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媒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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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赠寒衣义女偷情 看花灯佳人密约"

  词曰:

  生怕风霜劳远客,特检寒衣悄去添温热。相见有情辞不得,楼头共络同心结。此去暂时成间别,几日扬州正值观灯节。灯下忽逢前世孽,佳期暗纳同欢悦。

  右调《蝶恋花》

  话说蒋家那院子,同着那人转弯抹角走了许多路,将到盘门,那人指着一个浴堂说道:“大叔,这个浴堂今日新开,里面绝精的香水,我做个小东,请大叔洗过浴去。”院子道:“恐那骗子去了,我们且去拿住他,改日再来。”那人道:“不妨,不妨。那骗子今日会酒,此时尚未到哩。”院子闻言,便放心同那人走进浴堂。那浴堂内果然洁净,每人一个衣柜,衣柜上都编成号数,又有一根二寸长的号等拴在手巾上,凡是洗了浴出来的人,那掌柜的验筹开柜,再不得差错。当下他二人脱了衣服,拿了毛巾和号筹,同进浴池,那浴池内香水初热,两人洗了半晌,那人道:“大叔,我替你洗洗脊背。”院子道:“这是极妙的事,只恐太劳动你。”那人道:“这有何妨,只等拿住骗子之时,将谢重些便有了。我这手中不知是谁人洗过的,有些孤臭。”那院子听得,忙将自己的手巾递与那人,道:“我这条手巾还干净,着实替我洗洗。”那人接到手中,替他洗了一会。院子口中不住的说道:“好水,有趣。”不料那人早已将自己的手巾、号筹换了院子的去了,这院子那里留心,还在水中打滚烫着哩。那人捏着手巾、号筹,故意说道:“好水!我去小解来,再洗它一个尽情。”说罢,忙忙走出来,把号筹与掌柜的验过,开了衣柜,将院子的衣服急急披在身上,拖了鞋子,其余的零碎卷在一处。挟着在助下,急急忙忙打发了浴钱,飞奔往外去了。然后这院子消消停停走将出来,看那人已不见了,连忙问道:“掌柜的,那个戴毡帽的到那里去了?”掌柜道:“我这里来往的人多,到不曾留心。”院子心中急躁,骂道:“被这狗肏的骗了一饱去了。”回顾看自己的衣柜已大开在那里,里面空空的,惊得目瞪口呆,望着掌柜的嚷道:“不好了,你错开了我的衣柜与别人,我的衣服、银钱都被人拐去了。”那掌柜的道:“客人你这话是那里说起,我这衣柜上都是有号数的,又有号等拴在手巾上,验筹开柜,认筹不认人,自来不错。除非是你不小心,在浴池内被人换了号筹,与我柜上无干。”院子闻言,忙看自己手中的号筹,却是先前那人的,方才晓得是洗脊背之时被他换去,急得捶胸跌脚,又不好对人说得,只得叫掌柜的开了那人的衣柜,将那人的破毡帽、破袖袄及烂草鞋和一条帆风成群、有裆没腰的裤子穿了,长吁短叹。刚要走出浴堂,那掌柜的赶上一把扯住,问他要浴钱。这院子此时那有一文,被那掌柜的啐了几口,放出浴堂。这院子好生气恼,走出浴堂门外,四下张望一回,不见那人的影响,只得回虎丘寺去。一路想道:“自己积了许久,积得几两银子,都被他骗去了。”身上的衣服又臭气浑身,虮风走动,心中越想越苦,到了半塘寺前一块空地上坐着,伤心痛哭了一场。又想道:“我在主人跟前说得响当当的,要拿骗子,于今骗子不曾拿得,自己到变作一个花子了,怎生回去见主人。”踌躇了一会,天色已晚,只得回来。刚到虎丘寺门前,正撞着伴云,伴云从首至足看了半晌,问道:“阿叔,你为甚出门半日,弄得这般嘴脸?”院子忙将伴云扯到一边,悄悄将遇骗子的话说了一遍,把个伴云笑得满地打滚。这院子一发气得只把肚皮来抓。伴云笑了一会,同着院子转到寓所,院子也不好去见蒋青岩,到是伴云先去禀知。蒋青岩闻言,也忍笑不住,忙唤院子进去,见这院子的打扮,不觉嘎嘎大笑道:“神骗!神骗!那人想必也是脱太虚的支派。”蒋青岩只得去取三两银子与他,叫他去买两件衣服穿了,明日好雇船同往华宅去。院子接了银子,便去买了几件半旧衣服,穿在身上。次日,雇了一只船,主仆三人前往杭州进发。当时有晓得蒋青岩主仆被骗的,做了四句口号道:

  姑苏马骗真如鬼,主仆双双尽受欺。

  寄语四方来往客,切须谨慎密防伊。

  蒋青岩主仆三人行了四日,到了湖上,至家中分付管帐的院子,急将秋收的火稻发卖,回来便要银子凑用。次日绝早收拾渡江,不上三日,便到苎萝山下,先着人去通知过三位小姐,然后将行李搬到后园停云阁中住下,将华刺史的家报及李半仙之言传与三位小姐知道,三位小姐甚喜。当夜备了酒席,送到阁中款待蒋青岩。蒋青岩要到柔玉小姐处通个问候,奈无人可托,那柔玉小姐见蒋青岩为他父亲不惮奔驰,不畏寒冷,心中越觉感激,他也要着人到蒋青岩身边来谢谢,又碍着两个妹子及家中众人的耳目,只得悄悄与韩香商议。韩香道:“此事不难,那停云阁与小姐旧时的妆楼相去不远,小姐到夜间开了后门,到妆楼上坐了,待妾会邀蒋官人到跟前,面谢一番,如何?”柔玉小姐道:“这个使不得,我与他不比当时兄妹,不便相见,只烦你替我一行罢。”韩香道:“小姐之言有理,等夜静时,妾替小姐去致谢便了。”柔玉小姐道:“今夜且莫去,我想人出外已久,天气寒冷,未必多带寒衣,我有水红绵衣一件,烦你同我在灯下改作长领,送与他路上御寒。”韩香道:“这个当得,足见小姐关切之情。”正说间,一个丫头走来问道:“二小姐、三小姐着我来问大小姐,不知明日可打发蒋官人起身?”柔玉小姐道:“明日是腊月初五,是月忌之日,到后日吧。”那丫头去回覆去了。到晚间人静,柔玉小姐叫绛雪关上房门,向箱中取出那件水红绵衣来,同韩香两人将女领拆了,换上一条长领,折得停停当当,放过一边。又做了两首诗,以代面谢,诗道:

  感君高谊海同深,一袭寒衣表寸心。

  此去早须寻国色,闺中侧耳听佳音。

  又

  舟车来往雪霜中,客路迢遥尚未穷。

  薄命累君君不怨。始知才子定英雄。

  柔玉小姐将绵衣和诗都封了,只待明晚送与蒋青岩,按下不提。

  且说蒋青岩看见小姐的妆楼与他的寓阁相近,想起旧事,也做了一首词儿道:

  重来无计睹容光,朔风吹冷斜阳晚。妆楼下,雁声长,笑语茫茫。蝴蝶不知何处?佩环如隔纱窗。岁寒游子独凄凉,此意谁传!

  右调《画堂春》

  蒋青岩将这首词儿写了,放在桌上,要设法致与小姐,等了两日,再设个计策。

  到第三日二更时分,将欲就枕,只听得那妆楼上有人走动。蒋青岩也不管是人是鬼,竟往楼下走来,刚走到楼梯边,听得暗中有人唤道:“蒋官人!蒋官人!”蒋青岩听见是女子声音,忙上楼来问道:“是何人呼唤小生?”那女子道:“是贱妾韩香,奉大小姐之命,特来问候官人。”蒋青岩道:“原来是韩香姐。”忙忙在暗中作了一个肥诺道:“小生一向承姐姐关念,又曾在小姐楼下听弹琵琶,真可谓千秋绝技,想慕之心,除了小姐就到姐姐了,正恨不得与姐姐一言。只是夜深风冷,何不到小生那阁上坐了细讲。”韩香听了,心中有些怯惧,不肯上楼,说道:“贱妾何等之人,劳官人想念,琵琶贱伎,偶尔替小姐遣闷,不料官人窃听,方恐污耳,怎当得绝伎二字。贱妾此来,因小姐感官人为老爷之事不惮风霜,奔驰南北,小姐要亲来面谢官人,一则宅中耳目众多,二则于礼有碍,特着贱妾亲来代谢,外有寒衣一件,绝句二首,送与官人,小姐立候回音。官人有甚说话,便在此讲,不到阁上去吧。”蒋青岩道:“小生与你老爷翁婿至亲,恩同父子,奔走微劳,何足言谢。今蒙小姐如此眷爱,小生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既有寒衣、佳句在此,小生自当拜领。”韩香便双手将那寒衣和诗笺捧了,递与蒋青岩。蒋青岩在黑暗处看不明白,双手接了一个空,韩香不觉失笑。蒋青岩听得,方才摸到韩香身边,接将过来。早被韩香身上那些鬓云口脂之香钻入肺腑,况且蒋青岩又是久旷之人,客夜凄凉,见了韩香这般温柔知趣的女子,又是柔玉小姐的知己,一时按捺不住,要拿他权做小姐,便一把搂住,道:“姐姐,夜深人静,望发慈悲。”韩香道:“贵人尊重,妾虽贱质,粗知书礼,素闻夫人、小姐之教,颇知自守,此事断难从命。”蒋青岩道:“姐姐既肯替小姐到此,与小姐只当一体,今夜便是小姐亲来,小生也放他不过。况小生又非钻穴踰墙之比,既配得过小姐,料不辱没了姐姐,望姐姐见怜,异日决不敢相负。”蒋青岩一边说,一边就强解韩香的衣服,这韩香是个女子,那里抵撑得男人住;且他久已看上蒋生,只因贵贱不敌,情理难通。今夜也是天缘凑巧,韩香也不十分作难,早被蒋青岩扯落下衣,已摸着那光肥紧暖香干浅的宝贝了。韩香低头无语,被蒋青〔岩〕抱到楼窗边一张空榻上,将一手托了韩香的粉头,二人紧贴酥胸。原来那韩香是一个处女,娇啼宛转,一点腥红早已沾在湘裙之上,蒋青岩见他不是残花败柳,也甚是惜玉怜香。二人云雨已毕,蒋青岩还抱住不放。韩香道:“恐小姐悬望,放妾去吧。”蒋青岩方才放手。二人立起身来,各人整衣,韩香的绣鞋儿脱落了一只,蒋青岩替他在暗中摸了一会,拾在手中,捏着韩香的脚儿,替他穿了。蒋青岩向韩香深深作揖,谢道:“小生承姐姐见怜,此心铭刻不尽,望姐姐勿怪唐突。”韩香道:“贱妾此身,一旦托之君子,誓不再事他人,望官人想一个妙策,打动夫人,使妾得随小姐同事官人,妾愿足矣。”蒋青岩道:“姐姐既有此心,小生自当竭力,必不误了姐姐的终身。”韩香闻言,也向蒋青岩拜谢,正是;

  天缘有分成欢会,夜静无人两定盟。

  蒋青岩道:“姐姐在此少待,小生前日到此,念着小姐,也做了一首词儿,无人寄与小姐。于今待小生到阁上去取来,烦姐姐带去。”韩香道:“官人快去疾来,贱妾不能久候。”蒋青岩忙忙到阁上,将那词儿封了,拿来递与韩香,道:“烦姐姐拜上小姐,道寒衣、佳句足见多情,老爷之事,都在小生身上,教小姐宽心自爱,任期不远,面谢有时,此外别无甚话,望姐姐牢记。”韩香应诺,说道:“官人前途保重,贱妾不及相送,那件寒衣,切莫待夫人和老爷看见。”二人携了手,直到内宅后门边,方才作别。

  不料柔玉小姐见韩香去了一个更次,不见回转,心中也有几分猜疑,且韩香一向在小姐跟前极赞蒋青岩的人品,小姐此时见家中人睡熟,绛雪也在梦中,自己走到后门边张望,恰好看见蒋生和韩香,二人亲亲热热,携手而来。小姐暗暗点头道:“韩香已占我的头筹了。”忙忙走到前边卧房中来。这韩香虽不知小姐在暗中见他和蒋生的行径,自己心中却十分不安,且发松鬓乱,胸中突突地跳,走到小姐跟前,气喘喘的,面红耳赤,半晌还说不出话来。小姐只是暗笑,问道:“蒋官人可有甚回话么?”韩香道:“蒋官人多多拜谢小姐,他也有一首词儿在此。”忙向袖中去摸,那词儿已失落了。小姐道:“韩姐,你为甚这等着忙?快些点火去寻,莫被别人明日拾去,做出话柄。”韩香忙忙点火,到后园去寻了一会,在楼梯边寻着了,拿来递与小姐。小姐看罢,然后二人齐齐同去,将后门照旧封锁了,同到房中。韩香只觉语言羞涩,神情恍惚。小姐笑道:“韩姐,你的心事,我已看破了,你我两人情同骨肉,何必瞒我!但望天从人愿,异日夫人若肯将你随我同事蒋郎,我决不将以下之人待你。”韩香闻言,忙向柔玉小姐双膝跪下,道:“贱妾今日之事,实该万死,蒙小姐宽宥,衔结难忘,只望小姐替贱妾做个计较。”柔玉小姐道:“此事夫人料必肯从,我却不便启齿,须是临时你自己向夫人求恳,待夫人问我之时,我自有道理。”

  话分两头,再说蒋青岩别了韩香,转到停云阁上,将柔玉小姐赠他的寒衣和诗句拿出来细看一番,将诗笺收起,把寒衣穿在贴肉,只待明日起身,当夜不题。次日清晨,只见华家四个院子,抬了两个皮箱走上阁来,向蒋青岩道:“三位小姐拜上蒋官人,这箱内有纹银一千两,托官人带去使用,若不够之时,可再着人来取。”当下蒋青岩查明收了,分付院子和伴云将这银子做几处收起,随即起身。

  行不数日,到了自己家中,又带了二三百两银子,再带四个老成院子相随,雇了一只扬州的回头大划船,主仆五人星夜进发,七日之间过了镇江,进了瓜州闸。次日绝早到了扬州钞关,此时已是腊月望后。这扬州本来繁华热闹,又兼年节逼近,家家忙办岁事,因此那街市上一发挤塞不通。蒋青岩到城内琼花观中住下,着二三个院子分头去寻那些媒婆,叫那些媒婆到城内城外养瘦马的人家去访问,要顶尖出色的女子,若是中等的,都不要来说,众媒婆都应承了。怎奈年底无日,各家婚娶又忙,竟没一个来说起。蒋青岩没奈何,只得挨过年节,直到正月初六日,是个吉日,街市店面都开齐了,众媒婆才略有几个上街走动,蒋家的院子又去寻那些媒婆。一连几日,也有几十家来请蒋青岩去相的,蒋青岩到丢了几两银子的相钱和轿钱,绝没一个出色的。不觉已是十三试灯之夜了。这扬州最喜兴灯节,况且天下太平,人民富饶,大街小巷都搭起灯棚,家家悬红结彩,大门至中堂门户洞开,花灯连络,锣鼓之声喧天震地。各家都有赏灯的酒席,男女杂坐灯楼上,偎红倚翠,萧管凌云,烟火花炮,相继不绝。灯棚上悬了各种珠灯,料丝、鱼骨、羊皮异样名灯,还有龙灯走马,鳌山狮子。那来往看灯的王孙公子,都是鹤氅貂裘,街市上竟无立锥之地。怎见得,有词为证:

  火树星桥夜不收,繁华佳地古扬州。鳌山霁月光争胜,多少红妆倚翠楼。斟琥珀,劝醍醐,满城萧管兴悠悠。金鞍玉勒谁家子,旋着解衣作队游。

  右调《鹧鸪天》

  这夜蒋青岩也带了伴云同到街上看灯,前前后后看了一回,被人挤塞住了,不得回寓,立在一所高楼之下。那楼上楼下灯光如昼,上面坐了许多浓妆艳服的妇女,彼此谈笑,绝无一个男人在内。那妇女中有两个出色的,都是宫妆,一个穿红,一个穿紫,都只好二十内外,虽非绝色,却也算得扬州的魁首了。蒋青岩尽情朝上观看,忽见那个穿紫的妇人起身到楼窗边,手托香腮往下张望。蒋青岩正仰面望着楼上,那妇人在灯光之中瞥见蒋青岩人物风流,十分留顾。蒋青岩见那紫衣妇人向他留情,他也着实眷恋不舍,不料那一伙妇女都拥到楼窗边来,那紫衣妇人一声长叹,到退后去了。蒋青岩还痴痴的站在楼下,站了一会,要取路回去,却不见了伴云,只得在此等候,心中还想那紫衣妇人复来。此时灯也渐渐稀了,人也渐渐散了,只候伴云到来一同回去。

  正等候间,忽然背后有一个人扯他衣服,蒋青岩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青衣女子立在背后,悄悄说道:“相公随我到巷内来讲话。”那女子说罢,便进旁边一条小巷去了。蒋青岩忙赶到巷口,见那女子站在黑影里叫道:“相公快来!”蒋青岩不知何故,只得走到女子身边,问道:“女郎,你有甚话对我讲?”那女子道:“相公,你只随我来,自有好事到你。”蒋青岩听了,竟大着胆,随了那女子走到一所大院墙边。那女子轻轻将两扇门儿开了,领蒋青岩进去,仍旧将门关了,走到一间雪洞内,道:“相公请坐在此,我去去便来,不可咳嗽。”说罢,那女子竟自去了。蒋青岩坐在雪洞中,心下想道:好奇怪,这是甚么缘故,难道就是这个女子看上了我不成?欲待撇了他回去,又恐撞见他家的男人,不当稳便。沉吟了半晌,只听得一个老者口中唠唠叨叨,说道:“你们去看灯吃酒,叫我老人守了半夜,还要我来照看后门。”一边说,一边走到后门摸了摸,竟去了。蒋青岩吓得战兢兢,气也不敢出,又等了一会,立起身来,走到雪洞门首张望,只见那青衣女子手中提着小灯笼前走,后面却是先前灯楼上的那紫衣妇人,两人侧着脚步儿,向雪洞中走来。蒋青岩又惊又喜。那青衣女子先走进来,向蒋青岩道:“兰娘在外有请。”蒋青岩忙走出雪洞来,那穿紫的妇人早已立在门外。蒋青岩向那紫衣妇人深深作揖,道:“小生何幸,蒙娘子青盼。”那妇人也深深答礼,悄悄说道:“此处非说话之处,请郎君即到内室细讲。”便一手携了蒋青岩的手,竟往内室中来。蒋青岩此时如在梦中,随那妇人转弯抹角进了几层内宅,又过了两个天井,方才是那妇人的卧房。却甚深僻,一连三间,中间做堂屋,左边是卧房,窗前几株梅树,斜靠着假山。卧房中点得灯烛辉煌,那妇人叫那青衣女子将前后的门户关了,然后携蒋青岩回到房中,那房中摆设得齐整异常,兰麝扑鼻。近床放了一张水磨花莉的八仙桌儿,桌上摆了许多佳肴美食,桌下笼了一盆炭火,左边一并放了两张竹木藤椅。那紫衣妇人请蒋青岩上首坐了,他自己便坐在下首,和蒋青岩肩头相并。那青衣女子忙来筛酒。蒋青岩道:“酒且少停,敢问娘子贵姓芳名,夫主何人,尊庚几何?”那妇人道:“贱妾姓沈,小字兰英,今年二十岁,夫主姓皮,曾任川南别驾,因老罢革职,于今又进京谋干去了,贱妾是他侧室。适在楼头望见郎君人品风流,真乃神仙中人,不觉心动,特着婢子相邀,不意郎君竟肯惠然见临,实是三生有幸。敢问郎君尊姓大名,仙乡何处,贵庚几何?”蒋青岩道:“原来娘子是别驾的宠君,小生失敬了。小生蒋青岩,江南建康人氏,与娘子同庚,今夕何夕,得近芳容!但恐大夫人及宅中男女知觉,怎生是好?”兰英道:“此事不妨,大夫人双瞽多年,不管闲事,家中一切都是贱妾掌管,其余众人俱不得知,房中这婢子宜春是妾心腹。郎君但放心在此,倘蒙不弃,早去晚来,妾所欣望。”蒋青岩道:“小生既蒙娘子错爱,自当与娘子极尽欢娱,何劳叮嘱。”说罢筛上热酒,两人一递一杯,饮过数巡,那兰英早已面透桃花,淫心发作,将一只小脚儿搭在蒋青岩身上。蒋青岩此时也魂迷意乱,一手挽住兰英的香肩。兰英看着蒋青岩道:“冤家,你怎么生得这等风流标致,若使我二人三年前相遇,也不致嫁着那个老厌。”蒋青岩道:“今日相逢,亦未为晚。”兰英将一杯酒吃了一满口,双手捧过蒋青岩的脸来,将那酒从两点朱唇中一滴滴的、香馥馥的吐在蒋青岩口中,彼此情兴如火,也不待酒完,各人解衣上床。这兰英虽然嫁了三四年,奈那个别驾年老无能,他那件妙扎儿从不曾得个饱餐,今夜遇了蒋青岩这个风流少年,气力雄壮,阳物又大,尽情颠插,那牝内又紧又热,弄了一更多天气,约有千余合,弄得沈兰英娇声浪语,发乱钗横,淫精狼籍,方才罢战。两人十分爽利,十分美满,这夜一连弄了三次。睡至五鼓,沈兰英叫蒋青岩起来,穿了衣服,自己同宜春两人仍旧送蒋青岩从昨夜那后门出去,嘱付蒋青岩今夜早来。蒋青岩出了后门,定了一定眼光,然后找路回寓。正是:

  潘安掷果事非奇,瞥见风流意已痴。

  如此姻缘真不意,桃花流水恰相随。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蒋青岩坚辞袒腹 袁太守强赘乘龙"

  词曰:

  谁想这姻缘,陡地胡缠。金闺久已聘蝉娟。任尔唠叨心不转,与石同坚。计就假相扳,酒改如官。把人沉醉在樽前。扶入洞房如梦里,两不相干。

  右调《浪淘沙》

  且说伴云那小厮,因望见前街上跳狮子,便悄悄撇了蒋青岩,从人空里挤去观看,及至回来,不见了主人,四下寻觅,绝无踪影,心中想道:“莫不是相公先回下处去了?”急急奔到下处,不见主人。伴云急得跌脚,只得拉了两个院子,一路同到前街后巷,高声大叫道:“相公!相公!”叫了一更天气,那里有半点影响。内中有一个院子道:“相公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这等大路就不认得回来,只怕弄出甚事来,被人拉去了。我们且回去,明早再作道理。”又一个院子埋怨伴云道:“你这贪玩的孩子,满街上都有灯,跟着相公也看得,为甚撇了他,包你明日有三十个竹片打哩。”伴云闻言,急得哭将起来,三人只得且回下处,和衣睡倒。

  到鸡鸣的时节,听得外面打门,院子忙忙起去开门,却是蒋青岩回来了。觉得满身香气,全无怒意。只问道:“伴云回曾回来?”院子道:“回来了。小的们又四处找寻相公一回,不知相公在那里?”蒋青岩也不做声,走到房中,从新脱了衣服去睡,睡在枕上,想道:“夜来这段姻缘真是奇遇,只可惜我有大事在身,不能久留,不然竟可与兰英时常往突。”又迫:“那妇人虽在我身上多情,却不是个正气的人,万一被他家人晓得,岂不弄起丑来,到不如做一个一宿之缘,从此丢下了吧。”这蒋青岩虽是这等想,怎奈色能迷人,终是割舍不下。睡到日中才起来,又同媒婆去看了几家女子,回到下处。吃过晚饭,坐到一更时分,也不带伴云,竟自一个换了新衣,分付院子道:“我在这不远一个人家闲谈,恐回来迟,你们在下处看守行李,不必跟随。”说罢,竟独自一个从黑影里望皮别驾后门首来。怎奈天气尚早,里面无人照应,蒋青岩只得又到前后街上混了一会,听得谯楼上已是一更尽了,然后转来。那青衣女子已站在后门外等候,见蒋青岩到了,忙请进去,二人竟往兰英卧房中来。兰英接住,欢喜非常,捏着蒋青岩的手道:“郎君真信人也。”当夜枕席之欢,极尽情态,兰英将紫玉凤钗一枝、玉砚二方赠与蒋青岩作表记。二人睡到鸡鸣,依旧送蒋青岩出来。蒋青岩回到下处,梳洗完毕,闲坐一会,又有几个媒婆来请去相亲。蒋青岩道:“春光和暖,正好在街市上看看光景,不必雇轿。”只叫伴云相随,同了媒婆步行,到各家相了一回,都不中意,众媒婆各自散去。

  蒋青岩主仆二人在街上闲步,忽听得鸣锣响道,众店一齐收了招牌,说道:“太爷来了。”蒋青岩闻得,走到一个古董店门首站了,让他过去。那职事过了半晌,方才是一把黄伞,罩了一乘四人显轿,轿上坐了太守。那太守在轿上,一又眼不转睛地将蒋青岩看了一回,忙唤一个皂隶分付道:“你们可去问那古董门首站的那位少年相公姓甚么,住在那里,即便赶上来回话。”那皂隶领命,忙走到古董店前,看着蒋青岩说道:“小的奉本府太爷之命,来问相公尊姓,尊府何处?”蒋青岩不知为甚缘故,又不好欺他,只得照直答道:“我姓蒋,是建康人,下在琼花观又玄房内。”那皂隶问古董店上借了纸笔,记写明白,飞奔去回覆太守不题。

  却说蒋青岩见太守问他的姓名,心中着实疑惑。回到下处,正分付院子收拾早饭,只见先前那皂隶手中拿了一个名帖,忙忙走进下处来,向蒋青岩道:“小的奉太爷之命,请相公进行一会,有名帖在此;还有小轿一乘,在外伺候,求相公即便起身,太爷在后堂等候。”蒋青岩叫伴云接上名帖来,看那帖子上面写着“即刻候教”,下面写着“通家侍生袁直拜。”蒋青岩看了名帖,向那皂隶说道:“我与你太爷素不相知,可知请我做甚?”那皂隶道:“小的不知,相公自去相见便晓得。”蒋青岩见那袁太守清,料非恶意,便写了一个“邻治晚生”的帖子,吃了饭,带了伴云和一个院子跟随,坐了轿子,竟往太守衙中来。

  原来这袁太守是隋朝上柱国韩禽虎的外甥,山西平阳府人,登第未久,借母舅的势力,不上数年便做到扬州太守,为官到也清廉,只是性气刚直,他要行的事,别人一毫也违他不得。因此,这扬州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袁铁枪。说休饶舌,却说蒋青岩到了太守衙门首,那皂隶请他到后衙门外下了轿,左右随即传梆,忙忙开门,请蒋青岩进去。那袁太守笑脸相迎,携着蒋青岩的手同到堂上,叙礼安坐毕,蒋青岩打一恭道:“晚生素未登龙,忽蒙台召,不审有何见谕?”袁太守道:“学生日劳吏事,不知高贤辱临敝治,有失迎迓。适喜从途中望见芝宇,真如鹤立鸡群,玉山照目,特专刺奉迎,欲一领清淡,幸勿以俗吏见弃。”蒋青岩道:“晚生一介书生,才疏学浅,谬蒙青盼,但恐有负老先生知人之明。”袁太守笑道:“足下太谦了,敢请尊号?”蒋青岩道:“贱字青岩。”太守又细问蒋青岩的家世门弟,蒋青岩一一说了。袁太守道:“原来令尊就是陈朝大司马蒋公,学生失敬了。不知足下尊庚几何,曾有家室否?”蒋青岩道:“贱庚今年二十,已曾聘下,尚未完娶。”袁太守又问所聘何人,几时完娶,蒋青岩道:“家岳乃前朝湖州刺史华某,吉期约在春末夏初。”袁太守闻言不语,分付左右摆上酒席,宾主二人对饮,饮酒中间说了许多古今成败及眼前时政。袁太守见蒋青岩少年博学,而且气度轩昂,语言清亮,心中甚是敬羡。即屏门内立了许多内眷,一个个都偷眼看蒋青岩的人品。饮到更阑,蒋青岩起身告别,袁太守再三相留,蒋青岩只得又坐下,袁太守道:“学生敝衙门今日有一件讼事,甚是难断,要请足下替学生想个断法。”蒋青岩道:“老祖台明比神君,自能片言折狱,何以过问书生?”袁太守道:“学生实实踌躇不决,足下休说套话。”蒋青岩道:“不知却是一件甚么事情?”袁太守道:“本地方有一个书生,先曾聘了一个贫家之女为妻,未及安娶;后又聘了一个富家之女。于今那贫女之父告到学生案下,道那书生停婚再聘。那书生道,是那富家势逼为亲的,那富女之父也投了一张词来,道他女儿情愿让贫女为姐,他甘做妹子,若不依从他,他便终身不嫁,大家争论。此事如何处治?”蒋青岩道:“此事果费踌躇,况断离一事,从来为民上者所不忍为。听那富女之言,亦觉可悯,依晚生的愚见,还是将贫富两家之女都断归那书生,只以受聘之先后分大小便了,不知老祖台意下如何?”袁太守道:“有理,有理。学生本意也是如此,明日就依这主意审决便是。”又饮了一会,直到二鼓方散,袁太守仍旧分付先前的轿子,送他回寓。按下不提。

  再说这袁太守,有两儿一女,儿子尚幼,女儿年已十六,因是八月十五日生的,名唤秋蟾。这秋蟾小姐生得如花似玉,德性贤良,又且聪明伶俐,知书达礼。袁太守夫妇爱之如宝,几番要替他挥婿,绝没个中意的。今日忽然撞见蒋青岩,满心欢喜,便是那袁夫人在屏门后张见,也十分中意,都要将秋蟾小姐招他为婿。怎奈听蒋青岩已经定亲。夫妻二人着实踌躇不舍。袁太守道:“不妨,不妨,我自有主意。”至次日,唤了四个官媒到内衙,分付道:“你四人可到那琼花观又玄房,去见那建康蒋相公,说本府有一位小姐,要招他为婿,一切财礼不烦费得。他若准之时,重重谢你;如若不准,也速来回话。”

  四个官媒领命,飞奔来到琼花观内,找到蒋青岩下处。这蒋青岩此时真个是:

  红鸾天喜心相照,原与仙郎较合欢。

  那李半仙之言,真个不差。四个官媒一齐向蒋青岩磕了头,便将袁太守着他四人来说亲的话说了一遍。蒋青岩道:“我昨日已向太守说,我已聘了华老爷的小姐,只在目下完婚,怎生又有这番说话?你四人可去多多拜上太爷,道我已经有亲,此事断难从命,容日后负荆请罪便了。”官媒道:“蒋相公莫要错了这头美亲,袁老爷是黄堂太守,又是当朝上柱国韩老爷的外甥;那袁小姐生得千娇百媚,直赛过蕊宫仙子、月殿嫦娥,德性又好,文才又高,寻常多少公子王孙,要问他一声也不能够。如今太守反来求相公,相公何以不允?且大人家两妻的甚多,这碍着甚事,求相公允了的好。”蒋青岩只是摇头道:“做不得,做不得。”四个官媒又再四求恳,见蒋青岩再不转口,只得回覆太守。

  袁太守闻言不悦,道:“这痴子,难道我现任的太守,到不如林下的刺史么?”又分付四个官媒道:“你们再去向蒋相公说道。若是蒋相公不肯依从,便照依昨日那断官事的主意便了。”那官媒只得又到蒋青岩身边来,将袁太守方才之言说了。蒋青岩听了,暗暗惊道:“原来他昨日说的那样官事,是借来套我口气的。”向那官媒道:“你和太守说道,太爷是巍巍太守,不比那打官事的人家,我已心感太爷之情,不必苦苦相强。”四个官媒又来复命,袁太守怒道:“你们去吧,我自有道理。”里面夫人听得,忙出来问,袁太守道:“他竟不肯依从,于今我也不去求他。”又向夫人耳边如此如此说了一会。夫人点了一点头,进去了。

  袁太守分付左右,打轿到琼花观去拜蒋相公,左右连忙摆了职事,请太守上轿,竟往琼花观来。那衙役先将拜帖投到蒋相公下处,众道士忙忙开了大殿,摆下两张椅子,一齐出门迎接。不半晌,袁太守到了,蒋青岩走到门外迎住,一同到殿上见了礼,宾主二人坐下。袁太守故意笑道:“适间冒读尊听,抱罪良多,不意足下心如铁石,可敬,可敬。”蒋青岩谢道:“蒙老祖台高谊,晚生铭刻难忘,方命之罪实不得已,正欲负荆阶下,不意大驾先临,望乞宽宥。”袁太守道:“即此一端,足见足下人品,学生方且自愧,何敢见怪!今日署中红梅大开,学生恐足下寓中寂寞,特备一后,欲屈足下同赏,幸即命驾。”蒋青岩心中因却婚一事,恐他有计,再三推辞托故。袁太守道:“想是足下怪学生不曾庄启。”随即分付随身的书吏,补上一个六叶的请启来。蒋青岩见袁太守如此,只道他是真诚,不得已说道:“既然老祖台决意相召,晚生即当趋赴便了。”袁太守喜道:“如此方见我辈忘形之交。”又说了几句闲话,方才起身。临上轿时,又着一个门子在此,候蒋相公同去。

  蒋青岩果然分付院子雇了轿,起身到太守行中去。不一会到了。那袁太守依旧欢天喜地相迎,这日行中的酒席十分齐整,两班子弟合唱。蒋青岩到未半晌,便吹打上席,席间就是主客二:人。那袁太守是山西人,酒量极大,和蒋青岩两人先还是小杯,到撤席之后,便唤了大犀杯。袁太守也不看戏,将两席合做一席,守住蒋青岩,要杯杯见底。怎奈蒋青岩的量只中平,那里对得袁太守过,吃了半晌,早已醺然大醉。袁太守又再三强劝,只得又吃几杯,把蒋青岩醉得如泥,睡在椅上。袁太守分付戏子回去,又叫过蒋家的院子来,说道:“你主人醉了,不能坐轿,留在我的街中宿了,你们明日来接吧。”那院子只得回去。

  袁太守见众人都散了,分付将宅们紧闭,行内走出二三十个丫头、养娘来,手中捧了新衣花红,走到蒋青岩身边,一齐动手,替蒋青岩换了一衣新郎的衣服,披红插花起来。又有两个官媒在旁唱礼撤帐。众丫头、养娘七手八脚,扶的扶,抬的抬,竟把蒋青岩送到秋蟾小姐的绣房中来。那秋蟾小姐也是浓妆艳服,新娘打扮。袁太守夫妇分付官媒扶蒋青岩同秋蟾小姐坐帐,此时蒋青岩正在醉乡,那里晓得人事,任他们撮弄。坐帐已毕,两个官媒便先送蒋青岩在小姐床上睡倒,将绣房倒扣了,他们各自散去,只有小姐房中两个丫头轻绡和岫云在门外伺候。那秋蟾小姐终是个女孩儿,动也不动,坐在花烛之下。

  蒋青岩在床上鼾鼾熟睡,直到天明方才清醒,口中叫道:“伴云,递尿鳖来。”叫了几声,不见人答应,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鸳衾绣枕,锦幔牙床,不觉大惊道:“中计了。”连忙掀开帐子,看见一位佳人,千娇百媚,端坐在床前。蒋青岩急急穿上鞋子,要往外走,怎奈门儿反扣,只得叫道:“开门!开门!”外面轻绡和岫云答应道:“天气尚早,姑爷请再睡睡。”蒋青岩听了,一发焦躁,如坐针毡。又过了一会,那官媒和养娘们才来开了门,捧进汤水来。蒋青岩便要往外走,那官媒道:“蒋相公,前面是夫人及小夫人们的卧房,出去不得。”蒋青岩没得计较,只是乱嚷。此时袁太守夫妇已梳洗完了,同到女儿房中来,蒋青岩见了,也不待袁太守开口,便嚷道:“老祖台为人公祖,怎生陷人于不义?若决要强逼为婚,我便撞杀在此。”袁太守冷笑道:“你真是个痴子,我本堂堂太守,情愿将千金小姐招你为婿,也不玷辱了你。你若依从,我与你便是翁婿;倘若因辞,我便叫人将你拿住,你的罪名却也不小,你还自己三思。”蒋青岩听说,哑口无言,心中想道:“我此来单为柔玉小姐和岳丈的事,若不从他,似此光景,料他不肯轻轻放过,万一他将不义之名冤赖于我,那时我便说得明白,也耽误了日子,岂不误了大事。于今没奈何,只得应承了他,再作道理。”踌躇已定,向袁太守说道:“既蒙老祖台决意见爱,待晚生权时定下,候晚生与华小姐成亲之后,再来完娶,不知可否?”袁太守闻言道:“此说也还通得,只不知异日华小姐与小女怎生相称?”蒋青岩道:“老祖台已有公案在前,只作姊妹称呼便了。”袁太守嘎嘎笑道:“这也使得,我便依你,你可将随身之物留一件在此作聘。”蒋青岩想了一想,无甚物件,止有金簪一枝,是他父亲的遗〔物〕,常带在头,只得除将下来,递与袁太守,道:“晚生身边并不从带得甚物件,只有此簪,巧先君遗物,权留作聘,异日再备六礼,如何?”袁太守道:“既是令先尊的遗物,一发妙了。”连忙接到手中,递与秋蟾小姐收了,便携了蒋青岩的手同到厅上,分付官媒铺下毡子,袁太守夫妇每人受了蒋青岩两拜,夫人便进内去了,以新照依翁婿礼坐下。

  此时伴云和院子已在门外等候,袁太守留蒋青岩吃饭,饭罢起身,回到下处。蒋青岩想起夜间之事,不觉大笑,唤一个老年院子到跟前,将袁太守昨夜的举止细细说了一遍,道:“我偏生这般冤孽事多,我想扬州的女子也只中平,料没有绝色。我在此一刻千金,华老爷在京不知怎生悬望,我不如明日去辞袁太爷,往建康去走一遭,再作商议。”院子道:“相公之言极是,但那华姑老爷处,须是相公写一封书,差一个人先去安慰他一番,说道此处有些光景,不久就到京;再修一书安嘱李半仙,托他周全,如此方妥。”蒋青岩道:“你言有理,我今日便修书,明日就打发人去。你可到外面伺候,若有媒婆到来,你们只管先去看,倘看得中意,再来请我。”那院子领命去了。蒋青岩在房中休息了一会,然后打点修书,备了一封厚礼,去送李半仙。忙了半日,书礼完备,就叫一个院子过来,着他进京去看华刺史,分付明白,与他二十两银子作盘缠,叫他明早起身。天气已晚,伴云上进灯来。蒋青岩坐在房中,想起昨夜不曾到沈兰英那里去,今夜要去别他。正思想之间,只见伴云来说道:“外面有一个丫头要见相公。”蒋青岩知是兰英使宜春来了,忙道:“悄悄唤他进来。”只见那女子轻轻走到跟前,果然是宜春。那丫头手中拿了许多东西,悄悄向蒋青岩道:“蒋相公,俺家兰娘多多拜上,问相公昨夜为甚不去,兰娘直等到鸡鸣才睡。请相公今夜早些过去,这是兰娘送与相公用的沉香、芥片、青果、松子。”蒋青岩道:“多谢你兰娘厚惠,我昨夜因有事失约,今夜必来。”蒋青岩取了一块银子打发宜春,说道:“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那宜春去了。正是:

  世间色是心头贼,男女相逢不肯休。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柳碧烟扫雪吟诗 蒋青岩挑灯说誓"

  词曰:

  谁遣仙娥亲扫雪,单衣不念肌肤洌。敛怨含凄何处说,因悲切,新诗句句肝肠结。有个知音刚听得,夜深篱畔情相接。欲仗卿卿权救挈,心头血,灯前共把山盟设。

  右调《渔家傲》

  话说蒋青岩当夜到沈兰英身边,兰英接住,欢喜非常。二人相偎相依,蒋青岩细将昨夜袁太守设计招亲之事,向他说了一遍。兰英道:“冤家,你这等人品,谁人不爱,这也莫怪那袁太守。”蒋青岩道:“我明日要往建康。”兰英闻言,惊道:“你好狠心,有甚要紧事,就忍心撇了我去。”不觉两泪如雨。蒋青岩只得将至情相告。说道:“我今年少不得要到袁太守这里来完亲,那时再图欢会,不必过忧。”兰英道:“既郎君有此大事在身,妾也不敢强留,但望郎君莫忘妾意,倘得便就来会会,不要教人想杀。”二人说得难舍难丢,一齐解衣上床,这一夜兰英并不曾放蒋青岩歇气,直弄到五更方住。两人正想熟睡。只见宜春走到床前,说道:“天将明了,蒋相公快些起来去吧。”这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蒋青岩和兰英二人听得,连忙一齐起来,穿了衣服,兰英脱下自己贴肉的一件大红绵袄,叫蒋青岩穿了,说道:“去后见这衣服,只当见妾一般。”又取了黄金十绽,赠与蒋青岩作路费。蒋青岩深感兰英之情,不得已割舍,彼此垂泪而别。蒋青岩走在路上,想起这段恩情,口占一词道:

  灯月共辉辉,楼上娥眉。多情招我入香闺。颠倒凤驾浑似梦,俏语声低。几夜便抛离,两地孤栖。平生佳遇此番奇,可惜好花先有主,难与同栖。

  右调《浪淘沙》

  蒋青岩回到下处,催那进京的院子起身,自己又去睡了一会,然后起来,梳洗完备,坐了轿子,亲自去辞袁太守。这日袁太守国接上司,绝早出城,分付行内人道:“蒋相公若来时,请到内行宽坐,候我回来。”众衙役和衙内的家人都一齐应诺。不一会,果然见蒋青岩到了,连忙请进行中坐下,行内登时摆出一桌茶果,家人小厮齐来报事。吃过点心茶,随后又是早饭,蒋青岩略略吃了些,即便立起身来,在后堂闲步,见左边有一个花亭,亭上有一个书童在那里扫地。蒋青岩便到花亭上,看了一回,又见花亭背后有一间书房,门儿半开。蒋青岩问那书童道:“那边可是你老爷的书房么?”书童道:“正是,姑爷请里面坐坐。”蒋青岩真个走进那书房去,书房中甚是摆设得齐整,只是书案上却没有甚正经书,都是些文卷及京报、缙绅而已。蒋青岩无心看他,再到旁边一个书架上翻看,头一部便是《汉魏乐府》,蒋青岩信手抽出一本,到榻前一张小桌上开了观看,里面有彩笺一张。蒋青岩忙忙展看,那笺上却是一首咏新月的诗,诗道:

  已别苦寒月,春宵见一钩。

  照人犹淡淡,挂柳正柔柔。

  半面初窥镜,全身未上楼。

  广陵潮渐长,梅影入帘浮。

  蒋青岩看罢,称羡不已,不知是何人所作。再看那字法端楷,墨迹犹新,想那袁老未必有此才情。且这手笔老道中又兼妩媚,颇似闺秀之作,难道是秋蟾小姐做的不成。正猜疑间,那书童走进前来,向蒋青岩道:“姑爷看见了,仍旧夹在书内,这是小姐咏月的诗,拿与老爷看,老爷因公事未暇,尚不间批评哩。”蒋青岩惊喜道:“果然是你小姐做的么?”书童道:“怎么不是,俺小姐从小儿就会吟诗作赋,老爷凡有应酬,都是小姐代笔。”蒋青岩闻言,心中不语,心下得意,道:“我只道华小姐是当今才女第一,不料此处又有一个对手,我前日见那秋蟾小姐的容貌,虽略有些儿不及柔玉小姐,却也可与掌珠、步莲二妹争光,我蒋青岩只怕要折福哩。我不免竟和他一首,写在这笺后,与秋赡小姐看看。”当下就借桌上的笔墨,和了一首诗道:

  春晚妆初罢,遥天系玉钩。

  细风吹影薄,流水弄光柔。

  浅浅窥银蜡,匆匆下翠楼。

  团圆期不远,几树暗香浮。

  蒋青岩将诗写在彩笺之后,仍旧夹在书内,送到架上放了,起身转回厅堂上来。那书童又捧上一盅香茶,递与蒋香岩吃了,方才听得喝道之声。袁太守回来,看见蒋青岩在此,两人作了揖。更问蒋青岩可曾用饭,十分亲热。蒋青岩让袁太守用过早膳,然后才将自己要往建康的话与袁太守说。袁太守道:“贤婿既有正务,不佞也不好强留,只是小女终身之事,须要在心,倘到华家完亲之后,望即到此,恐不佞任满,又不知升往何处,万不可迟缓。”青岩连声应诺。袁太守遂分付兵房书吏,差他拿一只齐整划船送蒋姑爷到建康,明早伺候。分付已毕,又备了盛席,替蒋青岩饯行,翁婿二人饮到更阑,蒋青岩起身作别。袁太守又到衙内去封了一百二十两程仪,八色大礼,夫人也送出几疋尺头鞋袜来与蒋青岩,蒋青岩都拜谢收了。袁太守道:“舟中一切食物都已备下,不必费心。”蒋青岩再三称谢,袁太守又叮嘱了许多言语,方才分手。

  次日绝早,那兵房书吏领了船家来见过蒋青岩,交与蒋家院子。蒋青岩当日起身上船,那船果然宽大齐整,船内的米菜食物堆了半舱,无所不备,竟象走长路的一般。蒋青岩看了暗暗笑道:“这段姻缘是那里起的?”心中也甚觉难为那袁太守。

  饭后开船,次日晚便到建康。蒋青岩寻了一个洁净禅庵住下,少不得又去寻媒婆,说他要娶妾。这建康府是历代建都之地,风俗繁华,江山锦绣,佳人才子往往出在这里。那些媒婆闻得蒋青岩要娶妾。都害了赚钱的病,一传十,十传百,把蒋青岩的下处几乎踏平了,弄得蒋青岩终日不得空闲。终日相张家,看李家,竟似苏、扬一样,没个中意的。蒋青岩十分焦躁。

  此时是正月下旬,连日甚是寒冷,这日忽然彤云密布,一场大雪从午间落到半夜,竟有六七寸深,从来春雪没有这般大的。次日,蒋青岩偶然到后院看雪,听得隔篱有扫雪之声,隐隐如闻叹息。蒋青岩移步到篱边张看,只见一个女子,生得玉容云鬓,皓齿娥眉,娇艳窈窕,体态轻柔,若与柔玉小姐同行,也难分上下。只可怜这女子,如此隆冬,体无兼衣,泪痕满面,一双小脚儿立在雪中,手内拿了一把笤帚,战抖搜在那边扫雪。蒋青岩见了大惊,道:“世上既有俺柔玉小姐,那里还有这佳人,怎生上天既生这般颜色,为甚又教他受这般苦处,真个可怜可恨。但不知他是何人家,为甚忍心教他做这般苦事,便是婢妾生得如此艳治,也该另眼看待。”蒋青岩正在猜疑叹息之际,忽见那女子将笤帚停下,回顾凄然,口中唠唠叨叨地吟道:

  雪白红颜有夙因,红颜对雪更酸辛。

  怜伊本是空中物,抛落今同地上尘。

  蒋青岩听了大惊。那女子又吟道:

  纤纤十指雪同寒,扫尽阶除泪未干。

  薄命不如原上柳,春风无分只摧残。

  蒋青岩听罢,十分惨然,又惊又羡道:“这女子不但颜色过人,亦且才情高俊,料不是以下之人,其中必有缘故。我若突然便去问他,他定含羞不说,待我也做一首诗问他,看他怎生答我。”蒋青岩便信口吟道:

  瞥见形容意已惊,忽闻悲调更凄清。

  篱边有个知音客,好把伤心事说明。

  那女子听得,忙将脸儿调转,向蒋青岩这边一张,见是一位超群出众的风流秀士,料必是个情种,或者他能救我,也未可知。随即和韵一首,念道:

  伤心尊命事堪惊,何处知音听独清。

  多少衷肠难共语,夜深篱畔说分明。

  蒋青岩听了,知那女子要诉衷肠,恐人知觉,约夜间篱边相告。那女子答过蒋青岩的诗,也便回前边去了。蒋青岩也转到前边,向那庵中的主僧道:“我前面那房朝北,风色甚冷,今夜却要移榻到后面去,特与长老说知。”那主僧道:“既然房中风冷,但听相公之便。”蒋青岩当下分付伴云,将行李搬到后房去,这后房到那篱边,止隔一个天井。蒋青岩到了夜间,仍旧着伴云在前房歇宿,他独自一个在后边。等到二更时分,蒋青岩轻轻走到篱边,此时雪消末尽,余光照人,蒋青岩细看竹篱那边,早已站立着一个佳人。蒋青岩走进竹篱边,低低叫一声:“小娘子拜揖。”那女子在雪影中忙忙答允,道:“相公万福。”蒋青岩道:“早间承小娘子见约,特来领教,敢问小娘子贵姓芳名,为何有如此才貌,受这般苦楚,望小娘子直言,倘可用力,定当相救。”那女子听问,不觉泪如涌泉,做声不出。过了半晌,答道:“早间偶尔悲吟,不期污耳,更蒙佳章赐问,料相公定是有心人,故相约至此,一诉衷肠,敢问相公尊姓大名?”蒋青岩道:“小生姓蒋,字青岩,祖籍金陵,近居西湖。”那女子道:“妾与相公正是同乡,妾姓柳名碧烟,妾父在陈时,曾任执金吾,陈亡后五年,父殁,母违父志。时妾甫三龄,寄养于舅氏,舅氏亦文士也,及八岁,妾得攻书识字,十三而舅氏亦亡,舅母不良,但爱己子,而婢以待妾,十五而舅母亦故。表兄以妾为奇货,利得多金,遂百计诱妾,将妾嫁彼胡将,胡将回龌龊武夫也。且喜大娘悍妒无比,自妾入门以来,绝不许胡将与妾一面,妾身赖此得以不染,所苦者大娘朝夕骂詈,又使妾供贱役,每欲卖妾而不遇其人。今幸蒙相公见问,敢罄衷肠,倘蒙救援,使妾得出牢笼,妾当衔结以报,幸相公秘之。”蒋青岩听了,又恨又叹,把自己一段偷香窃玉的念头,都去过一边,想道:“我正在此寻觅佳人,他大娘既要卖他,且他还是处子,我何不将些金银买了他去,一则救了岳翁,二则救这女子,岂非一举两得!”因向碧烟道:“小生闻小娘子之言,心诚悯侧,小生到有救小娘子之力,只有一言,不知小娘子肯依否?”碧烟道:“相公但说,若有利于妾,自当敬从。”蒋青岩便交华家的事,从头至尾向他说了一遍。碧烟道:“姜不幸被人欺误,致受此苦,若再作侍儿,较个相去几何?”蒋青岩道:“小娘子差矣,那杨越公权倾中外,位压群僚,他的侍儿姬妾个个都是珠围翠绕。若小娘子这般容貌才学,到他府中自然专房擅宠,比之今日,岂非九天九泥乎!”碧烟道:“相公之意虽是仁矣,但妾本意实在相公,不意相公舍己从人,负妾初心矣。”蒋青岩道:“小娘子之意,小生岂不知之,奈事有不得已,只求娘子前去,以解其纷。昔西子入吴,后来仍归范蠡,今日娘子入越,安知异日不重归小生乎?请小娘子思之。”碧烟道:“妾与相公邂逅,亦是前缘,今日之事,听其裁处。”蒋青岩深深向他一揖,谢道:“蒙娘子见诺,感德多矣,但不知明日央媒相求,还是求胡将,还是求大娘,望娘子指教。”碧烟道:“好坏胡将出征已久,主张在大娘,只须向大娘说便了。”此时夜已四鼓,寒气侵衣,蒋青岩恐碧烟衣裳单薄,说道:“夜深霜冷,请小娘子自便,明日自当竭力谋为,定不负小娘子之望。”碧烟此时也觉寒冷,闻蒋青岩之言,两人告别,各自归房安睡。

  次早,蒋青岩便着院子去寻媒婆来,蒋青岩向煤婆道:“我闻隔壁胡家有一妾,要打发出去,你可到他家问他大娘一声,休说是我央你去的,并不可令别人知道,如事成,重重谢你。”媒婆闻言,失惊道:“呀,偏放着恁般一位佳人,老身却就忘了,相公放心,包你一说就成,还是个女孩哩。相公少些,待老身去去就来回信。”那媒婆当时便往胡家去了,不半晌,喜孜孜来回道:“相公,他奶奶肯到肯了,只是价钱重哩。”蒋青岩问他要多少身价,媒婆道:“胡奶奶说,他家爷当日是六百两银子娶的,原封不动,于今仍旧要六百两银子,若肯信他这数,一边兑银子,一边便抬人。”蒋青岩闻言,想到,那等一个佳人,便是六百两也不算多。便向媒婆道:“胡家说的数目,我便依他。你明早来同去成事,只有一说,我却是要带往远处去的,要说过在先。”媒婆道:“此事不须相公虑得,那胡奶奶原要卖他到外路去的。”蒋青岩道:“如此却好。”媒婆又到胡家回覆不题。

  蒋青岩见媒婆去了,随即着院子到江口,雇了一只大江船,撑到秦淮河下住了。将囊中银子兑出六百两,将皮箱盛了。次日清晨,媒婆到了,蒋青者分付院子捧了银箱,自己和媒婆同到胡家来。那胡家总没一个正经男人在家,只有两三个牛精一般的小厮,站在厅旁,看见蒋青岩的人品,都道:“好个白脸相公,俺家柳娘今夜有一场狠攮哩。”那媒婆忙忙进去与胡奶奶说了,那胡奶奶竟亲自走出来。蒋青岩抬头将那奶奶一看,好生恶刹,怎见得:

  身长体胖,眼大眉粗。黄头毛,丛簪花朵;尖额角,高耸双颧。又麻又黑的面皮,粉填脂补;一出一进的牙齿,铁打金镶。十指宛似钉钯,小脚浑如臭鳖。豺声虎势,壮士魂飞;狗脸蛇心,佳人偶丧。

  蒋青岩没奈何,也只得作他一揖,他也深深跻了几跻,便和蒋青岩对面坐了,叫左右抬过一张桌子,放在中间,拿过一架天平来,将银子兑了,写了纸,三面交付明白。那胡家老婆望着屋里边喊道:“柳家孩子,快出来。”只这一声,把蒋青岩吓了一惊。不一会,柳碧烟婷婷走将出来,向胡家老婆拜了一拜。此时蒋家的院子已有轿子在外伺候,碧烟上了轿,蒋青岩分付院子先送碧烟到船上,他随后转到庵中,谢了主僧,着伴云和院子唤了人夫,将行李挑上船去。

  蒋青岩到了船上,请碧烟到前舱,作揖道:“娘子此后在内舱安置,小生趁此天早,上街去替娘子买几件衣眼、器皿来。”碧烟感谢不尽。蒋青岩分付伴云在船备饭,他自唤了两个院子相随,上岸去了。这碧烟独自一个坐在船中,想道:“我看蒋郎这般人品、才学,实实羡慕,准料此身又属他人。这也难为蒋郎,他一则为结发之情,二则为翁婿之好,我有个道理,待到了越府之后,相机而动,到底要遂了我的初心,但不知蒋郎之心如何,待他回来,试他一试。”正思想间,伴云捧进饭来,碧烟吃罢。蒋青岩回来,买了许多衣服、被褥、毡毯、帐幔、梳箱、脂粉、盆简之类,挑了一担上船,蒋青岩分付伴云搬到后舱,交与碧烟,碧烟十分感激。

  此时日已将暮,蒋青岩分付船家将船撑到城外去,以便明日早开。众船家闻言,一齐动手,将船撑到城外住了。伴云上灯进舱,蒋青岩又叫伴云上一盏灯,送到碧烟舱中去,然后院子和伴云替主人铺叠衾枕。吃过晚饭,蒋青岩着他们自去睡觉,独自一人倚着船舱,看那一天星斗,两岸明灯,心中想道:“如此良夜,又有这般佳人,依然寂寞,我若当日不遇柔玉小姐,今日这碧烟岂不属我?”又道:“一个碧烟换一个柔玉,也不吃亏,只是这碧烟十分属意于我,若得那杨老儿早早死了,或者还有属我之日,亦未可知。”左思右想,只是忘情不了,忍不住脚,竟走到碧烟舱门外,仰头一张,见那碧烟独自坐在灯下,手托香腮,如有所思。蒋青岩低声问道:“小娘子,此时还不安寝,得无叹寂寞乎!”碧烟闻言,忙立起身,答道:“贱妾既蒙救援,得离苦海,安敢便愁寂寞,实有所思耳。”蒋青岩道:“小娘子所思何事,何不向小生言之?”碧烟沉吟半晌,方才说道:“敢问那杨越公为人,还有些快气么?”蒋青岩道:“闻他少年也曾做几件好事,不知近日何以至此。”碧烟又问道:“他多少年纪?”蒋青岩道:“已将六十了。”碧烟闻言甚喜。蒋青岩见碧烟问得古怪,再三盘问道:“不知小娘子这般问他做甚?”碧烟叹道:“妾之心事,实不敢相瞒,妾本拟身事相公,不料相公为着这件大事,妾不得不替相公一行。若那越公是可以侠气动得的,妾便以侠气动之;如其不可,他年将六十,料经不得许多酒包销磨。敢望相公异日手绣房之侧,为妾留片地,庶几得再事相公,亦未可料,那时不识相公肯见约否?”蒋青岩闻言大喜,道:“小生实不能忘情于小娘子,适间千思万想,只得着这件大事,有负小娘子多矣。若小娘子果有此心,小生当计日以待;且柔玉小姐最贤,万无他说,请与小娘子大灯前说下誓来。”碧烟闻言,连忙走将过来,和蒋青岩一同望灯而拜,说誓道:“两人异日有负此盟者,上天诛戮。”说誓已毕,各赋诗一首,相换为质。蒋青岩的诗道:

  一天星斗共明灯,作证盟言视莫轻。

  敬把洞房留一半,闺中酬和待卿卿。

  碧烟的诗道:

  篱边邂逅本前缘,灯下山盟两意坚。

  此去定须围剑合,相期同上五湖船

  蒋青岩取出一幅白绫,将诗写了,付与碧烟,碧烟向腰间解下一条汗巾,写了付与蒋青岩。从此,两人情投意合,一路上唱酬谈笑,极尽其欢,只不及邪事,这是蒋青岩的好处,若是第二流人物也做不来。有诗一首赞他道:

  从来美色难相近,美色当前眼易昏。

  谁似蒋生心不愧,坐怀柳下可同论。

  要知蒋青岩何日到京,那碧烟可中杨越公之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李半仙把酒谈朝政 杨越公扶病受佳人"

  词曰:

  求刺吹毛,穷谷深山都到。妒臣忠,还嫌子孝。没些廉耻,似心疯狂跳。比淫孀,再婚重醮。更有贪夫,欲心难了。况功名巍巍不小。金钗成阵,国色何曾少?鹿为马。

  右调《风中柳》

  话说蒋青岩的船到了扬州,也不会候袁太守,也不去看沈兰英,就在城外催了轿马人夫,星夜望京中进发,只一个月,赶到京中,此时才是二月二十八。蒋青岩领了碧烟,一齐到华夫人寓所来,华夫人见了碧烟,欢喜不尽。说道:“便是我三个孩儿,也不过如此。”蒋青岩忙忙止住道:“岳母不要高声,恐邻人听得。此后分付家中大小都叫小姐,恐有外人相问,只说是大小姐。”华夫人闻言,深以为然,即着人去报知华刺史。又分付收拾茶饭,与蒋青岩和碧烟吃了,叫碧烟重新去梳洗妆扮,不一会,碧烟打扮得娇艳非常。华夫人分付家人雇了两乘轿子,自己同碧烟坐了,蒋青岩先行,一齐来到华刺史身边。蒋青岩先向华刺史见了礼,然后是碧烟走过来,向华刺史道:“爹爹在上,孩儿拜见。”华刺史故意说道:“孩儿远来辛苦,不消行礼罢。”碧烟拜了起来,走去坐在华夫人后面。华刺史同蒋青岩坐在一边,喜容满面,暗暗向蒋青岩再三称谢。蒋青岩向华刺史附耳低言说了一会,华刺史连连惊讶。蒋青岩道:“事不宜迟,岳父只得忍着肚肠,明日便将表妹送入杨府去吧。”华刺史故意做伤心之状,向碧烟道:“我儿,你爹爹不幸做官一场,不能使你早遂于归之愿,将你身子陷入权门,虽然事出不测,情非得已,我做爹爹的却怎生忍心得下。”碧烟也故意掩面道:“爹爹说那里话,孩儿的身子都是爹娘的。昔日木兰从军,缇索诣阙,总因救父之难,况今日爹爹之祸,都因孩儿身上起的,义当前去。且家中还有两个妹子,可以承欢朝夕,爹爹不必过伤。孩儿请明日便去,令爹爹早脱缧绁。”华刺史道:“孩儿之言,足见大孝,明日便烦你蒋家哥哥,拿我的官衔帖子,送你进去。”正说话间,张澄江、顾跃仙两人都到了,与蒋青岩见了礼,又向碧烟作了揖。两人细看碧烟,心下暗暗惊讶道:“蒋兄敢是在天上去来,不然怎能得这一个仙子!那杨素者言生,好造化也。”此间同在所中的人,都在暗下偷看,都道原来华公有此美女,那杨素怎肯甘心。

  话休饶舌。再说华夫人坐了一会,自带碧烟回寓去了。蒋青岩和张、顾三人陪华刺史坐谈,只因那所中人众,绝不曾说起那苏州、维扬之事,况蒋青岩先有院子进京,华刺史夫妇及张、顾二人已都知道了,惟有张澄江向蒋青岩悄悄恭喜。到是顾跃仙止住。蒋青岩笑道:“别后的话也长,事也多,待正经事妥了,再细细陈说。”翁婿四人谈了一回,蒋青岩便拉了张、顾二人一同回原日的下处去。到晚间,三人同去会李半仙,谢他一向周旋之德,半仙忙问道:“可曾觅得美人来?”蒋青岩道:“美人已觅有了,现在家岳母下处,拟明日送入越府,特来请教。”李半仙道:“恭喜,恭喜!越公连日抱恙,今早皇上造官问安,尚未全愈,三位也不要管他闲事,明早先待老拙进去,与他说声,三位随后便送那美人进去。”蒋青岩等三人一齐应诺起身,李半仙道:“蒋先生今日远来,老拙有一杯水酒,替先生洗程,敢屈张先生和顾先生奉陪。”蒋青岩连连称谢,三人从新坐下。不一会佳肴罗列,美酒齐斟,宾主四人畅饮。饮到中间,李半仙道:“老拙今早在越府见报上有吏部一本,为缺人才事,他本上道:‘前朝的名宦旧绅,都观望不出,并其子弟都拘阻不容应试,其中岂无抱王佐之才、怀经济之策者。当今中外一统,急宜选才守成,以求王治。伏乞陛下速下严旨,庶使矫名窃誉者,无敢吠尧;怀瑾握瑜者,终能用汉。’奉圣旨:‘这一本说得是,该各道节度使及守土官,速查各地方所有陈朝旧绅,除年六十以外者准致仕,其未及六十者,俱勒令赴京。照职补用,如有冒推老病、故为观望者,以叛逆论;其旧绅子弟,亦该查明,令赴职,有违避高尚者,亦以叛逆定罪。该各节度官知道。’闻这旨一下到各地方去了,依老拙看,这旨意十分严厉,三位料难脱索,老拙的相法就要应了。”蒋青岩等三人听得此言,都着一惊,面面相视。李半他知他三人不愿取功名,劝道:“三位先生休得太迂,年青才大,正是功名路上人,且尊相已定,边天不祥;况三位先生原只当是未嫁的女子,比那再婚不同,三位先生休要错过。”三人道:“先生见教极是,只恐有见识的女子,宁甘终老深闺,必不肯失身匪人,以辱父母。”李半仙过:“老拙非敢相强,但恐有患于三位耳。”蒋青岩等三人因这一番议论,都快快不乐。李半仙又道:“这些事且丢开,敢问蒋先生此行,老拙看的气色可曾有些应验么?”蒋青岩道:“极验,极验,件件不差,若论先生的相法,真可谓神仙,岂但半仙而已。只是说来话长,待明日家岳之事妥后,大家相聚一处,待学生细细说与先生听。”四人又饮了一回,方才作别回寓。

  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同坐在厅中,蒋青岩道:“适闻半仙之话,我们三人将来想个甚么脱身之计?”张澄江道:“这是奉严旨的事,地方才必不肯轻视,我们又无多金买嘱;且法令之初,万一不济,岂不累及身家性命。不若依了半仙之言,趁在京之便,我们三人拼了做一起吧。”蒋青岩道:“待明日再与岳父商量,看岳父主意如何。”三人说了一会,三人睡了。

  天明起来,梳洗完毕,打听李半仙已进越公府中去了,三人齐到华刺史身边。华刺史写一个官衔帖,付与蒋青岩,蒋青岩连忙到华夫人下处,见过华夫人,再去看碧烟。只见碧烟打扮得描不成,画不就,坐在房中下泪。见蒋青岩到了,忙忙立起身来。蒋青岩心中甚是割舍不下,也不觉流泪,说道:“小娘子,今日之事,实不得已,望小娘子忍耐,作速前去,不用悲伤。”碧烟只得揩了眼泪。蒋青岩出来,问左右轿子可曾齐备,左右道:“齐备多时。”蒋青岩忙请碧烟上轿。此时华夫人也舍他不得,当真掉下泪来,分付院子跟蒋青岩和碧烟前去。碧烟没奈何,吞声上轿,竟望杨素府中来。不一会到了杨府门首,蒋青岩看那门首,好生威武。怎见得:

  棨戟森森,弓刀凛凛。金兽面耀日辉煌,帅字旗临风飞舞。半掩朱门,上书开国元勋之第;遥连紫禁,同推一人以下之尊。文官武将,锦玉联翩;骏马香车,风尘驰骤。连因抱病罢笙歌,何事暮年贪美色。

  蒋青岩分付将碧烟的轿子歇在一边,他自己走到门首来打探,只见门内一个官儿,锦衣乌帽,走上前来,向着蒋青岩问道:“秀才可是替华刺史送美人来的么?适间令公爷传谕,着小官在此伺候。秀才可有手本在此,待我去传禀。”蒋青岩忙将华刺史的官衔帖子送与那官儿,那官儿连忙进府去了。蒋青岩走到轿子边,向碧烟道:“小娘子,那门官已进去传禀了,小娘子切记好生答应;舟中之言,切须在念。”碧烟道:“相公放心,倘不如愿,请以死报。”话犹未完,那官儿同了李半仙已到轿前,说道:“请美人到二门外下轿,令公有恙,蒋先生不须进见吧。”蒋青岩道:“如此学生只在左右候个回音便了。”

  不说蒋青岩在外等候回音,且说柳碧烟的轿子同李半仙和那官儿到了二门,请碧烟下了轿。李半仙将那碧烟一看,心中惊道:“怎生又是一位夫人之相!”那府中的人看了碧烟,个个魂消。走到第五重门,那官儿转去了,门内许多姬妾侍儿相迎,见了碧烟,个个退步。这李半仙年老,久作入幕之宾,竟领碧烟来到杨素榻前,那榻前说不尽的珠围翠绕,富丽非凡。李半仙指碧烟朝上拜了四拜,立起身来。那杨素看见碧烟的容貌,心下分快乐,觉得病体好了几分,问道:“你是那华刺史第几个女儿,唤甚名宇,今年多少年纪?”碧烟道:“妾乃华刺史的长女,名唤柔玉,今年一十八岁。”杨素点头道:“你就是华柔玉么?好,好,果然名不虚传。你可用心服事我几年,待我百年将近,寻一个才子配你。”叫左右侍儿去取旧日红拂房中的锁钥,付与碧烟道:“房中一切俱有。”碧烟拜领。杨素向李半仙道:“李丈,你可去对那华家的来人说,我甚欢喜,明日便放他主人,叫他主人还在京多住几时,待我病体安痊,还要请他相会。”又分咐左右去取黄金一百两,与华刺史补作聘金;白银一百两,赏与来人折酒饭,左右领命。不一会,黄金、白银排得停当,着一个钦赐的内监棒了,随李半仙出来。李半仙又着先前那传帖的官儿,去请了蒋青岩到二门边,将杨素分付的话及杨素欢喜之意,细细与蒋青岩说了,然后将黄金、白银交与蒋青岩。蒋青岩接了,谢过李半仙,忙忙来回覆华刺史夫妇。华刺史夫妇甚喜,感激蒋青岩不尽。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也向蒋青岩作揖,谢道:“我们三人之事,却累吾兄一人受劳。今日功成,小弟二人坐沾其德,心中之感,真不可言尽。”蒋青岩谦逊不已。华刺史要将杨素送的金子送与蒋青岩,蒋青岩道:“今日之事,虽为岳父,实小婿自为,此金只可留谢李半仙,小婿要他何用!”华刺史道:“贤婿既然如此推功让德,这金子就烦贤婿带去,送与李半仙,道老夫明早出去,再当登谢。”蒋青岩道:“这却有理,待小弟晚间送去。”

  正说间,忽听得所门外边有人喧嚷。华刺史方欲问时,只见一个管所的官儿,进来报道:“杨令公差官在外堂,请华老爷相会。”华刺史听得,忙整衣冠出来相见,那差官见了华刺史,深深作揖道:“小官奉令公爷钧旨,清华老爷回寓,待令公老爷病愈时,回旨便了。”华刺史向差官深谢,要留那差官待茶,那差官忙忙作别去了。

  华刺史欢天喜地,分付院子收拾行李,先挑到华夫人寓所,华刺史翁婿四人,随后步行而来。华夫人见了,喜得手舞足蹈。当日三个女婿公同替丈人庆贺,席间蒋青岩将昨夜李半仙对他说吏部本内的事情及圣旨批行一节告诉华刺史。华刺史道:“怎又有这节事,这却是违背不得的。到亏老夫多生几年,不然也是这网中之人了,只有三位贤婿却逃避不去了。于今风波最大,祖宗血食、身家性命要紧,不可儿戏。”蒋青岩道:“小婿们正要请教岳丈,如此怎生是好?”顾跃他又将李半仙劝他三人的话述了一遍。华刺史道:“此人之言,亦是正理,假令三位的令尊在时,老夫就不敢劝贤婿出仕了。”蒋青岩道:“做便去做,只未免有负先人之志。”华刺史道:“贤婿实忠孝之心,怎奈势不由己,且自古亦未有子孙高尚者。趁老夫同在京中,看三位贤婿取了金紫,一路回去完婚,也是才人快事,贤婿们不用迟疑。”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等听了华刺史之言,俱已心从。

  四人饮到日暮,华刺史分付雇了四乘轿子,四人坐了,带了拜帖和杨素送的一百两金子,同来拜谢李半仙。正值李半仙回来,门上传了帖,李半仙连忙出迎,宾主五人同到厅上行礼。华刺史向李半仙拜谢,李半仙道:“老先生休要折杀了老拙,今日之喜,实皆令婿蒋先生之力,与老先生之福,老拙何功。”华刺史又将那黄金送与他,他再三不受,强之不已,李半仙只取了一锭,其余仍着华家院子收回。李半仙道:“老拙早间见那位美人,却又是一位贵相,恐将来又是一个红拂。”华刺史道:“久闻老思兄风鉴如神,不知老夫的相上,将来可得老死红尘否?”李半仙定晴将华刺史看了一回,道:“老先生无子而有子,将来乐地神仙,寿登大耋,凶无半点;且目下喜事重重,不过百日即见。”华刺史笑道:“老病废人,得无祸以终年足矣,何敢望喜。”大家说了一会,同要起身,李半仙留住道:“老先生且少坐,老拙要请教蒋先生前日在江南所遇之事,望蒋先生见教一遍,如何?”蒋青岩闻言,先将他在苏州主仆双双遇骗之事细说一遍,大家拍手大笑道:“神骗,神骗,不知苏州何以往往出此奇人,岂风水所至乎!自后我们遇着苏州人,切要谨防。”蒋青岩又要说扬州之事,恐华刺史不喜,只得先向华刺史道:“小婿在扬州之事,罪实难逭,奈彼时势不可转,不得已相从,想岳父定能谅察。”华刺史道:“贤婿说那里话,你当日若不依从,我的大事坏矣。前日老妻到所中,与老夫言及此事,我和他两人都道贤婿依从的最是。且小女最贤,这有何碍?贤婿不妨细细道与李恩兄听听,也见得天下事无奇不有。”蒋青岩方才从头至尾向李半仙说知。李半仙惊讶道:“奇哉,异事!世上一般还有这样会择贤能爱才的人,只是太行霸道了,未免露出西人本相。恭喜,恭喜!老拙的相法自信不差,果然有验。”这翁婿四人同赞了李半仙一回,然后起身。

  走到半路。只见一丛人站了看那壁上的告示,华刺史同蒋青岩等立住轿子看时,就是前日吏部奉旨搜求人才的告示,限各处旧绅的子弟俱以三月尽到京,四月应试;或有路远不及到京者,限下科取齐;各旧绅年未及六十者,限七月到齐,以便拴补。华刺史看着三个女婿道:“三位贤婿,你看这旨意甚严,须安心在此应试。”翁婿四人一齐回到寓所。华刺史随分付院子到贡院口左边赁了一所大房子做下处,请三个女婿同寓攻书;一面打发院子回家报喜信与三个女儿,及送信到蒋家、张家、顾家去讫。专候三个女婿应试,按下不提。

  却说那柳碧烟自入杨素府中去,且喜杨素的病体缠绵不愈,因此尚未沾染,不过早晚走到杨素榻前看看。杨素也不甚叫他随众服事,到也十分安闲快乐,比那扫雪之时,真不啻天渊。只是碧烟胸中,刻刻有个蒋青岩;蒋青岩心里,也时时有个碧烟。

  光阴易过,匆匆便是三月下旬了,果然各处的旧绅子弟,无论有才无才,通与不通,都到了京师,各赁了下处。奉旨改月不改日,即以四月初九头场。到了这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进场。这年的大主考也是陈朝的旧臣,姓李名如陵,此人素有才名,只可惜晚节不美,却到是有眼目的。见了蒋青岩、张澄江和顾跃仙三人的卷子,赞服不已道:“世间安得还有此奇才,若不遇我老李,谁人认得!”当下就将这三个卷子从头圈起,圈上加圈,再三细看;批了又批,十分快心。

  蒋青岩等三人交了卷子,早早走出场来,华家及他三家的家人院子一齐上前接住,他三人坐轿回寓。华刺史坐在厅上等候,见三个女婿出场来了,连忙起身迎入。茶饭已毕,华刺史说道:“三位贤婿,今日辛苦了,想应十分得意。”蒋青岩等三人一齐答道:“逼勒上钩,有甚得意,不过了事而已。”华刺史笑道:“贤婿们便是了事,也还胜人一百倍,不知今日是甚么题目?”蒋青岩道:“守成策一道,拟司马相如《子虚赋》一篇,玉阶春柳诗一首。”华刺史道:“好题,好题,三位贤婿,且将春柳诗写与老夫看看。”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将春柳诗写出,递与华刺史观看。华刺史接到手中,序次看去。蒋青岩的诗道:

  紫禁春光早,垂杨拂面低。

  两行金殿正,万树三阶齐。

  淡月照时浅,游丝着处迷。

  宫衣还借色,遮莫听黄鹏。

  张澄江的诗道:

  御道排高柳,春风树树黄。

  新莺藏宛转,斜燕共飘扬。

  欲夺金铺色,争同绣带长。

  十宫齐拜舞,影里见翱翔。

  顾跃仙的诗道:

  种柳近天颜,寻常未许攀。

  色初分翠盖,荫渐护仙班。

  舞月腰争细,临风态更闲。

  皇家春浩浩,宫阙绿波间。

  华刺史看罢,大喜道:“三诗工丽庄雅,气吞云梦,压倒一切,真屠龙手也,定须高发无疑。”蒋青岩等三人齐道:“此等诗,那得叫好,岳父可谓过奖矣。”三人全不以功名为意,正是:

  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

  要知何日放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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