟愉了衙内物件走了,若在他家。叫他发出。你带将来。若不在他家。就着落他身上跟寻。这是要上疏奏闻的事,不比小可。”正是:

  失了狐狸,来追狡兔。

  两处角雌雄,不知谁祸福。

巡捕领命,到了袁家从头说了,谁知那袁公又是个硬烈汉子,听了大怒道:“胡说,昨日一个人,明明是他请了去,不知怎么样谋害了,还问我要人。你拜上他,我袁某不是怕人的乡宦,叫他问一问来。”巡捕官不敢隐讳,尽情禀了。任提学晓得袁公不是好惹的,我不做,他也要做出来。如今讲不起了,只得出了一揭。揭内略道:废闲乡宦,逞势作成,紊乱簧规,把持朝政。时大来原江西大盗,粤东劫狱,既案牍之如新。再逮南昌,复朦胧而狡脱。乃袁某认为氏族,藉其爪牙。既认贼作子,明窝盗奸,若不亟除渐滋害敕等语。

这袁公是不怕硬对头的,也出一揭,略道:提督学政,何等尊严,出纳人才,极宜清慎。任某口茸庸才,冬烘贻诮,杀门生于衽席,诡言绛帐研朱。任凶恶为腹心,忍致青衿殒碧。责其大义,大玷官箴,问以刑箴。曾何操守。某府童生,得银若干进学,某人过付。某学生员,得银若干,补廪若个先进。总以朝廷之冠裳,滥充金穴之腥臭。急正两观之诛,少示四凶之儆等语。

两下揭了,又各出疏奏闻。不几日,旨下道:任某婪黩无厌,赃证昭确,该部严核具奏。袁某自有本末,不必琐陈,本内有名。袁时着该地方官别缉,审结该部知道。这正足:

  害人还自害,饶人争自饶。

  宦情如纸薄,王法似霜高。

那任提学扫了一场大兴,又奉了许多银子,进部打点,才讨个罢职为民,收拾回家去了。那时大来自从小姐放出之后,急忙走到个破庙里藏身。次日,捱城出门,急急往北京那方跑去。身上有了盘费,伺便雇些车马搭脚。不半月,到了北京城外,赁个房儿住下。逐日进城,打听事例,觅个容身之地。一日,偶然见邸报,知袁公与任促学讦奏,奉旨严处,心中暗自欢喜。却说时大来这个房主人,姓高名临字进之:世系北京指挥。其兄遭土木之变,该进之应袭。那兵部怎肯轻易把人个袭职,要索几百几千方肯奏名。这高进之也是硬诤汉子,他说:“我那得这些银子与人。就是袭了职,向后若没银子谋钻掌事,这债壑何时填满。有我这一身本事,自家挣个功名,也替祖宗争争气。”所以竟自闲住在家,武职中有这样人,也就是清高才品了。时大来住在他家,气谊相投,彼此相敬,甚是说得着。这正是:  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

  对面起风波,寸心存冰炭。

那一日,时大来正出城来,听得主人家眷在里面啼哭,高进之眼也揉的红红的。时大来道:“高兄今日甚事,这等不快活。”高进之道:“不瞒你说,俺搬着硬气,功名心淡,又无生事,家道消乏,莫道时不我与,似得连这房子也守不住了。今日欲将小女卖到一个人家,得些财礼,支应家口,房子不舍,所以相对啼哭。”时大来道:“原来如此,快些留着令爱,我身上还有几两银子,兄可拿去暂用,再作区处。”高进之是有抱负的人,接着也不推辞,就拿进去与浑家道了。高娘子感激不过,从此高进之与他两个人,真同似至亲骨肉了。

一日,高进之道:“时相公你一肚才学、缘何不出来一试?”时大来道:“如英雄无用武之地何?”高进之道:“说那里话,今乃科场年分,宗师定了科举。还有遗才,大收两场。你有兴,冒我卫里籍贯,考进了学馆,也讨得一分处。”时大来道:“这倒凑巧。”次日见文宗告示,大收遗才。他就认姓高,因前此留姓不留名。这遭留名不留姓,改名叫做高升。进场考毕,出案是第一名。白衣观场,这高进之夫妇欢喜的紧。小心贴意伏事他,完了三场,榜发,中了第三名。一个经元,捻指间过了会试,又中了会魁,殿试二甲进士。他是受过磨练来的,立意要做好官。不学那些人,谋东转西。只听公平选授,就还了刑部主事。刑部虽冷淡,他也不较冷热。又收拾了些盘费,托高进之替他迎接家眷。那进之知己感激,不敢推辞,即日就道,不上两三个月,将夫人万氏接到衙了。万氏又对丈夫说:“高进之一路周旋敬谨,真如至亲一般。”时大来越加敬重,以此就请他同妻子进行来往。正是:

朋友夫妻恩义尽,合门和乐胜千全。

那一日,正坐堂理事。忽然,堂上发下-宗文卷来,拆开看,内中批道:

黄侠一案,紧要钦件。该司限日严审报夺,以便奏闻,毋搏迟委,自干罪戾。

时大来见是紧急公务,即刻提来听审。带到跪在阶下。时大来仔细一看,吃了一惊,暗道:那人却象风髯子,如何叫做黄侠?细认一认,见面庞虽黑瘦,那一部须髯飘飘如故,明是他无疑了。却犯了钦赃,这事怎样处,且试审他口气,再做商量。看了文卷,就叫黄侠。时大来道:“你为何大胆在天津地方,打劫运官钱粮,还杀了几个旗甲。到如今还庇护伙党,不肯供认么?”黄侠道:“这天津卫打劫事情,委实与犯人无干,是飞天夜叉杜小二这班人番捕误认,以鹿为马,把了犯人顶他的。曾经屡禀问官,国事干重大,谁肯认错?所以犯人重冤,今生不得见天日了。”时大来道:“那飞天夜叉杜小二是何方人,你打听的真么?”黄侠道:“怎么不真,他是山东人,若果是犯人,屡受重刑,那有不招伙伴,寻愿自家领死的道理?”时大来故意试他道:“天津卫不是你,那梅岭上打劫任知府的可是你么?他如今也在这里告你。”黄侠哑了一会,道:“梅岭事是真的。犯人认了。却比不得天津这案,杀人劫粮。”时大来喜道:“果然是他无疑了。”连忙叫带出去,另日候审。

时大来退堂思量道:须拼了这顶纱帽带不成才好。男子汉知恩报恩,斩头陷胸,在所不惜,何况身外浮荣。遂与夫人说了,万氏道:“此人若不能救,亦复何颜?高厚之间,纵使不获,我同你角巾归里,淡泊终身,也情愿的。那时,失馆的样子,不要过了不成。”高进之闻得,也极力赞成。正是:

  雀鼠争粟粒,英雄共死生。

  至今青岛上,杯酒吊田横。时大来修了回文,送到堂上其中略道:

访得天津一案,委系山东杜小二,与此地黄侠风马牛不相及也。指鹿为马,国是何存?杀人媚人,卑官可去。伏乞严着番捕,另缉正犯。无辜黄侠。应该保候云云。

那刑部尚书,见他是新科进士,有担当。平日又极清正。且词严理顺。万不可夺。即批回道:

该司猛着精神,缉拿正犯。事关重大,刻日结案,毋得怠缓。黄侠果是无辜,该司再加评审,严保候结缴。时大来满心欢喜,当下即提出黄侠来,道:“本司知你冤枉,极力辨释,你知道么?”黄侠道:“生死虽是小民,冤枉有于国法,犯人知道了。”时大来随唤禁子,着他取保。禁子道:“这是重犯。小的一身难充两役,实不敢保。”时大来喝道:“有本司在,你怕甚么?快取保状来。”禁产不得己,领了出去。时大来又吩咐道。”这人若不在,是你身家所关。”禁子叫苦不迭,只得同到家里,心下只是不悦。黄侠道:“我晓得你意思了,我黄侠是顶天立地汉子,难道逃走累你不成。况受高老爷厚恩,累你就是累他了。你快去替我买些肴酒来,与你痛饮一番,今后做个相识何如?”拿出一块银子,也不称多少,递与禁子,禁子才放心出去了。回来买了一坛酒,一盘饽饽和卷子,腿羊肉,一个猪头,一个大措。黄侠叫他收拾来享用。不半日,收拾整齐,关了门,堂上正待饮酒,只听得有人打门。那禁子到心慌了。问道:“是谁?”外面人道:“我是刑部高爷差来,取刚才放监的黄侠,立等回话。”禁子道:“我原说这事是成不得的,这时来叫你。不是堂上翻招,就是旨意要取斩哩。不然,怎说立等回话。”黄侠道:“开门就见分晓。”禁子开了门,那人进来拱道:“高爷有请。”这正是:

魂梦惊呼无定夜,乾坤何处着安澜。黄侠道:“我是不避死的,且未必就死到我。只是坐在里面,要闷死了。现成酒肴,且用一箸,就同你去。”那人见是齐整酒席,既来之则安之,就也落得叨扰一遭。吃了一会,黄侠叫拿个碗来,连吃了十来碗,那人道:“还要见官,少吃些罢。高爷候久了,请速行。”三人才-齐起身,同来到了衙门口。只见大开着门,堂上点着蜡烛火把的。那高爷坐在那里伺候哩,那人跪倒禀道:“黄侠叫到。”那黄侠伏在阶下,忽然传点关门。那官府走下阶来,一把拉了黄侠的手,往里面就走。黄侠暗道:“这也古怪,我犯的是朝廷的罪,难道调进私衙来处我不成。”弯弯折折,走了两个去所。正中一间书房,灯烛点得雪亮的,一席齐整好桌面,摆在那里。让进门来。那高爷忽然把纱帽除下,大声叫道:“恩兄,你认得时大来么?”那黄侠抬头一看,才认真了,道:“呀,我说那里恁个高老爷这般清白,谁知就是贤弟。”时大来道:“当初,只叫做风髯子,却不曾问你真姓名,那晓得姓名又是一撮,这怎样猜得着。”两下拜了四拜,又请出夫人来相见。万氏千恩万谢,反不过意的了不得,又请出高进之来相陪。风髯子问:“别后如何得到这里?”时大来细细说了一遍,且道:“这任提学悔气,弄不倒人,反弄倒自家,枉做一番小人。”大家欢笑一会。风髯子又问:“高进之此位何人?”时大来又将高进之前后表白一番。风髯子大加叹赏道:“初意天下都是那般人面狗心的。那晓得好人也有。只如今席上高兄这样清高,老弟这般义侠,就是袁太常那般正直,都是古今少有的。可惜我做错了半世人,如今也救过不及了。”拿了大犀杯,与高进之两个吃个落花流水。又较量些武艺。讲论些边间事情,句句投机。风髯子此时真是快活。三个人就是至亲兄弟,也绝没这般绸缪的。从此,风髯子就在衙内住了。他原是坐不住的人,只为有了高进之,意气相投,日遂比试些刀枪弓箭,却也忘过日子了。这正是:

  萍水知交话更深,十年前是受恩人。

  人生自有相投处,结义同胞总不分。

却说时大来一味做官廉明,声誉赫赫,遍满长安。满朝公议,都要推他吏部。那吏部衙门,也不是轻易进去的,也要费些手脚,方能到手。这时大来一毫不照,只是听天由命,却又难逃的是公论。吏部不肯与他,就转了一个兵部。时大来也不喜也不恼,就去到了兵部用任。不过两月,却报:俺答进了口子,逼近都城。该轮到兵部出头了。那有钱用的司官,都推委不去。时大来是不用一个钱的,单单推了他,做个头哨,他也不辞难。就到校场中,点了千余兵马,带了风髯子、高进之两位同去。那晓得,一出去正遇着那里放抢,这两个养精蓄锐久了,闻得厮杀,就象决斗的鹞子一般,欢欢喜喜努力向前,馘斩了四五十级,又卤获多少辎重。飞马银捷,俺答也就出口去了。时大来带兵回来,就揭到堂上,奖他两个的功次,旨下黄侠钦授部司,高临钦授守备,归衙排宴贺喜不提。时大来因这遭边功,举朝推他知兵,就升了他庄浪的兵备道。他又挟了这两位好汉同去。一到任,就署黄侠参将,高临游击职衔。从此。在边上调兵练马,俺答不时入寇,都被他们杀败去了。未几,两人都实授了本职。又值浙江倭变,本兵又荐了黄侠御倭副将,去援三浙。不半年,倭寇宁息,就升了宁夏挂印总兵官。走马到任。时大来廷推边望。升了延绥的巡抚。两下相会,极其欢洽。正是:

相期自首同归日,莫负青年极贱时。

却说那任提学自罢职闲居,他是个好货的,怎受得没官的寂寞?又打点了些银子进京,馈遗当事,替他谋起复。当事得了重贿,无有不尽心竭力,为他相机取便。又道他是问赃罢职的,需要寻个名色方好起他。正值高巡抚升任庄浪道缺,就推他老成知兵,起升了庄浪道兵备副使。那老任快活满意,那日带了家眷: 飞驰到任,参谒了巡抚。那时大来见报,已知得是他了。那任副使年纪多了些,一片纱帽热中,只办得拜众,奉承上司,那管他姓名来历。那一日,时大来饮酒中间,对风髯子道:“一个人与你相会,看你认得他么?”风髯子道:“是谁?”时大来道:“那任知府还认得在?”风髯子道:“一时间却也忘了。”时大来道:“他要相见那庄浪副使不是么?”风髯子道:“只说姓任,那晓得就是那老无耻,或惜,当初梅岭不曾把他杀了,留到如今,替你科甲中人弄丑。”时大来道:“这等鄙夫,杀他则甚。满长安,这样人也还多。无用的东西,含容他罢了。”风髯子口虽答应,心下其实不然。

一日,又报西兵入关。风髯子随带了本营兵马,登时杀去。一勇所之,忘却后备。被伏兵冲出,把他围在垓心。时大来闻报,忙传令箭,调高副将去救援,自己又带兵马来接应。那高进之听知风髯子被围,飞马拼死冲杀前去。风髯子见救兵,吶喊杀出,又得巡抚标兵接应,三路兵马一齐蜂拥赶杀,直赶得二三百里方回。那风髯子得了胜回来,马上想道:巡抚兵马都来了,难道副使该坐享其福不成?不乘此机会结果他。再难伸此怨气。随即出了揭,报了本兵,其中略道:某以一支弱卒,当四面劲锋,被围两日,士气争先,幸尔不辱国威,旋驱敌忾。兵备任某口茸鄙材,滥叨重任,畏首怯尾,全不知兵,唯知克剥军民,罔顾官箴行止。恣威雪愤,藐寇玩兵,陷职重圃,几丧敌手。在本道欲借手杀职之事小,关系疆场之事大等语,云云。

本兵实时封赛,奉旨道:

任某志图私愤,罔顾疆场,着该抚严审重处。黄侠功次纪录,已有旨了,该部知道。

任兵道奉了严旨,次日青衣小帽,到巡扰衙门候勘。时大来传令掩门,遂拱了任副使起来,命坐待茶。任副使道:“犯官恭候严罚,怎敢当老大人恩临。”巡抚道:“你可认得当年时大来否?”任副使把眼揩了-揩,仔细认道:“犯官久已该死了,唯求天恩,开救一面。”就跪将下去。时大来道:“前事休提,只问你令爱曾字人否?”任副使道,“不瞒老大人说,小女从掳归之后,无心尘世,久欲削发为尼。犯官不忍相舍,尚在衙中,持斋诵佛,誓不嫁人。”时大来道:“这个机会甚妙,学生欲替令爱作伐,倘肯见许,不但解日下之厄,贵道还可以复原官。”任副使听得可以复官,也不问作媒甚人,满口应承道:“大人老爷,若肯提携犯官,还具得薄薄妆奁,重新婿即所以报大人也。”说罢,又跪将下去。时大来扶起道:“还要尊重些。学生做媒,这位令婿,却也不辱没你。若说妆资,这到着形迹了。不但令婿不受,连学生也不便开口。”任副使道:“一听台示。”这正是:

  笑骂由他笑骂,好官任我为之。

  不是老韩同传,路平怎见高低。

时大来即治酒,去请了风髯子来,饮酒中间,时大来道:“一件事,要与恩兄作贺。”风髯子道:“何事可贺?”原来,风髯子这班人俱在气分上做事:酒字是少不得的。这色字上,他却视之若无的。所以,这今尚未谋娶。时大来道:“要替你做个好媒。”风髯子道:“你且说是那样人家。”时大来道:“就是任副使的女儿。” 风髯子大声道:“你忒差了,拿这样脏种来取辱我,今日何见待之薄耶?”时大来道:“听我细说,这赛儿小姐,且莫说他姿色,就是那种侠气,也不可及。他自从被掳之后,虽是你的盛德,不曾受污,他女孩儿难以自明。因这些嫌疑。误他半生未字。这不足恩兄误了他么?他却诵经把素,全未怨恨。就是我那日被诱,生死在顷刻间,他不避形迹,女扮男装,出来救我。你说这种义气,这般才识,男子们万中也无一的,莫说女子。恩兄为天下奇男子,若不寻这样奇女子相配。就不是天生-对了。这媒我要做成的,休要见怪。”风髯子听了这些说话,呵呵大笑遒:“不意明珠产自蛇腹,一听尊命便了。”次日,时大来即传知任副使。任副使知是嫁与黄总兵,本其中略道:

总兵黄某,志存报国,奋不顾身。陷重围于沙漠之地,蹂大敌于破衄之余,追理痛后之痛,愈征功上之功。但副使任某,查得委系出巡,未知烽警,及归来,调发随后。而大帅追逐无前,虽有迟缓之衍,显系无心之误。相应复任,责其报效等语,云云。

不数日,奉得谕旨,任副使谢了时抚台,又往谢了女婿。原来,任副使先前相与的,都是那鼠窃狗偷:交谈的,都是逢迎钻刺。及至遇了恁廉明的上台,又遇着恁豪侠的女婿,才晓得世上也有这样一种正人君子。从此以后,一般也爱民如子,视财如土了。恰是:  蓬生于麻中,不扶而自直。

  久追忘其香,如入芝兰室。

时巡抚因替他翁婿调停,这疏内既辨白了任副使,又越彰了黄总兵之功,朝廷即日赐了蟒玉,加少保衔。 时巡抚用人有功,也升了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赐尚方剑,总督三边。那一日,时总督对着黄少保道:“恩兄,你可记得我一文钱几陷死地时节么?我同你如今恩荣己极,若不及早回头,未免犯不知足之辱了。”黄少保是豪迈的人,久厌做官,说道:“言之有理,即日上本。”一齐告致仕。朝廷因念其久任边疆,劳动有年,本上即准,驰驿荣归。时大来因在外日多,从未生子。又是风髯子做媒,将高进之女儿劝他为妾。高进之感其恩象,正欲报答,就将女儿送了进衙。后来各生子女,竟与风髯子结了婚姻,世世往来不绝。任小姐见父亲无子,就对丈夫说,接了做一家居住,与时大来也不时往来,寿也有七十多岁。这样贤孝女儿,即是世间少有的,宜其后族衍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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