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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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于童年,即爱观诸家说部,若《水浒传》、《红楼梦》等书,偶一展阅,每不忍释。以是遭父师之责者不知凡几,终不能改。年十七,逢粤寇之乱,即废读,就食四方,犹东涂西抹好作小诗词勾人唱和。近岁贫居无聊,思欲作小说,以自述生平抑郁之志,得八十回,言曰《绘芳录》。越十稔而始成,其中实事实情,毫无假借,惟佐以词采,敷以闲文,庶可贯通一气,不致阅者之徒多滋蔓耳。

  时在光绪戊寅嘉平月中旬,始宁竹秋氏自志于邗上梅妍寓楼之南轩。

第一回

  暇日无事,遍阅诸家说部如《西厢》、《还魂》、《长生》《琵琶》等书,写得淋漓尽致,无非发挥一个“情”字,言言合理,洞中人心。古今来多少英雄,总不能于情脱略。即人生五伦之乐,皆可言情:出身仕国,鱼水之情;居家事亲,色笑之情,昆弟联棣萼之情;夫妇笃燕好之情;朋友有投赠之情。推之于日月四时,虫鱼花鸟,目见之而成色,耳遇之而成声,皆足怡我性,悦我情。吁!此得乎情之正者也。或不然,秦楼楚馆,日逐狭邪,白首争盟,黄金买笑,间或得一知己,两两情浓生死不易,若者虽非情之正,亦情之锤也。其余如朝暮阳台,沉酣云巫,则谓之淫。所谓情者,非人人共喻之情,惟尔我独得之情,宣诸口而不能,蕴于心而不泯,刻骨相思,切身痛痒者,斯谓之情。然而非什百庸众之流,所能梦及。何也,缘情以文生,文以情副,故才人魁首,始识情真;仕女班头,方臻情妙。或以余言为诳者,盍观昔之薛涛工咏,琴操通禅;怜人小小,湖前墓石犹存;不语真真,画里音容宛在。何莫非心似珠圆,身同玉洁者哉。寄语多情,可信余言之不谬矣。

  闲话休提,单言正传。却说我朝鼎盛之时,金陵出了两个名妓:慧珠、洛珠,本系同胞所生,原籍苏州人氏,却也是个好出身。他父亲姓聂名泰森,娶妻王氏,单生了慧珠姊妹二人。泰森在苏州开丬药铺,生意十分茂盛,到了中年,身边大大余积了几文。一时宦兴顿生,收了药铺,携资赴部捐了个巡检。不到半年,铨发了广东河泊所,是第一个好缺。泰森欢喜非常,急急赶回苏州?带了妻女赴任去了。不料喜极悲生,一则泰森年过半百不经劳苦;二则广东近于烟瘴,到任未交一年,忽然得了个奇疾,一命呜呼。可冷王氏举目无亲,虽然有点积蓄,泰森一味要好,冀图拉拢,在日时全数结交人了。只得罄囊摒挡,盘了丈夫棺柩,带了两个幼女,悲悲切切,一路回家。

  非止一日,已到苏州。要知世上人多半是势利的,泰森赴任时,亲友饯行,十分热闹;今日棺柩回来,连吊慰的都少了。王氏择日将丈夫安葬已毕,想着自己终是个女流,又无贴己亲戚可靠,何能眼睁睁的坐吃山空。只得央人将本身住屋与几亩薄田卖去,带了女儿来投他胞弟王仁。这王仁在金陵开了个果铺,倒也过得去。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泰森到广东时,王仁已经病故。王仁又无家小,所以无人送信。王氏到了金陵偏又落空,急得要死却也没法,只得赁了一间房子,在秦淮河边暂为居住。终日悲苦,想着丈夫,又想着兄弟。所喜两个女儿业已成人,出落得十分跳脱,心性又灵巧,寻了些针黹贴补过活。

  一日,王氏坐在房内,看着慧珠替人家刺绣,洛珠站在旁边,一对儿如粉妆玉琢,容光互映。王氏忽然低头叹了口气,想道:“如此两个女儿,偏偏他父亲早死,将来逐高就低不知许配个什么人家。若此时还在广东,怕没有大家子弟前来争聘:”又转想道:“丈夫辛苦半生未能安享,大不该捐这个穷官去做把性命都做掉了。到金陵来,满指望靠着兄弟,那里知道兄弟又死了。三个没脚蟹女流,落魄异乡,将来不知如何结局;”想到此处,不由得扑簌簌落下泪来。洛珠一眼看见,忙忙走过用手伏在王氏肩头笑道:“母亲,好端端的为何又寻起苦恼来?你看大姐姐绣的个交颈鸳鸯,比翼双栖,向活的一般。”慧珠听得妹子说话,抬起头来,看见王氏泪痕满面;又听妹子说交颈鸳鸯如活的一般,不觉触动自己心思,眼圈儿一红,也流下泪来。洛珠见姐姐又哭了,怔怔的不知何故,自己心里觉得一酸,也哭起来了。王氏正在悲伤之际,又见两个女儿如此,欲要劝劝他们,无奈喉间悲咽不能说话,心中愈急,那眼泪愈来得涌,索性放声大哭。

  母女三人正哭得难解难分,却惊动了间壁邻舍宋二娘走了过来。这宋二娘是个寡妇,专靠做穿媒说事打合过日子。生得伶牙俐齿,女眷们多喜欢他。外面送他个绰号,叫做说不煞的宋家,又叫做寡妇嘴。那日听得王氏家中哭得惊天动地,怕出了什么事情,忙忙的走过来。一抬头,见他母女三人相对而哭,笑道:“咦,奇怪得很,人家无事,说了玩,笑了玩,也有闹了玩。却没有见过你娘儿们坐在家里,哭了玩。如果欢喜哭,现在三LL门苟上刘大人家老太太死了,前日找了多少人去举哀。我把你们举荐了去,还可以将眼泪换钱用,强如在家白白的把哭都糟蹋掉了。”王氏听了,忍不住“扑嗤”的笑了一声,二珠也笑了起来,一面让宋二娘坐下。

  二娘道:“聂奶奶,我与你做了几个月邻居,不是听见叹气,就听见哭泣。你们的景况,我也稍知。纵然日夜愁烦,于事何济,却要想个一定的主意。况你家两个姐儿,要算数一数二的人材,没事望望也是欢喜的。”王氏叹了声道:“二娘,你不问我我也不说。终日愁苦,就是为的他两个宝贝。我今年半百外了,死亦死得值,这般日子,也无甚贪恋处所虑他姊妹两个,又未曾许配人家,不怕你笑,高门大族是不要我们家女儿的,过于不成个人家,我又不忍草草了结他们终身。”二珠听见说到他们身上,托故进房去了。

  二娘点点头,把王氏看了一眼,瞇瞇笑道:“我倒有个从权的法儿,只怕你老人家不愿意。”王氏道:“说也何妨,大家商量商量。”二娘把自己喳头挪了一挪,靠着王氏肩下,低低的笑着说道:“若论这句话,我也不该说。承你老人家意思,一定问我,好比粉牌上写字,抹掉了重来。”王氏笑道:“正文一句没有说,倒哆哕嗦嗦的讲了一起的闲话,真真不愧你那个混名儿。”二娘道:“好歹你要我说的,说错了你不能怪我。我走过多少大家小户,好的、丑的都比不上你家两位姐儿。以现在时势而论,你不要怪家是不愿与你结亲,若是将就些,不独你不肯,就是我也可惜了两位姐儿的人品。这些话还是后文,目下的日子,我见你们很不容易支持。单靠做针黹,一日到晚,不过那几个钱,终非长久之计。你家姐儿既生成这样好相貌,不如从个先生学学弹唱。一二年中传说开去,引动了一班大老官,要一千是一千,要一万是一万。好在陪人谈谈唱唱,又不做那些没行止的事。南京城里是这般邪气,越是如此,声名越重。或者碰着了合式的王孙公子,郎才女貌,一样做个平头亲儿。将你接了去,后半世不愁了。你家姐儿,将来做太太做夫人都料不定的。况且你们是异乡人,没得人知道底子的。后来衣锦还乡,一牀锦被盖得密密的,那里有人晓得。还有句说话,你老人家可晓得如今世上的人,是笑穷不笑贱的。这是我一团好意,不要认做唐突你老人家。”王氏摇摇头道:“我虽非名门大族,也是个清白人家。亡夫在日,也做过小官。岂不被人说我们穷的志气都失了。倒不如饿死了,还算干干净净的。”二娘听了,冷笑一声道:“我说你不愿意,又逼着我说,倒叫我没趣。”说着,讪讪的走了出去。王氏只说声“好走”,将门关上。

  母女三人吃了晚饭,收拾已毕,忽听得窗外浙浙沥沥的下起雨来。王氏点了灯去看门户,见灶上柴-:根也没得,再看看米也只够一日吃,心中好不烦恼,偏生天又落起雨来。进房对二珠道:“前日那针黹上钱,可有没付过的?”慧珠道:“连下月的都付完了。”王氏道:“这便怎处,柴米两样一时俱没了,又无处挪借。就是这几件衣服,已近深秋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万万脱不下来。这个日子怎么挨得下去。适才末家里的话,未尝无理,想一想我们如今除了这着,也没有别的路走。最难是面光光的,怎样转得过来。我做娘的,断不能逼你们干这件事。”说罢,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掉了几点泪来。慧珠道:“宋二娘的话,我也听着说,虽然不近情理,却是为我们的话。女儿们不懂得什么,母亲是有年纪的人,将二娘的话斟酌斟酌,可行则行,不可行就罢。难道母亲还给苦女儿们吃么?”王氏听女儿话已活动,心中欢嘻。

  次日,到末二娘家,不好陡然开口,只得先托他借贷,二娘却说了多少难字。王氏明知道他不行,随后慢慢引到昨日话上来,托他找个先生,却暂且没得束修送他,并允定二娘日后重重酬谢。二娘拍手道:“我说你老人家,乡下人吃橄榄回了味了。这件事却容易,斜对门有位郭先生,他名字叫个郭桓,也是你们苏州人。先前倒是个大嫖客,如今玩完了,教几个女孩子,很过得去。人是极好的,他本是个大处出身,只要学生合式,不讲究钱钞的。而且一肚--产好笔墨,本地人都不肯把他当教师看待。明日我去说声就是了,他有几个女学生,都是我说进去的。”王氏谢了又谢,方回家来。

  果然二娘对郭先生一说即行,次日将二珠带去,见了先生。郭桓看他姊妹大有出息,十分愿意,连束修都不要,言定日后一起酬师,王氏,格外欢喜。从此每日二珠早去晚回。间有缺乏,二娘反倒肯代王氏挪借点儿。一则二珠心地灵巧,加以郭桓尽力教导,不到半年,二珠声名大半城皆知,兼之二娘逢人说项,称赞得天上人间有一无二。有几个慕名来的,先走了二娘的路,方许见面。二娘又把二珠声价说得重重的,这些人见了面,果然名不虚传,倒也情愿,竟以一见为荣。王氏身边年来很聚了若干,在桃叫【渡口买了一所人大两进房子,门前有一片空地。连二娘都接过来同住,烦他各事帮衬,倒也相安。

  慧珠今年长成十九岁了,生得面艳芙蓉,腰柔杨柳,兼之琴棋书画件件皆精,说不出那一种秀洁的丰神,令人见之可爱可敬,却性喜简默,不轻易与人一言。洛珠比慧珠小一岁,生得肌丰似玉,骨重如金,于笔墨上却不甚留意,音律弦索独步金陵,又蔼然春风令人喜悦,每到兴酣时,随口诙谐总成妙谑。

  他们同学时,有两个女孩子:一名蒋小凤,本地人;一名赵小怜,苏州人,皆是色艺绝佳,与二珠甚为契合。小风到扬州去了,小怜回苏州去了。外面有一句口号道:要看美人图,金陵看二珠;要看真活宝,世上有二小。一时公子王孙、骚人词客,或接心交,或联密友,车马填门无时得暇。

  这二珠的声名越传越广,却引动了一位多情义的才子,做出了许多绝顶的事来。未知后事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却说金陵城内有一位致仕的乡宦,姓祝名封字颂三,本是巨族,由科第出身,做过一任山东按察使,因与上司不合,告病回家。夫人江氏,是现任兵部尚书江丙谦的胞妹。膝前一子一女:公子十九岁,取名登云,字伯青;小姐十八岁,名琼珍,小字瑶君,皆生得如花解语,比玉生香。

  伯青十七岁上已入泮宫,是一名饱学秀才,合城尽知。因为祝公有此佳儿,必谋佳妇,不肯草草结姻,所以伯青年已弱冠,尚未有室。生成是一个豪迈任性的人,全不以仕进为念,一味看山玩水,啸月吟风。尝说道:“人生百年,如驹光过隙,最难者是少年时候。譬如人过到一百岁是为上寿,十岁以内孩提无知不能算的,十岁以外至二十以外正是少年,至多不过二十年,除此则中年占去二三十年,晚年又占去二三十年,合之百岁光阴,最妙者是少年,而最短者亦是少年。古人云:人生难得是青春。语真不谬,何况天生我辈,稍有才貌,更不可忽此少年,以负天公独厚之意。若说到【功名】二字,三十而外谋之未为晚也。”

  祝公亦偶有所闻,心中却不愿意,无如儿子天性若此,更兼膝前只有一子,却也无可如何。又知道儿子胸襟是旷达的,平时识见迥不犹人,断不肯糟蹋自己。好在已入了学,也不算白衣人了。想他都该有一定的成见,十不可破,索性装点痴聋,随他去了。所以伯青格外潇洒自如,由得自己。他却克尽为子之道,凡事禀明而行,祝公夫妇无有不依的。

  平生有两个好友:一个姓陈名眉寿,字小儒,浙江人,他父亲做过江宁知府,现在寄寓金陵,是前两科的举人,比伯青长三岁,娶妻方氏;一个姓王名兰,字者香,与伯青同学,小一岁,聘的是现任通政司洪鼎材的女儿,尚未过门。都是才高北斗,学富西园,兼之放荡不羁,全没有半点纨袴气习,更与伯青臭味相投。祝府住在广艺街,陈府住在三山街,王者香住在武定桥,相去不甚过远,不是你来就是我往,日日相聚的。

  一日,伯青起身吃过早点,闲步庭前。此时正是深秋天气,菊花大开。庭内庭外摆列了一百余种名菊,高高下下,五色缤纷,觉得秋天一片高爽之气,令人神清体畅。细细的赏玩了一回,高兴起来,着服侍他的小童连儿吩咐厨房预备几样精致的肴品,意在约陈王二人过来,持螯赏菊。连儿还未转身,只见管门的祝安进来说道:“王少爷过来了。”伯青抬头看时,王兰已至庭前。

  伯青忙起身相迎,王兰笑道:“伯青兄有此好菊花,却躲在家里一人赏玩,连朋友都不招呼一声,还要我作不速之客,论理该罚不该罚?”伯青笑道:“你这油嘴,其实可恶。见了面无论是非曲直,都要硬派人个不是。你几时见我背着你作过乐的么?我刚要打发人来请你,你等不及,自己撞上门来,反说我不好,可有此情理。”

  连儿在旁插嘴道:“王少爷,不要错怪了我家少爷,已经吩咐厨房备菜,还要去请陈少爷哩!”王兰摇着头道:“我不信,你们主仆是彼此回护的。”伯青道:“就算我不好,:口今请你,可以没事了。”王兰对着连儿说:“可去知会厨子,把顶肥大的螃蟹买他一担,好好的煮彩。不然我吃得不畅快,还是不依你家主人。”伯青笑道:“我倒不惜一担蟹,只怕你吃伤了,要去买使君子,那就不妙。”连儿笑嘻嘻的走了,伯青又着祝安去谪陈小儒。两人说说笑笑,少顷,小儒亦到。连儿将桌椅在菊花旁边排开,主宾三人欢呼畅饮。

  王兰道:“伯青,你可知我今日来寻你们何故?”伯青道:“不过来撞白食罢了。”小儒道:“者香这白食出了名,将来只怕是条官衔。”王兰道:“小儒兄,你不要帮着他一味刻薄我,只恐我这句话说出来,你就乐的受不得,那时求着我,我也不睬你。”伯青道:“且慢夸口,如果说出来配我们求你,说不得我同小儒就求你一求;若是不配,罚你跪在菊花前,做十首菊花诗才饶你。”王兰道:“这也使得。”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向小儒道:“你常在外面走动,可知如今南京城内,出了两名色艺兼优的名妓么?”小儒道:“头一句话就错了。若论如今妓女,要论貌还可;若论到才,不过记得几句唐诗,胡乱写几个东倒西歪的字,就哄动一方说是个名妓。者香却也不俗,何以也以耳代目,真真令我不解。”王兰听了,把双眉一扬,在桌上拍了一下道:“何如?我常说【风流倜傥】这四个字,是不能与俗子说的。”小儒道:“我倒不俗,真真你俗入骨髓了。”伯青道:“你们且慢斗口,者香说完了,大家评一评。还有一说,好在说的是本城,我们去考试他一回,真伪即分。”王兰道:“伯青兄还算是解人。”小儒道:“你说罢,我等得不耐烦了。”王兰道:“日前我同一个学中朋友闲步湖上,那朋友偶说道,如今有两个名妓,叫做聂慧珠、聂洛珠,你可瞻仰过么?我耳内也听见有人说过,一时高兴同了这朋友去。起初,我也同你们意思一样,不过稍通文墨,那里当得起【名妓】二字。不料会见二珠谈了片刻,不是我自堕志气的话,我王者香平时也算个小有名的人,到了他姊妹面前,觉得自形龌龊。非独内才兼具,而且外貌双优,令人可敬可爱。偏生此等人沦落风尘,又觉可惜。一时心中【敬、爱,惜】三字颠倒上下,反一句话说不出来。倒被那洛珠嘲笑一句,说我像个息夫人。我坐了片时,只得走了出来。因想如此名花,岂能独赏。故来奉邀二位同去,始信小弟之赏识非虚。不料你们反不相信,未免辜负了我的来意。”伯青听了,不禁站起来道:“者香,你这话是真的?”王兰将头扭过一旁道:“我哄你那一样?”伯青哈哈大笑道:“真是我们辜负你了,罚我先敬一杯。”忙自己斟杯酒恭恭敬敬送过来道:“明日即去一游,我在寒舍奉待二位。”小儒道:“我到底不叫他骗了去,等明日去过了,我再赔礼不迟。”三人又说笑一回,见日已将暮,进点饮食,各人自散。

  次日一早,王兰约了陈眉寿同至伯青家。三人吃过午饭,吩咐备马伺候,命连儿随着向桃叶渡来。忽见王兰指着那厢道:“伯青兄,前面就是聂家了。”祝登云随着他的指处一望,见远远一带短篱,斜倚着数株疏柳,内中高下各色名菊开得正好。隐约见两扇朱扉,半开半合。伯青敲着脚镫道:“果然不俗,吾见其居,如见其人矣。”小儒也点头叹赏。说着,到了篱边早有伺候的人过来接了马,向里面道:“有贵客来了。”见门内走出个中年妇人来,就是宋二娘。因王氏不大认识本地人,请二娘一手经理,接得的才接,接不得的就回他去了免得缠扰。二娘见了,满面堆下笑来道:“原来是祝少老爷与二位少老爷,今日是那一阵风儿送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怪不得喜鹊清早叫到这会儿。”王兰笑道:“原来是你这个寡嘴家,我昨日倒没有见着你。”二娘笑了笑,让三人进了朱扉。

  祝陈二人是初到,细细打谅一番,见门内大大院落,上面一顺五间,明窗净几。院内堆了些怪石,也栽了些菊花。旁厢一条夹道,走过了又是一个小院落,其中曲曲折折的,却有好几间,房子。二娘请三人正间坐下,有人送上茶来。伯青四下观看,尽挂的是名人字画,无半点尘氛。只觉得一阵香风过处,环佩声来,见里面走出两个人来。慧珠在前,洛珠在后。伯青一眼看见,前一个神清似水,步软无尘,那一种秀色可餐的态度,令人睹之心畅神驰;后一个较之稍丰,却生得肤凝玉沽,体弱花娇,露出一团和蔼之气,令人可亲。三人一齐站了起来,二珠并立中堂,盈盈下拜道:“今夕何夕,得见风雅,愚姊妹三生之幸也。”伯青听他们出言不俗尤为心赏,一面回礼道:“久慕芳名,恨相见之晚,请坐了。”二珠在下首并坐,二娘至外厢张罗去了。

  王兰指着意珠道:“这是慧娘,那是他令妹洛娘。”伯青道:“久仰,敢问二卿是何雅字?”慧珠道:“小字畹秀,妹子柔云。”小儒道:“不愧不愧。”二珠也问了祝陈二人姓字。见祝登云骨肉停匀眉宇开朗,身上穿了几件素雅衣裳,越显得亭亭玉立,压倒群流。再看陈眉寿,比他们魁些,生得朗若朝霞灿如云日,自具-种端方大雅的体度。王兰是见过的,与他们较起来,身材窈窕体态翩跹,是个清高的气象。二珠暗暗赞道:“若三人,真绝世佳公子也。”慧珠道:“诸位请内房坐罢。”

  大众起身,随了慧珠到他自己卧室内。见是三间房子,一隔两半,一间为起坐,陈设整洁,窗前一张小楠木桌子,排列文房四宝。又到内间坐下,直觉兰麝熏心,不饮自醉。伯青与慧珠论到诗词,慧珠知道伯青是个有名之士,越发说得辞明义畅,举要不繁。伯青惟有点头痛赞而已。慧珠又转请教,伯青也畅沦了一番,彼此格外心许。那边小儒、王兰,同着洛珠说笑。

  忽见宋二娘走进来,笑着道:“天色不-早了,诸位少爷可能赏个脸儿,在这里便晚饭罢、但是没有适口的东西,不嫌简亵就是了。”伯青道:“初次到此,那有破费你家的道理,改日罢。”王兰道:“那倒不要紧,他家不是俗恶路儿。”二娘道:“好呀,还是王少爷晓得。”说着,上来了数名垂髫小婢调开桌椅,两个老妈妈在外间一样一样将酒肴传进里面。众人让小儒上坐,伯青在左,王兰在右,二珠下面坐了。二娘道:“诸位少爷随意多用一锤,我家姑娘们是不会劝酒的。”王兰道:“理会得,不用你照应,你也吃一锺儿去。”二娘笑嬉嬉的退了出去。众人畅饮深谈,无非说些你爱我慕的话。

  少停席终,散坐品茗,见院外一派灯光,各府家人已掌灯在外伺候。小儒掀起外褂,看了看表道:“快交子初了,我们散罢。”伯青在怀内取出一搭票子,约有十数张,见二娘站在旁边,交与他手里道:“不成个意思,再补你罢。”二娘道:“呀哟!原是诚心敬意请三位少爷的,怎好领起赏来;若说不收,又道是我们不承抬举。改日再请来坐坐罢。”弯弯腰道了声谢,方退出去。二珠也道了谢。众人起身,慧珠低低向伯青说:“暇时尚祈过我谈谈。”伯青点头,彼此横波一笑。二珠直送到朱扉外始回。

  三人走过短篱,上了骑,家人掌灯前行。伯青一路犹啧啧称赞慧珠不已。到了分路各散。至此,或伯青约陈王二人同去,或自己独去,有时坐坐即行,还有时彻夜清谈,皆是正正经经坐怀不乱,连戏言都少的,竟与慧珠成了莫逆。王兰也与洛珠结了知己。王氏同二娘见女儿与伯青合式,又晓得他是个贵公子,脾气又好,又肯用钱。陈小儒是不在账的,王兰也算是个阔手儿。所以连王氏、二娘,都把他三人当作衣食父母尊敬。

  时光迅速,转眼腊尽春回。此时正是二月天气,花明柳媚,春色怡人。伯青动了游湖之兴,带了连儿一径向桃叶渡来,到了篱前下骑。伯青是来惯的,不用通报,走进朱扉。早有小婢看见道:“祝少爷来了。”打起门帘,伯青方走到外间,慧珠笑盈盈的迎了出来,邀至里间道:“今日因何不同他们来?”伯青道:“一时乘兴过访,不及去约他们。畹秀近日可有佳作么?”慧珠笑道:“前日湖上有近作一首,原等你来改正改正再录到稿本上去。”转身到外间桌上取了一张小花笺进来,递与伯青。伯青接着,看道:湖上春游二月天,湖光如练柳如眠。

  有人打桨湖边去,冲破湖中一抹烟。

  伯青看完,大赞道:“真似唐末名家风韵。佩服,佩服。看到《湖上诗》,正提起我的话来了。如此春光不可辜负,我今日特来约你游湖,说个日子,约定了再去知会陈王二人。那一天,我们大可在湖上乐一日。”慧珠也高兴道:“就是后日清明罢。”正说着,洛珠走了进来道:“好呀,瞒着我约日子游湖,到临时我会自去的。”伯青笑道:“可能瞒你?我们既约者香,能不约你么?若当真你自己走了去,者香更欢喜。他难道送上门的买卖,反不情愿?”洛珠脸一红,笑着啐了口道:“你今日到畹姐姐这里来,也是自家送上门的。”慧珠笑道:“你们只管说,不要扯上我。我是说不过你这张嘴的。”洛珠撮着手道:“罢哟!还没有怎样,倒打折膀臂朝怀里弯。”

  三人说笑了一会,伯青在慧珠处吃了饭,方回家去。写了两个帖儿,着连儿去请小儒、者香,清明携二珠湖上一游。二人皆允,定临时到伯青处会齐。伯青先一日即吩咐厨房预备了一席精致的肴馔,又吩咐连儿将茶铛竹炉临时都要带去。此日吃了晚饭,在祝公夫妇房内略坐了一坐,又与琼珍小姐说了几句话,才回书房安歇。

  次日起身,不多一刻,陈王二人已至。小儒道:“昨蒙见召,我原想不来,恐又拂了贤弟的雅意。想我们游湖的日子甚多,不拘那一天皆可,何必定在清明这时候。今日湖上游人必多,反不雅静,不如平时倒觉清闲自在。”伯青未及回答,王兰道:“罢罢罢,这些迂腐老儒的话,我却不爱听。一年只有一个清明,逢场作戏,正是我辈寻乐之处。伯青兄如无此约,我也要来约他的。你如果怕事,就请不要去。”小儒笑道:“者香的话,不问人受得住受不住,我又不曾说不去,果然不愿去,又来做什么呢?我不过防备的话,倒引出你的兜搭来了。”只见连儿进来道:“马已备好了。”

  三人出门上骑,一路扬鞭,奔桃叶渡来。将到篱边,连儿回明“先去湖上看定游船,把酒席送上去,再来请少爷们”。伯青点点头,连儿去了。三人下骑,缓步走进门来。未知去与不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却说慧珠、洛珠因伯青约他们清明游湖,此日清晨起身,梳洗已毕,见伯青等走了进来。二珠笑脸相迎道:“你们好早呀!”王兰道:“我们虽早,你们也不迟。”众人坐了,小婢送上茶来。

  伯青见慧珠穿了件三镶藕色珍珠皮外褂,内着葱绿小毛衬衫,系条淡红百褶银鼠裙,微露绿绫窄窄弓鞋;头上梳个家乡新式髫子,穿插着几枝碧桃,戴着月白素嵌棉女帽;愈显得淡雅如凌波仙子,迥出尘凡。再见洛珠穿件桃红嵌云小毛外褂,内着素绫衬衫,下系松绿百褶灰鼠裙,白绢高底鞋儿;头上戴着元色杂嵌女帽,当门插了一排红桃花,衬着几片鲜柳叶;觉得肤里玉映,润若朝霞。

  少顷,摆上早点,伯青三人也吃了些。只见连儿进来道:“船已看定,一只凉篷子,离此一箭多路,泊在码头上。”王兰道:“我们先走了去罢,几步路可不用骑牲口,让他们乘舆去罢。”伯青说:“也好。”向慧珠道:“我们先下船去,你们收拾收拾随后同来。”王兰道:“别的也不用收拾,女眷们第一要紧是小解,像我们是极便当的。”洛珠啐了一口道:“偏你婆婆妈妈的事照应得清楚,拚着一日不喝茶,我们也是便当的,你到底不在行。”说得众人大笑起来,伯青等先去了。

  二珠随后带了四名小婢,到了河边下轿,见伯青三人站在船头等候,早有水手搭起扶篙,缓缓走过跳板,同进舱中坐下。水手摇开船头,奔西水关来。众人见河中游船往来甚众,皆是篷窗大开,男女杂坐,急管繁弦,甚为热闹。连儿将竹炉升起火来,在船头煮茶,少停送上几碗茶来,大家品着茗。再看两岸河楼上倚着无数妇女,老幼不等:有用扇子遮脸露半面望人的,有手托着腮,凝眸不语的,有两三人交头接耳谈心的。走过处,那些妇女们多俯着首嘻嘻的望他们笑。还有岸上游人,三个一堆五个一丛,跟他们这只船走,口中唧唧哝哝不知议论些什么。最怪是一起迎面进城的船,忽然扳过梢来,随着他们而行。听得连儿在船头骂道:“这些杂种,都望着我,想是要招我做女婿。我还不知你家女儿可麻不麻,可秃不秃呢?”引得众人笑了。伯青忍笑喝住道:“不许多讲,我们走得,他们也走得。安知不是同路的,偏你好多嘴。”

  忽见洛珠向王兰道:“不好了,我觉得脸上有点麻木,像是肿了。你看可是不是?”王兰道:“这是什么话,好好的人,脸怎样肿起来?”洛珠道:“怕是毒呀!”伯青、小儒大为诧异,连慧珠都不解,齐说道:“奇,你那里有毒?”洛珠道:“是眼毒呢!”众人回味一想,大笑起来。

  不多时,船出了西水关。只见浓阴密翳,山隐烟岚,有多少人立在土岗上放起纸鸢,高高下下倒也好看,令人心地一畅。命连儿将酒摆在舱中,大众慢慢的小饮。暂且勿提。

  单言一人,其人系此书中一个要紧的人物,不得不细说一遍。此人姓刘名蕴字仁香,住于城内三山街。他父亲刘先达,现任吏部尚书,协理体仁阁事务,先做过外任八省封疆,积聚了官囊百万有余,南京要推他首富。刘蕴今年二十六岁,人品却也生得清秀。与陈眉寿同科举人,赖着他老子力,进京会试,点了翰林,不到二年升了山西道监察御史。外貌虽佳,内才却平平。尤喜侈张己富,势压乡邻。娶妻曹氏,是做户部侍郎曹大生的小姐,倒也标致,惟性情悍戾异常,刘蕴十分畏惧。他在京中买了三个姨娘回来,曹小姐人为不乐,禁住刘蕴不许靠一靠儿。他只得背着妻子,在外面挟妓取乐。前年祖母病故,随着刘先达丁艰回来。如今先达服阕进京供职,刘蕴不愿同去,又告假一年。当初他老子在家,尚不敢公然为虐,此时只要瞒定了妻子,在外面除了挟妓之外,一味穿插衙门替人讨情说事,做那些赚钱的买卖。偏又不肯用钱,虽然是一个富豪公子,比穷人的算盘还打得精,外边送他个美名,叫做属狗阴的刘御史。今日亦因清明,雇了只船,同他府中一个篾片田文海带了些二等妓女出城游湖。他坐在窗前,东张西望的看人家妇女;却说伯青等人饮了一回酒,船摇到莫愁湖中,日已当午,在柳阴下小泊。一群水手登岸,坐在树根下吃饭。小儒道:“我们这哑酒也无味,久闻柔云的清歌是南京第一,何妨请教,况城外的游人也少了些。”王兰拍手道:“好得很!我吹他唱。”在窗前取支笛子和了和,柔云却不过众人,只得顿开歌喉唱了一套《游园》,顿挫抑扬,字字中节,觉得流水行云一时遏住,连那树上的鸟都吱吱嗻嗻的乱鸣起来。唱罢,众人痛赞了一回,伯青斟了杯酒,送到洛珠面前道:“柔云辛苦了,请干此杯。”洛珠起身也回敬伯青,刚刚送到面前,只见上流一只快船,三支桨荡得飞快,转身不及,一头碰着凉篷子的尾梢,船身幌了两幌,“豁喇喇”一声,船中器皿碰折了多少。洛珠未曾立得稳,一跄几乎翻下水去,多亏篷窗挡住,洛珠吓得面如土色,坐在舱板上,说不出话来。

  众人大惊,围拢来争问若何?岸上一群水手齐跳上船头,用篙将来船钩住,骂道:“你这个棺材,宽河大水却碰到人家船身上来,损坏的东西是要赔的。”来船水手不肯认错,两边喧嚷不已。洛珠喘口气道:“我这心尚跳上跳下的,方才若不是窗子挡住,好歹要吃。几口水的。这来船实在冒失得很。”王兰笑道:“你起初想便当,茶都不肯吃。这会儿倒要吃水,却不值得。”洛珠瞅了一眼道:“我吓得要死,你反来取笑人。天有眼睛的,停一会把你弄下水去,也让我说笑。”王兰道:“我喜欢吃茶,不用吃水,不比你不肯吃茶的。”引得众人尽笑起来。将要发作来船,只见舱中走出一个华服少年来,后面立着数名家丁。那人满口京腔道:“别耍闹,碰掉了东西值得什吗,赔给你们就是了。我船上水手原不小心,你这船横躺在河里也很不懂事。”又吆喝两边水手不许乱骂。凉篷子上水手见来人甚阔,不敢开口了。

  陈小儒起初背着身子,听得有人说话,掉过脸来。那人拍着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年兄。自家人更闹得讨人笑话。”小儒见是刘蕴,也只得起身招呼。刘蕴趁势一脚跨过船来,走进舱中向众人作揖。伯青、王兰回了礼,让来人上坐。二珠躲避不及,上前请叫了声。刘蕴笑嘻嘻的望他们点点头,回身与祝王二人彼此通了姓名。伯青才知道是刘蕴,闻得人说他不是个好人,心中不大愿意,因与小儒认识,勉强同他寒喧了几句。小儒亦不适意,见他已经走了过来,自己平时是个有涵养的人,又不肯当面冷落他。

  何以刘蕴也走到这条路上来?先在城内时,看见他们同两个标致妓女坐在一处,问明田文海,方知道是聂氏双珠。他耳中早巳闻名,也去过两次,二娘晓得他不是用钱的人,脾气又不好,不曾招接他,用好言支掉了。今日见了二珠,骨软筋酥,垂涎不已。出了城,又听得洛珠唱曲,分外神驰。虽然认得小儒,不好冒冒失失的走过去。想定了主意,嘱咐本船水手赶上他的船,碰他一下,势必争闹,他却趁机排解,走了过来。吩咐他家人取了吊大钱,绐水手道:“碰坏你们的东西,我想一吊钱也够了,绐你们自家去买罢。”众水手欢喜,谢了赏。小儒暗暗称奇道:“刘蕴平时一钱如命。的人,今日为何阔起来?而且心气和平,真算难得。”

  刘蕴向小儒道:“你们今日乐得很,又带了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红人儿,小弟无心遇着这好机会,可不算三生有幸!若不见弃,小弟奉陪谈谈,否则我即告辞。”口里说着,身子却不动。小儒不好回答他,望着祝王二人。伯青道:“我们已是杯盘狼藉之时,怎好有屈仁香兄,改日奉请的为是。”刘蕴忙道:“这却何妨,陈午兄是至好,二公虽是初觉,然久仰大名,一晤如故的。兄等不见外,小弟择日还要奉屈诸君到鸡鸣埭、雨花台各处逛逛,畅游他一天。我们聚在一处,是难得的。”说罢,哈哈大笑,吩咐他家人道:“你等过船去,将上等酒肴搬几样过来。再请田师爷同来坐坐,你说这边船上都是我的至好,不要紧的。再开一桌饭与那些女相公们吃,打发他们先回去罢,明日到府中领开发。”家人答应着去】了。刘蕴对众人道:“小弟也带了几个人,此时见着二珠姊妹,视他们已如粪土,所以不叫他们过船给诸位请安,倒还遮着点丑。”小儒道:“刘年兄赏识是不错的,未免太谦了。”

  少顷,他家人搬过几色菜来,将桌上残肴撤去,重新整顿,送上酒来。众人见他涎着脸不肯走,也不好十分拒绝他,只得让他上坐。刘蕴执意不行,在小儒对面坐了。忽见一人走进舱来,年纪约四十上下,生得獐头鼠目,八字微须,穿着一身新艳衣服,装出斯斯文文的样子,与众人见了礼。刘蕴叫他在肩下坐了,对众人道:“这是小弟友人田文海兄,人是极有趣的。”又与他说了众人姓名,田文海鞠躬道:“满座皆是贵公子,文海何人,得附骥尾,与我大有荣施。”众人见他出言俗恶,尤觉可厌,都在鼻子里哼了声,似应非应的。二珠一肚子不愿意,因刘蕴势焰熏天不能得罪的,勉强起身敬了刘蕴的酒。刘蕴大为快乐,瞇着一双眼,逗他们说话。慧珠本来不喜多话,洛珠是极口快的,心中却厌烦他,也冷冷的。

  刘蕴见满座不欢,要想个主意乐乐,对小儒道:“小弟有个新鲜令儿,大家何不一行,较哑酒热闹些。”小儒道:“也好,倒要请教是何新令?”刘蕴满满的吃了一锺令酒道:“是个拆字令。细说一个字,加一小竖成个字,加一大竖又成个字,撇掉了再加二竖改成一个字。要前后说得联络有趣,又要叶韵。不会说的以及说错了,罚酒三杯,说笑话一个。就从我说起。”想了想,向众人道:“小弟有僭了。”说道:一个二字写中间,加一小竖便成土,加一大竖便成干。不是有二分土气,就有二分没相干,不如加上二竖,却是个蛙在井中把天观。

  众人只得说声:“好,此令倒也新鲜。”刘蕴洋洋得意,斟杯酒送在伯青面前道:“轮到伯青兄说了。”伯青接了酒,没奈何说:“我也是个二字,却从仁香兄前令上脱胎来的,不免抄袭。”道:一个二字写当中,加一大竖便是土,加一小竖便是工。我看不用二分土,也不用二分工,不如加上两竖,把口门儿封。

  刘蕴明知说的自己,也只得随着众人道声:“好!”伯青之下该慧珠说了,慧珠道:“我不会说,吃酒罢。”一连吃了两杯,伯青抢着代了一杯。刘蕴道:“有个笑话呢?”慧珠道:“我更不善说,还是三杯酒代了罢。”刘蕴道:“酒令严如军令,那却不能。”洛珠接口道:“我代说罢。”刘蕴笑道:“也好,人不笑是不算的。”洛珠也不理他,道:秋日桂花大开,一班土子们闻得有一古寺内,桂树又大,花又开得多,远近游人往来不绝。这些士子们高兴,同去赏玩。果然树可参天,花香扑鼻。内中有一个士子,拣那低处折了一枝闻香,不料和尚大为发话,道:“先生们,只许看不许动手。若你也折我也折,一日到晚上万的人,小寺这有几棵树早经都折完了。”广士子们听了,动起气来,把和尚臭骂一顿,气犹未平,见旁边一个尿桶,提起来浇了一树,恨恨的道:“你这秃子,不过留与那些大老官们闻香,好骗他的钱。我与你糟蹋掉了,偏不叫你刘仁香,却叫你留人臭呢!”

  说得大家狂笑起来。刘蕴好生不悦,反忍下去淡笑道:“贱名出自美人之口,虽臭犹香,只怕我不配。”却挨到陈小儒说了,小儒接口道:一个曰字写得圆,添一大竖便成由,添一小竖便成田。我看也不曰由自己,也不曰乐园田,不如添上两竖,是非曲直在人言。

  众人齐赞了声“好!”轮到田文海说了,文海道:“晚生才疏学浅不能说,也吃三杯酒,说个笑话罢。”一口气吃了两杯,第三杯酒送到刘蕴面前,捻着鼻子道:“请大老爷代一杯,难道他人有情有义的代酒,你就不肯代一杯儿,我料你也不好意思。”又扭扭捻捻的福了一福,引得众人笑得忍不住。刘蕴笑道:“别肉麻,我带了你这粲头相公,可不讨人家笑话。”头一仰将酒吃了。慧珠听田文海打趣他,两颊一红,沉下脸来,转过身子伏在篷窗上看湖景去了。又听田文海说笑话道:正月十五大放花灯,一起乡下人进城游玩,见各处的灯,飞禽、走兽、人物都彩色鲜明,又像活的一般。乡下人当成真的道:“世上那里有这些活宝贝,奇怪奇怪,却肚皮亮亮的能点灯。”又问:“值多少钱?”旁人与他开心道:“十吊大钱一张。”乡下人吐着舌头道::“好贵,好贵!”正看得高兴,忽然一阵大雨各家措手不及,将灯全行打坏,都露出架子来。乡下人道:“呸!我当是活的,原来是篾片做的。可怜我们乡下人,一年苦到头,种田养鸡鸭都没有这样大的利息。

  田文海说到此处,却一口气说了下去,道:真正乡下的鸡鸭,田篾片不如了。

  众人听了,哄然大笑。洛珠笑得把酒喷了一桌,忍不住眼泪都掉了下来,前仰后合的,却如带雨梨花,经风杨柳,愈觉得姣媚。刘蕴道:“不要笑坏了。”又高高的念了两句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洛珠正低着头抹身上的酒,接口道:“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小儒笑道:“柔云这张嘴比刀还快,我等真要退避三舍。”令又挨到王兰,也微想了一想道:写一个三字适相当,加一大竖便为主,加一小竖便为王。我看你也做不得三分主,也做不得三齐王,不如加上两竖,人说曰做不长。

  众人笑了一笑,却派到洛珠道:“我说的不大好,诸位包荒些。”刚要说又笑了起来,勉强忍住笑道:写一个王字君知否,添一小竖便成五,添一大竖便成丑。我看你全不像王老五,也不像王老丑,不如添上两竖,倒像个田老九。

  伯青道:“妙极了,却又说得自然。”田文海道:“洛姑娘怎么明骂起我来了。”洛珠道:“真正奇了,我是凑着字说的,天下那里只有你一个姓田的,况也不是行九。既然我说错的,罚我吃锺酒,说个笑话何如?”刘蕴道:“很用得,你的笑话是不坏的。”洛珠道:有个人穷的没有法子,心里想道:“不如到京里做太监去,又尊贵又好开钱。”到了京中,拜在老太监门下,求他各事照应。老太监将他派在大内里执事。一日,内里传旨进膳,这人;苴:“万岁要吃中饭。”老太监喝道:“不要乱说,万岁要用御膳。”一日,又传旨大宴诸官。这人又道:“万岁要摆宴呢!”老太监又道:“说错了,万岁要摆御宴。嗣后你要记着,譬如大内里花园叫御花园,护卫的兵丁叫御林军。”这人方才明白道:“怪不得皇帝面前东西都要叫御字的,从今我也是个老手了。”这日从御花园门首经过,踏了一脚屎,“恨要骂你几句又怕是皇帝屙的,若不看你是御史,我就要骂你了”。

  众人哈哈大笑。慧珠瞅着洛珠道:“你太觉高兴了。”洛珠只图说得畅快,那里还顾忌旁人。伯青等明知刻薄太甚,也不好阻他,而且实在好笑,大家希图一笑将此话掩了过去。谁知刘蕴听了怒从心起,脸都气白了,欲要寻闹,又转想道:“他们一起的人太多,必不容我发作,又碍着小儒的面子,再者我是自己来的,并非他们请我。”回头见田文海闭着眼,摇着头道:“岂:有此理,言之太甚了。”暗地将田文海袖子一扯,站起来假作笑容道:“有趣,有趣!本当多坐一会儿,还要尽兴乐一乐。无如小弟尚要进城有事,改日再奉陪罢。”他的家人进舱将残肴收去,刘蕴遂与众人作辞。

  众人见他神色不妙,不便深留,大众送到船头一拱而散。复回船来,齐埋怨洛珠道:“刘蕴原不是个好人,他既涎着脸入席,索性敷衍他半日,他没趣会自走的。你偏要刻薄他,这种人是要记仇的,窃恐从此要起风波。”小儒道:“我本说清明不可游湖,偏生遇着他,真叫人无味。”洛珠冷笑道:“拚死无火灾,是我得罪他,不过他倚官仗势设法收拾我,不累及别人,不劳诸位与我担忧。”王兰接口道:“柔云这话很是,如果刘蕴收拾你,我王者香也不依他。”众人见他二人如此说法,不好再说,反将别的话支开去了。伯青道:“我们也饿了。”命连儿摆上饭来,一面吩咐水手返棹进城。饭罢,众人谈谈说说,船已到了原处,开发了船价,大众登岸取路各散。

  单说刘蕴回到自己船内,气的说“受不得”。田文海笑道:“少老爷何苦因此小事气伤贵体,难道收拾几个婊子还费事不成,若说碍着他们,倒也不难。”就着刘蕴耳旁,低低说了几句道,只要如此如此,“叫死而无怨”。刘蕴听了,回嗔作喜道:“在理,你这话很使得。合城的人都奉承我,反被这两个骚货取笑去,岂不是过回头了吗?我起初也罢了,他们越说越不成样儿。若说碍他们的面子,这话更扯淡,小儒我是不怪他,那祝伯青与王者香冷冷的样子,好像有他妈十七八品,我还巴结他么?况且我背地里瞧慧珠是姓祝的人,洛珠是姓王的人,小儒是没相干的。”说着,船已抵岸。刘蕴与田文海回到府内,在曹氏跟前一字不提,暗中叫过几名能干家丁,嘱咐他们照样去办,不许走漏消息要紧。

  再说到伯青回来心中终觉不快,想道:“刘蕴今日受了洛珠的笑骂,他不是个好惹的人,必然不肯干休,只怕在这几日内,他家定要出事。果真出了事,叫我怎样出头去庇护他。”又恐慧珠吃苦,思前虑后,一连数天懒得出来。这日王兰约了小儒,又来乔布青去访二珠。伯青也记挂慧珠,一同乘马到了篱边,听得里面高高的喉咙有两三人说话,却不甚明白。才进了门,只见二娘在那厢招手,众人会意,随着他由正面五间旁边个小门穿过去,是洛珠的卧室。不知二娘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却说伯青,小儒、王兰三人来访二珠,见宋二娘望着他们招手,随了二娘到洛珠这边来。原来洛珠的卧室在一顺五间后面,一个小院落,栽了些花草。上首大大的曲折形式三间,一间起坐,旁边两间是洛珠卧房,装潢得十分齐整。众人进了房,见慧珠姊妹二人仓皇失措的坐在牀沿上,呆呆的望着外面,见了众人也不起身。伯青诧异道:“你屋里出了什么大事,惊慌得这个样儿?外面那些人是那里来的?听他声音像似要淘气的。”

  二娘拍手道:“祝少爷再不要提了。今早忽然来了两三个人,却都不认识。他走进门就问他姊妹,恰好他两人在里面,我见他神色不善,回他被人家接去了。来人不等我说完,拍着桌子骂道:【好大模样的红姑娘,躲在家里不出来招呼,难道我们不给钱的么?就是真出去了,我们在这里等一天都要守着他们,见一见红人儿,明日好成仙去。若是躲着,我们知道了是不依的。】我也没法,只得请他们坐了,小心陪着他们,无奈七嘴八言的,令人难受。”伯青蹙着眉道:“只怕是……”回头见洛珠脸上一红一白,望着伯青更形惭愧。伯青自悔多言,即改口道:“只怕是你家无心得罪人了。”二娘道:“我的少老爷,做这样买卖还敢得罪人?只愁趋奉不及,就是不招接的人,也是好言好语回复他,还要留茶留饭。我前后仔细一想,实在没有得罪人的处。”小儒道:“那些人如果来寻乐的,断不会淘气,大抵有因而来。你再去试探他,只要糊出门,即没事了。”

  正说着,猛听得外厢天崩地裂一声,好似桌子推翻,连板壁都打倒了。二娘急急跑了出去。少停见一个小婢,喘吁吁的奔进米道:“不好了,来人把桌掎全行打坏,大姑娘房内舂得稀烂。现在抓住末二奶奶打了几下,还要他交出姑娘们来才肯干休,口口声声的要打进来。说看见三个人走进去,分明将姑娘藏在内里骗着我们。”吓得二珠哭了起来,慧珠分外害怕找绳子要自尽。伯青、王兰都慌起来,一面劝慰二珠,自己心中也想走出去。

  小儒却有点主见道:“不要乱,什么人事,他还敢糟蹋我们么?倒是畹秀,柔云被他等看见却不便。你家可有后门?”洛珠颤颤的道:“我我这屋后有有个后门。”小儒道:“那就好了,我们三人伴着你姊妹由后门走出去,悄悄的到我家里住几天避一避风头,就没有事了。”王兰道:“很用得。”也不由二珠作主,逼着他们将随身要物带了几件。洛珠起身将帐子掀开,露出两扇小小的门。原来这门在里面是个暗门,以备不虞的。众人走出了后门,正是秦淮河边,却好见连儿同着马夫在空地上放马。伯青唤了他过来道:“你去叫两顶轿子,不要耽误快些去。”连儿见主人与二珠立在空地上,神色仓皇,不知何故,也不敢问,急急的转身去了。伯青果将三名马夫叫在身旁,犹防来人寻至相闹。不多时,连儿押着两乘轿子来了。小儒道:“抬到我宅里去,重重行赏。”二珠坐轿,三人乘骑,一路如飞,奔三山街而来。到了府前,众人下马,轿子一直抬至火巷内才住。

  小儒领着二珠,同众人由火巷一个小门进去,转了好几处弯弯曲曲的回廊,见一排五间亭子,两边向水,一面倚着假山,题曰“春吟小榭”。亭外牡丹盛开,绿阴低护,走过迎面一座红栏小石桥,即至亭中,是小儒平时读书的所在。亭中盛设颇为幽雅,内里一间用楠木落地罩隔开,倚壁一榻,衾枕华美。小儒让众人坐了,伺候的小奴双福,送上茶来。

  慧珠道:“我这会心中才定,尚觉有点突突的。那些人进门就闹起来,决非无故而至,慢慢的访问都要明白。想我们这种人是极无味的,怡声下气的去奉承人,稍有不到人人得欺。若是个良家女儿,正眼也不敢觑一觑。”说着,流下泪来。洛珠提起心事,又想到适才的光景,不由得一阵心酸。小儒、王兰一旁叹息,伯青凄然道:“畹秀之言足见心地,我见那些行户人家乐此不倦,以是为荣者不可胜数,想他等另具一副肝肠。何况古今来多少才人亦曾沦落风尘,只要出淤泥而不染,后日都有个好好结局。畹秀、柔云有何患焉!”二珠听了皆点头称是,拭了泪痕。

  慧珠起身向小儒道:“我们理应去谒见夫人,烦你引导。”小儒道:“那倒可以不必,我代你说声罢。”洛珠道:“什么话,理数不可缺的。”祝王二人亦云:“谒见为是。”小儒不再推托,嘱咐双福着厨房内在例菜内添两色:油炸鸭子,清炖鲥鱼;再加样麻菇笋丝素汤儿,开一坛好老酒,就摆在这亭子上。王兰道:“我们是要回去的。”小儒笑道:“者香忽然客气起来,我是代畹秀、柔云压惊,借此聚聚,你纵然要去,难道也阻我请人么?”王兰道:“既如此说法,我做陪客不走了。”小儒道:“我料你也舍不得走。”大众都笑了。

  小儒领着二珠来见他妻子方夫人。若说这方夫人,是极贤淑的,而且才貌双佳,与小儒同庚,生了二子一女。小儒深得内助之力,夫妇又极伉俪。这日,正坐在窗前调引儿女玩笑,抬头见小儒进来,起身相迎。又见小儒背后随着两个闺娃,容光焕映,清若芙蕖,忙问道:“此系何人?”小儒笑道:“就是我平时极口称赞的聂家姊妹,今日特地领来见你,可信我言不谬赞。”

  二珠上前叩见,夫人忙用手挽起道:“名不虚传,不愧【国色,二字。”又叫他们坐了,问道:“今日因甚事儿到我府里来?”小儒将前后情节细说一遍,方夫人叹道:“世有名花,当知爱惜。若辈杀风景,可知其俗入骨髓,不足计较。我府中房屋甚大,就在这里多住几日,外人也不敢奈何你们。晚间在我房里歇,与我谈谈,倒不寂寞。”二珠道了谢,齐说道:“蒙夫人错爱,不鄙贱质,又许时聆训诲,真万幸也。”方夫人听他们出言彬雅,尤为欢喜。坐了坐,小儒同他们出来。

  王兰道:“你们见过小儒兄的嫂夫人了?还是被打出来的,还是被撵出来的?多分小儒也捱了一顿骂,不然何以都怔怔的?”洛珠笑道:“你可是活见鬼,见那个怔怔的?夫人人极宽厚,见了很疼我们,还叫我们晚间到上房去宿,陪夫人闲话。娶了这位夫人,真是前世修来的。”王兰笑道:“晚间到上房陪夫人,是极好的事,岂不要把小儒叉出来,让你们先问声小儒,可愿意不愿意?”小儒笑道:“放屁!你惯会说瞎话,我平时一个月就有二十余天宿在外书房。只怕你日后娶了弟媳,有事撵你都不肯走的,好歹你不过仗着一付涎脸儿。”

  大家说笑多时,见双福摆上酒来。他们常聚的不谦让,挨次而坐。慧珠终觉放心不下他母亲,不知道那些人可去没有去?央着双福去探个信儿。小儒道:“我也想到此处,你可速去访明白了来回话。”双福答应着去了。

  单说二娘从后面走出来,见桌椅全行打损,来人跳来跳去的骂。二娘忍气陪笑道:“爷们不要动气,姑娘今日真不在家,已经打发人接去了,请爷们稍守片刻。如果躲在屋里不见人,这又何苦呢!难道打坏多少东西,不肉痛的么?就见一见爷们也不把他们吞了下去。爷们是知情达理,可知我这话是不欺人的。”二娘正在分辩,内中一人身材高大,貌极恶陋,睁着眼道:“放你娘的屁!我亲眼见三个人走进去,不是你家孤老是谁?那三个人衣服华美,人又少年,你巴结他,将这些巧话来搪塞我们。”说着,把二娘一掌,二娘立脚不稳,一跄几乎跌翻,不觉红涨了脸道:“这是什么话?姑娘既不在家,暂时变也变不出。爷们把东西打坏了不算数,还要打骂我。爷们也是些正经人,动手动脚的都不成说话。我又是个老年妇人,难道还与人打降不成?真是没有见过的事。”冷笑了声,转身即走。

  这人听了,跳起来抢步上前,把二娘叉倒,不分皂白,拳打脚踢。二娘打得在地上乱滚,喊叫“地方救命!”吓得众人劝又不是,帮又不是,都噤住了。来人又奔进慧珠房内,索性打个竟尽,出来指着二娘道:“你这老虔婆倒会撒泼,停一会叫你看手段。你们这些乌龟家还了得!”忿忿而去。小婢等人将二娘扶起,椅子上坐了。二娘顿足捶胸,既哭且骂。

  王氏起先躲在自己房内,此时听得人去了,方敢出来。见二娘衣裙破损,头面打伤,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额角上几个老大疙瘩,心中着实不忍。搀他进房,用水洗了头面,整顿衣发,婉婉的宽解。又劝他吃些饮食,二娘叹口气道:“聂奶奶,这碗牢饭我也懒得吃了,陪尽无数小心,费尽无数唇舌,一日到晚刻刻提心在口,还要受人糟蹋。我长到四十多岁,这样苦真是头一遭。明日正把牢门关起来,人还能吃我讹头么?有紫金子赚,我都不愿了。”又指着外面骂道:“这一起瘟杂种,打了你家老娘,明日要挨千刀剐万刀剁呢!”说了骂,骂了说,好半会方住。回头问小婢道:“姑娘们呢?人去了可以出来了。难道我打成这个样子,他们不知道么?还要商酌个主见,寻个地方避一避再说,怕这些瘟杂种要重米的。我吃苦:也罢了,他们大风都吹不起,还能经这样大浪么?神天保佑,方才是没有闹进去,果真看见他们,还不肯干休呢!”又叹口气道:“聂奶奶,不是我说,你家两位千金性情实在古怪。接不得的人不说,接得的人若不与他们合式,想同他说句话儿好像登天。大姑娘是冷冷的,令人难耐;二姑娘那一张枭嘴薄唇,说出几句刻薄话儿,益发令人存身不住,难免暗地里不得罪人。全仗着我敷衍人,也敷衍不了许多。天下能有几个像祝少爷那一班人,又肯用钱,又顺着他们脾气。我亲见他姊妹不高兴,无数的钉子给祝少爷碰,祝少爷反笑嘻嘻的七搭八搭逗着他们说。陈少爷、王少爷也是这样。你想一想,这种有钱有势的贵公子反来恭维他们,难得不难得?所以把他姊妹脾气酿坏了,以为世上人都是这样的。”

  王氏点头道:“二奶奶真说得不错,就是我家这几年,也很亏他提拔,实在他的钱用得不少。最难是连戏言都不与慧珠说一句。这样脾气,我家慧珠才合式。常想托出人来说,把慧姑给了祝少爷,洛姑也绐了王少爷。后半世你我日子也靠得住,他们不是薄情的人。”二娘摇首道:“暂时不得成功,可知道祝王二人正室还没有娶,他们读书明理的人,断不肯先纳妾的。将来我看你家两个姐儿,都是他们的人,此时却不好提。”只见小婢走来道:“那些人闹的时候,两位姑娘出了后门,随陈少爷回府去了,说过几日才回来。”二娘道:“好极了。我正想送他们出去避几天,在陈少爷府里是放心的。”

  大家正说着,忽见两个人似公差打扮,一老一少,昂昂的走进来问道:“这里可是聂家么?”王氏应了声。老年的道:“你可是聂王氏?这位可是宋氏,;”二娘见问得蹊跷,忙起身让坐道:“二位下问有何见谕?我正是末氏,人人皆知,瞒不起的。请问二位上姓?”老年的道:“我叫刘亮。”指着少年道:“他叫周明。敝衙门是上元县,无事也不能惊动,有件公事在这里,望一望就明白了。”在袜筒内摸出一张纸来,递与二娘。王氏识得几个字,走过来看道:特授江宁府上元县正堂毛为恃势行凶,乞正风化事。本月初九日,掂文生柴士图、包友礼,文童闻南金,民人王义等禀称;“生等向住桃”十渡地方,忽然前岁搬来聂王氏母女三人,本籍苏州,买民人王义之宅居住,与生等近在四邻,并声称投亲来此。居未数月,即延请曲师教伊二女弹唱,又密结著名女棍宋氏联为心腹,勾引游人;并有当地无耻缙绅子弟,时为往来,以作靠背。生等忝列胶庠,知关风化,即着王义辞房,嘱伊另迁。而聂王氏等阳奉阴违,延宕不去。近日更无忌惮,甚至喝雉呼卢,彻夜不已。盗火堪虞,千人一见。生等万难坐视,时虑祸延,乃约王义同往婉为启导,冀彼有所感悔而能知止。讵料聂王氏等迁怒多事,侈口谩骂,稍与争辩即喝令家奴数十名将生等撮地痛打,反栽无故诬良,嗣为旁观劝解始释。伏思禁城之内胆敢横行,其意不过有所倚恃;不知诱引子弟法无可逃,殴辱斯文更无可逭。若不严逐根究,将来之行为,非生等所敢拟议”云云。为此,即仰该差飞提聂王氏、宋氏及聂氏二女一并到案,讯明重办,毋得稍有徇庇,致干未便,切切。年月日本县行王氏看完吓得面如土色,满身发抖起来。幸亏二娘还有主意,走进房内好半会,取出两个梅红纸包,递与来差道:“些须非敬请收了买杯酒吃,俗说道,千差万差,来人不差。至于这件事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躲不了的。只求二位头翁稍停一半日,容我们稍为料理。况两个姐儿亦是在案要紧人证,今日被祝大人叫去,也要接回来,一同赴审。最好笑是原告一个都认不得,就是房主人王义,连魂灵都没有来一遭。这种无影无形的事,从那里说起。”

  两个差人见二娘很懂事务,说话又明亮,将银包颠了颠约有十两光景,颇为欢喜。刘亮把扇子在桌上拍了一下道:“宋奶奶,我看你是个明白人,又会力、事。蒙你的情,看得起我们,有一句话不得不告诉一声。可知道这件事当真是这一起人告你的么?你说连认都认不得,我也晓得你认不得。你家暗中得罪个人,这人却不好说话,所以化出这些人来出首的。”周明侧着头道:“刘老爹,你不要说罢,紧防说出牵搭来,我是不管的。”刘亮道:“兄弟,末奶奶是个懂事的人,纵有牵搭,我也要说的,卖货要卖于识者。”二娘叫人摆酒饭请他们,刘亮一面吃着饭,说道:“宋奶奶,你道是那个?就是那三山街上的刘御史。昨日面会本官谈明白了,今早约这班人连名具禀,即刻批出来,点了堂签。你想可快不快?宋奶奶,我伙汁们有个主见,你们商议着。我们说你家姑娘未曾提到,可以捺得一时半刻,多却不能,因为原告的脚力太大。最好你也去寻条路内里说声,那就缓下来了。事过亦要到别处让让风头。这些话要晓得是我们报效你的。”

  二娘听了,千恩万谢,又封出几两银子,打发来差去了。二娘跌足道:“那日游湖回来,听得说得罪了刘御史,我就知道不妙,果然弄出事来,是自家去寻的晦气!”只见双福来问信,二娘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并嘱慧珠求求诸位少爷设个法儿。

  双福回来,细细对众人说了一遍。慧珠、洛珠听了如万箭攒心,忍着一包眼泪,起身向小儒福了福道:“我姊妹二人蒙君等契合,不以卑贱见弃。今不幸老母遭此横祸,要求你代母亲、二娘解脱,我们至死不忘大德。伯青是有父母在堂,不便为此事出头,所以不去央他。”说着哭了起来,意欲弯腰下拜。小儒忙扶住,慨然道:“畹秀柔云但请放心,交友原共患难的,你我虽隔以形骸,究竟此心不隔。况这毛县令是先父的门生,我去说个情儿,想他也不好十分推却。你们切不可伤心,自己保重要紧。此事交在我陈小儒身上就是了。”二珠闻言感激不尽,谢了又谢。伯青、王兰也作揖道谢。慧珠又催小儒就去,恐仍有变动。

  小儒吩咐双福传话,外面备轿拜县里去。小儒到后面穿了公服,方夫人也说去的为是。少顷,伺候已齐,小儒辞了众人,乘轿直向县里来。到了衙前,先去投了帖,他们是通家世交,即刻请见。两人见礼,彼此问好。毛知县道:“许久不晤世弟了。”小儒欠身道:“屡欲趋阶请安,无如俗事多多,不能如愿。小弟今日之行,因有事恳求世兄,未免冒昧。”遂将聂家如何受屈之处,从头细说。又说到“二珠已为祝王二人赏识,不久即备位小星,尚祈破格体恤,以全祝王二人面目。他们属在治下,不便来谒,转委小弟缓颊。”说毕,又深深打了一躬。

  毛知县哈哈大笑,手捻长髯道:“世弟过于钟情了。若论祝颂三的公子与王茂才,愚兄也素仰其才,既然聂家姊妹做了他的侧室,世弟又来讨情,我断不能难为他。今早刘仁香太史来,嘱托我切实究治,并暗暗伤着睹位。此时说穿了,只好含糊了事。但是这聂家,世弟须知会他往别处去走走。不然刘太史未必就肯干休,那时闹到别处去,我就不能庇护了,而且也不好看相。”小儒道:“蒙世兄格外施恩,小弟也知感激。若说暂避,不用世兄费心,小弟却理会得,何能使世兄作难。”又说了一会闲话,起身告辞。毛知县直送到暖阁外始回。

  小儒到了自己府内,先将知县准情开脱的话,告诉他们。二珠听了转悲为喜,感谢不已。伯青、王兰也十分欢喜。小儒换了便服,重新入座。大家方才畅饮,只见双福进来道:“聂奶奶同宋二娘在外求见。”小儒道:“叫他里面来。”不多一会,双福领了他们到亭子上。二人抢步上前,叩谢了众人。小儒叫他们坐了,道:“你们的事已经吹散了,可以放心罢。”

  二娘道:“若不是诸位少爷大力,我们是冲定了家。将才差人来取了一张改过切结去,并限三日内搬回原籍。我想南京城里是无人不知的,就是官府不押逐,我们也难住了。已与聂奶奶议定,暂回苏州,不过一年半载仍是要来的。刘蕴这杂种进了京,就没有对头了。我们一则过来叩谢,二则还求少爷格外成全。我们城里尚有点首尾,非八九个日子不能清楚,意欲暂在少爷府里小住几天,料理各事。外面是万不能住的,再有点风波,就牵搭了。总总蒙少老爷天高地厚之恩,碎身难保,惟有祷告少老爷连中三元,位极人臣。”小儒道:“这事不难,你们今日收拾收拾就搬到我府里来。况你家姑娘也不放心你们在外面住呢。”二娘起身重道了谢,又往后堂见了方夫人。

  慧珠见其事已结,喜出望外,心中万分感激小儒。又闻得要回苏州,却又乐去悲来。难得遇着伯青这一个知己,想此番一别,地北天南,不知日后可能相聚?不由得扑簌簌掉下泪米。洛珠也是一样心事,王兰背着脸长吁短叹。伯青起初也难过,落后一想,反释然道:“俗云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自古有离即有合。况他们回苏州亦是正理,离此不过数日程途,音问可以常通,他日仍聚在一处也未可定。纵然日夜悲思,试问可能将他们留下?我若再凄凄惶惶的,他们分外悲苦。畹秀又是个锤情的人,倒反要生出别的事来。”想定主意,扯了慧珠坐在亭外石栏上,委委婉婉的开导他。慧珠听了,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叫我打开心肠,将你我情节看淡了,日后都要相会的;糟蹋了自己身子,你倒不放心。”伯青道:“闻卿之言愁思顿解,不负你我两心相印一番。”那边洛珠,王兰也聚在一处私浯,颦眉泪眼,难舍难分。

  小儒道:“我已备了一席为畹秀,柔云饯行,大家须尽兴痛饮,此一别至速也要一年半载。”见双福进来将四壁纱灯点齐,摆上酒肴。一主四宾,序齿入座。烹治十分精洁,无如众人各有心事,难于下咽。小儒道:“既得春回又将夏至,适逢畹秀、柔云回里,我们大众意在联句,诗曰《送春词》,要暗合临歧赠别之意。诸君以为何如何?”伯青、王兰道:“弟等亦有此意,即从小儒兄起。”小儒电不推逊,叫人取过笔砚,先写“送春训”三字,复写起句,与众人看道:春来春去倍伤神,伯青赞道:“-起便合凄然远别之意,兼之恰如题分。”便接写道:记得寻春又送春。满院落红飞似雨,王兰道:“接句更觉出色。”遂续着写道:一堤嫩绿软成茵。最怜南浦将行客,慧珠眼圈儿一红道:“说到我们本意了。”接写道:不解东风惯荡尘。莺燕有心仍恋旧,洛珠接口道:烟云过眼总无因。钟声远寺催将断,慧珠听了,落下泪来,小儒道:“柔云音调何其悲也。”遂续道:鸟语空庭听未真。应候惟知有桃李,伯青道:“用一顿句作开合,音韵更响。”接道:耐寒终不及松筠。楼头少妇愁凭槛,王兰道:“接句司【为畹秀、柔云作一影子,下一句又归到本题了。”续道:洞口渔郎漫问津。金粉当年思故迹,慧珠道:林泉小隐许存身。无多别泪休轻洒,伯青点点头道:不尽离情懒欲申。

  小儒道:“再续两韵也好结了。”忙接道:怕见峰峦横北郭,王兰接着写道:任他蜂蝶闹西邻。

  伯青道:“写到本题而住最妙。”接写道:飘零柳絮纷纷去,慧珠道:冷淡梨花处处新。寄语韶华须暂驻,洛珠道:“尾句我结了罢。”

  天涯犹有未归人。

  小儒拍桌大赞道:“柔云此句情神并到,不脱不黏,令人读之黯然魂消。拜服,拜服!”慧珠将此句念了几遍,更觉伤心道:“从此天涯归人无几。”小儒用纸誊清,注了各人名字在下从头念了一遍,道:“十二韵一气呵成,若出白一人之口,联句得此真不易也。”众人也传看了一会。外面已交三鼓,撤席散坐,又谈了半会,伯青,王兰作辞回家。

  从此每日清晨即来,半夜方回。二珠有时进去陪方夫人谈谈,方夫人大为怜爱他们。一连半月有余,二娘将外面各事理清,在码头上雇定了船,择于明日起程。

  当晚,小儒又备席与他们送行,说明了畅饮一夜,明早好送他姊妹登舟。王兰同洛珠絮絮叨叨说个不了,时哭时叹,连酒都不吃。伯青与慧珠坐在席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默默无言相对饮泣。小儒也觉难处,想出些话来宽慰他们。

  慧珠向伯青道:“我们这一别,未卜何日方能聚首。只怕你要再见我时,我多分要愁死了。”说着又哭,勉强又说道:“我有句话,屡欲同你说,又恐你不愿意,今日却不得不说了。老太爷老太太只生了你一个,满指望你扬名显亲,替父母争光。无如你却不以功名为念,老太太又疼爱你,不好一定强着你。为人子者,当体贴父母怀抱才是。你具此奇才,何愁不步青云。我劝你从此把那在外面疏财任侠的性情改一改,静静的用起功夫来。秋天乡试,倘然中得一名举人,老太爷老太太固届欢喜,我在苏州也欢喜。免得人议论你贪着花柳误了功名,那声名是不好当的。你果真同我好,可依我这一句话儿。”伯青听了,泪如雨落,哽咽了半会,道:“畹秀金石之言,已铭肺腑。我非不知父母望子心切,以为【功名】二字三十而外得之不晚,深恐此身为微名羁绊,负了少年。今日既如此说法,但放宽心,我准备秋风一战,都有以慰我畹卿也。”小儒道:“畹秀这话说得正大,全没有儿女情态,不枉你们两情相许,真要愧煞我辈须眉了。”那边洛珠也劝王兰秋天下场,不可耽误功名。王兰亦诺诺应许。两边又说了许多悲切的话。

  不觉天明,二娘早巳起身,同着王氏收拾齐备,进来叩谢众人。二娘道:“明年春初,可以到南京来。诸位少爷没事,可请到苏州逛逛去,不然也要时常通个信息,不要望坏了两个姐儿,诸位少爷想也不忍心的。”又引得二珠哭了起来,好容易被小儒劝住。二娘又同着二珠到后堂叩辞夫人,方夫人反觉恋恋难舍,赠了他姊妹许多东西,又嘱咐“早去早回,停一两个月就可来的。况这件事有我家老爷住在南京,都司庇护着的”。二珠答应,辞了出来。外面舆马业已齐备,慧珠、洛珠见势不可留,先向小儒作谢,叮嘱他没事劝劝伯青,王兰不要想念他们,当以功名为念。小儒见此光景,也自伤心,惟有点头而已。

  二珠转身与祝王二人作辞,各人扯住了手,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好半会一齐放声痛哭。王氏、二娘在旁也眼泪鼻涕闹个不清。见天色不早,上前劝住他们,催促动身。二珠没奈何,随着出来,众人相送。可怜二珠一步一回头,恨不得由亭子上走到大门外,有十里路长才遂意。到了门外,二娘搀他们进轿,二娘等人各上了小轿,大家说声珍重,如飞的去了。伯青,王兰立在门前望不见他们一起轿子;尚呆呆的不动。小儒扯了他们进来,再四劝慰了半日,各自回家。

  伯青回到府内,不言不笑,好似痴的一般;又怕人知道,背地里出了无数眼泪。王兰在家亦然。倒是小儒闲日,到两家来走走,又将二珠临行劝他们立志功名的话,说了几回。二人无奈,除却与小儒盘桓,逐日用起功来。祝公夫妇大为欢喜,难得儿子回心转意,巴干功名。

  一日,伯青正在书房纳闷,见连儿进来道:“老爷请少爷后堂说话,京里舅太爷有信来了。”不知信中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却说祝伯青连日闷坐书房,一心想着慧珠如今该到苏州了,不知可平安否?他也该寄封信来。只见连儿来说,京中舅父来信,父亲在后堂等着说话。忙起身到了后面,见祝公拿着一封书信,在那里看。旁坐一少年,约有二十余岁,翩翩鸾凤,骨秀神清,觉眉目间一团威猛气象,睹之令人可亲可畏;身上衣履却不甚华美,心中暗暗称异,不识何人?少年见了伯青,立起身来,彼此招呼。祝公道:“你舅父有信在此,你去看了。”伯肖双手接过,从头细看,方知舅父升了协办大学士,赐上书房行走。秋间舅娘带着表弟汉槎回里乡试,兼扫祖墓;又知这少年姓云名从龙,字在田,河南固始县人,是个不第秀才,去岁纳监入都,秋风又罢。

  要论这云从龙,文武全才,为人极有肝胆,敢作敢为。因屡蹷文场,名心已淡。家世赤贫,孑然独立,流落京师卖文餬口。

  这日,江公朝回,在轿子内看见从龙一表非凡,大为赏识。将他请进府中,盘桓了几日,知他是个饱学,更加契重。恰恰从龙欲往金陵投亲,江公修了封书寄与他妹丈,嘱他善视从龙,“具人虽暂困风尘,将来必成大器”。祝公见从龙人材出众,亦为欢喜道:“云兄的令亲可曾探望过么?”从龙欠身道:“晚生连年颠沛,所行辄阻。昨日抵岸即访问舍亲居止,已知前半月掣眷赴任去了。蒙江老大人盛意嘱咐,此行倘不得意,命来谒见老大人,定蒙矜顾。”

  祝公点点头,见伯青看完了信,道:“这位云在田兄因投亲不遇,你舅父嘱我照应,毋使失所。可命祝安将云少爷行李铺设外书房内,无事你们互相砥砺砥砺。”又向从龙道:“暂屈寒舍小住几日,我自有处置,恐有简亵之处,尚祈包涵。”从龙起身道:“晚生耻困穷途,得老大人青顾,实出万幸。老大人就是我云从龙再生父母了。”转身与伯青见礼,伯青将从龙邀至书房,先取出自己衣服与他更换,便显得潇洒出尘。彼此说了多少仰慕的话。祝公又送出一席酒,与从龙洗尘。只见祝安取了行李来,在伯青榻旁设一小榻。两人谈谈说说,终日讲究些考据学问,分外投机,倒把想念慧珠的心肠解去火半。

  一日,祝公见祝安拿着帖子来回说:“新任盐运司李大人来拜。”这位李运司名文俊,江西人,是部选出来的。祝公是他会试的房师,今日赴省见过盐台,特来谒见老师。祝公换了衣冠出厅相见,问在京诸人的光景,李文俊一一答了。又请出世弟来见礼。祝公想起从龙,道:“年兄甫经到任,幕中必乏人数,有敝友云在田兄人极明干,极能办事的。现住在我这里,托我谋个馆地,我想在年兄那里倒还合式。”李文俊在京亦闻云从龙之名,又听得江丙谦说过此人是当今奇士,忙答道:“门生在京即知其人,今蒙老师赏荐,好极了。但是门生还要到苏州去谒抚宪,俟回扬州时再打发人到老师处来请他罢。”祝公点头称是,请出从龙与文俊相见,留他吃了上顿饭方去。少顷,李文俊送关书来。祝公吩咐祝安代从龙添补衣履等物,从龙心中着实感激,专候文俊信至。

  伯青又邀了小儒,王兰过来,彼此一见,互相倾倒。大众陪着从龙,到各处名胜地方游玩。路过桃叫【渡,见聂家旧宅已在目前,伯青坐在马上叹门气道:“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说着,眼圈儿红了,王兰、小儒各各叹息。惟有从龙不解,细问他们方才明白,也叹息了数声。伯青忽然想起慧珠屡说他同学时,有个蒋小凤,住在扬州,也是色艺兼全。难得从龙到扬州去,何妨托言送他进馆,好去访这蒋小凤是何如人物。想定主意,对王兰说了,王兰电欣然要同往。伯青回家禀明父母,祝公夫妇见他时常不乐,恐他生出病来,借此叫伯青到他世兄任上散散心。只嘱咐“早些回来,休误了乡试”。伯青欢喜,无事惟与从龙讲究些诗文,不觉过了一月有余。这日,已是六月初旬,见祝安送进一封信米,是李文俊请从龙到馆的。祝公治酒与从龙饯行,从龙说了多少感激的话,彼此谦逊一番。明早祝安在城外封了一号大船,从龙与祝公作辞,伯青带着连儿,又去约了王兰,一齐下船同行。

  走了一日半,早抵扬州钞关门码头。伯青恐住在文俊衙门内不便出入,又因王兰同来,先着连儿在城里僻近地方觅定客寓。

  连儿去了多时,已看定柳巷内连升客店。三人上岸,到了寓内,却也十分宽大,包定后面五间房子。店东闻得姓云的是新运司里的师老爷,又知伯青、王兰是两个贵公子,格外巴结,亲自进来张罗了一回,晚间又送了一席酒。次日,从龙同伯青更换衣冠,坐了轿来拜运司。投了帖,文俊连忙请见,问了祝公好,又彼此问好。文俊道:“世弟既至扬州,因何不到衙门里来住?难道愚兄供应不起么?世弟未免见外了。”伯青欠身道:“小弟若一人到此,理宜朝夕侍教,无如有敝友同来,诸多未便,尚望世兄原谅。”文俊见他执意,也就罢了。又谈了半会,伯青告辞回寓。来日,文俊答拜伯青,又请了几天酒。将云从龙派在账房内,兼司往来书札,每年送修金二百四十两。从龙本意只求栖身,今见李文俊如此优待,没有不愿意的,而且宾东又极相得。

  单说伯青-连数日皆被文俊请去,至晚方回。这日,早起无事,与王兰吃了饭,唤过连儿道:“你去问声店主人,可知有个蒋小凤家住在那里?”王兰笑道:“想我们到扬州来专为这件事的,我疑惑你忘却了。”伯青道:“怎么会忘却,无奈被李世兄缠住了,讹耐烦天天去吃他的酒。”少顷,连儿米道:“蒋小凤就住在前面一条官巷,黑漆大门内,离此不远。”伯青、王兰换了几件衣服,带着连儿,来寻小凤。

  到了巷口,见迎面一座大门,连儿去问了声,果是蒋家。二人缓步走进门内,早有伺候的人引至明间内坐下,献上茶来。只听得一阵笑声刮耳,走出四五个相公来,都是粉白黛绿,妍媸不一。见祝王二人衣服华美,人物轩昂,争着问姓问名,伯青、王兰一一答了。内中有个未曾梳头的相公,约十四五岁,倒也生得秀媚,名叫四喜,取了支水烟袋走过来敬伯青的烟,伯青勉强吸了儿简,又去敬了王兰,将烟袋放下,一转身坐在伯青身旁,伸手接过纨扇来看。

  伯青道:“你家小凤可在家么?”四喜瞅了一眼道:“你与小凤姐姐相好么?”伯青笑道:“我慕名来奉访的,面尚未见,怎说到相好二字。”四喜扭着头说:“我不信。”又在伯青人襟上解下表来看。旁边一个相公名叫文燕,生得两道弯弯的修眉,一对盈盈的水眼,肌肤倒也白皙,走过来拧了四喜一下道:“小孩子讨厌,不要把人家东西弄损了。”说着,将表夺过,代伯青仍扣在大襟上。四喜冷笑了声,走了开去。伯青抬眼见他容貌倒也罢了,穿件白罗小褂,内里透出鲜红兜肚,胸前两乳高高的凸了出来,裙下金莲约有五寸以外。伯青不禁笑了一声,文燕格外得意,抿着嘴嘻嘻的正要同伯青说话。只见里厢走出个侍儿,风致嫣然道:“请二位少爷,后面凤相公房里坐罢。”二人趁势起身,众妓扫兴各散:伯青等随着那侍儿走过穿堂,见是大大三间,上首房门上挂了一条月白色门帘,两边高高挂起。房中图书四壁,颇为幽雅。

  小凤早巳迎至门首,让二人入内坐下。伯青见小凤穿了件藕色宫衫外褂,内衬白伫罗衫,下系玉色罗裙,露出淡红缣丝宽镶底衣,一对莲钩宛如新月,真是花貌如仙,玉容似雪,腮边两个微涡,尔言自笑。

  伯青暗赞道:“不愧与二珠齐名,可谓瑜,亮并生了。”乃道:“尚未请教香篆?”小凤道:“贱字芳君。”也问了二人姓字乡贯,笑盈盈道:“聂家两位姐姐想是认识的?”王兰道:“同居一城,如何不认识?他家现在因出了件事,回苏州去了。”小凤道:“我也接着信的,常见他们来字提及二位是当世的才子,不要问了,你钟情之处,我也略知一二。”说着,又格格的笑了。伯青听了反不好意思起来,笑道:“聂家姊妹常去过访,谈谈是有的,我倒不明白何以为情,何以为锤情?”小风道:“情之一字,你我心印而已。一人有一人之情,非身处其境者不知。你今日问我何以为情?你却是你,我原非他,我亦难于譬喻。”王兰拍手道:“芳君能领略到情妙之地,也算得个情中之魁首了。”

  三人正在说笑,只见那侍儿进来道:“外面有位刘老爷,说是南京下来的,要见见姑娘。”小风道:“什么刘老爷,淮耐烦见人,你去回掉了他就是了。”侍儿道:“外边早经回过姑娘不在家,他定见不肯走,坐在那里发话。”王兰道:“芳君不可为我们恼了人,你若不去见他,料想是不肯走的。”小凤没奈何道:“玉梅,你好好伺候着二位少爷,我还有话问他们呢。”说罢,飘然而去。

  王兰细看王梅颇为可人,问道:“你今年十几岁了?”玉梅道:“十六岁。”王兰道:“你可识得字么,;”玉梅道:“姑娘闲时教着我认字,无如我的记性不好,时常忘记了,倒反惹姑娘训责。”王兰又道:“你家姑娘,平日与甚等人来往?”玉梅道:“来往的不过词客骚人一班名士,若是纨袴子弟,任他挥金如土,他正眼也不觑一觑。”伯青点头道:“果然名下无虚,颇有聂氏姊妹风味。有名的四个人,我已见着三个了,可惜赵小怜远在苏州,不能一见。遥想慧珠姊妹是日日相聚的。”玉梅道:“我听得姑娘说,赵姑娘春天来信说六月中旬要到扬州来呢!”伯青喜道:“小怜若来,可得聂家实在消息了。”

  说着,忽闻窗外一阵脚步声响,听来人高高的声音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伯青者香二位兄台,躲着不见我干什么呢!”

  说着,跨步进房,却见是刘蕴与田文海两个人。小凤也随了进来,祝王二人无奈,起身让坐道:“幸会,幸会。仁香兄何以也到扬州来?”刘蕴哈哈大笑道:“此言太欺人了,这种好地方,二兄来得,小弟倒来不得?我来了好几天,早巳知道二兄在此。李都转与小弟会试同年,日前省中匆匆一晤,今日特地来答拜他,言及二兄亦在此地。今早至贵寓奉访,说是出来了。我料定必在此地,恰恰被我寻着了。”回头对玉梅道:“你去知照备席酒来,我的东道,请祝王二位少老爷的。”伯青、王兰一齐站起来道:“弟等尚有点小事,不能奉陪,明日再聚罢。”刘蕴忙用手拦住道:“没有的话,小弟不来,二兄不走,我来了你们反要走,不是恶嫌小弟吗?纵有天大的事,那不能走的。”田文海也帮着挽留,祝王人不得脱身勉强坐下,想定主见坐一坐就走。

  少停,摆上酒来。刘蕴叫换了围桌,让伯青、王兰上坐,小凤旁坐。刘蕴又叫了四喜,文燕进来,四喜坐在刘蕴身旁,文燕坐在田文海肩下。小风起身敬了酒,大家谈谈说说。伯青又欲告辞,刘蕴作色道:“伯青兄,难道小弟不配同兄等吃酒么?好歹都要终了席,他日再不奉屈就是了。”伯青见他动气,不好再推托,忙道:“既是仁香兄高兴,小弟不走了。”刘鲍始回嗔作喜道:“奸呀,我们自家兄弟以后要通脱些才好,不要学那拘拘泥泥的。”大众又吃了一巡酒。

  刘蕴与四喜絮絮叨叨闹个不清,祝王人低头闷坐。小凤也不愿意,掉转身同伯青说话,王兰把椅子挪了挪,坐拢来聚在一处谈心。刘蕴也不顾他们,握着四喜手道:“你给我做个干女儿罢,我明日裁两套衣料,打两样首饰给你,算个见面礼。”四喜听了,一头滚在刘组怀里,笑嘻嘻道:“干爷,你不要哄我。”刘蕴捧着他的脸道:“乖乖,你见我骗过谁的?”又斟了锤酒与四喜一递一口吃。

  那边田文海把文燕搂在怀内道:“他们都认了相好,我同你也结个交情罢。”文燕瞅着文海道:“我是不配。”一眼看见文海无名指上一个金戒指,除下来道:“送我罢,就算交情礼了。”在自己指头上套了与文海看道:“刚刚合手,比打了给我的还巧。”文海心内着实肉疼,也没有法,只得笑道:“我送你这点东西算个什么。”说着,一手伸到文燕胸前摸他的两乳,却十分饱满,又低下头来嗅文燕的脸。文燕用手勾住文海颈项,把嘴靠到他唇边,对面咂嘴咂舌的玩耍,文海此时身子早经酥了半边。玉梅站在旁边看不下去,忿忿的走了出去。

  伯青见日已将暮,低低向王兰道:“我们走罢。”二人正欲起身,只见玉梅又进来道:“外面有位姓云的,说来找祝少爷的。”伯青知是从龙,忙道:“请云老爷里面来罢。”玉梅答应去了。少顷,果见从龙进来,众人让坐。从龙又与刘蕴通了姓字。玉梅添了副杯箸在伯青对面,又将四围壁灯点齐。从龙道:“我到寓里寻你闲话,说你同者香到这里来了。因想离寓甚近,不如走过来看你。”伯青道:“原想坐坐就回去的,囚刘仁香兄留弟小饮,耽搁住了。”

  小风见从龙人品风流,语言爽朗,心内赞叹不已,起身与从龙把盏;从龙亦爱小凤秀曼,两地暗中已成心许。刘蕴又叫玉梅开了灯,与田文海对面睡下吃烟去了。四喜、文燕也挤在榻前说笑。席上只有他们四个人,倒觉清净。小凤在壁上取下支玉箫,品了一曲,伯青等人击节称赏。

  忽闻外厢一片喧嚷之声,似有无数的人打了进来,吓得伯青,王兰站了起来,小风连忙躲入内间,刘蕴,文海也跟着他进去,从龙却端坐不动。只见房外走入四五个彪躯大汉,头上高高的盘着辫发,上身赤膊,一个个薄底快鞋,青布裹腿,貌甚凶恶。进了房,喊道:“了不得,了不得!这是什么地方,三个两个,公然聚饮。兄弟们,打他一顿送到县里去。”说着,为首的抢步来抓伯青,王兰。伯青几乎吓得哭出声来,身子一偏,意在要走,早被那人把袖子抓住,举起拳头要打下来。从龙徐徐立起,上前挡住来人的手道:“你们这班人是什么意见,难道吃酒是犯法的么?就是犯法,也要说个明白,怎好动起武来?”那人睁着眼喝道:“放你的屁,还讲不犯法,白日挟妓饮酒,你可知道不知道?”舍了伯青,就来抓从龙。

  从龙不觉大怒道:“你们这些该死的光棍,清平世界敢于行凶,叫你这些狗头,认认我的手段。”说着,左手接住来人膀臂,右手在来人胁下一送,那人直跌到窗前。众人大喊道:“反了,反了!什么犯肏的,敢打起我们大哥来。”一拥争先,来打从龙。他却不慌不忙,来一个跌一个,一口气打翻七八个,其余都在门外假张声势的乱喊,一个不敢进房。伯青、王兰从未见过这种光景,不住的抖。从龙将为首的大汉夹胸一把擒起,用两个指头在他肩窝上一戳,那人没命的乱叫起来。房外众人见从龙如此神勇,早软了一半,齐说道:“有理说理,不可动手。”从龙哈哈大笑道:“早知有理说理,也不吃这一顿打了。”指着那人喝道:“我们与你毫无嫌隙,是谁嘱托你们来的?好好的直讲,饶你狗命,不然打一顿还要送官究治。”那人哀告道:“老爷息怒,放下小的好直说,实在胸前疼的受不得了。”从龙笑道:“谅你也走不脱。”手一松,把那人丢下道:“快点讲。”那人道:“老爷们初到此地,又是衙门内的人,而且又无仇隙,我们何苦寻这是非,;只因有位刘御史说与祝王二位老爷有仇,叫我们来糟蹋他们的,给了我等三十两银子,说闹出祸来有他抵挡。老爷若不信,就是与老爷同席的那个人约定这时候先后进门的。总是小的该死,不合听信他的话,只求老爷高高手饶了我们罢。

  说着,叩头不已。

  从龙听了勃然大怒,一脚跨进内间,指着刘蕴大骂道:“我与你初会,你叫人寻事,我不怕你三头六臂,你访问姓云的可是好惹的人!”刘蕴在里面听得众人说出实话,早急得要死,又见从龙恶狠狠的进来,他已知道从龙的手段,吓得面上失色,支吾道:“这这是那里说说起,我与兄兄初交,何能如此?不不不可相信这班小小人的话。”田文海躺在榻上动也不敢动。小凤恐从龙打了刘蕴,牵累自家,忙上前解劝。伯青、王兰亦怕从龙闹出大事,同进来拦住。那些人早已一溜烟跑掉了。从龙难屈众人情面,恨恨的道:“刘蕴,你小心些,下次若犯在我手内,定然打死你,替万人除害!”刘蕴羞愧满面,忍着气带了田文海急急的走出,也不回寓,叫家人收拾行李,雇只船连夜回南京去了。

  这里蒋家的人进来将残肴收过,众人重新入座。王兰道:“不意刘蕴这畜生犹记前恨,暗地叫人寻事。我们若非在田兄在座,我与伯青是屹定亏的了。”又把在南京的事,对众人讲了一遍。从龙恨道:“早知如此,便宜他了,打他个半死,警戒他下次。”小风笑道:“你打了他,他要寻我家淘气的。”从龙道:“有我在此,怕他做什么?连这班光棍以后都不敢到你家米了。”伯青早命连儿刀:发了一切,蒋家的人上来谢道:“姓刘的跑了,怎好领少爷的赏!”伯青道:“他虽溜走了,是因我闹起来的,难道叫你家吃亏么】;”小凤又叮嘱他三人无事常来走走,伯青等起身回寓。从龙又在伯青寓内坐了一会,方回衙门。

  自是伯肖闲日一到蒋家,必先约了从龙同行。小凤早与从龙结为相识,亦是文字因缘,毫无苟且。那班光棍闻得姓云的时常与他家往来,连影儿也不敢上蒋家的门。这日,伯青正约了从龙来闲话,见玉梅外面进来与众人问了好,伯青叫他坐下道:“这样烈日,热地上走了来,不怕受暑么?”玉梅道:“苏州赵姑娘今早到了,聂家两位姑娘还有信托他带来,所以姑娘叫我亲自来请少爷的。”伯青听了喜动颜色道:“你先回去,我片刻即来。”又叫连儿挤了碗瓜水绐他,吃毕,玉梅方起身去了。

  伯青等三人更换长衣,向蒋家而来。到了门前,早有伺候的人入内通报。伯青等走过穿堂,只见小凤同了小怜迎至庭前。众人见小怜年齿甚稚,生得冰肌玉骨,望之若仙,不禁赞好。小凤道:“这就是赵家爱卿妹妹。”小怜进前拜见,小风将各人姓字对小怜说了。邀入房内,伯青问小怜几时起程?小怜一一答过,微笑道:“畹秀姐姐命致意祝家姐夫。”伯青脸一红道:“没有的话,爱卿不要听旁人乱说。”小风道:“难道你柔云姐姐就不该问声王家姐夫么,不怕人家多心?”王兰笑道:“岂有此理,你乱打趣人,倒是爱卿问声云家姐夫是正理。”小风瞅了王兰一眼,众人一笑而已。

  小怜在身旁取出慧珠的信,递与伯青。伯青双手接过,见了来信早觉凄然,急忙拆开。王兰、从龙也围了拢来同看。上面写着在苏州的光景,目下杜门谢客笔墨自娱,大约今冬明春仍要到南京来。又勉励伯青用功,不可误了秋闱。又附谢陈小儒日前之事。内有洛珠致王兰的一信,也不过是在苏平安,与勉励的话。

  慧珠信后附了七律一首。伯青念道:记得秦淮宴聚时,满湖风月酒盈卮。

  人从别后书难寄,梦里归米路转迟。

  吊影自怜千里隔,论情只许两心知。

  秋风惟盼琼枝折,先慰闺中儿女痴。

  伯青念完不禁涔涔泪下,把手中的信湿透了一半;王兰、从龙各各叹息;小风,小怜也觉伤心。大众静坐,默默无言。

  好半会儿,伯青拭泪长叹道:“此时我心内如万刃攒刺,也不知从那一处想起,惟有准备秋风一战,倘能如愿,以慰我畹秀罢。”从龙点首道:“此言不错,就是者香亦不要负了柔云的仰望。”伯青又细问慧珠近口光景,小怜道:“他家到了苏州,在阊门外寻了一所房子住下。因在本乡本地,不便走动闲人,也不便到我家来,无事找了我去谈谈。连日他们的著作着实不少呢!”见玉梅送进些瓜藕等物与众人解暑,众人又闲话了一会。

  从龙道:“后日是六月十九观音诞日,城外士女如云,游船甚众,我们也出城去逛逛。爱卿初到此地,也好见识各处景致。”众人称是。伯青见日已平西,起身回寓,大众亦散。

  十九日清晨,从龙到连升寓来邀伯青、王兰,又命人雇定了游船泊在小凤家屋后。三人到了蒋家,见小凤,小怜早巳收拾完备。开了后门,众人下船,摇向水关而来。出了关口,只觉笙歌刮耳,兰麝熏心;各船中男女杂坐,笑语喧阗;又见两岸游人车马络绎不绝。从龙命船户缓缓的向平山堂开行。小凤倚在窗前四处眺望,见树木参差,园亭错杂,有整齐如新的,也有凋败不堪的。一路赏玩,船已到了虹桥。忽觉阵阵荷风令人神爽,小凤要到黄园去看荷花,众人舍舟登岸,进了园门。走过春波桥,上了朝南厅,见一片白荷花开得高高下下,十分有趣,真如凌波仙子缟袂临风。当中一座牌楼,上书“香海慈云”四个大字。

  众人游赏了好半会,重又下船。经过了桃花庵、小金山,尺五楼等处,已至平山,泊了船,人众上岸。早有当家和尚迎接入内,陪着各处游玩,又汲了第五泉水烹茶,邀请伯青等在平远楼下吃点心。时日已正午,伯青叫连儿开发香仪,与和尚作别下船,开到-株大泖树下泊定,摆上酒来。众人脱了大衣,入席欢呼畅饮。见人路上男女各持香帛,往观音山进香。有几个老年妇人手捻数珠,一路上念着佛;还有多少乡村少妇打扮得红红绿绿,也杂在人众中行走,最可笑是一双扁鱼火脚,故意走得扭扭捏捏,见有人望着他,却又装出无数丑态;后面又随了一起乞丐,向进香的叫化,十分热闹。

  小怜道:“扬州繁华甲于天下,我见皆是构造而成,那里及得山水名胜之区怡情乐性。当年小杜的诗有两句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又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李青莲亦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我每读到这数句诗,觉普天之下当为扬州首屈一指。今日始信,古人著作亦仅言其繁华而已,余无他长。近人有句云:“青山也厌扬州俗,多少峰峦不过江。】诚确论也。”王兰点首道:“所论极是,可知爱卿胸中独具只见。”从龙道:“我们这哑酒也吃得无味,猜枚行令又无甚意思。何妨大家以即景作诗一首,怀咏广陵旧迹,以志今日之乐。”伯青等称善,命连儿设了笔砚。伯青在纸上写了“广陵杂咏”四字道:“最妙不拘体格,听其各便,若拘一定的法则,反不能各擅所长了。”于是,众人散坐,都吟哦起来。小怜摇着纨扇,伏在篷窗前望岸上景致,一面揣摹腹稿,停了半会,回身至桌上取笔写成,送与众人。伯青接过来,看是七绝二首。念道:绕岸波光影动摇,游人多在木兰桡。

  试看廿四桥头柳,犹是当年旧舞腰。

  处处笙歌处处楼,繁华今古说扬州。

  遥怜小杜魂销日,十里珠帘尽上钩。

  众人大赞道:“此二绝俯唱遥吟,真可压卷。”小风见小怜先缴了卷,连忙也写了出来。从龙接过,看是五律一首。念道:绿杨城郫在,今古感兴亡,草木荒陷苑,园林倚蜀冈。

  芳春开月观,细雨暗雷塘。

  独上梅花岭,忠魂吊夕阳。

  从龙大赞道:“感慨沉着真捷作也。”王兰也坐在旁边注目凝想,见他两人已成,自己亦写了出来,却是七古一章。众人看道:东风指点扬州路,犹是当年繁华处。

  宫殿欹斜锁晚烟,亭台冷落迷朝雾。

  五陵子弟富且豪,鹤背腰缠十万助。

  可知人力胜天工,名园一旦春如故。

  珠帘处处隐青楼,妆成二八花应妒。

  争把黄金作缠头,那管朝朝与暮暮。

  一曲歌声遏白云,千条绛蜡开红树。

  可怜美景难久留,韶光不肯为人住。

  旧时王谢今蓬蒿,纷纷兴败如飞絮。

  不计沧桑几变更,但见春来与秋去。

  伯青拍案叫好道:“者香此作慷慨悲歌,有回首当年之叹。佩服,佩服!”又见从龙也写就了,是七律一首。众人看道:犹传佳话说隋家,画肪笙歌到处夸。

  萤苑无人空腐草,虹桥有柳惯栖鸦。

  南朝古寺烟中尽,北固青山郭外遮。

  回首绿杨堤上望,至今遗恨玉钩斜。

  伯青痛赞道:“一唱三叹,音悲韵远,小弟能不倒地百拜。而况睹君珠玉在前,瓦缶敢鸣其后?只好想个巧避的法子,填词一首,姑备一格罢。”提笔书成,送与众人看,是一阕《彩桑子》。小凤接过,念道:珠帘十里春如海,人艳花娇,声啭莺娇,一曲当筵谱六么。阿侬家住荷香里,水绕红楼,路隔蓝桥,不许东风背地瞧。

  王兰赞道:“伯青这词调情致缠绵,并为芳君、爱卿写照,一意两合,定推此作为巨擘,我当贺一大白。”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亦随声赞好,各饮了一杯。

  见天外夕阳已没,船上前后点齐五色明角灯,缓缓山川路开回。满河灯月交辉,笙箫迭奏,倒出有趣。进了水关门,游船渐渐稀少,仍到蒋家后门口。众人上岸,送小凤、小怜回家,又坐了一会,伯青等方才回寓。

  来日,伯青、王兰轮流作东,在城外一连乐了数日。六月将尽,倒是从龙催着伯青回去,因录遗在即。伯青、王兰亦恐家中悬望,择定次日动身,约了从龙到蒋家来说与小风他们要回去的话。小风道:“你们早早回去是正理,我们聚的日期长呢。”又吩咐外面备酒,代伯青等饯行。伯青道:“今秋倘能如愿,我定发信去接慧珠姊妹,芳君、爱卿场后也可到南京来,住在一处热闹些。”小怜点首道:“我离南京五六年了,常想去看看昔日的景致。你果然去接畹秀姐姐,我一定到南京来。”少顷,摆上酒来,众人在席间又彼此叮嘱了一番,依依不舍,直饮至三更以后方散。次日大早,伯青命连儿雇船,自己坐轿到李文俊处告辞,回来同王兰下船。从龙定要送出江口,伯青力辞了数次,方回城去。

  在路行了两口,已抵南京。王兰早登岸进城。连儿先回去备马来接伯青,自己在后押着行李。伯青到了府前,祝安过来接了马道:“老爷正欲打发人去消少爷,京中舅太大回来了。”伯青点点头,一径到了上房,见祝公请安,琼珍小组给哥哥问了好。祝公命伯背坐在一旁,细问云从龙在扬州的光景,伯青一一禀明。不知祝公还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却说祝公听得李文俊优待云从龙,心内欢喜,好得从龙已得其所。又对伯青说:“你舅娘由都中带着表弟、表妹回来,到了好几日了。因从前旧宅倒败不堪,意在另寻一所房屋,现在暂住我们东宅内。今日你母亲也在那边,理该过去走走,舅娘很惦记着你呢。”

  伯青答应退出,由上房左首耳门走出,穿过明巷进了园门,从假山后一座小六角门出来,即是东宅。绕过了穿堂,见江老夫人正与祝老夫人对坐闲话,旁坐着一双儿女。原来这汉槎公子字子骞,今年十八岁,生得温尔如玉,腹满经纶,因随任在京读书,小试不便,去岁纳了监,回来乡试的。这位小姐名素馨,小字梨云,今年十七岁,尚待字闺中,亦生得倾国倾城,如花似玉。

  早有管家婆见伯青进来,说道:“祝少爷过来了。”汉槎起身,降阶迎接,表兄弟问了好。伯青抢行几步,见舅母叩头请安,汀老夫人命汉槎搀住。伯青又转身见。他母亲请安,又与表弟、表妹见礼,在下首坐了。江老夫人见外甥生得一表非凡,十分喜悦,平时觉得门己的儿子人材出众,今日两人比较起来,汉槎反逊伯青几分,对祝老夫人道:“姑太太好福气,外甥品学兼优,将来定然飞黄腾达。”祝老夫人笑道:“舅太太不要夸奖他,孩子虽然有点小聪明,无如脾气不大好。”

  伯青拾眼见表抹坐在舅母肩下,如珠彩月光,风华端丽,不禁暗暗称赞。尤可怪者那眉目之间竞行一二分与慧珠相像,又想道:“表妹既从此外貌,不卜内才若何?果然才貌兼佳,也算:世间数一数二的女子。我祝登云有妻若此,平生之愿足矣。”不由得心内胡思乱想,痴痴的坐着不动。祝老夫人只当他在舅母面前拘束得慌,道:“你们表兄弟多年不会了,可到外边谈谈去罢。”伯青起身辞出,邀着汉槎到自己书房内。两人皆是有名的午少才子,说得-卜分契合。

  次日,伯青同汉槎来看小儒,恰好王兰也在他家,彼此见了礼。小儒道:“你两人往扬州定是日寻乐境,惬意于温柔乡中。我悔不同你们一起去走走,也不致有向隅之叹。”王兰道:“你本是位道学先生,不比我辈,所以不敢邀你同往。”小儒笑道:“你们背着我作乐,我倒不怪你,你反栽我一句,该打不该十丁!”伯青将在扬州如何访着蒋小凤,随后如何又遇见赵小怜,在平山堂如何联吟,把众人的诗词从头念与小儒听。又将刘蕴如何与他们为难,幸亏云在田在座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小儒点首道:“怪不得那日刘蕴从扬州回来,我问可见着你们,他含含糊糊的答应,又说见着,又说没有见着。过了数日,他忽然来辞行,说要进京供职。我彼时人为诧异,想刘蕴不过借着自己是个甲榜,在家好欺压人,他那里一定要做官;况他老子在京,遥想不如在南京放荡。今日你说了,我才明白。他怕你们回来见着了下不去,又怕旁人知道要笑话他,倒不如进京去的为是。但是这个人进了京,又不知京里的相公那个要倒运呢!”众人谈谈笑笑,日已近午,小儒留他们吃了饭去。

  过了一日,伯青约小儒、王兰陪汉槎各处游玩,至晚方散。临别时,小儒道:“我们以此聚为度,场后再会罢。奶:们也该抱抱佛脚才是!”们青道:“临时抱佛脚的事,我是做不惯,中与不中各有命在,又何用强求,!”自是王兰终日在家检点应试对象,不能出来。小儒恐耽误了他们的工夫,竟是杜门不出。倒把伯青拘住了,只好日间与汉槎盘桓,晚间勉强将旧日的经史温习。已到七月中旬,伯青等人考过遗才,皆有了名次,专候下场,各自预备不提。

  单言祝府后园丹桂人开,伯青饭罢,同着汉槎到园中去看桂花。甫进园门,觉得阵阵香风扑鼻透脑,二人携手绕过假山,见半池碧水,无数游鱼,当中一座白石小桥,桥东数十株桂树,大可数围,开得甚为茂盛。过了桥,其香愈烈,桂丛中五间亭子,署名“秋声馆”。二人走入亭内小憩,汉槎见亭后四五株枫树,亭左两亩田大一片菊畦,皆编着红竹短篱,篱前一丛翠竹,中间一条曲径,竹外隐隐有人走动。

  伯青起身同汉槎即由菊畦边绕过,走出竹径,迎面一所屋宇题曰“嬉春阁”,两边堆砌着假山,高高下下尽是牡丹,遥想春天大放时候,如锦城一般。见服侍琼珍的秋霞同素馨的大丫头锦筝,坐在阶沿上说笑。伯青问道:“小姐在里面么?”秋霞起身答应。伯青道:“此时又不是春天,缘何在这冷淡地方游玩?”秋霞道:“小姐与江小姐下棋呢,恐秋声馆那边有人来看花,不便久坐,不如这里僻静。”锦筝要进去通报,伯青摇摇手,携着汉槎悄悄的站在窗外,听得棋子琅然。恰好糊的是绿纱,可以看到里面:见上坐素馨,对坐琼珍,两人低头凝想。

  忽听素馨道:“姐姐这一角是全丢了,你应这一着山没用的。”琼珍道:“你说没用,我当有用的看,你不要管我,你只顾杀你的。”又下了儿着,素馨道:“呀哟!这一块棋竞被你打通了。”琼珍格格的笑道:“你才知道那一着没用的棋,不注意在那一角,却注意在这一块上。此名【声东击西】之法。”素馨也笑了起来,用手把棋子推乱道:“算我输了,不同你下了。”伯青,汉槎齐走进屋内道:“我只道你们下恢,原来在这里磨镜子。”素馨见是伯青,立起身来。

  琼珍笑道:“哥哥猛然在人背后说话,倒被你吓了一跳。今日母亲请舅母过来闲话,我约了妹妹到这僻静地方下棋,料定没有人来,偏生哥哥同表弟找了来,反笑我们磨镜子,哥哥也不怕表妹见恼。你们到底几时来的?”伯青与汉槎一同坐下道:“你丢一角,他争一块的时候,我们早在窗外,因见你们棋兴甚浓,未敢惊动。此时不妨再对着一局,待我们观阵何如?”素馨道:“姐姐的棋胜我十倍,再来还是我榆,不如不下的为妙。”伯青道:“各事我皆明白一二,惟于此道不甚了了,倒要请教你们精于此道的,若何方能入彀,若何方能臻于精妙;既至精妙之地,可能如古人超锋入胜的手段。”

  琼珍未及回答,素馨笑道:“听表兄所言,已知于棋理膈膜并非饰词。琴棋书画诗文等类,自古有之,而今人皆远逊古人,是古人厚而今人薄。譬之于物,厚则持久,薄则易损。即如弹琴一层,古人志在高山,志在流水,沨沨沮移人,入于神化,可以感人之喜怒,可以动物之性情;今人不过袭得几套腔调,于百声之内得似一二声,即自命能手;而况古人谱制久失其传,今之所弹乃古人极易之谱,则此一节可知今不如古多多矣。又如书法,古诸大家各立一帜,自始至终不出范围,是以右军片纸只字皆作宝珍,若今人临池数日,即思怪异欺人,兼之漫不经心,涂鸦任意,以致有率尔操觚之诮。又如画家,古人于不求形似之处而得形似,犹之读书不求甚解而白解一般。古人于落笔之先,即思如何下笔,如何渲染,立定意见而后一气挥成。于花乌则绘色绘声,于山水则分远分近,白臻具妙。今则惟事涂抹不求其似,只求其工,纵有一二名手亦落小家支派,安得如古人尺幅千里,胸有成竹之妙。若论到作诗一道,尤判今古,古重浑厚,专精魄力,今夸纤巧,惟尚词华。夸纤巧则对仗工稳而已,一览无余;重浑厚则结构出门天然,耐人寻想。如陶之恬淡,韩之磅礴,青莲之高超,杜甫之沉痛,香山之平易,小杜之风流,皆非今人所能梦见。而且古人语语率真,对景言情。今之人则不然,天涯之叹,不过百里;十日之别,动辄沾巾。未老而每语扶笻,已衰而犹言靡丽,皆由世风日下,蹈于油腔滑调之弊。又如文章词赋,其说亦然。尤不取者,今之时文不过谋科第计耳。世有一种酸腐之儒,斤斤以时文自命,不知纵具绝顶的手段,多至百年,少至数十年其格又变,前次之文即弃而不用,文名曰时,诚不谬也。惟有棋之一道,则今胜于古。何也?古人立心忠厚,以是为消遣之计,犹之长枪、大戟十目所见。今人立心刻核,正不能取,于偏取之;平不能入,于险入之;巧角胜争奇,彼一我百,世道日衰,杀伐之机日甚。在小妹管见,各事今不及古,惟棋乃古不及今。”

  伯青听了,不住的点头道:“表妹此论,言畅理明,洞切时弊。拜服,拜服!”却又暗自喜道:“表妹可谓外貌内才,一时双绝。”忽又如初见时候胡思乱想起来,坐在椅上低头不语。琼珍道:“妹妹这一席话,把哥哥说入魔了。我猜他心内多分又要学不如古人的事,又要学那胜于古人的事,一时拿不定主见。在我看,哥哥是个聪明盖世的人,单单棋理不精未免缺憾。”伯青道:“贤妹何妨收乃兄做个门生,教导棋理,断不致有忝门墙。”琼珍摇手道:“不收,不收。若论这样门生可以不用费心,我就怕教会你这徒弟是要打师傅的。”引得众人大笑。只见素馨的小丫头四儿来道:“老太太请两位小姐用点心呢。”琼珍、素馨起身回后,伯青同汉槎也回书房。

  却好小儒来答扑汉槎,二人迎请入内,淡谈说说日色偏西。伯青留住小儒小饮?又邀了工兰过来。席间言及江老夫人要另觅一所宽大住房,小儒道:“我现在住的房子也算宽大的,明年春初会试,意在携眷入都,空下这所房子,若寻人看管诸多不便。如子骞兄合式,赁买皆可,我断不汁较。”汉槎听了,大喜道:“果真小儒兄住宅让与小弟居住,不必请命家慈,是定见合式的。”王兰道:“即此一言为定。但是子骞明年方能进宅,不知令堂太夫人可愿意不愿意?”伯青道:“这却不妨,好在现有房子住着,我家的东边宅子原是空的,一时也不要,定于明年进宅就是了。”时已三鼓,小儒、王兰各作辞回家。伯青、汉槎送出他们,回转上房,把小儒房子的话,对江老夫人说了,江老夫人颇为欢喜。

  光阴迅速,这日已是八月初五日,各处士子纷纷到齐,都报名备卷,伯青等也报了名。晚间,祝公备了一席,代汉槎预贺,命伯青作陪。酒过数巡,祝公举杯向汉槎道:“贤侄满饮此杯,今科必定解元。”汉槎出席称谢,立饮而尽道:“与大哥同喜。”祝公亦命伯青饮了一杯,道:“我年半百以外,只生汝兄妹二人,继绍书香,光耀门庭,皆在汝一人身上。若论汝平时的道理,今科可望;无如汝一味不以功名为念,要学那名士风流。试问古今知名之士,有几人能从布衣得名?汝若博得一第,即为汝授室;再将汝妹许了人家,我可交代儿女首尾。”伯青唯唯听训。席散,伯青、汉槎退出。过了一日,已是初七。他表兄弟收拾入场。三场闲话,无庸交代。

  单说江老夫人见过伯青之后,大为怜爱,想道:“这孩子气宇非凡,将来必出人头地。若把素馨也了他,倒是一对好夫妻。”

  这日,正是中秋佳节,江老夫人请祝老夫人过来赏月。谈起他们今日已经三场,明早即可出场。“这两个孩子也辛苦了,外甥今年稳稳的是一名单人”。又道:“我有句不识进退的话,惜要对姑太太说,又不好启齿。料想姑太太是自家人,不嫌我冒失。你我两家既是至戚,何妨再结门新亲,意在把素馨许配外甥,未知姑太太可肯俯允?”祝老夫人道:“我屡想当面求亲,因登云没有出息,怕舅太太不行。既然舅太太先说了,我断无不肯的。若依我意见,我们非独亲上加亲,再做一个环门亲,侄女儿既许登云,我也把琼珍许了内侄,一时两家儿女皆可了结终身。”汀老夫人大为欢喜,就在席上彼此换了杯。两位老夫人说说笑笑,分外亲密。散后祝老夫人对祝公说了,祝公亦喜说:“邀陈小儒为媒,择日下聘。他们倘侥幸中了举,明岁春闱后再议迎娶。”

  次日大早,伯背、汉槎出场回家。至上房见过父母,将三场文字呈与祝公品评。祝公看毕,点首道:“你两人文字极合时论,火可望中。”两人坐了一会,辞出到书房歇息,已知父母代他们结了婚姻,欢喜非常。伯青得了素馨这个佳偶,尤觉心满意足。少停,小儒同王兰来探望他们。小儒要了他们文字,看了一遍道:“今科你三人定是同年。”伯青等又谦让一番。见祝安进来道:“老爷出来了,与陈少爷说话呢。”

  小儒忙起身侍立,早见祝公走入书房。小儒,王兰一同抢步上前请安。祝公问起王兰场中文字,又赞了几句,道:“小儿,小女皆蒙江舅太太美意,许接婚姻。敢烦二位年兄作个冰人,改日登门奉请。”小儒道:“承老伯父呼唤,小侄等理应效劳,待伯青兄大喜之期,只求许尽量吃喜酒就是了。”祝公微笑,又留二人小酌,至更鼓方散。祝公择定九月十六日下聘,备了全柬请过陈王二人。里面两位小姐已知下聘在即,又住在一个门内,许多不便,连房门都不敢出。

  闲话休提,早至九月初旬正是发榜之期,各家盼望甚殷。伯青清早起身,与汉槎闷坐书房,专候榜信。暗忖道:“中与不中,我倒不以为意,争奈堂上期望甚切,若得一科第,可开父母之怀抱。”又想到王兰的妇翁洪鼎材,是个极势利的人,仙每说要王兰中了举,方许女儿过门。即如汉槎,如今是至亲了,他能中名举人,父母也觉欢喜。一时百种事情都堆上心来,背着手在中间踱来踱去。汉槎坐在旁边,也不言不语的乱想。

  渐渐日已近午,忽听外面一棒锣声,人声喧嚷。连儿忙忙的进来道:“恭喜江少爷报到了,高中十五名魁元。”汉槎欢喜非常,急忙起身入内,见母亲道喜,开发报人。琼珍小姐早巳得信,心中一忧一喜,喜的是自己丈夫中举,忧的是哥哥尚无消息,最难是忧喜皆不能形于颜色。伯青见汉槎已中,又见他匆匆向后,一团高兴,连头也不掉竟自去了。叹口气坐下道:“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暗点头。中与不中,倒也罢了,就是这两样的蹊径令人难受。”又见祝安来说:“将才见一起报子过去,我跟去打听,知道王少爷已中了第二名亚元。”伯青听了格外难过,一腔的心事都说不出来,叫连儿到街上访信,本省中的人数可曾报完了,如已报完就没有指望了。又想到慧珠姊妹盼之甚切,偏偏洛珠指望得着,慧珠又是个好胜的人,却碰见我这时运不济的,岂不要急坏了他。稍停两日,须要写信去慰他才好。

  正在纳闷,猛听外边一阵天崩地裂的声音,似有数十面锣敲得甚急。伯青很吓了一跳,见连儿飞跑而至道:“解解元是我我家的。”伯青失笑道:“怎么解元是你家的?可不是胡说,你访的人数可报完了没有?”连儿气喘吁吁,不能回答。背后祝安跟了进来道:“恭喜少爷高中头名解元,报子已到了。”伯青闻得,心才放下,也自欢喜,进内叩见父母,琼珍在旁与哥哥道喜。祝安率领男妇人等,上来叩贺。祝公手捻长髯,向祝老夫人道:“登云竞能中元,真令人意想不到。儿婿又能同科,皆赖祖宗功德所致。”祝老夫人也十分畅意。外面合城文武官绅都来道喜。

  次日,伯青同汉槎分头去渴房师,祝公又请了儿日酒,一连忙了数日。扬州李文俊“发人过江米与老师、世诽道喜,云从龙山附禀在内。王兰那边无人照应,约了小儒过去料理。众人又赴了鹿鸣宴。早到九月十六,清早小儒王兰二人公服过来道贺,两家彩礼极其华美。祝府由正宅送到东宅,江府亦山东宅送过正宅,两府家丁皆有重赏。备了盛席厚待陈王二位媒宾,直至更闹席散,各回府第。江老夫人命汉槎申信都中,察明他父亲,两家专待春闱之后,再议迎娶。

  各事既已停妥,伯青约了小儒,王兰过来,商议发信苏州:一则使慧珠姊妹得知喜信,二则刘蕴已去,仍接他们到南京来,以免两地牵挂。王兰久有此意,极力怂慂,反是小儒不愿道:“你们明春都要会试,连我也要去的。他姊妹们到了南京,仍是无人照应,不如在苏州是他的故土,人地相宜,倒可放心。只要写封你们中举的喜信,就罢了。”伯青倒要依允,无如王兰执意不行,道:“小儒兄各事都从谨慎里看,然而此举没有什么关碍之处,而且对头刘蕴又去了,理当接了他姊妹来。就是我们年里这几个月,也很有多少时作乐。倘然明春侥幸南宫,一时即难以回家,不知到何时再聚首呢?”伯青称是,小儒亦不便多说。伯青提笔,恳恳切切的写了封信,嘱咐他们见字即来南京。王兰也彷佛其意,写了一信,一齐封好,叫祝安雇个专差,连夜往苏州而去。暂且不提。

  单说刘蕴自从在扬州受了云从龙的怄气,回到南京越想越气,又怕伯青等回来说开此事,惹人笑话,前后思想只得托言进京供职,既可避避他们,还想寻点机会好报复前仇。仍把他妻子曹氏丢在家中服侍他母亲,带了他第二个小老婆与数名家丁,由王营起程。在路非止一日,已抵京城,先去见了他父亲刘先达,就在吏部衙门住下。次日,又见过他丈人曹人生,到部里报了名,又往各处拜见:司年,整整忙乱了数日,方得清闲。

  每日,他应办公的事也不过草草塞责而已,暇时卅着两名家丁,城里城外的相公家以及窑子里无一处不到。偏偏有个姓周的御史上了个奏折,说广东粤海关务,历年侵蚀倍于正款,上既害国,下又病民,请派员前往清查,以杜积弊。旨下交户部议覆,并保荐妥员赴彼勘理。刘蕴得了此信,去见他丈人讨此差事,请曹大生保举他做清查委员。部属各官又畏刘先达的声势;只得联名保奏:“山西道监察御史刘蕴清廉洁己,可充此职。”过了两日,果然着刘蕴到广东清查关务,又派了户部两名小司员一同前往。刘蕴好不欢喜,扦日出京,一路上俨然大钦差模样,沿途要夫要马,作福作威。

  将至广东,管理关务的官儿早巳得信,又知是吏部尚书刘先达的公子,不敢怠慢,故备了程仪十万两,打发亲信家丁接出本境,送上程仪。刘蕴本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此次来不过想打捞儿文,头一注就是十万,好不快活,对来人道:“回去上覆你本官,我姓刘的却可认交情办事,但是你本官也不面/把交情太看轻了。”来人连声答应,退出赶紧回去销差,又预备了公馆伺候。

  不日,刘蕴到了关前,大小官员纷纷迎接,却多有馈送,管关的官复又大大送了若干。刘蕴前后计算,得了百万有余,先暗暗的寄回京中,要商酌一个妥善章程,回京复命。那管关的官平白地去了这讷:多银子,不过官出于民,民出于土,只得在各商贾店铺身上开销,添设新例,加增税赋。广东本来系滨海朋瘴地方,人极强戾,平时过关投税,是遵朝廷的法度,已经出于无奈,此时忽又加增,人心如何肯服。大众会议,聚积了千余人,闹到管关官的衙门。

  管关官飞风报知刘蕴,即派那两个小司员前往弹压。谁知这两个司员话说硬了,激恼为首的数人,一时兴起,拔出刀来将两司员斲杀。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竹关官山杀了,把仓库打刀:抢掠一空,关道衙门拆得片瓦不存。这班人明知不得了局,又招集了一起亡命,当夜把广韶二府袭刀:,踞住城池,声势颇人,各处百姓莫不惊惶。刘蕴吓得要死,卅着几个家丁,换了贫民衣服,连夜逃回京城。省中督抚告变的文书,随后亦同雪片而来。

  刘蕴到了京,先悄悄见他父亲,告诉这一番事情,又说祸是巾他而起,要求父亲设法遮盖。刘先达狠狠的骂了他一场,却山没法,只得请了曹人生过来商议,把这个罪名推在筲关官身上,说他办理不善,增税苛民,以致激成戕官夺地之乱。旨下着两淮盐运司李文俊,由任所招募勇丁数千,速赴广东安抚,并代理关务。因李文俊做过广州府,深得彼地民心。又着荆州将军带兵就近赴粤,与本省督抚会剿。刘蕴只去了监察御史,仍以编修供职。他倒一点事没得,却安享这百万资财。

  李文俊奉到廷骑不敢停留,即刻传示招募勇丁。不数日,已招得三千人数,择吉登程。又知道云从龙是个文武兼优的人,带了他同往。从龙亦因自己久踬文场,无心科第,如能由武功进身,倒是男儿出色之处,颇为欢喜。

  先一日,到蒋小凤家说知此事。小凤很不放心,又因他是出兵的事,不敢悲苦:吩咐备酒代从龙饯行。小凤满斟了一杯酒,出席双手送到从龙面前道:“愿在田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早早班师,卸甲封侯。”说到此处,不由得目眶一红,使劲忍住眼泪,又低低道:“沿途风霜,自家保重罢。”那声音颤颤的,掉转头去入了座。从龙也觉凄然动容,立起一饮而尽。小怜也进前敬酒,从龙回敬了小怜。又斟了一杯送到小风面前道:“我云从龙虽屈不才,却蒙芳君不以轻薄见弃,谬许知音。我有句话今日不得不说,日前因刘蕴惹下祸根,那班人未必肯善自甘心,因我与你家往来,他们也不敢怎样。如今我远到广东,恐他们又要另起风波,以修前怨。好在祝伯青、王者香他二人中举,必然发信去接畹秀姊妹,你与爱卿倒不如也搬往南京。你与畹秀又闻是幼年相契的姊妹,住在一处,彼此可得照应。而况祝王二人亦是多情的人,我看你们往南京这一条路,胜在扬州十倍。”小凤道:“我久有此意,扬州本不欲久居,如今你又去远了,我更无甚眷恋。等你起程后,我同爱卿妹妹定到南京。就是人地生疏,遥想伯青是要照看我们的。”从龙点首称是,因来日黎明起程,不敢久留,更鼓后即起身作辞,与小风又说了多少叮嘱的话,方回衙门。

  次早,李文俊即命从龙筲带这三千人,到了城外,升炮起行,合城文武直送出境外。李文俊在路,白必趱赶着众军前进。

  这里蒋小凤见从龙已去,与小怜料理行装一切,又雇了一号大船,打着前任山东按察司祝府的旗牌,一路向南京进发。未知小凤等到了南京,又做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却说王氏与宋二娘卅着意珠,洛珠巾南京回到苏州,在阊门外寻了一处房子住下囚苏州是他们故乡,有儿家亲友,一时掉不转脸来做那买卖,诡言在他兄弟王家耽搁了数年,才回来的。众亲友见王氏不比从前艰苦,都来与他亲热;又见他两个女儿生得关貌,争米说亲,王氏都用好言回复。后来人家稍行风闻他们在南京的故事,也不便说破了他,只不来说亲了,王氏倒落得耳畔清净。惟有慧珠姊妹一心只记挂着祝王二人,背地里眼泪不知流去多少。王氏同二娘极力从中解劝,恰喜赵小怜与他家咫尺,常时接了小怜过来。小怜是苏州有名头的相公,时有人家接了他去,又不能带来。慧珠暇时,只得同洛珠唱和破闷。

  到了八月头场日期,他姊妹每晚焚香祷告,但愿祝王二人今科成名,也不札结识他们一场。挨至九月中旬,叫人到书坊内买了-本《题名录》来,揭开一看:第一名解元祝登云,第二名亚元王兰。把两个人乐得眉彩飞舞,合掌当空,答谢天地,又念了几声佛。王氏、:二娘也各欢喜。过几日,接到伯青来接他们的信,又说小风、小怜也要到南京来,又知道刘蕴这对头进京了;忙走过来同他母亲及二娘商议。王氏也不愿意住在苏州,因子月以来一点生色都没徘,二娘自然格外愿意,看定日期,收拾动身。洛珠道:“我们到苏州许久的日子,连人门边都没有出,实在闷得很。各处名胜还是幼年去过的,都记不清了,不知近来若何?好在后日我们动身了,明日何妨至各处游玩一天。下一次不知那一年到苏州来呢!”慧珠被他说得高兴。次日大早,梳冼已毕,雇了三、乘轿子,请二娘陪着他们至各处游玩,留王氏在家料理行装。

  他们所游的不过虎丘山、狮子岭等出名的地方。足足游了大半日,又要到元妙观去。轿子直抬到观门口下轿,两个小女婢扶着他姊妹二人,二娘紧随在后。走入观门,见两边买卖铺面十分整齐,往来游人滔滔不断。此时将交冬令,各省的人都到苏州来贩卖画片。这元妙观两廊下壁间地上,铺设得花红柳绿,热闹非常。众人进了大殿,各处瞻仰神像,又在旁厢内,歇息了一会。将要起身回去,见撞进几个人来,为首的是个少年人,一脸的邪气,穿着靴子,身上衣服极其华丽;背后随的几个人也打扮得齐齐整整,一排儿站在慧珠姊妹面前,嘻嘻的望着他们笑。慧珠、洛珠只羞得彻耳通红,掉转头来对二娘道:“我们回去罢。”说着,抬身欲行,恰恰的那两扇门被众人拦住,走不出去。二娘发话道:“人家内眷们坐在屋内,你们这班男子也挤了进来,又挡住去路,是什么意思?”为首的人大笑道:“好笑,好笑!这元妙观是人人游玩之地,女眷们来得,我辈官客也来得。若说怕生人,除非在自己屋内,不要出来。我久仰芳名,无缘一见,今日不意得睹仙容,真三生之幸。若论我也算苏州有名的人色,不致玷辱你们。而况你们的行止,我已稍知一二。”说罢,又哈哈大笑,背后那几个人同声赞好。

  慧珠姊妹闻得来人这一番话,心内又忿又愧,不禁落下泪来。二娘听他们语言不逊,又含着讥刺,大怒道:“放屁!好大胆狂生,敢对良家宅眷胡言乱语,还不快快滚出去。若叫了地方来,说你青天白日戏弄良家内眷,只怕你要讨不好看。”为首的人听了这话,气得暴跳如雷道:“该死的虔婆,你去访问,我少老爷不轻易同人说活的,今日也算给你们体面,倒反挺撞起我少老爷来。可恶,可恶!”意在叫背后的人打他们。

  当家道士闻得此信,连忙跑出来,跪在那人面前道:“祝少老爷,祝少大人,切不可动怒,诸事要看小道的狗面,闹出事来小道是吃不起的。”又央着背后的人,帮同劝解。众人见道士如此,只得上前做好做歹的道:“少爷,还要成全道士为是。若论这班骚货,非独要打,还要重办。”那姓祝的屈不过众人与道士情面,用手扶起道士道:“便宜他们了。”犹自恨恨不绝。

  慧珠听得道士称他祝少老爷,心内分外气苦,想这个人偏生也姓祝,何以伯青那种温存,这人十分暴戾,可惜辱没这个“祝”字了,不由得泪如雨下。二娘尚欲再说几句,因见慧珠哽咽得满脸绯红,那样子着实可怜;又见道士畏惧来人如虎,定然是个大有势力的公子,也不敢多说,又想到自己明日要动身的人,何必又去惹这些是非,忍了一口气,乘势带着他姊妹出来上轿,一溜烟的去了。这里道士忙泡好茶,摆上精致点心请众人吃了,方才散去。

  原来这为首的姓祝名道生,浙江嘉兴人。他丈人尤鼐,现任江南盐法道,从前做过一任苏州二府,置下了多少田产,又无子息,所以将女婿留在苏州,并未随任。这尤鼐是刘先达的门生。祝道生仗着他丈人势力,今科中了名副榜,得意扬扬,格外肆行无忌。这几个随着他的人,都是道生的心腹,助桀为虐,合城的人没有一个不怕他。他也打听得聂家姊妹是个绝色,曾央人去求过亲,后来被人说破,心内时常想见他们一见。恰恰今日在元妙观巧遇,内有一人认得他们,所以道生访明白了,大胆闯进来调戏他姊妹。谁知倒受了一顿抢白,心内着实生气,要寻个事端去收拾他们。过了一闩,再去打听,知聂家已到南京,也只好罢了。

  且说二娘与慧珠等回到家中,将在元妙观里的话,对王氏讲王氏也替他们担忧,幸喜无恙归来,托天庇佑。慧珠、洛珠到了后面房内,大放悲声,都怪自己不该抛头露面去游玩,反惹出这场羞辱,倘或传说到南京,岂非一世的话柄,显见离了他们即生枝节。想到此处,尤觉伤心。二娘再三劝说,方收住了泪,晚饭都没有吃,党白睡了。次日,慧珠觉得身子不快,依王氏要耽搁一天,二娘怕那姓祝的来寻闹,用了乘软轿与慧珠坐,众人下了船,即刻开行。沿途丹林红叶,深秋气象,颇为有趣。走了四日,已抵南京。

  二娘对王氏道:“我们仍到陈少爷家暂住几日,再觅房子。那方夫人是极仁慈的,我们临行时夫人还嘱咐他姊妹早到南京,料想此去定不致讨厌。”洛珠接口道:…【使得,我与姐姐蒙夫人厚待,如疼儿女一般,就是住在别处,也该先去请夫人的安。不如到他那里,倒省却多少周折。”二娘央船户叫了几名脚子担着行李箱笼,众人坐轿,一径向三山街来。到了陈府下轿,直入门内恰好双福在头门口玩耍,见了众人道:“你们又来了。”二娘笑吟吟的道:“双二爷,少爷在家么?”双福道:“在书房与王少爷下棋呢。”领了众人至春吟小榭,抢一步进去道:“聂奶奶与他家两个姐儿到了。”

  小儒、王兰立起看时,见二娘同众人进了书房,上前绐两人请了安。王兰见洛珠丰姿如故,好不欢喜,近前执手问好,四目相视,又涔涔欲泪。小儒邀众人坐下,双福递上茶来。小儒道:“你们几时起程的,为何今日才至?伯青、者香一日要念好几次呢!畹秀、柔云好很心,也不怕把人望坏了。”洛珠正与王兰依依话别,听得小儒说这番话,回过头米笑道:“小儒平时是个长厚人,今日山会说几句巧话,真所谓【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看】。小儒如今日辩之学大有长进,明春定要中进士的。”小儒大笑道:“柔云这张利口,久不领教。你道我有长进,我看你格外长进了。”

  慧珠与洛珠要入内叩见方夫人,小儒领他们到后堂。方夫人见了二珠,很为欢喜道:“好呀!这时候才来,把我都望够了,想你们在苏州过的比这里好。”慧珠道:“蒙夫、人错爱,刻骨不忘,身子虽在苏州,这心却如在夫人左右侍奉一般。”又说了多少别后的话,才退出来。小儒吩咐备酒与他们洗尘,又叫请了伯青过来。

  不一会,伯青已至,进门早见二娘同王氏在那里看着众人搬运行李对象,已知慧珠等到了,只喜得心痒难挠,忙忙的走入书房。一抬眼,见慧珠坐在窗前,容颜虽然如旧,觉得消瘦了多少,越显出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由得心窝里一酸,直酸到头顶上,那眼泪忍都忍不住。也不同众人招呼,抢行一步,近前两只手握住慧珠的腻腕,痴呆呆的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挣了好半刻,挣出两个字来道:“你好!”慧珠见伯青进来的时候,心内不由悲喜交集,早哭得如泪人一般,听得伯青问他的好,也只能点点头。大众见他两人这等模样,无不叹息,反把王兰同洛珠引得哭起来。小儒走到两人面前,劝住了他们。坐下,伯青方慢慢的道:“自从你姊妹去后,我心内犹如失去了一件紧要东西,一日之中十二时辰,竟没有一个时辰放得下呢。就是中举那几日,也不过一时儿欢喜,总之喜处总不能多似愁处。今日见了你们,我这心内尚疑是梦。我有一肚子话要和你说,怎么此时一句都说不出。”说着,又哑噎住了。慧珠颤颤的声音道:“我心中也同你所说的一样,自从到了苏州,多亏爱卿妹妹时来探望我们,后来爱卿去了,愈觉寂寞。好容易姬到九月内,得了你与者香中举的信,方解去了几分愁苦。又接到你的信,其时恨不能胁生双翼,飞至南京。即至到了南京,又懒于见你,生恐一肚皮的话,不知从那头说起。”两人谈一回,哭一回,又笑一回,絮絮叨叨,若痴若狂。旁边的人也不知陪去了多少眼泪,王兰、洛珠更不必说了。

  只见双福进来道:“外面有个姓蒋的,带着两个女子,说巾扬州而至,要见祝王二位少爷。”王兰知道是小风、小怜来了,心内欢喜,道:“请他们进来就是了。”对小儒道:“这来的即是所说那蒋芳君,赵爱卿了。”原来小凤、小怜到了南京,去访祝府住落,方知道聂家姊妹亦至,寓在三山街陈府。今日祝王二人也在那边,所以一径直至三山街来,行李等物仍在船中,待见过了慧珠等人,再议住处。少停,双福引着他二人到了书房。小儒是初次谋面,细细的打谅一番,只觉得玉色花香一时都逊,小凤是细骨珊珊,小怜是柔情脉脉,小儒暗地赞叹不已。

  众人迎至窗前,小风,小怜各各问好,又与小儒请了安,挨次坐下。小风道:“畹秀姐姐几时到此地的?我们好几年不见了,姐姐还是这般样儿。”慧珠道:“也是才到的,你不见我们行李才下肩么?”又问小凤连年光景,洛珠与小怜也寒暄了几句。此时慧珠心内好不畅快,既见了伯青等人,又喜幼年同学的姊妹一时聚首,说说笑笑十分高兴。又领着小风,小怜至后堂去见方夫人,夫人见小凤、小怜亦是绝色,叹道:“金陵山川秀气都被你四人夺尽,怎不叫人又羡又妒,连玉梅那丫头都觉不俗。”谈了半会,方退出来。外面酒席已备,小儒又将汉槎约了过来。座中众人无不心满意足,痛饮欢呼。

  王兰道:“我们代子骞做个媒罢,他与爱卿年齿最幼,又都不喜欢多话,倒是一对温存性儿。”洛珠接口道:“妙!”一手把小怜扯到汉槎肩下坐了,又斟杯酒送到他们面前。汉槎初见小怜,即有爱慕之意,今见众人说了出来,反不好意思,脸一红,低头不语。小怜见他淡淡的,也不好同他说话,惟有对面偷觑而已。过了半会,趁众人谈笑正浓之际,方慢慢的说起话来。王兰望着洛珠对他们努努嘴,洛珠点头微笑道:“今日满座皆乐,就是小儒一人冷清些,他本是个道学人,我猜他没有什么过不去。”小儒笑道:“柔云又来取笑我了,你生得会说,偏偏又碰见个者香也是一张利口,倒是天生……”说到此处,忍住了。洛珠脸一红道:“天生什么?你话要说清了,休要讨我罚你的酒。”

  小凤又说起从龙随征的话,伯青道:“在田志本不凡,有此际遇,正是他云程得路之时,我倒替他欢喜。”慧珠亦说游元妙观遇见个姓祝的。王兰笑道:“幸亏他姓祝,不然畹秀还要作气呢!到底看姓祝这一点情分。而且有那一个祝道生,更显得这一个祝伯青出色。”慧珠瞅了一眼道:“明明一句好话,到了你嘴里都有龃嚼,真正象牙不会出在那件东西口内。”说得众人大笑。伯青道:“若说这尤鼎还与我家有世交呢,他的伯伯与家父同年,他到盐法道任的时候,还来拜过几次。随后家父闻得他是个贪婪的官儿,所以如今与他疏远了。”众人直饮到三更以后方散,慧珠等四人至后堂陪夫人歇宿。

  来日,小儒叫了一起有名头的小福庆班子来唱一天戏,请众人看戏饮酒,就在春吟小榭石桥外搭起平台,上面用五色彩棚遮满,戏房在假山石后,亦用锦幛拉起隔间,地上全用红氆氇铺平。外面一席,在春吟小榭,是小儒、伯青、王兰、汉槎四人;对面锦云亭满挂珠帘,里面也是一席,是方夫人与慧珠、洛珠、小凤、小怜等五人,内外皆张挂灯彩。

  少停,席面摆齐,众人入了座,见唱小旦的美官梳了头,送上戏目来。伯青等见他生得颇为秀媚,装成如好女子一般,伯青点了一出《叫画》,王兰点的是《花婆》,汉槎点的是《访素》,小儒点的是《山门》。美官又把戏目送进帘子里面,方夫人点了一出《看状》,慧珠、洛珠点的是《絮阁》、《偷诗》,小凤点的是《卸甲》,小怜点的是《佳期》。于巳初开锣,唱至二更才住,内外皆有重赏。小儒又叫了美官来与诸人把盏,到半夜始散。伯青等人轮流复席,一连聚宴了数日。

  慧珠家前次的房主人王义,闻得他们重至南京,又见祝王二府的公子皆是新贵,况且刘蕴又进京去了,恐聂家记他的前仇,托人来说,情愿仍将旧宅与聂家居住。因慧珠爱那房子幽雅,一口应许了他。择个吉日,辞别小儒,与小凤、小怜搬到新宅里。慧珠、洛珠住在外面,小凤、小怜住在里面。王义格外巴结,装潢得焕然一新,门前空地仍用红竹夹成篱落。

  一时哄动城内城外,尽知聂家二珠复至此地,又新添了两个有名的相公,争馈缠头,你夸我赛,门前车马填巷盈街,把王氏与二娘喜的受不得。还有一等稍次的,不能接交他四人,只好与玉梅谈谈,连玉梅这名字闹得人人尽知。凡小儒等人一到他家,众人即避了开去,知道他们是有交情的,而且又是本城的绅衿。慧珠等见人来的多了,很为厌烦,每托病不出。这班人即受点委曲,也只好忍耐,晓得好个难缠的刘御史尚不能奈何他们,只得柔声下气去奉承,多把银钱馈送王氏、二娘,或有时博得一颦一笑,得睹音容,-就扬扬得意,夸耀于人,犹如身膺九锡一般。

  时光迅速,已届残年,那过年的俗例,无庸细说。到了新正初旬,小儒等要收拾进京会试。先两日,小儒去约了慧珠姊妹、小凤、小怜,来日宴会,又吩咐备了无数的花灯,预庆元宵。即日,伯青、王兰、汉槎早早的就过来了,随后慧珠等亦至,酒席摆在来春阁内。这米春阁四面皆是梅花,因年内立春有日,现在春梅业已大放,梅梢上又高高低低挂着各色花鸟人物等灯,做得工巧异常。又把阁上窗棂全行挂起,众人入了座。

  酒至数巡,慧珠起身先与众人把盏,然后斟-大杯,递在伯青手内道:“指日长安得意,走马看花,我姊妹们在南京专候佳音。但是状元归去马如飞的话,你须切记,不可为春花留恋,纵辔迟迟就是了。”说毕,又福了一福。伯青忙离座回礼,立着一饮而尽道:“金石之言当铭肺腑。”小儒鼓掌大笑道:“可儿,可儿!畹秀这一席话,又祝赞,又规诫,所谓一笔双钩的法则。伯青把这个意思运用于文法之内,怕不是今科第一人么!”众人皆同声大笑,又饮了一会酒。

  小儒叫双福取出几个行令的筹简与骰盆一个,道:“日前在朋友家赴宴,见过这个令,名曰【玉连环】。这火筒内是分门类的筹子,这儿个小筒内务归一类,筒外刻著名目:若花木门全是花木之名,若鸟兽门全是鸟兽之名。我照样做办了一副,何妨今日试演他一试。”王兰道:“有趣,有趣!我擅专做个令官,先来掣筹。”说着,蚀了一杯令酒,伸手在大筒内掣出一筹,看是虫鸟门。筹上有几行小字道:“凡掣得此筹者,即照筹上门类,于小简内每人抽取一根,是何名目,用骰子四粒探成古诗一句,要带着筹上名目字眼。说不出者,罚酒三杯。”王兰摇头道:“此令倒有些难行,我既做了令官,说不得也要诌他一个。”将虫鸟门的小筒取过,放在桌中,其余一概收过。

  王兰把筹子和了一和,抽出一枝,看是“燕子”。想了半会,在骰盆内摆了一个四,一个六,两个三,道:“清秋燕子故飞飞。”众人赞好。小儒抽了一根,是“鹤”字,也想了想,在盆内摆了两个六,一个么,一个五,道:“天寒有鹤守梅花。”人众一口称赞。小怜也抽了一支,看是“杜鹃”,即在盆中摆了两个四,一个么,一个三,道:“杜鹃枝上月三更。”伯青拍桌大赞道:“爱卿另具风韵,每每得句出白天然,真敏慧绝世之才也。”自己也在筛内抽了一根,是“鱼”字,在盆内摆成一个么,一个二,一个三,一个四,道:“明月小桥人钓鱼。”大众赞好。洛珠伸手抽出一支,是“鹭”字微想了片刻,摆了三个三,一个六在盆内,道:“一行白鹭上青天。”王兰点首道:“这三个三,恰像一行白鹭。”

  小风方要抽筹,见王兰又抽了一根,是“雁”字,即在盆内摆成三个么,--个三,道:“数点秋声雁带来。”众人叫好。小凤恐又被别人来抽,忙取出一支,是“鸡”字,想了想,摆成三个四,一个么,道:“绛帻鸡人报晓筹。”小儒拍手道:“好个【绛帻鸡人】,真匪夷所思。”慧珠也抽了一根,是“蛸蜒”,遂在盆内摆了一个四,三个三,道:“红蛸蜒弱不禁风。”大众赞道。

  汉槎见众人都巳抽过,乃伸手抽了一支出来,看了看,满脸通红道:“笑话。”欲要插进去重抽,被王兰在手内夺过,看是个“龟”字,合座哄然大笑。洛珠笑道:“难得你抽着个【龟】字筹,就不该说一句龟话么!”汉槎格外不好意思道:“我罚酒罢。”王兰道:“你不是不能说,却是偷懒,要吃罚酒,就吃他十杯。”小怜见众人取笑汉槎,忿忿的道:“就是十杯,我代吃一半。”说着,即去斟酒,汉槎忙把骰盆取过道:“我说,我说,不用你代洒。”在盆内摆了三个六,一个三,道:“伺似泥中曳尾龟。”王兰道:“这个三活像个龟尾子。”汉槎道:“行令是件雅事,何必将这个东西也写在筹上,未免不类。”王兰道:“大约每筒内都有一根笑话,这也是你的运气不好,偏偏碰着龟。”说得众人都狂笑起来。小儒又抽了一支,是“鲸”字,也摆了一个么,三个四在盆内,道:“骰面虽与芳君相似,而诗句则异,大约不算雷同。”乃念道:“日浴鲸波万顷金。”众人称好。

  双福又进来道:“外面来说,何人人的船已抵码头了。”这米的是内阁学士何炳,芜湖人,请假回乡祭祖,沿途耽搁,今日方到南京,是陈小儒中举的房师。小儒忙叫人取了衣冠穿好,向众人道:“我去去即来奉陪,敝业师既至此地,万不能不去见他一见。”说着,匆匆去了。众人见主人已去,只得收了今,散坐盘桓。

  少顷,日色西沉,陈府的家丁进来将阁内以及院外梅树上各灯点齐,映着淡蒙新月,烛彤花香,大行可观,照耀得如白昼相似。众人重复入席,换了暖酒:王兰道:“这个姓何的,多分是个谬品,把小儒留住了这半日,尚不放他回来。你想老师与门生说话,拘束得有何意味。我们何妨再把此令一行,不然呆呆的守候他,也没趣。”洛珠道:“这一次我来做个令官罢。”又将众筹筒取过,也饮了一杯令酒,先在大简抽出一支,看是词赋门,下面有字道:“凡掣得此筹者,用击鼓催花行法,花在谁手,即说曲牌名两个,再说毛诗一句,收尾用唐诗一句,准用虚字联络,但要上下贯串。不能者,罚出座敬普席一杯。”洛珠道:“偏生我行令,哕哆嗦嗦太累赘,换一条罢。”王兰止住道:“过易了反不见心思,倒是这条令好。”人在阁外击起鼓来,又折了一朵梅花由洛珠手内传起,到了小风手内,鼓声已住。小风想了想道:少年心,定西番,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好自金鞍宝剑去邀勋。伯青赞道:“说得好。未免芳君心在在田那边,不由得文生于情。”院外鼓声又作,此次花到了伯青已住,伯青遂道:玉楼人,寻芳草,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不愧名花倾国两相欢。

  众人赞好。花又到了王兰,想了想道:虞美人,握金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最爱佳人朝插镜中看。

  小凤道:“者香这条令联络无痕,当推第一了。”鼓声复作,花传到汉槎顿止,凝思了半会,乃道:忆汀南,三姝媚,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反觉冰簟银牀梦不成。

  王兰笑道:“爱卿待你不薄,何以又忆到江南?”汉槎瞅了王兰一眼道:“偏是我说出来的,你们都要取笑,分明有心欺我了。”众人正在说笑,花又传到小怜手内止住。小怜接口道:忆王孙,长相思,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正是西风吹妾妾忧夫。

  伯青拍手叫好道:“爱卿此作,又上于者香了,二十-字贯串得情致缠绵,毫无牵强。佩服,佩服广花又到了洛珠内,洛珠道:芳草渡,踏莎行,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见些大妇登临小妇随。

  众人同声称赞。院外击鼓的人,见花传到慧珠手内,将好收令,鼓声即止;慧珠道:端正好,上行杯,我送舅氏,曰至渭阳,只见人自伤心水自流。

  王兰道:“楚峡哀猿,令人肠断,妙则妙矣,未免过于萧瑟。”叫人取过一张纸来,誊写清楚。

  众人正在传看,小儒业已回来,脱了公服入座,把众人行的令看了数遍道:“罚我来迟,先吃一锺,也照样说一个作结何如?”众人称是。小儒举酒,一吸而尽,道:“桃源忆故人,归田乐,……”说到此处,竟接不下去,大笑道:“我是个主人,应该敬普席一杯。”拿了壶出席,到各人面前敬了酒,将欲归座,蓦然触机道:“有了。”

  桃源忆故人,归田乐,绥我眉寿,黄翥无疆,正是龙马精神海鹤姿。

  说毕,复笑道:“这普席的酒,敬得冤不冤!”伯青道:“果然冤枉。小儒兄这条令,又端庄,又兴会,正好煞尾。不如我们也回敬一杯,以贺此令。”众人又挨次与小儒把盏。时已二鼓,大众散坐。

  小儒道:“我们准于十一日起程,子骞可禀明令堂太夫人,十一日后可以择吉进宅了。”又向慧珠道:“伯青春闹得意,暂时却不能回来,大约:队间方可告假省亲。者香得意,亦复如是。我看南京这地方小人颇多,尤其你们更易受人欺僻,莫如我们动身后,你姊妹能去的所在才去,差不多的所在,即可不去,倒可免多少是非。”洛珠接口道:“小儒这话,说得不错。你们起了程,我们也可杜门谢客,难道前次闹出那些事来,还不怕么?”伯青,王兰齐声称是。众人作辞各散。

  子骞回家禀知江老夫人,择于元宵日进宅。小儒连日同方夫人:收拾一切,所有细软全带了进京。早到十一日清早,小儒叫家丁押着行李等物,方夫人坐了大轿,乳娘带着官官;小姐先行下船。少刻,伯青等人齐至,用了早点,外面马已备好,众人乘骑出城。各家亲友纷纷候送,众人立意辞住。出城到了船前,早见慧珠等四人已在船中,正陪着方夫人闲谈,见众人已至,迎出外舱,大众又彼此叮嘱了一番。船户进来说要开行,慧珠等起身作辞,各洒泪依恋不舍。伯青硬着头皮催他们上了轿,见去得远了,方鸣锣开船。一路顺风,抵了袁浦起旱,至王营雇了七八辆骡车上路。晓行夜宿,直奔都中。不知众人进京会试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话说陈小儒携着家眷,同伯青等人入都会试。在路非止一日,已交山东济宁州地界。天色将暮,寻了客店住下。因有女眷,包了后面五间房子,安顿行装,伯青等在外间歇宿。沿途辛苦,早早的进点饮食睡了。

  次早,忽然落起雨来,不能开车。一连雨阻了二三日,这日午后转了北风,方才开霁。小儒等吃了饭,身上觉得甚冷,换了狐裘貂冠,到店门外闲眺。见东首一带空地上,大大围了个人圈,众人忙踱步过来,向人丛中望去,是一个唱曲叫化的人。身上甚为蓝缕,站在空地上,北风又大,冻的脸上青紫二色,听他唱得多颤抖抖的。小儒细细把那人上下望了几眼,见他生得颇有骨格,形容虽然憔悴,那眉目间尚隐隐带着一团秀丽之气。唱了好半会方住,向着人众作了一揖道:“小子路过贵地,脱了盘川,不得已干此忍辱的勾当,实因饥寒交迫。望诸位仁人君子可怜异乡难民,慨赠少许,没齿不忘。”小儒听他声音似江南的口气,出言倒还不俗,心内早动怜念他的意思。立了许久,那北风越觉大了,众人虽着重裘,都有些支持不住。回至店中,小儒叫过双福,吩咐:“去把那个唱曲的人唤来,有话问他。”双福去了片刻,领了那人进来,上前见众人,意在叩头,小儒止住,叫他一旁坐下。又取了火来,与他靠着,问道:“你是那里人,为何流落此地,姓甚名谁?”

  那人已问过双福,知道是一班进京会试的贵公子,未及回答,那眼泪不禁扑簌簌滚了下来,道:“蒙诸位少老爷下问,难民说也惭愧。我姓冯名宝字楚卿,江南常州府人。先父名炳,曾做过宛平知县。难民随侍署内,因自己不学无术,幼年背母,专喜眠花宿柳,又生得有点仪容,人多叫我做美二郎。去年先父病故任所,我一发肆无忌惮,任意挥霍。不到半年,把先父所积宦囊,弄得罄尽。如今世上的人全是势利的,有钱的日子人人奉承我,引诱着我去玩耍,此时见我手内完了,连影儿都不见一个。我家内尚有薄田数亩,可以餬口,一时怄气也刁;去通知他们,独自出京。到了此地,不料染了一场大病,几至不起,随身行囊衣履典当一空,进退不能,只得胡乱唱几支曲儿,借以谋食。说起来真是玷辱宗祖,一死犹迟。既承少老爷们过问,不得不据实奉禀。”

  小儒听他说先人做过官的,也是一位贵公子,不禁叹道:“我看你气慨不俗,未必就此了局。我们是会试去的,不能停留。意在将你带往京中,你的衣食自有安置,等我们他日出京,再带你回江南去。非不可即此赠你若干盘费,助你回家,我看你就回了江南也无甚好处,倒不如同至京中,倘然寻着点机会,大可重新扬眉吐气,再整门楣。这是我们的意思,未知你心内何如?”伯青等亦说回京的为是。

  二郎见众人美意谆谆,立起身来道:“承诸位少老爷不以下贱相待,又极力成全,就是我冯宝的重生父母,再造爷娘。我现在贫无立足之地,行将填于沟壑,我岂不想再至都中,以图进步,无奈力不从心。今既得蒙携带,我安有不愿之理。只是我冯宝与渚位少老爷萍水相逢,怎好牵累?”小儒道:“你我皆是宦家之后,你不过暂时落拓。从今日起,你我须兄弟相称,切不可如此称呼,反叫我们不安了。”二郎立意不行,众人又谦了一回,二郎方肯改口。因他今年才十七岁,呼众人为兄。小儒等又吩咐众家丁,皆称二郎为冯大爷,不许怠慢,若有提及前事者,定见不依。众家丁见主人如此优待这姓冯的,那个还敢违掏。二郎格外不安,心内感激不尽。小儒又叫人代二郎备了铺盖衣履,又吩咐店家雇了一辆小骡车与他乘坐。

  晚间,众人围炉闲话。二郎也读了几年书,颇有点谈吐。众人又问他京中出名的相公有几人?这是二郎生平乐道之事,道:“京中相公虽多,皆是二等货。我出京的时候,新来了一个相公,午十六岁,是苏州人,名唤金梅仙字小臞,生得温存秀丽;绝无半点优伶习气。闻得他脾气最傲,不肯乱结交人,也是好人家子弟,为衣食所逼才进京唱戏的。他于琴棋书画件件皆精,城内王公大臣没有一个不深为契重。他却最重的是名宿才人,你若专倚着富贵去结识他,连正眼也不望一下儿。”伯青听了,不禁起舞道:“不愧是个有名的相公,若一味滥结交人,纵然貌比潘宋,又何足取。我们此次到了京中,倒要去访他一访。”又谈说了半晌,各自歇息。

  自是二郎每晚住了客店,即寻些今古的见闻,向众人间难。二郎本是个聪明人,众人又不薄视于他,所问必答,又与他讲究些作诗词的道理,二郎的学问倒长进了多少。次日黎明,众人饱餐开车,同着二郎一路直向都中。暂且不提。

  单说李文俊与云从龙带着数千招募的勇丁,沿途趱赶。这日早抵广东边界,就近地方大小官员前来迎接。文俊不敢耽延,到处皆穿城而过,已至广州。荆州将军先到了半月,合同粤中督抚,本标兵弁,离城五里扎下大营。文俊的头站报到营中,将军与督抚惜着队伍相迎,彼此见了礼。新来的勇丁扎在营左。文俊同众官上了大帐,因文俊是个钦差官,坐了首座,合营兵弁上来参见,云从龙亦上帐参见,众官侍立于文俊椅后。文俊道:“职道初至此地,不知贼势近日若何?诸位大人见过几次阵了?”将军道:“小弟来了半月有余,与制军、抚军二位大人先后开过三四次兵,或胜或负,贼众深沟高垒,死踞城池,防守又严,看其光景一时难下。人人既奉特旨而来,定有老谋深断以破贼众,弟等愿听指挥。”文俊欠身连称不敢,心内一时也想不出个破贼的计策,道:“俟明日开他一仗,观其虚实,再作计较。”

  从龙见众官皆是可可否否的话,文俊亦随波逐流,毫无定见。不禁走了几步,到了帐前,打拱道:“诸位大人在上,据生员的管见,这起贼众均系本地土民,深知地道,何处可以藏乓,何处可以踞守。我师远路而来,一时不得清楚,这一着就被他占先了。莫若用缓兵之计,将营盘暂退数里,寻访当地老年之人,问明地道形势,乘其不备,而后一鼓可擒。若挫动其锋,然后再为安抚。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彼既畏威,又令怀德,断无不成功之理。”众官见他相貌清奇,语言侃朗,所说又言言合理,早有几分欢喜。齐问文俊:“这是何人?”文俊把从龙来历一一说明。将军道:“云生所言很是。”又向督抚道:“就着他附近探访,便宜行事。如果成功,我等当联名保奏。”先给了从龙五品牌札,从龙谢了。众官退下,帐上摆了酒与文俊洗尘,又赏了从龙一席。

  次日,发令退兵十里傍山屯扎。城内贼众,先听得又来了一支兵,大为惊惶。后来又闻官兵退去十里,不知是何意见,悄悄的打发人去探听。这边云从龙领了军回到本营,与文俊商议办事。文俊道:“你先在帐上只图说得畅快,一力担当,我倒替你可虑。”从龙仰而大笑道:“李人人未免太胆怯了。非是我云从龙夸张大口,这些么魔小丑,如在掌握之中,包管此举定可成功。好在不成之咎,是我一人责任。”文俊点首道:“你平时经济,我也尽知,不比徒侈大言之辈,我亦但愿你成功。”从龙又与文俊要了五百名精壮勇丁,预备调用。

  来日大早,从龙穿了五品服式,在自己帐内点名。这五百人一齐上来叩见,从龙一一点卯已毕,又挑选了十名精细头目,唤至案前,吩咐道:“尔等可扮着民人模样,到城外密探城内消息。若得了实信回来,重重有赏。”,十人答应下来。从龙退帐,更换便衣,到文俊那边闲话。少顷,众官来答拜,文俊问从龙道:“昨日虽然退了兵,究竟如何办法,方可成功?”从龙将派人探贼众的话回了一遍,众官称善,又议论了一会方散。过了两日,探事的人回来说,贼众见我兵未交一仗,无故退去,甚为惊疑,连日城上防守尤谨。从龙赏了来人,吩咐再去探听。又到大营回明众官,仍要退兵五里以观动静。将军又传令退下五里驻扎。从龙暗地叫人诈称:粮草未到,难以开兵,一俟粮草到齐,即行围城攻打。

  这谣言早传到城中,贼营探事的也回了贼首。这为首的姓周名锦春,排行第三,潮州府人。本是个亡命出身,因他眇了一目,马上马下武艺又精,人都称他为周三瞎虎。这班贼推他为王,他驻守广州1叫他哥子混名周二笑佛,守住韶州。这日,正坐在堂上议事,闻得此信,好生欢喜。与众贼计议道:“我说李文俊的兵既到此地,何以一仗不交,即两次退了十五里,其中必有缘故。谁知他的粮草未齐,兵心不固,难以见阵。若等他粮草充足,来围了此城,虽然不惧他,到底费了周折。莫若今夜点人去冲他一阵,叫他晓得我们的利害,不敢前来围城,慢慢再寻条计策去破他营。”众贼一齐答应。周瞎虎亲自挑选了三千人,传令二更悄悄出城,偷劫官兵营盘。又吩咐城内的人,如闻得对营喧嚷,即开城接应。调拨已定,到了初更时分,众贼饱食一顿周瞎虎轻装软束,坐了快马,领着三千人,一拥出城。人尽衔枚,马尽摘铃,这边贼众出了城。

  那边从龙见退兵五里后,即与文俊商议道:“我们这个谣言传到城内,贼众必然想算计我们,第一防他劫寨,今夜不可不准备。”叫文俊去通知了众官,安排停当,又令这五百人在城外附近埋伏,“如果有贼兵城,你们可充作他的回兵,赚开城门,放火为号,自有人来接应你们”。五百人接令而去。将交二鼓,周瞎虎带着众贼已至官兵营前,一齐吶喊冲入营内,寻人斲杀。官兵早巳分作两队伏于左右,让出一座空营。闻得贼众果然来劫营盘,号炮一响,四面的兵合拢来,把座大营围得水泄不通,一齐反杀进来。周瞎虎见是座空营,明知有了准备,喝令贼众速退,来不及了,官兵早层层围困。贼众只得拚命的往外冲踏,城内众贼听得远远喧嚷之声,只道他们的人劫了营,忙调齐全队出来接应,仅留了数百个老弱的贼守城。

  那知从龙派的这五百人伏在暗处,见一起一起的贼兵出了城,又停了半会,反将灯火点齐,到了城前,一片声叫开城道:“大王已得官兵营寨,现在追杀了下去,大约这一会官兵都该杀绝了。三大王恐城内空虚,防有他变,命我们回来帮同守城的。”城上的贼,黑夜难分真假,又听来人说官兵已被杀退,无不欢喜,城中又没有大头领,这班人那里有什么见识,忙放下吊桥,开了城门。五百人一拥而进,把开城的先斲倒了几个,登时放起火来,大呼道:“李大人全队在此,降者免死。你家的周瞎虎,已为我兵擒住了。”这班老弱贼兵,倒有大半不能动手,也不知官兵来了多少,又被他骗进了城,又听说三大王就擒,这一惊如半空中起了个霹雳,那里还敢交锋,走慢一步的,已经被官兵杀了。好些争先开了后城,各自逃命,一半逃往韶州,报信于周二笑佛去了。

  单说周三瞎虎本来鞍马娴熟,他却不惧,一口刀一骑马,横冲直撞。无奈官兵多了,暂时杀不出去。官兵又因夹杂着自家人,不好开放枪炮。云从龙正在指点兵勇围困,见为首一贼甚为骁勇,反被他伤了些官兵,心中大怒,身上整顿了-整顿,叫人取过平时用惯的一杆勾镰枪,飞骑直迎上去,喝道:“瞎贼囚,休得猖獗,云老爷来了。”周瞎虎见对面米了一骑马,也不问皂白,劈头就是一刀。从龙用枪隔开,瞎虎又是一刀向腰里砍来。从龙把枪杆往下一沉挡住,那马已冲了过去。瞎虎单手浪打浮萍式,一刀从背后劈来。从龙身子朝前一伏,双手举枪架过,左膝一磕马,转过头来,刚刚瞎虎转身,从龙不许他再还手,一声吆喝,一枪刺来。瞎虎举刀架住,从龙趁劲一滚,枪头直滚到他肩窝,用力一点,瞎虎坐不住,跌下了马。从龙也跳下马来捉他,瞎虎左手连刀压在自己身下,右手却在上面,忙在腰内拔出洋枪打来。从龙说声:“不好!”头一低,那枪子“唰”的一声,从头上打过去。从龙单手用尽平生气力,一枪杆打下,早把瞎虎的头打破,不能动了。背后跳过几个官兵,将瞎虎捺住,平抬到那边去了。

  众官在高处看见从龙如此奋勇,已将贼首捉住,好生欢喜。向文俊道:“人人用的人,足见干办。可嘉,可嘉!”文俊也觉得意非常,口内却谦逊了一句。贼众见瞎虎被擒,人人胆落,一齐抛戈,伏地乞命。从龙即止住官兵勿杀,道:“尔等皆是好百姓,为周贼所胁,既然悔过自新,免尔等一死,准其降顺。”贼众欢呼叩谢,从龙命他们暂扎一处。回头见城内火光四起,知官兵已得广州,城内二起接应的贼也该到了,令官兵一字站定。果然又来了无数贼兵,不等他动手,一排鸟枪打了过去,随后一排短刀手齐冲过去,乱砍乱剁。这起接应的贼吓得手忙脚乱,摸不着头脑,也不晓得头一起兵胜败如何,一个胡哨,四散逃走。从龙带着众兵追赶,又生擒了多少贼过来。

  天色已明,从此请众官入城。督抚同将军很褒奖了几句,邀着文俊率领各营偏裨员弁,一同进城。先行出示安抚居民,盘查贼遗。叫人把瞎虎推上帐来,已经没气了,命枭首示众。一面众官联衔报捷,折中以云从龙为首功。九通火炮,赍本官打着红旗,星夜进京去了。这里众官即命云从龙办理善后一切,足足忙了十余日,方才完结。

  都中批折已回,天颜大为喜悦,本省督抚及将军等官各升一级,并赏赐诸般物件,两淮盐运使李文俊运筹有度,以广东布政使升用;五品顶戴文生云从龙,打仗奋勇,忠而忘身,钦赐七品小京官,并加五品钦衔,其余随营员弁,皆有升赏。众官设了香案,望北谢恩。从龙换了服式上帐谢荐。众官因他升了清要之职,虽在营效力,乃半以客礼相待。帐中备席代李文俊、云从龙庆喜贺功。

  席间,又商议进攻韶州。从龙道:“闻得韶州首贼,即瞎虎之兄名叫周二笑佛。此贼据闻大有谋略,非他兄弟粗鲁可比。我们此番兵至韶州,他必然死守不战,以老我师。不如先颁告示一道,谕令来降,内中有怕死的,定然离心,那时再趁机而发,可获全胜。诸位大人意见若何,;”众官皆以为然,文俊即着从龙作了一道晓谕告示,抄写了数十张,命人到韶州城外四处传贴。一面择吉起兵,缓缓向韶州进发。

  那周二笑佛见逃兵回来说广州已失,兄弟业已就擒,着实吃了一惊,晓得官兵不久必来攻打韶州,预先四门安排滚木擂石,多派人守城,每夜亲自各处巡查。又拨了数千人,扎在离城五六里山谷之内,与城中遥为犄角之势:一则彼此可以接应,二则使官兵不敢围城。忽见探事的揭了一张告示来,周二笑佛不认得字,叫帐前伺候的人念与他听。上面不过是些安抚的话,又说:“尔等本是良民,误为贼首掳胁,恐他日天兵到处,玉石俱焚,悔之不及。况尔等各有家室,亟宜改过从善,仍作好百姓,前罪一概不究”等云。这一起人本有大半是不得已从贼的,听了这一番话,早暗自【陂悔,心内务怀去志。周二笑佛听罢,人怒道:“他敢巧语花言惑我军心,都怪我兄弟性急,中了他计,所以有他说的嘴。不是我夸口,紧守此城,不与尔交战,要想夺这座韶州倒不容易。等官兵来的日久了,自然大意,那时略施小计,杀他个片甲不回,才知道我周二笑佛的手段。”又向众贼道:“官兵来时,我白有破他的法子,尔等不必害怕。”贼众只得答应。

  过了一日,官兵已至,扎了大营。云从龙见贼兵一半扎在城外,依山傍岭,与城内遥作声势,也暗暗叫好。回明众官,毋须围城,也不用开仗。回到自己营内,在督标中唤过一名极有胆识的步兵名叫马德,命他扮着贼兵,在附近访问消息:“他城外既有贼扎营,都该有时进城,你趁着那个空子,如能偷进城去,将他城内虚实探来,算你的第一功劳。”马德领了令下来,脱去号衣,多带干粮,探事去了。

  原来周二笑佛派的这一半兵驻守城外,五日一调换,城外的贼进来守城,城内的贼出去守营。已交调换日期,马德随着他们混进城中,扮着个乞丐,四处叫化。因他是本地人,无人盘问,一连访了半月有余,城内动静他已尽知。心内想道:“若仅访得这些消息,也不足为奇,必须寻着点机会,才不愧冒险来这一场。”一日,叫化到城前,见一起贼兵约有十数人,坐在地上交头接耳的谈心。忽听有一人叹口气道:“兄弟们,我们这性命不知怎样呢?广州已失,三大王又死。现在剩了这韶州孤城一座,迟早都不能保的。将来你我不知死在刀上,还是死在枪上?何况我们本不情愿干这不要头的事,是被他们掳了来,没法的。前日官兵那一张告示说,我们有父母,妻子在家不顾,却做这叛逆的事,将来家破身亡,悔之无及。那些话细想起来,一字都不错。此刻我们去又不能,走又不好,眼见得是死定的了。”那些人,各各嗟叹不已。马德听了,走近几步,向众人乞化。

  那些人道:“你这个〔人〕实在不识时务,如今兵临城下,你该早早出城逃生。你又无拘无束,到处都可叫化,不比我们是走不脱的。”马德笑道:“小人是不怕死的,我又无家小,倘若官兵破了城,我即去投降,还可望碰点造化。我辈中有几个出城去投降了官兵,倒得了好处。那领兵来的李大人,是个极好的官。昨日我到城外叫化,遇见他们,劝我也去投顺。我因城内有几个好朋友,不忍他们陷在此地,特地来送信的。等到调换开城日期,我就出去了。”那些人被马德说了,活动起来道:“你们投降官兵是准的,我们去了恐怕不准。”马德摇头道:“不妨,不妨!我那个朋友说起这话,李大人已经吩咐他手下兵丁,如有城内出来投降的人,你们不可伤害他,好好的领来见我,他们既然归顺,就是好子民了。不遵者,依军法从事。”那些人道:“原来这姓李的是个好官,可惜我们不得去见他。”

  马德听众人口气是要投顺,大着胆向众人道:“诸位真心归顺官兵,我倒可以领你们去。不瞒诸位说,我不是个叫化,乃督标下一名步兵,我叫马德,李大人命我改扮进城访消息的。既然诸位情愿弃暗投明,包管都有好处,仗在我身上。”那些人听了马德的话,半信半疑,怕是贼首命来试探他们的,面面相觑难以回答。马德又把身旁腰牌解下来给众人看,那些人方才相信,邀马德到城下帐棚内,商议如何始能脱这虎口。马德道:“诸位须要立点功劳去投顺,分外体面。我倒有条计策,我今夜先出城去,约定来日三更以号炮为令,你们在城内先放起火来,乱他的军心,然后开城迎接官兵,再把你们平时共过心腹的,多约几人一齐办事,可保诸位得个大大功名。”众人应允,马德又问了众人姓名,等到夜/净,悄悄的用布系出东城。

  马德火速回到本营把一切细情察明。从龙大喜,重赏了马德,又领他去见众官,当时给了六品顶戴,俟功成再行升赏。次日,传了密令,挑选一万精兵,命马德当先,于三更时分齐至东门,升炮为号,城中自有接应。晚间,众兵各自饱餐,结束停当。初更起队,在城外四处埋伏已定。云从龙亲自督队,听得城上已打三更,在怀内取出云炮,放到空中。城内那一起人,自马德去后又纠合了多少愿投顺的,约有五百余人,聚集东门城内。到了三更,忽闻半空云炮声响,每人一山短刀一支火把,齐声吶喊。放火的放火,开城的开城,城内如海沸江翻一般。从龙听得城中喧嚷,又见火起,知已发作,忙领着众军蜂拥到城前,见城门大开,吊桥平坠。从龙当先,众军随后,一拥而入。那枪炮声如滚锅相似。守东门的贼,起初听城下喧嚷,只道自家人争斗,方欲下城弹压,忽见民房火发,一起人到了面前,举刀就斲。守贼措手不及,连忙跳下城坡,又见城门大开,官兵已入,晓得事情不妙,飞风报信与周二笑佛去了。

  笑佛正在私衙,派人各处巡夜。猛见守东门的贼气喘吁吁跑来道:“城内已有奸细将东门开了,放进无数官兵,请大王速去。”周二笑佛这一吓非同小可,也不及坐马,取了件兵器,带着随身亲兵百余人,直奔东门。才转了一条街,迎面云从龙已至。从龙一路放着火,杀着人,声声说:“投降者免死!”见对面来了一起贼,领头一人身材高大,定是贼首无疑。从龙也是步行,撺进一步,身边拔出洋枪,劈面打过。火光中人声鼎沸,那里听得清枪声,正打在笑佛胸前,枪子穿心直过。笑佛“哎哟”一声,朝后便倒,众贼见贼首着了枪,一声吶喊,转身四散逃命,落后的,官兵斲倒几个。从龙割了周二笑佛的首级,提在手中,高高举起,大呼道:“汝等贼首已诛,如投顺者即是好百姓,免死!”众贼心胆已裂,又见四围官兵无处逃走,一齐抛戈,伏地乞命。从龙止住手下的人,命众贼起来,勿得害怕。后面众官,督率全队已到。

  从龙请着众官,就在周二笑佛署内住下。先将笑佛的首级呈上报功,众官齐声痛赞。从龙又将内应的一起人,与后降的一起贼领上来叩见。众官慰劳了几句,先行记名,候量功予赏。所有一起降贼,分派各队补用。又发令四门添兵防守,又分了l队兵扎在城外,以防那山谷内一股贼。堂上摆了庆功筵席,众官亲与从龙把盏。夜间,即联衔拜折,入都报捷。次早,赍本官起身,众官又盘查贼资,清理善后,再议剿灭城外的贼。不数日,批折已回:督抚、将军均赏穿黄马甲;李文俊升任广西巡抚,仍留营会剿;云从龙擢升内阁侍读,并加四品顶戴;步兵马德以把总归标补用,并赏加五品顶翎;内应的一起人,均着赏绐五品牌札,银牌十面;其余员弁,各推升三级。众官谢了恩,合营上来谢保道喜,无不欢悦。

  城外那一股贼已知韶州失守,笑佛被杀,合营惊惶。大众商议道:“官兵声势甚大,不到两月广韶二府全行克复。何况我等这数千人,既无地可守,又无兵粮接济;官兵料理清了城内各事,定然来攻打我们。若说各散,又恐受过害的百姓不肯相饶,倒不如投降官兵,求他放我们回家务农,也省得抛妻撇子,横死他乡。”众贼商议定了,拣了几个胆大的,赍着降书到城内投顺。众官允许了,将他们分派各营看管,俟回兵之日,交地方官押送回家。

  众官喜的是贼乱已平,又拜了肃清的奏折,专候旨下,如何交代。又命各处牧令,确查被贼扰害过的地方,以便抚恤。过了几日,奏折批回:督抚、将军各赏赐重物,仍回各该管地方;李文俊、云从龙来京听候升用;马德以守备补用;江南招募勇丁各绐功牌银两,令其回籍;内应的一起人,分派各标记名补用;投/顷各贼准其回家务农,前情一概不究。所有扰害等地,恩免三年钱粮。贼首周二笑佛、周三瞎虎首级,交地方官传示各处。众官谢了恩,又颁发了各处誊黄。将军带着驻防兵丁回归荆州,文俊、从龙也收拾进京复命,督抚与各地方官直送出境外。正是:奏凯还朝,人人得意。按下不提。

  单说慧珠等人自从小儒等会试去后,杜门谢客。南京城内的人,见他们不肯出来,也只得罢了。有几个与他们合脾气的,尚许时来谈谈。暇时也不过下棋、联咏,消遣而已。

  谁知三月初旬,上海新来了一个出色有名的相公,姓林名唤小黛,字翠颦,苏州人,生得如花似玉,倾国倾城,腹中渊博非常。闻得金陵是六朝金粉旧地,同着寡母穆氏到了南京,就在慧珠家左首不远,赁了房屋住下。一时传说开去,合城皆知。适值慧珠等谢客之时,忽然来了此人,格外哄动,看小黛究竟似何人物。那边林小黛也觉得除了自己,天下别无高似他的。常闻人夸奖慧珠等人,也想见他们。这日合当凑巧,有几个人约小黛城外游春回来,路过慧珠门首,内中有一人指与小黛看道:“这就是平时所说聂慧珠家了。”小熊即要进去,众人拗强不过,只得先进去说明。慧珠听了,急忙叫玉梅来请小黛,自己同蒋小风等人迎至堂前。彼此睹了面,倒像那里会见过的,把平时胸中一团傲睨之气都消掉了。

  见过礼,邀入房内坐下,各叙了些仰慕的话,然后即谈衷曲,颇为投机。慧珠又留住小黛吃了晚饭,临行时各自恋恋不舍。

  小黛回到家中,犹自称述慧珠等人不已,觉得自己万不及一。慧珠这边亦痛赞小黛,暇时即邀了过来闲话。五人又结了异姓姊妹,分外亲密。慧珠又说到祝、王等人是当时才子,小黛叹口气道:“若论姐姐们所说祝、王等公子,小妹虽未谋面,今闻其言,如见其人,乃今世有一无二的名流。姐姐们何等福分,得伴才人。如小妹年来,所遇不淑,走过数省地方,要求一知己,竟不可得,非小妹命薄而何?”慧珠等又从旁解劝了几句,又说:“祝、王等人待天下人皆是一般样子,就是我们,虽说数年相识,毫无苟且,不过文字之交而已。”小黛听了,分外羡慕不已,恨不能暂时即与他们一会,可见天下也有这般知情识趣的人。

  由此,每日倒行火个天在慧珠那边,不是论诗分韵,即是下棋弹琴。小黛的母亲穆氏,本是个极贪的人,满指望女儿到了南京,做个摇钱宝树,见女儿终日与聂家姊妹往来稠密,全不以接客为然,心内着实不快,借着别的话,狠狠说了小黛几次。小黛明知故犯,置之不理,说烦了反与他母亲闹过数场,穆氏也无可如何,每想设个计策,把女儿与聂家离开了。

  过了数日,已交京中会试场期,慧珠等人朝夕盼望佳音。卜小儒等此次科名有指望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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