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灯录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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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集卷一 卜者梁翁

  海昌张端林,父为云南尉,卒于任。端林迎父榇归,道由湖广,米价甚廉,以宦囊所有,籴八百石,舟运入豫江。值大风,望船多处收泊。至一村落,面面皆河,客舟环泊中,有一大家,高其?闳,厚其墙垣,门前停舟更密。

  端林登岸散步,偶入酒肆,沽饮独酌,闻人议论,卜者梁翁,知人过去未来事,言休咎,其应如响。端林就客问之,始知即大宅内之人,遇异人传大六壬。著名问卜,无须开口,即知所事。因此起家巨万。近以年老,每日只卖十二课,须黎明至其家,与挂号者清钱百文,课金一两,得到簿内,则得占;迟则挂号不及,即不得与人争趋之。有不远千里而来候教者,故门前舟常满也。端林亦起意问卜。

  次日,赍银钱入其家。门房内设柜,掌柜者系其亲戚,收仪登号。及端林去,十二数已满,强之增添,则曰:“非翁自主,不敢有加也。”乃持簿邀十二客入内,端林随入观之。登堂入室,室中陈设精雅。有老翁年近八旬,带四品冠,据案上坐。前列牙筹一个,两旁设四小几,各具笔砚;其徒四人,伺应书单,前后坐椅环列。客入,翁起让坐。客各就位,掌柜人开簿唱号,曰:“第一号某客,请抽筹。”客抽送翁前,翁观筹掐指,谓其徒曰:“某客得某时,以某事问课,主何凶吉。”徒举笔照录,所断皆合来意,无一爽者。十二课次第毕,客亦陆续退出。端林目注神凝,忘其进退。翁忽谓曰:“远客不及入号,老朽合送一课,以尽地主之谊。足下姓张,从滇南来耶?”端林曰:“然,何以知之?”翁曰:“足下坐下离宫,正时属午,度值张宿。我固知之。今日乙卯,三传申酉戌为日之财官,值贵神,太常、玄武、白虎、凶神同官爻,为有官之尊属,舟中合有父棺。戌为地狱,生前曾为司狱之官。太常为米麦,附酉金而兼连茹,当带有稻米。两金重四,其八百石乎?寅申一冲,箕星动矣。明日寅时,转西北风大顺。末传为地足,与卯作合,应十二月之卯日到籍,其米不但不得价,且颗粒全无。缘财入玄武耗散之手,尽化为三传之鬼矣。足下其慎之。”端林得课,回舟,果于五鼓得顺风,扬帆而进,于腊月二十六日己卯,抵邑之王家桥。改岁之际,无暇安葬。泊舟处,有姊夫陆某,米客也,借其闲地权厝父棺。因思米运入家,宗族强借可虞,不如近就姊家,以寄于栈。端林奉母回城度岁。岁朝往贺姊家,叩关而入,其姊对之号泣,曰:“尔姊夫亏客货千余金,上年尔所寄之米,被客强起去,姊夫无以对尔,今不知遁于何处。”端林忆及梁翁之课,慨然曰:“数已前定,果无可逃。姊勿惶急,忝在至亲,米价不定计论矣。我为寻访姊夫归家可也。”

三集卷一 小王子

  江左徐君,知医道,开设药肆为业。门临官河,栽柳成阴,有美荫。一丐者小艇,恒泊于下,有二妇操异音,日与其夫荡桨行乞。盛暑之际,忽闻二妇大放悲声,徐往观之,丐已欲毙,气存一息。发恻隐心,谓其妇曰:“尔夫当是痧症,我取药来,或可救也。”遂与蟾酥丸,用童便灌之,大醒,越日大愈。丐登门叩首,谢活命恩。自此放舟一去,不复返矣。

  历十年余,徐积得百数金,亲友合本,渡海赴关东贩豆。遇狂风,飘入大洋,舟不能为力,砍桅去帆,任其播扬。不知几日夜,亦不知几千百里,遇岛触机而舟碎,财物俱沉,所幸人无伤损,聚哭于沙屿而已。此岛内系大镇市,朝鲜所辖。有望者,见舟破人存,咸来问询,备录名单,飞报所司。值小王子巡边,闻报见单,亲临检点。至徐君,审视其行业,曰:“先生门前垂柳尚存乎?”徐不知所以,谨以实对。王子乃命司官,以诸客就养于馆舍,厚给其饩廪,曰:“遇便送还天朝可也。”命备法驾,肃徐登辇,王自乘骑前导。白旄黄钺,禁尉传呼,待人跪道。徐怦怦然,如梦如痴,听之而已。

  越两日,及大城,百官郊迎。添卤簿,易銮舆,称跸而入。城中三市六街,人烟辐凑。至宫门,王子挽徐手,升殿交拜,分宾主西东对坐。传命后宫,宣妃主夫人见客。乃有彩娥贵嫔,翼二夫人出,法衣象服,佩玉鸣铛,向徐盈盈再拜。徐答拜不迭,长跪于地,曰:“小人何德何能,敢受我王殊礼?请明告我,以志异数。”王子亦跽告曰:“先生忘十年前,柳荫下,小艇中之病丐乎?即寡人也。我国法,凡贵者,得异症,必远丐三年,以神忏悔。寡人二十余岁时,忽得眩疾,发则眩晕即死,过日而苏。前王命太史占之,须乞丐中华沿海之区,必有奇遇,疾以痊也。”乃指二妃,曰:“寡人带渠行乞,得遇先生,以仙丹救治寡人,自此即愈。逮今十余年,不复发矣。昔年王父崩,寡人即位,国服甫满,尚未朝贡请封,故国人犹以小王子称寡人耳。今天幸先生来此,俾寡人有以报德。先生欲贵乎?欲富乎?欲贵则特设宾师之位,以奉先生;欲富则珍宝货财,惟先生命。”徐曰:“小人远方医士,无奇才异能,敢妄玷宾师,以速官谤?无已,本为运豆而来,请假为资本,送之关东,则感戴无既矣。”王子笑曰:“关青豆不及小邦者,不意中华贵至此。异日,请先生观我仓贮,何如?”乃开大醵毕,馆徐于天使行宫,命大臣之善华言者陪侍,娱之以本国杂乐。王子日往朝之。

  居数日,徐思家,欲归辞。留数四,不得已,王子命开太仓,请往观豆,则一颗之大,约重四五分,果胜于关青数倍。徐欲之,王子举仓以赠,载海舶数十艘,奉徐与诸客,以王大船送之归国。徐货豆得十余万金,改药肆为质库矣。

  或曰:惜哉徐君,不取珍宝,而??于豆,芗曰:倬哉徐君,不贪珍宝,而仅仅以豆。不失我中华体统,其市侩之豪杰哉?

三集卷二 科场五则

  吴生,浙之?李人,儒而兼贾,不预科场久矣。是年梦其父祖,催令入闱。生自知此道荒疏,无可侥幸之处,置之勿论。嗣又梦父祖厉色督责之,曰:“汝若不去,场中缺一孝廉矣。是为违天。违天不祥,必有后祸。”生及述其无文,何遇。父笑曰:“易耳。今科头题为‘乡人皆好之’一节,本家兰陔先生有此文,汝入闱时,访而录之可也。”生始欣然温故入闱,访问兰陔先生所在。

  夫吴兰陔者,时文中之名手也,其门下从学之徒数百人,发科甲入词林者甚众。唯先生落笔高古,屡困场屋,时年已五旬外矣,功名之念甚切。生访得之,致其景仰之意,曰:“闻先生窗下有‘乡人皆好之’一节题文,为士林传诵。小子与先生居隔百里,未由亲炙。今日尚闲,务求赐教。”兰陔见其殷勤难却,录出与观。生曰:“容小子携回号舍,细细揣摩可乎?”兰陔颔之,生欢喜捧去。未几,兰陔亦往生号内答之,见其在卷上挥毫疾书,讶曰:“尚未出题,何得有文?”生笑曰:“小子读先生文,不忍释手,恭缮试卷,以志钦佩,即文不对题,不过被黜而已,亦所甘心。”兰陔曰:“我累足下矣,奈何奈何?”遂别去。逢相识者告之,一时传作新闻。

  是夜试题出,果对。兰陔不胜悔恨,曰:“得意之作,既被人录去,谅天意终身不得售矣!”遂信笔一挥,交卷而去。二三场为门人苦劝讫事,是科竟中。兰陔以旧作入见座主,曰:“门生薄有微名,闱中之作,聊以塞责,不堪为多士寓目,请以此文易之。”座主曰:“可。虽然,此文若在场中,未必中式。盖阅卷时,走马看花,气机流走者,易于动目。此文非反复数过,不知其佳处,试官有此闲情乎?故无益也。”兰陔悟,遂有《读墨一隅》之选。

  先是吴生归,不作第二人想,整顿衣冠,预备筵宴,思作新孝廉之乐,若登天然。瞬过重阳,闱榜发而好音竟绝,觅得题名录观之,兰陔高捷矣。怨恨之极,怒其父祖,曰:“何为诓骗子孙耶?”欲毁木主。夜复梦父祖来,怒责之,曰:“不肖子,何知此中自有天命?汝若不抄袭兰陔之文,彼必自录,又不得中式矣。”生曰:“彼之中与不中,与我何干耶?”父曰:“闱中饭食,皆出帑项,即为天禄,非生时注籍,岂易得哉!汝命中尚有一次,不完,总不得安静也。”生悟,次科仍入闱,其友曰:“前此得极妙文章,尚不入彀,今何为耶?”生曰:“公等皆抡元夺魁手,我自来领钦赐食,以了公案耳。”

  北闱大学士某公典试,题为“回也,闻一以知十”二句,所取文内,有用《易经》“天一地二”及“七日来复”、“八月有凶”等语,不慊士心。好事者撰新戏云:

  玉帝巡守,忽见怨气上冲阻驾,问于太白星官,奏曰:“此时人间乡试,士子有不才而遇,才而不遇者,不安义命,故有此怨毒之气,致干圣驾。”帝曰:“乡试取士,皆有定额,本属善法。若二教中仙佛,漫无定数,致有弄法欺人、兴妖作怪之辈,朕甚虑之。亦将仿照人间,举行乡试,可乎?”太白曰:“善哉善哉,不可缓矣。”

  爰命文昌历举文理优长之神仙,以充试官,如儒童菩萨、文殊菩萨及地下修文郎辈,皆命往洞天福地,纷纷去矣。唯玉京尚无典试者。帝问太白星官,太白曰:“此处应位尊爵显者为之。”乃举齐天大圣孙悟空,帝曰:“尊矣显矣,奈其不通文墨乎?”太白曰:“天下试官,未必尽通。况猴子最灵,奉命之后,自能设法延请高明相助,可无虑矣。”

  爰召悟空,命之主试,不得推辞。悟空不敢违命,入文昌宫,请友为助。文昌曰:“我宫内天聋地哑二童,俱为人聘去矣,焉有余人?”悟空退,思吕纯阳为大唐进士,必通文理,往商之,吕祖曰:“我已奉命典试琅环福地,何暇相助?无已,或访知命之士,以命取人,亦不为屈。”悟空往访鬼谷先生,行抵北天门,与玄天上帝晤,问知来意,上帝笑曰:“若须知命者,不必远求,我座下龟灵圣母,为当今第一能手。”悟空悦,乃召圣母见之,曰:“蠢然一物,请入闱中,未免不雅。”圣母曰:“我之法身能大能小,能现能隐,请缩为金钱龟,藏于大圣袖中,则人皆不觉。及阅文时,我知其命应中式者,以我八卦衣,在大圣前显之,大圣取之无误也。”悟空从之,故是科多取八卦者,戏为皇上所闻,罚试官俸,而停用泛词者三科会试。  江右召贡生,有三子,皆举业,长为廪膳生,次为增广生,其三应童子试,十余年不售,长为老童生矣,其父厌恶之,谪在厨房司灶,故“烧火三相公”之句,噪于戚里。值开科年,长次二子高列优等,将届入闱。父命三相公同往会垣,供奔走之役,三相公欣然应命。入见其妻,呜咽悲泣,三相公叩其故,妻曰:“二伯人也,汝亦人也。何二伯若座上客,汝为灶下养耶?已属无耻;今乐为送考之下走,为汝妻者,何颜立于妯娌之间耶?”三相公曰:“我岂乐为,父命难违耳。”妻曰:“我何敢教汝违父命。汝若有志,亦得进场,我与有荣施矣。”三相公曰:“童生焉得与大试,奈我命何?”妻曰:“汝此去必谒丈人,是为方伯管库之吏,捐纳省监,系属专司。我有金珠在,汝以质与丈人,捐一监生,亦可观光闱屋矣。”三相公欢然从之。偕父兄赴会垣,谒妻父。纳监讫,归谓父曰:“丈人强与儿监,欲儿就试也。”父曰:“遗才不取,或贴出墙东,看汝何颜见丈人耶?”及录遗,公然附取,得随两兄入闱。因三相公食量甚宏,其父为之备绍酒金蹄烧鸭薰鹅之类,满足一挑。三相公领卷入号舍,见其左右邻,皆武林寒士,三相公慷慨食之,邻士皆悦。

  是夜题来,“譬如为山”四句。至次日之下午,三相公仍大烹以延邻士,皆议论名人作法,三相公默然。邻士叩其故,三相公实告以:“初次观光,遇大题敷衍难成,奈何?”邻士笑曰:“若欲完篇,何难之有?十三经中不乏山字话头,莫管议论,填砌成文,则洋洋数千言,尚引用不完也。”三相公亦实告以腹内空虚之故。邻士争为写书,且教以连用之法。三相公悟,挥洒自如,千言立就。试毕,其长次二兄皆录文呈父,父乃举酒阅文,恬吟密咏,推为必售之作。三相公亦技痒,以其稿恭呈父前,其父拍案大呼曰:“浮泛至此,亦可以见人乎?不知愧恧,至汝极矣!”其兄碎其文,喝令速退,勿触父怒也。三相公抱头鼠窜而去。

  是科主试者,非邓奇即帅怪。此二公者,生性偏僻,好为诡异。十五日例设抡元宴,隔帘相叙。内则正副二主试,带同十八房考官,外则监临中丞,相率提调名官合宴。此夜公请主试宣明题义,应取何等文字,以定元魁。大主试笑曰:“文无定法,唯真山真水者中。”此戏言也,中丞不觉失声耍笑,众官和之,哄堂一粲。大主试怒,拂袖而起,曰:“我欲云云,谁敢尔尔!”竟罢宴入内,众官不欢而散。皆私议,特觅此等浮泛之作以玩之。幸有三相公之妙文在,一房官得之,笑不可遏;众官闻声趋视,曰:“有此不通主试,即有此不通举子,可谓千古奇遇。”众曰:“何不荐之?”此房官曰:“无乃过谑。”众曰:“我等公荐如何?”皆首肯。于是十八官相率呈堂,曰:“职等自奉命后,在九千六百余卷中,仅搜求得真山真水者一本,用敢公呈电鉴。”大主试阅之,明知众官谑己,拍案而起曰:“如此典博之文,不合抡元耶?”举墨笔于填书之处,密密圈之,标定第一名。众官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幸副主试闻声而来,持此卷且读且笑,谓大主试曰:“博则博矣,无乃稍涉浮泛乎?”大主试曰:“此元我定,与阁下无干。放榜后,我自挂弹章,请皇上处分可也。”咸知其固执之性,倔强难挽,皆无言而退。三相公居然发解矣。

  是时召公率其三子,移寓西湖之麓。至龙虎日,高会亲友,开宴以俟捷音,各出文互相赞诵。三相公举碗擎杯,往来应酬。或索其文阅,复为父兄诟谇。或怒曰:“渠既入场,何至不堪如此!”携三相公手,踏月湖堤,以销不平之气。值报捷者飞舆而来,问之,有召姓,三相公喜曰:“我兄中矣。”共拥至父前,众称非常之喜,先索报资,不与名条阅视。召曰:“我大儿合中久矣,今发已迟,不足奇也。”众曰:“否。”召曰:“然则我次儿正应中试。”众亦曰:“否。”召曰:“否则误矣。岂有烧火三相公得中举人耶?”众曰:“然。”召曰:“果有之,已属万幸,不过副车,好则榜尾耳。”众曰:“请定赏例,自观名条可知也。”召曰:“副举十金,正榜倍之。”众曰:“元魁如何?”召曰:“魁则五十,元可百金,决无此理。”众使书券讫,攫其百金一纸,而与之报条,公然第一。召骇曰:“文风之变迁,至于此极,今而后不敢论文矣。”  有朱解元者,眇一目,人呼为朱瞎子,亦曰朱半仙,时文中之能手也,名噪一时。其未发解之前一科,偕友赴试。八月初七日,夜梦见二青衣,相邀入一殿廷,有冕旒王者,降阶相迎曰:“闻先生文名籍甚,今有尔浙闱墨,请先生为之润饰。”朱唯唯。延入后殿,朱衣神以卷送阅,王者命置笔砚于几而退。朱见元作格法高超,惟稍有未圆融处,为之易数字,已尽善矣。王者复来,谓朱曰:“先生且停笔墨。今科解元,文才尚好,不意该县城隍神来奏,此生竟有奸人室女事,阴德有亏,应削其籍。予已追取下科解元,文到请先生正之。”朱阅其文,曰:“此必童子之作。质地虽佳,功夫未到,何以冠多士?”王者曰:“且请就文整顿,资格所限,不能易他人也。”朱大加删削,炼作老境笔路,以呈王者,王者许可。命梦神飞传与之。然后次第阅竟,亦大费经营矣。

  王者大悦,曰:“先生在后科之元也,今以阅卷功,拔补下科元缺,以酬劳瘁。致所黜之元,系山阴某生奸其邻女,幸未破败,然而神目如电,已为所司执秦。先生归去,访其人,劝其改过,将来尚可登科也。至新解元,诚如先生所云,系新进童子,其父兄皆为词林,仁和人,祖宗功德甚厚,子孙科第,未有艾也。然此子拔早一科,阴律应减阳寿五年,先生亦为之劝勉,俾绳其祖武,不但寿可免减,禄且日增矣。”遂命青衣仍送朱回寓,而梦觉,已高卧三日。其仆守之,见朱忽醒,曰:“何病耶?头场将毕,自误功名,奈何?”朱曰:“倦耳,无病。”遣仆往接其友,录出两元作。俟友回,出门访见山阴生,及仁和童子,告以神语,以文为证,皆惶悚受教。朱归,视亲友之文,一读破题,即知其中第几名。有佳文,曰:“惜哉不售,其伤阴耶?”初不之信,后皆不爽,遂有半仙之称。  吾乡有刘君者,应童试不售,去而习申韩业,公然宪幕。丁卯岁朝,梦迎天榜,伊名列第一。不觉技痒,复理故业,纳监入闱。头场犯规被贴,居然第一,此鬼神揶揄之耶?抑若吴生之命有天禄耶?必居一于此矣。

三集卷二 姚幕府

  台逆之乱,制军已飞章入告,集百官议策守计,连日未决。忽有严旨下,值制军筵宴时也,客皆退避。制军接读之间,目定口呆,神魂失据,颓乎座上矣。仆皆惶急,奔告公子。公子来,先捧谕旨,与幕友姚先生阅之,骇曰:“殆矣,上意切责其怠缓,限十日内平定。为今之计,唯有刻即进兵,以副庙莫。”公子曰:“父病垂危,焉能进剿?”姚公曰:“我与尊公宾主相投,久而无间,今日之事,不得不出身赞襄,姑将尊公抬送大堂,我当代为发令。”公子不得已,从之。

  乃命文武员弁,俱集辕门听令。鸣炮升堂,连座抬制军于暖阁,垂其帷幕,若避风然。姚服从者衣冠,以令箭出入传谕。先命水师立备战舰,命水军总戎为先行,五鼓放洋,直取鹿门耳。左军从左,右军从右,张两翼,以助先行。中军擐甲执械,齐集海门,以候本督部征进。命蕃司速运军需。并拣选文职之可以参赞军谋者,随军听用。移请中丞督率臬道府县保守城垣,以备非常。

  是时,文自制军以下,畏葸不前;武自千把以上,争先欲战。以致内外惶惑。兹闻制军忽然振作,号令井井有条,军弁莫不踊跃从事。令毕,抬制军入内,以安神丸与参汤灌之,渐苏,见妻子环伺,失声悲泣曰:“吾命休矣。”公子以姚先生所为告之,益骇曰:“如此,则尸骨不得存矣。”请姚先生商之,姚曰:“此事无所再议者。不进,则圣怒莫测,难保自家;进则虽死犹荣,况生还可必乎矣!”制军思之,跃然而起,曰:“先生之言,胜于良药,吾无病矣。唯有求先生偕渡重洋,始终其事。”姚曰:“诺。兵贵神速,请即启行。”挽制军手而出。文武官弁,群以升舆。

  至海门,前军已发,两翼犹留。讯其故,缘艨艟不足。姚传制军令于海口,曰:“有能以商舟济我师者,予五品官。”有舟子来试投之,立给水师守备。于是群舟争集,三军毕登,扬帆冲浪而前。海神呵护,一昼夜直抵鹿门,攻其无备。前军已入,两翼从之。制军统全师进围台城,出逆意外。贼党掳掠未回,皆散还村落间,守御单弱。姚与制军巡督,见城以竹木为之,伏两翼于后道,夜使前军纵火声喊,缺后道以逸之。贼出遇伏,一鼓成擒,招降余党,分派内地,不旬日而全台俱平。飞骑报捷,帝大悦,召制军入觐,曰:“朕视尔畏葸犹昔,此举何其奋勇,必有能参赞之者。”制军不能隐,奏知姚幕友之事。特旨召见,欲予一官,姚顿首曰:“草莽之臣,敢因圣训,而自居功?且赞襄助顺,即所以报效朝廷,与有官等耳,敢辞。”帝嘉其刚直,赐四品卿衔,命永镇闽督幕府。

  芗曰:才如姚君,方不愧为入幕之宾。不然,庸庸者流,奚啻书吏之头目,臧获之首领耶,乌足道哉!

三集卷二 周封翁

  蜀之周老人,八旬外,樵于山而得宝藏,娶卖浆者女,生二子,此见于记载久矣。更有异者,其长子目有真光,察人无错。生子煌,少年入词林,故其父皆以封翁尊之。

  有楚人某进士,煌同年也。人本傥,貌亦魁梧,与煌友善。因归班候选,急于自效,谋捐分发。素稔周氏多财,与煌借银两千。煌曰:“我祖年届百有二十,我将告假上寿,兄其偕回我籍,与父商之,谅无不慨允也。”  归告乃翁,翁出见客,款接殷勤。入室谓煌曰:“如数与银,还否听之,但此后务宜疏远,以防后患。”某得银援例,分发江南,旋补巨邑。专丁备礼,赍银付还,致书感谢,并达思慕之忱。翁使记室答之,以司总列名,厚给使者盘费,嘱告乃主,以翁父子,俱未能作书,因病故也。不久某以赃败身戮。是时,甫定寄顿者罪例,富室被诬,往往有之。是以究其家人,词连周氏。煌时在馆,即以与某虽系同年,并无音讯往来为辩。上司检查无据,宥释不问。

  又程老实者,质库中之立柜伙也。其库主以游荡败,欲举十万金之资本,愿以八折速售。程每对人嗟叹,曰:“焉得八万金,则先发加二财也。”或绐之曰:“周氏以数百万举债,汝往贷八万金,有何难哉?”程信以为然,乃假伙伴衣冠,往周宅,请见封翁。翁见之,陈其来意,翁笑曰:“八万金似非容易,姑缓图之。”程自觉鲁莽,?告退。翁送之出,值阴沉欲雨,客去翁回。而雨渐大。翁思山路难行,程已年高,恐其失跌,使家人追之,去逾时而客始返,翁密询家人,云:“客出门遇雨,在树林下,去其衣履,包裹而行。小人追回,复在大门内,重着衣冠方入。是以迟迟。”翁乃问程曰:“足下衣冠自有之乎,抑假于人乎?请以实告。”程忸怩曰:“借诸同伙,数人凑合者。”翁曰:“善,今天雨泥泞,勿损人之物,姑止一宿。明日我与足下偕往城中,检点质库,再商行止可耳。”程唯唯。

  次日,翁果与程车马仆从而去,质库中人见之,深讶其事。翁历内外,检阅一过,谓程曰:“足下之言不谬。”尽与八万金接续,且平分余资,使之司总。程感激图报,克俭克勤,是以岁入之利,较他处为优。  或问于翁曰:“某进士品格貌相,人人所愿交者,而翁必欲绝之,后果败,几被其累。程掌柜贸然而来,人人所讥诮者,而翁毅然从之,至今深得其力,是何道也?”翁曰:“道在目前,人自不察耳。某身为进士,入仕有途,何必欲速,其贪可知矣。贪以败官,古之训也。程掌柜假人衣冠,尚知保惜爱护,矧巨万财物乎?故知其受托不苟也。”

三集卷二 陬邑官亲

  西域之变,大将军福公,奉命进剿。统领巴图鲁,及吉林健旅,声势赫奕,所过州县,以办差不善,登白简者不一。传檄至陬邑,缺既清苦,官亦疲惫,闻前途才干之员,每有失误,心切惶恐,日惟涕泣而已。其官亲某,向司征比,默默无闻。今见其戚官将败矣,不忍坐视,乃谓之曰:“库中有二三百金乎?”令曰:“有之,不敷所用。”曰:“既有之,尚可为也。尽以与我,不问出入,或者无碍前程乎!”大令无可如何之际,姑以听之。

  时值盛暑炎炎,几至流金烁石,官亲乃与工房相度馆舍,极其宽敞,染古色纸以表糊之,字画皆用旧物。其椅桌以油核桃仁薰作乌木色。以人家用旧之藤竹席片蒸洗一色,按其大小形象,制为引枕靠垫,蓝缎为边,以玫瑰杂杨花代扎实之。其帘幕用深绿色虾须竹为之。其天棚,自村口直接至上房,长有里许。因惜买多席,仅敷一层,恐透暑气,加以盐包杂松毛盖之。其陈设,则山中购小松柏,栽数百盆,夹道而列。所有茉莉花夜来香之属,列在其后,只觉芳馥,而不见形影。公馆后,及左右墙外,三面环列水桶,以竹截作喷筒,伏民夫数百人,各持一筒吸水,向上细细喷之,俾屋上棚间,不干不湿,润泽而已。西瓜为汁,以绢沥之,稍加冰糖薄荷水相和,其凉沁腹。茶用兰芽雪瑞,本系北产,气香味厚,色亦清冽,用沙瓯烹熟,坐于水筒铺,以取温和。

  陈甫毕,大将军至矣,令出远迓。将军由皎日之下而来,舆入村口,已觉阴凉;至公馆内,两旁松柏阴森,更觉沉静古穆;并无结彩悬灯,耀目增光之物,心地一爽。坐其铺垫,皆软滑清香。不觉大乐,曰:“天仙界,水晶宫,不是过矣。不意僻陋小邑,竟有是耶!可见人以才能为贵也。”及进西瓜汤,饮兰雪茶,莫名其妙。唤从官入,曰:“此系尖站,并非住宿之所,然我自出都以来,日夜不得偃息,讵肯舍此清凉地,而就火焰山耶?汝等弹压兵役,前往宿站,只须留数人伺应,我五鼓启程来也。”

  传令入,曰:“我食不甘味,睡不贴席者久矣,贤大令造此福地,我今夜宿此,已分外挠扰,勿多备酒席,勿多赏从人银钱,有强索,即告我处置。汝以长才屈于下邑,上司之过也。我当保奏。”令叩首谢出。及进酒席,则雪雁冰参,卤鸭糟鸡之类,只觉香鲜配口,无一毫肥腻气味,亦大醉饱。乐甚,以二千金与令,以赏其费。及起马,令来道谢叩送,将军赞叹不绝而去。令后此果膺保荐,仕至宪司,皆一官亲力也。

  或曰:才能之士,湮没无闻,惜乎!芗曰:此其小焉者也。古来救君主于垂危,转覆败于俄顷,而史不列其名姓者,如赵之厮养卒,金之两书生;功高不赏,是以名没不彰。其怨恸于九泉耶,抑不屑不洁,如遗逸辈之特隐其名耶?东坡云:“但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害到公卿。”由此观之,是卒与书生,固不屑为公卿也。

三集卷二 同胞三鼎甲

  明季之乱,盗贼纵横,畿内几无完邑。有某翁者,乡居而巨富,好行善事,平日造桥修路,给药施棺,无不踊跃从事。及饥馑之年,助赈外,独赡其乡邻者非一次。故遐迩称善人,莫不感激,虽流贼之暴,戕官劫库,亦不忍犯翁家。

  时有草寇之中伪大将军,掳掠妇女千余人,肆其淫乐。忽奉伪王调取赴敌,伪将不能携带妇女,贼伙商令寄存翁家,因其闲房宽大,而有养赡也。翁不敢辞,受而舍之,给予饮食。贼去后,夜闻妇女悲恸声,翁不忍,欲纵之。入问妇女,有所归否,皆曰:“愿死于道路,不愿生为贼妻也。”翁各给银米,夜使远?矣。遣仆广收牲畜骨殖,散布各屋内,纵火以焚,嘱邻里勿泄。未几贼归,翁垂涕而告以失火故,贼见瓦砾场上,焦骼残骸无算,信之不疑。

  旋清兵入,戡定大难,圣主即真,人民复业。翁家三子,皆读书入泮。其大郎娶王氏女,旧族也,得时文真传,能决科第。于归后,索夫窗课阅之,曰:“郎君笔下,超超元箸,惜法脉未清,词华杂凑,师之过也。妾为郎君一点窜间,即入彀矣。”大郎心悦诚服,录示法家,佥曰:“数日不见,学业骤长至此,其入生花之梦耶?”  于是二郎三郎,闻嫂氏能,各以文呈教。王夫人曰:“两叔皆天才,文虽不及乃兄元气混沦,然偏师先济,皆科甲中人耳。”亦尽心指导。三郎甚颖悟,数月间,卓然入妙。旋中式,连捷南宫,探花及第。欲于中门悬匾额,王夫人阻之,曰:“是不能越分,应俟两兄。”命悬于门右,众皆窃笑之,然不敢不从。

  二郎奋志功名,逾年,亦发榜眼及第,王夫人命悬额于门左。是时大郎犹诸生也,对其妻泣曰:“两弟皆飞腾而去,我恐没世无闻矣。”王夫人笑曰:“偏师先济,妾预言之,郎君勿灰厥志,龙头属老成,自古云然。俟元气充沛,自当超两弟而上之。”是科仅得榜尾。又越三年,果状元及第。泥金报至,戚里无不佩服夫人者。翁大悦,谓之曰:“是皆儿妇之力也。今尚有女未婚,我欲得一传胪婿,则尽善尽美矣。”王夫人曰:“文笔之发与不发,妇能决之。两叔鼎甲,亦偶然耳,何能预定传胪耶?虽然,姑请试之。”

  议开文会,凡邑中之生童未婚者,皆延之,不论贫富。三复而得一生,甚寒苦,翁赘之于家,使王夫人督课之,果得传胪及第。翁自为门联,曰:“一婿传胪今世有,三儿鼎甲古来无。”  芗曰:幼时闻吾父吾兄言之凿凿,久而忘其姓氏,姑缺俟补。书曰:“作善降祥。”天之定理。第以年少而决科如神,远于男子,似言者过矣。殊不知翁之所活妇女千余,其精华萃于王氏一身,英灵敏妙,如握宝鉴,如持玉尺,自然大胜凡庸。且冥冥中示果报之功,为善人劝,其何疑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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