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聊斋志异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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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婆

按《辍耕录》:闽广多种木绵,纺绩为布,名曰“吉贝”。

松江府东去五十里许,曰乌泥泾。其地土田硗瘠,民食不给,因谋树艺,以资生业,遂觅种于彼。初无踏车椎弓之制,率用手剖去子,线弦竹弧置按间,振掉成剂,厥功甚艰。国初时,有一妪名黄道婆者,自崖州来,乃教以做造捍弹纺织之具;至于错纱配色,综线挈花,各有其法。以故织成被褥带帨,其上折枝团凤棋局字样,粲然若写。人既受教,竞相作为;转货他郡,家既就殷。未几,妪卒,莫不感恩洒泣而共葬之;又为立祠,岁时享之,越三十年,祠毁,乡人赵愚轩重立。今词复毁,无人为之创建。道婆之名,日渐泯灭无闻矣。

沈真真

按《丽情集》:太常博士郑还古,寓东都,与柳将军同巷。

还古将调西都,柳盛张筵以饯,尽出家妓,讴歌荐酒行杯,内有一妓,容艳妖绝。郑窃窥之,有眷恋意。柳谓郑曰:“此沈真真,本良家子,颇好文辞。请赋诗以定情,候博士拜命,即当送贺。”还古赋诗曰:“洞房出神仙,清声胜管弦;词轻白苎曲,歌遏彩云篇。既未生裴秀,何妨乞郑玄,不堪金谷水,横过坠楼前。”柳览诗大喜,俾真真拜谢。还古抵京,旋拜伊关令,得重疾。驰书告柳,柳即送真真赴京,迎郑出相见。真真饰容致拜,还古起前遽执真真手,长吁而卒。

寇莱公妾

茜桃,寇莱公妾也,姿色艳丽,灵淑能诗。公常设宴,会集诸妓,赏绫绮千数。茜桃献诗二绝,云:“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寒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风动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公和之曰:“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尊前听艳歌。”及公贬岭南,道经杭州,茜桃疾亟,谓公曰:“妾必不起,幸葬我于天竺山下。”公惊哀不已。茜桃复曰:“相公宜自爱,亦非久后人世者。”已而,公卒于雷州。今茜桃墓在天竺。

曹大家

扶风曹世叔妻者,同郡班彪之女也,名昭,字惠班,一名姬,博学高才。世叔早卒,有节行法度。兄固,著《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臧书阁,踵而成之。帝数召入宫,令皇后、诸贵人师事焉。号曰大家。每有贡献异物,辄诏大家作赋颂。及邓太后临朝,与闻政事。以出入之勤,特封子成关内侯,官至齐相。时《汉书》始出,多不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永初中,太后兄大将军邓骘以母忧,上书乞身。太后不欲许,以问昭。昭因上疏,太后从而许之。于是骘等各还里第焉。作《女诫》七篇。马融善之,令妻女习焉,昭女妹曹丰生,亦有才慧,为书以难之,辞有可观。昭年七十余卒,皇太后素服举哀,使者监护丧事。所著赋、颂、铭、诔、问、注、哀辞、书、论、上疏、遗令,凡十六篇。子妇丁氏为撰集之,又作《大家赞》焉。

王魁

王魁下第失意,适山东莱州,友人招游北市。深巷小宅,有殷氏妇绝艳,酌酒曰:“某名桂英,酒乃天之美禄。

足下得桂英而饮天禄,明春登第之兆。”乃取拥项罗巾请诗。生题曰:“谢氏筵中闻雅唱,何人戛玉在帘帏。一声透过秋空碧,几片行云不敢飞。”英曰:“君但为学,四时所须,我为办之。”由是魁朝去暮来。逾年,有诏求贤,英为办西游之用。将行,至州北望海神庙,盟曰:“吾与桂英,誓不相负。

若生离异,神当殛之!”魁至京门,寄诗曰:“琢月磨云输我辈,都花占柳是男儿。前春我若功成去,好养鸳鸯作一池。”

后及第为天下第一,英以诗贺云:“人来报喜敲门急,贱妾初闻喜可知。天马果然光骤跃,神龙不肯后蛟螭。海中空却云鳌窟,月里都无丹桂枝。汉殿独留司马赋,晋庭惟许宋君诗。身登龙首云雷疾,名落人间霹雳驰。一榜神仙随驭出,九衢卿相尽行迟。烟霞路稳休回首,舜禹朝清正得时。夫贵妇荣千古事,与郎才貌各相宜。”复寄诗云:“上国笙歌锦绣乡,仙郎得意正疏狂。哪知憔悴幽闺质,日觉春衣丝带长。”又诗云:“上都梳洗遂时宜,料得良人见即思。早晚归来幽阁里,须教张敞画新眉。”魁私念:科名如此,可以一娼玷辱?竟不复答书。

而魁父已约崔氏为亲。及魁授徐州佥判,英喜曰:“徐此去不远,当使人迎我矣!”复遣仆驰书以往,魁方坐厅决事,大怒,叱书不受。

英曰:“魁负我如此,当以死报之。”挥刀自刎。魁自南都试院,有人自烛下出,乃英也。魁曰:“汝固无恙乎?”英曰:“君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为汝饭僧,诵佛书,多焚纸钱,舍我可乎?”英曰:“得君之命乃止,不知其他!”魁欲自剌。母曰:“汝何悖乱如此?”

魁曰:“日与冤会,逼迫以死。”母召道士马守素荐醮。守素梦至官府,魁与桂发相系而立。有人戒曰:“汝知,侧勿复醮矣。”后数曰,魁竟死。

白老长

保定范叟,只一子,名希淹。十八补傅士弟子员,弱不胜衣,叟所钟爱。顾困贫,年十九尚未娶。时将秋闱,下帷肄举业。一夕,正伏案作蝇头楷,突一好女子,着洋纱雪花比甲,满头插洋花朵,襟挂洋钢表,貌亭亭,顾生赞曰:“好笔为。”

生审为狐,置不理。然由此时至,或执生手,凭生肩,捋生裤,种种挑逗,而肤香发泽能醉心;久之不自持。遂与狎。女亦不自讳为狐,惟劝生皈依天主,可御贫。

生漫应之。月余,体惫骨柴立。叟顾子形渐销,惊询之,以实告。顾无计可遣去,忧虑莫名。一日,有老人来,苍颜白发,自称白老长。登堂谒叟,貌蔼如,云:“家在西山,少习敕勒,精驱役。”叟告以子病求祓除,曰:“易耳。”戟指画水咒,移时,遍洒屋宇,狐果绝迹。叟欲授以金,不受,第曰:“贤郎患未已也。”询何故,曰:“仆在则狐遁,仆去则狐又来,且更恣。仆又劳劳不能常住尘埃,奈何!”叟求万全,曰:“无已,仆有弱息年及笄,尚待字,曷即妻公子。渠亦有术,固为公子护身符,且免老朽桑榆累,非两全乎?”叟喜而诺之。

翌日,老人褐冠鲜衣,导数人肩舆至。扶出,则一绝色女郎也。

纤腰婀娜,体轻而柔;行步便捷,无羞涩态。叟与老人,坐视两小成佳礼。琴瑟双双,其乐靡极。夕送生入洞房,叟另除室馆老人。夜半,忽闻剥啄声甚厉,叟拔关出视,则老人所逐之狐也。白知之亦起,问曰:“定欲寻死耶,不然,何又复返?”

狐怒曰:“汝不过西山一巨蛇耳,敢于假托驱狐,为女觅老公,无耻孰甚!”白亦怒,口吐舌长数尺,直如剑,刺女鼻。狐倒地复本相,口犹人言,哀哀求耍白曰:“法本不赦,姑看吾女合卺之夕,事事求吉利;舌剑之利,汝既知惮,曷速遁,免污乃翁舌!”狐仓皇遁去。翌日,老人坐中堂,看女梳头,婿把卷,喋喋与叟话家常。忽来一狐党鬼光僧,声言诛妖,闯入,席地坐,闭目合十,喃喃诵咒语。白笑曰:“技止此耶?火之!”

烈焰应声起,鬼光僧燔炙如肥牡,抱头鼠窜去。

先是狐归诉于主者,遣门下鬼光来。鬼光归,又遣魈僧来,甫至门首,即叫号如雷,腹大如彭亨豕,手执利刃,亮如霜雪。

而白己伺于庑,比入,未及言,白遽喝曰:“火之!”火即生魈股际,腾腾及须眉,额烂头焦不可忍,急夺门遁,火滚滚随之焚。市人无老稚男妇争抚掌曰:“快哉此火!”主者羞愤,鸣于将弁某,且啖以金,更挟以势。某惶遽承命,乃飞签捉叟、公子,将置有司囹圄,坐以妖法。时收者在门,生回告女曰:“卿父为某驱魅,今为卿得罪,某死不足惜,所难堪者老父耳。”女亦泣。老人顾生笑曰:“痴男子,何其馁也,曷随公人去?桁杨刀锯,仆自当之,无预汝父子事!”明日,某鞫生,将绳以法。生无言,惟大呼:“白丈人救我!”白昂然入,挺立不跪,顾某笑不已,舌时出唇外,光焰焰若朝霞。某惧,诧曰:“汝何者妖,敢若是?”曰:“仆诚西山千余年之老白蛇!然仆修炼,精吐纳术,从不噬人害生物,以故雷霆不能诛,仙法不能纠,是蛇而人也,且将仙矣!视汝虽俨然人上者,不过人而兽,较彼之人而畜、畜而人者,更可嗤耳!”言已,袖出一鳞,大如盆,明如镜,呈案上,曰:“此物物也,请赂之。”某取以自烛,则驴头修修然,汗浸浸如蒸笼上气,急掷之,铿然堕地,碎且顿灭。某叫骂不已。白笑曰:“此某所以为驴也,自以为一鸣惊人,讵一见草料,即俯首戢耳受羁勒。驴之本领,不过如是耳!”言已,狂笑声如裂竹,如怒,满堂皂隶皆失色。

既而叹息曰:“公膺简开府一郡,不能治畜,且为畜愚;罪无辜之良民,亦何其愚乎!况畜之来也,其罪恶不能殚述,凡有人心者,莫不思寝其皮而食其肉。公独卫之,何也?抑为伊所嗾,不得已耶?”某语塞,大呼:“杖来!”白嗔目曰:“驴性又发耶,火之!”言未已,座上人已衣履煨烬矣。某不敢复理,立释范叟与生而谢狐党。白亦从兹远引,不复至。狐党畏白女,不敢仇。一日,狐自至,登堂拜女伐闺闱,誓不起。

女挽之曰,“何必,尔岂乘老父去,将犹甘心我夫妇耶?”曰:“非也,婢子无此法,更无此胆。娘子天人,愿执巾栉,充贱婢。彼法邪,终不敌正,矧彼将扑灭,不能炽。昨唔火龙子,得开导,豁然悟,来依娘子避雷霆劫耳。”女曰:“既诚矣,可姑留。但不准惑郎君。”婢指天为誓。婢时于闺中,陈杂戏博女欢,能一足飞行作商羊舞。女曰:“我以多胜少,可乎?”

须臾,裙下伸纤足数十,皆翘如嫩笋芽。婢遂惊服悚惕!不敢萌异志。然究不安于室,时与仆人私,女以好言遣之去,后亦无他异。

谷慧儿

扬州西山董君,名韶秀,字梅亻平,美男子也。少以神童补博士弟子员。其父晟钟爱之若命。时草贼刘青海蠢动。村堡郡邑团防备御。凡世家子,多于呻毕暇习武备,生亦与焉。择配甚苛,每云:“娶妇须无俗韵,庶生子始得英物;若蓬首鸠盘荼,宁于鳏耳。果得可人。当不以门第限。”一时议婚辄少许可。晟亦不忍拂。故以年冠犹独居也。一日,有老夫妇携一幼女、一秃发童来,自云陕人戈姓,善演戏术,鸣钲击鼓,各献所长。女名谷慧儿,貌艳冶,弄盆子,唱《鹧鸪》,舞拓枝,观者如堵墙。无不喝采,尤能纤足绳上行耍。浑脱浏亮,令人想公孙大娘。女甫下,即见秃发童献方朔桃,栽庄子爪。变幻生物。女遽捧金漆盘,索戏值。

得采甚丰,瞥见生杂人丛中。如鸡群鹤立,凝睇不忍去。

生亦爱其美,溜眼波焉。少时,生渴思饮,女于百步外遽掷樱桃入生口中,屡掷屡中,如弹无虚发。市散观止,生茕茕步芳郊。女突于身后牵衣问姓名居址,详告之。又以绣帕裹樱桃百颗赠生,且日:“郎于夜静,曷过我寓庐清谈。”生应之,而终怯物议。明日再演,不敢往。旋有媒灼诣晟,告曰:“戈叟爱贤郎英发,愿以息女奉箕帚。”晟却之,生不知也。明年,翁妪复来,于近村芳草地开围场,筑行台,彩丝错杂,金碧陆离。扬言曰:“吾女年及笄,当为人妇,然不愿嫁閎茸儿。今与诸君约,无论流品,不计家世,敢登台与吾女一角拳勇,胜则嫁。年迈人无食言。”每晨鼓吹毕,哀丝豪竹迭奏。女艳妆含笑登场,较曩时尤美,视台下老稚咸集,乃扣盘而歌曰:“怕逐杨花结阵飞,好花莫当野蔷薇;蔷薇花好刺伤手,郎若无情妾自归。”歌毕,娇唤曰:“好男儿何妨赐教,一角低昂,无腼腆为裙钗笑也。”里之恶少年,既恋其美,又恶其夸,且藐其柔,乃鱼贯上;甫交手,即如片瓦高处掷,数日无胜者。

次日,生在塾中闻其异,偕同砚人来窥。女弹铗歌曰:“水上清风天上月,云际鹣鹣波底蝶;不为卿卿我不来,好花欲折何妨折。”生闻之心动,然惮其勇,不敢角。众怂恿之,乃揽衣跃登,拚博美人一掷为笑。女见生,若不相识,含笑曰:“妾风尘陋质,不敢附名门,窃借好身手作红丝,非儿戏;倘有冒触威仪。

能赐怜恕否?”生曰:“试为之。”睹者众。生与女如壁蕊琼英,因风滚舞,无何女折小蛮腰,翘莲瓣,作天女扫花势,生乘隙托足一掷,女已跌百步外,伏地娇啼。翁媪齐出拍掌曰:“真我婿也。”即盛服诣生家,以意告晟。晟不许。翁日:“前已预言。谁教文郎显手段,绝无怜香惜玉情耶?谷慧儿当场出丑,非市上实蔬果能任人颠簸者。”晟不应。妪曰:“若毁约不难,烦君家闺秀出,与吾家秃发童一掷便了。”晟怒叱之。翁即掌擘庭前大槐树,树断如刀切,曰:“儿女婚姻,三生注定;敢有再拘执者,有如此树!”晟始恐怖,村中父老艳其事,争赞其成。须臾,鼓乐雷动,彩舆到门,白足健儿十余人轮运妆奁,极富。呼生出,与交拜成佳礼。堂上设华筵若宿构者,翁媪上坐,顾村人曰:“女貌虽陋,奁箧虽薄,尚不辱抹葭莩乎?”举杯略一呷,秃发童跪白曰:“两卫备矣。”翁媪即起辞,晟挽留不迭,问何之?曰:“愚夫妇大忙。其所以仆仆风尘,逢场作戏者,为小妮子择婿耳。顷付托有人,从此天涯海角无定止矣。”匆匆出门,各跨一骡,电掣风驰,踪迹颇杳。众骇诧不知其谁何?入视洞房,穷极壮丽,亦不知何猝办如是。生之小友闻得丽偶,争致酒为贺扬,俗谓之“送房”,其实恣饮嚼、供嘲谑陋习也。生为众劝饮,酩酊沉醉,比客散,已玉山颓。莲漏三催,生斜卧绣榻。女凝妆坐镜台侧,遣婢媪就寝。突见床顶有刀光一闪,女不语,支颐假寐伺之。盖梁上君子,瞰其奁富,乘闹新时掩入;意女勇亦从无新嫁娘能捉贼者,遽从床顶跃下,扛一巨箧,肩负出房。女从容抽刃出随。

贼跃登屋,屋尽登楼,楼尽登墙。女遽捉其领,若千钧压,贼舍箧哀释之。女曰:“狗奴若不留一切证,吾无以对吾夫,曷留下首领去!”贼哀之,涕欲死,女抽刃割其两耳下,始放之。

女携箧袖耳归,众犹酣寝,鸡犬不惊。掩户卸妆,移烛入帏,为生解衣,抱入香衾。生醒扪之,肌肤滑腻,香泽温柔,狎之犹处子也。清晨拜见姑嫜,袖出两耳掷几上,血犹漉漉。惊询,详告之。问:“既真勇,何艺出怯书生下?”曰:“是不过攀龙附凤计耳。”问:“翁媪何人?”笑不答。伉俪甚笃,事翁姑至孝,尤善居积,自女归后,家暴富。晟清贫起家,吝于资,女则时以钱米周人急,艳名贤声,溢于桑梓。年来,贼由西道来。侦实,举村欲徙,女不可。村东固有刘厉王庙,早颓败,女命拆瓦甓累累置路侧,如寨布,如星罗。匿翁姑于曲室,嘱生领村人伏要隘,云:“见灯光即起大呼。”安置讫,贼大股至,蚁至蜂屯,疾如风雨。女华妆立村门,招之以手;贼奔入如千岩万壑,愈走愈迷。正谋返退,瓦甓忽飞起,碎贼首,黑风怒号,白昼若冥。贼见一女子提红纱灯引导曰:“吾观音案前龙女也,曷随行得生!”贼跪,口诵佛号,行十余步,见纱灯大亮,伏者尽起,引吭大呼,贼乱,自相践踏,堕大泽中。

风定,官兵来,咸就擒。内一贼无双耳,盖即前之扛箧者。女出奁中资五千金,重建厉王庙,勒碑纪事,云是捷赖神助,归功于神。又出二千金赈乡里,生略止之。女笑曰:“郎尚以武备为尽可恃也。”既而生及第,父母相继逝。生子一,名庄,秀蔼可人。急为聘名家女鹤官,以委家事。时村中有孀妇,生遗腹女而逝。女殓其母,而抚其女,名曰弃儿,瞩媳鹤官曰:“试乳哺之,长必有福。”年二十始与论婚。一日,与生更行装,随一婢一媪,遍辞戚属,云:“将往游太行。”村人争来送行,甚有牵衣泣下者。女曰:“善视吾儿即报德,毋恋恋也。”

言已,抽剑划地曰:“以此为界。”视划迹如血,而车马已远矣,庄后获解官东浙,岁饥,擅发仓廪,触怒长官,奏劾之。

朝廷遣官来勘,庄伏谒甚恭,而官人殊傲慢;及详视履历,大惊,问父母姓氏,告之,忽伏拜曰:“是吾兄也。”自云大梁籍,父母居汴时所生,名严,亦少年科甲。每闻父母云:“有兄居扬。”不意晤于此。且云已遣人迎养矣。因出资代兄斡旋,得弃官无余罪。严亦新迁官即莅任。无何,使者回,仅携婢媪来,云太公太母晨起游太行,数月不返。闻之惊悼,遣人四访,无消息。庄即移家于汴同居。严新丧偶,即以弃儿妻之,甚相得。至今村人感其德,于厉王庙侧建祠肖像祀之,曰双仙庵。

陆氏女

衢州人郑某,幼明旷能文。娶会稽陆氏女,亦姿媚明爽,伉俪绸缪。郑尝于枕席间曰:“吾二人相欢至矣,即我脱不幸,汝无复嫁,汝死,我亦如之。”对曰:“方期百年偕老,何不祥如是。”凡十年生二男,而郑生疾病,对父母复申前言,陆氏但俯首悲泣。郑竟死。未数月而媒妁来,陆氏相与周旋。舅姑责之,不听。才释服,尽移其资,适苏州曾工曹。成婚方七日,曾生奉漕檄考试他郡。行信宿,陆氏晚步厅前,有急足拜于厅前,称郑官人有书。陆取视,外题“示陆氏”三字,宛然前夫手迹也。急足忽不见。启缄读之,其辞云,“十年结发夫妻,一生祭祀之主,朝连暮以同欢,资有金而共聚。忽大幻以长往,慕他人而轻许,遗弃我之田畴,移积蓄于别户。不恤我之二子,不念我之双亲,义不足以为人妇,慈不足以为人母。

吾已诉诸上苍,行理对于冥府。”陆氏叹恨不怿,三日而亡。

柯寿菊

柯寿菊,字丹薏,广陵乐工女生。其大母八十诞辰,梦女冠持赠丹菊一枝为寿,翌晨,女生,进以名之。髫龀失怙恃,叔无赖,鬻入勾栏中。六七岁,闻人诵诗,窃爱之;见文士即求指授,一听了了。十岁初度,口占一绝云:“戏控青鸾下碧空,十年尘梦堕西风;此生不作韩枢密,愿抱秋心老蕊宫。”

一时传诵,佥谓是儿命薄心高,恐非佳兆。及长,美而侠;富儿大贾,争以缠头媚之,辄时分济寒。年二十,自以千金脱籍。私谓狎客某甲曰:“儿齿日渐增矣,浮沉风尘中,终无了局。频年积,不下十万金,颇可自给。愿乘色未衰,择一才貌惧优、可同白首者,托以终身。君阅人多矣,烦留心物色;倘当意,不吝谢也。”甲笑曰:“诺,容徐图之。”有山阴陶公子者,少年俊美,薄游广陵;艳女之名,兼利其资,赂甲求为说合。时女已独居谢客,甲特往述公子向慕意,并盛夸其门第才貌。女命导公子至,相而后可。既至,果一见目成,两心相许。公子言妻相祭频年,死在旦夕,虽暂居鋍室,一俟中馈虚人,即当正位。甲居中怂恿,女喜,遂定割臂之盟。定情后,两情缱绻,誓同生死。

居无何,公子告女曰:“将如京师,纳资求官。”问:“何官之求?”曰:“倅丞可耳。”问:“何不求守牧?”曰:“固所愿也,奈资不足何?”问:“所绌儿何?”曰:“五千金足矣。”女笑曰:“此亦甚易办,妾当足成之。奈何甘就冷宦?”公子大悦。翌日,女为治任祖钱,出五千金付公子曰:“趣速经营,早去早归,免妾久盼。”公子唯唯,订期珍重而别。逾期公子不至。女问某甲,但饰语支吾;及坚诘不已,甲乃实告。公子固携归乡里,入京求官,皆属诳语,且其妻悍妒,亦不敢纳妾媵。女知为公子所赚,殊不恚愤,笑谓甲曰:“妾初见若言大气浮,固虑少年轻薄,不可终恃,今果然也。”因详问公子里居第宅,自买太平巨舫,携媪婢五六人,径如山阴,僦屋而居,与公子望衡对宇,戒众勿泄。瞷公子母寿辰,贺客盈门,女华妆命舆往。公子方肃宾在堂,骤见女至,大惊失色。

众客不知谁何?睹女容光焕发,讶为天人,凛然不敢正视。女乃向众客敛衽致词曰:“妾广陵乐工女柯寿菊也。诸公非公子族党,亦必贵戚,妾有微忱,愿为诸公陈之,可乎?”佥曰:“愿闻。”女遂备述公子赚已始末,已,乃指公子而数之曰:“妾始以若贵公子,必知自爱,故遽以终身相托,不虞轻薄儿居心龌龊。但涎妾卖笑金,巧设骗局,自以为得计,不知妾卖笑金固用之不竭,特笑若太器小,无福以消受之耳。”公子闻之,汗流满颐,惶愧俯首,默无一词。众客为之缓颊,并好言抚慰,愿其为调停,令公子谢过,仍践前盟。女谢曰:“诸公休矣,此等龌龊儿,妾誓不与相见。今所以不惮劳苦,千里而来者,诚以若今日可负妾,异日负君、负亲、负妻、负友亦何不可!故特将若人暴告诸公,俾各慎与交游,勿受其诈耳!”

众以女言爽诀,知不可挽,因谓公子所携归五千金,当如数返璧。女笑曰:“此尤细事。若重利轻义,妾则不然;今既为若所赚,直如当日缠头少博此戋戋耳。况妾平日赒济究困,浪掷何止倍蓰。若既爱之,亦第蹴尔与之,以大快其欲可也!妾去矣。”遂别众,从容上舆登舟而去。公子面如死灰。众相对叹息,但讪诮公子薄幸而已。女旋广陵,幡然变计,曰:“一误不可再误。今必得一中年名士之在官者而事之,且非续娶不可。”

会淮安府教授周广文五十丧偶,遣媒求为继室,女夙耳周固名士,欣然许之。嫁后,琴瑟甚敦。越岁,生一子,周益嬖之。

前室固有二子。尝与女言:“冷官多子,虑垂老无以资俯育。”

女曰:“奈何?”周曰:“差老固善鸱夷术,向苦无资,闻卿多私蓄,若假我权子母,不患不得什佰息也。”女曰:“业夫妻矣,曷不早言,妾物即君物,但挥霍耳。何假为?”遂倾箱罄出所蓄十万金付之。周得金,罢官业鹾。不三年,得子金二十万。即罢所业。肆筵设席,延女上座,自捧卮以献曰:“赖卿母金得少弋获,子孙不忧冻馁,皆卿之赐!虽然卿出身平康,无不知者,仆纵疏狂,亦不合俨然聘为继配。即仆自愿之,其如天下后世口实何?”女曰:“妾从君生子,已扶床矣,何忽出此言?岂畴昔申旦之誓,非君意耶!”周曰:“良有之。向以闻卿所蓄甚富,姑妄言之;藉可运筹生色,一洗寒酸。今幸如愿,卿之母金当仍归赵,并酬以什一之息。我有旨蓄,亦以御冬。老夫髦矣,卿近中年,独居鳏处,两足存活。自今以往,永与卿决矣。”女曰:“决则决矣,妾所生雏,将焉置之?”

周曰:“卿如难割爱,将雏俱去可耳。”女曰:“诺。”即日携子挟金,仍旋广陵。以鸠工庀材,大治第宅;购良田沃产,择老成纪纲司之。每岁出纳,躬自会计,日益饶富,不惜厚俸延名师以课子。子十四岁,周殁。

女赍重赙,携子斩衰临吊,周之二子拒之,不许入口,恸哭而返。或谓女十岁时所为诗,终成谶语。所谓心高命薄者,非耶?自以郁郁不乐。四十岁后,改号瘦菊老人。然风骨珊珊,虽当中年,望之犹如二十许人。

彩凤

新昌孙秀才,轶群清才,玉貌工琴,善吟咏,洒然裙屐少年也。家故乡居,偶入城访戚,归途遇雨,浑身沾湿。见道旁有草舍,扣门,一叟出应,延之草堂。燃火燎衣,留款酒馔,家无僮仆,仅一婢往来供给。翁亦蹀蹀其劳。孙不自安,乃起挽坐,叟言庸姓,中州人,流寓于此。年七十丧偶,止一女彩凤,年十六矣。言己,亦转叩孙,孙以实对。

叟曰:“观子仪表,必非久人下者;室女幸不陋劣,愿附为婚姻。”孙辞已聘,叟固言无妨,曰:“仆钟漏待尽,久欲弃家访道,徒以弱息累人,今得事君子,于愿已了。”孙曰:“感翁厚意,何敢固却?但家有慈母,尚容禀白。”叟曰:“此固应尔。”方展叙间,天已逼冥,叟留暂宿,导至草堂夹室,竹床髹几,位置楚楚;插架书卷极富,壁悬素琴一张。叟陪夕飧,茗饮剧谈,旋见小婢捧衾褥至,叟嘱安置,遂去。孙思订婚之言,辗转不寐。俄闻房后弹琴声,音调清越,忧思约指;细听,乃《关雎》之次章。孙触所好,披衣起,亦取壁上琴,鼓《凤求凰》之操,并占《菩萨蛮》一阕记之,词曰:“无端一阵廉纤雨,天公苦苦留人住,雨后月华生,幽人分外明,隔墙琴韵度,细把忧思诉。辗侧睡难安,知他玉指寒。”

天既明,叟出,作别。回家向母缅述其事。母虑物议,且恐失母之雏,未娴闺训,不允,孙内恋女,外迫慈训;心违意迫,无计可施,久之遂玻初犹支离搘拄,月余,奄奄一息矣。孙固双祧,其从母见其瘠,询得其故。怼曰:“姆姆何守头巾戒?杀吾儿,我俩人他日将谁依乎?”遂浼其父赴唐翁媒定涓吉,两娶焉,原聘杨,固大家女,亦娴翰墨。孙得温柔乡,有终焉之志。既而,母促孙入都赴试。彩曰:“途中恐有意外,我当偕行。”孙虑母不允,彩曰:“不必白母,我自有策。”

早旦朝母,请曰“郎入都,儿欲暂归,省视老父。”母允之。

彩嘱孙先行,逆旅相待,三更许果来。问:“深夜何能一人至此?”彩曰:“实告君,我狐仙也。因与子有夙缘,故相从。”

是昼则同车,夜则伺枕,惟孙见之,他人皆不见也。行至荏平,王伦变起,贼党欲屠城。孙张惶无措,彩摇手令无声;探怀出纸剪人马无算,大才盈指,向空撒去,旋见神兵鼓噪至。贼疑官军有备,乃骇窜去。孙得无恙。将抵京,辞孙先归,留之不可,出三艺一诗。令孙熟之。曰:“出闱即归,今科必捷。君命止孝廉,明岁亦不能入闱也。”是科果获隽。旋即奉嗣母讳,不及北上。彩后与杨各生一子。一日,彩归宁,以儿付杨曰:“托姊善视,饥时但饲以饭,切勿与乳也。”彩去,杨爱儿逾于己出,儿饮以乳哺之。彩归嗅儿,嗔曰:“与姊云何?今违我戒,子不育矣。”遂怫然去。未三日,儿果惊死。彩亦从此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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