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媒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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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三才子同登鼎甲 众佳人共赏荷花"

  词曰:

  谁有奇才天忍负,试看三君把臂青云路。宴罢琼林嘶马去,六宫粉黛争相顾。日暮归来香满袖,梦里佳人也在花开处。急整归装休更住,想思莫把佳期误。

  右调《蝶恋花》

  话说华刺史见三个女婿的诗句惊人,料必高捷,专望揭晓。到了二十二日,那龙虎榜高高挂出,果然蒋青岩等三人都中了,又在一连,就象华家招女婿的一般,一毫也不颠倒。头一名是蒋岩,第二名是张平,第三名顾成龙。众报子一齐报到华刺史寓中来,华刺史夫妇满心欢喜,替他打发了报子,然后向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恭喜,他三人也觉平常。及至殿试,他三人又中了鼎甲,蒋青岩是状元,张澄江榜眼,顾跃仙探花。次日同赴琼林大宴,那隋文帝看见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才品超群,年纪都不上二十岁,心中大喜,深庆得人,敕谕穿宫太监打扫六宫街道,候他三人宴罢,走马游宫。这日该杨素压班陪宴,因杨素病体未愈,是宫相代他宴上的筵席,比往年十倍整齐。蒋青岩和张、顾三人宴罢,一齐宫花插帽,紫袍挂体,乘了骏马,前面绣仗彩旗迎导游宫。那六宫的宫娥彩女,看见三人美如冠玉,风流少年,无不思量羡慕。三人游宫已毕,谢恩出朝,又去游街。那长安街上看迎状元的人如山似海,都道华刺史怎这般大的福分,就得了这样三个女婿,一路儿中了三个鼎甲,真是从古以来未有之事。人人惊羡,个个称奇,一时传作美谈。这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家向日的门生故吏、年家世好,久不往来的,及京中大小文武官僚,纷纷的到华家下处来庆贺,把华刺史的下处弄得就象吏部的衙门。连那臧冢宰,此时也来送贺礼。蒋青岩等三人游街已毕,少不得去谢主考、宰相与吏部及杨素各大臣,那杨素卧病,未及相见,臧家宰抱愧,推故不会。见过主考和宰相及其余大小文武,然后去拜谢李半仙。半仙迎入,拍手笑道:“何如?何如?老拙的眼睛,何曾看错。”三人向李半仙作了揖,齐齐说道:“先生真神人也,虽麻衣、鬼谷,何以过之,容当厚报。”半仙又看着蒋青岩道:“状元,你的气色,十日内又有一件喜事到了。”蒋青岩道:“还有甚喜事,不过得官而已。”李半仙道:“不是,不是,这种气色,主有婚姻之喜。”蒋青岩笑道:“这件事只恐先生相差了,学生的婚事,极早也还有几月。”李半仙道:“不差,不差,自有应验。”涨澄江、顾跃仙二人听了,也觉不信。又谈了一会,方才回去。

  不数日,蒋青岩授了翰林修撰,张澄江、顾跃仙同授了编修之职,一齐到任,好生荣耀。他三人到任未及三五日,便要告假,省亲完娶,华刺史劝他再缓几日,他三人只得听从。

  却说那杨素,一日病体稍愈,偶看殿试录,见三个鼎甲的姓名,想道:这三人的姓名,我象在那里认得。却一时记忆不真。恰好李半仙在跟前,因问道:“李丈,这三个鼎甲的姓名,你一向可曾听得人说么?”半仙笑道:“老令公真是贵人多忘,那状元的娘子,到在令公府中不多时候,令公到就忘了?”杨素闻言惊道:“原来就是华柔玉的丈夫。”李半仙道:“那榜眼、探花总是华刺史的第二、第三个女婿。”杨素听了,默默无言,又惊又悔,心中想道:“我当时只道是华刺史冒名却聘,谁知当真是他的女婿,那蒋青岩不中还可,于今恰又中了状元,与我同朝,我虽是他前辈元勋,他一时无处奈我何,异日却怎好与他相见。万一天子得知,亦非美名,我今若要将柔玉还他,将来要再寻一个柔玉,却又难得;若不还他,又觉不便,且柔玉自入我府中,我因卧病,并不曾幸他一幸。”又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怎肯到手的佳人又送与他,不如寻一件事将他远远外凋,以灭其口。”又想道:“他初中状元,料无甚过恶可寻,于今天下太平,又无甚边防要紧。”左思右想,没个决断。李半仙在旁看见杨素的神情,料是为柔玉一事不好处治,也想道:“我若将真话向他说了,他又要恨蒋状元和华刺史;且那假柔玉的相貌不凡,又是大家女子;况他年老,我何不从旁赞劝几句,劝他送还华家。待那女子去寻一个年貌相当的嫁了,也不孤负他的青春,也算我老年的一件功德。”因问道:“那华柔玉可在左右么?”杨素道:“听说他偶有小病,我今日不曾要他服事。李丈,你问他做甚么?”李半仙道:“在下恐他在此,听得蒋青岩中状元,心下又要感伤哩。”杨素听了,沉吟半晌道:“老丈,我有一言与你商议,不知那一着妥当?”便将自己心下适间踌躇未说的一节话,向李半仙细说一遍。李半仙道:“还是将华柔玉送还他为是,令公位极人臣,何求不遂,那在这一个女子!且那蒋状元的相貌,在下看他将来也是个大位,令公若肯还他,不但他一人感令公大恩,天下人都服令公的仁德。在下的愚见如此,听凭上裁。”杨素闻言,将头点了几点,向旁边一个侍儿道:“你去看那华柔玉可走动得,若能走动,可与他出来,我有话问他。”侍儿领命,忙忙走到碧烟房中,说道:“姐姐,令公爷问你走动得时,叫你出去,有话问你哩。”这碧烟原非真病,只因听得蒋青岩中了状元,心中十分欢喜,要想个脱身之计,故此托病在房,细细思想。忽闻杨素唤他,只得和那侍儿一同来到杨素榻前。杨素见碧烟到了,问道:“闻你有病,可曾好些么?”碧烟道:“贱妾偶触风寒,今已小愈。”杨素将一双眼定定地看了碧烟半晌,说道:“你可晓得你丈夫中状元么?”碧烟不知此问是好是歹,不敢答应。李半仙恐怕碧烟一时没主意,言语与他不合,连忙在旁说道:“你丈夫蒋青岩中了状元,你可晓得么?”碧烟会意,方才答应道:“贱妾不知,但他才堪王佐,学贯古今,今日得中状元,也不负他平生大志。”说罢,泪流满面。杨素见碧烟的光景,料是思归之意,故意怒道:“你这妮子,怎敢在我跟前作此苦态,敢是还思想去跟随那蒋生么?”碧烟道:“老爷请息雷霆,贱妾素闻老爷功盖天下,名震四方,秉日月之明,行圣贤之事,以义教天下。得新忘故,贱妾不敢为也,那蒋生虽与贱妾未遂伉俪之欢,实久有百年之约,向因老爷过求丑陋,不得已割舍前来。临别之时,他对天发誓,道他终身不娶,他今日虽中状元,难免绝嗣之恨。这节事都是贱妾累他,贱妾为此不觉伤心,求老爷原察。”杨素听碧烟这一段话说得十分直捷、十分可悯,料非虚语,因转嗔作喜道:“我站试你,你既有念故之心,我岂肯做夺婚之事!你可立在此间,我即刻差人将你送还你父母,待你仍旧去嫁蒋生,完你这段姻缘,你却不可忘我。”碧烟闻言,忙忙双膝跪下,向杨素拜谢道:“若得慨发仁慈,贱妾此去,自当朝夕顶礼,以祝千秋,安敢有忘大恩。”杨素随即分付左右备小轿一乘,差官一员,送碧烟回华刺史寓所去。不一会,传轿已备齐,碧烟重来叩谢杨素,仍旧是李半仙领他到二门外上轿。那差官骑马相随,同往华刺史寓中来,行不半晌,早已到了。

  这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进过衙门,回得甚早,正在寓所和华刺史商量告假之事。忽见门役进来禀道:“杨令公爷差官送回小姐来。”华刺史闻言惊道:“那杨老儿却送甚么小姐到来?”蒋青岩听得,料必是碧烟用计脱身回来,忙向华刺史附耳低言道:“岳父不必惊讶,这一定是送碧烟还我。于今岳父须还要认作是柔玉小姐,不可令那差官看破,其中有个缘故,待那差官去后,小婿自当奉告。”华刺史听说,故意向那门役道:“小姐在那里,快请进来。”一边说,一边自己走到外面相迎,掀开轿帘,果然是碧烟。华刺史迎住,一同来到厅上。华刺史问道:“我儿,你怎生不在令公府中,却又回来,为甚缘故?”碧烟答道:“杨令公因闻蒋郎中了状元,不便相留,特遣孩儿回来,仍归蒋郎,别无缘故。”华刺史道:“既然如此,可喜可喜,你快进去见你母亲,待我与那差官相会。”说罢,碧烟进里面去了。此时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因恐那差官看破,都避过一边。华刺史分付衙役,请差官相会。那差官走进厅来,望上便要行礼,华刺史忙忙扯起,说道:“有劳足下了,敢烦足下回去禀覆令公,说老夫明早同蒋状元来登谢。”又赏那差官二十两银子,那差官去了。

  华刺史从新请过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来,笑道:“小人世界,不可一日无功名富贵,那杨老儿认真碧烟是柔玉小女,见青岩贤婿中了状元,他便恭恭敬敬将碧烟送回来,较向日的举止,岂非天壤!但碧烟这女子是我们的恩人,且又生得容貌不凡,我们将来须要替他寻一个快婿,以报其德。”张澄江和顾跃仙都答道:“极该!极该!”只有蒋青岩默默无言。华刺史见蒋青岩的神情,不知为甚,想道:“他适才说那碧烟回来,其中有个缘故要向我说,待我问他,看是甚么缘故。”因问蒋青岩道:“贤婿先前说碧烟回来有甚缘故,此时不妨与老夫说了。”蒋青岩道:“小婿方才沉吟,也正为这缘故,岳父倘不见责,小婿方敢享知。”华刺史道:“翁婿至亲,有甚话不可直说?”蒋青岩欲言又止,华刺史再三谘问,蒋青岩然后才说道:“那柳碧烟为初与小婿邂逅之时,他本意实属小婿,小婿再三将至情告他,他方肯勉就,然向婿之心终不肯转。及到舟中,他又与小婿定盟说誓,欲重图剑合,情愿与小婿做个侧室,小婿感其真诚,各题诗一首,相换为质,不料果有今日。”华刺史闻言道:“此事极好,正是天从人愿,莫道是做侧室,便要做正,小女也该让他。老夫向日和三个小女若不得此人,焉有今日,知恩不报,有约不完,岂可谓之人乎!此事在小女闻之,亦当欣喜。贤婿宽心,待回到故乡之早,老夫当与贤婿,以完前约。”张澄江和顾跃仙听得这节事,都想道:蒋青岩好大福分,便得了两个绝代佳人,两人十分羡慕。华刺史随即走进里面来,向华夫人说知,华夫人也毫不阻挠。碧烟听得,满心欢喜。华夫人当下分付家中大小,都称碧烟做碧娘,且碧烟性极温柔谨慎,华夫人十分爱他,待如亲女。华刺史又向蒋青岩讨当日定盟的诗看,蒋青岩向身边取出,递与华刺史。华刺史看罢,赞道:“此女德、色、才三事俱全,难得难得,小女何幸,得此益友。”张澄江和顾跃仙亦从中称羡。大家坐了多时,又遇李半仙到来,道及杨素送还碧烟之故,华刺史翁婿都齐齐谢他赞助之德,又将碧烟向日亦曾与蒋青岩订盟的话与他说知。李半仙笑道:“蒋先生十日内的喜事也应了。”蒋青岩惊道:“正是,正是,先生何以神验至此!”又大家闲话一回,李半仙作别去了。

  他翁婿四人同吃过午饭,分付门上人道:“凡有来拜谒的官府,都回道出门赴席,不必通报,止将门簿开记明白,待迟日回拜便了。”把门人领命而去。他三人却同到书房内商议乞假的本稿,抵暮,本已修完,连夜唤写本人到寓所,照式写了。次日五更三点,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捧了本章,同进朝房,候文帝登殿。朝见已毕,三人一齐将本章是到文帝御前,文帝看了,当面批允,三人一同谢恩出朝,回到寓所。蒋青岩和华刺史同去谢了杨素,又伺张澄江、顾跃仙到吏、礼两部去讨诰命封赠,到兵部去讨勘合。忙了几日,诸事完备。此时正是五月望后,看定起身吉日,是本月二十四日,那些在京及同衙门各官,或公饯,或私饯,又忙了四五日,早已是二十一日了。蒋青岩等三人具一副千金的厚礼来谢李半仙,李半仙过日正在家中,见他三人到来,忙忙迎入中堂。叙礼已毕,三家的院子齐将礼单、礼物呈上,李半他再三推却道:“三位贵人在此,老拙全无杯水之敬,反承厚惠,何以克当!”蒋青岩道:“学生辈三人蒙先生周旋照拂,感德良深,些须之敬,聊表微忱,异日再当图报,望先生莞存。”李半仙道:“这盛仪断不敢领,老拙实非故意推却,另有一言奉恳,倘三位贵人见允,这便是万金之惠了,但不知三位贵人能慨然否?”蒋青岩等三人齐道:“先生但说,自当领教。”李半仙道:“老拙本一贫穷术士,蒙越公青目,年来衣食颇丰,却也不曾倚势借权,做一毫昧心害理之事。只因命相孤独,年已六十,无一男半女。那越公虽待我不薄,奈他年寿无多,冰山易倒,未可久留。老拙曾遇一异人,传授养生秘诀,颇有效验,意欲觅一片清净之地,结一茅庵,以终余年。近闻令岳老先生隐居之处,远绝尘嚣,倘得三位贵人为老拙觅得一椽,感当不尽。”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答道:“听先生之言,真是达人,此事最妙,何不就此同行?”李半仙道:“杨越公处,一时未便即辞,既蒙台允,稍迟数月,定当相访。”蒋青岩等三人坐了一会,一齐起身,打从旧日饭店门首经过,又将五十两银子赏那店主人,谢他当日指引之功。然后回寓,将李半仙适才所恳之事,说与华刺史。华刺史道:“此事甚易,且老夫久有出世之念,若得此人相伴,真是快事,待他界日到我山中之时,自有道理。”说罢,各去料理行事。到了二十四日五鼓,华刺史和三位翰林女婿一齐起马,那职事之盛,比一切京官不同。张澄江、顾跃仙两人轿前都是两对金字牌,一对是“钦假省亲”,一对是“钦赐归娶”,只有蒋青岩轿前少一对省亲的牌。蒋青岩看了,想起自己的父母,不觉凄然,又转想道:“这等功名,也不是我父母快心之事。”

  不说这里荣归,且说柔玉、掌珠、步莲三位小姐在家,闻华刺史之事已无恙了,又闻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在京中应试,料他三人学优才大,自然高发,三位小姐十分欢喜。一日,柔玉小姐对韩香道:“我们久不到园中去游赏,今日天气困人,你先同绛雪去看,园中可有甚花儿开得好时,来约我去看看,以消困倦。”韩香闻言,忙拉了绛雪同去开了后门,到园中去了。去不多时,两人笑嘻嘻各摘了两袖杏子走将来,向柔玉小姐道:“园中光景甚好,那地内的荷花开得比往年更甚,中间一顺三色三枝,开得有团扇般大,小姐快去看了。”柔玉小姐道:“你可去约了二小姐、三小姐同去。”正说间,只见掌珠、步莲二位小姐来了。柔玉小姐道:“来得好,我正要来相约,同到园中去看荷花。”掌珠、步莲齐答道:“我们也为日长难遣,要和姐姐同去游赏一游赏,既然如此,即便同行。”柔玉小姐分付绛雪锁上房门,姊妹三人,随身三个丫鬟,连韩香共是七人,一路儿来到园中,同到荷花池畔赏荷亭上来。看那荷花,比往年更盛,中间一顺三枝,正中是一枝青莲,左边是一枝大红,右边是一枝锦边,比群花高一尺,大一围,香气氤氲。柔玉姊妹三人看了,惊讶不已。韩香在旁笑道:“这花依贱妾看来,定是三位姑爷的佳兆,此时想已宴罢瑶池矣。”三位小姐闻言不语。韩香又道:“三位小姐可记得去年赏牡丹的时候,转眼间便是一年多了,花儿已都开遍。”柔玉小姐不觉叹道:“人生几何时,都被这花儿草儿催老了,有情人能不慨然。”韩香也长叹道:“小姐,你此后见了这花儿草儿,都是欢容笑口,只有俺韩香此后见这花儿草儿,都是泪眼愁眉。”柔玉小姐道:“韩姐,你且自宽心,天下事未可逆料。”说话之间,忽见几个丫头、养娘飞奔而来,不知为甚缘故。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泥金报三捷临门 绾春楼双珠入手"

  词曰:

  正有莲花瑞,泥金报已来。苍天真不负多才。况道荣归,指日雀屏开。皓月窥鸾镜,秋风绕凤台,双携神女梦中猜。分付凄凉,都去别安排。

  右调《南柯子》

  话说三位小姐同韩香众人,忽见养娘们飞奔前来,不知是为甚事情。正要问时,几个丫头、养娘跑得气喘喘的,向三位小姐说道:“恭喜三位小姐,三位姑爷都高进了。”韩香笑道:“想是都高中了。”养娘们道:“正是,正是。大姑爷中了状元,二姑爷中了榜眼,三姑爷中了探花,都做了翰林,指日荣归。三位姑爷家都抄有泥金报,差人在外,替三位小姐报喜哩。”这三位小姐闻言,不觉喜形于色,掌珠、步莲两个小姐向柔玉小姐道:“姐姐,恭喜蒋家哥哥中了状元。”柔玉小姐道:“二位妹妹的喜,也与我一样。”韩香道:“三位小姐于今都是诰命夫人了,大家带挈俺韩香。”绛雪道:“韩姐,你方才说那三枝荷花应在三位姑爷身上,于今果然,敢是你身上有八卦么?”韩香骂道:“小油嘴儿,你的好日近了,还在此说甚胡话。”大家欢笑一回。柔玉小姐分付管帐的备酒饭款待三家的来人,再封二十两银子赏他做路费,家人媳妇领命去了。三位小姐转到中堂,各各欢喜回房。柔玉小姐坐在房中,想象蒋青岩在京得意的光景,及他两人当日的情儿,做了一个词儿道:

  花前忽地传消息,听说罢,欢心醉。琼林宴撤玉骢嘶,天子门生及第。依稀想象,紫袍金带,千里浑如对。愁肠尽付东流去,往日事,他应记。琵琶楼下夜沉沉,更有新诗申意。凌花镜里,容颜仍旧,从此相思遂。

  右调《御街行》

  柔玉小姐将这首词儿写了,拿在手中,自吟自咏了一回,收过一边,拉了韩香,同去寻两个妹子下棋。从此姊妹三人同着韩香,或下棋,或赋诗,或品香厨茗,终日欢聚,把一向的愁都化成冰雪。按下不题。

  却说华刺史夫妇同三个女婿,一路上轩轩昂昂,逢府过县的官儿都来迎接,送下程、请酒、换夫马,好生兴头。一日到了扬州,蒋青岩恐怕耽误了时日,分付船家不要声张,将船悄悄过了扬州,并不令袁太守知道。直到六月下旬,才到杭州。那杭州的大小官员,都来接见过了。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要留华刺史盘桓几日,华刺史道:“贤婿们荣归,少不得要谒庙祭祖、各官来拜贺及竖旗送扁,一切事务烦冗。料没工夫盘桓;且老夫出门日久,小女们在家悬望。等三位公事完毕到寒舍之日,那时盘桓的日子正多,老夫明早定要渡江。”蒋青岩道:“既然岳父不肯少住,小婿也不敢强留,但明日渡江,必须换船,岳父岳母今夜何不移到合下,草榻一宵,明早起来未迟。”华刺史道:“这却使得,老夫正有一言要与贤婿商议。那柳碧烟本当就此送归贤婿,念他与老夫有恩,老夫意欲带他同到寒舍,待小女完婚之日,一同花烛,以见老夫报德之意,不知贤婿意下如何?”蒋青岩道:“岳父之言最是,世间从无先妾后妻之礼。”张澄江和顾跃仙也道华刺史此举极妥。当日华刺史将行李搬到蒋青岩宅中,张澄江和顾跃仙各自先入城去,看过母亲,从新到湖上来,陪华刺史夜饮。饮酒中间,蒋青岩等三人同问道:“敢请岳父,不知小姐们该在何时到府,求岳父见教。”华刺史道:“眼下天气炎热,路上难行,八月初旬相候便了。此番贤婿们若到山中,竟到小园居住,不必更寻下处。”三人应诺,直饮到三更方止。次早,华刺史起身渡江,三个女婿全副职事,三乘大轿,送华刺史夫妇上了渡船。作别而回,各自去料理公事不题。

  却说华刺史夫妇,行不数日,到了家中。三位小姐接住,悲喜交集,一家大小欢喜非常。三位小姐拜见已毕,华夫人背后走过一位美人来,向三位小姐见礼,三位小姐一齐惊讶,不知这美人是谁,只道是华刺史新讨的姐妾。三位小姐同看着华夫人,不知该怎生行礼。华夫人会意,说道:“孩儿,这是你我的恩人柳碧烟,行宾客之礼便了。”三位小姐依言,和碧烟平拜了几拜,韩香也来见礼。华夫人向三个女儿笑道:“孩儿恭喜,你们是浩命夫人了。”说罢又扯柔玉小姐到一边,将碧烟代他到杨素府中作侍儿,解了一家祸事,后来杨素因蒋青岩中了状元,将碧烟送还,及向日碧烟在舟中曾与蒋青岩订盟,情愿为妾的一节话,向柔玉小姐细述一遍。柔玉小姐喜道:“原来向日托名救我们的,便是此人,他与我家有这等大恩,孩儿礼让他为正,但不知他多少年纪了?”华夫人道:“他与你同庚,小你两月。”柔玉小姐道:“如此,是孩儿的妹子行了。”华夫人又指着柔玉小姐向碧烟道:“这是我柔玉孩儿,你和他两人极皆亲热,从此你两人便同房歇息吧。”碧烟闻言,从新向柔玉小姐一拜,道:“贱妾无状,望小姐宽容。”柔玉小姐忙忙答拜,道:“妾受妹妹大恩,恨无以报,何出此言。”韩香在旁,看着碧烟和三位小姐容颜争美,宛如一母所生,心下想道:“蒋官人好造化也,既中了状元,又得了这样一妻一妾,真个占尽人间美事。”

  当夜碧烟果同柔玉小姐一房安歇,柔玉小姐和碧烟坐在灯下,细细问其根源,方知碧烟是执金吾的小姐,又见他言语有章,举止端雅,心下甚是爱他、敬他。碧烟因向日在舟中曾闻蒋青岩道柔玉小姐之才,今见房中奇书满架,卷轴成堆,想青岩所言不差,因问道:“妾闻小姐学同班女,才过文姬,今幸得侍左右,敢求佳作见教一二。”柔玉小姐道:“闺中人偶识数字,绝无佳作可观,妹妹想多吟咏,幸以教我。”彼此谦了一会,忽见韩香走来,见他二人彼此要请教,笑道:“小姐你也瞒不得碧娘,碧娘也瞒不得你,终究是要看见的。小姐何不先拿出几首来与碧娘看,碧娘自然要拿出来与小姐看。”柔玉小姐道:“实无甚著作,止有前日赠你弹琵琶的四首还有稿,待我取来请教便了。”说着便起身去取来,递与碧烟。碧烟展看一回,连声赞叹道:“诗既清新,字复劲秀,真女中曹、刘也,贱妾当北面事之矣。”韩香道:“碧娘,你此时却推脱不去了,快将诗来。”碧烟笑道:“俗语云: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但我无囊筐,偶作一二首,都忘却了,只有扫雪涛二首还记得,待妾写出,请小姐涂抹。”韩香便去取了一张笺纸,送与碧烟。碧烟接在手中,抬起笔来,中锋悬腕,将两首扫雪诗写了,双手递与柔玉小姐观看。柔玉小姐细看,那诗意凄然,字法妩媚,十分敬服,道:“妹妹此诗,语意精深,惨人心目,直可与《明妃出塞曲》并传,妾当远拜下风。”彼此谈至三鼓,方才就枕。从此,柔玉小姐和碧烟两人亲爱非常,就如同娘共乳的一般,行坐不离,唱酬不暇,便有好茶好香,也要两人同赏,真是日中管、鲍,妆台快友。便是那掌珠、步莲二位小姐,也如碧烟甚是亲密。

  话休烦琐,再说华刺史自到家中,便忙忙替三个女儿备办嫁妆,上自金银翡翠,下至箱柜、桌椅、器皿等项,无一件不出奇出色。独有柔玉小姐的,是一正一付。到八月初头,诸事已备,华刺史和夫人商议道:“我两个老人家单生这三个女儿,若个个都嫁出去,岂不寂寞杀了!若都要留在此间,那张家、顾家还有母亲,料他未必依从。只有蒋家侄儿无父母之累,一定要留他在此,替我支持家事,养生送老,便是张家、顾家两个女婿要带女儿口去,也要须住三年两载,如此方可。”华夫人道:“妾身也是这般见识,正与老爷相合。待他三人来时,须说过在先,只恐老爷不便当面讲得。”华刺史道:“这也容易,他三人来时,我约山中的那田老儿来,托他转说便了。于今还有一事,三个女儿身边,每人只有一个丫头,必得成双才好随嫁。”夫人道:“妾连日也思量此事,只恐此时没处寻买,便买得也未必中他三人之用。我房中除了韩香,其余的五个丫头,捡三个好些送与他三人便了。”华刺史道:“此说到也极妥,吉期已近,今日是个好日子,便唤过众丫头来,我两人捡选一捡选,送与三个女儿吧。”夫人闻言,忙唤过自己的五个丫头来,华刺史捡了生香送与柔玉小姐,伴绣送与掌珠小姐,紫骛送与步莲小姐,当下着一个养娘分头送到小姐房中去。不一会,那送伴绣和紫鸾去的养娘都回来,道:“二小姐、三小姐都收了。”只有送生香与柔玉小姐的养娘去了半晌,仍旧同生香走来,回覆道:“大小姐不收。”华刺史夫妇都不知女儿为甚缘故,两人商议道:“想是柔玉孩儿不喜生香,此外却没有好的,怎生处治?”华刺史悄悄向华夫人道:“不然,将韩香送与他吧。”华夫人道:“这也使得,只恐韩香到未必肯做随房的丫头,待我去问他看。”此时韩香正在跟前,华夫人便叫他过来,问道:“大小姐吉期在迩,随嫁无人,适才将生香送与他,他又不要,我想大小姐平日最爱你,我意欲将你与他,教他异日还替你寻一个好人家打发你,不知你肯去否?”韩香闻言,正合其意,心中十分欢喜,连忙答应道:“贱婢蒙老爷和夫人大恩,恨无可报,一向又承大小姐相爱,与众不同。贱婢连日也因大小姐将嫁,正难割舍,亦有此心,不敢禀知老爷和夫人。今日既蒙分付,敢不依从。”华刺史夫妇见韩香心肯,两人甚喜,从新将韩香送与柔玉小姐,却将生香送与碧烟。柔玉小姐果然收了,且是甚喜,碧烟也收了生香,出来谢了华刺史夫妇。华刺史夫妇见柔玉小姐收了韩香,方才心安。只有韩香,此时心中的欢喜,更觉不同,正是:

  往日相思今已遂,天从人愿喜非常。

  华刺史又出去分付院子,将后园的绾春楼打扫洁净,都用绛纱裱褙齐整,做柔玉小姐的洞房;将东书院收拾,做掌珠小姐的洞房;将西边的待月轩收拾,做步莲小姐的洞房,都是华刺史亲自监看,细细收拾得象锦窝绣窟一般。刚刚收拾完备,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到了,这番来比前番大不相同,不但他三家的主人是翰林体统,便是那些家人、院子,一个个鲜衣骏马,公然大叔的形状。往时称主人做相公,于今都改称老爷了。华刺史见三个女婿到了,忙请到后园,一起住下。当夜大开筵宴,尽醉而散,次日,华刺史因自己有事,着院子去请了这山中的几位老友来相陪,其中有一个田能富,是这山中的老学究,为人极老成。华刺史便有前日与华夫人商议之言托他向三个女婿说,三个女婿都一一听从他。这日是八月初九日,华刺史择定本月十五、十六、十七一连三个吉日,十五日替柔玉小姐完亲,十六、十七两日替掌珠、步莲二位小姐花烛。到了十三日,华刺史夫妇带了几个能事的家人媳妇和养娘们,同到绾春楼上替柔玉小姐铺房,将那楼上左边房内铺下两张水磨花梨大八步床,上面一张是柔玉小姐的,横头一张是碧烟的,都是锦慢珠帏,绣衾鸳枕,其余摆设之精,不可言尽。华夫人又替韩香备了许多衣服、钗环、衾枕、帐褥及一切箱宠之类,也竟象嫁女一般。这日也在右边房内铺下两张独睡凉床,着他与绛雪同住。这也是华夫人见屈了韩香些,所以加厚;又且从小时爱他,故与众不同。

  话休饶舌,且说十五日早间,蒋青岩送进珠冠霞帔来。华刺史叫柔玉小姐拜受封诰,柔玉小姐再三让与碧烟,碧烟不受,然后小姐才拜受了,戴上珠冠霞帔。晚饭后,华刺史和华夫人同送小姐和碧烟先进洞房,然后花烛高烧,鼓乐齐奏,迎蒋青岩进房。蒋青岩此时头戴乌纱,腰垂紫绶,金带红袍,愈加标致,走上楼来,进了洞房。青岩居中,左边是柔玉,右边是碧烟,同坐花烛。众人在灯烛之下觑着他三人,真象两朵名花夹着一株玉树,好生可羡!有词为证:

  八月佳期当十五,绾春楼上春多。天香飘缈佳婆娑。两枝花映水,一片月临梭。及第檀郎年更少,风流才调难过。双珠齐入凤鸾窝。襄王归楚蛐,鸟鹊架银河。

  右调《临江仙》

  花烛已毕,众人散去,将洞房门关了。蒋青岩向桌上取了一支花烛在手,拿到柔玉小姐身边,细细照了一照,低低说道:“小姐可记得放蝴蝶的时节,小生要正看小姐的娇[面],看也不能够,今日却和盘到手,小生好侥幸也。想那夜在妆楼上被小姐正言相拒,不知小姐今夜还能拒小生否?”柔玉小姐含笑答道:“使妾无当日之拒,今日有何颜见相公乎!”蒋青岩笑了一笑,又到碧烟跟前来,向碧烟道:“娘子,今日剑合珠还,皆娘子真诚所感,但不知向日舟中的诗句还在否?”碧烟道:“贱妾蒙相公大恩,订盟一诗谨秘怀中。”说罢,果向怀中取出,交与蒋青岩,蒋青岩也向怀中取出碧烟的诗来,递与碧烟。两人完了公案,蒋青岩方才转到柔王小姐身边。替柔玉小姐解衣松扣,柔玉小姐也不十分推拒,只道:“柳家妹妹是妾恩人,姜未可僭先。”蒋青岩道:“大小先后,自有定分,小姐不必过谦。”蒋青岩此时情兴如火,双手抱小姐同入锦衾。成就了百年之好。正是:

  翡翠衾中,轻折海棠新蕊;鸳鸯枕上,漫飘桂蕊奇香。情浓处,任教罗袜纵横;兴至时,那管云鬓撩乱。一个香汗沾胸,带笑徐舒腕股;一个娇声聒耳,含羞赧展腰肢。从今快梦想之怀,自此偿姻缘之愿。

  两人欢会已毕,蒋青岩搂定柔玉小姐睡了半晌,然后起来,披了衣服,走到碧烟床边。只见碧烟和衣睡倒,蒋青岩轻轻去替碧烟解衣,碧烟在睡中惊起,见蒋青岩不觉羞容满面,半推半就,任蒋青岩铺摆。一会衣服解完,两人同赴阳台。蒋青岩只道碧烟两度适人,料非完壁,不意还是处女。娇啼宛转,竟与柔玉小姐一样,蒋青岩满心欢喜。云雨既毕,蒋青岩将碧烟抱到柔玉小姐床上,三人共枕而眠,说不尽的恩情,道不尽的美满。只有韩香在对面房中,想着这里的欢娱快乐,翻来覆去不曾合眼。次日,柔玉小姐和碧烟一齐起来,韩香和绛雪早打扮得花娇柳媚,同进洞房来服事柔玉小姐梳妆,生香也随后。蒋青岩不知就里,见了韩香,忙忙一揖,道:“韩姐为甚来得恁早?”柔玉小姐忍不住笑道:“这真是故人相会,分外亲热,相公从此不要称姐了,他于今已做随房,只要相公另眼相看就够了。”蒋青岩惊讶道:“可是当真么?”柔玉小姐道:“怎么不是。”蒋青岩道:“世间不信有许多天从人愿之事,小生自然另眼看他,只要小姐也与小生同心。”柔玉小姐道:“妾与他分虽上下,情好最深,今日得做随房,实遂其愿。”蒋青岩心中又添一喜。柔玉小姐对韩香道:“你此后不必同绛雪、生香一起来服事,无人处你不妨与我同坐,待迟些自有道理。”韩香闻言,忙向小姐拜谢,又向蒋青岩行了上下之礼。然后小姐和碧烟一齐梳妆,绛雪、生香两边服事。蒋青岩却悄悄立在锦幄之内,拿出小姐和碧烟两个的喜帕来,细看那帕上的腥红。柔玉小姐和碧烟都在镜中瞥见,一齐走来夺去收了。蒋青岩笑了一回,忽然想起柔玉小姐赠他的明珠、金钏,于今好去取来,替小姐助妆。连忙走去取了珠钏,送与柔玉小姐,道:“此小姐向日所赠,小生藏在身边,相伴许久,今日当奉还了。”柔玉小姐道:“些须之赠,不意相公珍重如此。”当下仍将金钏戴在手中,将明珠赠与碧烟,从此柔玉小姐和碧烟也不分房,夫妇妻妾三人及韩香,如鱼得水。正是:

  恩情自信人间少,欢乐应知天上无。

  十六、十七两日是掌珠和步莲二位小姐花烛之期,那两个洞房也是一般整齐;那二位小姐也是珠冠霞帔,一样风光;成亲之后,夫妇也是一般恩爱。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都十分感激蒋青岩,联衿三人比向时更觉绸缨,姊妹三人较往常愈加亲热,华刺史和华夫人都十分快意。

  却叹光阴易过,转眼就是满月,华刺史设了极盛的筵席,内外欢饮。如此三日,这山中远远近近都来庆贺。一日诸事打发完了,上下清闲,华刺史同三个女婿在厅上谈笑,华夫人也同三个女儿及碧烟五人在内堂闲话。华夫人偶然提起往事,说到蒋青岩在苏州被骗一节,大家笑了一回。柔玉小姐道:“这件事孩儿曾听得些影响,却不知其详,原来是如此,这也算得一种奇闻。”华夫人笑道:“蒋大官在扬州所遇的事还奇哩,想必他对你说过了。”柔玉小姐道:“他在扬州又遇甚奇事,他并不曾向孩儿说。”华夫人便将蒋青岩在扬州遇着扬州的袁太守看他的人品,要将女儿招他,蒋青岩再三不肯,被他诱去将酒灌醉,强招他到女儿房中去,蒋青岩势不由己,勉强依从了,却不曾成亲的话细细对柔玉小姐说了一遍。柔玉小姐惊讶道:“这节事果然又奇,孩儿全然不知。到亏他有见识,依允了那太守,不然一个孤客,那太守即不忍下手他,万一羁留他在衡中,岂不误了京中的大事,安得有今日之聚?”华夫人听柔玉小姐的话与他老夫妇当日的一般,绝无忌妒不悦之意,不觉赞道:“我儿你真个贤良,我当日与你父亲在京听得此事,也是这般见识。若是人家那不想情理女子,只道他薄倖,停婚再聘了。我想蒋大官至今不对你说的意思,也多应为此。”柔玉小姐道:“这有何妨。他既与袁太守约定在此完亲之后再去人赘,此时也该去了,他那里多应望着哩。”华夫人道:“你少时间他,看他是甚主意。”刚说得话完,只见生香在后面走来。柔玉小姐问道:“相公可曾到楼上来?”生香道:“相公才到楼上来了。”柔玉小姐因听得袁太守这一节事在心,要去问蒋青岩,连忙起身,竟往绾春楼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华小姐催赴扬州约 袁太守重赘状元郎"

  词曰:

  着急促郎行,有个悬眸处。难得倾城性更贤,今古稀奇事。为惜女如花,特选乘龙婿。依旧当年醉里人,想见欢滋味。

  右调《卜算子》

  话说柔玉小姐正要将袁太守的一节事问蒋青岩,听得生香说蒋青岩在楼上,连忙起身望绾春楼来。将出后门,生香悄悄向柔玉小姐说道:“适间我同韩姐在楼上,撞见相公上楼来,叫我到楼下走走,说要和韩姐说话,不知说甚么,小姐快走去听听看。”小姐闻言,笑了一笑,晓得蒋青岩要与韩香叙旧,自己到不好上楼去。要转回前面,又恐华夫人问他,只得住了脚,坐在近楼一块太湖石上,让蒋青岩和韩香完事。一双眼却望着那绾春楼的前窗。直过了两顿饭时,才听得蒋青岩叫生香。柔玉小姐方才起身到楼上来,正撞着蒋青岩下楼。蒋青岩见柔玉小姐来了,疑是生香去请来的,不好意思,只得笑脸相迎,道:“闻你在岳母处闲谈,不知谈些甚么,我正要来窃听,不料你就来了。”柔玉小姐笑道:“我们谈的是扬州袁太守之事。”蒋青岩听了这句话,不觉面红耳赤,半晌无言。只得和柔玉上楼来,对面坐下,说道:“那扬州之事,实势不由己,连日正要相告,又恐你见怪,所以迟疑。”柔玉小姐道:“相公差矣,相公向日若不依从那袁太守之婚,妾与相公焉有今日!安非妒妇,颇达情理,相公不必多疑。那袁太守怜才择婿,也非恶意,相公须急早去完亲,莫教那袁小姐悬望。”蒋青岩先时只道柔玉小姐见怪,于今听了这篇话,深服柔玉小姐之贤,连忙深深一揖,道:“听小姐之言,真是古今未有的贤妇,到是我无知人之明了。我与袁太守原约定在此完亲之后才去,此时也可去矣,正待与小姐商议前去,了此一段心事。今既承慨许,我则日便与岳父说知,五七日内动身便了,便我与小姐新婚未入,未忍遽别,奈何?”柔玉小姐道:“相公,你乃豪杰丈夫,何出此言!虽新婚未久,此去亦是大事,又非万里之行,何离别之足道乎!但望相公前途保重,余不足虑。”蒋青岩闻柔玉之言,反觉自己多此一番儿女之态。柔玉小姐问道:“那袁小姐多少年纪,唤甚名字,生得如何?”蒋青岩道:“他是八月十五生,名唤秋蟾,今年十六岁了,人品在小姐和碧烟之下,在韩香之上,也曾读书,向在他父亲书房中见他作一首新月诗,大有才情。”柔玉小姐道:“我又得一快友矣,可喜可喜。相公可记得他那新月诗么?”蒋青岩道:“也还记得。”便念与柔玉小姐听。柔玉小姐听了,赞道:“清新俊逸,真女中才子,我不及也。相公此去,须早些带他到山中来,大家唱和,万勿久留宫署,使妾悬望。”这柔玉小姐真个难及,不但不妒,且是越说越喜,巴不得那秋蟾小姐立刻就到他跟前,和他相聚唱酬。两人商议已定,柔玉小姐偷眼望着韩香房中,见韩香还在妆台前整鬓哩。柔玉小姐绝不提起,心下常要叫蒋青岩收他做个侧室,反虑着父母上,恐怕看薄了蒋青岩,所以迟迟有待。

  次早,蒋青岩梳洗完毕,便到前厅来,将他要往扬州完亲的话对华刺史说知。华刺史道:“正是,此事也不宜太迟了,恐袁太守只道是小女不贤。”忙叫书童取历日过来,替蒋青岩看起身的日子。看了一回,说道:“后日二十六日,是出行吉日,贤婿就起身吧。”蒋青岩连连应诺。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也道他要回去省母,华刺史也许了。当日各人收拾行李。到二十六日饭后,各坐了大轿,一齐起身。

  话分两头,且说那袁太守,自蒋青岩别后,时时想念。一日公事稍暇,坐在书房中看书,忽然掀出秋蟾小姐的新月诗来,见那诗后又添一首诗,字迹与小姐全不相同。再看那诗,却也做得和小姐的不相上下,就是和韵之作。袁太守甚是惊讶,忙唤书童来问道:“我这书房中曾有何人进来?”书童道:“没有。”袁太守骂道:“好胡说,小姐这诗笺上,明明是甚人和一首诗在上面,怎说没有?”书童道:“是了,是了。是向日蒋姑爷在衙中等候老爷之时,偶然到此,他在书中看见,和在上面的。”袁太守方才释然,心中喜道:“原来蒋生也有这等高才,真可谓才品两全了,便是我女孩儿这般才学,也该叫他晓得。”忙忙拿着这诗笺走到秋蟾小姐房内,将诗笺递与他道:“孩儿,这是你的新月诗,后面不知是何人和了一首在上,你看他做得如何?”秋蟾小姐闻言道:“孩儿的诗在父亲书房中,怎得有人看见?”袁太守道:“你且看这诗做得可好,我再对你说这和诗的人便了。”秋蟾小姐将那诗细细看了,果做得好,说道:“此诗下笔风流,命词大雅,句句是新月,非名手不能。”袁太守笑道:“我儿好眼睛,这便是那蒋家郎君做的。”夫人在旁问道:“蒋家郎君在那里看见,几时和的?”袁太守便将书童之言对夫人说知,夫人道:“我向见蒋家郎君的人品不凡,也料他定有大才,不想果然,可喜可喜。”秋蟾听说,心中也暗暗欢喜,将这诗笺收入袖中。袁太守同夫人走到中堂,曲指一算,向夫人道:“蒋家郎君已去四个月,此时想已到华家完过亲了,我们也须备办妆奁,恐他来到。”夫人道:“老爷此言有理,何不取过笔砚来,将所要的物件开出一篇帐来,及早备办:至于一切金珠首饰之类都是有的,不必费力。”袁太守闻言,正要叫丫头去取笔砚,忽听得外面传梆书童拿进一本殿试录来,禀道:“这是京中来的一本殿试录,送报人送来的。”袁太守一时忘却了,惊讶道:“今岁又非大科年分,那得有殿试录。”忽然想起来:“是了,是了。这是前日奉旨选用旧绅子弟的试录。连忙开看,只见一甲第一名是蒋岩,建康府人。”袁太守大惊,向夫人道:“奇哉,奇哉,蒋家郎君竟中了状元!”夫人也惊讶道:“只怕未必是他,他向时不曾说他要进京的话。”袁太守道:“怎么不是他,世上那有同名同姓又同府的事,他当日在此起身之时,那要他们旧绅子弟进京应试的旨意还未下,想是后来在建康见了旨意,起身去的,此时料已入翰林,正在京中哩。他就要告假归娶,也要到秋间。”夫人闻言。喜出非常,忙去报与秋蟾小姐知道,秋蟾小姐闻之,暗暗庆幸,轻绡和岫云两个丫头及衙内大小都来向小姐贺喜。袁太守心中喜甚,当下走出后堂,传进那个送报的人来,当面说道:“适才那殿试录上的蒋状元,是本府的姑爷,你们报房中也该先来报喜。”那送报人闻言,忙忙扣头,道:“小人们不知,容明日再来补报便了。”袁太守道:“你明日来报,本府自有赏钱。”那送报人领命去了。这是袁太守要人知道蒋状元是他的女婿,以防蒋青岩背盟之意。果然次日绝早,那报房中派了四个人,买了一张双红大纸,上写道:

  捷报

  本府太爷贵姑老爷蒋讳岩,

  殿试一甲第一名,

  钦授翰林院修撰。

  京报人:高元、贺相、黄甲、宫保。

  这四人拿了这张报单,一齐报到府堂上来,正值袁太守早堂,见这四人来报喜,便分付将报单贴在大堂上,赏了报子十两喜钱。当时衙门中人及同寅各官都晓得了,齐来恭贺。不数日,扬州城内城外,人人都说太爷的女婿中了状元,那同寅的京官及扬州的士绅,因此在太守面上愈加趋奉。袁太守十分快意,竭力备办嫁妆,单候蒋青岩来完亲。

  光阴荏苒,不觉暑退凉生,金风动树,早是八月下旬了。忽有杭州司李,是袁太守的旧人,任满钦取进京,打扬州经过,来拜望袁太守。袁太守偶然问道:“老年台在任时,可知有个蒋生字青岩的在湖上住么?”那司李道:“晓得,此人是个少年真名士,今已中了状元,半月前奉旨归娶,在湖上住了几日,小弟去相会过,后来又到绍兴去了。”袁太守闻得此言,打发那司李去了,即便进行与夫人说知,要差人去贺蒋青岩。商量已定,当下修了一封书,备了一份极丰厚整齐的贺礼。次日差四个家人前往蒋青岩身边去,就将书札交付四人,赏他二十两盘缠,分付道:“你们四人星夜到西湖上蒋姑爷家去,我问蒋姑爷已往绍兴,你四人可要他家下一个院子,引你四人同到绍兴寻蒋姑爷,将书札文明,候蒋姑爷同来,作速前去,不可有误。”四人领命,即刻起身去了,按下不提。

  再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自山中起身,四日便到了杭州。张、顾二人各自分头回家去了。蒋青岩也回到家中,家中大小都来叩见。次日,府县各官闻他三人完亲回来,都来贺喜。第三日蒋青岩早去问候张、顾两家的老夫人,便约了张澄江、顾跃仙两人一齐出城,同到灵隐寺去拜谢自观和尚。到了寺中,众僧都来迎接,蒋青岩问道:“你自观大师一向安稳么?”众僧齐齐答应道:“自观大师已圆寂过了。”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闻言,一齐惊讶道:“是几时圆寂的,谁人是他的付法?”众僧道:“是八月八日午时圆寂的,受付法的就是大师向日的那个沙弥。”蒋青岩道:“快请那沙弥相会。”内中一僧连忙去请,不一会,那沙弥到来了。蒋青岩等三人细看那沙弥,就是向日在山门外邀他三人进去吃茶的。那沙弥也认得他三人,便上前问讯。蒋青岩等三人一齐起身见礼,那沙弥道:“先师限满西归,知三位居士功成名遂,必过荒山,留下十六字,付小僧达上。”说罢,便向袖中取出一条纸儿来,递与蒋青岩等三人,他三人接到手中,展开同看,那纸条上写着四言四句:

  三凤重来,老僧西去。

  后事人人,勿忘初志。

  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看罢,不胜惊叹,向那沙弥说道:“我辈三人向蒙令先师指示,果然句句应验,事事完成,今日特来拜谢大德,不料竟尔西归,令人迫感不尽,先师教言,自当佩诵。但不知令先师塔在何处,敢烦指引前去一拜。”沙弥道:“先师塔院就在后山,三位请行,小僧引道。”蒋青岩等三人一齐起身,同着沙弥来到自观和尚塔前,三人一齐拜倒,那沙弥也在旁答拜。拜毕,转到大殿上来,那众僧早已摆设下一桌齐整茶菜,那沙弥陪蒋青岩等三人吃了一会。蒋青岩叫沙弥取过缘簿来,他三人各写了一千两布施,修盖大殿,以报自观和尚立德。写完了,三人作别起身,转到湖上。蒋青岩拉张、顾二人同到家中,摆出酒来,三人同饮,席间将自观和尚的遗言取出细看,晓得其中的意思是教他三人拿定主意,不要做官。三人又叹息感念一回。张澄江、顾跃仙因问蒋青岩何日往扬州,蒋青岩道:“三日之内,也就要起身了,小弟还有一书,烦两兄回山之时,致与岳父。”张、顾二人道:“吾兄行时,小弟二人还要来奉饯,回来好吃喜酒。”说罢,又饮几杯,方才别去。

  蒋青岩送他二人去了,转到厅上,只见外面走进四个人来,一齐向蒋青岩叩头,道:“家老爷多多拜上姑爷,闻姑爷中了状元,及第荣归,特差小人们前来恭贺,有书札在此。”蒋青岩听这四个人口称姑爷,料是袁太守差来的,忙叫取书来看,这四个家人连忙将书札一齐呈上。蒋青岩拆开书信看了,分付左右将礼物收下,说道:“我正要到你老爷任上来,完成大事,不料又劳你们远来,你们可到外面休息一二日,和我同去。”又分付厨下备酒饭,待他四人。此时已是十月初二日,到初四日,杭州太守送了一只大座船来,蒋青岩分付打扫,将行李搬上去。晚间,张澄江和顾跃仙同备了盛席,雇了一只太湖船,在湖中饮到半夜,同到蒋青岩家宿了。次早,蒋青岩忙写了一书,留寄华刺史,他三人方才分别。

  初六日绝早,蒋青岩上船,船头上依旧打了状元及第、奉旨归娶的四面金字牌。当日开船,一路上吹吹打打,好生热闹。正是:

  一路鼓吹惊水族,两牌金字感皇恩。

  路上因是船大,行了十二日,才到扬州。那袁家的四个家人齐去报与袁太守,袁太守甚喜,忙送酒席下程,只因吉期将近,翁婿间不便拜谒。蒋青岩的座船就住在钞关门外马头上。此时已是十月中旬了,择下二十二日行过大礼,到袁太守街中去。袁太守也探下十月二十八日招亲,随将吉期报与蒋青岩,蒋青岩打点精神,专候入赘。

  到了二十八日午后,蒋青岩先在船上香汤休浴,换了吉服,单等去做新郎。刚到上灯时候,只听得岸上鼓乐之声渐渐相近,爆竹连天,花灯映水,就象来娶亲的一般,一齐到船上来,迎接蒋青岩。蒋青岩随即上了大轿,轿前摆了全付职事,竟望太守行中来。这日,袁太守街中有许多官绅接亲,从大门铺红结彩,直接着内衙,两边灯光照耀,如同白昼。袁太守也是吉眼,同各官坐在后堂等候。不一会,蒋青岩的轿到了,袁太守忙走到轿前,请蒋青岩下了轿。旁边四个官媒,挂红插花,将蒋青岩搀入衙内,众丫头、养娘各持花烛相迎,竟送蒋青岩到秋蟾小姐洞房中来,成合卺之礼。袁太守在外面陪各官看戏饮酒,饮不多时,各官散去。

  单说蒋青岩和秋蟾小姐,此时合卺已毕,这夜蒋青岩清醒,不比向时沉醉,在花烛之下细细看那秋赡小姐,若无柔玉小姐和碧烟两人在上,他也算得世间有一无二的容貌了,心中之喜,真个说不出来。听得外面人静,便起身将洞房门拴了,拿出那软款温柔的手段,怜香惜玉的工夫,将秋蟾小姐抱入罗帏,轻探花蕊,细验腥红,两人成就鸾文凤友,好生快乐,有诗为证:

  新人原是旧新人,曾到桃源未问津。

  今日重来花正好,三生石上有前因。

  二人恩情美满。次日起来,双双出来拜了袁太守夫妇,那袁太守夫妇见女儿女婿才貌相当,喜得心花都开。外面庆贺的乡绅、士夫及现任上下各官络绎不绝,一连几日大开喜筵。稍得闲暇,又去拜谢这些官宦。翁婿二人,一连忙了半月,方得清闲。

  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一日初雪,袁太守正同蒋青岩在衙赏雪,外面忽然报进来,报袁太守升了京兆,命已下了。蒋青岩忙向袁太守恭喜,袁太守反觉怏怏不乐。

  蒋青岩问道:“岳父高升,理当欢庆。何以不乐?”袁太守道:“不佞所以怅然之故,非为迁升,只因小女初事君子,料不能同去,一时难割舍耳。”蒋青岩道:“后面日子正长,相见有日,不必深虑。”第二日,又听得新太守是苏州司马,不日就到,袁太守只得匆匆收拾,移到察院中居住,等候交待,让出衙门修理不题。

  却说蒋青岩偶然想起沈兰英,要去探望他,又碍着自己于今是一位官长,不比当日做书生之时,不便去得。只得悄悄唤得伴云,分付道:“你到晚间可到我向时看灯的那楼下去,站立在左右探望,若遇着向日夜间到琼花观来请我的丫头,他名唤宜春,你可招他到无人之处,道我是蒋相公家中来的。问你家兰娘近日安否,他若问我在那里,你道我在苏州,特遣你来问候他的,讨个的信来回我。”泮云领命,到晚间果然走到那楼下,只见门内有几个男、妇站立,却不见那宜春丫头。等了半会,男、妇都进去了,将门半掩。伴云心焦欲回去,又恐主人见责,只得坐在对门一个小酒店中,一边吃酒,一边张望。忽见这酒店中当垆的一个年少妇人正象宜春,那妇人也连连偷看伴云。伴云心中想道:“我们离扬州不上九个月,怎生这宜春便嫁了人,只怕看错了。”再定睛细看,的确是宜春,一毫不差。伴云随即起身到柜上会钞,那妇人拿过戳子来称银子。伴云见左右无人,故意问道:“对门宅子里[有]个宜春姐,怎生不见出来?”那妇人道:“客人你问他做甚?”伴云假说道:“他家兰娘是我的表姊,我出外多年,今日回家,特来问他一个信息。”那妇人笑道:“客人你休哄我,我便是宜春,我认得你是向日那建康府蒋相公家的大叔,你敢是蒋相公差来问候俺兰娘的么?”伴云也笑道:“正是,我看娘子也甚象宜春姐,原来正是。请问宜春姐,是几时恭喜嫁出来的,于今兰娘安否?”宜春道:“可怜我与兰娘的事,说来话长。俺兰娘自你家相公别后,时时想念,不多日子便得了个虚弱之症,刚刚一百日,正是六月初十夭殁了,临落气之时,还连连叫了几声蒋相公。那时俺家老爷已从京中回来,先见兰娘病危,十分伤痛;及至听得他叫蒋相公,家老爷便疑心起来,把兰娘草草殡殓。将我几番拷打,问蒋相公是谁,说我一定晓得,幸我支吾得好,八月间将我卖与这张店官填房。我只道你相公已忘却我兰娘了,谁知还来问他,真是有情人。于今你相公在那里?”伴云道:“我相公在苏州,特着我来问候,不料他已作古人,可叹可叹。”伴云当下称了酒钱,别了宜春,忙来回覆蒋青岩。蒋青岩闻言,暗暗感伤,分付伴云悄悄买了些纸钱,自己回到街内空地上,低低唤着沈兰英的名儿烧化了。正是:

  一陌纸钱双泪湿,低声细语唤兰英。

  数日,新太守到任,袁太守去交待明白。未知何时进京,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六美共归金马客 众贤同隐苎萝山"

  词曰:

  记当年,桃李下,遇娉婷,立画桥。流水滢滢,多情蝴蝶。此时无计报深恩。玉堂金马,尽都配、绝世倾城。喜知音,同携手,山中约,薄虚名。羡丹砂服食长生,金鱼紫绶,由来孤负了初心。何如丘壑,少尘事,理乱无闻。

  右调《金人捧玉盘》

  话说袁太守,将一切旧事交待明白,打点从陆路进京到任,上下各官都来祖饯。袁太守也无心赴席,夫妇二人,终日同女儿踌躇不舍,又迁延了几日,已是十二月了。此时秋蟾小姐已做过满月,袁太守只得要起身。看了本月初十日是登程吉日,头两日骡轿夫马俱己齐备,初十日已刻起马。蒋青岩和秋蟾小姐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洒泪而别。

  不说袁太守进京,再表青蒋青岩和秋蟾小姐,转回察院中,随即写了一只座船,行了十来日,到了杭州,领了秋蟾小姐到家中拜过家庙。因恐柔王小姐和碧烟悬望,刻不停留,带了几房家人媳妇,随即同秋蟾小姐起身,往苎梦山去。行不数日,到了山中,先打发伴云和院子前去报知华刺史夫妇和柔玉小姐,随后缓缓来到华家。秋蟾小姐先拜见了华刺史夫妇,次后与柔玉小姐及碧烟二人见礼,从此就分了次序,柔王小姐第一,秋蟾小姐次之,碧烟又次之,见礼已毕,才是掌珠、步莲二位小姐过来,和秋蟾小姐行宾主之礼。此时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久已转回山中来了,都在外面与蒋青岩叙寒温、道恭喜。华刺史分付厨下备办喜筵,内外欢饮。柔玉小姐在席间灯下细看秋蟾小姐,生得容貌超群,向知他的才学,时常在家同碧烟、韩香两人谈说,碧烟和韩香两人也巴不得与秋蟾小姐相会,今日见了,大慰怀想。这秋蟾小姐见柔玉小姐妹妹及碧烟的姿色,自愧不如也,知柔玉小姐姊妹和碧烟都是女中才子,心中甚是欲羡。当夜酒散,柔五小姐分付家人媳妇替韩香将床柜箱笼移到楼下的房里安宿,让右边的房与秋蟾小姐。这夜蒋青岩少不得在柔玉小姐房中歇宿,两人叙旧,真是新婚不如远归,两人极尽绸缪之情。次夜轮到碧烟,蒋青岩真个应接不暇。次日秋蟾小姐看见韩香,见他举止与婢子不同,细问柔玉小姐,方知韩香将来也是蒋青岩要收做小星的,当日也与韩香叙了一个大小之礼。果然半月后,蒋青岩又收起韩香作了第四。从此,柔玉、秋蟾二位小姐和碧烟、韩香大小四人,就如一母所生的一般,同心合气,共事蒋青岩,彼此绝无一毫嫌隙。蒋青岩也有大有小,绝不厚此薄彼。那秋蟾小姐感柔玉小姐待他情厚,他也十分敬重华刺史和华夫人,如同自己的父母一样,和掌珠、步莲二位小姐也往来得甚亲密。华刺史夫妇见秋蟾小姐有才有德,甚是爱他,视如己女。蒋青岩夫妇妻妾五个,同到花前月下,互相唱和,汇成卷帙。有诗一首美蒋青岩的快乐,诗道:

  名花簇拥玉堂人,月白花香笑语亲。

  夫妇齐眉吟郢雪,小星携子赋阳春。

  千秋想象谁能及,绝代风流孰与伦。

  天上也应无此乐,蒋生端自有良因。

  蒋青岩本来无意功名,不得已中了状元,于今受着这般快乐,一发把功名二字看作糟醨;且见自观和尚的遗训,教他勿忘初志,也是不要他做官的意思,因此决意不让,终日除了闺中之乐,便与华刺史、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究论古今,或寻幽览胜,悦如世外神仙。张、顾二人也觉功名无味,便和蒋青岩订了同隐之盟。

  一日,庭前腊梅盛开,华刺史备了酒席,约三个女婿同赏,正饮酒间,门上人来传道:“门外有一个老翁,道他从京中来访老爷和三位姑老爷。”蒋青岩道:“这一定是李半仙来了。”华刺史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都道:“料必是他。”翁婿四人连忙起身,迎将出来,果然是李半仙,后面跟了两个黄发村童,挑了两担行李,绝不似当日在京中的气象。华刺史翁婿四人,相见大喜,一齐携手进厅,又叙了一回间阔,然后分付院子将李半仙的行李送到园中大士堂安置,从新换了酒席,替李半仙接风。饮酒中间,华刺史问道:“那杨老儿怎肯放先生远来?”李半仙道:“老拙与杨公虽是前缘,亦有定数,于今缘数将尽,老拙一辞再辞,他也就见允。若待缘数已尽之后,令他辞我,便见惭愧了。”华刺史听了李半仙这段话,着实敬服。又问及京中近事,李半仙道:“近事一发难问了,那老一辈的文武虽还有几个,却都是过时的人了;杨公虽在朝,却又老迈颠倒;其余新得志的那一班文武,都是怕死爱财的;至于那些失节的前朝旧绅,一发无耻丧心。且东宫相貌凶淫,将来定非守成之主。这隋家的天下,恐未必久长。”蒋青岩叹道:“得之易,失之亦易,自古皆然,只可恨我们一时失脚,坠入污泥之中,悔无及矣。”主客五人说了一回,又饮了一回,直到二鼓、李半仙不胜酒力,华刺史叫院子打灯笼,同三个女婿亲送李半仙到大士堂内去。这大士堂是华刺史夫妇求子之所,堂内供的是白衣大士,堂在园左角,绝不用一毫壁画粉饰,甚是洁净幽雅。他翁婿四人直候李半仙睡了,又派四个院子在此轮班上宿服事。然后回到厅上。和三个女婿商议道:“半仙到此,老夫心下甚喜,要替他盖一个茅庵,使他快心终老,以报其德。我想这山中人迹罕到,比静室还幽僻些,不若竟将那大土堂分作一边,另开一门,让他静养,一切薪水动用都在我家内供应,料也不让寻常庵院,三位贤婿以为何如?”蒋青岩等三人道:“此事甚妙,待小婿明日将岳父此意对他说,看他肯否。”当夜不提。

  次早,华刺史梳洗完毕,同三个女婿齐齐来望李半仙。说话之间,蒋青岩即将华刺史之意述与李半仙知道,李半仙甚喜,道:“此处最妙,老拙曾有一个梦境,与此处无异,极当领受,便恐搅扰不便。”华刺史道;“恩兄说那里话,当日老夫在京中,若非恩兄相救,此处今日不知已属何人。比皆恩兄所赐,何必多心,老夫正要借此领教。”说罢,即分付院子叫匠人将大士堂砌隔一边,另开一门向西。不数日完成,华刺史题扁在门上,曰:“报德隐居”。从此,华刺史终日与李半仙讲究内养的工夫,后来连华夫人都拜李半仙为师。果然李半仙的内养传自异人,真能延年却病。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一人常时得他指示气色,事事俱险。李半仙道:“蒋青岩相中有五子,张澄江有两子两女,顾跃仙有三子。三位之内,蒋青岩先应验了,柔玉小姐、秋蟾小姐、碧烟各生一子,到是韩香生两子,五子之中,到是韩香的居长。掌珠、步莲二位小姐,后来的儿女都各如其数。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愈服李半仙相法之神。一日,蒋青岩和华刺史同过大士堂,与半仙闲坐,谈及修养工夫,蒋青岩也甚在过中,与李半仙多相契合。李半仙惊道:“先生幼读儒书,这节事何以得知?”蒋青岩笑道:“先生差矣,从来真正学者,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何书不读,何事不讲?学生虽不及古人,然世间一切所有之书,未读者亦少。”李半仙道:“先生真天人也,使遇汉文之主,又当在贾生之上矣。”华刺史听蒋青岩说及读书,因问道:“老夫向日见令先尊藏书最多,于今想都在湖上,何不着人取来,待老夫闲时看看。”蒋青岩道:“果然先君藏书颇多,变乱以来,独此幸未遭兵火之厄。小婿一向也有此意,明早即遣人去载来。”次日,蒋青岩果然写了谕帖,差伴云和向日随身一个院子,两人同到湖上去装载书籍,分付将谕帖把与家中管事的老仆,赏了盘缠。伴云和院子领命,去不半月,便将书籍尽行装载入山来了,约有十余车,真个是拥书万卷,不让南面百城。

  这日是张澄江生日,请华刺史、蒋青岩、顾跃仙、李半仙四人同在东书院饮酒。闻得书籍到了,正要起身到厅上去看,只见那装书籍来的院子,着一条麻绳拴了两个人,伴云又拴了一个人。那拴的两人,一个头上歪戴破矮方巾,一个反戴破飘巾,身上各披着两块破席,赤脚烂鞋;伴云拴的一个人,身穿破衫破裤。华刺史和李半仙、张澄江、顾跃仙四人都不知就里,只有蒋青岩定睛将那两人一看,惊讶道:“他是脱太虚、邦子玄那两个骗贼,你们在那里捉获得来?”院子道:“在绍兴城外拿住的,闻得绍兴人说他两个在绍兴做骗局,不料反被他绍兴人将他行李衣服腰缠,一骗精空。在城外讨饭,没人舍与他,饥寒不能走动,却被小人拿住。”蒋青岩闻言,不觉大笑道:“好厉害绍兴人,比骗贼更狠。”华刺史等四人听得,方知他两人就是脱、邦两个骗贼,也笑道:“久闻他二公大名,带上前来,待我们识识他的尊面。”院子果然带上来,华刺史等大家细看那脱、邦二骗贼,面瘦如鬼,仅有一丝余气,不能言语。蒋青岩此时到动了恻隐之心,向院子道:“他既然如此形状,不拿他来也罢,只不曾问他向日在金刚殿下遇见的那女子,毕竟是谁?”院子道:“小人们曾问他来,他道是他两人在阊门聘来的一个小粉头。”蒋青岩道:“原来如此。”又问伴云拴的是甚人,院子道:“他是脱太虚的义子脱风,就是在浴池内骗小人的。”蒋青岩道:“我原料他是此二骗的支派,果然不差。他三个骗贼于今既已恶贯满盈,天报已至,我也不处治他。你二人可送他到十里之外,让他们生死自去,速速回来收拾书籍,不可多事。”华刺史、李半仙、张澄江、顾跃仙都道蒋青岩处分得极是。伴云和院子只得遵命,送那三个骗贼出山去。去不多时,转来回覆,然后同众书室、院子将书籍照单查明,搬到后园集古轩中安放。不数日,有人从山外来说,山外有三个人齐齐饿死,蒋青岩知是那三个骗贼,到叹息了几声,丢过一边。

  再说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陡觉精神恍惚,梦寐不安,两人猜疑,不知主何吉凶。正要同去烦李半仙看气色,只见他两家的家人,都从杭州到了,蒋家也有人同来。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一齐问家信,张家、顾家的家人道,他两家的老夫人都抱恙在身,请张澄江、顾跃仙回去。张、顾二人闻言,心中惊惧,都要急急回家,延医调治。蒋家的院子道:“袁老爷差一个官家到我家说,有要紧的书信寄与老爷,要小人领他来,官家在外。”蒋青岩忙叫传那官家进来,那袁家的院子走进厅来,向蒋青岩叩了头,双手将书信呈上。蒋青岩拆书细看,方知韩擒虎已死,东宫弑父自立,改元大业,任用奸邪。袁太守因母舅死了,失了墙壁,已经罢官,夫妇二人在京思念女儿,要托蒋青岩替他在这山中寻觅一所房屋,他也要到山中来居住,以便和女儿来往。蒋青岩将这书送与华刺史看,华刺史看了叹道:“纲常伦理,紊灭殆尽,此是何等世界!真令人人自危,我们这般日子,休要轻视了。”蒋青岩也叹息了一回,带这袁家的院子去见秋蟾小姐。小姐问过父母的平安消息,又见书信上说也要到这山中来住,心下甚喜,便催蒋青岩作急去寻觅房屋。蒋青岩道:“这山中除了华家岳父这所房子,此外并无第二所,除非到山外寻觅。”秋蟾小姐道:“这也无妨,只要近些。”蒋青岩便到前边来,和华刺史商议,华刺史道:“山外到有一所大庄院,到也干净,只恐袁老先生要雕梁画栋,这却没有。”蒋青岩道:“他们西人到也不论,既有这所庄院却甚好,但不知是谁家的,要多少银子?”华刺史道:“那所庄院是个姓刘的土豪家的,我一向听得他要八百两银子,离此处只有十里之遥,若要看时,我着人跟随贤婿去。”蒋青岩道:“如此甚好。”华刺史即忙分付两个院子,蒋青岩坐了两人小轿,竟往刘家庄院上去,暂且按下。

  再说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闻得母亲有恙,急急要回。又想:“人家生儿娶妇,理当侍奉公婆的汤药,且自招亲以来,尚未庙见,当日岳父岳母曾说三年两载凭我们带去,于今已有三年了。”张、顾二人暗中商议一回,两人各去与小姐说知,两位小姐都道:“媳妇侍奉汤药,礼所当然,相公但去与我爹娘说明,我自当同去。”张、顾二人忙将此意来请教华刺史和华夫人,华刺史夫妇闻言,心下虽然舍不得女儿,见他二人说的是正礼,不好却他,且当日有言在先。只得道:“既然二位老亲母有恙,小女礼当同去侍奉汤药,我两人岂有他说。只望二位贤婿待两位亲母病愈之后,还同小女来住住,我两老人无子,所娱目前暮景者,仅此三女。”张澄江、顾跃仙二人道:“此事何劳分付,若家母病愈之后,少不得带令爱来此居住。于今就回去时,也只带些随身要用之物,其余都仍旧封锁在各房,以待重来。”华刺史和夫人都道:“如此极好。”张澄江和顾跃仙二人正说话间,蒋青岩看过房子回来,向华刺史道:“房子甚好,价银实要八百两,明早便去成事。”说罢,听得张、顾二人要回去奉母,也道该得。此时是大业元年三月初九日,张、顾二人见丈人、丈母都依允了,忙去择了本月十一日起身,当日便去收拾随身用物及雇备轿马。次日,蒋青岩亲自带了银子去,将那房子买了。到晚间,华刺史备酒替张、顾二个女婿饯行,华夫人也在内堂替掌珠、步莲二位小姐惜别,母女十分难舍,当夜无言。次早,张澄江、顾跃仙二人一齐带了家眷起身,华刺史夫妇及柔玉小姐都和掌珠、步莲二位小姐洒泪而别。蒋青岩也写了回书,打发袁家院子回京去了。

  光阴如箭,转眼间便是四个月,袁太守果然挈家来了,便住在那所庄院之内。蒋青岩和秋蟾小姐连忙同去省问,华刺史和袁太守也彼此拜望,请酒一番,柔玉小姐和碧烟、韩香都去拜见那袁太守夫妇,袁太守夫妇都极感谢柔玉小姐的贤德。自此通家往来,秋蟾小姐时常到袁太守家中去住。

  话分两头,却说张澄江和顾跃仙两家的母亲,一个是本年七月殁了,一个是本年九月殁了,两处的讣言报到华刺史和蒋青岩两处来,华刺史和蒋青岩同遣人致吊上祭。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同二位小姐,都竭尽子媳之职,回首三年,孝服已满,张澄江和顾跃仙两人都将母亲葬了,一同挈家来到山中居住。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同事华刺史夫妇,如同父母一样,华刺史夫妇甚是感激,欢喜老景无忧。他联襟三人,也就如同胞兄弟一样亲热,内外大小,和气蔼然,真可谓乱世三贤,末劫麟凤。华刺史夫妇直活到八十之外,无疾而终,家产分作三分,与三位小姐。李半仙年至九十五岁,见双鹤下降,端坐而逝。袁太守夫妇也都寿至七十,其两子后来皆出仕,官至七品。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年过四十,便绝欲修真,分付家人、院子不得称老爷,后皆寿登九十,眼见四世,唐太宗屡征不起。临终时俱见上帝敕书相召,各聚子孙分付道:“死后止用布衣、瓦棺,木主上不得写官衔阶,无面目见先人。”柔玉、秋蟾、掌珠、步莲四位小姐及碧烟、韩香皆寿至古稀,临终时或听空中仙乐,或间鹤鸣,先后去世。蒋青岩五子俱登进士,张澄江、顾跃仙两人之子后得贵显。张澄江二女,一嫁蒋青岩次子,一嫁顾跃仙长子。三姓世世婚姻不绝,至元时不知移住何处。后人有诗一首纪此盛事,诗道:

  史笔多遗事,千秋竟失传。

  孤臣亡国泪,才子异乡缘。

  蝴蝶殊难报,鸳鸯岂羡仙。

  恶风吹未散,明月喜重圆。

  已验禅僧偈,真多淑女贤。

  名花圃玉树,上苑跨金鞍。

  至乐人间尽,高人世外传。

  偶然成独赏,不朽待如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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