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芳录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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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却说陈小儒自伯青,二郎动身去后,惟日与王兰,梅仙,五官等人盘桓。梅仙又有祝府内的事务在身,到忙的时节,每月倒有半月在祝府居住。小儒只有暇时和王兰清谈,或到丛桂山庄看五官作画。晚间回后,都在方夫人房内闲话半会。

  方夫人见红雯如今各事谦和,究竟是多年主婢,早将前情丢开。兰姑见方夫人如此,分外无话。凡小儒到他房内,他总再三劝小儒,到红雯房中去。小儒自去岁在留春馆前,窃听红雯对月诉苦后,又重新怜惜他起来。现在红雯已有了七个月身孕,渐渐疏懒怕动。兰姑回明了方夫人,吩咐外面传进成衣,缝做小儿各式衣物。方夫人又亲至红雯房中来过几次,叫他早晚不必出来请安,均宜保养胎气要紧,只要生下一男半女,你就终身有靠。兰姑,洛珠更不必说,替换着在他房内,和他说笑解闷。

  光阴迅速,早巳新秋,天气尚热。一夕,小儒与红雯在院落内乘凉,偶然说到双喜的话。红雯不禁触起旧情,止不住伤心泪下。小儒忙用手帕代他拭泪道:“你又发痴了。双喜此刻嫁了阿瑶,他们一夫弓妇,很快活呢!那里还记得起你这主儿。你又何苦来,因他伤心。上午那四盏水玻璃灯,点起来又明亮又无蚊虫,今年没见你叫点过,明儿取出来点着,倒很有趣。”

  小儒又挨近身旁道:“此时该有露水,别要今夜多坐一刻,早间又叫浑身痛了,进房去罢。”不意红雯益发呜呜咽咽起来道:“你不要和我七搭八搭的歪缠。想我自幼服侍太太,蒙太太十分优待。后来收了房,又蒙你格外体恤。我自问犹有什么不足的处在么?我大不该要想在这府中出人头地,施展手段。又被双喜那浪货闹出事来,累得我几次三番受太太训斥,合府人等没一个不笑话我。而今双喜倒嫁了阿瑶,既遂了他们心愿,又离了这府内,随人怎么说笑,也传不到他们耳朵内。惟有我这苦命,除死方休。现在饶不着还有人背地里论长道短,你当我不知道么?最伤心是双喜去后,换了六儿同这个老妈妈来,一切呼应不灵。他们欺我失势也还罢了。你这位爷也同我冷落下来。人见你冷落,格外欺我。你也是颗人心,总要自家想想,人到失势的时候,不是好意的。无非走错了一步路,自家心中未尝不自怨自悔。譬如一件东西,既爬到高枝上,又跌了下来,可好受么?若果真是我的知己,就该体贴出失势的人的衷曲,须当变着方法儿替他慰解。那失势的人,不知怎生感激呢!太太教训我,是不敢恨的,原是我做错了,又惹太太生气。可知起先太太最疼我的,就是亲生女儿有了过犯,父母也要教训。我把太太当着亲生父母,心内也没有事了。可恨你平空的和我别气,连我这房里都懒得来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可曾做出些什么来?不过没有防范着双喜,这是我的错处。你没见人家三房五房小婆子,终日养着汉子,正主儿一丝儿总不晓得,还将他们当宝贝似的看待呢!那里知道绝大的一顶绿头巾,早经带上了。我没有负累了你,饶不着你尚同我生气,倘然做出一半点干系事来,还想在这府里为人么?久经倒要问成剐罪了。这府里上下人等,只有聂姨奶奶是今好人。他最知人的甘苦,一天倒有大半天在我房里。又背后劝我多少,说人在世上走错不得路。【明明错了一半步儿,人家就说离开十丈了。你切不可过于伤悲,日久总要见人心的。即如我到京里去,若不是我主意拿得定,竟被他们踹下头去,还能过日子么?再不然有点什么错事,益发要受他们作践了。】我听了他这番话,才心内好受了些。我难道不如聂姨奶奶么?不过自家不大谨慎,因双喜的这件事,带累下来。你今日还要提什么双喜单喜,我从今也知道爷的心是铁的,爷的耳朵是棉花做的。我若不因肚内有个冤家,犹痴心妄想生下个男孩子来,日后好代苦命的生母挣口气,我久已不在世间了。”说着,便掩面悲啼,泪如泉涌。

  小儒被红雯一番话,说的满面绯红。再见他哭得泪人一般,好似带雨海棠,临风欲折,便陪着笑道:“我原是同你闲谈的,怎么倒引起你的愁烦。我从此再不提【双喜】两个字,也没的说了。若说我同你别气,不来睬你,真正冤屈。彼时太太正在盛怒之际,连奶奶从旁劝说总要碰下钉子来,可想我更不能代你分剖。若是常到你房里去,太太必然又有话说。那倒不是来替你宽慰,倒是代你加紧箍儿了。太太平日为人你该尽知,没有气的时节什么儿都好说,一生了气饶你说破舌头他总不信,再要逆了他,可以一世解不开呢!而今太太待你又好了,我亦未尝和你不好。你今儿这些话,也怪不得你说。未免其中有些过于冤枉我的所在,也不须说了,总是我不好,不该心是铁的,耳朵是棉花的。从此棉花做心,铁做耳朵,可好不好?”说着,立起深深打了一躬,又认了无数不是。

  红雯方慢慢止住悲声,掉转身望着小儒,狠狠的瞅了一眼,又长长的倒抽了一口气,推开小儒道:“你不用和我假意虚情的了。没见我身上,小衫总汗湿了半边,此刻心内怪热的受不得。”小儒忙道:,“叫六儿取盆水来,你浇抹着罢。好凉一会儿睡去。”红雯点点头,六儿早取了水来,服侍红雯将上身衣服解开,浇抹了一番,又替他通了头,挽起云髻。六儿复转身取柄蕉扇,立在红雯身后,轻轻的扇了几下。红雯便吩咐六儿去睡,自己亦起身进房。小儒待他睡下,方才安息。

  将至四更天气,红雯一觉睡醒,不禁失声叫痛。惊醒小儒,忙坐起身询问,红雯道:“我此时腹中犹如刀绞一般,多分冤家要离身了。你可叫六儿起来。”小儒赶着披衣下牀,开了门,先将六儿叫起进房来伺候。随即匆匆的开了耳门,到方夫人这边,说知此事。方夫人闻说,亦急急的起身道:“你别要在这里发呆,快到外边吩咐唤稳婆去。”一语提醒,小儒也不要人跟随,自己取了手灯,飞风出外。此时合府内外人等,皆得了信。小儒叫过一名家丁,预备小轿,去接稳婆。又吩咐各处神前点齐香烛。众家丁答应,分头去了。

  内里静仪、洛珠以及巴氏人等,俱走了过来,乌压压的挤满一地。少顷,稳婆已到,服侍红雯上盆。未交半个时辰,小儿落地。稳婆道:“恭喜太太,姨奶奶添的是位公子。”房内人众均上来给方夫人道喜。此时天色已明,外边王兰等人,亦赶着小儒道贺,小儒欢喜异常。内里方夫人邀请静仪等人,到自己房内坐下。

  单有洛珠一人在房,低低的笑道:“恭喜你添了少爷,将来后福无穷,从今可有了指望了。”红雯微微睁开双睛,笑了声道:“多谢姨奶奶金言。一点点血泡子,算得什么,不知将来是何结局,那里就有指望。不过在这门里生下个儿子,可以稍望出头。我这两年罪也受尽,若是有血气的人,久经死了。其所以留恋者,不过指望生下或男或女,即可死心。”说到此间,不由得眼圈儿一红,掉下泪来。洛珠忙道:“这又何苦来呢!今日是你的喜事,切莫伤心。我也去了,你养息着罢,产后最忌的劳神生气。”红雯道:“承你关切,待我满了月,亲来叩谢。”洛珠连称岂敢,遂起身出外。

  随后兰姑也来坐了半会,红雯提起前情,复又悲伤。兰姑着实安慰了一番,方回方夫人房中。见左右无人,便道:“我看红雯妹妹,产后甚为虚弱,明日须要叫老爷请个医家来看看才是。还有件事,要求太太恩典。妹妹为人,太太是深知的,一味好强争胜,不肯让人。上次因双喜的事,他背后甚为懊悔不及,无如木已成舟,万难挽回。那一股闷气郁在心头,怎生消散。有时提起来,还咬牙切齿的痛恨。只是太太明见,生来好强的人,平空跌了下来;他素昔又口角尖利,人总不喜欢他,难得有个把柄,纵不好当面嘲笑,那里背后没有一言半语。没说他自家听见,就是我们听得,也觉惭愧。所以他逐日的闲气受在肚内,早巳成了病症,又怕人笑他,遇事总强打精神的去干,未免一日累似一日。我久经知道,【没有敢在太太跟前说。太太不信,问聂姨奶奶就明白了。如今又在产后,血气衰弱,再加的气苦,那可不是耍的。适才我在他房内,见他很有两分病。与他说说,好解着闷儿,他又寻出多少伤心的话来,说不过总为的前次根由。虽说太太而今待他照常一样,总怕人家看不上他。我倒想了个万全的法则在此,须要请太太作主,老爷自然行的。前年我有了森哥儿,蒙老爷太太恩典,代我请下诰封。那时,妹妹就羡慕的了不得。现今他已生下哥儿,太太也照例请分诰封与他,可以一喜欢病即好了。太太纵不可怜妹妹,太太还看哥儿分上。”

  方夫人听说,点头道:“你的心事,我已尽知,不须细说。红雯敌若不喜欢他,也不劝老爷收房。无奈他太闹的不成说话,连我总不放在眼里,我才申饬他的。目下我看他甚为愧悔,又生了哥儿,我亦没有两样心看待。少停我同老爷说,叫他赶着去办,大约他满月的时候,都可到了。”说着,便起身同了兰姑,【亲自来看红雯。见红雯倚在牀上,面如白纸一般,那额颅上的汗,津津欲滴。

  原来红雯夜间与小儒在院落内谈心,受了点风,又有平时的气苦郁结在心,适值产后身虚,即添了病症。起先倒不觉得,与洛珠、兰姑两人多说了几句话,又不免伤悲,现在只觉一阵阵头晕,两眼昏黑,心内说不出那般难过。方夫人见红雯如此形容,亦吃了一惊,忙问道:“你此刻觉得怎样?”

  红雯听得方夫人说话,勉强睁眼,气短声微的道:“又累太太来看我。此时心内实是难受,头晕眼花,好似驾云一般,只怕我是不能好的了。”说着,那牀内新生的哥儿,“哇”的哭了一声。红雯用手指着牀内道:“这是老爷的一点骨血,要求太太抚养成人,我即死也瞑目。”红雯说到此处,早哽咽不能出声,那额上的汗益发多了。

  方夫人听说,亦甚酸心,忙忍住泪痕,反笑道;“好好的人,因何说出这些话来。一点点年纪,倒思前虑后的乱想,将来过到七八十岁,又怎么呢?快别要呆气,自己保重要紧。我已请老爷代你请下诰封,大约不日就到,从今你就是一位太太了。将来哥儿长大,再代你请一重封诰,你的后福长多着呢。不要胡思瞎想,把条小命儿送掉,那可犯不着。你静养片时,自然就爽快了。”红雯道:“蒙太太万分恩典,至死不忘。我倘然好了,多叩几个头罢。”

  现在兰姑与房内的众丫头听红雯说得伤心,无不涕泪交流。红雯又道:“太太请回房罢;别在这里受这些污秽气味,叫我分外不安。”方夫人亦恐红雯过于劳神,遂道:“我少停再来看你。好孩子,你信着我的话,包你不错。”便同兰姑回转自己房内。

  却好小儒回后,方夫人说知适才的光景。小儒忙到红雯牀前,问长问短,吩咐今夜多派几名年老仆妇进来上宿,又在方夫人处拨过两名大丫头来伺候。此夜小儒即在兰姑房中歇下。

  次日,一早起身,将梁明唤进,叫他多带银两,赶着进京去代红雯请封。“须要早去早回,不可耽搁”。梁明应了下来,自去收拾起程。小儒又叫人去请了几位有名医家过来看视,均说:“产后身弱血少,兼之平昔郁气伤肝,恐难调治。刻下无碍,在弥月前后大要留神。”小儒听了,分外愁烦。惟有多请名医,遍求良药而已。方夫人闻众医所说,亦甚惊心。

  静仪等人也过来询问,总说红雯的病十分危险,恰恰又在产后,恐难保命。洛珠道:“我看红姨娘为人过于精明,各事不肯退后。依着他的性格儿,就要说到人前,做到人前,一点儿没有隔碍,他才称心呢。天下那里有十足的事。大不过在人家做个偏房罢咧,头一着即输与人了。我每次劝他,口里虽答应着我,心里总不肯服输。倘然有个长短,亦是他命中注定。这也是做偏房的榜样,叫人看着伤心。”洛珠说到此处,不禁眼眶儿一红。人众听了,皆默然无语,不便答话。

  兰姑笑着走过来,与他打诨道:“你说红妹妹过于精明,恐没有大寿。我看你也算精明呢,你却无灾无难,猫狗儿似的。”

  洛珠不待兰姑说完,便笑着啐了一口道:“你好呀,枉口白舌的咒我。当着你家太太在此,是个见证。我若有点参差,你没想活着罢。”兰姑把舌头一伸道:“我久仰姨太太的手段,敢在太岁头上挖土么?”便一径去了,引得房内人众都大笑起来。各自起身回后。

  到了三朝,小倘替哥儿取名宝书,又雇了一名奶娘下来1勉强又请了几天客。自此小儒每日请了医家来,代红雯诊治,恨不能一药即愈。无如服下药去,如石投水。有时好几日,有时歹几日,闹得合府人等日夜不安。甚至小儒到各处许愿酬神,如染魔一般。王兰等人怕小儒急成病症,百般的替他宽解。

  恰值今日,相离红雯满月只有三天。梁明已从京中回来,援例请下五品封典。相巧日内红雯的病减去几分,日间亦可支撑着下牀,略为梳洗,和人说说话儿。人众见了,稍为放心。梁明见小儒请过安,将公件送上。小儒道:“你很辛苦了,下去歇息着罢。”梁明又问了红雯的病,方才退下。

  小儒喜孜孜的捧了诰封,如飞的回后,先说知方夫人,随即来至红雯房内。见他正靠着妆台,叫-个大丫头通头。六儿在旁,逗着奶娘手内哥儿扑笑。红雯那一种消瘦形容令人可悯,那里还似以前的百媚千姣,只落了一张黄皮包着几根瘦骨。

  小儒走近前笑道;“恭喜你,请的诰封已回来了。我特地送来你看,你可别焦心罢。日前做的那些衣服,叫六儿检点出来,后儿满月是要穿的。再见王太太送你那串碧霞犀朝珠,倒很好的,就用他罢。”红雯听说诰封已回,不由心内一喜,两颐微动,喘吁吁的道:“很费了你的心了,改日再谢。我今日也算这府中一个正经人了,纵然暂时即死,亦可无恨。”又回头望了哥儿一眼道:“不意我生下你来,倒沾了你的光辉。若不是你,可别想今生抬得起头。”说着,又不禁心酸泪下。小儒本意来讨他个欢喜,不料红雯反说出这番话来,心内又急又苦,呆瞪瞪的望着红雯,一言不发。

  正在没开交处,见方夫人与静仪人众均进房来。小儒趁势退出,一面走,一面叹气道:“我看这个人是难得好起来了。随便什么东西到了面前,他总有一场气苦。平时他最忌讳的,而今死字总不离口。所说的话,皆是少年人不宜之语。倘有长短,却如何是好?”想着,不禁掉下泪来。信步乱走,忽然对面来了一人,彼此一撞,把小儒很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五官,忙笑道:“没有撞痛你罢!你怎么也走到这里来?”五官笑道:“你倒问得我奇怪,没说你走的急促,撞了我,反问我走到这里来?难道这个地方,只派你走么?”小儒定睛一看,已至览余阁前,便笑了一笑。五官又觑到小儒脸上细望,小儒道:“你不认识我么?”五官笑道:“我看你眼睛红红的,没是被太太打了出来的。”小儒笑道:“放屁,多分你日日挨打,才知道人家甘苦。”五官却明知红雯病重,小儒又在那里伤心,故意逗着他说笑的,又道:“我正来寻你同者香两人。今早画了一幅山水,甚为得意,请你们品评去,看有什么毛病。”】说着,扯了小儒往丛桂山庄去了。里面方夫人,等在红雯房内,闲话了半晌,亦各散去。

  过了一日,正是红雯弥月之期。先一天,内外即定下戏酒,遍请亲友。是日张灯结彩,甚为热闹。红雯亦早早抽身梳洗已毕,按品的穿戴起来,先向家神祖堂前行了礼,然后请静仪人众过来叩谢,又与方夫人行礼。忙了半会,早喘做一堆。洛珠即推他坐下道:“姨太太歇息罢。可知你的病才好,就是礼数欠缺些,我们也不好怪你。”静仪接口道:“可不是呢!昨晚我即同大姐姐说明,今儿可别要姨奶奶劳动,我们改一天再见礼罢。偏生他又东拜西拜的,这都是大姐姐不体恤他。”方夫人笑道:“我怎能叫他不行礼呢,你可错怪了我。”

  众人再看红雯,虽然瘦弱得可怜,今日穿戴起来,倒也稳称一位宜人身分。此时红雯喘已稍定,即道:“我病了将近一月,累得太太们逐日到我那里看视。今儿难得好了,理当叩谢,怎生怕我劳动起来。”又见奶娘抱着哥儿出外,绐人众行礼。众夫人均各有所赠,见哥儿打扮得粉团花簇似的,无不喜爱,皆争着抱了玩耍。红雯道:“奶娘可带了哥儿去,别要撒下尿来,污了太太们衣服。”奶娘应答,过来抱着哥儿回后。

  早有家丁们上来伺候摆席,又吩咐开锣演戏。方夫人向红雯道:“这里有奶奶代你陪客,你别要听着锣鼓闹得心内怪烦的。”兰姑道:“好妹妹,你回,房去罢,外边总有我呢。你劳碌了一早,快去躺会儿歇息着。”红雯亦不能久坐,起身与人众告罪,又重托了兰姑照应,方才回房。内外直闹到更鼓方散。

  小儒回到红雯房中,见他早经卸了装束,斜倚在牀上。小儒挨身坐下,问道:“你今儿觉得怎么?连我好好的人,闹了一天,头目都有些涔涔的。”红雯道“我此时胸前微微疼痛,想是晚饭多吃了二口。今儿蒙太太的情,早间叫我回房来了,随后我也没有出去。若支撑到这时候,还了得么?你也该乏了,早些去睡罢。明日早些过来,我有话和你说。”小儒又坐了半会,即仍回兰姑房中歇息。

  次早,尚未起身,见六儿忙忙的走入道:“老爷快点起来,姨奶奶不好得很,太太早已过去,叫我来请老爷。再吩咐外边的人,请医生去呢。”小儒听说,吓得一翻身坐起,胡乱扣了衣服,匆匆向外。兰姑亦忙忙赶来,进了房见众人都站在红雯牀前问视。静仪等人见小儒进来,全行退出,惟有馅珠被红雯一手死紧攥住不放,却喘作一团,不能言语。好在洛珠昔日与小儒常见面的,纵不回避无碍。小儒忙问是何原由?

  方夫人道:“他下半夜忽然遍身发烧,汗流不止。天明竟晕了过去,六儿赶紧来通知,我们来的时候,才苏醒过来,又喘的不能说话。你要快催他们去请医生来,究竟有碍无碍。我看这光景,是不大很好呢。”小儒闻说,又见红雯如此形容,不禁滔滔泪下;-急转身出去,少顷,陪了医生进来。方夫人连忙退出,洛珠也要想走,低低的道:“医生来了,我不便在此。少停我再来,知道你和我有话说呢。”红雯点点头,方松开了手。

  洛珠只好避入牀后,早见小儒与医家入内,诊了脉,小儒仍陪了出去。洛珠复到牀前,问道:“你有何话说?”此时,方夫人等又进房来,见红雯喘已稍定,未曾开口,先哽咽了一会,又叫奶娘将哥儿抱到面前道:“聂姨奶奶,我是不能好的了。只可怜宝书,甫经弥月,即要离娘。我没有别的牵挂,只有哥儿这一条肠子,抛撇不下。要望姨奶奶念平昔待我甚好;我虽死后,总感激你。今儿当着太太在此,将哥儿过继了聂姨奶奶,你只当多养了一个儿子,姑念他襁褓无娘,没有收成的孩子。我也不怕太太和奶奶见怪的话,才满月的孩子,怎么累起太太来?奶奶有了森哥儿,又有府中事务,恐怕照应不到,所以才重托聂姨奶奶。”说着,即在枕上点了两点头,似作叩首之状。

  洛珠听了,早经泪如雨下,颤微微的答道:“你只管放心,哥儿交代我就是了。现在满房的人,总是见证。我若将你的哥儿,与我的儿子有两般看待,日后即不逢好死。你快放开心,自家保养。,那里就会死呢!”方夫人与兰姑,亦齐声道:“我们总好好的看顾书哥儿,你尽管放心。前日那般病势,吃两帖药也就好了,你可别要愁烦。”红雯摇头道:“此次非前番可比,总有神仙妙药,也难医我这不治之症。蒙老爷太太恩典,代我请下诰封,哥儿又好好的,我死也值得。”

  正说着,小儒又进房来,对方夫人道:“适才众医家说,今儿来势危险,大要仔细。总因身体太弱,气血素亏,成了血晕。怕的日内总有变动,服药无功。叫我将那件东西,……”小儒说到此处,掉头望了红雯一眼,不由伤心泪落,不忍再往下说。

  红雯即将重托洛珠照看哥儿的话,说知小儒道:“尚要望老爷念他无娘孩子,善为抚养成人。我在泉下,都要保佑你们的。”小儒此刻,满腔的话不知从那里说起。却好洛珠见红雯同别人说话,悄悄的走开。小儒走近榻前,握住红雯双手,惟有一哭而已。但见红雯长长的叹了一声,两眼望上一翻,又晕宁过去。吓得小儒连声叫唤,方夫人与兰姑也围拢来看视。未知红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却说红雯二次又昏晕过去,慌得小儒与方夫人等,皆围在牀前低声叫唤,有半个时辰,方缓缓醒转。六儿早取了一碗开水过来,小儒亲手捧到红雯口边,红雯摇头不饮。此番虽然醒转,人问他的话,只有点头,不能言语。可怜小儒捧着一碗水,扑簌簌的泪下不止。方夫人忙将小儒扯过一旁道:“我看他今晚总难得过去。你别要尽管伤心,快去叫人端整他的后事要紧,不要临时慌手慌脚的。”小儒点头,随即放下水碗,转身向外叫过几名家丁,分头办理,又重托五官,照料一切。少停,众家丁陆续回来,各事办得齐全。

  此时,内外早点了灯火,小儒又赶忙进来。将走到红雯房前,只听得内里一片哭声,小儒早吓得魂飞天外,匆匆走入,见方夫人、兰姑皆在那里掩面哭泣。地下众丫头仆妇俱静悄悄的站满一房。小儒分开人众,到了牀前,见红雯早巳穿齐衣服,直挺挺的睡在牀上,口中只有一息呼吸而已。小儒一见,如万箭攒心,抱住红雯放声大哭。红雯忽然睁开二目,望了小儒一眼,双睛一翻,顿时气绝。把个小儒直哭得气咽喉干,捶胸跺足。

  方夫人等亦啼哭不已,又恐小儒过于悲伤,反止住泪痕,和兰姑一齐上来解劝。外面房内,静仪等人得了信,莫不惨伤红雯小小年纪,短寿而死。方夫人又叫奶娘抱着哥儿跪在地下,送他生母归西。说也奇怪,哥儿才喂过乳的,亦哇哇的哭个不止,又将满房的人,引的伤起心来。

  洛珠因闹了一天,身子有些困倦,即回到自己房内歇息。正欲蒙眬睡着,见红雯衣服齐楚的走进房来,对着洛珠福了一福道:“早间拜托之事,千万不要忘却。我与你从今好别过了。”说罢,转身即走。洛珠忙起身前来拉他,不意脚下一绊,猛然惊醒,却是一梦。一翻身怔怔的坐了起来,只见玉鸾忙忙的进来道:“陈府里红姨奶奶将才殁了。太太早经到了那边,奶奶也好过去了。”

  洛珠听说,红雯已殁,不禁一阵酸心泪下。赶紧来到红雯房中,恰好小儒已被王兰等人劝了出去。洛珠走近牀前,不免一场痛哭,又暗暗的说道:“你适才阴灵到我房中作别,无非不放心哥儿。况且你家太太奶奶亦不是无情的人,又有我一力承当,包管用心抚养你哥儿成人,长大替你挣气,你放心去罢。”早有兰姑上来,劝住洛珠。

  今夜府中人众,是不能睡了。择定次早入殓,所有一切丧中仪制,均按照五品宜人资格。早将红雯对过下房,打通开来,停放棺柩。殓后,小儒又不免抚棺一番恸苦,幸有王兰、梅仙、五官三个人轮流的百般劝慰,又催着他通知宝征兄弟。起先红雯生了宝书,小儒即发了信去。此时将红雯已故的话,亦写下两封书函,专人送往上海、安徽两处。现今宝煜已升署凤阳知府。

  单说洛珠回到自己卧房,痴痴的坐着,思想红雯如此年轻,竟成短命。虽然生下个儿子,亦是空欢喜一场。他将哥儿不托自家的人,反交代与我,亦因我平素待他好,又知道我生性爽直,倒也亏他有此眼力。但是陈家的儿子,又有嫡母在堂,我怎好夹在里面去照应,不是多事么!若说不问,又负了红雯一番嘱托,思前想后不禁焦躁起来。

  忽见静仪搀了蕙贞进来,洛珠忙起身让坐,又抱了蕙贞坐在膝上,玩笑了半会。见政清同着奶娘走进房来,猛然得计,即叫奶娘带着姐儿和哥儿好好的去玩耍,我同太太说话呢!遂将座头挪近了一步,笑向静仪道:“我有件事要与太太相商,太太却不要恼我。红雯将他的哥儿重托与我,太太也在那里听见的。彼时我怎么好不应许他,此刻细想,诸多不便。,既有陈太太是个嫡母,又有沈姨奶奶。我这外姓人,夹七夹八的在内里领带他家哥儿,可不是笑话么?纵然陈太太们不怪我,也不像句说话。若置之不问,俗说只可允人,不可允神。神与鬼总是一般,既允许了他,怎么好后悔呢?”又将红雯临死的时候,阴灵前来作辞的话,细说一遍道:“我却想了个尽善尽美的情节在此,要太太允许了,我方才可行。”

  静仪笑道:“你应许了死鬼,不得过身,又想推到我身上来,难不成叫我领他那血泡孩子去么?可知你不能,我也不能,我和你总是外姓人呢!而且蕙贞有奶娘带着,间或闹了起来,我尚没法,领孩子的本事我真正没有。除了这句话,我都可应许你。”

  洛珠亦笑道:“太太说的什么话,与其请太太领他,倒不如我领带了。太太既说过应许了我,却不能改口。我想蕙贞今年三岁,长他家宝书不过两年,不如将蕙贞许配宝书。况且老爷与陈大人是极相契的,再结了儿女姻亲,更外合宜。我想老爷是没有不应承的,只要太太作主。从此宝书做了我家女婿,我们因他无娘,前去领带即是正理。还有一说,太太只当政清是自己生的,将蕙贞给了我罢。此事总要太太成全,想红雯在暗中亦感激不尽。”又起身对着静仪福了两福道:“太太若不应许,我惟有跪求了。”说着,即欲下拜。

  静仪忙一把扯住道:“快别要如此,总可商量。”心内却甚不愿意,因宝书既是庶出,又是个才满月的孩子,尚未卜如何?若论陈王两姓联姻,门楣正合,陈太太为人又宽厚和平,蕙贞做了他家媳妇。倒没有苦吃。洛珠见静仪沉吟不语,脸上有不悦之色;便又道:“太太的心事,我亦可猜着一二。想因宝书甫经弥月,又没了生母,不知将来可能成人。我看红雯为人,亦无甚大过,在生不过口角锋利,好占人先,他已将自家寿数折尽,成了夭亡。他生的这孩子,却是陈人人的骨血,现在征少爷,焜少爷总发了科甲,森哥儿又极聪敏,不能宝书偏偏不中用么!况蕙贞自幼品貌安舒,不是个没福的孩子,只要他福分深厚,宝书将来自会成人。胜似父兄,亦未可定。再则蕙贞虽然是太太生的,总是自家人,我也不肯将他终身人事当作儿戏。太太只管放心,不须疑虑。”

  静仪听洛珠一番话,倒也近理,又转念一想道:“我既有心成全他家孩子,天总要保佑他易长易大。何况女儿家雪花般命,随夫贵贱,只要门户相当,其余亦可不必深谋远虑。”遂改了笑容道:“好在你说过将政清同我换了蕙贞。他既是你的女儿,随你怎么去做。须要你先去知照沈姨奶奶一声,必得他家前来求亲才是。”洛珠见静仪已允,好生欢喜,忙道:“自然要他家先来求亲,难不成我家女儿桠与他家么?”说着,只见政清和蕙贞手挽手儿进来,洛珠便一把抱过蕙贞道:“太太说把你给我养了,从此你就在我这边罢,我也不疼你兄弟。”

  清政本来生得乖巧,见洛珠抱了蕙贞,他即笑嘻嘻的一头滚入静仪怀内道:“娘既说不疼我,又有了姐姐。我有太太疼呢,我今儿就跟了太太回去。”把个静仪喜的眉开眼笑,搂住政清道:“好乖儿子,你娘本说同我换的。我明儿把姐姐穿的吃的,总给了你罢。”两人同一双儿女,玩笑了半会。时已二鼓,静仪即叫奶娘各带了姐儿哥儿去睡,自己亦起身回房。

  次早,洛珠梳洗已毕,便来寻兰姑细说此事。兰姑闻知,亦甚欣然道:“你既如此存心看顾他的哥儿,想红雯妹妹在阴司里,亦可放心。若两府联姻,我可保一说必行。王太太既肯将蕙贞许给宝书,难不成我们的太太倒不愿意么?少停我去回明太太,再来复命。”洛珠先行回去。兰姑随即到方夫人房中。将洛珠的话回了一遍。方夫人听说;亦欢喜非常道:“承王太太与聂姨奶奶一番好意,真正难得。”遂叫请了巴氏过来,托他为媒。巴氏到了静仪这边,一说便允。晚间,小儒、王兰回房,得知此事,更没有话说。两家择定,三日后先行下聘。洛珠即于次日过来,与方夫人说明,将宝书连奶娘一并搬到他套房里去,以便早晚照应。又亲自带了蕙贞,到红雯灵前,拜祷道:“我已将蕙贞许配你的儿子,你想该早经知道。从此宝书即是我家女婿,我理当抚养。所幸未曾负你之托,你可安心在泉下罢。”晚来方夫人与兰姑亲送宝书到洛珠房内,又请了静仪过来,当面拜托一番。兰姑笑着,拍了洛珠二下道:“前日说我有心咒你,倘有参差,我就没想活着。可知我最胆小的,由那一天即愁到今儿了。如今我和太太将宝书交绐与你,虽说是你家女婿,亦是我家的儿子,你须格外用心抚养。若哥儿每日多哭这么一声,我可是也不依的呢。”洛珠亦笑着啐了一口道:“你别害臊罢,你有森哥儿呢,这句话可知你说不起。我前日倒饶了你过去,今儿还来编派我。好歹总由你口里说,待我拧破了你的嘴皮,才没有事。”便起身来拧兰姑的嘴,兰姑抱着头。一溜烟笑着去了。方夫人亦笑了笑,起身作辞回房。

  自此洛珠逐日关心贴己的抚养宝书,以重红雯之托。又派了一名年老诚实的仆妇,帮同奶娘领带。兰姑早将哥儿的月费及奶娘等人一切用度,按月支送过来。起先静仪原不肯收,反是洛珠止住道:“太太若不收他家的,倒觉生疏了,没要陈太太疑心我们后悔起来。”静仪见洛珠执意要收,也只得罢了。

  单说小儒自红雯死后,日间虽有王兰等人陪着他说笑,晚间回后,灯前月下不免触景伤情。又想起去岁红雯那番光景,虽然是他白家不好,究竟他也没有做出什么不尴不尬的事来,我人不该和他冷落。他的病根即由此起,想到此间,分外对他不过。只有遍请僧道设醮讽经,多方超度江素馨得了信,亦亲自前来祭奠。到了百日以后,即在慧珠坟畔买了一块地,暂行厝放。待日后回里,再议盘归祖茔安葬。

  这日,正坐在那里出神,见家丁取了两封书函进来。小儒接过,见是伯青、二郎从浙江寄来的。忙拆开伯青的书函来看,无非叙说别后多日及考试,浙省一切风俗情形。外有单致五官一函,重重封固。又看到二郎书中,说到凤鸣兄弟一节,小儒笑道:“楚卿还要我见他一分人情,风岐的功名,却也亏他成全。倒是严华荣这畜生,无端的撞入网罗,天假楚卿代刘蕴报仇。可见天理循环,并无漏网。”内有小黛的一函,是致方夫人的。外有土宜各物,小儒叫家丁照数查收,好生款待来人。即袖了小黛与五官的两函,先行回后。

  见方夫人正同兰姑闲话,小儒将小黛来函交与方夫人,兰姑也走过来观看。方夫人见冯太太添了公子,却也欢喜,又见送了许多对象,笑道:“承他美意,还记挂着我们。”回头向兰姑道:“你明儿亦要配几件礼物,回送他家哥儿。”小儒道:“等你们想定送什么对象,我再写回书。”便转身向园内,来寻五官。

  刚走到红香院前,贝,满院芙蓉开得十分姣艳。不由的感动前情,即信口念道:“芙蓉如而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念完一阵心酸,凄然欲泪,便呆瞪瞪的立在芙蓉花前,不住长吁短叹。见王兰从花外一步步走来道:“小儒清早既在这里赏玩带露芙蓉,倒也雅致。你手内是什么书函,那里寄来的?”小儒道:“是楚卿、伯青由浙江寄来,书中尚有附致你的一函,不过些通套话儿,少顷取米你看。这是寄与五官的,你看层层封裹,不知其中有些什么要紧的话,是怕我们偷看。所以我亲自送与五官,偏要看看说的什么?”王兰道:“我也随你去。”两人便一齐到了丛桂山庄。

  跨进院门,但见五官撩衣揎袖,一手持着个金丝罩儿,在院落内和跟他的两个小童,在满草内掏蟋蟀。王兰笑着跺足道:“这么大的孩子,尚要淘气。不用忙蟋蟀了,伯青有信来了,快来看罢。”五官抬头见是小儒,王兰两人,笑着将罩儿交与小童,放下衣袖,邀他两人入内。见小儒手中有封书函,果是伯青寄与他的,即拆开从头细看。小儒道:“书中有什么事故,可说给我与者香听着。”五官看过,撂在桌上道:“什么事故呢,也值得如此千包万裹的。你们要看,自家看去,我也懒得说。”

  王兰仕取过与小儒同看,上面写着他在浙江情形,又叫五官各事总要保重,身体不可大意。说了又说,谆谆嘱咐。王兰笑道:“伯青向来即有些鬼婆子气,难道五官是个十岁八岁的孩子,不知颠倒么?我们日日相见,倒不会照应他,偏要他在千里以外,巴巴的寄这封书来。”小儒道:“你倒不要埋没了伯青好意,遥想他的府报内,尚没有这般写的细致。你别要只顾数说伯青,也不怕五官多心么?”五官脸一红,笑道:“你们数说他,与我什么干涉?小儒而今亦学着会刻薄人。”

  王兰又起身走近桌前,观看五官近日所画的物件,又见窗畔一顺儿摆了无数的蟋蟀盆子,王兰意在用手揭起一盆来观看,五官忙走过来,双手按住道:“你别要乱动。昨日才捉了一个大头蟹青,十分锋利,将来好同人去斗彩呢!你把他惊走了,我可是不依的。”小儒笑道:“五官真有些孩子气,一个蟋蟀儿也值得如此郑重。”人众正在说笑,忽见有人上来回道:“外面来了个姓窦的,叫做窦琴官,一个叫徐龄官,还同了什么兰官、春官,松儿、玉儿一干人,说由京中到此,特地来寻五爷的。”五官闻说,忙请他们进来。

  原来这窦琴官等六人,均是当日在福庆班与五官同伙的人。白从傅阿三回家之后,即将他们过于别家班内,又唱了两年戏。他们都长成了,在京中颇有声名,手内亦积聚了若干。因受不惯人家的约束,便各出少许资财合伙领班,取名六艳堂,因他们是六个人为首。近日傅阿三打听得鲁道同父子业已罢黜回家,京中没了对头,又领了一班人复至京都开设戏馆,取名小庆福。内中有个唱小生的,名唤桂仙,是梅仙同时的人,却比梅仙少了几岁。当梅仙出京的时侯,隔了一年桂仙亦被个京中官儿,赎了身去。后来这个主儿死了,桂仙复又出来唱戏。却值傅阿三进京,即邀了他去;大凡人是喜新鲜的居多,觉得桂仙的色技,竟驾于六人之上。他们遂别了一口气出京,想起五官现在南京,不如投奔他,觅个安身之所。

  此时,小儒、王兰俱问明五官情由,亦久闻他六人的声名。早见有人领了他们进来,果然一个个如花似玉,总在五官肩随上下的人品。五官见他们已到,迎下阶来,彼此执手问好。五官又说知小儒、王兰在内,琴官领头一齐上前请安。小儒笑吟吟的,欠身道:“你们沿途辛苦了,坐下来好说话。”王兰亦道:“我们这里,可别要拘形迹,你们不见五官么,还有一个你们前辈,金小臞也在这里。我们总是彼此以字相称,毫无拘束。今儿却不在园内,往祝府去了。”琴官等人见小儒、王兰语言和蔼,可见金柳两人依栖得所,也不枉我们今番到此一场,逐一齐告坐。小童早送上茶来,小儒、王兰复细看人众,果然名不虚称。未知琴官等六人前来,作何安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话说窦琴官等六人,由京中来投五官。却好小儒,王兰亦在丛桂山庄,见琴官面若朝花,身如弱柳,觉眉宇间有一股秀色包含在内。徐龄官年齿与琴官彷佛,真乃眼凝秋水,眉蹙春山,腮边两个微涡,不言自笑,生成的柔情媚态,令人相对心荡神驰。

  再见兰官,春官,松儿等三人,各有姣妙,不分轩轾。六人中惟玉儿年纪最小,另具一种憨稚之气,使人可爱可怜。小儒、王兰两人不约而同,一齐暗暗叫好道:“他们真不愧六艳之称,难得天生尤物,聚在一起。”

  五官即问琴官道:“你们好好的在京中领班,也很下得去,圆何约齐了到南京来,做什么呢?”玉儿便插口道:“柳哥哥,你不知道我们那个怪物师父进了京么?他来的时候,又想我们到他的班子里去,是我执意不行。谁知他记了仇恨,又团了一班人,叫做什么小福庆。我最恨京里那些人,没有开过眼儿,说什么小福庆而今要压倒六艳堂了。我听得怪怄气的,便撺掇着琴官等人,前来投你。柳哥哥,我想到处总可安身,难不成离了京中,我们就没有饭吃么?我最性急的,你柳哥哥可肯收留我们么?你说一句儿,我听着好放心。”人众见玉儿说得爽快有趣,不禁都笑了起来。

  琴官忙止住玉儿道:“随便什么话,你总要插嘴,只图你说得快活,可知柳哥哥还没有懂呢!”遂将始末根由,及他们出京的来意,细细对五官说了一遍。玉儿又在旁拍手道:“可不是呢,我也这么说呀!不过你说的婉转些,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儿。”五官听琴官说完,沉吟了半晌,遂笑对小儒道:“我们这园子里空屋甚多,不如将他们留下,再团几个人,做个内班。嗣后各府里有了喜庆事,就可不到外边叫班子去。你看可使得么?”

  王兰不待小儒开口,即先自叫好道:“很使得,你没有说着,我就想到这里。连他们的住处,我都想下了,最好在夺艳楼,那里地方又宽大,又离着你与小臞的住处相近。班子里该添置什么行头,什么脚色,你与小臞做主就是了。况且那【夺艳楼】三字,正舍六艳堂的名目,以寓他们初到南京,这六艳即为我辈所夺。”

  小儒听说,亦点首道:“他们既远路而来,投奔五官,焉有不留之理。至于配搭脚色,须要斟酌,若似外面班子里,不论老少,只图人多,倒反没趣。不如每行只要两人,预备唱戏的时侯替换着演扮,不吃力罢咧。虽说配搭的脚色,赶不上他们六人,亦要不差什么。好在我们留着自家唱的;也不到外边去,就是缺一两行脚色配搭不上,亦不妨的。”王兰道:“小儒却想得到,总之交代五官同小臞去办,他们看得上的人都可配搭。”

  龄官听了,忙道:“我们来的不止六个人呢,一共约有二十余人。和我们总差不多的年岁,出京之时,本说定到了南京厂如可安身,仍在一起。不则,他们亦有去处的。要说脚色,有了他们,也不少什么了。”王兰道:、“既是你们同来有许多的人,分外好了。我叫人打扫夺艳楼上下房屋去,你们今儿即可搬了过来。”玉儿听得此地肯留下他们,又打扫园子里让他们居住,先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回身笑向龄官道:“起先我进来,就爱这园子里的房屋怪曲折的,即想到我们住在这里就好了。偏生留下我们来,这么一座园子也很够我逛了。”

  龄官亦笑道:“你别要兴头过分了,又要惹琴官说你好多话。况且园子里,太太们时常要下来的,那里容得你我乱走。”玉儿听了,脸一红道:“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有了琴官儿,不许我开口么!”小儒笑道:“玉儿不须性急。明天我吩咐他们,不到园子里来,让你多逛这么几日可好?”又叫摆了酒饭,款待琴官等人,小儒。王兰也在这里吃了。饭罢,琴官等起身作辞,小儒即派了几名家丁?同琴官等到船上去发行李箱笼各物。便兴匆匆的回后,说与方夫人啤知道。内里众人闻得自家园里有了班子,莫不喜欢。

  到了傍晚,琴官等已至,又领着那二十多个孩子过来,见小儒、王兰请安。小儒细看人众,皆是妖冶动怜,甚为喜悦。即叫五官同了他们到夺艳楼去,安置琴官等六人在楼上居住,其余孩子们都居于楼下。小儒又拨了两名家丁过来领班。“如有需用什么对象,你们到上头领价,下来添置。每月班子里的月费,亦照数去领。我知照奶奶那边,添上这一款儿就是了”。安排已定,回到后面。

  兰姑正陪着方夫人在房内闲话,见了小儒进来,即问道:“闻得班子的人总来了,我们过一天须要唱回戏,看看到底他们怎么好法?据你所说,较之平时传进来的班子高多着呢!”小儒笑道:“你们忙什么,既留下他们来,原是唱戏的。这几日他们初来,多少对象尚未安置得定。我已想到,出月初旬叫他们进来唱一回戏,我做东道,请你和太太可好么?你们早早的备下赏钱罢。”

  小儒又问到二郎那边,“送些什么对象,你们查点出来,我好打发来人回去”。兰姑道:“昨儿我和太太已预备了礼物,无非是送他家哥儿的东西。”遂吩咐媚奴将开的礼单取来,送与小儒过目。小儒接过来看了一遍,自去写就书函,一致伯青,一致二郎;又重赏了来人的路费,打发他次日一早动身。

  过了一日,梅仙从祝府回来,赶着过去与琴官等人相见,即说到桂仙身上。梅仙道:“他也算个人么?我们在京的时候,同伙中也没有人理他,因他相与的总是一班没行止的人。后来不知那里冒出一个瞎乌珠的部曹官儿,代他赎了身去。据闻闹的丑声远近皆知,如今他也浪充起正经人来,可别叫我笑话罢!”玉儿听说,鼓掌火笑道:“我的哥?偏生今儿才会见你。我若早知道那小忘八的底细,还容他在京中立脚么?虽然我今儿听见你说了,也觉得心内快活些!”梅仙又问了问京中近日的光景。

  从此梅仙,五官两人,早晚总在这边帮同琴官等人安排卜切。隔了数日,小儒即叫进他们来,唱了两天戏。谁知这六艳堂声名;播传出去,本地绅衿人等皆备帖过来相借。小儒回不过的处在,只得叫他们去敷衍一番。人人称赞,处处叫好,都说诸人中惟琴官为最。

  琴官本来为人和平,虽不愿意的所在,他总可勉强酬应。其次即推龄官圆融。只有玉儿他生性骄傲,稍有不合,当面就叫人过不去。人又恨他,又爱他,纵然玉儿在喜悦之时,人总不敢去和他十分亲近。是以愈显得琴官好了,加以色技双佳,人竟以小花魁呼之。外面一传十,十传百的,甚至窦琴官三字无人知晓,提及小花魁没有人不知道的。

  后来借班子的人家愈借愈多,小儒厌烦起来,爽性一家不借。推说他们有病,不好出外唱戏。人家见小儒不肯,也就罢了。暇时小儒和王兰来到夺艳楼上,或央琴官清弹,或叫龄官演唱,渐渐将思念红雯的心肠,冷淡下来。

  光阴迅速,转瞬腊尽春回,正是二月春和时节。一日,小儒饭兽,信步往夺艳楼来寻琴官闲话。走进院门,见那班孩子们在台基上踢球,见了小儒进来,都一齐走过请安,又争着入内报信。小儒忙叫住道:“你们只顾踢球玩耍,我到楼上看琴官儿去。”有个孩子道:“琴官,龄官,玉儿都在楼上,王大人也在里面呢。”小儒点点头,举步进内,只见王兰和春官在明间里对坐下棋,兰宫,松儿均伏在桌上观阵。松儿指着一角道:“这块棋腹背受敌,怕的不能活坭,王大人要仔细。”

  小儒笑着走近道:“你们好乐呀!”兰官回头见是小儒,忙同松儿站过一旁,春官亦立起身来。小儒道:“你们不要动,我上楼去一走。少停也来和你们着一盘儿。”又对王兰道:“我在各处寻你不着,那知你躲在这里。”王兰正拈着棋子在乎沉吟,便道:“你先上楼去,我就来。今儿我也没见过琴官的面,据他们说在上面有事呢,不许人去瞧他,因此我才没有上去的。”

  小儒听说,转身上了扶梯,到得楼中,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俱无。琴官的房门掩着,小儒只道他午睡,方欲举手推门,忽见窗棂内透出一缕烟来,并非兰麝,却是旃檀香气。小儒甚为诧异,即蹑着脚,轻轻走到窗外,隔着碧纱向内:-望,见琴官端然拱立在桌前,桌上明晃晃的点了一对绛蜡,炉内焚着檀香,当中供了一件东西,是红纸迭成的,上面隐有字迹。又见他倒身下拜,口内低低的祷告。小儒将耳朵贴在窗上,都听不明白,暗忖道:“这孩子做些什么鬼鬼祟祟的事,看他这般恭敬模样,又不是件儿戏的事故。”琴官拜祷已毕,起身在旁边取过一包纸钱,在地下焚了,又长长叹了一声,纷纷泪下。小儒看到此处,分外不解,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推门而进。

  琴官正站在桌前伤心,猛听得有人进来,很吓了一跳,急忙将供在桌上的东西收起,揣入怀内。正待发作来人,抬头见是小儒,不禁脸一红,将点的蜡烛吹熄,又将香炉推过一旁,勉强笑着进前,意在请安。被小儒一把搀住道:“日前已经说明,我们天天要见面的,切勿拘于形迹,反叫我们不好常到你这边来。”说着,便拉着琴官坐下道:“我来了好半会儿,见你焚香点烛的在桌前拜祷,未便惊动,究竟你做什么?”琴官道:“我日前许下一愿,趁今儿无事,还了愿心,免得记挂着。”小儒笑道:“你不要骗我,那见酬愿心的焚化纸钱?多分你在这里祭祀。为人在世,慎终迫远却是正务,何须瞒人呢?”琴官听说,方知适才的行为,全被小儒看见。料想隐藏不过,未曾开口先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好人家子弟,那里好意做这唱戏的买卖,亦系出于无奈。人家子孙替祖争荣,想父母在泉下何等风光。我们而今干了这下贱事业,可知祖宗不是了贱的,怎好忘了父母生身养育之恩。不过凭着这一点诚心,聊甲孝意。”琴官说到此处,不由得又流下泪来道:“我提起来,即要伤心。别要说罢,我的心事惟有龄官与玉儿他两人知道。龄官今日身子有些不爽,还睡着呢。你停一日,问他们去,就明白了。”小儒见琴官颜色惨伤,不便再问,难得有龄官等可询,终久总要知道的,何必惹他悲苦,便用别话岔开。又坐了半会,见他终觉懒懒的,遂起身道:“龄官既然身体不爽,也该请个医家来诊治,我看看他去。”琴官送到门外,被小儒再三止住,方回房去。

  小儒即向后楼来看龄官,刚走到明间里,听得房内有人说话,探身一望,见龄官倚在牀上,下身搭着一条大红锦被。玉儿光着头,坐在牀沿上代龄官拍打着两腿。上身穿了件银红薄棉短袄;下罩水绿底衣,却散着裤脚儿;足下趿着一双鹅黄三镶满堆雪履。越觉得眉目如画,令人可爱,口内嘁嘁喳喳的与龄官说话。龄官面朝外睡,见房外人影一幌,即推玉儿道:“你看谁来了,多分又是松儿想吓着你玩呢!”

  玉儿忙跳下牀沿,走出来见是小儒,笑道:“陈大人来了,因何轻悄悄的走来听我们说话,幸而没有说出你们什么来。”小儒笑着,走进道:“我因玉儿素来嘴坏,怕的背后议论我们长短,特地来听着的,偏生又被你看见了。”龄官亦一翻身坐起,意在下牀,小儒急上前按住道:“闻得你身子不爽,别要起来凉着,倒是睡着说话,很好的。”龄官笑着告了罪,仍然躺下。小儒亲自代他盖上了被,即一蹲身,在玉儿的地方坐下。早有跟龄官的人,送上茶来。

  小儒即问龄官有何不爽?龄官道:“昨晚脱去大衣,在楼口与玉儿多站了一刻,似觉身上寒噤起来。今早两腿酸痛,四肢无力,想是受了点风。适才有累玉儿,代我拍打了一回,觉得松快了些。”小儒道:“现在天气虽日渐温和,究竟是春初的时候,或寒或暖,最,宜保重。何况你们身体生来柔脆,又初到南方,水土尚没有服得惯,更易生病。”你可要医家来诊看,我吩咐人请去。”龄官忙摇手道:“我最怕吃那苦水儿,准备多饿这么两顿,明天自会好的。”小儒又笑向玉儿道:“你不要光着头闹玩意儿,若凉了脑袋;停刻就要嚷头痛了。”玉儿笑道:“我倒不妨,不比龄官儿粉嫩似的身子,风儿雨儿都受不起半点儿。我在北边,成日的冻着,也不觉得。”

  小儒与龄官闲话了半会,即问起琴官将才的事故,“他说问你和玉儿总知道的。他有什么未了心愿?如此瞒人”。玉儿听了,说声道:“说也话长,他这桩心愿,从未给人说过。蒙他看得起我与龄官,将前后隐情曾对我们细说。琴官自幼即没了父母,只有兄嫂与他生母马氏在堂。他父亲在世亦是读书未成,在本地一个大家训蒙过活。马氏本是大家使婢出身,因他父亲彼时尚未有子,送与他作妾。谁知进了门,他嫡母即生了他哥子。后来生下琴官,才及周岁,老夫妇相继而亡。不料狠心哥子,妒忌他的生母,在家终朝打骂。马氏吃苦不过,在他父亲灵前大哭一场,抛了琴官另行改嫁。琴官还亏他嫂嫂抚养到十岁,哥子即将他卖入班子里。日久闻得他生母已故,只有当日他父亲讨马氏回来时,有封庚帖,尚在琴官身边紧紧收着。每每的背着人取出,哭拜一番,如见他生母一般。逢到时节,他即早一日斋戒沐浴,焚香点烛的祭奠,连我们都不去看他。这件事他最秘密的,今儿相巧被你瞧见,不能隐瞒,才肯叫问我们的。”小儒听说,连连点头道:“这么说起来,琴官尚是个孝子,却也可敬。何妨立个木主,与这封庚帖供奉在一处,亦可早晚点一炷香儿,倒不好么?”玉儿道:“他在班子里唱戏,今东明西,那有定所。立了木主,反觉得累赘。不如一封庚帖,便于收藏。而今到了园子里,又是人家的房屋,更不便立木主了。”小儒道:“那倒无碍,明儿你对他说,叫他请个木主,就供在楼上。。我最不忌憎这些事,况且他既有如此孝心,益发要成全他的才是。”

  龄官在牀上亦点首道:“玉儿,你将陈大人这番美意,告诉了他。让琴官好欢喜着,免得逢时过节的,祭一回哭一回。”玉儿即跳起身道:“我就告诉他去。”龄官道:“你忙什么?我要茶吃,好兄弟给一盏儿与我罢。”玉儿也不睬龄官,竟匆匆的向前楼去了。龄官恨道:“这孩子没良心。他有了病,我日夜的服侍他,不离牀前半步。今儿他连茶都不肯给我吃。”说着,即便掀开被,欲自己起来。

  小儒道:“你睡着罢。”便在桌上倒了一盏茶,送到牀前。龄官忙欠身接过,笑着瞅了小儒一眼道:“别要把我折煞了,现在我病病痛痛的。”小儒笑道:“这又算什么呢!”将茶锺接过,仍放在桌上,转身见龄官上身只穿着薄棉鹦哥绿紧身小袄,外罩珍珠皮元色比甲,腰内束了一条淡红色縧儿,下穿月白底衣。脸土略略黄瘦了一层,加以眉黛微颦,眼波斜溜,分外姣楚可人。

  小儒看到情浓,不觉神驰道:“你身上薄薄的两件衣裳,又不盖被,若再凉着,更外难受。”便代龄官将被往上提了一提,又握住他双手道:“你手尖儿都冻冰了,还要挣扎着起来。晚间须要多盖一层,出身汗就可好了。”龄官见小儒握住他双手,又低声悄语的和他说话,不禁脸晕红潮,回眸一笑,忙牺脱了小儒的手,便道:“若被玉儿那促狭小蹄子看见,又要说多少话儿。”

  小儒听说,反不好意思起来,亦随着龄官笑了一笑,正欲起身,早见王兰和琴官等人都走了进来。琴官即至小儒面前道:“将才闻玉儿所说,心感不尽,只好容图后报罢。”说着,眼圈儿一红,意在下拜。小儒忙双手挽住道:“你休得如此,使人不安。难得你一片孝思,诚为可敬。明儿你即立起木主,好得早晚侍奉,以尽你报答之心。”王兰听了,茫然不解,便扯住玉儿追问原由。玉儿细说了一遍,此时连兰官等人都知道了。王兰亦点头称赞不已,又问了龄官的身体。

  人众正欲坐下,见家丁上楼来回道:“适才打听得云大人奉了恩旨起用,前赴浙江沿海一带察看塘工,不日即至南京。”小儒听了,笑向王兰道:“在田今番来得甚巧,又有一场团聚,也好叫他瞻仰瞻仰我们六艳堂的人。”王兰闻说,亦欣喜异常,便拉了小儒兴匆匆的下楼去/寻五官、梅仙两人说知此事。未知云从龙此番重到南京,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五回

  却说云从龙自请假回了河南,早届-年期满,依从龙的意见,仍欲续假一年,携眷到南京来与小儒等人畅聚一番。谁料浙省沿海一带塘工,当春潮之时甚为吃紧,本地督抚连忙飞章入奏,谪旨兴修,以防秋汛,恐临时更难措手。李文俊闻知此事,即奏请“起用云从龙前赴浙省一带巡看塘工,便宜行事。况上次漕河溃涨,自云从龙督工修理之后,至今永庆安澜,毫无水忠。不如仍派该督前往浙江督办沿海塘工,俟告竣后,再行来京”。内廷见了此折,甚以为然。恰值从龙假期已满,即降恩旨,着云从龙速赴浙省办理。一日,从龙奉到廷寄不敢怠缓,即忙收拾行装带了婉容、小凤等人,先向南京将家小安顿,再往浙江。

  此时从龙是奉命巡工人员,沿途各地方官迎送不绝,所以南京久经得了消息。在路非止一天,今日已抵南京,合城文武诸官皆出郭十里远远迎接。座船泊了码头,从龙即与婉容、小凤坐轿直奔新宅子里米。随后众家丁等人亦押着行装进城。到了园门,小儒等接址从龙。彼此见面,各道契阔。王兰即赶着将琴官等人来此的话说了一遍,从龙听说,亦甚欣然。早有五官带着琴官等六人与二十多个孩子前来与从龙请安。从龙见了赞不绝口,笑向众人道:“我离此一年有余,你们园子里如此兴旺,真使满园的花柳增妍。可恨我今番不能过于耽延,即要赴浙,未免令人惆怅。事毕又要入都陛见,不知可能再到南京。尚幸在此犹有数日羁绊,我竞要狠狠的乐这么两日,何可使你们独占群芳,令春光笑我!”王兰听了,拍掌大笑道:“在田真是解人,明日我即备东道,先行请你。”小儒笑道:“者香又忙起来了。明日在田还要答拜合城各官,没有空儿。不如后日为始,我们轮流代他洗尘,以十日为度,料想也不致误了他的行期。”从龙点头称善。

  里面方夫人等亦接进婉容,小凤见礼,入座细谈别后情形。说到红雯身故,婉容、小风亦人为伤感。洛珠即叫奶娘带了宝书前来拜见。小风忙用手接抱过来,摩抚了一回,道:“哥儿生得品相清奇,将来必成大器。红姨娘有子如此,可以暝目无憾!”即在身畔取出两件小小金锭,做哥儿见面礼,婉容亦有所赠。方夫人笑着欠身道了谢,又吩咐将后进打扫出来,让婉容等安置行李箱笼对象。内外忙忙碌碌,整闹了一日,才算调停。绮红、文琴早有绿莺等一干大丫头约了去说笑。

  次日,从龙答拜文武各官,又亲到祝府谒见祝公。程婉容亦同了小风到江素馨那边去了一趟,随后祝老夫人带着素馨同孙儿梦庚亲自过来答拜,方夫人即留下素馨盘桓数日。现在婉容所生之子取名云鹤,与各家一班小公子们差不多的年岁,皆个个生得英奇韶秀。晚间小儒回后,与方夫人商量:“仍在留春馆前搭设戏台,中间用一重绣幔隔开,以便东边款待从龙,西边众位夫人;因班子里人少,分不开两处来唱。我们已约定十日内轮流作东,你们最好也备下公分,请了云太太罢。虽然云太太常住在这里,你们总要请他的。若另起炉灶,又费一番周折。”方夫人听了,亦甚以为是,即叫绿莺去请了兰姑过来,说知此事:“两边的酒席须要格外丰盛,再吩咐厨房里十日后统共拢儿上来领价。”兰姑答应自去料理。陈府众家丁得了信,即忙着连夜将留春馆收拾停当,又去通知了领班的家丁。

  来日早间,小儒即约了从龙过来,内里方夫人等亦邀着婉容、小凤到留春馆内。家丁们早摆开酒筵,东边一席是从龙首座,小儒、王兰、梅仙、五官相陪;西边两席是程婉容首席,方夫人、洪静仪、江素馨、沈兰姑相陪。次席是小风首座,洛珠,巴氏,锦筝相陪。早见琴官、【龄官上来给人众请安,先到了从龙面前,呈上戏目。从龙谦让了一会,点了一出。西边是玉儿在帘外请了安,将戏目呈进。方夫人笑向婉容道:“玉儿这孩子今年才十四岁,戏唱的甚好,我们将他叫进来,问他爱唱的那两出戏,就点他去唱,倒不好么?”婉容听说,即吩咐叫玉儿进来。丫头们忙将帘子打起,玉儿抢步上前,又给众夫人请了安,垂手站立一旁。婉容看着玉儿,笑道:“这孩子却生得讨人喜欢,怪道陈太太夸奖他。你平时合手的是什么戏就唱什么,我们不点了。”玉儿连连应答,侧身退出。一时台上开了锣,今日琴官等人俱抖擞精神,各献所长,真乃响遏行云,香生舞袖。从龙等人见了无不喝采。两边席上一齐放下赏来,琴官等赶忙上来谢了,复又接唱。晚来两边正席上只点了数支绛蜡,却在左右十间内以及戏台口全用白玻璃灯点起,那灯影回光照到席前,益发明如白昼。直至更鼓以后方散,一连四五日。

  这日,从龙道:“我们天天唱戏,甚屈无趣,今儿叫他们在席前坐着弹唱,岂不另有风味?”小儒等亦称有理,即叫琴官、龄官、春官同一班大孩子们在东边;兰官,松儿,玉儿和一起小些的孩子们在西边,不用锣鼓,只用筝笛,一顺儿在席前坐下,众人吃着酒,听着他们弹唱。又赏下几桌酒来,就叫琴官等在十间内聚饮。到了第十天,从龙强着复了一日东道,酒至半酣,将琴官等人叫上,每人赏了若干对象。席终,即吩咐随行众家丁各各料理,明日一早起身。小儒等亦因从龙钦限在身,不便深留。从龙回到后而,与婉容说知明早登程。小凤已将应用各物检点齐全,方各自安睡。

  次日黎明,从龙即起身与人众作辞,带着众家丁直至码头。早有在城诸官前来候送,从龙一一辞谢,上了船即吩咐扬帆南下。走了八九日工夫,今日已至浙省地界。此时冯二郎已由湖州调署杭州府知府,因他在湖州府任上声名甚好,适值杭府出缺,冷桓即详请二郎署理。闻得从龙已至,二郎也随着各官出城迎接。祝伯青亦考到杭州府屈。从龙登岸,先去答拜抚军,然后即来相会。伯青、二郎晓得从龙总要来的,却早早在学院衙门等候。

  彼此见了面,略叙寒喧,遂宽去大衣,邀入内宅,细谈别后衷曲。从龙即说到南京琴官等人,伯肯道:“我前月接到者香来函说及此事,他书中甚为夸赞。在田今番是目睹过了,究竟如何好法,不妨说给我与楚卿听着。”从龙笑道:“不愧者香来函称赞,那为首的琴官等六人果然无匹。即其余的一班孩子们,也各有好处。总之,琴官等六人与小臞、五官两人比较起来,觉他两人不能专美于前,那六人亦不周甘让于后。”

  二郎不待从龙说完,即跺足道:“偏偏我与伯青才离了南京,他们即有此乐处,真令人可羡,可恨!伯青三年任满回都复命,即可便道南京一睹其盛。我在这浙省,不知那一年才能回去呢!”伯青笑道:“楚卿不用着急,我倒有个尽善的方法。闻得实任杭府,不日可至,你仍要回湖州本任的。相巧在田奉命巡察塘工,你且暂缓回任,就托他奏请你随工效力。事毕,你总有升赏,那时趁便告他一年半载的假,回到南京任凭你怎么乐去。”二郎听了,喜欢异常,即起身对着伯青深深一揖道:“多蒙指教,我那里还想刊【么升赏,只要有个巧宗儿,让我回南京一趟就好了。”又回身向从龙施礼道:“一切仰赖在田成全,我总感激着你们。”

  从龙笑着摇手道:“且缓且缓!你虽说不求升赏,既然随了我去,俟工程告竣以后,总有一案人大的保举,何能独把你丢了?这么一来,你岂非公私两益?这般好事由儿,却不能便宜了你。当着伯青说明,楚卿怎生谢我?”二郎即笑着立起来道:“卑府既蒙大人肯于提携,只求大人明示,卑府无不遵命!”从龙道:“伯肖你听听这样尖刁话儿,甚觉可恶!”伯青笑道;“本来在田不好,堂堂一位钦差大臣,怎么索起谢来。你既先开贿赂,即难怪楚卿和你尖刁。”三人说笑了一会,从龙便起身作辞,二郎亦回自己衙门。

  次日,从龙去与抚军商量拣选了几名熟习塘工的人员,即有二郎在内,连衔奏请随工差遣。又--面飞咨浙闽督臣前来会办。恰好实任杭府到了,二郎忙着交代已毕,即另备公馆安顿家眷。自己亦赶着料理行装,好随从龙赴:正。不数日,奉到批折,着如所消。从龙遂会同抚军,择吉起程,带了随行各员,先由就近沿海一卅塘工次第巡去。又派了各员分头察看,何处宜修,何处宜堵,俟祟覆上来再行核力。隔了一日,各员纷纷进呈条说,又绘了各要害地方的图本前来。此时督抚诸臣均在工次,大家商议定了章程,即连衔具奏,并申报刀:工日期,及动拨各库帑银应用。又逐段派员雇募民夫督工兴修。从龙亦往来工次,巡察诸人勤惰。

  话分两头。单说二郎自派了工段,便开工办理,又审度地势高下修筑。每日不下上千名的民夫,各执所事,按部就班的去做。且沿海塘堤,多半石工,又要传集工匠人等。况这么一场大工,随来各员,无人不思从中捞摸,总设法的宽展时日。雇来的民夫,以少报多的开支上去,在所不免。惟有二郎一人,恨不得立刻告成,既不负从龙重托,又可遂了自家的私愿。见同工各官如此懈玩,不禁焦躁起来,暗忖道:“他们的居心,惟愿力,个三年五找,才遂他们的贪欲,我怎生忍耐得下去?不若我赶着办理,不由得他们也要随着我振作。”

  想定主见,便吩咐管工的多雇民夫,重加工价赏号,须要不分昼夜的趱赶。又自己冒着风雨,终日在工次巡察。见有怠缓的,即刻究责。真乃赏罚严明,丝毫不苟。谁知小人们另具一付肝肠。他却不想,虽然日夜趱赶较别段的工价双倍有余,而且又有赏号,只记恨着二郎不容他们偷懒,即三三两两的在背后怨声不绝,又不敢不遵驱遣,惟有一味的只求速成,全不审地势松紧,及工料坚固。管工的亦因二郎催的急促,也只好将就了事。二郎又与水利一事不甚了然,况此时存了个欲速的念头,见他们齐心追赶,指日工夫十成八九,心内好生欢喜。

  这日,二郎早起,带了两名贴身家丁赴工巡视。到了傍午时候,忽然西北上远远起了一片乌云,转瞬漫延到面前,布散开来,隐住日色。旋又风声大作,天色分外昏黑,竟有欲雨之势。家丁上来,请回公所以避风雨。二郎怒道:“我若走开,这些民夫必然也去避雨。今日开工未完的地方,被雨一淋,定见倒塌。你快去知照他们,在未雨之先速速抢成,只要封了头,就不怕雨了,格外多加赏号。”家丁见二郎发怒,不敢再回,即忙着去取雨具,过来伺候,先吩咐管工的晓谕各夫知道。

  顷刻那风声愈急,雨亦随至,竟如瓢泼盆倾。可怜那些民夫人等,见二郎尚站在堤上,如何敢去避雨,只得直挺挺的在雨里挑筑,费了无限气力,挖起一方土来,未到堤前早经淋尽,就是那新砌的石工,被这急雨一冲,亦东倒西歪,不禁人人齐声叫起苦来。二郎纵有雨具遮盖着,无如雨势甚猛,遍身皆湿。现在虽然是初夏天气,风雨沾身十分寒冷,亦觉支持不住。再见堤下工匠人等,被雨淋得如鬼魅相似,心内着实不忍。便叫家丁传话:“人众暂且躲避片刻,一俟雨止,即行前来补做,不得误事!”说罢,带着两名家丁转身下堤去了。工匠等人听说,好似遇赦一般,齐齐胡哨了声,一哄而散。

  二郎回到公所,换了衣服,进点饮食,早巳黄昏时分。少停饭毕,掌了灯,外边风雨越发狂大。二郎坐在窗前,呆呆的出神,听那空林怒吼,檐溜奔腾,竟有些害怕起来。又记挂着未完的工程,眼见得这一夜过来,前功尽弃。尚不知这般大风大雨下到何时方止,引起满肚愁烦。又勉强坐了半刻,正欲去睡,陡然听得外边如天崩地塌的一声响亮,二郎很吃了一吓。霎时又听得四面人声鼎沸,情知工上出了事故。

  正待唤人出外探听,忽见管工的匆匆进来回道:“夜来北风催着潮水,陡添四五尺高,将今日未完的工段冲开有十数丈宽,连邻段总震动得甚属可危。现在潮水多灌进堤内,附近居民纷纷逃避。各段大老爷们均到了工上,在那里督率民夫多方抢护,特来请示如何办理?”二郎听完,直吓出一身冷汗,连连跺足道:“这却怎么了,偏偏此刻风雨大作下来,若再挨这么一会儿工夫,即可保住。这不是天老爷与我作对么?”外面早将报事的快马备了几匹伺候,二郎急带着众家丁飞身上骑,直奔工次。

  远远见堤上灯火密如星斗,抢护的工匠人等一片声吶喊。再听那水声潺浚,宛若江翻海沸。四野居民,呼儿哭女悲号甚惨。

  二郎在马上顿了一脚,自恨道:“都是我办理不妥,累了这些百姓受此无辜之灾,又怎么对得起在田委任的一番美意?”即加上一鞭,到了堤前,慌忙下骑,早有毗连邻段的各员围拢上来与二郎相见,有的和他商议如何赶紧抢护,也有埋怨他不该贪功求速,致有今夜意外之变。又有妒忌他的,正遂了他们的心愿,却从旁冷一句热一句的半讥半笑。

  二郎此时亦无暇与众人分辩,忙走近冲开的地方,一看果然有十数丈宽阔。那堤外的水如滚银泻玉的一般,直流入堤内。又值长潮之际,水势分外凶猛。二郎见了束手无策,叹了声道:“纵能抢筑起来,亦有应得之咎。何况这般滔滔水势,从那里下手?不如去与在田商酌,看他有何计较。不过拚着我这知府丢掉了罢,天就蹋下半边来也没有事。”遂叫家丁仍带过坐马,亦不与众人说知,上了骑即向从龙行辕而来。

  此时天色已明,从龙在行辕久经闻报,很吃了一惊,闻二郎前来,即请入内里相见。会了面,便问现在情形若何。二郎细回了一遍。从龙听说,半晌无言,道:“此番将你奏请随工效力,倒反负累你了,连我都有了处分。你的处分不问可知。所幸本省督抚均因开工兴修告成尚需时日,俱各回衙门去了,我犹可代你弥缝一二。总之碰你的运气罢!”二郎笑道:“在田直至今日尚非真知我者,我前在淮安即不以功名为念,难道目下我又换了个冯楚卿么?你切不可顾念私情,须凭公办理,不要惹外人说你与我旧交,袒护着我,背地计议出什么长短来,那倒不是你累了我,却是我累你了。”从龙点头称是,即传话外面伺候赴工看视,二郎亦随着伺行。

  不多一会,到了工次,各员早来迎接。从龙下了轿,亲到堤上,见水势已平,一则因风雨皆住,二则潮信已退,不过暂时之水,非秋汛可比。从龙稍为放心,便吩咐各段夫匠且停挑筑,均来抢修这冲开的堤口;若待潮信重来,将下面根脚刷松,那就难于收拾。自己亦坐在堤前监工,人众见从龙在此,无不踊跃争先。约有两个时辰,早将堤口堵闭,即是夜潮再至,亦可无碍。从龙复切实叮嘱了一番,方回行辕。又将被水居民着地方官查明,妥为抚恤。此处工段另派了随员前来接办,即将二郎撤去差委。然后行咨督抚,会衔参奏。

  次日,二郎过来作辞,先回杭州听候发落。隔了数日,从龙奉到谕旨:“据该督等奏参本任湖州府知府冯宝贪功偾事,咎有应得,着即革职。姑念前在任所,尚知操守,所有糜费堤工银两加恩免其赔缴。至该督等自请议处一节,着毋庸议。”从龙即函知二郎,二郎得了信,即进来说知小黛,打点择日起身。小黛平时亦是心胸旷达的人,又闻得要回南京,仍与众夫人合住,倒也欢喜,忙着与穆氏料理行装一切,准备登程。

  此刻杭、湖两府的百姓闻知二郎罢官而去,莫不叹息。几个有头脸的绅耆都约齐了前来相送。到了二郎临行这一日,俱齐集河干拱候,二郎与众人谦逊了一会,方登舟扬帆而去。

  单说云从龙自参去了二郎,恐怕各员内再有疏虞,耽当不起,遂派了两名诚实可靠的随员往来稽查,又亲自不时的赴工梭巡。各员皆知二郎与从龙至好,尚且执法参奏,又深悉从龙为人鲠介,毫不徇情,众人俱兢兢业业的小心办理。直至七月中旬,所有浙省沿海塘工全行告竣,陆续禀报上来,从龙均一秉至公亲收工程,一面出奏,普庆安澜,又将各员分别保奖。并动用各项造具清册,咨部查核,办理已毕,便起身到杭州来候旨。

  恰好途次与伯肖相遇,伯青早知二郎误工被参的情由,笑向从龙道:“楚卿本意原欲工成回南京一行,而今却遂了他的心愿。只未免罢官而回,令人难处。幸而他索昔名心尚淡,遥想倒没有什么过不去。”从龙亦笑道:“据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是参了他,倒是成全了他,楚卿岂不要感激我么!窃恐他此时背后恨得我什么儿似的呢!”两人谈说了一会,因均在途次不便久停,彼此分别而去。

  从龙到了杭州,适值奏折已回,“保奖各员,悉如所请。本省督抚诸臣,俱各加三级,交部从优议叙。云从龙着来京陛见,另有恩旨。”从龙见了,即赶着收拾北上。暂且不提。

  再表二郎一日已到南京,即叫众家丁仍押着行李等件直向绘芳园来,自己与小黛随后亦至。小儒、王兰早得了信,齐来迎接。里面方夫人等亦接进小黛,仍将旧住的一进宅子打扫出来与小黛安顿。

  二郎与众人见过了礼,小儒等人先为抱屈,又安慰了一番,反是二郎谈笑自若道:“当日到淮安府任,即屈意外之得,后来因事降改,我即想终身不出山了。谁知前日蒙李相荐举,又荷圣恩浩荡,不弃菲材,命守湖州,原欲在这数年中解组归田。恰值在田来办海堤工程,又是我情愿随他前往的,我就想由此乞退。那知一夜风雨,塘工崩裂,这是我自贻伊戚,与人何尤!况在田奏参,分所当然,安能以私废公。从此我抛去这微名,竟成闲云野鹤,任我遨游,又何必整日的在那名利场中混来混去,引人入俗。而且你们在南京朝欢暮乐,令人羡慕不已。我初闻在田所说,即想暂时归来,才遂心愿。而今竟如我所欲,不过弃去的是身外浮名,与我毫无损益。我冯楚卿仍是冯楚卿的本来面目,你们没以为我怨恨在田,我实在要感激在田呢。”王兰听了,先拍桌叫好道:“楚卿虽在名利场中走了一番,却未沾染着半点习气,真不愧我辈中人!”

  二郎即扯了五官起身道:“我们到夺艳楼去,我已闻名日久,今日既回了南京,倒要看看琴官们是何等样人,-我才放心。”小儒、王兰亦同了前来。方走过红香院前,即顺风听得那一派笛韵悠扬,歌声溜亮,使人心醉。进了门,见一班孩子们都坐在阶上温习平时所唱的曲子,见人众走入,即忙起身迎出。五官便指着二郎道:“这一位冯大老爷,就是我们常说那绰号美二郎的。”众孩子们闻说;都笑了笑,一齐过来同二郎请安。二郎一面拉住众人,又回头笑骂五官道:“你这促狭鬼,时常的要打趣人,我这混名还怕他们不晓得么?偏要你提盆点注的说出来,明日我也替你编个混名儿叫叫才快活呢!”五官笑道:“你尽管编去,我决不像你多心怪意的。”彼此说笑着,已至楼下。

  琴官等人亦得了信,赶着同下楼来与二郎相见。二郎看着人众,惟有点头称赞而已。王兰道:“明儿我做东道,请你看戏。你此时见了他们就赞好不绝,再见他们做戏你还要赞不绝口呢厂原来日前小儒和王兰商议,就在楼下假山前面砌造了一座戏台,以便平时宴会。如有喜庆等事,或女眷们要唱戏,再向里面搭台。

  次日,王兰即吩咐摆了酒席,代二郎洗尘。众人均坐在楼口,正对戏台,果然看得十分明白。少顷,开了锣。,每逢一人登台,二郎即叫好一次,又将浙省带来的绸缎分赏琴官等人,直至更鼓方散。接着小儒,梅仙,五官轮流诸了二郎。内里众夫人亦备了戏酒替小黛接风。忙忙碌碌早至中秋节下,琐碎烦文毋庸细述。

  这日,二郎早起,信步来寻五官闲话,又欲折几枝丹桂回去插瓶赏玩。到了丛桂山庄,见跟五官的小童上来道:“五爷同金大爷到琴官儿那里去了。”二郎即掉转身向夺艳楼来,走进院门,只见玉儿和一班孩子们在院落内捉迷藏玩耍。恰值玉儿当场,见他用一方大红汗巾扎在脸上,东西两边乱摸,那些孩子们或前或后的藏躲。猛抬头见二郎走进,人众正欲上前招呼,二郎忙摇手止住。看玉儿这般形象,不觉好笑,玉儿听得身旁有人笑着,即顺手一把抓住。除下汗巾,见是二郎,不禁笑了起来。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今儿我真晦气,倒当了好几次场了,难得将你抓住,谁叫你来的,你替我当场罢!”遂不由二郎分说,将汗巾代二郎把双眼扎好,在背后推了一下道:“你好好的摸去,别要碰到柱子上,碰起老人疙瘩来,我却不管。”说着,自己亦躲了开去。那些孩子们见二郎当场,都笑个不了。

  二郎站在院落中笑道:“这个买卖倒有二十午不干了,今儿待我试试看!”又叫着玉儿问道:“你可在场么?别要你躲开了使我摸不着!”玉儿道:“我怎么不在场?你摸就是了。”二郎听得玉儿在一旁说话,即抢步上前来抓他,慌得玉儿跳了开去。那些孩子们也忙着躲避不迭,分外笑声不止。此时梅仙,五官同着琴官等人亦伏在楼口观看,见二郎在院中乱跑乱摸,均大笑起来。

  正喧闹之际,小儒、王兰亦走了进来。小儒笑道:“楚卿你怎么好同一班小孩子们在这里混闹,可不是笑话么!”二郎趁势两手将小儒,工兰抓住道:“腆着两个了!”即用手解下汗巾,撂与玉儿道:“随便你叫他们那个当场去,我也不管了。”便一径走入楼下,坐着喘息。小儒,王兰同那些孩子们也笑着入内。梅仙等人亦下楼来。五官笑向二郎道;“我却不知道你还有这般好手段,停刻我同小瘤和你三个人捉迷藏去。”二郎摇头道:“饶了我罢,不过摸了两转,你听着我倒喘不了,若再去摸一会儿,可不要睡下来摸么!”引得小儒等人复又大笑。

  只见家丁取着一封书子进来,回道:“江西二老爷那里有人来了。”说着,将封函呈上。小儒接过,见是仁寿的笔迹,连忙拆开观看。未知陈仁寿来书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却说陈小儒正和王兰等人在夺艳楼下谈笑,见家丁送进一封书子,说是陈仁寿寄来的,忙拆开细看:前面叙说在江西巡抚任上的情由,并月前玉梅生了一子,取名宝文I后面又说到祝伯青现在放了江西正考官,江汉槎业经告了终养,已蒙恩准,本意前月就要回来,因伯青亦欲于场后诮假回籍省亲,所以约了汉槎等他结伴同行。

  小儒见仁寿得子,甚为喜欢;又见伯青,汉槎不日总要回转南京,便笑嘻嘻的将来函递与王兰等人观看。惟有五官分外得意,即笑向琴官道:“祝人人也要回来了。每次对你们说,我生平知己只有伯青一人,妙在他处处能体贴出人家的甘苦。没说我过于谬赞了他,待你们见了面,那时就知道了。”

  琴官等人不独屡屡听得五官称说伯青,他们也晓得梅仙、五官两人皆多亏伯青提拔出了火坑,亦恨不得暂时一见,司【想那姓祝的不知怎么一个温存性儿,能使五官念念不忘。听得他指日即可回来,众人亦觉欣然。

  小儒即仙了仁寿来函,匆匆向后说知方夫人等。晚米众位夫人亦得了消息,都欢喜非常。暂且不提南京的话。

  单说祝伯青浙省学差三年任满,等新任到了,交代已毕,便打点入京复命。正逢今秋宾兴之年,即放了江西正考官,并着毋庸来京,即巾浙省驰赴江西,又加恩转升了大理寺正卿。伯青忙着专折谢恩,遂赶紧起程,到半路上,待京中副考官到了,一同前往。

  适值江汉槎在桌司任上,已托了陈仁寿代他奏请开缺,回籍养亲。因江老夫人午高衰迈,又不服江西的水土,不时生病。汉槎甚为忧心,遂决意请告终养。起先江老夫人并不准汉槎开缺,经汉槎再三婉架道:“当日儿子在山东任上回来,即不思再出,惟愿奉侍二亲,承欢朝夕,稍尽为子之职。后来父亲去世,母亲又切实训勉,当以致身于君为重,亦因母亲肯随任奉养。现在身体又时常不适,使为子之心如何能安。恐顾此失彼,反负圣恩,总要求母亲成全。”琼珍小姐亦从旁极力劝谏,江老夫人方才答应。汉槎见老母允许,喜悦非常,即忙着来见仁寿,请他赶紧派员接署,好让他早为回籍。仁寿一面出折奏请简放实缺,一面派员前来署理。

  汉槎交卸了臬篆,正欲料理行装登程。相巧伯青已至,闻得汉槎告了终养,不免打动了自己思亲之念。虽然父母在堂,康强无恙,究竟膝下只生我一人,终觉甘旨有缺,不如待秋闱考毕,趁此机会请假一年,回籍省亲,便来与汉槎商量,又约他一同起身。汉槎不便推却,只得另赁了公馆住下,又将此事禀明了母亲。江老夫人亦叫汉槎等待伯青同行的为是。所有闱中应办事情,不须细赘。

  伯青出了场,即专折入京,又搬了过去与汉槎居住。一日,奉到谕旨,恩准绐假一年,回籍省亲,攸期满再行来京供职。伯青见了,遂与汉槎商议,择期起身。陈仁寿即请了他们过去,摆酒饯行,又留着盘桓了几日。汉槎”叫人去雇下两号大船,一只是江老夫人与琼珍、小怜乘坐,一只是自己与伯青乘坐。其余十数只小船,安顿随行家丁仆妇,及箱笼物件。

  这日早间,仁寿亲自前来走送。大小文武闻得抚军出外,多赶着过来伺候。伯青、汉槎再三辞止,待仁寿回了城,始扬帆开行。此番是衣锦荣归,在路毫无耽搁。将到南京,汉槎便差了一名家丁先行回去打扫住宅。

  今日已抵码头,汉槎即迎请江老夫人并家小人等进城,伯青亦回自己府第。祝安忙率领府内众家丁在大门外迎接,伯青下了轿,直向上房来见父母请安。祝公因伯青远路回来,略问了几句,便命他回房歇息。

  素馨小姐早在堂前相待。梦庚今年已八岁了,六岁上祝公即请了一位西席在府内教读。梦庚读书甚为聪敏,祝公爱惜孙儿如同至宝。此时在书馆内,得知父亲回来,赶着进内,上来见伯青请安。伯青见梦庚业已长成,又彬彬知礼,回忆临行之时,甫离怀抱,即将梦庚叫到面前,【问他近来所读之书,梦庚朗朗的回答。伯青心内甚为欢喜,便起身换了便衣,夫妻细谈别后各事。用过晚膳,早为安息。

  次早,即去见小儒等人,随后汉槎亦到,被此相见,各叙离衷。二郎道:“我料定你们也该回来了,久在外面做官,有什么好处。我们旧日的一班人,而今又聚在一起,真乃难得之事。只少了在田一人,想他此番陛见之后,仍要出来,惟恐他放到别的省分去,急切就难聚会。里面诸位太太们,倒是一人不少。较之当日,只可惜畹……”二郎说到此处,自知失言,连忙住口。

  伯青早已听得分明,二郎说的是只可惜畹秀没了,他怕我伤心,故而不说,不禁触起前情,眼眶儿一红,回头向王兰道:“前年我在浙江,蒙你寄到甘老代畹秀作的序文,与一班名下诸君的题咏,我当即刊刻分送各处,又在浙江、江西两处托人题了若干诗词,共续成四卷,取名《阐贞集》,不知这名目可还用得?在我的愚见,诸人所咏,无非表述畹秀生前及死后的奇异,故以【阐贞】二字包括。况又盘先生的序文后面曾有【阐幽贞于地下,香到梅花】这么一句。”小儒、王兰一起点首称善。

  五官在旁忙问道:“我做的那两首涛,都刻上去没有?”伯青笑遣:“别人的都刻上,偏生将你的丢下,是什么意思?而且你那两首诗做的很好。”小儒笑拍着五官的肩头道:“从此你这诗翁的名声,连江浙两省地方都晓得了,必然有人不远千里而来,和你求诗求画呢。”

  五官笑了笑,即起身到夺艳楼,将琴官等人领着来见江祝两人请安。伯青见了人为痛赞,惟于琴官,玉儿格外赏识。小儒又留住他两人吃了午饭方各回府第。次日,小儒等人自然备下戏酒,代伯青、汉槎接风。众位夫人亦请了琼珍、小怜过来宴会了数日。

  一日,汉槎来寻小儒等人闲话,即说到自己的府第房主要来收赎,欲想买他的,他又所求甚奢:“我倒想搬过来与你们同住,家母却执意不行,日内已叫人四处寻觅房屋,总不甚合式。”梅仙听了,即接口道:“我们这园子后身倒有两个宅子,一共有二十多进,就是那王义的。因近年失修,狼败不堪,他又无力修理,前日我闻得人说,他急于求售,又没有那么个大主儿来受。不如你同伯青商议,合买下来居住,再开个耳门,通到这边园子里,即可朝夕相聚,岂不好么?”汉槎闻说,连连称好道:“我同伯青商酌去,他若不愿意合买,我定见是要的。”便起身作辞,一径来会伯青,说知此事。伯青亦甚愿意,即扯了汉槎去见祝公,禀明原委。

  祝公也到过绘芳园两次,大为夸奖园子里的景致幽雅。此刻听说可以与绘芳园通连,颇为高兴,道:“横竖这边住着,与那边住、着,同是-般的。这所房屋亦可与了人家,还怕抵不上那边的价目么。而且又与子骞合住,倒也相宜。他们暮年姑嫂亦可常时相会。子骞回去请问令堂的行止,我这里没有不行的。”伯青见父亲允许,欢喜非凡,也同了汉槎至江老夫人前说了一遍。江老夫人闻得与祝府同居,甚为欣然道:“你兄弟们做主就是了。须要屋宇轩敞曲折,若是本来的低小,即重行砌造,不可惜费银钱,那般碍眉碰鼻的屋子,我却不愿意。”

  汉槎连声答应,遂邀了伯青出外,吩咐人去请梅仙过来,托他与房主说明原价,即可开工兴造。又叫他同五官两人监工,应用的款项到我和伯青那边去领。伯青亦重托了梅仙办理。来日梅仙与王义一说便行,当即兑付房价,收过房屋,唤了瓦木匠头前来,看何处宜修,何处宜造,又绘了图式送与伯青,汉槎观看,便择吉开工。

  到了开工这一日,伯青,汉槎俱吉服到此破土行香,即看定地势,先在红香院东首开了一道耳门相通,以便梅仙,五官早晚监察工匠等人。小儒,王兰亦不时过来指点。好在是现成的房屋,不过修理改造,约有两月工夫,早已焕然一新。仍分作两个宅子,外面新砌成两座八字门墙;前后共五进正宅,内里总有门可通;直至后面,亦造了小小一座花园,当中用红竹夹成隔篱,两边一排儿尽是垂杨。竹篱中间有一重六角门,上面题着“绿杨宜作两家春”。又在篱前铺成白矾石马脊甬道,即通着这耳门出入。两边园内均有亭有台,地方虽然狭小,倒还幽致。小儒亦在这边园子里耳门前盖了一所屋宇,拨两名家丁在内专司这耳门启闭之责。

  江祝两府皆择定三日后迁移。小儒等人早送过戏酒,预备本日应用。这日清晨,江老夫人,祝公夫妇带着合府内外人等,吉时进宅。先一日,即将各色物件全行发过。此刻两处府内,皆张灯结彩十分闹热。小儒,王兰,二郎均过来道喜。合城官绅等人得了信,亦要前来。各处照料仍是梅仙,五官两人。小儒又在外而传了一起班子,夹在六艳堂内,好两边府内一齐开锣演唱。众位夫人亦早早的过来,内外直至三更始散。次日又补请亲友,均是小儒等人相陪。二连三日,方才清楚。方夫人又请过江祝二位老夫人来逛了一天园子。由此各家不过隔一道耳门,朝夕往来,甚为亲密。

  这日,小儒早起,意在到伯青那边去,方走过红香院前,见龄官坐在一丛芙蓉花前石磴上痴痴出神。小儒走近道:“你清早在这露地上坐着,想什么呢?”龄官抬头,见是小儒,便笑吟吟将身子向旁边挪了一挪道:“你坐下来,我正有件事和你商量。”小儒亦笑着坐下。龄官道:“适才我与玉儿一同来看这芙蓉花的,他到祝大人那边去了,我懒得过去,在此坐一会儿。正欲寻你去说话,却好你又来了,可不是怪巧的!前日五官代我画了一个小照,琴官儿他们见了,总说很相像的。他们也高兴请他画了,又说什么我们六个人皆画在一块纸上,我也没有理他们;特地来问你声,还是单画的好,还是画在一起的好?别要将我画成的脸遭掉了。”

  小儒见龄官语言宛转,眉目含情,不由得心内又动了一动,笑道:“自然是合画的好,一则人多,画上去倒不热闹些;再则也见得你们义气。如果你定要单画一轴儿也使得,就是一个人没甚情趣,将我画在一旁,陪伴着你,免得你寂寞,可好么?”龄官抿着嘴笑道:“你说的可希奇,我要你陪伴什么呢?你同你们太太姨太太画在一起,才合宜呢。”小儒摇头道:“我最怕同他们画在一起,上年画了一轴,至今我总没有叫挂着。”又挨进身,低低的笑道:“我想和你画在一起,不是一般的么?”龄官听说,脸一红,斜溜了小儒一眼,双手推开小儒,故作怒容道:“别叫我清早的时候啐着你罢!人家好意请问着你,却惹出你这些混话来。下次你再和我说这些混话,可是不依的。”说着,便在小儒腿上使劲的拧了一把,又“扑咄”的一声笑了起来。

  小儒自前番去看龄官的病以后,却深爱他姣媚可人,在六人之中另眼相待。龄官亦知小儒待他甚厚,即有心日后依栖小儒,可以得所。今日故意的生气,试探小儒性格。此时小儒不觉心荡神驰,携住龄官的手,笑道:“你好意思认真啐我么?我这腿上被你拧了这一下儿,现在尚怪痛的。我恨不得也要拧你一把,不过你同我生气罢咧。”便伸手故意来拧他的腿。龄官见小儒全不介意,仍是低言悄语的和他说话,即趁势反闪躲小儒怀内,笑道:“我最怕痒的,你若碰我一下儿,那可我真要和你翻脸的。”小儒亦顺手将他搂住,正欲再同他戏谑,闻得花外一群人说笑而来,急忙松手,起身走开。

  早见琴官、春官,兰官,松儿等人走到面前,松儿笑向龄官道:“我那一处没有寻过你!昨儿我们商议着小照画在一起,你没回答我们,到底你行与止呢?别要因你一人不行,耽误了我们的正经。谁知你躲在这里和陈大人说话儿!早知你们在这里,我们也不来了,没酌讨你们厌呀。”龄官见众人前来,生恐将才与小儒的情形被他们见着,忽听得松儿取笑,不禁满脸绯红,立起身来赶着松儿打道:“你这小鬼头,也学着说尖巧话儿!我同玉儿到祝大人那里去的,因陈大人问我的话,玉儿先去了,你即胡言乱语的起来,我定见撕你的嘴,问你可敢打趣我了?”

  松儿忙躲到小儒身后道:“龄官儿要打我呢,你可拦着他,惟有他最相信你的说话。”小儒即走过拦住龄官,回身笑指松儿道:“怪不得龄官儿打你。饶不着要我劝解,还说这些歪厮缠的话。你怎么知道他相信我的话呢?我也恨不能帮着龄官儿打你一顿。”松儿笑瞅着小儒道:“你也要打我么?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你们倒没好意思。”说着,一溜烟跑进耳门内寻玉儿去了。

  龄官又笑又恨道:“停刻再和他算账,除非他今儿别见我的面,我要饶了他也不是人。”小儒笑道:“你们一班的人,只有松儿、玉儿这两个小油嘴讨人厌的,恁凭什么话,到了他们口内总要说的有形有影的。”琴官亦笑道:“你们别淘气罢,究竟龄官和我们的小照,合画呢单画呢?”龄官道:“正因这件事来与陈大人商议的。我想昨儿已经单画了起来,不若再和你们合画一轴,岂非两便?”小儒道:“倒也使得,不过叫五官多画一个脸儿,他也不好推却。我们此时就寻他去,多分也在伯青那边。”便与龄官等人走进耳门,过了甬道。

  见迎面三间屋子,四面栽的是翠竹,青蕉,十分幽密,上面题着“听雨轩”三字,是伯青平时憩息的所在。上了台基,果见伯青,五官,松儿,玉儿四人在内。龄官让众人进内,用手叉住门道:“松儿你怎么说?横竖在这三间屋子里,看你又躲到那里去?”松儿笑着道:“好哥哥饶了我罢,下次再不敢乱说了,若再放肆,随你怎么打我;倘然你定见要和我过不去,少停背着人我替你下跪陪礼儿。”龄官道:“你们听听,到这时候儿,他还要占人的便宜,我真不能饶他。”说着,便抢步进来,小儒又拦住道:“松儿还是个小孩子家,他知道什么?不过信口的乱说,你爽性看我的面子,饶恕他罢。”龄官发急道:“当真我相信你的话么,我此刻饶了他倒不希罕,还要被他笑我无能呢。”便夺过小儒的手,仍要来打松儿。

  伯青笑道:“你们闹的什么原由,说与我听着,替你们评评谁是谁非。”龄官遂从头至尾细说一番。伯青道:“这却是松儿没理。你看他此时这般可怜见的模样,听见你要打他,脸都吓黄了。我叫他给你陪礼,你可饶过他罢。”龄官听了,方才没事。

  松儿即走过来,笑向龄官作揖道:“好哥哥,总是我的不是,你要恕我年轻,别要记憎着我。”又转身向伯青道:“不看你的金面,龄官儿断不肯和我干休的。容我明儿虔诚恭敬,叩头奉谢。”小儒笑道:“松儿未免过于欺人,我两次替你劝解,你总不该谢我一声么?”松儿道:“别引我笑话罢,只道龄官儿真相信你的话,我才托你劝解的,那知连你都讨了没趣,倒叫我怪臊的!”

  小儒道:“松儿你好,有下次呢,明儿龄官再和你过不去,你跪着求我,总不替你劝解了。”松儿笑道:“不用你多虑,、我家龄哥哥向来同我最好的。今日本是我不好,当着人和他说笑,他才生气的。不信你问着他,多分他现在心里懊悔什么儿似的,好说我家松儿兄弟平时怪好的人,又与我情投意合的,怎么今儿在众人面前要打他,给他没脸,不要惹他怪我么?我起先说,背着人替他下跪陪礼,是骗你们的。少停他倒要背着人给我磕头,还要自认多少不是呢!”松儿说毕,引得众人都大笑起来。龄官亦笑道:“你这小鬼头,结实可恶。我此刻也没有气力和你斗口,回到楼上去再同你说话。”

  兰官道:“我们是来请五官画脸的,被龄官与松儿闹了这大半日,现在你们既和了事,我们也好画脸了。”便将人众要画在一起的话对五官说了。五官道:“叫我画却容易,但是画成了你们将什么谢我?”玉儿忙道:“我谢我谢,随你柳哥哥怎么吩咐,我总怎么依着;只求你将我的脸画好,别要画出怪样儿,叫人见着笑话!”琴官道:“玉儿又来混闹了,好好的人,怎么画出怪样儿来?你纵然要画成怪样儿,五官还不肯丢这个声名呢!”玉儿听了也不去理会琴官,便扯了春官儿将一张螺甸小方几抬到窗前,随手将朝南窗子吊起两扇,又将伯青案上笔砚等物一齐搬过,又挪了两张座头在小几前安放,自己即先在对面坐下道:“柳哥哥,请你先给我画罢!”五官道:“你们看,玉儿这样性急,好似我不肯代他画的一般。”亦笑着坐下,先将纸上约了方寸,然后折起六个人的面目地步,方拈起笔来,细细揣摹玉儿的神致。琴官等人多围拢来观看,伯青道:“玉儿生成这淘气样儿,五官须要格外将他画得淘气些,才有趣呢!”五官笑道:“我心内久已有了成见,包管画出来你们总要叫好的。”

  众人正在说笑,见二郎也走了进来,笑向五官道:“我各处寻你们不着,原来你的买卖上门了。后来到夺艳楼去,才知道你们在这里面脸呢!不知你们怎么代五官润笔?”玉儿扭过脖子道:“不劳你费心,替柳哥哥愁着没有润笔,我早经想下了。我们六个人,公送他一件好东西,都值得上这润笔的费资,此时却不告诉你。”五官一面提笔画着道:“玉儿你可别哕嗦罢,正在用神的时候,偏生你要和楚卿去说话,倘或画走了规模,那时又好说我有意同你闹玩意儿。你再伸腰扭项的,我可不画了。”

  玉儿听说,忙又端端正正的坐好。二郎拍手道:“玉儿今日也被人挟制住了。你只好同我七搭八搭的手段,你是好些的儿,同五官拗强去,偏不要他画,我才真佩服你是个玉儿呢!”五官道:“楚卿你可别同他闹罢,你看玉儿嘴咂咂的,又要说话了。设若走了手,他定然要我重画的,那可不又费一番周折,你不是与我闹么!”

  二郎笑了笑,方走了【开去道:“子骞,小臞到那里去了?一早起总没有见着他们。”伯青道:“小臞往我们田上去了。子骞听说身子有些不爽适,停刻我还要看他去。”二郎又向小儒道:“将才我见外面送进一封书函,说是在田从京中寄来的,现在已送到内里去了。我想在田在京多时,也该有了消息。他的家书里总该有致我们的书函在内,小儒何妨去问声,免得我又走一趟儿。”小儒笑道:“你懒得去,偏生我愿意去么!”说着,便立起身,兴匆匆的出耳门而去。

  这里五官早将玉儿的脸画成,递与伯青,二郎观看。人众见了,无不喝采道:“真正画的酷肖,连玉儿满脸顽皮的形容总画了出来。拜服,拜服!”五官道:“你们称好是没用的,须要本人中意呢!”便随手在书架上取了一面手镜,递与玉儿道:“你仔细认认你的本来面目。”玉儿接过手镜,歪着头看了半晌,笑道:“真个与我一般无二,惟恐一胎儿双生的兄弟尚不得这么相像呢!”

  二郎道:“好了,俗说中了本人意,即是好东西。五官的润笔可以拿稳了。”玉儿笑道:“柳哥哥有无润笔,与你什么相干,偏是你不放心。难不成你还想同他分肥么?”使丢下手镜道:“柳哥哥你不要理他们,请你接着代龄官儿画罢,我要与他在一起儿的。”五官道:“你们六人内,惟有龄官画了两个。你要记着,若是送我东西,他可是要两分的。”龄官笑道:“那个自然,不用你交代,就是全数派我一个人独出广我也没得推诿。”即在玉儿的座头上坐下。

  五官正欲举笔,见小儒笑嘻嘻的拿着一封书予进来道:“在田已复任两江,不日就要到了。你们可知道那送书的人是谁?说起来却也奇怪!”伯青闻说,即忙在小儒手内接过来函,与二郎同看。五官亦搁下笔走了过来。不知云从龙怎生又至两江,那送,书来的人有何奇怪,。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七回

  话说云从龙自由浙江奉命入都,在路行了一月有余,早抵京中,先入城赁定了公馆,即赴宫门请安。次早,内廷召见,细问浙省海塘工程情形,从龙一一奏对。天颜甚悦,温谕频颁,加恩内用吏部尚书,兼协力,内阁事务。

  从龙谢过恩下来,便择吉任事。又来拜见李文俊,并在京诸同寅世好。文俊本系昔年旧雨,又深知从龙作事有胆有识,难得此时同在阁中,凡一切大小事务,都与从龙和衷办理,两人分外投机。从龙即与文俊商议,欲差人到南京去,接取家眷来京居住。文俊道;“此举在田可以暂缓。我昨在内廷见令岳又上告病的奏折,你在浙江时令岳已告过两次,皆未准行。他因久在粤地,染受山岚瘴气,两腿疲痿,行动维艰。昨日所上的奏章,说到初时不过偶而一发,旋发旋愈;近来不时举发,实难支持。大约此番必蒙恩准,所有粤督一缺,拟着两江调补;所遗两江之缺,未得其人,后来即议到你在彼处有年,甚合其宜。我看不久你仍要外放的,何须急急去接尊眷?待到两江或另放了他人,你再接家眷不迟。”从龙听文俊所说,必有来因,心内甚喜。

  果然隔了一日,奉到特旨,两江总督仍着云从龙去。从龙即赶着谢恩请训,内廷又召他陛见,谕以现在仕途流品日杂,到任之后,亟须切实整顿,毋负委任。从龙退了出来,早有文俊那边打发人来,请从龙过去,又摆酒与他饯行。

  席间,说到整顿仕途一事,文俊即命众家丁退出,向从龙道:“内廷此谕亦有所指。日前曹大生在漕河任上修理河工,因你重用郑林,王起荣两人,又不肯使他女婿鲁鹏随工效力,他虽无可如何,却怀恨在心。随后因兰仪等处水患,调他赴东河办理。彼时匆匆前去,即将此事隐忍于心。我们深知南河的工程,全赖你与洪老之力,他是得现成的劳绩。料定他到东河,总要办的一团糟相似,不意东河工程亦办的十分妥善,这也是他的运气。内里即甚为器重,说他老成练达,办事颇有见识。谁知他老奸巨猾,趁此机会密奏了一折,说目下仕途良贱不分,只要有势有力,皆可为官,况朝廷名器,岂容若辈侥幸以得。在田你是晓得的,郑林本系武功世家,曹大生虽心内含恨,却奈何他不得。若论王起荣,他深知是陈小儒的家丁,因东府里的情面,才得了这个守备名目,他即搜根澈底的奏明。幸而曹老头儿亦知小儒京中有人,又碍着东府里的势力,虽将王起荣根底陈明,却未敢直指出是小儒的家丁。东府里的嘱托,是以此事尚属在风闻,即着漕臣何炳确切查明覆奏。何老又系小儒老师,焉有不关顾之理,便含糊了事的覆奏上来。不然此案当时即要发作,尚能待到今日又着你整顿么?我看此案,你赴任之后,倒要切实查办一番,不可因王起荣是你保荐的人员,稍存袒护。可知王起荣非郑林可比,倘或日后竟认真查办起来,却与小儒有碍。而且王起荣由家丁出身,得到这般地步,又在扬州稳稳做了将近三年的卫官,遥想腰缠亦颇饶裕,在他也算非常之富贵。自古知足不辱,若在此际抽身告退,倒是有始有终。我又想下了两全其美的法则在此,最好你日内写就书函,差名心腹家丁,悄悄先向南京通知小儒这番情节,嘱他知照王起荣,早为告退。免得你到了任,业经查办,他再告退,显系畏过规避。在田,称将我的话细为斟酌,可还使得?”

  从龙听了,忙谢道:“多蒙指教,心感之至。我明儿即差人前去,并将你的盛情亦当说与小儒知道。”文俊道:“小儒既与你至好,与我亦有交情,我不知则已,既知那有不关切的道理?何况此事并不专为小儒,亦顾着东府里的面子与你到任的事情。”说罢,宾主又畅饮了一会,从龙方起身作辞。回到寓所,即在灯下写成家书,寄与自已妻妾,无非说在京一切平安,不日即可到南京来。函内又附寄小儒等人的书子。写毕封好缄口,暗忖道:“当差何人前去?我身边的家丁虽多,皆非心腹,倘若走露风声,大为不便。”想了半会,竟无可使之人,便回后安息。明早去与文俊商议,着他府内得力的家丁一行,倒还妥当。

  次日,正欲去会文俊,见家丁上来回道;“外面来了一人,名叫梁贵,自称在我们府内有年,闻得老爷不久出京,特地过来请安,并有要话面禀。”】又将手本呈上,从龙见写着沐恩家丁梁贵,便沉吟了半晌,道:“我府内并无什么梁贵,他既自称沐恩,断非新进来的,怎么我又不知道他这名字?你可领他来见我。”家丁答应退出。

  少顷,带着一人上来,年纪约在二十以外,生得相貌俊俏,举止安详,抢步至从龙面前叩头,起身请了安,垂手一旁侍立。

  无如从龙见了面,仍然不识,心内甚为诧异,遂问道:“你叫梁贵么?你说在我府中有年,怎么我不认识你呢?”那人见问,脸一红,又请了个安,道:“小的犹有下情面察,-要沐大人恩典成全。小的本姓梁,乳名阿瑶,向在南京陈大人府内,那管外事的梁明,即是小的胞叔。自幼跟随胞叔在府中当差,后来旧主派了小的管理园子里的执事。小的一时该死胡涂,与新姨娘房内大丫头双喜犯了府中规矩,蒙旧主恩典,即将双喜赏与小的为妻,一同撵逐出来。胞叔叫小的夫妻回到浙江种田,亲族等人无不嘲笑,便赌气带着妻子来到京中,投靠在柏大人门下,才改名梁贵的。这数年内,小的和妻子省吃俭用,倒还下得去。常时与妻子谈论;惟有旧主恩情刻刻不忘。日前闻得大人荣任南京,小的一则过来贺喜,二则恳求大人能于施恩,着小的夫妻跟随回转南京。因恐旧主尚恼着小的,不容见面,若随着大人前去,得到旧主面前,死而无怨。即是小的妻子深感新姨娘厚恩,亦想去叩见一回。适才说是曾伺候过大人,怕的外面不认识小的,不肯上来回明,并非小的敢于瞒昧大人。”

  从龙听阿瑶说出自己乳名,恍然明白,点首道:“你以前虽然失足,却是自己不好。而今仍知念旧主恩德,你这孩子尚有良心。可惜新姨娘于去岁殁了,你不知道么?”阿瑶听说红雯已死,很吃了一惊,旋又泪下道:“小的妻子无日不思到新姨娘面前,那怕再服侍十天半月,借此聊尽当年主仆一场情分。不料新姨娘已故,真正叫人意想不到。”

  从龙道:“去岁新姨娘遗留下一位少爷,将来你们夫妻用心伺候着小主人,也算报答新姨娘了。你们夫妻既如此存心,我焉有不成全之理?但是此次我没带着家眷,你的妻子同行,甚为不便。相巧我正要差人送信到陈大人那边去,你不如和你妻子先行,你们旧主见了此书,必肯收留。”遂又另写下一封书子,细说阿瑶先后情节,与昨夜写成的书函,一齐交给阿瑶道:“此系紧要书札,沿途小心,不可耽延误事。你明天清早就起身去罢。”

  阿瑶见从龙一口允许,毫无推却,又叫他送书到南京旧主府中,甚为欢喜,忙接过书函收好,上来复又叩谢。从龙又切实叮嘱了一番,阿瑶方才退出。回到家中说与双喜知道,双喜闻说红雯身故,回忆当年主仆,亦着实伤感。连夜将行囊物件收拾停当。次日五鼓,阿瑶又到从龙寓所叩辞过了,即带着妻子赶奔南京。

  从龙打发了阿瑶去后,自己亦预备料理出京。接着在京诸官纷纷馈饯。从龙叫人雇下十数辆车子,择定来日黎明登程。。所有一班至好,仍要前来候送。从龙辞别了众人,即吩咐开行。在路行走,非止一日。

  单说阿瑶在从龙以前动身,又系沿途追赶,分外迅速,今日已至南京,唤了一肩小轿与双喜乘坐,亲自押着行李直向绘芳园来。到了府前,阿瑶先行入内,早有旧日各府同伙的家丁齐过来询问。阿瑶与人众见了礼,恰好梁明亦在外面,忙进前叩见,细说来意。梁明见阿瑶在外多年,甚为得手,又有云大人的书子叫他到此,倒也欢喜。双喜亦下轿进内拜见。

  梁明道:“既有云府里的家书,我先领你们到内里叩见太太们去。”便带着他夫妻两人来至上房,叫阿瑶在门外伺候,单领了双喜来到阶下,绿莺正掀着暖帘出来。梁明即迎上来,说明原委。绿莺见是双喜,忙笑道:“那里来的一阵风,将你这么个新鲜人儿刮来!怪不得昨晚灯花报喜,今早喜鹊儿对着人喳喳的乱叫呢。好呀,如今益发比先长得跳脱多了。梁伯伯是什么福气,讨得这般好侄儿媳妇。”双喜赶着过来与绿莺叙礼。梁明亦笑道:“绿莺姐姐这张嘴,我们一百个也抵不上。没说比刀子快,我看刀子那里有这么快呢!好姐姐,拜烦代你妹妹回一声儿。”绿莺笑着转身进去,少停出外招手道:“你进来罢!”

  双喜连忙随着绿莺入内,见婉容等人都在里面,即上前一一叩见。方夫人心内想道:“双喜现在很苗条了,当日出去的时候还有些小孩子气,几年不见,出落的这般好人材出来,倒便宜着阿瑶那小子了。”便笑问道:“闻得你夫妻在京中甚好,又下来做什么呢?”双喜即将数年情由,并此番来意,细细回明。方夫人点头道:“倒难为你们还记挂着府里。明儿即派你在聂姨奶奶那边,和奶娘服侍着哥儿。日后哥儿长大成人,你就是旧人了。”双喜见方夫人肯收留他们,又叫他去伺候红雯所生的哥儿,正合心意。

  方夫人又吩咐着阿瑶进来,阿瑶即到帘外向内叩头,取出从龙的家书呈上。婉容忙拆开细看,知从龙仍放了两江,又知父亲业已告了病假,想他随后亦要到南京来的,欣喜非常。随手递与小凤,又将附致各家的来函,交与众人。

  方夫人正欲问阿瑶的话,恰值小儒回后,众位夫人起身避入房内。阿瑶、双喜忙叩见了小儒,阿瑶即将从龙给他的书子送上。小儒看了,方才明白。方夫人亦将双喜派在洛珠那边的话说了。小儒遂叫过梁明道:“你把阿瑶仍带在身边学习,他果真老成了,不似从前的脾气,看有什么差使空着,你就做主派他充当,再开名字到奶奶那边去领工价,不用上来回了。”

  梁明闻说,忙同阿瑶一齐叩谢,退了下来。双喜又央绿莺领他到红雯灵前,痛哭了一番,即料理带来的行李对象,安顿在洛珠那边,自然和奶娘一房居住。方夫人又叫兰姑添上双喜的月费。

  小儒即袖了从龙来书,忙忙的到了伯青这边,将书子递与众人观看。适值王兰也赶来看五官画脸,闻得从龙有书寄来,忙取过看了;笑向二郎道:“日前你说我们众人中只少了在田一人,不意他既经内用,复又放了外任,却是想不到的事。”二郎道:“我们大伙儿总回来了,单是在田不来,未免缺憾。偏生他又放到此间,这也算天从人愿。”

  小儒即与众人计议到王喜的事,王兰道:“小儒不必狐疑,在田所嘱甚为安详。最妙着人去知照王喜,叫他赶紧告退,四面俱无干碍。如果他名心尚浓,舍不得这守备官儿,停几个年头,待这件公案疲玩下去,亦可重新出来的。此时若再恋栈,窃恐丢了官,犹有后灾呢!你既要知照他,事不宜迟,在田不过朝暮也要来了。”小儒连连称善,便向伯青索了纸笔,一挥而就,函内即将从龙来意说明。当又叫了梁明进来,着他明早即往扬州一行,不可迟误。梁明接过书函退下,自去收拾,来日起身。

  且表王喜自重到扬州卫官的任,各事谨慎从公,又值连年丰收;征收的国课十分充足。这日,正坐在上房与秋霞闲谈,见家丁来回道:“南京陈府里打发梁总管亲自前来,有要话面说。”王喜听了,便立起身来道:“请他在内书房坐罢。”自己急忙出外,梁明见了王喜,意在上前请安。王喜一把扯住,先站着问了旧主的安,方彼此见礼入座。家丁送过茶,遂一齐退出,晓得陈府来的人,本官总以客礼相待,犹恐有什么机密的话,不便在此碍眼。

  王喜笑问道:“梁老伯一向都好?有什么大事,尚烦你老伯亲身到此。”梁明亦笑着,欠身连称不敢道:“我们主儿有封书子在此,王老爷见着就明白了。”说着,将小儒的来书送过,王喜接过看毕道:“我到这扬州卫官的任,本蒙王爷与主人恩典,破格成全。没说还做了两年,如没得这个前程,仍在主人前当差,还不过么?我久经思退,又恐辜负了日前云大人一番作成的美意。目下既蒙云大人关切,分外感激。梁老伯你是深知的,我可是那般不知足的人么?累你耽搁一日,待我修成禀启,先请你回去销差,我这里即详请上宪,另委人来接手。容我随后到南京,来叩谢云大人与主人罢。”遂又摆酒款待梁明。

  席终回后,说知秋霞,并议到:“卸事以后,不若搬到南京去住,你亦可时常到扛府去走走。”秋霞听说回转南京,倒也愿意。次早,王喜将致小儒的禀启交与梁明,又从丰送了路费。待梁明去后,即备文申详漕宪,禀请开缺,回籍修墓。隔了旬日有余,已批准下来。接着新任已至,王喜交代完毕,即带着家眷向南京来;先入城赁定住宅搬了过去,便来谒见小儒。秋霞也到江府去了一趟。

  恰好王喜到了南京,从龙亦在前到了两日。从龙此次是圣恩隆重,内用大员,今又外放出来,众人格外趋承不迭,一至本省地界,到处各官远远迎送。又因家眷先在南京,无须另备公馆抵了岸,即搬向园子里来。小儒等人见着,彼此越发欣慰。旧任制军,因赴粤行期在即,便来催促任事。从龙忙择吉接了印。一切应用各事,不须细赘。又将婉容等人接进衙门,遂商议专函至粤,迎请程公到南京来居住。

  这边王兰早与小儒说明,来日预备请从龙过来畅饮一日:“难得我辈又聚在一处,再则我们亦当代在田洗尘。酒席即摆在夺艳楼上,也好就着那里唱一天戏。”小儒即叫人打扫楼上,悬挂灯彩。又去知照领班家丁,一面众人备了名帖,差人去请从龙。

  次日傍午,俱在览余阁相待,早听得外面鸣锣喝道而来,众人接进从龙。一巡茶罢,俱起身至夺艳楼上。当中摆着两席:一席从龙。小儒。汉槎。梅仙四人;一席是伯青,王兰,二郎,五官等人。众人坐定,龄官即上楼来请过安,呈上戏目,每人点了一出。少顷,便开锣演唱。

  今日点的戏,惟龄官最多。龄官加倍卖弄精神,唱到《乔醋》这一出,他将那假作酸风醋意的神致,演得入情入化。楼上众人同声叫好不绝,便一齐放下赏来。二郎隔座笑问从龙道:“外面呼琴宫为小花魁,在此班中目为第一。然而外面的推称固属不谬,我素服你平时的眼色最高,何妨再一品评,究竟以何人为最?”说着,用手指了台上龄官儿一指,又把嘴向小儒一努。小儒早巳看见,故作不知,即掉转身去与梅仙说话。

  从龙见二郎这般举动,早经明白。况龄官虽在台上演戏,那双俊眼却不住的对着小儒留情。从龙笑了一笑道:“楚卿既叫我评论,我或有偏见,你须要直说的。秀曼风流,当推琴官、玉儿两人;妖冶可人,却要数龄官独步。其余若春官、兰官,松儿他三人,各有娬媚之处,均非寻常尤物可比。在我的意见,秀曼风流,必须有眼力的人方赏识得出。至有妖冶之姿,乃贤愚共赏之品,贤者固怜其柔媚,愚者亦爱其丰神。我看六人中,当推龄官为首;其次则琴官,玉儿;春官等三人又其次也。”

  二郎拍手笑道:“龄官得在田这番品评,恐从此声价更增十倍。我与者香、伯青日前私自晶论,亦是这般意见。真乃知音所见大略相同!我们固然佩服,惟有小儒心内更外的要感激你呢。”小儒笑道:“楚卿的话令人难解,你与在田品论龄官儿,我感激什么呢?”从龙道:“小儒不必瞒人,我虽非周郎,久经闻弦歌而知雅意。而且天生尤物,原供人赏识龄官本非凡品,又得你今番顾盼,亦龄官之幸。况我辈之赏识,亦是名士风流,难不成还同外边那般淫乱的赏识么?你若巧为粉饰,反使我们倒难料其中之情节了。”

  众人听说,俱各鼓掌大笑道:“在田一席议论,如老吏断狱,字字的确。定使小儒中心悦服,由此小儒可以把那假道学的排场收掉了罢。”小儒笑道:“我向来拙口钝腮,敌不过你们。何况此时众口难敌,随你们怎么编派我!”王兰亦笑道:“在田不须多说,你可听着遁辞,知其所穷了。饶他百口分解,我们已定下千秋铁案,万无更移。”

  从龙待龄官一出唱完,又将他叫到身旁细为赏鉴,果然柔情媚态,种种生怜。便另外又赏了许多对象。到了下昼时分,人众散坐盘桓。少停,掌齐灯火,复又入席畅饮,直至三更始散。随后从龙复请小儒等人,亦叫了琴官等过去。从龙仍盛赞龄官,重加赏赠。从此,这龄官的声名到处皆知。

  起先人惟知小花魁琴官的美号,此时因从龙夸奖龄官,再将龄官的色艺行为细与琴官比较,似觉龄官胜似琴官。多因琴官与人虽然无争无竞,各事随和,无如他却天生好静,骨眼里偏具一种高傲的性情,外面却不肯露出圭角,同人计较。人或与他偶而说笑,总付之一笑而已。若到十分戏谑,他口中虽不言语,心内着实怒恼,道:“我做这唱戏的买卖,亦系无可如何。技艺虽然卑贱,我的品格倒不屑自甘卑贱。你既轻薄得我,不怪我轻薄你了。”即冷冷的走了开去。那对面的人见他如此形容,好生难过。欲待发作他,又没有挺撞着我,亦只得讪讪的走开。

  至于龄官的为人,他另有一般见解,以为:“人生在世,不过你哄着我,我骗着你;尤其我辈中人,更宜如此。你待我恭敬,我即待你恭敬,你和我戏谑,我亦可和你戏谑。只要我立定脚跟,不为你摇惑就罢了。若遇着我的知己,将来可以终身依靠着他,那时我才倾心吐胆,真与他好呢。”因此,是人和他往来,总一般看待,随方就圆从没有叫人扫兴。现在又有从龙的这番赏识,世上的人多半是伏上水的,堂堂本省制军都称扬着他;何况龄官平时为人本好,人人总随声附和的称扬起来。

  本地绅宦人家宴客,是有从龙在座,皆去借六艳堂的班子过来。甚至花朝月夕,不便去借全班,总要设法将龄官邀了出来,觉得满座非他不欢。小儒见龄官声名大噪,足见自己的赏识不虚,非常得意。凡有人家来邀龄官,他俱一口应许,毫无推却。

  故而龄官终日应接不暇,琴官等人倒多清闲下来。谁知琴官不独不妒忌龄官,心内反暗暗欢喜:难得外人不来纠缠我,正好消闲自在。或闻玉儿等人不服,在背后议论,琴官却从中极力劝慰。又悄悄的告诉了龄官,叫他凡到分身不开的时候,何妨轮班将他们荐引过去,亦是同班一场的情分。龄官点头称是,从此,有那不耐烦的去处,皆荐引玉儿等人。他即来与小儒闲谈,或到从龙衙门里去。

  一日,程尚已由广东到了南京。从龙即托龄官先来和伯青商量,将旧居的府第暂赁与程府居住。伯青笑道:“我那边的屋子至今空着,都没行人居住,程府如合式,尽管住去。在田还同我用世法么?说什么暂住、常住?他既托你来说,你须对在田讲明:程府既是他的来手,我即认他说话。倘有欠缺,我的房价是要在田包圆的。他能和我说的截钉削铁,即难怪我同他锱铢必较了。”龄官亦笑道:“只怕你不肯赁与程府居住,既议到房价,那就好商量了。”即去回复了从龙。程公择定日期,便一径搬入祝府的旧宅。程公亲丁不过三四人,其余有数十名男女家丁,祝府的房屋甚多,搬过去火为宽敞。

  程尚在广东的时节,囚膝下无儿,购了一妾,母家姓苏,乳名筠娘,本系松江人氏,流寓粤地有年。筠娘幼失父母,只有一个胞兄,名唤苏灿,在广东舌耕度日,不料迭遭两个荒年,难以支撑,即将妹子卖与程尚作妾;得了这宗身价,便娶了一房妻子,好接续苏门香烟。程尚辞官之时,原约他同往,却是苏灿不肯,惟恐随了妹子前来,惹人耻笑。程尚见他执意,亦不勉强,又赠了他两百银子,让他在广东过活。筠娘见苏灿不愿同行,分手时不免痛哭一场,又将贴己的对象私送了若干与哥嫂使用。自是苏灿倒安安顿顿的成了一分人家。

  筠娘为人素来贤淑,到程府不上两年,即生了一子,取名程继敏,如今已有三岁,程公夫妇爱如珍宝。程婉容因父母俱到南京,又添了兄弟,程门不致乏嗣,十分欢喜。不时接了程老夫人到衙门住着,叙说母女多年离别之情。从龙亦有时请了程公过去盘桓。

  程尚自离却广东,腿疾日愈。一到南京,即遍访名医调治,倒渐渐好将起来。每说自己“由县令擢至封圻,近来复得一子,还有什么不足的处在?目下午过花甲,亦可随心所欲,以乐暮年。难得女儿、女婿均在面前;又有祝公等一班老友,可以时常杯酒往还,陶情适性。前在任上也积聚得些许私财,不如在南京置下数亩薄田,将来留为儿子读书的资本。我也不回故乡,惟愿终老此间,得正首丘,即算我程尚一生无憾了”。又深劝从龙亦宜趁机早退:“并非我叫你只顾私情,不报君恩。不知禄位愈高,责任尤重,三省地方,幅员辽阔,数百万苍生,性命尽在你一人掌握之中。何况人生百岁,光阴能有几何。而生平最得力者不过壮岁一二十年。所以古人有重晚节之说,凡人一至暮年;精力衰惫,不无各事稍涉大意,或意见偶偏,或视听不到,即贻误匪浅。莫妙于当此之际,急流勇退,亦系明哲保身之道。”

  从龙听说亦甚以为然,无如初莅此任,何能暂时即退,只好稍待两年,俟有机会再作抽身之计。又将前奉内廷面谕整顿仕途的事,查办一番。此时因王喜已去,无所干碍,便行文调取各处的人员到省察看之后,乃会同三省抚军一齐覆奏上去。

  时光迅速,早届新春,各府中无非春酒往来宴会而已。王兰早于年内与小儒等人商议,在江南一带雇了多少名工巧手的匠人,到园子里扎成各式异样花灯,以备元宵庆赏。又去早早的约定从龙。未知到了元宵,闹出些什么花灯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八回

  话说王兰因历年花灯佳节,均未曾大大的热闹着,不免有负这元宵的时令。难得今年旧日一班的好友俱齐集南京,又添了琴官等人,即想在元宵这夜大放花灯。是以年内便来与小儒等人商议,惟有二郎,五官两人听了更加高兴,先叫好不迭。五官道:“闻说苏常一路扎灯的匠人比各处总分外精工巧妙,若用那些寻常的灯张挂,甚属无趣。须要扎做出奇形异样的灯来,使人家见着皆赞一声好。罢罢,我们热闹这么一场,亦当夺个趣儿。”二郎点头道:“五官却想的周到,明儿者香即派人赴苏常各处,雇访绝顶的巧手匠人来此,不过多给些工价,什么事儿都做得到的。”小儒听说,亦鼓兴起来。各人晚间回后说与众夫人知道,喜悦非常,总撺掇着年内速办,怕的过于迟了,限于时日,来不及扎做。尚要到江南去觅雇,不是在本城,可以早呼夕至的。

  小儒次早吩咐了两名平时干办的家丁,多带银两,往苏常各等处,雇数十名好手灯匠,须早去早回,不可耽误。又与王兰、伯青等人斟酌了些新奇的式样名目出来。过了数日,去的两名家丁已将灯匠雇到,即在留春馆内做了作场,需用各物叫灯匠开了清单,着人分头买办。又在本城雇了多少匠人,以便帮同扎做。王兰终日在留春馆监工,并指点他们不到之处。

  到了正月初句,各种花灯均已齐备,果然巧妙,在工价之外,重赏了灯匠等人;又留住他们过了元宵厂恐临时一有损坏,本城的匠人难以收拾。众灯匠因得了赏赐,人人喜欢,亦乐于在这里过了元宵再回家乡。

  试灯前两日,即满园内张挂起来,又将各府的家丁多派在园子里照察,各司其事,不许错乱。小儒于十四日便去邀请了从龙,来日元宵当作彻夜之饮。所有酒席即摆在两翻轩。众位夫人仍在留春馆内饮酒。方夫人请了婉容、小凤,又去邀着筠娘一同过来。是夕,琴官等六人亦赏了他们一桌酒,在两翻轩里间起坐。那一班孩子们皆派在园子里,各处上面搭一座小小花篷,内设几张座头,也摆了酒果绐他们吃着,叫他们或敲锣鼓,或品弹丝竹。不然各处虽有灯火,冷清清的亦没意趣。又吩咐将园门大开,任游人赏玩。即在览余阁东西竹林外面新设两排木栅,阻挡游人,不能混入里面。好在览余阁前,满园子里的景致可以一览而尽。木栅外多派家丁看守,并在从龙衙门内要了两位旗牌、数十名兵丁弹压,提防闲人滋事。安排已定,一宵无话。

  次日下昼,从龙早已过来,见各处设的人物花鸟等灯甚为工巧,微风摆着,如活的一般。遥想晚来点上灯火分外好看:“却费了你们一番心思。不知用去多少使费?我也得出一分儿!”二郎道:“年内我们即议定是公分,目下却是小儒、者香他两人垫用的。爽性待赏玩过了,将一切浇裹摊派上去,方知每人应出若干。横竖你总要出一分儿的,忙什么呢!”

  人众闲谈着,已至黄昏时分。家丁们即将酒席摆开,当中一席程公、祝公、云从龙、陈小儒四人;上首一席是祝伯青,王兰、江汉槎、冯二郎;下首一席金梅仙、柳五官、王喜。日间小儒着人邀了王喜夫妇过来看灯,此时王喜忙上来辞让,不敢入座。经小儒等再三说了,他方才在梅仙的桌上末位坐下。里面一席即是琴官、龄官、春官、兰官、松儿、玉儿等六人。

  内里方夫人俟婉容等人到了,即邀着众位夫人至留春馆。中间程老夫人,江老夫人、祝老夫人与方夫人、程婉容五人一席;上首是洪静仪、江素馨、祝琼珍、林小黛四人:下首是聂洛珠、蒋小凤,赵小怜,苏筠娘,沈兰姑等五人;左首边间内是秋霞、锦筝、巴氏母女四人一席;右首边间内是伍氏,穆氏、〔王氏〕、宋二娘亦是四人一席。

  内外人众入席坐定,一霎时满园中点齐灯火,明如白昼,到处笙歌聒耳。两翻轩内传觞递盏,畅饮欢呼;留春馆中绿舞红飞,莺啼燕语,说不尽人间富贵,看不了今夕繁华。谁知这个风闻传说开去,引得合城的人都来赏玩。览余阁前尚有二三亩大的一块地方,游人都塞满了,拥挤不开。

  从龙饮至半酣,见外面月色甚好,真乃灯月交辉,琉璃世界,即停杯向小儒等道:“我们何妨到院子里游玩一番,看何处花灯为最。”小儒连声称好。程,祝二公不便同行,遂起身各回府第。众人出了两翻轩,先向留春馆来。因内里有众位夫人饮酒,即在外面观看,见屋内挂着各色花卉的灯,万紫千红,鲜艳夺目;芍药田中搭了一座丈许的鳌山,绝顶一尾金鳌,摇头摆尾;上面站着蟾宫折桂的状元郎;四面无非连中三元-五子夺魁,张仙送子,魁星踢斗等吉兆故典;各式人物皆有三岁的孩子般高大,内藏着牵线,一经点了火,手足身首处处摇动,宛如活人相似。鳌山前设了座五彩花篷,亦悬了几碗灯球,中间坐着七八个孩子,在那里弹唱。各府中丫鬟仆妇们,三个一群,五个一队,在鳌山前后,指手划脚的嘻笑玩耍。

  众人赏玩了一回,又往前行穿过另有洞天,早到延羲亭,内里也挂了数十盏灯,全用一色白玻璃的,遥映水中,光华更外皎洁。亭前石桥中一架灯牌楼,上面装着几出戏文,亦有暗线牵动。河内皆是虫介鱼虾各灯,先用木瓢锯成两半,每一张灯下有一个半边木瓢托着,又用铁丝拴着石子,系住木瓢,放在水底,只许各灯在水面微动,却不能流了开去。旁边配着荇藻芦蓼等花草。从龙叫人到河内取上一张灯来细看了一遍,笑道:“倒难为他们想得到,岸上看着,好似活的在水上游动一般。”

  众人走下石桥,来至览余阁前,只听得外面人声喧沸,乌压压的由园外直至木栅前,均是游人行动。从龙道:“这木栅设得甚好。若不挡住闲人,容他们混入园内才难处置呢!”即顺着木栅走入阁内,见中间设座灯假山,共有五层。山顶上一只五色凤凰,头尾活动,作临风欲起之势;凤背上端坐一位云袂霞裳,珠冠玉佩的瑶池王母。二层上排列着十二名仙女,手内各执羽扇,如意等物。其余三层有坐有立,有骑着走兽飞禽,有踏着祥云瑞雾,俱是八洞神仙及十洲三岛的仙客。周围柱子上有一朵云头,上立一个仙人,高高下下,倒也好看,用的是群仙庆寿的故事。阁前一架大红花篷,内里也坐了许多孩子,敲着锣鼓,吹吹擂擂,分外热闹。

  再看两边竹林前,有数百盏各色玻璃灯,一路接着三间过街小屋。园门内挂了十二张红宫纱灯,门外高搭一座圈门。两旁用五彩杂绢攒就各种花鸟等物,堆拱在外,里面可点灯火。圈门上做成栲栳大“共庆升平”四个红字。从龙道:“这览余阁是园子里头一处地方,用此等吉祥的花灯,甚为合宜。”

  人众下了览余阁,转弯抹角到了栖鹤岭前。岭上梅树枝头,总挂着灯球,现在梅花大放,香风灯影另有可观。来鹤亭中,一班孩子们低吹缓唱,由高至卞,越觉声音清脆可听。众人到了绀雪斋,早有家丁们送上茶来。众人亦欲在此少歇,见屋内摆着许多花灯、盆景,各色俱全。

  茶罢,又起身来至丛桂山庄,见大院落内亦有一座灯假山,是唐明皇游月宫的故事,正合在此地。从龙点首叫好。走出曲径,已至红香院,那些粉壁上砌就各样方圆长短的格式,中皆依着形势安放博古诸灯。连那边耳门前,一顺小屋外,都挂着灯。

  众人出了院门,即由河边到了夺艳楼,见楼上的灯一直接到楼下,如灯山相似,假山石上,层层灯火辉煌。上面做成一座水晶宫殿,内有四海龙神,其余虾兵蟹将,水怪夜叉,一个个古怪狰狞,奇形异状,手中各执兵器,做出那操演水阵的模样;最可笑内中有个绝大的乌龟,头戴相冠,手内执着朝笏,拱立于龙君之前。对面戏台上也挂着灯,一班孩子们在上面吹打。众人看了一会,似觉稍乏。恰好水手们摇过灯船,人众上了船,吩咐缓缓的开去,见两边岸上的树木均密密的悬挂着灯,真乃光通霄汉,不夜缄开。不多半会,船已停泊。

  众人上岸,即从夹道内穿过,由暗门仍至两翻轩中,复又入席,再整杯盘。见轩外山石上各式鸟雀的灯:飞的,鸣的,浪翅的,啄食的,种种不一。从龙笑道:“我看满园里的灯当以览余阁、夺艳楼,两翻轩为最,再则灯之工巧,亦不过如斯。你们听那些游人中有几个年纪大的,口口声声说,有生以来尚没有见过这般好灯。”二郎道:“今夜的游人就有三四千呢,犹有远处未曾知道。大约明晚还要多出两倍不止。倒是吩咐看守木栅的人,须要格外小心,事后重赏他们就是了。”众人齐声称是。此时已将交三鼓,众人皆有醉意。

  从龙起身亲斟了一杯酒,送至五官面前,慌得五官,梅仙,王喜都站了起来。五官笑道:“凭空的送起酒来,是什么意思?”从龙道:“你且干了此杯,我有事奉烦,你切不可推托。”五官道:“我定吃这杯酒,你先说下罢,别要怪怪腻腻的,叫人摸不着头尾。料想你也没有好事由儿找我。”从龙大笑道:“五官可谓聪明绝世,真被你猜着了。这件事却不是好事由儿。我自从回到河南,至今已三载有余,久不闻五官的妙音,今夕难得众人聚在二处,又值此元宵佳节,月白风清,我等公请你随意唱这么一支,大众愿洗耳以听!”五官笑道:“我当什么事呢,也值得说的如此千难万难。”便仰着脖子,一口将酒吸尽。回头向梅仙道:“就烦小臞吹笛,我与龄官儿合唱一出现在新谱出来的《歌宴》罢。”从龙闻说,又忙着亲送一杯酒与梅仙道:“有劳,有劳!”梅仙笑着,连称“不敢”,也将酒饮了。小儒又叫人将琴官等人的席移到外边来。

  五官把龄官拉到自己身旁坐下,笑道:“我唱《歌宴》上的程音,只好有屈你做魏氏大娘了。你可知我平日的家法最严,做了我的妻子,稍有不妥,就要贵罚的。”龄官笑着啐了五官一口,道:“别见鬼罢!我好意同你合唱曲子,你反讨起便宜来。你这些言语恐吓我是没用的,到后面说给柳五嫂子听去。”二郎忙道:“五官说话须要留神;紧防座中有人不快活你呢!”五官笑道:“我错我错!只图说的口溜,却没有提防着旁边有入。幸亏楚卿指拨着我,不然还要多说两句。”又笑抓住龄官的手道:“好兄弟,人家不快活,我也只得随他了,究竟你心内怎样呢?”

  小儒听二郎,五官的话,分明打趣着自家与龄官两人,便假作观看壁上的灯,掉过头去,不理他们。龄官不禁满面通红,立起身来冷笑了声,道:“五官今日疯了,嘴里不知混说些什么,你和我取笑,谁不快活呢!好笑冯老爷也随着他们说。我倒要问你们一声,还是故意怄着我玩笑,还是见着什么呢?”说着,便使劲夺开了五官的手,向外就走。

  小儒见龄官发急,从容不迫的回转身来,笑道:“龄官儿好没有容量,难不成人说什么,你就是什么?好在五官和你说笑,并没有旁人不快活着。可见他们是信口乱说的,最好付之不答,何苦着急到这般地步,有伤平时的和气。”二郎五官见龄官生气要走,自知说笑太过,好生懊悔,欲待上来拦阻,又怕讨他的没趣。忽闻小儒从旁劝解,二郎即趁势出席,抢走一步,将龄官拉住道:“你好意思认真和我们生气么?你走了不妨,五官恰好借此不唱,岂非有负在田三四年的心愿?待你与五官唱过了,任凭怎么生气去,我再不来劝你。”

  五官亦忙着赶上来,扯住龄官的衣袖,笑道:“你仍是这般面皮急急伪性子,我们自,幼儿的兄弟,什么话儿都说笑惯了的,怎生今日脸儿高高的生了气;倒叫我没意思。连小儒总知道劝你没伤和气,你当真就恼了我么?我偏不恼你,看你怎么?”说毕,便一径的拉他重到席前。龄官见他们如此,也笑了起来,道:“不怪我好生气,本来你们说的太难为人情,叫旁人听着不知其中有什么尴尬呢?”

  从龙等人亦说道:“别要耽误我们听曲子的兴头罢!少停罚楚卿,五官给你赔礼,你再没的说了。”小儒道:“原是龄官儿不好,谁不同谁说笑,他偏易于生气!”祝伯青忙走过来,推着梅仙道:“小臞拿着笛子只管发呆做什么呢!俗说一吹一唱,唱的倒没有事了,你这吹的难道还有事么?”小儒听说,望着伯肖点点头,笑了一笑。梅仙亦笑着将笛子吹起。

  五官便顿开歌喉,缓缓的唱了一会;龄官接:守也唱了下去。真乃音协官商,韵穿野石。一出《歌宴》唱完,众人同声喝采不已。从龙叫合席都斟了酒,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道:“我们当干一杯,以贺此曲!”王兰道:“一杯尚觉辜负,必须三杯方町!”遂自己一连吃了三杯,众人亦随着吃了。五官,龄官忙笑着欠身道谢。从龙道:“这《歌宴》上第二支与第八支的曲词,我听着甚好,却没有听得十分清切。何妨再请你们重唱一遍,使我们好细为领略那曲中的词彩。”五官点了点头,先唱着那《歌宴》上的第二支道:〔玉芙蓉〕(小生)春回小院幽,漏泄东墙柳。爱梢头叶底,燕语莺歌。花香槛外浓于酒,草色阶前碧似油。闲消受,愿年年依旧,笑吾侪功名身世等浮鸥。

  五官唱毕,龄官也唱着那第八支道:〔锦缠道〕《小旦)漫增忧,恁闲情君心可休。你不要负却此春游,问春宵千金一刻能留。看蜂蜂蝶蝶相逐(叶平声),见莺莺燕燕成俦。杯酒藉浇愁。对此景当开笑口,堪羡你年少风流,却十万腰缠偏富。你与我喜烟花三月在扬州。

  众人听了,俱击节称赞道:“曲词既佳,又出自妙口,分外可听。”又饮了荫巡酒。外面已交四鼓,各人进了饮食,撤去残肴,散坐闲谈。

  汉槎道:“我们将才由夺艳楼前下船,经过半村亭,见灯火稠密,却未看的明白。此时我觉得酒兴犹浓,若这般清谈闲坐的等到天明,尚有个许时辰,甚无情趣。不如叫人在半村亭安排几碟果品,两壶好酒,我们再去赏玩一番,以尽今夕彻夜之乐,未知你们的意见以为何如?”众人未及回答,王兰先连声叫好道:“子骞所议甚是。”即吩咐伺候的家丁们到那里去预备,便一齐起身向半村亭来。

  走过竹桥,早见亭外空地上设着数座灯假山,系做就的乡村十景,如“春雨披蓑”,“秋风刈稻”,“瓜棚避暑”,“草舍围炉”等类,亭前全挂着各色蔬菜果品的灯。从龙道:“此间灯火,正合着这半村亭的名目。”走入亭内,见当中一顺儿摆了三张桌子,上设着十余个果碟,众人随意坐定,家丁们送上酒来。

  琴官等人亦在下首同坐。只有王喜早作辞回去。从龙道:“亭中陈设,件件古朴,惟壁间字画尚未切题。五官暇时,何妨将那乡村的景致画成鲸轴,在此间张挂,岂不更妙?”小儒道:“我久经想下了,足见在田与我同心。待下月天气稍暖,定烦五官画这么几轴的。”

  玉儿正在一旁与龄官说话,听得从龙与小儒评论要请五官作画,便拍手道:“你们说到宇画,倒提起我一件事来。日前烦柳哥哥代我们画的小照,我于年内已经裱好,意在请你们题这么一题。此时恰好都在这里,我去取了来,随便请那-一位题上罢。”

  说着,匆匆出席而去。少顷,笑嘻嘻的捧了一轴画来,连龄官单画的那幅小照都一并取到。与龄官对面拉开,众人见是一轴横披上面画着他们六人的小照,其余不过补了几堆山石的景,与一排草地,倒也别致。上边却留了大大的一方题处。

  王兰见了,诗兴勃发,笑对众人道:“我代他们题了,倘有不妥之处,再请你们斟酌。”从龙道:-“者香不须谦让,他们的小照,却要你这风流倜傥的笔墨题上去,方才峭动。”便叫人在窗前长几上点了一支绛蜡。玉儿即忙着磨墨吮笔,又与龄官两旁执定画轴,让王兰好题,众人均出席来看。王兰也不假思索,提起笔来,见为首画的是琴官,手内执着一枝红梅花,立在草地上,暗合他美名“小花魁”的意思,便题道:风流姣俏总天生,一串歌喉唱晓莺。

  最爱逢人呼小字,百花头上独称名。

  众人见了痛赞不已,道:“这一首绝句妙在却合琴官的身份。”

  再见其次画的是龄官,玉儿两人,坐在石磴上谈心。龄官别着脸,似带含嗔之意,玉儿笑吟吟的,一手指着外面,一手伏在龄官的肩上,逗他说话。王兰笑了笑,略尸沉吟,题道:雪似肌肤玉似姿,任他笑谑总如痴。

  多情惟恐旁人觉,故作矜严两不知。

  题毕,又在玉儿的上面题了一绝,道:玉儿生小惯无猜,四座春生笑靥开。

  底事干卿偏耳语,一腔心绪费调排。

  玉儿现在也随着五官东涂西抹的学画,又叫五官选了几篇唐人的诗句讲与他听,教给他念。所以诗中的意思,他亦解得少许。见王兰代他题成,便笑道:“连我们说话的神情总描摹出来!别人的题句尚是浑写;偏生我这首题句,当头即将我名字写出,令人一见便知。幸而没有怕人的事件,不然题出来才是笑话呢!”琴官正伏在几前看题成的诗句,闻得玉儿又信口说笑,忙抬起头来,瞅了玉儿一眼。玉儿脸一红,即用别话岔开,笑向王兰道:“我斟杯洒来,润润诗肠再题,可好么?”王兰点头道:“好。”玉儿便取过一只极大的绿磁花斗,满斟了一斗酒,送至王兰面前。王兰搁下笔,举起斗来一口吸尽。玉儿又拈了数粒杏仁与王兰过口。

  王兰放下酒斗,见玉儿之下画着松儿半倚半坐在一块山石上,穿件淡绿衫子,高高揎起衣袖,一手托腮,星眼斜唆,若作蒙胧之状。春官,兰官两人,在下首草地上联袂同行。兰官外穿五色排须比甲,内着浅红衬衫,手拈并蒂莲花,给春官儿看。春官笑瞇瞇的用手来接,又一手指着自己的心头,腕上却套着一串香珠,似乎说着我心里解得出这并头花的用意。王兰笑道:“五官将他们六人写的丝毫不易,颇见心思。”复提笔先题松儿的上面道:嫌他舞袖太郎当,窄窄衣裳淡淡妆。

  非比昔时巫峡女,如何有梦尽高唐。

  又接着代兰官,春官题道:内家装束动人怜,愁极翻憎并蒂莲。

  可惜两情惟扑朔,坚持好结再生缘。

  绝胜当年美子都,风情妖冶世间无。

  慧心圆转谁堪拟,一串牟尼百八珠。

  题完,王兰又落了年月日款,便放下笔,向众人道:“我已胡乱题成,请你们细加斟酌一番。”从龙道:“者香不必过谦,我已说过,此等题句,却非你跳脱的手笔不可。惟有伯青尚可及得上你。倘我与小儒题了,必致呆板。试问这般题句一流于呆板,有何风趣!”二郎笑道:“在既不要信者香的鬼话,他那里是和我们谦虚!分明是自负他题得好,耻笑我们不如他。若果然怕有不妥,真心请我们斟酌,就该先写下来给大众看着,他倒题了上去,即如我们批评出不好来,难道涂抹了么?还是再请五官画一轴来重题呢?从龙等人听说,都大笑起来。王兰笑道:“而今楚卿也很会说促狭话了。你们果能指出那处不好,我情愿央求五官再画一轴。不过我失于检点,未曾另写下来给你们看,请你们斟酌,一时高兴题了上去,就引出你这些话来;”

  龄官在旁道:“王大人只顾和他们扳驳,倒忘记代我将那幅小照题了。爽性今儿题上罢,免得明日又费一番笔墨。”王兰道:“我真忘却你还有轴单画的小照呢!”便转身重到几前,将龄官的小照展开,见坐在一方石头上,单衫芒履,独坐科头,上面画了十数竿凤尾文竹,是初夏的光景。遂举笔一挥而就道:科头兀坐,丰度翩翩。神如秋水,望之若仙。下书“某年月日白下王者香为龄卿题照”。众人见了大为赞赏道:“这十六字,宛如一篇《洛神赋》!龄官何幸得此,窃恐从此要增百倍声价。”龄官闻说,收过小照,欣然向王兰再三称谢。

  忽闻亭前树头上宿鸟吱吱喳喳乱噪起来。从龙向窗外一望,见月色西沉,东方已白,便作辞回衙。小儒等人送从龙上了轿,转身叫家丁们四处吹灭灯火,亦各自回后歇息。里面方夫人却留下婉容,小风过了灯节。次日无事。

  到了十八日晚间,又请了从龙过来。待月色未上,在览余阁前甬道上放了十数架烟火。内里众位夫人仍在留春馆内-观灯饮酒。外面的酒席摆在红香院内,今儿用的是围桌,连琴官等人总团团的坐在一起。王兰道:“这哑酒却吃得没趣,】我想行令太觉冷淡,不如搳拳倒爽快些,谁输了谁吃三杯。”众人称好,便推王兰为首。

  王兰先吃了令杯,就与在座人众掐起拳来,吆五喝六,甚为热闹。惟有龄官输的次数最多,这一转又该二郎与龄官对掐,偏是龄官输了三拳,只吃了一杯酒,那两杯酒不肯就吃,意欲叫小儒代饮,又不好开口,只笑嘻嘻的望着小儒。恰好小儒的座位相隔龄官一座,便伸手来取这两杯酒,道:“龄官今儿吃得太多,不要醉泥了惹人笑话,我代你吃这两杯罢。”二郎忙起身挡住小儒的手道:“不劳你代吃,别人代他犹可,你若吃了,我是不算的。在座的人也多呢,偏是你要想讨好儿。”

  龄官见二郎不许小儒代酒,又说他讨好儿,不禁满脸纠阻。此时已有几分醉意,便倚着酒兴道:“冯老爷说的什么话?陈大人不过怕我吃醉,好意代我吃这两杯。我又没有请他去代,你就说他想讨好儿,我偏要他吃这两杯,也叫陈人人讨得成好。”便将两杯酒一齐送到小儒面前。谁知二郎亦有醉意,见龄官出口挺撞着他,也变了脸,冷笑道:“那怕你叫小儒代吃十杯,是你们的交情,我也不管;我只是不算,你也没有法子。你说不曾请他代酒,其实比请着他还狠,能瞒谁呢?”

  伯青见二郎与龄官两边都认了真,又见小儒坐在席前,低着头一声儿总不言语,现出那局促不安的形相,遂笑道:“从来代酒是有的,楚卿也太执意。既然你不许小儒代吃,我与子骞各代一杯,讨龄官几个好,楚卿却要成全我们。何况你有言在先,别人代酒皆可,只不准小儒代就是了。”说着,自己先在小儒面前取过一杯酒饮完,汉槎亦笑着将那一杯酒吃了,皆举杯向二郎道:“请验干。”二郎因伯青汉槎已代吃了,不好再说,只得说了声“有累”,心内却十分不悦。

  龄官见二郎怒容满面,亦自知适才的话太过拂了二郎的面子,恐借别的事故发泄他,倒讨没趣,忙笑着起身斟了两杯酒道:“怎好累祝大人,江大入代我吃酒?虽说是赏我的脸,究竟不合情理。我敢挠冯老爷的令么?既然应分的门杯儿有人代了,亦该罚我两杯才是。”便一口气将两杯酒吃完,又出席亲捧着酒壶,走至二郎面前,做出那柔情媚态,软语轻言道:“冯老爷胜了我三拳,难道不该吃杯得彩儿的酒么?”即在二郎杯中斟满,又道:“冯老爷不吃了,我也没有面子,惟有求着你老人家赏脸!”说着,意在下跪。

  二郎见龄官醉眼瞇斜,红生两颊,动人怜爱,气已消去一半;又偷眼见小儒默默无言的坐着,脸上一红一白,忖道:“我若再要执意,岂非伤了朋友的情分?再则,不过因吃酒,和一个戏子闹起来,也没意思。况且龄官儿也醉了,他既来赔罪,我亦乐得就此收场。”便回嗔作喜,一把扯住龄官道:“什么大事,情,也值得小脸儿都吓红了。我吃,我吃!当真能扫你的面子么?同你闹玩笑的!”吃毕,放下酒杯,笑向小儒道:“我们吃的这些酒,都因你而起,不罚你一杯也不甘心。”推着龄官道:“你去罚小儒一杯酒,须要斟得满,不可徇私。他若不吃,你彩告诉我不依他。”龄官又趁势到小儒席前斟了酒,小儒见二郎没事,也笑着吃了。

  从龙大笑道:“这场酒官事打的有趣,我们亦应该公饮一杯。令即由我起,我再和龄官掐三拳,试试谁的手段好拚着灌醉了他,叫人抬他回去。”龄官忙斟下三杯酒,即与从龙对搳。那边二郎与琴官,汉槎和玉儿,王兰,小儒与松儿、兰官,春官和了梅仙,均对搳起来,只听得一片声喊叫。

  伯青见他们甚为热闹,亦欲与五官拇战,回头却不见五官在座,想是出去了,亦起身来至院外,果见五官伏在西边回廊栏杆上,仰头望着新上的明月。伯青走近道:“我正寻你掐拳,你倒躲在这里,想来因他们酒官事打得利害,生恐黏连到你身上,才躲了出来的。你听他们这般闹热,我们也要去掐这么几拳。”五官摇手道:“饶者我罢,再不敢和他们搳拳了。那里是闹酒官事,倒是要打真官事的样儿。”又叹口气道:“现在这一班人,叫我怎么睁眼儿看他们!伯青你是晓得的,我们也常时闹酒说笑,纵然有几句无心的话,不过付之一笑,毫无介意,没似他们半句话儿都着不得。又爱说笑,又会存心,只要谁说错了一言半语,就引出一大趸儿的哕嗦来。好笑小儒本是个极诚笃的人,目下被龄官儿所惑,他也夹在里面,明挑暗拨的。前日我与楚卿和龄官儿说笑,未免说得太显露些是有的,你看龄官儿顿时撂下脸来要走!叫我们怎么下得去?不是我与楚卿忍着气去俯就他,再让他走了,又要惹小儒心里不快活,那才更难为人情呢!仔细想起来,怪不值得的。原是打伙儿在一堆说笑取乐,反要去看嘴脸,还要赔小心去俯就他们,可不是该倒运么。我已发誓永不和他们说笑,从今即丁是丁,卯是卯的,他们问我一句,我答一句。难不成歇着嘴儿不说,尚来歪派我的不是么?”

  伯青笑道:“罢哟,你与龄官儿们是自幼的兄弟,犹有什么说不来么?况他们此次出京,是来投靠着你的,不是你从中说着,小儒。者香也不肯就收留他们。如今你倒先同他们参商起来,岂不惹人议论。好说你情性不长,亦有伤你们平时的和气。”五官听说,别过脸去,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伯青你也这么说么?谁和他们是兄弟?又不是同胞共母,不过以前在一起班子里唱戏,我出京的时候,他们尚在里面学习呢。前年来投奔,我即撺掇小儒,者香留下他们来,就是念往日同班的一场情分,而且在这里也没有亏负了他们。若说兄弟的义气,我与小臞在前并没见过,只彼此闻名,后来到了南京,才认为兄弟。我们犹如同胞一般,从未红过脸儿。至于他们,随便哥儿弟儿称呼着罢咧,谁与他们拜盟结义过的?真正扯淡,今番我并非不理他们,只不和他们说笑,这也算有伤和气么?不是我说句自负的话,我与小臞亦是唱戏出身。自脱了苦海,恨不能洗尽从前的瘢疤,方遂心愿。他们却以唱戏为荣,生平的伎俩不过变肴脸儿,使着性儿,卖着姣儿、撒着泼儿的胡闹。内中琴官儿尚有几分骨气,玉儿是小孩子家,不和他计较。如龄官等人全习的一派下流行为,叫我怎么看得起他们!适才楚卿不许小儒代龄官吃酒,亦是寻常的事,他偏放下脸说出多少话来。及至楚卿生气,他又装出那些狐狸妖精的样子去赔楚卿的礼,我在旁边,总看得无味。若是我,既要恼人,爽性就恼他到底,那怕刀架在颈子上都不改口,那才算个人呢。”

  伯青听了,点头称是。见梅仙亦走了出来,笑道:“你们说些什么,这等津津有味的?快点到席上吃些饮食,散了罢。难道今儿还闹一夜么!”便拉了他两人重到席前,早已摆上饭食,众人吃毕,又坐谈了一会方散。

  过了一日,小儒即打发了灯匠将园子里的一应灯球全行收起,拆去木栅,又重赏了各府的家丁。婉容,小凤也收拾回去户从此,无非花晨月夕,聚饮生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须重赘。

  从龙在任三载有余,察吏安民,远近咸仰。屡思告退,未得其便,一日接到河南来文,连年水患频仍,万民失所,到处米珠薪桂,庚癸惨呼。又有一种强悍贫民,借此作乱。本省大吏设法安抚,又一面飞章上奏,并咨请邻省帮同料理。从龙见了,即慨然首捐万金,奏请设赈。请了小儒等人过来商议,众人亦各愿助若干,同襄善举。从龙便趁机请假倒籍,省视祖墓;兼办理赈务,奉到谕旨大为奖赏,准其给假一年。从龙甚为欣喜,待新任到了,交过印信。仍将婉容,小凤搬向园子里去住,自己即轻装减从,带着银两,赶奔河南,办理赈济。事非一日,暂且搁过。

  单说小儒等人,自从龙去后,仍然如前朝夕取乐,春去秋来,流光迅改。这日,小儒由夺艳楼回后,正和方夫人在上房闲谈,忽见兰姑房内的小丫头忙忙的走来道:“奶奶又在那里发怒,打森哥儿呢。今儿打的十分利害,哥儿的手总打破了。又不准我们来说,我是偷着来的。老爷太太可去劝解一声儿罢。”小儒与方夫人闻说,均吓了一跳,即起身带着小,丫头同到兰姑这边来。

  未知兰姑何故痛打宝森,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话说沈兰姑因何今日怒打自己的儿子森哥儿呢?内中原有个原故。自从红雯死后,他益发看破世情,不与人争竞,以为红雯在生好强夺胜,处处要占人先,只落得短命而亡,好似做了一场春梦。幸而遗留下一个儿子,代他请了封诰,将来宝书读书上进了,尚有指望,他亦不能亲眼见着,仍是虚浮的风光。因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儿子,所以望森哥儿成人的心尤切。时时督责,不容他一刻儿宽松。今年宝书已长成九岁,森哥已有了十一岁,他兄弟两人均在留春馆与各家的公子从甘霖读书。

  因甘露在东昌一任知府,颇着循声,本省抚军举了他卓异,坐升道员,当入都引见。因祖父年纪高大,即叫哥嫂与赛珍小姐随着祖父仍回扬州,俟自己出京,再计议接取家小。甘誓目下以八十以外的人,犹自精神矍铄,步履康强;回到故乡,那一班老友大半死亡,不无顿增感叹。恰值方夫人闻得女儿回来,差人来接。甘霖即怂慂着甘誓到南京去走一趟,借此可免愁烦。甘誓亦因久不见小儒等人,甚为挂念,便欣然同往,故而甘霖也随了过来。小儒仍将绀雪斋打扫出来,让甘誓祖孙居住。隔了数月,甘露放了山东济东道,即发函来接赛珍赴任。甘誓此番虽不同行,亦要打发赛珍等人起程,便与小儒等作辞,回转扬州。

  小儒却素仰甘霖品学兼优,渊源家学,又立心恬淡,刚正不阿,颇有乃祖之风。甘霖在山东时,也曾前后回来乡试过两次,皆以额满见遗,他即誓志不再求科名。小儒与王兰等人商议,留下甘霖教读各家子弟。适值从龙办完赈务,即再三呈请开了两江实缺,不愿复出,回至南京,在绘芳园左近砌造了一所房屋安顿家眷,以便常时往来欢聚。闻得小儒请了甘霖教读,亦将云鹤送过来附学。

  各家公子个个聪敏非凡,竟不劳甘霖十分费心。内中惟宝书年纪最小,天资较他人分外颖悟,甘霖愈加欢喜,每向小儒夸奖此子将来必成大器,未可逆料。小儒听了,亦欣悦非常。宝书到了八岁上,已能下笔成文。甘霖即对小儒道:“明年浙省应有秋闱,春间又有学院的考试,宝书明春大可回去应考。他平时既有如此造诣,春秋连捷,均同意中之事。若要耽误了他,未免可惜,童年得此甚不容易。惟有宝森人亦聪明,却一味的不肯读书,其资质并不在宝书之下,无奈性耽嬉戏,我也曾切实的训责过几次,他总置若罔闻,不以为耻。此时若不申明,恐日后要归咎到我训诲不力呢。”

  晚间,小儒即将甘霖的话对方夫人与兰姑说了。兰姑闻知,恨恨不已。反是方夫人劝着兰姑道:“我看森哥儿不是个没出息的孩子,今年不过才十一岁,何能就脱却戏嬉?没见人家二十多岁,尚带孩子家的气息!那是没收成的人,我也不将来比他。想甘先生说的也太过些,他是怕耽日后的干系。即是宝书那里明年就能去应考,你倒不可因别人的言语,在背地里瞎气着。”却值宝森下学回来,方夫人即切实数说了一顿,又叫他在兰姑前认了罪才罢。兰姑见方夫人劝他,亦不便再说,心内却闷闷不乐。回到自己房内,气的晚饭总没有吃着。宝森生性倒还乖巧,见母亲生气,即躲向别处去了。兰姑闷坐了半会,想起宝书,即命小丫头掌着手灯,到洛珠这边来。

  原来洛珠自受了红雯临死的嘱托,即带了宝书过来,用心抚养,又有兰姑不时帮同照察。况且双喜此次来报红雯恩的,既红雯已死,难得有位小主人,他更外贴心服侍。每日除却去读书,是回到后面,双喜即问寒问暖,寸步不离,比乳宝书的奶娘还要慎重十倍。宝书到了六岁上,即知自己的生母已故,全亏洛珠将蕙贞许配了他,因做了王家的女婿,便带过来抚养。是以宝书每逢下学回来,先到方夫人,兰姑两处请了安,再到静仪那边去过,遂不离洛珠的左右,百般孝顺,又称洛珠,兰姑等人为娘。因此洛珠分外疼爱,竟同亲生的儿子看待。

  今日甘霖的话,早有人传说到洛珠耳内,洛珠格外欢喜。俟宝书回后,很赞了他一会,又借此勉励了政清一番,即摆上晚饭与他两人同吃。忽见兰姑走入,便起身让坐。宝书即忙着亲自送了一盏茶至兰姑面前,又问哥哥因何不随着娘来。兰姑见宝书举止甚谐规矩,又口口声声的叫娘,十分亲热,遂想起日间甘霖夸奖他的话,偏是红雯生出这般好儿子来,虽然短命,他在泉下谅已安心。眼见我的儿子不如他多多,想到此处,不觉扑簌簌泪下。

  洛珠见了,甚为诧异道:“好端端为何伤心起来,又是谁绐你气受的?”兰姑长长的倒叹了一口气道:“再不要提了。”即将始末根由细说一遍。洛珠道:“你家太太劝你的话是正理,森哥儿如今尚小,慢慢的自会成人。就是他父亲与一班伯叔们,均在弱冠以外,才发达的。将来宝森像着他们,也就罢了。不能随你的志愿;恨不得宝森暂时发了科甲,你方趁心。”又回头问小丫头道;“你家奶奶可吃过晚饭么!”小丫头道:“我家奶奶气的受不得,那里还有心情去吃晚饭!就叫我随着到奶奶这边来,别说我们家奶奶饿着,连我还饿着呢!”洛珠笑道:“这却何苦来呢!别要气着饿着,明儿又叫那里不爽快了;胡乱在我这里吃一碗罢。”又叫小丫头:“到外面房里同我家丫头们吃去。”

  宝书听说,即在洛珠对面安放下碗箸,摆了座头,回身笑着来拉兰姑道:“娘不要听甘先生的说话,他不过激着哥哥用心罢咧。那里哥哥就这么不好!今日我尚同他说的,明年父亲若许我去考,我和哥哥一道儿去。倘能侥幸,我们兄弟一齐进了学,也使父亲同太太们欢喜。哥哥还答应着我同去,他既有心同去,难道不晓得用功么?娘不要伤心,包管哥哥明年进了学,中名举回来。我怎能及得上哥哥!”

  兰姑见宝书语言婉转,也笑了起来,一把搂住他道:“好乖儿子,能于应着你的话,岂不好么!我并非妒忌你比森儿好,巴不得你强宗胜祖,也不枉你的亡过母亲生你一场辛苦,我们受他的一番嘱托亦可无愧。我是恨森儿不肯学好,将来难有收成。”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洛珠笑道:“好在他们总是你的儿子,宝书成人,你也喜欢;何况宝森并非不会成人!”便近前同着宝书拉了兰姑入座,又切实的劝了一番。饭毕,兰姑作辞,洛珠又与政清,宝书亲送他回房。

  此时森哥儿早随着奶娘睡了。洛珠闲话了半会,方带着他兄弟回来。次日/宝森清晨即躲入书房,至薄暮始回,因恐兰姑责罚着他。一连数日,均是如此。兰姑亦暗中欢喜:果能知道畏惧,从此用心精进,虽然赶不上宝书,亦有可望。外面却不露声色,也不去理他。

  一日,甘霖为友人邀去夜宴,午后即早早的放他们下学。各家公子先自回去,宝森、宝书随后捧着书包也同出了角门。迎面碰见伺候书房的小厮,在明巷里手内拿着一只小鹞儿,逗着他接食衔花的玩耍。宝森便停住脚步观看,问道:“你这只鸟几何处买来的,倒好耍子,送了我罢,我绐你钱。”小厮摇手道:“一只鸟儿能值几何,哥儿爱他只管拿了去,还要给钱么?我理当送与哥儿。无如上面晓得了,要说哥儿好好的读书,你们将这些鸟儿引诱着哥儿分心,岂不累我捱打么?现在外面多得很呢,哥儿叫值日的买去,那怕买一百只回来,也不干我的事。我这一只却不敢给哥儿!”

  宝森听小厮说得有理,又爱这小鹞儿好玩。明知新买回来的没有他这鸟儿教的驯熟,不禁旧性复发,冷不防的将鹞儿在小厮手内夺过道:“既说送我,就多谢你!若怕上面晓得,说我亲自买回来的,也就没有你的事了。”说罢,转身一溜烟的跑去。慌得那小厮也随后赶来道:“哥儿慢跑,这一来定要坑累我了。我怕赶到老爷太太面前,我总要讨回这只鸟儿的!”宝书见小厮着急,亦抢行几步,扯住宝森衣袖道:“哥哥这是什么样子,少停娘见了,又要生气。再则,小厮们的东西,拿他的不合情理,瞧我的面子还了他罢。明儿到外面多买几只回来,也是一般好玩。”

  宝森抢得这鹞儿到手,正在一团高兴,见宝书赶来拦他,便沉下脸来道:“你管我什么,你说拿小厮的东西不合理,我生性最爱抢他们的物事。上面晓得打着我,并不打你,我自有亲生娘的,自有娘来管我,干你的屁事!”说罢,摔脱了衣袖,一径扬长而去。宝书闻宝森所说,分明说他是没娘的孩子,几乎气下泪来,亦冷笑道:“你还他也好,不还他也好,真正不干我事,也犯不着说出这些话来。”便回头回小厮道:“他既已抢去,你赶也没用。你买着几个钱儿,我明儿给你罢。”小厮见宝森去远,无可如何,只得噘着嘴咕咕哝哝的走去。

  宝书亦转身回后,仍先到方夫人,兰姑两边去过,即回至洛珠房内,坐在一旁流泪。洛珠不知情由,忙走过来询问。宝书不发一言,反嚎啕大哭起来,倒把洛珠吓了一跳。双喜和奶娘也一齐近前问长问短,宝书更外哭个不止。洛珠道:“这孩子平时从没有这般形相,今儿没是受了先生的委曲。双喜你可到外边问小厮们声,就明白了。”双喜闻说,连忙来至留春馆,寻得那个小厮细问根由。小撕料瞒藏不过,便从头说了。双喜回到房内,回明洛珠适才的事。洛珠道:“森儿还是这般无赖的脾气,怪不得他娘生气。宝书劝他亦是好意,他反出口伤人,也不知话的轻重。好儿子你不要理他!”即将宝书拉到膝前,再三的抚慰了一番。双喜早舀了水来,替他重新洗过头脸,宝书方慢慢的停住哭声。洛珠又叫双喜哄着他到外面去玩耍。

  再说宝森喜孜孜的将小鹞儿藏在袖中,回后见兰姑不在房内,便取出来交与小丫头庆儿道:“代我收在你房里,不要给奶奶见着,我到太太那边去了。回来叫鸟儿变着戏法你看。”庆儿接过来,拴在房里窗棂上,先将些食来逗着那鸟儿衔取。谁知兰姑平日养的一只白狮猫儿,在地下走入,见窗棂上有只鸟儿,便虎也似的扑将上来,一口将鸟儿咬住。庆儿慌忙来打,那猫儿早已连跑带跳出外去了,吓得庆儿似雷打一般,呆呆的望着外面好半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恰好媚奴正在房前经过,听得小丫头的哭声,忙进来问明原由道:“奶奶这几日才有点喜欢他,又弄这些东西到里面来淘气了。你不要害怕,少停哥儿问起这鸟,你就说我恐奶奶见了生气,将鸟儿放了。”庆儿见媚奴认了过去,方才不哭道:“好姐姐你是知道哥儿性格的,他不敢和你们怎么,我们若有半点错误,他骂着不算,背地里也不知被他打了多少。好姐姐,停歇哥儿问起来,你千万不要改口。”媚奴笑道:“难不成我还骗你么,天大的事总有我去承当。你随我到奶奶房里将地下扫一扫儿去。”

  现在府里的一班大丫头如媚奴,绿莺等人,久经发出去配了家丁,因他们自幼在府中伺候,各事熟习,给他们配了人,仍然叫到里面当差,领带这一起新挑上来的小丫头们,每月的工价即照仆妇们开发。又因媚奴是见着宝森生长的,兰姑即叫他管着哥儿,免得自己时刻操心。所以媚奴才叫庆儿推说是他将鸟儿放去。

  适值媚奴带了庆儿去扫地,宝森已由上面下来,进了房不见鹞儿,只见拴鸟儿的一根线尚挂在窗前,急出来寻庆儿,追问那鸟儿的去处。却另有一个新进来的丫头名叫五福,坐在外面看屋子,望着宝森冷笑。宝森忙问道:“你可曾见着我的鸟儿?”五福偏与庆儿不睦,便细细说明,又道:“我劝哥儿就这么歇了罢,既有媚奴姐姐承认过去,哥儿倒不要问出晦气来。”宝森被五福激了几句,顿时眼圆眉竖,早将惧怕兰姑的心抛于脑后,遂大声道:“这是什么话!明儿这屋子里杀了人,只要媚奴认过去,即没有事了?不过因他见着我们生长的,是个旧人,凡事尊重他些,他而今倒想挟制我了。他既承认过去,我就和他要这只鸟儿。还要打着庆儿,叫他说出实话来才罢。”五福见宝森发急,怕的连累到自己身上,忙躲了开去。

  媚奴在房内早听得宝森喊叫,即走出道:“哥儿别要着急,鸟儿是我放去的,我明日叫人买两只来赔你。”宝森不由媚奴分说,仰着脸喊道:“而今这屋子里乱霸为王了,任他什么事,只要有个尖儿出来遮盖,还分什么主子下人,犹当我不知道么。我只打着庆儿要这只鸟儿,天下人赔我的都不算,必得这屋子里的正经主儿说了,我方罢休。那些自命半边主儿的,我还没有眼看呢。要想挟制着我,除非去做梦!”

  媚奴听了宝森的一番话,早气的哭了,道:“谁是半边主儿!你才是这屋子里小主儿呢。我们一千岁总是个奴才,尚敢去挟制小主儿么?”又推着庆儿道:“你送给哥儿打去,看他怎么打死了你,就是打死你,这只鸟儿也没得活。”宝森果真寻了一根门闩来,要打庆儿,吓得庆儿抵死的抱住媚奴不放,又哭了起来。

  正闹得没开交处,兰姑早走进屋内,见众人闹作一团,即忙喝住,细问情由。媚奴遂从头至末告诉了一番,又给兰姑磕头道:“媚奴蒙奶奶恩典,叫照察着哥儿,淮知哥儿倒说出这番话来,媚奴却当受不起。从今再不敢管哥儿了,今儿先给奶奶告罪。”兰姑听完,直气得遍身发抖道:“你这下流不堪的畜生,前日甘先生那般说你,我即要打你一顿,因太太说了,才放你过身。只当你由此悔过,用心读书,力改前非,那知你还是这般下流,为了一只鸟儿,闹得惊天动地。与其你日后落在人后,不给我挣脸,不如今儿打死了你,倒还干净!”便回身取了戒尺-,拖过宝森的手来就打。

  宝森被打得急了,便道:“娘打我是应该的,无如此时是为的得罪了媚奴,娘才打我。须知媚奴不是我的娘呢。”兰姑道:“媚奴是我叫他管着你的,他既奉母命,可知即同你的娘一般。你看不起他,即是看不起我。现在一点点年纪,倒眼儿内没有了我。你长大成人,还了得么!”说着,那戒尺打下去,分外力重。

  媚奴见打得宝森利害,反自悔不该冒失的回了兰姑,有累哥儿挨打,遂双手托住戒尺道:“奶奶请息怒,今日若因媚奴打了哥儿,反使我过意不去。且饶过这回,下次哥儿再要淘气,任凭奶奶怎么打着,我不敢插半句口儿。”兰姑见媚奴前来劝他,便用力推开媚奴道:“你以前管他倒是正经,我却感激你。此时你又来劝我,分明你有心作酿他不得成人了!你在我身边多年,该深知我的性格,不要引得我给你设脸。”又对众小丫头道:“你们听着,如有人多事,到太太那里去报信,我知道了,定然打个半死!”

  媚奴见兰姑动了真气,不便再劝,反退后一步,使个眼色与小丫头们。内中有个丫头略会其意,缓缓的退到门外,掉转身飞风往方夫人这边来报信。恰值小儒也在上房,即同了方夫人前来,到了兰姑屋内,见兰姑脸都气青了,喘吁吁的不住手举起戒尺往下乱打。宝森被打得蹲在地上高声叫哭。

  方夫人忙上前止住兰姑道:“好好的为什么打着森儿?自己又何苦气的这般形相!”兰姑见了方夫人进来,即抛下戒尺,立起身叹口气道:“太太再不要提起,今儿我定见打死这畜生,方泄我胸中气忿。”便将宝森如何为鸟儿淘气的话说了。方夫人道:“若因这只鸟儿的原故,打他几下儿,警戒下次,也犯不着要打死了他,自家动这样的真气!”兰姑摇头道:“太太不知这其中的细情。”又将媚奴如何管他的事说明。

  小儒在旁听了道:“岂有此理!我只当单因这只鸟儿起见。原来还挺撞他母亲,好挟制媚奴下次不敢说他,何能容他到这般地步!”小儒话未说完,早被方夫人一口气将小儒推出门外,笑道:“原是同了你来劝着人家的,没有叫你来挑祸。你快到外边歇着去罢!”引得房内一班丫头们都笑了起来。小儒亦笑着走去。

  方夫人又转来劝兰姑道:“儿子虽要管教,也不可过于任性。究竟他是个小孩子家,心内急切转不过机来,纵然打死了,亦是徒然。须要细为数说,使他心地明白不该如此,那就好了;”遂将宝森叫至面前,正色道:“你今年已长成十一岁,也不算小孩子家了,难道平日念过的诗书,你总忘却?生身之母都可挺撞起来,尚成个人么?你去心里仔细想着,可该是不该?即如媚奴管你,亦是你母亲之命,你依着媚奴的话,犹如孝顺你母亲无异。或者媚奴是个小丫头们,犹和你一般见识,可知他比你大着双倍有余的年岁呢。”

  正说着,洛珠同宝书亦走了进来。洛珠见方夫人在此,便笑道;“我早知大太太在这里,也不急急的赶了过来。既有大太太这位救命星在此,森哥儿亦不致吃苦了。”方夫人笑道:“没说你这做调停的人来得迟,倒反取笑我起来!”洛珠笑着坐下道:“森哥儿不要骂我的话,却怪不得你娘生气,时常的打你,实在你亦算会淘气的。”便将宝书下学的时分,如何与宝森斗口,宝书又如何气得哭的话说了一遍。

  兰姑听了道:“宝书比你小了两岁,偏能分着上下,劝你将鸟儿还了他们,生恐你拿了他们的东西,小撕看不起你,可知亦是好意。你反出口伤他,就此一件,你这畜生即不明好歹!”又向方夫人道:“太太还劝我不要只管打他,看他这般行为,叫我怎生耐得下去?”

  宝书以前随着洛珠进来,听洛珠说到日间的事,他即思上来拦阻,又因均是尊长,不好插嘴,只得垂手站在一旁静听。此际见兰姑又要责罚宝森,便不慌不忙的走至兰姑面前,双膝跪下,回身指着洛珠道:“娘只知今日哥哥与我斗口,不知哥哥往日待我的好处。诸位叔叔家的哥哥们,或有的在馆内欺负着我,哥哥不知则已,他若见着,恨不得和人家拚命,都是让着自己兄弟。今儿哥哥既抢得鸟儿到手,正在高兴,我即去拦阻,他自然生气。我若缓缓的去劝说,哥哥必然听信。想起来总因我冒失,累了哥哥。”即弯腰在地下拾起戒尺,递与兰姑道:“娘如要打哥哥,诸先打我,情愿替哥哥受责。没说此事因我而起,即因别的事故,自家兄弟亦当代替哥哥。”说罢,一头滚到兰姑膝前,先自哭了。

  屋内的众人听宝书一番话说完,无不点头叹息。兰姑已不禁泪如雨下,一把搀起宝书,搂在怀内,指着宝森道:“畜生,你可见着么,他小小年纪,即晓得这些礼数!你虽出口伤他,他偏不记恨着你,此时犹欲代你受责。你枉长了十一岁,就应该羞死愧死!”

  宝森起先被方夫人教训,业已懊悔万分,不应为了媚奴有伤母亲之心。现在又见宝书跪在兰姑面前,愿代他受贵,不由得良心发现,忙走过来亦跪下道:“娘不要生气,总是我不好,一时胡涂不明道理。从此当痛改前非,用心读书,替娘挣气。若再犯前情,任凭娘怎么处治,虽死而无怨。”说着,亦哭了。兰姑道:“你尚知道自己的错处么?以后果能立志上进,才算个人,不要口是心非的哄着我!今日当着太太和聂姨奶奶在此,你若再习下流,我也不来管你,只不认你是我的儿子,你也不用将我作亲娘看待。其余我也没的说了。”

  方夫人笑道:“好了,娘儿们和事了。森儿既知悔过,必然学好,今儿总看宝书的分上。媚奴可服侍你们奶奶梳洗,我带了森儿到我房里吃饭去。”便起身搀起宝森,代他拭了眼泪;又邀着洛珠同行。洛珠亦笑着携了宝书一齐出来。这里媚奴早取了水来,与兰姑重新匀面拢头,又摆下晚饭,伺候兰姑吃毕。

  方夫人将宝森带回自己房内,又切实训教了-番。洛珠亦在旁劝说。宝森此时早经输心贴伏,惟有唯唯应答,毫无违拗。方夫人又留着洛珠、宝书同吃了饭,即亲送宝森倒来。兰姑道:“为了这畜生,倒有累太太走来走去的,我甚觉不安。”方夫人道:“只要他们学好,我也欢喜。这却算什么呢!”又坐了半会方去。兰姑复在灯下恳恳切切的数说了宝森一场,始各自安睡。

  次日黎明,宝森便起身,催着奶娘代他梳洗,即往留春馆去。晚间回来直读到三更以后,尚不肯去歇息,逐日如是,决无间断。兰姑亦暗自称奇,见他每夜读得辛苦,倒不忍起来,交过三更,即催他安歇,反要兰姑催过数次,宝森方随了奶娘去睡。一连数月工夫,学问大进。虽未及得上宝书,较之以前,竟有霄壤之别。

  甘霖亦欢喜非常,又请了小儒过来道:“宝森近日大改行为,非复从前可比,加以学业腾腾上进,真乃府上德泽所致。明岁春间,竟可同宝书一起回去应考了。”小儒回后,将甘霖的话说知众人,无不欣然,惟有兰姑格外喜悦。小儒便择定二月初旬起程,又与方夫人商议,亲送宝森,宝书两人回去赴考,借此好盘扶红雯棺木入祖茔安葬。

  方夫人因他兄弟们年幼,初次出门,即派了奶娘同往,又派着阿瑶、双喜与媚奴夫妻两对成房男女家丁,以便沿途服侍。到了起身前两日,小儒亲赴乡间,将红雯棺木请起,另雇了一只大船安放。方夫人又摆下酒席,代宝森,宝书饯行。兰姑和洛珠两人心内又喜又愁,喜的是他兄弟们居然能回去应考,愁的是年纪尚幼,迢迢远出,虽有小儒同行,究竟平日一刻总没有离过身旁。便在席上千叮咛,万嘱咐的,叫他兄弟们沿途保重。又重托媚奴,双喜与奶娘等人。

  是日清晨,宝森,宝书更了衣冠,先到家神祖堂前叩头,然后即与方夫人等辞别。小儒又领着他兄弟至外面,与从龙等人作辞。方夫人,兰姑,洛珠直送至厅前,见他们上了轿,方才回后。小儒又派梁明带了十数名粗细家丁相随,到了城外下船,即吩咐开行。一路风帆,毫无耽搁。

  这日已抵杭城,小儒先着梁明上去打扫屋宇,随后带着宝森兄弟登岸,进了住宅。小儒即在中一进住下,后面叫奶娘们与两个哥儿同住。次日,便去拜见冷桓,朱彭庚,并各处亲族。目下冷桓已升任浙江藩司,闻得小儒回来,即忙着与彭庚一齐前来答拜,又请了小儒父子过去盘桓。冷桓深爱宝森,在席间,即托朱彭庚为媒,将所生一女,名唤冷艳芳,今年十二岁,欲许配宝森为妻。小儒亦素重冷桓为人,况彼此门楣又甚相当,便一口允许。先择吉纳聘,俟回至南京,再行大礼。过了一日,小儒将红雯灵柩入了祖茔,又多请僧道追荐,忙忙碌碌。

  县试早有了日。期,小儒即代他兄弟报名赴考。县府双试,宝森,宝书俱名列前茅。接着学院按临,宝森高高进了第一名文生,宝书进在第十名上,把小儒直喜得眉开眼笑,十分高兴。冷桓夫妇亦欢喜异常。众亲友闻知,都过来道贺。小儒不免酬宾宴客,料理他兄弟们前去迎学。又差了一名家丁回南京去报信。各事已毕,早是五月下旬。天气渐渐炎热,小儒亦懒于出门,终日惟督率着他兄弟两人用功,以备秋风一战。到了录遗日期,宝森、宝书俱有了名字。

  转瞬八月初八日头场,小儒亲送他兄弟们进场,一连三场考毕,小儒看了他兄弟的文字,人为赞赏。冷桓、朱彭庚也过来要他兄弟文字观看,同声道:“当时名宿老手所作之文,亦不过如是。真正家学渊源,令人佩服。”小儒笑道:“那里就能如此的好法,二位未免过于谬赞了。所幸文字还作的不错,碰他们的造化罢。”

  交到发榜之期报子报到陈府,宝书高中了第八十名举人,乐得小儒心痒难挠?比自己少年得科名的时候尚加倍喜悦,重赏了报子等人。宝森却没有中,因见宝书中了举,分外羞奋,反是小儒极力安慰道:”今科不中,非你文字之咎。况你年纪甚轻,再加磨砺之功,下科可期其必成。”冷朱两府得了信早过来道贺。随后合城文武乡宦,均来贺喜,都因宝书不过十龄幼童,竟能早捷,莫不羡慕称扬。

  小儒又带了宝书到红雯坟前祭扫,暗暗通诚道:“宝书中举。你在九原早经知晓,也不枉你在生一场,留下这一点骨血,替你挣了脸面!你尚须保佑他春闱连第,好代你重请诰封,以光泉壤:”祝罢,触起前情,纷纷泪落。宝书早巳哭倒墓前,哀哀不止,被双喜和奶娘从旁劝住。小儒即去与冷朱两府作辞,预备起程。众人自然又有一番饯送。

  隔了数日,已到南京。小儒父子一同上岸,到了府前下轿,早见从龙等人接至厅前,先向小儒道贺,又拉着宝书夸奖不已,小儒再三谦让。回至后面,见方夫人等齐在中堂相待。他兄弟两人,忙上前给众人请安。兰姑见宝森未中,心内虽觉得懊恼,因他业经进学,又有小儒前月的信回来,说他文字甚好,惜乎以额满见遗。下科定然有望;况宝书已中自己也觉欢喜,便与众人都围着宝书问长问短。

  方夫人即叫他兄弟回后换了衣服歇息:小儒又说列冷家结亲的话,并冷艳芳如何有才有貌。方夫人笑道:“饶他女儿怎么千姣百媚,腹中渊博非凡,我家哥儿也不弱似他,倒被他拣得个现成的好女婿了。幸亏他家只生了一个女儿,我家宝书已做了王府女婿,不然两个都要被他拣去呢。”说得一堂的人皆大笑起来。次日,本城官绅以及各家亲友均前来道贺。小儒即忙着开筵请客,直闹了半月有余,方才清闲。便来和从龙等商量,来春不欲令宝书北上,一则年力甚幼,恐受不惯沿途的辛苦,二则宝森若侥幸下科有分,让他兄弟们同往,有个伙伴。从龙等人齐声称善。宝森此番回来,益发昼夜攻苦。

  暇时小儒又写就两封书函,意在差人前赴宝征,宝焜两处投递。恰好他兄弟们都先后有禀启回来,各人总请了三个月假期,并带着家小一起同回,大约正月中旬俱可抵到南京。因来年二月,方夫人四十整寿,又因父母同庚双寿,所以预先请假回来。从龙等人亦商议着,在小懦夫妇双寿之期,必须大大热闹一番。

  未知小儒与方夫人四十双寿若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却说二月初五日乃方夫人四十整寿;又与小儒同庚,小儒的生辰却在秋间。云从龙即与王兰等人商议,不若将小儒的生日并拢来,和方夫人合做双寿。又议定:“本日总有外客亲友,即让小儒做了东道。随后我们轮流的补做,日子又宽展,人又消闲。”众人齐声称是。

  适值宝征与朱姑兰,宝焜同着甘洁玉均请了假期,于正月中旬先后赶到南京,米与父母祝寿。前数日,甘露和赛珍小姐亦从山东回来。原来甘露去岁秋间护理本省臬篆,在年内即卸了事。因方夫人寿期,且不即回任,也请了假前来。方夫人见了甚为欢喜,难得儿媳双双,女儿女婿俱一齐回来。况且儿媳均有多年不见。今番姑兰又带着沪生同回,系初次见面。沪生又长得英奇韶秀,方夫人疼爱异常。宝征、宝焜亦初见宝书,因他童年发达,莫不夸羡。宝森、宝书亦与两位兄长怡怡敬爱。

  方夫人回想少年时候即受丈夫封诰,直至一品夫人。如今儿婿皆已出仕,连两个幼子总非白衣,又有长孙沪生。自己不过才四十岁的人,眼见富贵一门,儿孙成立。将来曾元绕膝,可以预卜,不觉喜形于色。即叫人将自己住屋后两进打扫出来,安顿儿媳们居住。

  陈仁寿也由江西差人回来,代兄嫂庆祝。冷朱两处亦有人来。现在府里顿添了上下数十余人,更加热闹。

  半月之前,两边收抬的十分整齐。园子里到处俱张灯结彩,仍将留春馆前搭了戏台:预备女客们起坐。正宅内由大门直至后进,均用五色彩篷遮盖,下面全用一色大红猩猩毡铺地。绿野堂上设了寿堂。这边男客们是请的王兰,祝伯青、江汉槎、冯二郎四人接待。园子里请的江素馨,洪静仪、程婉容,祝琼珍接待众女客们。两边照应各务、仍系梅仙五官两人。小儒早约定云从龙和琴官,龄官在红香院小饮。里面方夫人是聂洛珠等人陪着。在正宅后一进内,亦叫了两个小戏子去吹唱。内外布置已定,早有各处纷纷来送寿礼。-远路的甚至年内即送了过来。

  到了初四日晚间,宝征兄弟们在寿堂摆下酒筵,为父母预祝,儿媳更班进酒。随后甘霹与赛珍也上来进了酒,分着两旁侍坐。一堂骨肉分外增欢,直饮至三鼓方止。

  次早,合城文武各官由制台将军以下皆亲来祝寿,王兰等人分头迎送不绝。内里程婉容们亦在留春馆款待着众位夫人。少停,两边开锣演戏。午筵散后,男女宾客始纷纷作辞。所有几家世交至好,仍留着用了晚宴,忙至初更以后人方散尽。

  王兰等四人换了便衣,即齐到红香院来;小儒尚在那里传杯痛饮,见王兰等进来,便起身让坐。王兰道:“你们好乐呀!这里又清闲、又自在,我们忙了一日,腿肚子总好挺直的了。小儒今儿是生日,也还罢了。在田也躲在此间,未免可恶。”从龙笑道:“我有苦衷,不能与你们分劳。合城的官,除却制台将军,其余皆是我的旧屈,我若在外面,他们如何便于起坐?不然我亦理应在外陪客。今日却偏劳你四人,我这里亲送一锺,代诸君浇乏。”遂出席,各人敬了一杯。小儒也笑着与他四人把盏。二郎即在小儒对面坐下道:“我要弯弯腿儿!别的我倒不怎么,就是这一日的衣冠将我束缚够了。”王兰,伯青、汉槎亦挨次坐下,又饮了两巡酒,进了点饮食,各自回后歇息。

  来日又补请了一天客,即是从龙等人轮班代小儒做寿。里面程婉容为首,与众位夫人请着方夫人在留春馆饮酒听戏。接着,巴氏等人也公请了一天。内外整整宴会十余日。宝征们因假期将满,即料理起身,众人又代他们送行。小儒待儿媳们已去,即检点所来的亲友,恐有未到之处,遭人见怪。

  一日,与王兰、二郎正在厅旁小书斋内查看往来的号册,见琴官等六人穿得衣冠齐楚的进来,向小儒们请安。小儒不解何事,忙笑问道:“无故的忽然行起礼来,是什么缘由?”琴官道:“我们自从由京中下来,蒙恩收留在府里数年,甚为感戴,理应终身伺候,还报答不尽。无奈这唱戏的生计终非长策,年内我们即商量着大伙儿凑得若干,合本去做个小买卖,再能娶房家小,立下门户。罢罢,为人在世一场,也有个收梢结果。去冬即买下几名孩子们在班子里,以补我们之数。内中惟有龄官儿他愿意在陈大人府里当差。玉儿日前已求过祝大人,在那边府里帮着小臞照料外务。我与兰官,春官、松儿皆情愿出去,总望众位大人们格外成全。受恩之处,容来生犬马再行报答。”

  说着,又欲请安,被小儒拉住道:“你们既有志自立,我们岂有不成全之理!没说你们还买下几名孩子补码。只要他们能唱戏,不是一样的么?即是你们去了,唱不成戏,也无大不了的事。但是你们自幼即卖入班子里,现在去做什么买卖?是你们按行的生业,怕的弄到后来,资本折完了,倒进退两难。而且各立门户,又要讨房家小,谈非容易。我想你们这几年积蓄纵有无多,别要上了马儿不得下骑呢。既然龄官,玉儿愿在我与伯青这里,他们两人不须交代。却代你等四人通盘打算下章程,在此我们府里的闲屋不少,应办的事件又多,那里就安插不下你们。再将各府里的大丫头发出几名来给你等为妻,可知这么一来,你们既可节省,又有安身之处,强似在外面另开生面。不过在府里委屈你们些儿,不比出去散乐。你们自家想去,看可使得?”

  王兰、二郎两人亦痛赞琴官们很有见识志气,又道:“小儒想的章程甚善,你们就这么好,休要三心两意的错定了主见。”琴官等人闻小儒仍肯收留他们在府内当差,又给丫头们与他为妻,就是出去都不得这般顺便。而且他们亦深知小儒们待下宽厚,也舍不得离这府中。起先恐小儒们不行,所以约齐了上来告辞,试探口气如何,再作商量。今见众人都肯收留,岂不欢喜!忙一齐近前拜谢,又回身领了那几名新孩子进来叩见。

  小儒见这几个孩子却也生得俊俏,便与王兰、二郎计议,将班子里仍选出六人为首,即不用改这六艳堂的名目。二郎道:“何妨把班内的孩子全数叫来,我们当面挑过呢!”琴官听了,遂去将一班孩子们叫至,总齐集厅前。小儒着人请了从龙、伯青、汉槎过来,说知此事,无不称好。便大家公议,挑选出内中大如意子、小如意子,两人姓石,本是同胞兄弟;又挑出新来的方汝官、杜四官;与旧日的金铃,玉宝等六人为班中领袖。先将琴官等四人移到半村亭内暂住。安排已定,琴官即带着一班孩子退出,自去料理。

  玉儿便搬向祝府中去了。小儒又叫人将龄官的物件搬到正厅旁厢一间屋内住下,即派他稽查府中杂务,并一切往来的档册。

  过了一日,自然分派了琴官等四人的执事。又在众位夫人房内挑了几名大丫头出来,与他们为妻,亦照府里成双的仆妇月费支绐。从此琴官们有了安身之地,不须细说。

  惟有龄官自派了稽查责任,他寸步都不离府中,小儒更加喜爱。此时已交四月,天气日暖。这日,小儒早起,信步走从龄官房门外经过,听里面寂静无声,探身见龄官伏在桌上写着什么,便不禁走了进来。龄官见是小儒,忙搁下笔,起身垂手退在一旁。小儒笑吟吟的走近桌前,见龄官临的一部玉烟堂法帖,笔画甚为端正,笑道:“你倒有心用功学字,又写的颇好,可羡,可羡!我见你逐日总坐在这间屋里,足不出户,别要闷出病来。闲着大可到园子里逛逛去。可惜你而今在我府内,反不如以前我们见了面倒可谈谈笑笑,你也过于拘谨。没见小臞,五官两人,我们见着了皆随便说话的。”说着,即在龄官的座位上坐了,又四顾无人,叫龄官也坐下,好说话儿。

  龄官道:“你现在是我的主儿了,那见有主儿坐在这里,我们不在旁侍立的。人家见了,也不成样儿。”小儒便抬身扯了龄官在身旁一同坐下道:“你是愿意在我府里的,没有人勉强着你。我又没有摆出主人身分,你如今反和我生疏了,是何情理?”龄官原因小儒待他与众不同,才情愿在小儒府里。又恐小儒要循现在主仆的名分,故而各事总依着规矩而行,以观小儒的动静。今番见小儒仍是待他往日的情形,好生欢喜,便笑溜了小儒一眼,道:“谁与你生疏?谁说你摆出主儿架子与我瞧的?倒底你是主儿,我是下人,名分总不错的。今儿虽蒙你给我体面,还同平日一般看待,我却不敢放肆。别要闹大意了,你一时翻转脸来,装腔做势的放下主儿面孔,我倒没意思。还是自己谨慎点儿好!”小儒笑着恨道:“你实情可恶,横竖说起来总是你有理,我也懒得和你斗口。你可以不要同我闹这些过节儿罢,今日特地来与你商议正经的。”说罢,便挪近一步,携着龄官儿的手道:“我前日与伯青相商,红香院后通着他园子里那道耳门外,左边本有屋子给看园的家丁们居住,右边犹有地空着,意在把那些树木伐去。尚可砌这么十数间屋子,即将琴官们搬了进去,让他们安顿家小,自由自便的。玉儿因与祝府相隔不远,他也愿意搬过去,同琴官们合住。你早晚亦有了家小,还是去与他们同住,还是在我这边呢?因你有些黏牙,我不好专主,所以今日悄悄的过来问你一声儿。”

  龄官道:“我若肯和他们在一起儿,要在你府里做什么呢?此时是留下他们在园子里住着,若前日搬了出去,难不成我也出去和他们同住么?”小儒点首道:“你既不愿过去,我即叫人将厅后西首五间大楼上下收拾出来,与你住罢。那里本系堆置灯采对象的,明儿叫他们搬到后一进楼上去。你不过一房家小,再添两名用人,有这十数间屋子也很够你居住了。又相离外面甚近,便于稽查。”龄官道:“随你怎么调排,其实要这许多屋子何用!有那楼下五间就是了,何须将楼上的对象搬来搬去的?倒是有用不着的家伙器皿借与我使着,待我随后添置齐全,再来还你。余外我总可将就得去,别要又惹你说我黏牙了。”

  小儒道:“那也使得,我就叫人将楼下收拾着,你拣个日子好搬了过去。至于一切应用对象,还要你置办么?我久经代你安排停当,算我送你的一分贺礼罢。你的新洞房,我总吩咐裱糊得格外华美,可好么?昨儿已与沈姨奶奶商议定了,即将他房内大丫头五福许配了你。五福那孩子很为苗条,就是爱说几句尖话儿,好在你的口头子也还敌得住他,却是天生就的一对好夫妻儿!”龄官笑了笑,正欲再说,忽闻房外有脚步声音,忙起身走开。小儒亦站了起来,迎至外面,原来是管园子的家丁见小儒在此,便上前回道:“留春馆前芍药花儿全开齐了,内中有几朵开的甚大,颜色又不同。今早柳五爷见着,即叫请了云大人们过来赏玩。现今云六人们总在那里,说是什么吉兆,千载难逢的。又说此花叫什么名字,小的却未听得清白。又叫来请爷赶快过去,还要到上头回明太太们去呢。”小儒道:“那芍药花每年总要开一次的,不过今年开得长大些,有什么稀奇?他们也值得如此大惊小怪的。”龄官道:“若是比往年开的大些,亦系寻常之事,他们也不致说得这般郑重。大约其中总有个原故,我们去见着就知道了。”小儒连称有理,即着家丁先往上房禀报,便带了龄官,由耳门走到留春馆内,早见从龙等人都伏在栏杆上,指手划脚的在那里议论。连琴官们都来了。小儒也走近栏前,果见芍药田中一丛开了四朵比别的花枝高出尺许,方圆有冰盘般大,其色鲜红欲滴,映着那日色尤觉可爱。花心总开得堆翻出来,每片瓣上有一抹嫩黄,凑成好似一道金圈,围于花上。却原来开的是四朵大红金带围芍药花。小儒见了,亦自称奇:“此花轻易难得,真乃非常的吉兆。昔时扬州开了四朵金带围,即出了四位宰相。今日我们园内亦开着四朵,却应在伺人身上?”

  从龙等人见小儒前来,即一齐举手称贺。小儒笑道:“这座园子非是我一人的,既有吉兆,人人皆有,何以独向我称贺?而且我们不止四人,花即开了四朵,尚未卜此兆应于何人!”王兰道:“小儒直至今日,仍是拘泥不通,我也晓得园子是大家的,尚待你此时来说么?须知我们久经乞退之人,已属置身世外,难道此花还应在我辈身上么?乃是他等一班小子的预兆,若开得一朵两朵犹难猜度,偏生不多不少的四朵,你又有四子,分明应在宝征们兄弟四人身上,不问可知。”

  小儒听说,口内虽。自谦逊,心里却暗暗欢喜:“果然我有四子,此花开了四朵。者香之说,并非无理。这么看起来,宝征们将来总要显达的了。”从龙道:“有者香这番解说,小儒可以了然明白。既然这四朵金带围应着四位郎君,小儒当如何设宴庆贺,方不负此花献瑞一场,又可请着我们赏玩。若系别样祥瑞,我们理宜先代你贺喜;无奈是郎君们的吉兆,未免使我等又羡又妒,必得你先请我们才合情理。”二郎点头道:“在田所说甚为公允,在我,的意见,这么异常的祥瑞,只有一宴而已,尚觉便宜了他。”

  小儒笑道:“你们不过变着方法儿,叫我请你们吃酒赏花罢咧!若说这番祥瑞即应在征儿们身上,我却不敢自居。派我做个东道,倒不妨事。楚卿反说便宜了我,请问我讨的什么便宜呢?”伯青即插嘴道:“并非我帮着楚卿说话,实在是你讨了便宜。这种天大的祥瑞,人家求之不得。我们若有四个儿子,也不用人说,早经预备酒席请人庆赏,还要唱戏酬神呢。在田不过叫你明儿请着我们,似这般便宜,那里去买。你犹要扭难推诿,连我总要说你太吝啬了。”

  汉槎亦笑道:“你们不必争论,任凭小儒怎么推诿,他都请定了我们。谁叫他生了四个儿子,无论便宜不便宜,只好委曲他吃的亏苦罢!”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均说:“子骞这番话说的直捷痛快,想小儒也没有得辩白了。”众人正说笑着,见方夫人房内两名丫头出外,因方夫人已得了信,知道小儒等人必在外面,先着丫头们出来说声。小儒等遂起身避开。

  方夫人即邀着众位夫人至留春馆赏玩,见了此花莫不啧啧称赞,都说是宝征兄弟们的吉兆,齐向方夫人作贺。方夫人亦欣喜非凡。晚间,小儒回后,便商议着备酒请从龙等人。次日,即是方夫人相请众位夫人均在留春馆内。

  谁知这新闻早传说出去,那些平时有往来的,便借着过来道贺,兼代赏玩。即从来一面不识的,也假名托故的跟了过来。小儒反忙着迎送不迭,又要赔茶贴酒。

  过了两日,合城皆知,甚至有人虽知金带围的名目,生平却未见过此花,总争着前来观看。小儒便懒于接待,又因是件祥瑞的事,不好阻挡,爽性将园门大开,任人游赏,惟多派家丁们在园中照料。直至芍药花事已了,方才清闲。

  小儒又央了五官绘出金带围的图本,各处倩人题咏。又写书通知宝征、宝焜两处。看官们可知这金带围的吉兆所应何事?恰恰应在陈小儒的四子身上。后来宝征、宝妮两人皆位列三台;宝森于下科亦中了乡榜单人,便与宝书同赴春闱,兄弟双双均登词馆,亦先后做到各省封圻火吏。小儒与方夫人俱年过耄耋以外,夫妻偕老,五世同堂。沈兰姑亦享遐龄。

  云江祝王冯程六家的公子,皆英年发达,又彼此互结婚姻。从龙等人各臻上寿。梅仙,五官与琴官们一干人生了后代,小儒即设法替他们立下籍贯,教子读书成名,重光门户。

  陈小儒等各家,均世代科第不绝。真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刘先达,尤鼐、祝道生等人死的死,灭的灭,甚至玷辱门庭,万人唾骂,不比小儒们居官清廉,立心宽厚。后人又能法守绳循,不堕祖德,所以簪缨累世,富贵一门。诚所谓:我今寄语世间人,富贵功名漫认真。

  金玉传家终可尽,祖宗遗德始能循。

  风前桃李虽多致,雪后梅花别有神。

  莫道彼苍疏鉴察,善荣恶堕岂无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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