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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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众宰承宣游上苑 百花获谴降红尘

话说武后分付摆宴,与公主赏花饮酒。次日下诏,命群臣齐赶上苑赏花,大排筵宴。并将九十九种花名,写牙签九十九根,放于筒内。每掣一签,俱照上面花名做诗一首。——武后因前日赏雪,上官婉儿做了许多诗,毫不费力,知他学问非凡。意欲卖弄他的才情,所以也令上官婉儿与群臣一同做诗,先交卷者赐大缎二匹;交卷过迟者,罚酒三巨觥。所有题目,或五言、七言,或用何韵,皆临时掣签,以免众人之疑。谁知一连做了几首,总是上官婉儿第一交卷。这日共做了五十首诗,上宫婉几就得了五十分赏赐。次日又同群臣做了四十九首诗,上官婉儿只得了四十八分半的赏赐。因交卷之时,内有二位臣子,不前不后,恰恰同他一齐交卷,因此分了一半赏赐。总而言之,一连两日,并无一人在上官婉儿之先交卷。

不但才情敏捷,而且语句清新,真是“胸罗锦绣,口吐珠玑”。诸臣看了,莫不吐舌,都道“天生奇才,自古无二!”

武后连日赏花,虽然欢喜,就只恨上苑地势太阔,众花开的过多,每每一眼望去,那派美景,竟不能全在目前,心里只觉美中不足。于是下一道旨意,饬令工部于上苑适中之地,立时起一高台,以便四面眺望。就取各花开放将及百种之意,名“百花台”。自从宴过群臣,日与公主在百花台赏花。 那百花仙子那日同麻姑著棋,因落雪无事,足足著到天明。及至五盘著完,已有辰时光景。只见女童来报:“外面众花齐放,甚觉可爱,请二位仙姑出去赏花。”二人出洞朝外一望,果然群花齐放,四处青红满目,艳丽非常,迥然别有天地。

百花仙子看了,甚觉骇异,连忙推算,只吓的惊疑不止道:“昨日我们著棋时,仙姑无意中曾有‘终局后悔’之话,彼时小仙听了就觉生疑,不意今日果然生出一事。刚才我见众花开的甚奇,细细推算,谁知下界帝王昨日偶尔高兴,命我群花齐放。小仙只顾在此著棋,不知其详,未去奏明上帝,以致数百年前同嫦娥所定那个罚约,竟自输了。这却怎好?”麻姑不觉叹道:“这总怪我们道行浅薄,只能晓得已往,不能深知未来。当日所定罚约,那知数百年后,却有此事。昔日嫦娥因仙姑当众仙之面,语带讥刺,每每同我谈起,还有嗔怪之意。今既如此,他岂肯干休。仙姑要求无事,为今之计,惟有先将‘失于觉察,未及请旨’的话,具表自行检举,一面即向嫦娥请罪,或可挽回。若不如此,不但嫦娥不肯干休,兼恐稽查各神参奏。必须早做准备,以免后患。”百花仙子道:“具表自请处分,乃应分当行之事。若向嫦娥请罪,小仙实无此厚颜。——况嫦娥自从与我角口,至今见面不交一言,我又何必恳他。”麻姑道:“仙姑既不赔罪,将来可肯替他打扫落花?”百花仙子道:“小仙修行多年,并非他的侍从,安能去作洒扫之事!当年我原有言在先,如爽前约,教我堕落红尘。今既犯了此誓,神明鉴察岂能逃过此厄。这是小仙命该如此,所以不因不由就有群花齐放一事,更有何言!只好静听天命。至于自行检举,也可不必了。”

说罢,不觉满面愁容,道声“失陪”,即至本洞。两个女童把连日奉诏之事禀过。只见嫦娥那边命女童来请仙姑去扫落花。百花仙子只羞的满面绯红,因说道:“你回去告知你家仙姑,我当日有言在先,如爽前约,情愿堕落红尘。今我既已失信,将来自然要受一番轮回之苦。只要你家仙姑留神,看我在那红尘中有无根基,可能不失本性?日后缘满,还是另须苦修,方能返本;还是刚弃红尘就能还原。到了那时,才知我的道行并非浅薄之辈哩。”女童答应去了。 到了下晚,只见百草、百果、百谷三位仙子,满面愁容,来至洞中。匆匆行礼,按次归坐。百草仙子道:“适闻有位尊神上了弹章,把仙姑参了一本。小仙同他二位侦听真实,特来探望。不知仙姑可曾得信?”百花仙子叹道:“小仙自知身获重罪,追悔莫及,惟有闭门思过,敬听天命。今承下顾,足感盛情。被参之事,小仙并无所闻,尚求明示。”百果仙子道:“仙姑被参,就因群花齐放一事。所上弹章,大略言下界帝王虽有御诏,但非为国计民生起见,且系洒后游戏,该仙子何以迫不及待,并不奏闻请旨,任听部下逞艳于非时之候,献媚于世主之前致令时序颠倒,骇人听闻。况身为一洞之主,任情闲旷,不能约束所属,既已失察获愆,有乖职守,仍不自请处分;而属下目无洞主,亦不恪遵约束;均有不合请旨一并谪入红尘,受其磨折,以为不能约束,不遵约束者戒。闻仙姑谪在岭南,年未及笄,遍历海外,走蛮烟瘴雨之乡,受骇浪惊涛之险,以应前誓,以赎前愆,即日就要下凡。我等敬治薄酒—杯奉饯,特来面请。”百花仙子道:“请教三位仙姑,如水仙、腊梅……几位仙子,可在被谪之列?”百谷仙子道:“闻得他们所司之花,虽系当令,原无不合;但不能力阻众人,亦属非是。因此,也都谪入红尘。连仙姑共计百人。限期虽迟早不等,大约不出三年,都要陆续下凡。”百花仙子道:“小仙身获重谴,今被参谪,固罪所应得;但拖累多人,于心何安!此后一别,不惟天南地北。后会无期;而风流云散,绿暗红稀,回前仙山,能毋惨目!”说罢,叹息不止。

百草仙子道“仙姑不消烦恼。小仙探得将来被谪之人,或在十道,或在外域,虽散居四处,日后自能团聚一方,俟仙姑历过各国,坐缘期满,那时王母自然命我等前来相迎,仍至瑶池,以了这段公案。此是仙机,我等窃听而来,万万不可泄漏。”百花仙子道:“请教仙姑,是哪十道?是何外域?”百草仙子道:“如今唐朝地理,因山川形势,分天下为十道。

凡县分隶于郡,郡归于道——道即后世之省,——如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之类。至于外域,海外甚多,不能历举。若以众仙姑降生而论,如君子、黑齿、淑士、歧舌、智佳、女儿各国,大约亦有几人,谪在其内。” 说话间,元女、织女、麻姑,也来探望。谈起此事,叹息之间,大家都埋怨百花仙子并不自请处分,又不与嫦娥陪罪,以致降落红尘。将来棋会少了一人,好不扫兴。麻姑道: “当日仙姑同嫦娥角口时,小仙曾见王母不住点头,似有嗟叹之意,彼时甚觉不解。及至今日,才晓得王母当日嗟叹,巳料定有此一事。若论过去未来,我们虽亦略知一二,至数百年后之事,我们道行浅薄,何能深知。”元女道:“此事固有定数。当日倘能谨言,不必纷争;今日再能容忍,略尽人事,想来也不至此。此时无可如何,只好归之于命了。”百花仙子道:“据仙姑所言,此事固由不能慎言而起,难道小仙此厄竟非天命造定么?”元女道:

“仙姑岂不闻‘小不忍则乱大谋’?又谚云:‘尽人事以听天命。’今仙姑既不能忍,又人事未尽,以致如此,何能言得天命。早间若听麻姑之言,具表自行检举,并与嫦娥赔罪,此时或仍被谪,所谓人事已尽,方能委之于命。即如下界俗语言:“天下无场外举子。’盖未进场,如何言中;就如人事未尽,如何言得天命。世上无论何事,若人力未尽,从无坐在家中,就能平空落下随心所欲事来。强求固属不可,至应分当行之事,坐失其机,及至事后委之于命,常人之情,往往如此。不意仙姑也有此等习气,无怪要到凡间走一遭了。”织女道:“‘成事不说,既往不咎。’我们原是各治水酒饯行的,还说我们饯行正文罢。”于是众仙姑都当面定了日期,接二连三,各备洒宴,替百花仙子饯行。

那牡丹仙子同众仙子,在上林苑伺候武后宴毕。陆续回洞,都在洞主面前请罪。百花仙子不但并不责备,一概归罪于已。众仙子见洞主如此宽洪,心中更觉不安。——那杨花、芦花、藤花、蓼花,萱花、葵花、苹花、菱花八位仙子,更是追悔无及。过了几日,这九十九位仙子,也有素日许多相好仙姑,接接连连,分著饯行。 一日,红孩儿、金童儿同青女儿、玉女儿,在入梦岩游幻洞备了酒果,替百花仙姑并诸位仙子饯行。请百草、百果、百谷、元女、织女、麻姑并四灵大仙,相陪饮酒。百花仙子因百草仙子说他将来下凡要遍历海外各国,恐有风波及妖魔盗贼之害,甚为忧惧。红孩儿道:

“仙姑只管放心!今日大家既来祖饯,都最休戚相关之人,将来设有危急,岂有袖手之理。

此后倘在下界有难,如须某人即可解脱,不妨直呼其名,令其速降。我们一时心血来潮,自然即去相救。”金童儿道:“何谓‘心血来潮’?小仙自来从未‘潮’过,也不知‘心血’是什么味。毕竟怎样‘潮’法?求大仙把这情节说明,日后好等他来潮。”红孩儿道:“我见下界说部将上往往有此—说,其实我也不知怎样潮法。大仙要回来历,你只问那做书的就明白了。”玉女儿道:“下界说部原有几种好的,但如‘心血来潮’旧套满篇的也就不少。 你若追他来历,连他也是套来的,何能知道怎样潮法。刚才红孩儿大仙说,百花仙姑如在下界有难,教他呼我众人之名前去相救,这话只怕错了:百花仙始既巳托生,岂能记得前生之事?若能呼我众人之名,与仙家何异?既是仙家,岂不自知趋避,何须呼人解脱?此话令人不解。”红孩儿道:“呸!呸!这话我说错丁!将来百花诸位仙姑如在下界有难,今日我等在坐诸人,如系某位大仙或某位仙姑应分当去拯救的,本人即去相救;如须某人相帮,立即知会同往。彼此务须时时在意。事关百位仙姑,非同小可。倘有遗误,怠惰不前,教他也堕红尘!——只因红孩儿这句话又生出许多事来。

当时青女儿、玉女儿都与百花仙子把盏。酒过数巡,百兽、百鸟、百介、百鳞四仙向百花仙子道:“仙姑此去,小仙等无以奉饯,特赠灵莫一枝。此芝产于天皇盛世,至今二百余万年,因得先天正气,受日月精华,故仙凡服食,莫不寿与天齐。些须微意,望仙姑哂存。”百花仙子刚要道谢,只见百草、百果、百谷、元女、织女、麻姑六位仙子也接著说道:“我等偶于海岛深山觅得回生仙草一枝,特来面呈,以为临别之赠。此草生于开辟之初,历年既深,故功有九转之妙,洵为希世奇珍。无论仙凡,一经服食,不惟起死回生,并能同天共老。区区微敬,略表离衷,亦望仙姑笑纳。”百花仙子忙向众仙道谢拜领,即托百草仙子代为收存,以备他年返本还原之用。青女儿道:“这两种仙品,都是不死金丹,百草仙妨虽代收存,切莫偷吃才好。诚恐日后百花仙姑在下界须用,一时呼名,命你送去,那时,你虽‘心血来潮’,若两手空空,无物可送,不独仙姑心血枉自来潮,并恐百花仙姑在下界守候著急,他的心血也要来潮哩。”说罢,合座不觉大笑。众仙祖饯未罢,早有几位仙姑限期已到,一个个各按年月,都朝下界投胎去了。那百花仙子降生岭南唐秀才之家,乃河源县地方。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回" 小才女月下论文科 老书生梦中闻善果

话说这位唐秀才,名敖,表字以亭。祖籍岭南循州海丰郡河源县。妻子久已去世,继娶林氏。兄弟名唐敏,也是本郡秀才士。弟妇史氏,至亲四口,上无父母,喜得祖上留下良田数顷,尽可度日。唐敏自进学后,无志功名,专以课读为业。唐敖素日虽功名心胜,无如秉囊性好游,每每一年倒有半年出游在外,因此学业分心,以致屡次赴试,仍是—领青衫。

恰喜这年林氏生了一女。将产时,异香满室,既非冰麝,又非旃檀,似花香而非花香,三日之中,时刻变换,竟有百种香气,邻舍莫不传以为奇,因此都将此地唤作“百香衢”。

未生之先,林氏梦登五彩峭壁,醒来即生此女,所以取名小山。隔了两年,又生一子,就从姐姐小山之意,取名小峰。小山生成美貌端庄,天资聪俊。到了四五岁,就喜读书,凡有书籍,一经过目,即能不忘。且喜家中书籍最富,又得父亲、叔叔指点,不上几年,文义早巳精通。兼之胆量极大,识见过人,不但喜文,并且好武,时常舞抢耍棒,父母也禁他不住。

这年唐敖又去赴试。一日,正值皓月当空,小山同唐敏坐在檐下,玩月谈文。小山问道:“爹爹屡赴科场;叔叔也是秀才,为何不去应试?”唐敏道:“我素日功名心淡;且学业末精,去也无用。与其奔驰辛苦,莫若在家课读,倒觉自在。况命中不能发达,也强求不来的。”小山道:“请问叔叔,当今既开科考文,自然男有男科,女有女科了。不知我们女科几年一考?求叔叙说明,侄女也好用功,早作准备。”唐敏不觉笑道:“侄女今日怎么忽然讲起女科?我只晓得医书有个‘女科’;若讲考试有甚女科,我却不知。如今虽是太后为帝,朝中并无女臣莫非侄女也想发科发甲去做官?真是你爹爹一样心肠,可谓‘父子天性’了。”小山道:“侄女并非要去做官。因想当今既是女皇帝,自然该有女秀才、女丞相,以做女君辅弼,庶男女不致混杂。所以请问一声,那知竟是未有之事。若这样说来,女皇帝倒用男丞相,这也奇了。既如此,我又何必读书,跟著母亲,婶婶学习针黹,岂不是好?”过了两日,把书果真收过,去学针黹。学了几时,只觉毫无意味,不如吟诗作赋有趣,于是仍旧读书。小山本来颖悟,再加时刻用功,腹中甚觉渊博,每与叔叔唱和,唐敏竞敌他不住。

因此外面颇有才女之名。

谁知唐敖前去赴试,虽然连捷中了探花,不意有位言官,上了一本,言“唐敖于宏道年间,曾在长安同徐敬业、骆宾王、魏思温、薛仲璋等,结拜异姓弟兄。后来徐、骆诸人谋为不轨,唐敖虽不在内,但昔日既与叛逆结盟,究非安分之辈。今名登黄榜,将来出仕,恐不免结党营私。请旨谪为庶人,以为结交匪类者戒。”本章上去,武后密访,唐敖并无劣迹,因此施恩,仍旧降为秀才。唐敖这番气恼,非同小可,终日思思想想,遂有弃绝红尘之意。

唐敏得了连捷喜音,恐哥哥需用,早已差人送了许多银两。唐敖有了路费更觉放心,即把仆从遣回,自已带着行囊,且到各处游玩,暂解愁烦。一路上逢山起早,遇水登舟,游来游去,业已半载,转瞬腊尽春初。这日,不知不觉到了岭南,前面已是妻舅林之洋门首,相隔自己家内不过二三十里。路途虽近,但意懒心灰,羞见兄弟妻子之面,意欲另寻胜境畅游,又不如走那一路才好。一时无聊,因命船户把船拢岸。上得岸来,走未数步,远远有一古庙,进前观看,上写“梦神观”三个大字。不觉叹道:“我唐敖年已半百,历来所做之事,如今想起,真如梦境一般。从前好梦歹梦,俱已做过,今看破红尘,意欲求仙访道,未卜此后何如,何不叩求神明指示?”于是走进神殿,暗暗祷告,拜了神像,就在神座旁席地而坐。恍惚间,有个垂髫童子走来道:“我家主人奉请处士,有话面谈。”唐激跟著来至后殿,有一老者迎出。随即上前行礼,分宾主坐下道:“请问老丈尊姓?不知见召有何台命?”老者道:“老夫姓孟,向在如是观居住。适切处士有求仙访道之意,所以奉屈一谈。

请问处士,向来有何根基?如今所恃何术?毕竟如何修为,去求仙道?”唐敖道:“我虽无甚根基,至求仙一事,无非远离红尘,断绝七情六欲,一意静修,自然可入仙道了。”老者笑道:“此事谈何容易!处士所说清心寡欲,不过略延寿算,身无疾病而已。若讲仙道,那葛仙翁说的最好,他道:“要求仙者,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务求元道,终归无益。要成地仙,当立三百善,要成天仙,当立一千三百善’。今处士既未立功,又未立言,而又无善可立;一无根基,忽要求仙,岂非‘缘木求鱼’,枉自费力么?唐敖道:“贱性腐愚,今承指数,嗣后自当众善奉行,以求正果。但小子初意,原想努力上进,恢复唐业,以解生灵涂炭,立功于朝。无如甫得登第,忽有意外之灾。境遇如此,莫可若何。老丈何以教我?”那老者道:“处士有志未遂,其为可惜。然‘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此后如弃浮幻,另结良缘,四海之大,岂无际遇?现闻百花获愆,俱降红尘,将来虽可团聚一方,内有名花十二,不幸飘零外洋。倘处士悯其凋零、不辞劳瘁,遍历海外,或在名山,或在异域,将各花力加培植,俾归福地,与群芳同得返本还原,不至沦落海外,冥冥之中,岂无功德?再能众善奉行,始终不懈,一经步入小蓬莱,自能名登宝[上竹下录],位列仙班。此中造化,处士本有宿缘,即此前进,自有不期然而然者。今承下问,故述梗概,亟须勉力行之!”唐敖听罢,正要朝下追问,那个老者忽然不见。连忙把眼揉了一揉,四处观看,谁知自己仍坐神座之旁。仔细一想,原来却是一梦。将身立起,再看神像,就是梦中所见老者。因又叩拜一番。

回到船上,随即开船。细想梦中光景,暗暗忖道:“此番若到海外,其中必有奇缘。惟百花不知因何获愆?毕竟都降何处?为何却又飘流外洋?此事虚虚实实,令人费解。好在我生性好游,今功名无望,业已看破红尘,正想海外畅游,从求善果,恰喜又得此梦,可谓天从人愿。适才梦神所说名花十二,不知都唤何名,可惜未曾问得详细。将来到了海外,惟有处处留神,但遇好花,即加培植,倘逢仙缘,亦未可知。此时且去寻访妻舅。他常出外飘洋,倘能结伴同行,那更好。

于是把船拢到妻舅林之洋门首。只见里面挑发货物,匆匆忙忙,倒象远出样子。原来林之洋乃河北德州平原郡人氏,寄居岭南,素日作些海船生意。父母久巳去世。妻子吕氏。跟前一女名唤婉如,年方十三,生得品貌秀丽,聪慧异常。向日常坐海船跟著父母飘洋。如今林之洋又去贩货,把家务托丈母江氏照应。正要起身,忽见唐敖到他家来。彼此道了久阔,让至内室,同吕氏见礼。婉如也来拜见,唐敖还礼道:“侄女向未读书,今两年未见,为何满面书卷秀气?大约近来也学小山不做针黹、一味读书了?”林之洋道:“他心心念念原想读书。俺也知道读书是件好事,平时俺也替他买了许多书。奈俺近年多病穷忙,那有工夫教他!”唐敖道:“舅兄可知近来女子读书,如果精通,比男子登科发甲还妙哩!”林之洋道:“为甚有这好处?”唐敖道:“这个好处,你道从何而起?却是宫娥上官婉儿起的根苗。此话已有十余年了。舅兄既不知道,待小弟慢慢讲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弃嚣尘结伴游寰海 觅胜迹穷踪越远山

话说唐敖向林之洋道:“舅兄,你道为何女子读书甚妙?只因太后有个宫娥,名唤上官婉儿,那年百花齐放,曾与群臣作诗,满朝臣子都作他不过,因此文名大振。太后十分宠爱,将他封为昭仪;因要鼓励人才,并将昭仪父母也封官职。后来又命各处大臣细心查访,如有能文才女,准其密奏,以备召见,量才加恩。外面因有这个风声,所以数年来无论大家小户,凡有幼女,莫不读书。目今召见旷典虽未举行,若认真用功,有了文名,何愁不有奇遇。侄女如此清品,听其耽搁,岂不可惜!”吕氏道:“将来全仗姑夫指教。如识得几字,那敢好了。但他虽末读书,却喜写字,每日拿著字帖临写,时刻不离。教他送给小山姐姐批改,他又不肯。究竟不知写的何如。”唐敖道:“侄女所临何帖?何不取来一看?”林婉如道:“侄女立意原想读书,无奈父亲最怕教书烦心,只买一本字帖,教俺学字。侄女既不认得,又不知从何下笔,只好依样画葫芦,细细临写。平时遇见小山姐姐怕他耻笑从未谈及。

今写了三年,字体虽与帖上相仿,不知写的可是。求姑夫看看批改。”说罢取来。唐敖接过一看,原来是本汉隶。再将婉如所临,细细观看,只见笔笔藏锋,字字秀挺,不但与帖无异,内有几字,竞高出原帖之上。看罢,不觉叹道:“如此天资,若非宿慧,安能如此。此等人若令读书,何患不是奇才!”林之洋道:”俺因他要读书,原想送给甥女作伴,求妹夫教他。偏这几年妹夫在家日子少,只好等你作了官,再把他送去。谁知去年妹夫刚中探花,忽又闹出结盟事来。俺闻前朝并无探花这个名号,是太后新近取的。据俺看来,太后特将妹夫中个探花,必因当年百花齐放一事,派你去探甚花消息哩。”唐敖道:“小弟记得那年百花齐放,太后曾将牡丹贬去洛阳,其余各花至今仍在上苑。所有名目,现有上宫昭仪之诗可凭,何须查探。舅兄此言,来免过于附会。但我们相别许久,今日见面,正要谈谈,不意府上如此匆忙,看这光景,莫非舅兄就要远出么?”林之洋道:“俺因连年多病,不曾出门。

近来喜得身子强壮,贩些零星货物到外洋碰碰财运,强如在家坐吃山空。这是俺的旧营生,少不得又要吃些辛苦。”唐敖听罢,正中下怀,因趁势说道:“小弟因内地山水连年游玩殆遍,近来毫无消遣。而且自从都中回来,郁闷多病,正想到大洋看看海岛山水之胜,解解愁烦。舅兄恰有此行,真是天缘凑巧。万望携带携带!小弟带有路费数百金,途中断不有累。

至于饭食舟资,悉听分付,无不遵命。”林之洋道:“妹夫同俺骨肉至亲,怎说船钱饭食来了!”因向妻子道:“大娘,你听妹夫这是甚话!”吕氏道:“俺们海船甚大,岂在姑爷一人。就是饭食,又值几何。但海外非内河可比,俺们常走,不以为意,若胆小的,初上海船,受了风浪,就有许多惊恐。你们读书人,茶水是不离口的,盥漱沐浴也日日不可缺的,上了海船,不独沐浴一切先要从简,就是每日茶水也只能略润喉咙,若想尽量,却是难的。

姑爷平素自在惯了,何能受这辛苦!”林之洋道:“到了海面,总以风为主,往返三年两载,更难预定。妹夫还要忖度。若一时高兴,误了功名正事,岂非俺们耽搁你么?”唐敖道:“小弟素日常听令妹说:‘海水极咸,不能入口,所用甜水,俱是预装船内,因此都要撙节。’恰好小弟平素最不喜茶,沐浴一切更是可有可无。至洋面风浪甚险,小弟向在长江大湖也常行走,这又何足为奇。若讲往返难以预期,恐误正事,小弟只有赶考是正事,今已功名绝望,但愿迟迟回来,才趁心愿,怎么倒说你们耽搁呢!”林之洋道:“你既恁般立意,俺也不敢相拦。妹夫出门时,可将这话告知俺家妹子?”唐敖道:“此话我巳说过。舅兄如不放心,小弟再寄一封家信,将我们起身日子也教令妹知道,岂不更好。”

林之洋见妹夫执意要去情不可却,只得应允。庸敖一面修书央人寄去,一面开发船钱,把行李发来。取了一封银子以作丹资饭食之费,林之洋执意不收只好给了婉如为纸笔之用。

林之洋道:“姑夫给他这多银子,若买纸笔,写一世还写不清哩!俺想妹夫既到海外,为甚不买些货物碰碰机会?唐敖道:“小弟才拿了银子,正要去置货,恰被舅兄道著,可谓意见相同。”于是带了水手,走到市上,买了许多花盆并几担生铁回来。林之洋道:“妹丈带这花盆,已是冷货,难以出脱,这生铁,俺见海外到处都有,带这许多,有甚用处?”唐敖道:“花盆虽系冷货,安知海外无惜花之人。倘乏主顾,那海岛中奇花异草,谅也不少,就以此盆栽植数种,沿途玩赏,亦可陶情。至于生铁,如遇买主固好,设难出脱,舟中得此,亦压许多风浪,纵放数年,亦无朽坏。小弟熟思许久,惟此最妙,因而买来。好在所费无多,舅兄不必在意。”林之洋所了,明知此物难以退回,只得点头道:“妹夫这话也是。”

不多时,收拾完毕,大家另坐小船,到了海口。众水手把货发完,都上三板渡上海船,趁著顺风,扬帆而去。 此时正是正月中旬,天气甚好,行了几日,到了大洋。唐敖四围眺望,眼界为之一宽,真是“观于海者难为水”,心中甚喜。走了多日,绕出门户山,不知不觉顺风飘来,也不知走出若干路程。唐敖一心记挂梦神所说名花,每逢崇山峻岭,必要泊船,上去望望。林之洋因唐敖是读书君子,素本敬重,又知他秉性好游,但可停泊,必令妹夫上去。就是茶饭一切,吕氏也甚照应。唐敖得他夫妻如此相待,十分畅意。途中虽因游玩不无耽搁,喜得常遇顺风;兼之飘洋之人,以船为家,多走几时也不在意。倒是林之洋惟恐过于耽搁,有误妹夫考试;谁知唐敖立誓不谈功名,因此只好由他尽兴游了。游玩之暇,因婉如生的聪慧,教他念念诗赋。恰喜他与诗赋有缘,一读便会,毫不费事。沿途借著课读,倒解许多烦闷。

这日正行之际,迎面又有一座大岭。唐敖道:“请教舅兄,此山较别处甚觉雄壮,不如何名?林之洋道:“这岭名叫东口山,是东荒第—大岭。闻得上面景致甚好。俺路过几次,从未上去。今日妹夫如高兴,少刻停船,俺也奉陪走走。”唐敖听见“东口”二字,甚觉耳熟,偶然想起道:“此山既名东口,那君子国、大人国,自然都在邻近了?”林之洋道:

“这山东连君子,北连大人,果然邻近。妹夫怎么得知?”唐敖道:“小弟闻得海外东口山有君子国,其人衣冠带剑,好让不争。又闻大人国在其北,只能乘云而不能走。不知此话可确?”林之洋道:“当日俺到大人国,曾见他们国人都有云雾把脚托住,走路并不费力,那君子国无论甚人都是一派文气。这两国过去,就是黑齿国,浑身上下,无处不黑。其余如劳民、聂耳、无肠、犬封、无股、毛民、毗骞、无[上户+文,下月]、深目等国,莫不奇形怪状.都在前面。将来到彼,妹夫去看看就晓得了。”

说话间,船已泊在山脚下。郎舅两个下船上了山坡。林之洋提著鸟枪火绳,唐敖身佩宝剑。曲曲弯弯,路过前面山头,四处一看,果是无穷美景,一望无际。唐敖忖道:“如此祟山,岂无名花在内?不知机缘如何。”只见远远山峰上走出一个怪兽,其形如猪,身长六尺,高四尺,浑身青色,两只大耳,口中伸出四个长牙,如象牙一般,拖在外面。唐敖道: “这兽如此长牙,却也罕见。舅兄可知其名么?”林之洋道:“这个俺不知道。俺们船上有位柁工,刚才未邀他同来。他久惯飘洋,海外山水,全能透彻,那些异草奇花,野鸟怪兽,无有不知。将来如再游玩,俺把他邀来。”唐敖道:“船上既有如此能人,将来游玩,倒是不可缺的。此人姓甚?也还识字么?”林之洋道:“这人姓多,排行第九,因他年老,俺们都称多九公,他就以此为名。那些水手,因他无一不知,都同他取笑,替他起个反面绰号,叫作‘多不识’。幼年也曾入学,因不得中,弃了书本,作些海船生意。后来消折本钱,替人管船拿柁为生,儒巾久巳不戴,为人老成,满腹才学。今年八旬向外,精神最好,走路如飞。平素与俺性情相投,又是内亲,特地邀来相帮照应。”恰好多九公从山下走来,林之洋连忙点手相招。唐敖迎上拱手道:“前与九公会面。尚未深谈。刚才舅兄说起,才知都是至亲,又是学中先辈。小弟向日疏忽失敬,尚求恕罪。”多九公连道:“岂敢!......”林之洋道:“九公想因船上拘束也米舒畅舒畅?俺们正在盼望,来的恰好。”因指道:“请问九公,那个怪兽,满嘴长牙,唤作甚名?多九公道:“此兽名叫‘当康’。其鸣自叫。每逢盛世,始露其形。今忽出现,必主天下太平。”话未说完,此兽果然口呼“当康”,鸣了几声,跳舞而去。

唐敖正在眺望,只觉从空落一小石块,把头打了一下,不由吃惊道:“此石从何而来?”林之洋道:“妹夫你看,那边—群黑鸟,都在山坡啄取石块。刚才落石打你的,就是这鸟。”庸敖进前细看,只见其形似鸦,身黑如墨,嘴白如玉,两只红足,头上斑斑点点,有许多花文,都在那里啄石,来往飞腾。林之洋道:“九公可知这鸟搬取石块有甚用处?” 多九公道:“当日炎帝有个少女,偶游东海,落水而死,其魂不散,变成此鸟。因怀生前落水之恨,每日衔石吐入海中,意欲把海填平,以消此恨。那知此鸟年深日久,竞有匹偶,日渐滋生,如今竟成一类了。”唐敖听了,不觉叹息不止。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 服肉芝延年益寿 食朱草入圣超凡

话说唐敖闻多九公之言,不觉叹道:“小弟向来以为衔石填海,失之过痴,必是后人附会。今日目睹,才知当日妄议,可谓‘少所见多所怪’了。据小弟看来,此鸟秉性虽痴,但如此难为之事,并不畏难,其志可嘉。每见世人明明放著易为之事,他却畏难偷安,一味磋跎,及至老大,一无所能,追悔无及。如果都象精卫这样立志,何思无成!——请问九公,小弟闻得此鸟生在发鸠山,为何此处也有呢?”多九公笑道:“此鸟虽有衔石填海之异,无非是个禽鸟,近海之地,何处不可生,何必定在发鸠一山。况老夫只闻鸲鹆不逾济,至精卫不逾发鸠,这却未曾听过。”

林之洋道:“九公,你看前面一带树林,那些树木又高又大,不知甚树?俺们前去看看。如有鲜果,摘取几个,岂不是好?”登时都至崇林。迎面有株大树,长有五丈,大有五围;上面并无枝节,惟有无数稻须,如禾穗一般,每穗一个,约长丈余。唐敖道:“古有‘木禾’之说,今看此树形状,莫非木禾么?”多九公点头道:“可惜此时稻还未熟。若带几粒大米回去,因是罕见之物。”唐敖道:“往年所结之稻,大约都被野兽吃去,竟无一颗在地。”林之洋道:“这些野兽就算嘴馋好吃,也不能吃得颗粒无存。俺们且在草内搜寻,务要找出,长长见识。”说罢,各处寻觅。不多时,拿著一颗大米道:“俺找著了。”二人进前观看,只见那米有三寸宽,五寸长。唐敖道:“这米若煮成饭,岂不有一尺长么?”多九公道:“此米何足为奇!老夫向在海外,曾吃一个大米,足足饱了一年。”林之洋道:

“这等说,那米定有两丈长了?当日怎样煮他?这话俺不信。”多九公道:“那米宽五寸,长一尺。煮出饭来,虽无两丈,吃过后满口清香,精神陡长,一年总不思食。此话不但林兄不信,就是当时老夫自己也觉疑惑。后来因闻当年宣帝时背阴国来献方物,内有‘清肠稻’,每食一粒,终年不饥,才知当日所食大约就是清肠稻了。”林之洋道:“怪不得今人射鹄,每每所发的箭离那鹄子还有一二尺远,他却大为可惜,只说‘差得一米’,俺听了着实疑惑,以为世上哪有那样大米。今听九公这话,才知他说‘差得一米’,却是煮熟的清肠稻!”唐敖笑道:“‘煮熟’二字,未免过刻。舅兄此话被好射歪箭的听见,只怕把嘴还要打歪哩!”

忽见远远有一小人,骑著一匹小马,约长七八寸,在那里走跳。多九公一眼瞥见,早巳如飞奔去。林之洋只顾找米,未曾理会。唐敖一见,那敢怠慢,慌忙追赶,那个小人也朝前奔走。多九公腿脚虽便,究竟筋力不及,兼之山路崎岖,刚离小人不远,不防路上有一石块,一脚绊倒,及至起来,腿上转筋,寸步难移。唐敖得空,飞忙越过,赶有半里之遥,这才赶上,随即捉住,吃入腹内。多九公手扶林之洋,气喘嘘嘘走来,望著唐敖叹道:“一饮一酌,莫非前定。’何况此等大事!这是唐兄仙缘凑巧,所以毫不费事,竞被得著了。”林之洋道:“俺闻九公说有个小人小马被妹夫赶来,俺们远远见你放在嘴边,难道连人带马都吃了?俺甚不明,倒要请问,有甚仙缘?”唐敖道:“这个小人小马,名叫‘肉芝’。当日小弟原不晓得。今年从都中回来。无志功名,时常看看古人养气服食等法,内有一条言:

“行山中如见小人乘著车马,长五七寸的,名叫“肉芝”,有人吃了,延年益寿、并可得道成仙。’此话虽不知真假,谅不致有害,因此把他捉住,有偏二兄吃了。”林之洋笑道:

“果真这样,妹夫竟是活神仙了。你今吃了肉芝,自然不饥,只顾游玩,俺倒饿了。刚才那个小人小马,妹夫吃时,可还剩条腿儿,给俺解解馋么?”

多九公道:“林兄如饿,恰好此地有个充饥之物,”随向碧草丛中摘了几枝青草道:

“林兄把他吃了,不但不饥,并且头目还觉清爽。”林之洋接过,只见这草宛如韭菜,内有嫩茎,开著几朵青花。即放口内,不觉点头道:“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请问九公,他叫甚么名号?以后俺若游山饿时,好把他来充饥。”唐敖道:“小弟闻得海外鹊山有草,青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疗饥,大约就是此物了?”多九公连连点头,于是又朝前走。林之洋道:“好奇怪!果真饱了!这草有这好处,俺要多找两担,放在船上,如遇缺粮,把他充饥,比当年妹夫所传辟谷方子,岂不省事?”多九公道:“此草海外甚少,何能找得许多。况一经离土其叶即枯,若要充饥,必须嫩茎,枯即无用了。” 只见唐敖忽在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叶如松,青翠异常。叶上生著—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执青草道:“舅兄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说罢吃人腹内。又把那个芥子,放在掌中,吹气一口,登时从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也如松叶.约长一尺;再吹一口,又长一尺;一连吹气三口,共有三尺之长。放在口边。随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这样嘴嚼,只怕这里青草都被你吃尽哩。这芥子忽变青草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蹑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长一尺,再吹又长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蹑空草’。林之洋道:“有这好处,俺也吃他几枝,久后回家,倘房上有贼,俺撺空捉他,岂不省事?”于是各处寻了多时,并无踪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草不吹不生,这空山内有谁吹气栽他?刚才唐兄所吃的,大约此子因鸟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气,因此落地而生,并非常见之物,你却从何寻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见,若非唐兄吹他,老夫还不知就是蹑空草哩。”林之洋道:“吃了这草,就能站在空中,俺想这话到底古怪。要求妹夫试试,果能平空站住,俺才信哩。”唐敖道;“此草才吃未久,如何就有效验。——也罢,小弟权且试试。”随即将身一纵,就如飞舞一般,撺将上去,离地约有五六丈。果然两脚登空,犹如脚踏实地,将身立住,动也不动。林之洋拍手笑道:“妹夫如今竟是‘平步青云’了。果真吃了这草就能撺空,倒也好顽。妹夫何不再走几步?若走的灵便,将来行路,你就空中行走,两脚并不沾土,岂不省些鞋袜?”唐敖听了,果真就要空中行走,谁知方才举足,随即坠下。林之洋道:“恰好那边有颗枣树,上面有几个大枣,妹夫既会撺高,为甚不去摘他几个?解解口渴,也是好的。”都至树下仔细一看,并非枣树。多九公道:“此果名叫‘刀味核’,其味全无定准,随刀而变,所以叫作‘刀味核’。有人吃了,可成地仙。我们今日如得此核,即不能成仙,也可延年益寿。无如此核生在树梢,其高十数丈,唐兄纵会撺高,相去甚远,何能到手?”林之洋道:“妹夫只管撺去,设或够著,也不可定。”唐敖道:“小弟撺空离地不过五六丈,此树高不可攀,何能摘他?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林之洋听了,那肯甘心,因低头忖了一忖,不觉喜道:“俺才想个主意,妹夫撺在空中,略停片时,随又朝上一撺,就如登梯一般,慢慢撺去,不怕这核不到手。”唐敖听了,仍是不肯。无奈林之洋再三催逼,唐敖只得将身一纵,撺在空中。停了片刻,静气宁神,将身立定,复又用力朝上一撺,只觉身如蝉翼,悠悠扬扬,飘飘荡荡,登时间不知不觉,倒象断线风筝一般,落了下来。林之洋顿足道:“妹夫怎么不朝上撺倒朝下坠?这是甚意?”唐敖道:“小弟刚才明明朝上撺去,谁知并不由我作主,何尝是我有意落下。”多九公笑道:“你在空中要朝上撺,两脚势必用力,又非脚踏实地,焉有不坠?若依林兄所说,慢慢一层一层撺去,倘撺千百遍,岂不撺上天么?安有此理!”

唐敖道:“此时忽觉一阵清香,莫非此核还有香味么?”多九公道:“这股香气,细细闻去,倒象别处随风刮来。我们何不顺著香味,各处看看?”大家于是分路找寻。唐敖穿过树林,走过峭壁,各处探望。只见路旁石缝内生出一枝红草约长二尺,赤若涂朱,甚觉可爱。端详多时,猛然想起:“服食方内言:‘朱草’状如小桑,茎似珊瑚,汁流如血;以金玉投之,立刻如泥。——投金名叫‘金浆’,投玉名叫‘玉浆’。——人若服了,皆能入圣超凡。且喜多、林二人俱未同来,今我得遇仙草,可谓有缘。奈身边并无金器,这劫怎好?……”因想了一想:“头巾上有个小小玉牌,何不试试?”想罢,取下玉牌,把朱草从根折断,齐放掌中,连揉带搓,果然玉已成泥,其色甚红。随即放人口内,只觉芳馨透脑。

方才吃完,陡然精神百倍。不觉喜道:“朱草才吃未久,就觉神清气爽,可见仙家之物,果非小可。此后如能断谷,其余别的工夫更好做了。今日吃了许多仙品,不知膂力可能加增?”只见路旁有一残碑,倒在地下,约有五七百斤。随即走进,弯下腰去,毫不费力,轻轻用手捧起,借著蹑空草之术,乘势将身一纵,撺在空中,略停片刻,慢慢落下。走了两步,将碑放下道:“此时服了朱草,只觉耳聪目明,谁知回想幼年所读经书,不但丝毫不忘,就是平时所作诗文,也都如在目前。不意朱草竟有如许妙处!”只见多九公携著林之洋走来道:“唐兄忽然满口通红,是何缘故?”唐敖道:“不瞒九公说,小弟才得一枝朱草,却又有偏二位吃了。”林之洋道:“妹夫吃他有甚好处?”多九公道:“此草乃天地精华凝结而生,人若服了,有根基的,即可了道成仙。老夫向在海外,虽然留心,无如从未一见。

今日又被唐兄遇著,真是天缘凑巧。将来优游世外,名列仙班,已可概见。那知这阵香气,却成就了唐兄一段仙缘!”林之洋道:“妹夫不久就要成仙,为甚忽然愁眉苦脸?难道舍不得家乡,怕做神仙么?”唐敖道:“小弟吃了朱草,此时只觉腹痛,不知何故。”

话言未了,只听腹中响了一阵,登时浊气下降,微微有声。林之洋用手掩鼻道:“好了!这草把妹夫浊气赶出,身上想必畅快?不知腹中可觉空疏?旧日所作诗文可还依旧在腹么?”唐敖低头想了一想,口中只说“奇怪”。因向多九公道:“小弟起初吃了朱草,细想幼年所作诗文,明明全都记得。不意此刻腹痛之后,再想旧作,十分中不过记得一分,其余九分再也想不出。不解何意?”多九公道:“却也奇怪。”林之洋道:“这事有甚奇怪!据俺看来,妹夫想不出的那九分,就是刚才那股浊气,朱草嫌他有些气味,把他赶出。他已露出本相,钻入俺的鼻内,你却那里寻他?其余一分,并无气味,朱草容他在内,如今好好在你腹中,自然一想就有了。——俺只记挂妹夫中探花那本卷子,不如朱草可肯留点情儿?——妹夫平日所作窗稿,将来如要发刻,据俺主意,不须托人去选,就把今日想不出的那九分全都删去,只刻想得出的那一分,包你必是好的。若不论好歹,一概发刻,在你自己刻的是诗,那知朱草却大为不然。可惜这草甚少,若带些回去给人吃了,岂不省些刻工?朱草有这好处,九公为甚不吃两枝?难道你无窗稿要刻么?”多九公笑道:“老夫虽有窗稿要刻,但恐赶出浊气,只怕连一分还想不出哩。林兄为何不吃两枝,赶赶浊气?”林之洋道:“俺又不刻‘酒经’,又不刻‘食谱’,吃他作甚?”唐敖道:“此话怎讲?林之洋道:“俺这肚腹不过是酒囊饭袋,若要刻书,无非酒经食谱,何能比得二位。怪不得妹夫最好游山玩水,今日俺见这些奇禽怪兽,异草仙花,果然解闷。”多九公道:“林兄刚说果然,巧巧竟有‘果然’来了。”只见山坡上有个异兽,——形象如猿,浑身白毛,上有许多黑文,其体不过四尺,后面一条长尾,由身子盘至顶上,还长二尺有余。毛长而细,颊下许多黑髯。——

守著一个死兽在那里恸哭。林之洋道:“看这模样,竟象一个络腮胡子。不知为甚这样啼哭?难道他就叫作‘果然’么?”多九公道:“此兽就是‘果然’,又名‘然兽’。其性最义,最爱其类。猎户取皮作褥,货卖获利。往往捉住一个打死放在山坡,如有路过之然,一经看见,即守住啼哭,任人捉获,并不逃窜。此时在那里守着死然恸哭,想来又是猎户下的[某鸟]子。少刻猎户看见,毫不费力,就捉住了。” 忽见山上起一阵大风,刮的树木刷刷乱响。三人见风来的古怪,慌忙躲入树林。风头过去,有只斑毛大虫,从空撺了下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诛大虫佳人施药箭 搏奇鸟壮士奋空拳

话说三人躲入树林。风头过去,有只斑毛大虫,从高峰撺至果然面前。果然一见,吓的虽然发抖,还是守着死然不肯远离。那大虫撺下,如山崩地裂一般,吼了一声,张开血盆大口,把死然咬住。只见山坡旁隐隐约约,倒象撺出一箭,直向大虫面上射去。大虫著箭,口中落下死然,大吼一声,将身纵起,离地数丈,随即落下,四脚朝天。眼中插著一箭,竟自不动。多九公喝彩道:“真好神箭!果然‘见血封喉’!”唐敖道:“此话怎讲?”多九公道:“此箭乃猎户放的药箭,系用毒草所制。凡猛兽著了此箭,任他凶勇,登时血脉凝结,气嗓紧闭,所以叫‘见血封喉’。但虎皮甚厚,箭最难入,这人把箭从虎目射入,因此药性行的更快。若非本领高强,何能有此神箭!不意此处竟有如此能人!少刻出来,倒要会他一会。

忽见山旁又走出一只小虎,行至山坡,把虎皮揭去,却是一个美貌少女。身穿白布箭衣,头上束著白布渔婆巾,臂上跨著一张雕弓。走至大虫跟前,腰中取出利刃,把大虫胸膛剖开,取出血淋淋斗大一颗心,提在手中。收了利刃,卷了虎皮,走下山来。林之洋道:

“原来是个女猎户。这样小年纪,竟有恁般胆量,俺且吓他一吓。”说罢,举起火绳,迎著女子放了一声空枪。那女子叫道:“我非歹人,诸位暂停贵手,婢子有话告禀。”登时下来万福道:“请教三位长者上姓?从何至此?”唐敖道:“他二人一位姓多,—位姓林者;老夫姓唐。都从中原来。”女子道:“岭南有位姓唐的,号叫以亭,可是长者一家?”唐敖道:“以亭就是贱字。不如何以得知?”女子听了,慌忙下拜道:“原来唐伯伯在此。侄女不知,望求恕罪。”唐敖还礼道:“请问小姐尊姓?为何如此称呼?府上还有何人?适才取了虎心有何用处?”女子道:“侄女天朝人氏,姓骆名红蕖。父亲曾任长安主簿,后降临海丞,因同敬业伯伯获罪,不知去向。官差缉捕家属,母亲无处存身,同祖父带了侄女,逃至海外,在此古庙中敷衍度日。此山向无人烟,尽可藏身。不意去年大虫赶逐野兽,将住房压倒,母亲肢体折伤,疼痛而死。侄女立誓杀尽此山之虎,替母报仇。适用药箭射伤大虫,取了虎心,正要回去祭母,不想得遇伯伯。侄女常闻祖父说伯伯与父亲向来结拜,所以才敢如此相称。”

唐敖叹道:“原来你是宾王兄弟之女。幸逃海外,未遭毒手。不知老伯现在何处?身体可安?望侄女带去一见。”骆红蕖道:“祖父现在前面庙内。伯伯既要前去,侄女在前引路。”说罢,四人走不多时,来至庙前,上写“莲花庵”三字。四面墙壁俱已朽坏,并无僧道,惟剩神殿一座,厢房两间,光景虽然颓败,喜得怪石纵横,碧树丛杂,把这古庙围在居中,倒也清雅。进了庙门,骆红蕖先去通知,三人随后进了大殿。只见有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迎出,唐敖认得是骆龙,连忙抢进行礼;多、林二人也见了札,一同让坐献茶。

骆龙问了多、林二人名姓,略谈两句,固向庸敖叹道:“吾儿宾王不听贤侄之言,轻举妄动,以致合家离散,孙儿跟在军前,存亡末卜。老夫自从得了凶信,即带家口奔逃。偏偏媳妇身怀六甲,好容易逃至海外,生下红蕖孙女,就在此处敷衍度日。屈指算来,已一十四载。不意去岁大虫压倒房屋,媳妇受伤而亡。孙女恸恨,因此弃了书本,终日搬弓弄箭,操练武艺,要替母亲报仇。自制白布箭衣一件,誓要杀尽此山猛虎,方肯除去孝衣。果然有志竟成,上月被他打死一个,今日又去打虎,谁知恰好遇见贤侄。邂逅相逢,真是‘万里他乡遇故知’可谓三生有幸!惟是老夫年已八旬,时常多病。现在此处,除孙女外,还有乳母、老苍头二人。老夫为痴儿宾王所累,万不能复回故土,自投罗网;况已老迈,时光有限。红蕖孙女,正在少年,困守在此,终非长策。老夫意欲拜恳贤侄,俯念当日结义之情,将红蕖作为己女,带回故乡,俟他年长,代为择配,完其终身。老夫了此心愿,虽死九泉,亦必衔感!”说著,落下泪来。唐敖道:“老伯说那里话来!小侄与宾王兄弟情同骨肉,侄女红蕖就如自己女儿一般。今蒙慈命带回家乡,自应好好代他咋配,何须相托。若论子侄之分,原当奉请老伯同回故乡,侍奉余年,稍尽孝心,庶不负当日结拜之情。奈近日武后纯以杀戮为事,唐家子孙,诛戮殆尽,何况其余。且老伯昔日出仕多年,非比他们妇女可以隐藏,倘走露风声,不独小侄受累,兼恐老伯受惊,因此不敢冒昧劝驾。小侄初意原想努力上进,约会几家忠良,共为勤王之计,以复唐业。无如功名未遂,鬓已如霜。既不能显亲扬名,又不能兴邦定业,碌碌人世,殊愧老大无成,所以浪游海外。今虽看破红尘,归期未卜,家中尚有兄弟妻子,此女带回故乡,断不有负慈命。老伯只管放心!”骆龙道:“蒙贤侄慷慨不弃,真令人感激涕零!但你们贸易不能耽搁,有误程途。老夫寓此枯庙,也不能屈留。”因向红蕖道:“孙女就此拜认义父,带著乳母,跟随前去,以了我的心愿。”骆红蕖所了,不由大放悲声。一面哭著,走到唐敖面前,四双八拜,认了义父。又与多、林二人行礼。因向唐敖泣道:“侄女蒙义父天高地厚之情,自应随归故土。奈女儿有两桩心事:一者祖父年高,无入侍奉,何忍远离;二者此山尚有两虎,大仇末报,岂能舍之而去。义父如念苦情,即将岭南住址留下,他年倘遇皇恩大赦,那时再同祖父投奔岭南,庶免两下牵挂。此时若教抛撇祖父,一人独去,即使女儿心如铁石,亦不能忍心害理至此。”骆龙听了,复又再三解劝。无奈红蕖意在言外,总要侍奉祖父百年后方肯远离。任凭苦劝,执意不从。多九公道:“小姐既如此立志,看来一时也难挽回。据老夫愚见,与其此时同到海外,莫若日后回来,唐兄再将小姐带回家乡,岂不更便?”唐敖道:“小弟日后设或不归,却将如何?”林之洋道:

“妹夫这是甚话!今日俺们一同去,将来自然一同来,怎么叫作‘设或不归’?俺倒不懂!”唐敖道:“这是小弟偶尔失言,舅兄为何如此认真。”因向骆龙道:“寄女具此孝心,将来自有好处,老伯倒不可强他所难。况他立志甚坚,劝也无益。”说罢,取过纸笔,开了地名。

骆红蕖道:“义父此去,可由巫咸国路过?当日薛仲璋伯伯被难,家眷也逃海外。数年前在此路过,女儿曾与薛蘅香姐姐拜为异姓姊妹,并在神前立誓,无论何人,倘有机缘得归故士,总要携带同行。”去岁有丝货客人带来一信,才知现在寄居巫咸。女儿有书一封,如系便路,求义父寄去。”多九公道:“巫咸乃必由之路,将来林兄亦要在彼卖货,带去甚便。”当时骆红蕖去写书信。唐敖即托林之洋上船取了两封银子,给骆龙以为贴补薪水之用。不多时,骆红蕖书信写完。唐敖把信接过,不觉叹道:“原来仲璋哥哥家眷也在海外!

当日敬业兄弟若听思温哥哥之言,不从仲璋哥哥之计,唐业久已恢复,此时天下何至属周!

彼此又何至离散!这是气数如此,莫可如何!”说罢叩辞。大家互相嘱付一番,洒泪而别。

骆红蕖送至庙外,自去祭母、侍奉祖父。

唐敖三人因天色已晚,回归旧路。多九公道:“如此幼女。既能不避艰险,替母报仇,又肯尽孝,侍奉祖父余年,惟知大义,其余全置度外。可见世间忠孝节义之事,原不在年之大小。此女如此立志,大约本山大虫从此要除根了。”林之洋道:“刚才俺见大虫吃那果然,因想起闻得人说,虎豹吃人,总是那人前生造定,该伤虎口;若不造定,就是当面遇见,他也不吃。请问九公,这话可是?”多九公摇头道:“虎豹岂敢吃人!至前生造定,更不足凭。当日老夫曾见有位老翁,说的最好。他说:“虎豹从来不敢吃人,并且极其怕人,素日总以禽兽为粮,往往吃人者,必是此人近于禽兽,当其遇见之时,虎豹并不知他是人,只当也是禽兽,所以吃他。’人与禽兽之别,全在顶上灵光。禽兽顶上无光,如果然之类,纵有微光,亦甚稀罕。人之天良不灭,顶上必有灵光,虎豹看见,即远远回避。倘天良丧尽,罪大恶极,消尽灵光,虎豹看见与禽兽无异,他才吃了。至于灵光或多或少总在为人善恶分别。有善无恶,自然灵光数丈,不独虎豹看见逃窜,一切鬼怪莫不远避。即如那个果然,一心要救死然回生,只管守住啼哭。看他那般行为,虽是兽面,心里却怀义气,所谓‘兽面人心’,顶上岂无灵光?纵让大虫觌面,也不伤他。大虫见了‘兽面人心’的既不敢伤,若见了‘人面兽心’的如何不啖!世人只知恨那虎豹伤人,那知有这缘故。”唐敖点头道:“九公此言,真可令人回心向善,警戒不小。”林之洋道:“俺有一个亲戚,做人甚好,时常吃斋念佛。一日,同朋友上山进香,竟被老虎吃了。难道这样行善,头上反无灵光么?”多九公道:“此等人岂无灵光。但恐此人素日外面虽然吃斋念佛,或者一时把持不定,一念之差,害人性命,或忤逆父毋,忘了根本;或淫人妻女,坏人名节,其恶过重,就是平日有些小小灵光,陡然大恶包身,就如‘杯水车薪’一般,那里抵得住!所以登时把灵光消尽,虎才吃了。不知此人除了吃斋念佛,别的行为若何?”林之洋道:”这人诸般都好,就只忤逆父母,闻得还有甚么‘桑间月下’之事。除了这两样,总是吃斋行善,并无恶处。”多九公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此人既忤逆父母,又有‘桑间月下’损人名节之事,乃罪之魁,恶之首。就让吃斋念佛,又有何益。”林之洋道:“据九公这话,世人如作了孽,就是极力修为,也不中用了?”多九公道:“林兄这是甚话!善恶也有大小:以善抵恶,就如将功赎罪,其中轻重.大有区别,岂能一概而论。即如这人忤逆父母,淫人妻女,乃罪大恶极,不能宽宥的。你却将他吃斋念佛那些小善,就要抵他两桩大恶,岂非拿了杯水要救车薪之火么?况吃斋念佛不过外面向善,究竟不知其心如何。若外面造作行善虚名,心里却杯著凶恶,如此险诈,其罪尤重。总之,为人心地最是要紧。若谓吃斋念佛都是善人,恐未尽然。”

话说间,离船不远,忽见路旁林内飞出一只大鸟,其形如人,满口猪牙,浑身长毛,四肢五官,与人无异,惟肋下舒著两个肉翅,顶上两个人头,一头象男,一头象女。额上有文,细细看去,却是“不孝”二字。多九公道:“我们刚说不孝,就有‘不孝鸟’出来。”

林之洋听见‘不孝’二字,忙举火绳,放了一枪。此鸟著伤坠地,仍要展翅飞腾。林之洋赶去,一连几拳,早巳打倒。三人进前细看,不但额有“不孝”二字,并且口有“不慈”二字,臂有“不道”二字,右胁有“爱夫”二字,左胁有“怜妇’二字。唐敖叹道:“当日小弟虽闻古人有此传说,以为未必实有其事。今亲目所睹,果真不错。可见天地之大,何所不有。据小弟看来这是世间那些不孝之人,行为近于禽兽,死后不能复投人身,戾气凝结,因而变为此鸟。”多九公点头道:“唐兄高见,真是格物至论。当日老夫瞥见此鸟,虽是两个人头,却都是男像,并无‘爱夫’二字。—一因天下并无不孝妇女,所以都是男像。——它这人头时常变幻,还有两个女头之时。闻得此鸟最通灵性,善能修真悟道,起初身上虽有文字,每每修到后来竟会一字全无;及至文字脱落,再加静修,不上几年,脱了皮毛,登时成仙去了。”唐敖道:“中此非‘放下屠刀,立刻成佛’么!可见上天原许众生回心向善的。”只见船上众水手因在山泉取水,也来观看。问知洋细,都鼓噪道:“他既不孝,我们就要得罪了!这样一身好翎毛,就是带些回去做个扫帚,也是好的。”说罢上前这个一把,那个一把,只见拔的翎毛满地飞舞。唐敖道:“他额上虽有‘不孝’二字,都是戾气所锤,与他何干?”众人道:“我们此时只算替他除戾气,把戾气除净,将来少不得要做好人。况他身上翎毛著实富厚,可见他生前吝啬,是‘一毛不拔’的。如今我们将这‘一’字换个‘无’字:他是‘一毛不拔’,我们是‘无毛不拔’,把他拔的一干二净,看他如何!”

翎毛拔完,正要回船,忽见林内喷出许多胶水,腥臭异常。众人连忙跑开。林内飞出一只怪鸟,其形如鼠,身长五尺,一只红脚,两个大翅,飞到不孝鸟跟前,随即抱住,腾空而起。林之洋忙拿枪装药,对准此鸟。正要放时,谁知火绳沾水已熄,转眼间,那鸟去远。众水手道:“我们常在海外,这样怪鸟,倒也少见。向来九公最是知古知今,大约今日也要难住了。”多九公道:“此鸟海外犬封国最多,名叫‘飞涎鸟’,口中有涎如胶,如遇饥时,以涎洒在树上、别的鸟儿飞过,沾了此涎,就被粘进。今日大约还未得食,所以口内垂涎。

此时得了不孝鸟,必是将他饱餐。可见这股戾气是犯万物所忌的:不但人要拔他的毛,禽兽还要吃他的肉哩!”说罢,一齐回船。唐敖把信收了。林之洋取出大米给婉如、吕氏看了无不称奇。登时扬帆。 不多几日,到了君子国,将船泊岸。林之洋上去卖货。唐敖因素闻君子国好让不争,想来必是礼乐之邦,所以约了多九公上岸,要去瞻仰。走了数里,离城不远,只见城门上写著“惟善为宝”四个大字。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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