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智录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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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福

  何福,字德有,宛平拔贡生。居县之北鄙,为人纯诚。先富后贫,产业殆尽,而赋税尚多,每至完纳,如过炎山。

  是年又届纳期,称贷而益,仅足其半。思尽有先输,犹较统欠之为愈也。早起赴都,日晡始抵城。甫入海岱门,有人迎谓曰:“君非选拔何老爷乎?”曰:“然。”何熟目之,曰:“素未谋面,无乃误乎?”曰:“不误,家主人有请。”“君主何人?”曰:“至自知之。”至,则门阀宏深,俨然素封。其人先入,未几有颁白老人盛服出迓,三揖而入。坐既定,何曰:“先生尊姓?”曰:“姓胡。”何方欲再言,胡曰:“君何姓、福名、字德有,辛酉科之拔贡乎?”曰:“先生何以知之?”曰:“不但此,君年庚三十有二,新春甲寅寅时生乎?”何闻之,不胜惊异,曰:“愿闻先生先知之故。”胡曰:“蒙仙人指示,故知之。请为君徐陈原委:仆年届古稀,只有一女,及笄未字。仙人述君门阀,且曰与君有缘,今愿以女奉箕帚。”何以胡言陡出,且未知其女德容何似,心怀疑惧。因辞曰:“家有糟糠,未敢遵命。”胡曰:“君妻氏周,禀性平和,仆岂不知。相容则同居,不合则各爨,何伤乎?且实与君大有利益。”何默不言。胡曰:“今日良辰,便可成礼。君非娶嫡,鼓吹灯彩,概可从略,惟冠带行礼可耳。”言毕,胡竟入。多时始出,从人托顶帽、补服、朝珠等物。胡曰:“可衣此行礼。”何视之,四品顶带也。曰:“小生功名卑贱,岂可僭分?”胡曰:“此老夫故物。君衣帽猝不及备,服之行礼,礼毕脱去,又谁见?”何固辞,强衣之。衣甫毕,从人出请。遂入,与女同拜天地;去袱,同拜女父母。视之,二十许绝代佳姝也。既而,肆筵中庭,嘉肴毕具,何对丽饮旨,竟置苦寒于九霄外矣。日暮彻筵,小婢秉烛导入洞房。何若痴若迷,自言曰:“无乃梦乎?”女曰:“实君梦想所不到也。”曰:“诚然。”女曰:“德有之,器小哉!”曰:“吾非器小,心实疑焉。以卿门第而婚于贫生,一也;以卿美貌而甘居媵妾,二也;与卿父素不识面,而吾之姓字年庚历言不爽,三也。”女曰:“更有可疑者,请君自视。”遂以绢包授何。启视之,盖以何名报捐知府文凭也。何感激不胜,始知行礼时所用衣帽,皆预为备之矣。温柔有乡,流连不觉旬日。谓女曰:“吾欲暂归,不知可否?”曰:“可。不然,夫人将谓君舍结发而逃赋关东矣。但归须着来时服,以防物议。兹备有白金数百,以备修葺费,仍旧贯,勿改作。房中细软,妾自为,无劳清神。”曰:“盍偕归乎?”曰:“今兹未能。破镜飞天,妾自至,勿悬望也。”何将行,曰:“吾有一物,今失所在。”女曰:“得无封粮之由单乎?昨已投柜完纳矣。”

  何至家,妻正异其旬日不归,见车马在门,有从者移运财物,不便致询。运毕,何始向周述相遇之奇。周闻之,深德女,急欲一见,议欲往接。何曰:“勿庸,半月将自至。”周笑曰:“君能待乎?”曰:“能不能卿亦素知,无问我。”何急缮房屋,旬日告竣。至期,女果至。女素服淡妆,无事华饰,见周,欲行嫡庶礼;周止之,遂以平礼见。周睹女笑曰:“芳容若是,勿怪郎君言念不置。”女但微笑。女携来衣服衾帐等物,皆有两副,悉与周分用之。后女连生二子,周不育,以女之子为己子,珍爱犹女。女每归省,往来必以半月,即与何同往,亦不愆期。然每回家,携带钱物不下千馀金,何因而巨富。

  一日,女与何弄子为乐,忽胡差人迎女,并请何往。至,则酒筵已具。就坐后,胡曰:“仆所积镪,除女携带外,尚有十馀万在兹。”并所市产业文契,一一出示。何骇异问故。胡曰:“实告君,仆非人,狐也。积镪市产,虽为女故,实君夫妇福命应尔,岂妄为哉!自小女归君后,每月望后来家一二次。今女既生子,君三人居室和睦,仆愿已了。兹将入山修道,不复返。”女闻之,潸然泣下。胡曰:“行期尚未定,半年后或未晚也。”女终不乐。席终各寝。女早起省亲,已不知翁媪去向。

  虚白道人曰:遭遇如是,人之所同欲也。假非纯诚,何有坐享之福?狐虽能福人,亦由人之自致,岂有私心于其间哉!

  事似涉幻,文极显明,斯为妙笔。侯仲霖

  有德者必有福,事奇理正,是谓奇而法。上元李瑜谨注

鬼联

  某郡署,每至半夜,恒闻吟哦声曰:“半夜二更半。”相沿久,弗之怪也。太守钱公新莅任,闻而异之。及曙,集署人问焉。盖十年前,某守夫人深通文墨,夜半偶得此联,属对不能,以此致疾而殁,后遂夜闻鬼言如是。公嗟叹良久。会中秋夜饮,客既散,心恋月华,低徊阶畔,闻鬼言如前。公曰:“今夕得对句矣!‘中秋八月中’,可璧合否?”自此鬼言遂止。

  虚白道人曰:以一联致疾而殁,斯亦愚矣!然世之人予智自雄,而于不能者甘于不能,而不肯深用其心思,反谓所学高美,而为人所不能及,以故终身无进境,则不愚者之有愧于愚者多矣。若夫人者,谓之好学深思也亦可。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可入才鬼传。上元李瑜谨注

冤缢

  甲某在家读书,而有乙某伴读。甲是年夏月娶妻,成婚之夕,女曰:“闻君读书有年,愿出一联请君属对,佳则宿此,否则登阁读,名成后相见未为晚。”甲曰:“诺。”女复曰:“妾系女流,不可上人,出一下联可也。”因云:“等灯登阁各观书。”甲构思多时,苦无佳对,惭而出,竟入书房。乙某曰:“是夜一刻千金,何故出宿?”甲为细述,怀惭而寝。乙久闻甲妻美,冒名入,见甲妻曰:“藻思工巧,苦无佳对,请俟来日徐思,幸勿以曳白见摈。”甲妻微哂。既而就寝,早起而去。次夕,甲入,复曰:“所属之联,实不能对。”女曰:“君何言之烦也?”甲言:“前夕惭宿书房,毫无一言,何烦之有?”女知前交非夫,失节已真,因自缢死。

  后甲、乙同年入泮,俱入乡试。时贡院中有桐树一株,中秋夜监临椅坐树下,仰望秋月,偶得一联云:“移椅倚桐同玩月”。思无确对,因即刻出示,凡场中士子,有能对者,另纸书之,各录府邑姓名,佳者有赏云云。示后,坐睡树下,梦一美人曰:“妾有一联,‘等灯登阁各观书’,不知可对否?”监临见美人项系绳而舌出,因惊寤,知为含冤缢鬼。立差官入场取对,内有甲、乙二人所对雷同,实即缢鬼联也。意鬼之缢,必由此对而致,鬼之冤,亦必由此对而伸,因暗记甲、乙府邑姓名。榜后,将甲、乙传至,委官问之。先问甲所对之由来,甲实言出自亡妻,并历言其缢死情事。官曰:“汝出宿书房,其对文情节与他人言否?”甲曰:“曾与伴读乙某言之。”官曰:“乙此夜在书房宿否?”甲曰:“生昼与同室读,夜则各居一室。生为暑热不寐,夜起乘凉,呼乙不应,观其房门外锁,始知不在,黎明始回。”呼乙上堂,问所对出自谁手。乙曰:“出自心裁。”官曰:“是对出自甲妻,甲惭不能对,出宿书房,向汝言之。汝曰自对,不亦羞乎?”乙不答。官曰:“甲妻缢死之故,汝知之乎?”乙曰:“不知”。官曰:“甲出宿书房之时,汝在书房宿否?”乙曰:“在。”官曰:“不然!是夜甲起乘凉,见汝房门外锁,业已供明,何能支吾?”乙曰:“实未在书房宿。”官曰:“汝何往乎?”乙曰:“回家省亲。”官将乙父传至,问曰:“汝子在外读书几年?”乙父曰:“仅在甲家二年。”官曰:“亦时常回家否?”乙父曰:“因子功名未就,除清明、端阳、中秋,不令回家。”官曰:“汝子年逾冠,娶妻在室,或有归家而汝不知之时乎?”乙父曰:“因子读书,恐分心志,未与完婚,今始定于十月间嫁娶。”官犹恐屈乙,复曰:“汝子在甲伴读,或因甲有娶妻之故不便读书,暂为归计,汝不记忆?”乙父曰:“无之。前亦以此意嘱子,而子实未归。”官令左右录清,提乙上堂。官曰:“汝父供明,恐分汝心,除清明等三时不许回家。甲出宿书房之夜,汝既不在甲室,又未归汝家,果何往乎?”乙无言可答。官笑曰:“吾知汝之往处矣!”乙曰:“何往?”官曰:“冒甲名入甲室,淫甲妻矣,否乎是也?”乙不招。官令摘去顶帽,势将用刑,乙惧,悉承之。乃曰甲妻缢在次夜,与己无干。官怒曰:“汝入甲室时,必曰佳联难对,甲入复如是言。女知前交非夫,含羞而缢,犹曰与汝无干乎?因汝奸淫而死,汝自拟抵,尚望生还乎?”上台以甲妻亡而未娶,乙将娶而得罪,判令本县为媒,使乙未娶之妻归甲为继,以为淫人之报。

  虚白道人曰:衔冤如是,似永无明期,不谓巧借一联,曲曲而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谓上天无皂白!

  听断如是,决无冤屈,惜君未得一试也。侯仲霖  近李云生太守刊《刑案汇览》数十卷,惜未见此而录之。马竹吾

  监临明决如此,平时之察吏可知。上元李瑜谨注

小宝

  邑有乡人李某妇王氏,秋携幼子适田亩,见其地首树下有皮褡一个,知为行人所遗。提之,甚重,知中有物,而不启视。因以禾叶遮盖,坐其上以待之。未几,见一人乘马至,行色匆匆,下马急问曰:“适遗一物,曾见之否?”氏曰:“何物?”其人曰:“皮褡,内赤金三百。”氏曰:“吾未见金之赤白,但言皮褡之新旧样式可耳。”其人细述之,氏知真为所遗,遂起身去禾叶,指示之。其人启视,内物分毫未动,不胜惊异,曰:“仆欲将此金分赠一半,乃家君误伤人命,急需此项打点,不可短少,奈何?”氏曰:“尽执去耳,吾家虽不裕,非分之得,视如浮云。”其人五内铭感,因问:“夫人何姓?”曰:“姓李。”曰:“小郎君何人?”答以幼子小宝。其人曰:“吾刘达,世居山西某府邑之北关,嗣倘日用不足,差人往,必厚赠以报德。”氏曰:“千里之遥,无论往返不易,即有便人,亦未必相信。”达以名字图书一方授氏,曰:“可借此物为信。”言已径去。后氏遭家不造,朝不谋夕,不得已谓子小宝曰:“汝父在日,有至友刘达,世居山西某处,往投之,必大有得。”小宝曰:“素未谋面,往岂见信?”氏曰:“有信物在此,执之往谒,必不见疑。”宝奉命就道,沿途行丐,迤逦而往。

  行数日,至一庄,见一巨室门悬灯彩,知有喜事,因就丐其门。有一人出,上下瞰宝,曰:“年庚几何矣?”宝曰:“十七岁。”其人曰:“来,吾饱汝。”宝随至其家,以食食之。食已,其人曰:“有事相烦,不知肯否?”宝曰:“何事?”其人曰:“吾姓张,生有一子,自幼与北关刘姓结亲,今日娶妻,俗尚亲迎,其貌不扬,不堪往迓。烦汝代往,过门后必厚酬。”宝曰:“情愿代劳。”张喜,出新衣衣宝,舆仪以往。

  至,既奠雁,御轮将归,从人报曰:涨河,水长数尺,人不能济。盖来路有旱河一道,宽约数里,山水陡发,隔阻行人云。刘翁曰:“今系良辰,岂可失过,就此合卺亦可。”从人虽不欲,亦无可如何。至夜,宝衣冠兀坐,终夜不寝。次夜,宝复如是。女曰:“君有心事乎?”宝不答。女复曰:“得无以妾姿丑陋,不堪奉事乎?”宝曰:“艳绝如卿,不啻月殿仙人。得妻如卿,夫何憾?实告卿,吾与卿非夫妇。”言际,窗外有人窃听,急告刘。刘呼女问之,并请宝至内室问曰:“适才非夫妇之言,何故出乎?”宝答言无之。刘曰:“室内有人,窗外有耳,何得言无?”宝不能支,遂历言相代之故。刘曰:“闻君语音,似非此处人。”宝答以山东。刘曰:“来此何为?”宝曰:“投先父至友刘翁。”刘曰:“识其面否?”曰:“不识。”刘笑曰:“既不相识,即投之亦未必见信。”宝曰:“有信物为据。”刘曰:“祈赐信物以观。”宝举以授刘。刘视之,乃所赠王氏之名号图书也。遂喜形于色曰:“君系李夫人之子,乳名小宝者乎?”答曰:“是也。”刘曰:“若然,君不必他投,刘公固在此。”宝曰:“安在?”曰:“即仆在此。”遂缅述遗金之事。曰:“令慈言投先人至友者,盖不欲伐其还金之善,真女中圣矣!吾感令慈盛德,无日忘之。今喜天假之缘,君既与我女合卺,君即我婿。”并谓女曰:“李郎即汝婿,汝非张姓人也。”  张讼于官,官问刘曰:“汝既以女许张,何复适李?”刘曰:“张倩李代迎,身即以女嫁之;而以女嫁之,并不知其李戴张冠。”官曰:“汝欲女从谁氏?”刘曰:“女从李郎,今已旬日,岂有他适之理?”官问张,张欲将女断归其子。官曰:“刘女已非完璧,断归两失其美,不若另为子娶为妥。”张切切恳求。官怒曰:“嫁娶何事,而令人倩代,其咎尽在汝。无已,将治汝欺伪之罪。”张惧,案乃结。后宝迎养其母于西,遂家焉。

  虚白道人曰:观小宝之遇合巧,知小宝之福命厚。然非小宝之福命厚,实小宝之母氏志行高美而有以致之也。夫见行人之所遗,提之甚重,知中有物,而不启视,是何等度量也!其享意外之福也,宜哉!

  此篇三大波折:刘达失金而王氏不昧,一也;小宝行丐而受雇迎亲,二也;刘女出嫁,弄假成真,三也。篇中有起有伏,如泺水发源,三伏三现。盖防如  布局谨严,无一平笔,的是文坛健将。上元李瑜谨注

柳逢春

  邻村刘某贸易德州,言德有乡人柳茂者,薄有积蓄,有一女而无子。有胞侄逢春,析居已久,疏视之,遂将所有尽给于女,以为终身衣食有赖矣。乃其女虺蜴为心,初得资财时,接父如上天之神;漫生懈怠,继以憎恶,不啻刺眼钉焉,役之若奴仆。终日劬苦,后至每食不饱,而茂也更惨矣。负气出女门,将欲适侄,因思财物一毫未给,自觉无颜,遂丐于市镇。甫至一庄,向大户投栖,喊叫一声,双颊飞红,口难再启。忽见侄逢春从内出,曰:“闻声似叔,果然矣!吾姊无恒,畜叔不卒,尚有侄在,岂肯视斑白之叔按人户讨生活耶?叔少待,侄即出。”盖逢春幼习木工,适在此家攻木,遂谓主人曰:“今吾有事,明晨早来。”出约茂同归。至家,谓妻任氏曰:“叔饥矣,可速炊!”谓叔曰:“今后勿适姊家,侄产业虽微,手艺尚可恃,当不至饿殍死。纵时乖命蹇,衣食或有不足,断不肯冻馁老叔。”茂闻之,惭喜交集,始知养女无用,悔之已晚。逢春为人工作,屡不家,任氏事茂如翁,俨等孝妇。斯时也,茂坐享安饱,竟忘其无子,反恨多生一女矣。偶游刘智庙会,见有卖盆花者,花虽不奇,而盆中有石二块,实系金钢。茂曾业锢漏,故识之,而卖花者不知奇货之可居也。遂以贱价得之,持石转鬻,得白金千馀两,寄相识典铺中,尚未与逢春夫妇言也。

  一日,逢春谓叔曰:“某人延请,叔可赴之。”茂询何事,逢春曰:“某处有地一段,左邻系某地若干亩若干亩,竟不与闻,作价千馀千卖于某为业。某日成契,故尔相约。”且曰:“往则往耳,勿理较,此地本吾家所不能市。”茂伪诺之。至期,茂往少迟,已丈量毕,将成契矣。茂曰:“中为谁?”买主曰:“某某是也。”茂曰:“不善作中。地邻虽力不能买,理合使知,尔等能料吾家无如许钱文耶?”中不言。买主知茂力不能市,遂答曰:“似此无妨,君欲买,仆愿让之。”茂曰:“真乎?假乎?”其人曰:“决不食言”。茂曰:“若然,定于隔日圆契。诸位悉在,恕不举帖。”众曰:“可。”茂辞归,向逢春言之。逢春曰:“彼固可恶,然买之则钱将安出?”茂曰:“无虞!”逢春犹恐买产无资,贻笑于人,切言不可。任氏从旁微窥,知叔必有藏镪,遂谓夫曰:“叔欲买则买耳,设若无钱,则言叔年老致昏,于汝何与乎?”明晨,茂叔侄赴城买菜,茂领逢春直赴典铺。甫进铺门,铺人交相致敬,情意极亲。逢春心计曰:“吾叔与铺人何如此之相熟也?”既而铺人谓茂曰:“来城何事?”茂曰:“买地几亩,特来买菜耳。”铺人曰:“今日使钱几何?”茂曰:“且使千馀千。”铺人曰:“下馀之项如何?”茂曰:“下馀二千馀千,后令小侄逢春陆续取之。”叔侄同出买菜。归,成契交价毕,逢春问钱之由来,茂始言金钢之事。以此逢春家饶裕,富冠一乡矣。茂女闻父复富,心怀觊觎,归省厥父。茂不令入门,逢春几谏不听,乃约姊别院,待之以礼,厚赠送归。终茂之生,两家断往还焉。

  虚白道人曰:甚哉,女之不可恃也!虽女非尽不可恃,而不可恃者十恒八九。而世之偏厚其女,薄待子侄者,岂不愚哉!若茂之女,可为炯鉴。或谓茂之财亡于女,而复得外财,造物之于茂似乎偏厚。然非偏厚茂也。使茂财甫亡而即得是财,可为偏厚;使茂欲去其女而自启门户,即得是财,可为偏厚;使其侄待之甚薄,不能安其身而得是财,亦可为偏厚。必待逢春视茂犹父,任氏视之如翁,致茂竟忘其无子,反恨其有此一女之时而始得是财,是造物之厚茂,实厚逢春也。以是知茂得是财而仍给其女,造物不与也;茂得是财而自私于己,造物亦不与也。茂可谓能改过,逢春洵伦常中人也!

  刘茂无足取,逢春真可法,此篇可名为劝世文。盖防如

  作善降祥,天理之当然也,勿以海市蜃楼视之。上元李瑜谨注

陈若愚

  东昌陈若愚,业儒,倜傥不羁。尝读蒲留仙《聊斋志异》,记狐事有类仙者,有类侠者,常欲得一为友。多方觅请狐符咒,屡试不验。闻某山多狐,携肴酒而往,肆诸山坡,酌酒奉箸,如敬宾然,亦无验。凡溶溶月下,寥寥花间,不时默祷,讫无影响。乃曰:“天下固无狐,不然,何以奉请多日而不一遇也?”

  一日,独居书斋,有游学者一人来,长揖自坐。问其姓氏,答言姓干名禄,小字学纯。谈吐高雅,陈心颇爱之。既而大雨倾盆,斋有藏酒,出与共饮,而己位未尝与易也。接谈久之,陈言素有友狐之愿,迄今未遂。禄曰:“君之欲得狐友者,其意何居?”陈曰:“狐有先知之明,而无难至之处,友之则谘询有人,遨游有侣;遇可免之祸无惧心,不可免者,白刃可蹈;遇应得之福无幸怀,不应得者,爵禄亦辞;肴嘉酒旨,可立共饮食;花前月下,可刻候赏玩。身无挂怀之事,心无忧闷之时。仆之欲得狐友者,此耳!岂有趋利避害、贪富图贵、切切求助于狐之意哉?”禄曰:“若然,君愿易副,即仆便是狐也。”陈闻之,喜出望外,离坐而揖,先恳恕罪,延之己位。时雨已止,更设酒馔畅饮。时陈方弱冠,而禄长五岁,陈遂兄狐。言语投契,恨见之晚。陈曰:“异日弟欲祗聆雅诲,何处奉迓?”狐曰:“无庸,硃书仆字学纯,周围各画圆圈八个,下书君名若愚,周围各画圆圈四个,以火焚之,仆即至。”陈善饮,狐亦巨量,献酬交错,陈不觉大醉。醒而视之,狐已杳。明日,购美醴珍馐,及晚,硃书如狐言,焚之,狐果至。曰:“夜来纵饮,何复见招?”陈曰:“日昨仓猝,大非敬客礼,今聊肃豆觞表寸心,嗣后便弗尔尔。”既而就坐,欢饮通宵,至晓方散。自是旬日辄聚饮。

  一日,狐曰:“君家固不甚裕,益以酒费,入出不敌,奈何?仆有一术,可以致富,但心愿焉而终不敢。”陈请方略。狐曰:“南山石室中有白镪数万,可借为本,以权子母,利足仍还其本,无伤理数也。”陈曰:“可。”狐于是运银至陈家,凡令收买之物,利必加倍。五六年间,而陈称富有矣。陈曰:“利足日用,本宜归还。”狐曰:“君,信人也!”遂将本银如数运去。邻村蒋生者,与陈有夙嫌,乃匿怨友陈,思乘间中伤之。一日陈与狐饮,蒋使持柬至。狐曰:“此叵测也,决不可赴!”陈遂璧还原柬。阍人遽白:“蒋生亲至。”陈曰:“似此何以处之?”狐曰:“暂应之,当再为谋。”陈请狐暂避,狐曰:“勿庸。彼虽至,不见仆身也。”陈遂出迎蒋生入斋。蒋自执柬呈陈曰:“敬理杯茗,奉迓以叙,奈何外视,不肯辱临?”陈曰:“无故叨扰,于心不安,既蒙见爱,何敢自外!”蒋喜,留柬而去。陈曰:“不去则未免不情,去则适受其害,如何则可?”狐曰:“半途托病归,则两全之矣。”至期,蒋使二人速客,立等同行。陈心怀疑惧,迤逦而去。至中途,陈忽抱腹坐地曰:“旧病复发,实不能往,敢烦代达。”二人不听,强扶而行。正危急间,对面忽来一人曰:“请客而客适病,强扶而行,必不怀好意!且与汝二人何干?汝归但言客中道病归,斯亦已矣,何苦如此?”二人喏喏而去。陈视之,乃狐兄也,遂谈笑而还。蒋有姑氏之子孙生者,素嗜酒,是日不约而来。至客舍,寂静无人,甫坐,见天窗有酒具一,取而下,酒不满器,嗅之甚香,遂连饮数口。俄腹痛如裂,大号。孙母适在,闻而趋出问之。孙言饮酒之故,言已而卒。立呼蒋至,蒋明知中毒而不敢言。盖蒋所购之毒酒,饮于醉饱之后,其毒发于二三日之间,空心服之,立能毙人。孙父讼之官,官问蒋蓄毒酒何用,蒋不能隐,遂吐实。判以谋杀拟抵。  陈好宴饮,又累年习贾,久疏简毕之事。会学使按临,试童尚违月馀,狐曰:“临阵当磨枪矣。”陈笑曰:“诺。草芥功名,今生得之否?”狐曰:“必得。”问:“何时?”狐曰:“近在科岁两场耳。”狐又曰:“制艺妍媸,仆颇能辨,愿拟数题,君制成文,仆为君决之,可乎?”因出文题二、诗题一。陈作毕,录呈狐。狐曰:“不见出色,可另作。”凡三作,狐曰:“可矣。场中有此,望一售矣。”遂使熟复之。陈再请命题,狐曰:“场期临迩,不必多作文字,但涵泳以养文机可耳。”既入场,三题皆狐所拟,遂入泮。

  陈妻偶得时疾,数日不愈。陈曰:“室人之病如何?”狐曰:“恐无生理。”陈不深信。诸药罔效,旬日寻卒。窀穸后,陈曰:“仆欲续弦,闻古人有娶狐妇者,深慕之,不知肯作蹇修否?”狐曰:“叨列知己,焉能辞责。但乡也诸事,仆虽就中赞成,咸君福命应尔。兹事全凭人力,成否未可预卜。仆有表妹飞霞,及笄未字,德容兼全,洵属良匹,当即为君媒之。”陈曰:“可先见否?”狐曰:“可。明晨静候,约君同往。”言已辞去。

  翌日,陈早起盛服以待,日将午,而弗至。陈缘终夜凝思,未多寐,不觉兀坐睡去。狐忽至,约即同往,而路甚生疏。忽见村落,仅一大门,狐先入而陈随之。至客舍,图书彝鼎,俨同世家。陈曰:“此谁氏居宅?”答曰:“即舅氏胡姓也。请少待,入省舅氏。”狐入见胡母,周旋毕,曰:“表妹何弗出见?”胡母曰:“东园中采花去矣。”狐辞出,约陈同入东园。陈曰:“来此何为?”狐曰:“佳人在此矣。”既入,见花木成蹊,红紫丛中隐隐露一亭,有二八女郎与二婢嬉戏其间。行既近,狐曰:“霞妹若大,不问兄好耶?”女方欲启齿,忽见陈,俯首不语。狐曰:“此愚兄至友。”令陈揖之。女含羞还礼。陈见女郎娇波流慧,细柳生姿,实生平所未睹,注目不移,竟忘顾忌。狐窥陈情形,故与飞霞攀谈曰:“妹子青春几何?”答言:“十六岁。”狐曰:“姑家姓甚?”飞霞双颊飞红。大婢笑曰:“我未见表兄以是言问未嫁之表妹者,若告老夫人,叱辱当不免。”狐视陈仍眈眈目视,因咏唐诗一联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陈会意微笑,遂与狐出。狐曰:“请君先归,仆即至。”陈醒,知狐约以梦遇。回忆女郎容华,反恨梦醒之速。未几,狐至。曰:“为君亲事将牙磨去五分,乃其事不成,如何?”既而曰:“仆有姨妹,年相若,容华不分上下,再往彼处媒之何如?”陈曰:“一自敬亭看过山,曾经沧海难为水。”狐闻之怅然,乃曰:“成事在天,而谋事由人。请限五日,再为君谋之。若事再不谐,仆末如之何也已。”言已遂去。果五日始至,曰:“谐矣。但有微嫌,不敢不告:谷则同室,死不同穴已耳。”陈曰:“前妻已故,合葬有人,此何嫌也?”狐曰:“若然,请君择日过门。”陈曰:“旬日可乎?”狐曰:“虽有君命,何其速也?”陈亦笑曰:“情急矣,仆犹以为迟。”狐诺之。至期,胡果送飞霞至。陈视之,较初见时更艳绝。自此后狐来暂稀。霞生三子皆贵。陈逾八十,霞渐以家务交子媳,而为陈理身后事。经营方毕,陈无病终。既殡,霞亦亡去。  虚白道人曰:狐之助陈,可谓至矣,然皆弗求助而狐助之。苟放利为心,谘询仰望,恐狐将厌而弃之矣。黄帝遗元珠于赤水,离朱索之不得,象罔求而得之,如是如是。

  狐能解制艺,大奇。上元李瑜谨注

安燕贻

  乡人某,以赁车为业。言尝载客至登州,见店门外一童子,年约七八岁,聪明清秀,丰姿甚美。某亟目之曰:“何物老妪生此?”店主指谓曰:“此安相公,对门张氏甥。其中有一段奇文,店事毕,为客言之。”既扃户,某好清谈,向店主询其事。店主曰:“敝庄东西长六里有馀,店在庄之东首。西首有安燕贻者,邑诸生,好排难解纷,邻村倚之无讼狱之累。与小店对门张姓名芳者结儿女亲,安男而张女,男女同庚,皆十五岁。结姻之二年,十月间,店迤东里许演剧赛神,燕贻之子顺亦来观剧。甫至张门,见张女适立门内。两家原系旧戚,男女素相识,因问曰:‘家中得无人乎?’女曰:‘都看戏去矣。’顺竟入,跟女至卧室,遂相欢好。事已,两幼无知,不谙禁忌,顺适口渴,饮盎中冷水,遂暴病,遍身汗出,不能移寸步。女手足无措,尤恐看戏人归,急扶顺至闲园小屋中。女往来审视无停止,犹冀病瘥。比夜半,气已绝。是夕值大雪,女忍泣负尸委园内灰池中,覆以乱柴。比晓,雪已盈尺,家人复将残雪悉梩于池,而其迹遂泯。未几,女腹渐大,母曰:‘病乎?’女曰:‘非也。’母怒,逼令自尽。女曰:‘儿固宜死,然宜死于安门,不宜死于母家。’母闻女言有因,苦问之。以实告。张欲将女送过安门,安曰:‘小儿出亡,迄今未知下落,何能娶媳?’张曰:‘前已定过门之日,今已届期,先将小女送来,俟婿归成礼,未为不可。’安不欲,张强之。过门后,姑见女之情形,知为有孕。问之,女曰:‘夫归自知。’姑曰:‘吾子何时往?复往何处去?’女曰:‘十月间至媳家,媳实不知其去向。’姑疑信参半,终日辱骂。女不堪,深夜自缢。姑梦子云:‘媳之孕,实儿之子,今将缢,可速救之。’母醒,大惧,呼家人共往视之。女已缢,急解释之,寻苏,自此姑媳始和。弥月,产一子,安夫妇甚喜。过百日,方询子之下落,女实以故告。店外所见之童子即安燕贻之孙,而顺之子也。”后闻张氏训子有方,廿岁领乡荐。

  虚白道人曰:幸哉,安氏之有一线之祧续也。然其始,余为之深虑者则有三焉:安顺死于张室,己既无子,何有于孙?此祧续之无望,一也;安顺虽交于张氏,而一索未必得男,此祧续之将断,二也;张氏虽有遗腹,男女未卜,使张氏缢死,母子偕亡,此祧续之终绝,三也。虽涉幽期,能生贵子,岂非天道福善之一验哉?盖既为诸生,而排难解纷者,甚属寥寥也。

  张女守志抚孤,勿以未婚私媾哂之。上元李瑜谨注

薛维东

  薛维东,河南人。与乡人娄尚义幼同几砚,同时入泮,又同年举于乡,乃造就相似,命运悬殊。娄连科会殿,未几为郡守,除广西柳州府,车马赴任,荣耀何似。薛乃仆仆公车,数战皆北。家固不裕,又连应春官试,既需资斧,且无馆谷,以致家徒四壁。因思生平交好无有过于娄者,遂称贷而往,两月始至。接见之初,已窥娄无留意,犹望去时或有厚赆。一日,娄忽纸书一联,请薛属对,其联云:“南方日暖难存雪。”薛思之云:“雪”“薛”同音,“难存雪”,不容薛也。遂不辞而去,愤志功名,会殿悉捷,后升任直隶天津兵备道。娄罪坐贿赂,免官籍家,一贫如洗。不得已,趋投薛署。薛敬礼之。一日对饮,薛忽曰:“柳州之联,今始有确对,言之勿怪。”乃云:“北地风高不用楼。”“娄”、“楼”音同。娄闻之,心惭面赤,谢罪不遑。薛曰:“本非有意报复,有此确对,可证因果耳。”待之礼貌不衰。娄自惭,遂告辞,薛厚为之赆而归之。

  虚白道人曰:薛维东,忠厚人也。身受友人之辱,即效尤为之,孰谓过刻?乃竟置之度外,接之以礼,赠以厚赆,盖亦世之所希也。若娄尚义者,岂足齿于士哉?

  善戏谑兮,轻薄人固宜遭侮如是。上元李瑜谨注

狐夫人

  冯范,字价人,太原故家子。十五入泮,出就外傅。塾隔一巷,路经杨太史之第。晨兴赴塾,见及笄女郎独立门内。微睨之,如新荷垂露,浓杏含烟,艳绝之姿,世无其匹。范疑为太史女,趋而过。后往来辄见之,眉目传情,久忘顾忌,遂朗吟曰:“有缘千里会相逢,对面无缘各西东。”见辄吟之。一日吟甫毕,女郎执一纸封,掷于街心。范拾而启之,内云:“漫道红绳牵月老,良媒孰见到桑中?”范吟毕狂喜,见前后无人,遽入其门,握腕接吻,女无愠色。急请会期,女曰:“晚上来,吾在此也。”范见女臂著金玉钏各一双,遂脱其玉钏一只而去。及晚,女果在焉。女约范同入,范不敢。女曰:“但行不离我身,虽遇人,自无妨。”范从之,穿廊越榭,果憧憧往来俱若弗见之也者。至后楼,幕卷衾横,知为女郎卧室,遂相狎。竟夜之欢,女似不堪,曰:“狂郎自知有己,不知有人。”范曰:“并难自由。”未几,双双睡去。女醒,摇范曰:“贪欢忘晓矣!”范起,见日已向午,忧形于色。女曰:“勿忧。”乃以红巾授范曰:“执此出入,勿与人语可也。”后范无论晨昏,门启即入。及半年,无知觉者。

  一日,范父将为议婚某家,与范商之,范辄摇首不语。问之再三,乃曰:“非杨太史之家不欲。”范父曰:“太史与有年谊,果有笄女,媒之当无不谐。”范曰:“儿见之屡屡。”乃使人探访。复命曰:“太史无及笄女,且闻太史后楼多狐,常托化人形,曩所见未必非狐。”范父惧,不令范出门,且急为谋婚。闻董太守之女丽而贤,媒定之后,急为完婚。成婚之夕,范视新人与前所交狐女分毫无异,大骇。转瞬间忽有二新人,即送女之客不能辨也。范母曰:“吾一生止此子,不欲令有狐妇,可急去。”二新人俱笑而不言。又曰:“物既能化为人,羞恶之心亦应有之,身为人憎而靦颜在此,不耻耶?”言已,顿亡其一。闻暗中云:“老母不欲有狐妇,此愿难遂也。”后董氏归省,姑限以半月,辄三日归。问之,曰:“邻人娶妇,恐见新人,故送儿还也。”姑信之。及晚,谓范曰:“妾与狐姊,君亦能真识于其间乎?”范曰:“仆识之,他人不能。”女笑曰:“恐君亦属皮相者。”及半月,董人送女至,始知先期而来者乃狐妇也。夏夜,范母偶得时疾,急呼董氏,氏应声而至。见姑吐泄不止,症候甚危,氏曰:“媳蓄有药丸,专医此病,不知姑敢尝否?”曰:“可急取来。”氏取药与姑服之,病立愈。及晓,董氏朝姑,姑曰:“今夜若汝不以药丸救我,此时早赴冥路矣。”董氏曰:“今夜不知姑病,实未尝以药丸相救。”始知医药皆出自狐手,由是甚德狐。后董归则狐来,明知为狐,亦不之禁。比三年,董生一子,因产致疾卒,董母哭之恸。从媪曰:“勿哭,吾家姑娘固未死,现在内庭应客。”董母趋视之,果然。曰:“吾女犹在,棺中谁之尸也?”姑告之故。董母曰:“貌犹吾女,即吾女也。不知如吾女者,肯以吾为母否?”狐闻之,伏地呼母,董母反悲为喜。范母子虽有丧媳之戚,而有狐妇代为操作,悲思弗深。于是停丧在堂,扶柩厝野,无哭者焉。董氏之遗子命名相如,狐鞠育有术,保之如己出。范以此弦断弗续,家人有时称为狐夫人,狐亦莫之怪也。

  相如及长,聪明秀丽,弱冠入泮。未几,范亦病卒。相如以父没,无所严惮,荒于遨游,不事举业,大母母氏叱辱交加,不顾也。且以为在家终有管束,乃窃白镪若干两,携带衣物亡去,以为囊中有物,遨游不患无资。狐夫人以术取回之。复以为典当衣物,可支年许。狐夫人以术焚之。不出旬日,相如空乏甚,欲归家而心惭,欲投友而面赧,进退维谷,陡生拙念,而终不忍为。独步野外,腹馁难忍,缢遂决。解带系木,伸颈而缢。缢后,觉有人解释之,苏而目之,盖颁白老人也。移时起谢,问曰:“老先生尊姓?”曰:“仆姓史,字得仁,今八十馀岁。君正妙龄,何缘而出此?仆家违此不远,可至寒舍详叙。”既至,相如自道姓名,历言遭遇之艰。史曰:“咎不在继母,使君勤攻诵读,何有叱辱之加?”遂馔以酒食。已,史曰:“送君还旧府何如?不然,仆闲园中有草舍三楹,可以下帷读,君能甘其寂寞乎?”相如曰:“能,但虑膏火无出。”史曰:“此小事耳。”遂引相如自内庭曲曲达园入室。史曰:“此园原有便门,因无人看守,将门扃锁,出入必由内庭。”言已辞去。相如见园中虽无多花卉,而夭桃文杏,翠柏苍松,皆可玩赏。室内明窗净几,满架书籍。视之,凡学堂应用之书大概悉备。及午,酒食由内送出。及夕,酒食如故,并衣服衾帐色色送到。相如心不自安,兀坐草堂,毫无所事。欲出游而园门扃锁,又不便从内庭出,怅闷已极。不得已,复理举业,高声朗诵以破闷怀。及晚,酒菜倍他日,来人曰:“家主人即出。”既而史至,二人对饮,冯为主而史为宾也。史曰:“闻君诵读,可喜可钦。然每日读书,必按课作文,近今之可师事者其谁乎?”曰:“某进士其可。”言至此,史即辞去。至第三日早,史出诗文题各一以授相如。相如曰:“此题出自谁手?”曰:“某进士也。”相如曰:“何以得此?”曰:“仆已代君投刺纳贽矣。可速作,日夕仆自走领转送某进士。看毕,仆仍送还。”言已,即告辞曰:“勿误功课。”及夕,史果待于园中。相如急为录清,卷交而史去,后遂习以为常。一日,诗、文题均难,深心构思,不觉睡去。及醒,日已过午。及夕,稿尚未脱,史待于园已多时。相如出辞,兼告以故。史曰:“诺。君速去作文,勿顾仆。”屡辞屡诺,而史仍弗去。相如遂急为草创,夜半录清,而史始去。相如于此心实有不忍焉。后早创速录,史至即交,无烦立俟。

  相如目不窥园,屈指三载。一日,史曰:“大比临迩,可为报名投卷计矣。”曰:“诺。”史曰:“去时勿启园门,可由内庭出入,亦无令人看守书室。”相如悉应之。然每出入辄见二八女郎侍立庭内,审视之,容华如仙,秀曼都雅,不觉神驰。入闱之前三日,史敬理杯茗为相如送场,曰:“进场后珍重墨卷,堤防火烛,构思勿偏僻,全场自有望。”谆谆切嘱,俨同道学,相如悉敬聆之。曰:“适有一事,万望明示。昨见内庭有及笄之女,果系恩公何人?”史曰:“渠皇甫氏之子,拙荆之外孙女也。因渠父母双亡,故就养于此。”相如曰:“未报高厚,复有烦劳,自觉不情。但相如自幼未婚,不知恩公肯为伐柯否?”史曰:“场后归商令堂,不嫌寒微,自无不妥,盖主张全在老夫。不日进场,精神不宜外驰,请辞。”三场既毕,龙虎高张,相如得中经魁。衣冠谒史,叩谢鸿恩。史曰:“此皆令堂之慈惠,仆何力之有?”相如闻之愕然。史曰:“仆非他,令堂之父也。初,仆自东郊之从君而西也,令堂在舍下已等候多时,盼望眼红矣!嗣后甥按课作文,令堂每课必来,卷交始去。夙昔甥完卷之甚迟也,甥徒知仆久候于园,不知令堂哭坏于舍下,以为甥半途而废,不可为也已。及夜半见甥文卷,仆告以故,始反悲为喜。不但此也,每逢一课,令堂必索某进士之阅卷观之,看得好则喜形于色,不好则泪含于目。其喜与泣之心怀,不知如何交迫。为甥故,令堂已形消骨立。昨于未张榜之先,令堂来此听信,闻甥中,即驰归报喜于令祖母矣。”相如闻之,抱头大哭,恨闻知之晚。即刻命驾急归,至家,伏地请罪。母命起,相如起立于侧,见母涕泣不已,劝之曰:“儿今已贵,母宜喜,勿过伤也。”夫人曰:“儿今虽贵,母心操碎矣!当汝窃镪而逃也,吾以术取回之,致汝手无分文,艰苦备尝。深夜自泣,泪浮枕簟,无人知耳。一知汝生拙念,仓皇无措,恐少迟戕汝性命,急烦汝外祖父速速拯救。见汝同外祖父偕归,吾心犹忐忑也。今汝已中,吾无挂心事矣,———然犹未也,尚未与汝完婚。”相如闻母言及此,曰:“儿正有一事禀白,外祖母之孙女皇甫氏,及笄未字,儿尝见之,不知可结婚姻否?”夫人曰:“吾有此心久矣,但有异类之嫌,不肯媒定。儿既欲之,可。”以故相如父子皆得狐夫人云。

  虚白道人曰:余于价人,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获内助。余于相如,不羡其得举于乡,而羡其母氏圣善。当相如之窃镪而逃,术取之以逼其向诵读之途,何其智也;当相如之陡生拙意,急救之以保其无性命之忧,何其仁也;及相如悔心转意,烦生父以诱掖之,阅文卷以期望之,使浪荡之子成功名中人,何其慈而义也!使天下之母氏尽如狐夫人之云为,何有嫡继生养之分?

  读此文而不落泪者,其人必不慈。马竹吾

  有如此贤继母,可为黑心符加棒喝。可以人而不如狐乎?上元李瑜谨注

梅仙

  泰郡汤武,字乃文,谈者忘其邑里。读书别墅,斋临旷野。墙外有义地,坟墓无数,夜多青磷,时闻鬼哭。武豪放,悉置度外。一日,夜起乘凉,闻墙外有哭声,哀楚似女子,遂隔墙语之曰:“有何愁苦,如此其悲也?如可语人,可至敝斋明言。仆若能分忧,必竭力以妥幽魂。”言已,哭声亦止。武归斋,既而一丽人搴帘入,年已及笄,娟丽无双。知为夜哭之鬼,与之坐而问焉。女曰:“妾乃刘通判之女,父休官之后,妾适卒,因暂厝于墙东,今已七载。前后左右皆恶少,朽骨日久木坏,必致淆杂,是以悲耳。”武曰:“移厝异地,亦易事也。”女曰:“妾父母久归故里,此处又别无戚属,安有惠及泉壤者?”言已,潸然泣下。武曰:“仆欲移之,但不识其处。”女曰:“绿杨西有小石碣,上书‘刘通判爱女之墓’,棺木尚存,固易识。”武遂自任曰:“明晨决移,勿涕泣。”女闻之,反悲为喜。武欲与欢好,女曰:“妾不忍祸君子,夜台朽骨,不同人生,恐促寿命。”武乃止。将寝,女始去。明日,武果将女榇移厝高原。及晚,女来伸谢,敛衽端肃,不胜感激。于是武读而女伺之,渴为烹茶,饥为具馔。武甚德之,亦不究其物之所自来。

  一夕武欲归,女曰:“不可。”武曰:“仆之家室,何不可?”女不言,固问之。曰:“闻妾言而君怒,妾不言;言之而君不听,妾仍不言。”武曰:“悉惟命是听。”女曰其事如此如此,可如此如此以处之。武闻言大怒,操刀欲往。女夺其刀而掷之,曰:“妾言何如耶?闻之若是怒,见之则怒更甚,君诚不可与共事矣!”武谢过。女曰:“俟气平,妾与偕往。”移时,女曰:“可以行矣,妾在暗中相助。”及大门,门自辟;至寝户,户自开。灯明于室,妻郑氏正与人欢寝。二人见武,急欲起遁,如有人按抚,不得起。武睹其情形,知为女暗助,遂将二人赤身缚之。岳家固不远,遂托妻暴病,将郑翁诳至。郑见女与奸夫赤身缚于床,遂谓武曰:“生杀惟君,何需吾见?”武曰:“杀之污吾刀。”释二人缚,即遣氏从郑大归。后郑醮氏他姓,奸夫仍与往来,悉为后夫所杀。

  武出妻后,门户失守,乃移读于家,女伺之如故。武以新鳏,复欲犯之。女曰:“妾诚不敢以祸君子者报君子,今将为君谋一佳人,聊用自代。”武曰:“谁何?”女曰:“某山悬崖间有梅一株,君曾见否?”曰:“见之。其梅生于立崖之半,去地约三丈,冰姿玉骨,无人攀折,故暗香浮动,辄闻数里。前同友人临赏,尝赠之以诗曰:‘芳梅何故惹诗人,瘦骨清魂占早春。和靖已遥今有我,相逢莫谓两无因。’”女曰:“谐矣,诗中已有因缘矣!是梅业已成仙,然可图也。梅仙恶爆竹如畏鈇鑕。每当岁除,各庄爆竹连续,梅仙闻声,仓皇无措,或匿石缝,或伏土坑,越日乃敢出。君以新洁酒器一具置于梅下,周围拥之以土而留其口,三更后,用千头火炮去梅百步放之。妾观其动静,三夜后再为之计。”武悉如女言。至第四日晚,女忽至,曰:“可矣。渠伏于器已两夜,每至晓方出。今夜施为,仍如前宵,火炮及半,再燃以续之,竿挑急赴梅下。数步外,将火炮掷地,用猪脬胞蒙固酒具之口,抱归置几上,焚香拜祝,渠自出。然可求不可强也。”武复如女言,抱器归,置几礼拜。多时,觉身后有人抚其肩曰:“吓死妾矣!”武回首视之,仙姿之娟,迥异凡丽,或月里嫦娥可与为伍。拥之于怀,亦不甚拒。梅曰:“勿尔。请问君置妾于室,为酒棋乎?床第乎?”武曰:“酒则量狭,棋非素好也。”及寝,遍体芳馥,偎爱之际,不啻博山炉火,一气凌紫霞矣。乃以腕代枕而问曰:“识妾之由,构妾之术,果谁之教乎?”武曰:“仆自识卿,独出心裁,何待人言?”梅不信,固问之,遂以女对。梅曰:“此鬼颇义,勿相负。”武兴未足,复求欢好。梅曰:“欢尽此夜耶?贪欢无厌,大损人寿,忠告不可,妾自去,不复来矣!”武乃罢。晓起,操作家务若素谙。邻里妇女来观如蚁,旬日不断。梅颇厌之,谓武曰:“妾请暂别,五日自至。”遂去不归,武无计可施。  一夕女至,武告以梅不归,且求计于女。女曰:“欲令归亦易,使人用火炮远远放之,渠惧必至。”武如女言,梅果至。曰:“此又是小鬼头助纣为虐,妾必有以报之。”言已,女至,梅深怼女。女曰:“妾系异物,不可近人,故烦仙人相代耳。”梅曰:“小鬼头非乃文之妻,何谓相代?且他事皆可代,天下有代人作妇者乎?然亦不能常代也。”遂谓武曰:“君生平曾见丽人否?”武曰:“见之。某庄富室万翁之女,娟丽无双。”梅谓女曰:“有一事相商。”俱出不归。次夕,梅至。问:“女何不来?”梅曰:“不日自至。”盖富室万某有女若兰,丽而贤,尚未字人。一夕家人团坐共话,若兰忽仆地卒,多时始苏,谓万家人曰:“尔等何人?胡为薄观不去?”家人曰:“汝病痴乎?”曰:“不痴。余女鬼刘氏,与汤乃文有婚姻之约,自恨异物,常怀惭愧。”闻者辄掩口而笑。自顾衣履,始知借躯而生,遂谓万曰:“汤乃文弦断未续,可讽以意,使通媒妁。儿非乃文不嫁也。”万素知武家,以门户不对,置之。若兰由是不言,亦不食。万大惧,因烦交好者示意于武。武与梅商之,梅曰:“可,若兰非他,即君爱鬼刘氏。”武闻之愕然。梅曰:“前夕妾与刘氏之偕出也,妾将若兰之魂引置他处,使刘氏借躯而生。不然,君与万贫富不敌,何克结秦晋也?”武遂媒定之。合卺之夕,视若兰较昔尤艳绝也,然言皆刘氏之言,谈及梅仙之事备极详细。梅数夕不至。若兰归宁,梅夕至,武让之。梅曰:“燕尔新婚,妾在此,焉置之也?”于是绸缪数夕,若兰将归,梅亦辞去。一夕,若兰忽曰:“君何人?斯此谁氏之室?吾胡为乎在此?”武笑曰:“卿颠乎?吾卿之夫也。某日过门,迄今已二旬矣。”若兰默然不语,武亦疑之。后梅至,武告其情而问之。梅曰:“妾为之易其魂耳。不易之以万,无以笃夫妇之情;不易之以刘,无以答爱鬼之义。然君与万,夫妇也。妾与君情同湛露,见阳自晞。行将度刘氏为鬼仙,妾亦从此不来矣。”武哀曰:“此后话耳,今兹未能。”武于是闻妻言似刘氏,则知为爱鬼符体;闻妻言似万氏,则以为艳妻对处。是武得一妻而二美俱矣。十年后,梅来渐稀,后竟不至。武但与若兰同居白头云。

  虚白道人曰:得花仙为妻,容或有之,究属罕闻;一佳人而有二魂,妻之如对二艳妻,更属创闻。武竟以移厝女榇一事而兼得之。以是知东坡之赠李荐,尧夫之赠曼卿,亦西伯泽枯骸、昌黎施旅榇之盛德也乎!

  通幅秀丽。汪雪马风印仲洵  较柳州《龙城录》载“翠羽”条尤新艳。马竹吾

  和靖以梅为妻,喻言耳,不谓汤生真有其事。文亦清新俊逸,足为寄春君生色。上元李瑜谨注

巨蝎

  栖霞东鄙卫道彰之妻崔氏,村妇之正气人也。家綦贫,而夫外出,仰十指为生,饔飧恒不给,每同及笄夫妹赴坡捋菜。看坡人某美其妹,故于地内设谷穗一堆,伺其拾取,逼而淫之。崔与妹行至谷所,意谓窃者畏人而弃,欲拾之,恐人疑已为偷。其妹曰:“置谷筐底,上覆以菜,人莫能见。”崔从之。甫欲行,而某已至,见之佯怒,谓崔曰:“真赃在此,合将汝嫂妹痛打,仍交地主,听其处置。倘肯使汝妹与吾欢好,则听汝携谷去。”崔不应,某乃以青梁秸极力向殴。崔畏其强横,复四顾无人,不得已允之。某大喜,抱女于怀,急欲为欢,而厌土地湿污,曰:“彼松林中有蓑衣一具,可铺而卧。”遂欲抱女往。女曰:“勿尔,汝先去,吾随后即到。”某乃释女先去。崔促其妹往而遥望之。甫及林而遽返。问之,女曰:“某卧地呼痛,似不能起,可速逃。”遂弃菜谷归。旋闻某已死。其父趋视之,见其子遍体青紫,询于看坡曹侣,知其子甫与贾某饮酒归,遂以毒害喊禀之。官验后,将贾某传至问之,贾曰:“共饮属实,实无毒害之事。”官见贾冠年文弱,似非能毒人者。问其何为,答以读书。问其家有何人,曰:“惟老母在堂。”官将其母传至问之,曰:“身与某有瓜葛亲,身子懦弱,屡被某吓诈,凡某至身家,敬之不遑,何敢加害?”官谓贾曰:“其实毒死,汝与某共饮又属实,必汝不堪其扰而毒之。”贾口难分诉,遂诬服。

  一日,崔氏与其妹在家口角。妹出辞不逊,崔怒曰:“曩者松林之事,幸看坡人即死,不然汝节已失,无颜见人,早自尽多日。”邻媪闻其言。媪与贾属至戚,遂走告贾母,贾母诉于官。官将崔氏传至问之,崔将诬赃逼淫及某死之情,历历言之。官怒曰:“某诚恶棍,死已后矣!”官复曰:“某逼淫之际有酒意乎?”崔曰:“有。”“有病意乎?”崔曰:“无。”官曰:“某先自赴林,汝妹隔几时去乎?”崔曰:“畏其强暴,刻即往,无多时。”官曰:“某非贾某毒死矣。岂有身已中毒,毫不暴躁而即死者乎?”官乃复诣松林,细验情形。见林中有巨穴,深不见底,穴中有物出入之迹。官令人以水灌之,内出巨蝎如琵琶。官谓某父曰:“汝子死于是物。汝子作恶,理合横死,而犹诬人求抵耶?”遂叱去之。归署,立破械出贾某,曰:“汝之得生,全赖崔氏。而氏之夫妹未字于人,汝可娶焉。”贾不语。官曰:“女虽累词讼,而未出头至公堂;纵遭颠险,犹然无瑕之白璧也。本县为媒,娶之不辱。”贾乃允从。官厚赠崔氏,为嫁妹资。

  虚白道人曰:此祸淫之一事也。然林中果有若是巨蝎,不知伤几何人?而独伤于某,则知蝎也者,必神为之也。  福善祸淫,理之常也。而人多不悟,何哉?汪雪马风

  蝎,毒物也。而能除淫凶,保名节,谓神为之,信也。马竹吾

  明人郎瑛《续巳篇》中“蝎魔”一则,奇幻极矣,此则尤以理胜。上元李瑜谨注

上官勇

  上官德,陕西华阴人。娶任氏,生二子:长曰知,次曰仁。任卒,继娶马氏,生子勇。知性强悍,好报不平事,德屡戒终不听。知偶出游,见素相识之二人共殴一人,殴已复殴。知曰:“殴死人须偿命也!”二人怒曰:“君与此人相善乎?如相善,不妨相助!”知怒曰:“我以好言相劝,汝以恶言相伤。我即助之,其如我何?”二人亦怒,共赴知。被殴人亦起,各敌一人。知手重,殴及致命,其人仆地卒。知惧,即刻逃亡。多时,死者复苏,而逃亡之知不知也。德遣人四方踪迹之,迄无耗。

  未几,德以病故。马氏陡生忌心,使仁经理家务,不令同幼子读,渐至役若佣仆,而食尤次之。勇年方十四,见兄饭疏食,于心不安,每食,求与兄偕。马不可,勇遂不食;马不得已听之。兄弟异馔,仁悉不在意。每食,勇必与兄易之,仁不可,勇乃先食仁所食,仁不得已亦食勇之食。马见之,忌心益甚。闲园有眢井,马托遗物于井,使仁入井寻之。仁乃以绳自系而下。既下,马断其绳而去。勇自塾归,不见兄,问之。马曰:“他出未回。”勇不信,前后寻觅,至闲园,闻井有人声;听之,乃兄呼己名而求救也。勇曰:“兄且少耐。”乃觅长绳,一首系井旁之树,一首入井,令兄执之而上。既上,问之,仁以实告。勇曰:“母有害兄意,宜善避之,勿以从命为孝。”仁诺之。母知,鞭勇。勇毫无悔心。一日,仁赴贺戚家,大醉而归。马见之喜甚。勇以往昔母见兄必怒,今反喜,知必有故。乃伪为赴塾,未几旋归,而门已合。恐母害兄,知家有狗窦甚阔,由之入。见母以绳缢兄项,将绳从窗中递出,势将自外牵之以经兄,急谏曰:“不可!任氏母舅固刁生,倘缢死其甥,舅固有以处母氏;若男也,亦必不得其死然。”马氏惧,乃罢。勇向仁项解结,仁醒,曰:“将害兄乎?”勇曰:“非也,母为之,而弟救之耳!”勇见母购信石而密藏之,窥知其处,乃以物之似信石者易之,仍置旧处。勇自塾归食,马谓勇曰:“今日干糇无异,可令汝兄先食。”勇笑从之。仁食已而去。及晚,勇谓母曰:“今日以信石毒兄耶?”母曰:“无之。”勇曰:“某处之信石何无有也?”母不答。勇曰:“昨幸以□者易之,不然兄此时早见阎罗王矣!儿昨已言之,任氏舅挑三唆四,架李告张,颠倒曲直,全凭词讼之工;变乱是非,善逞笔端之利。若害其亲甥,吾家势将灭门矣!”勇且暗请任至其家,令兄陪饮。任曰:“勇甥若是肥,仁甥若是瘦,无乃所食不同乎?”仁曰:“每日同食,无异馔。”任曰:“仁瘦如是,必有心事。果尔,不妨向舅言之,勿抑郁以致疾。”马闻之,遍体汗出,由是害仁之心顿息,而视如刺眼之钉,虽秦仪复生,万言不能改也。或谓勇曰:“汝与仁生非一母,何疏母而亲兄?”勇曰:“百母一父,亲兄弟也。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是禽兽也。”闻者辄叹美。

  时邻近起会,勇欲往观,马不许。勇哀之,马曰:“谁与同往?”曰:“兄也可。”马曰:“恐害汝。”勇曰:“二兄圣贤也,果欲相害,儿无今日矣!”马乃许。兄若弟嬉戏同往。及会,至人众处,男女拥挤,仁、勇忽失散。兄寻弟,弟亦觅兄。勇见同窗某,问兄耗。某诳之曰:“由此路寻汝去矣!”勇信之,跋涉十数里,未见兄而日已暮。勇审其处,乃任舅氏之居也,遂往投而告以故。任翁媪见勇,甚喜,视若亲甥。勇恐母之倚望也,早旦欲去。任曰:“仆已烦人代禀汝母,知汝在此,或无忧。”而所烦之人忘之。仁在会场觅弟及晚,音信皆无,意弟先归,而家人未见。马氏曰:“汝将吾儿伤害,又造伪言以相欺,汝尚欲安然独处乎?”仁曰:“吾弟非犹夫人之弟,况与吾偕出而不与吾同归,吾何忍家居?”马诟詈万端,竟夜不息。仁早起寻觅,终日无信,不敢见母,借宿邻居。或有自宁羌来者,言路逢一人貌似勇。仁乃早起遄行,沿路问访,并无消息。所带资斧,二日已罄,夜宿庙宇,日丐村庄。会有四川成都行客,仆死于店,不能自行。店主见仁,欲令佣于行客。仁思有家难归,遂从之。客姓张,自有苏杭货肆,见仁忠诚,至家,令赴肆生理,仁遂止焉。勇留任家五日,任送之归。马见之喜极,如获再生。勇曰:“吾兄安在?”家人曰:“三日前觅汝未回。”勇乃窃母财物,闻兄赴宁羌,亦问途而去。路逢同里无赖,偕行二日,渠见勇囊资丰裕,因于路饵之以药,尽窃其所有而去。会有贵州乔姓大商载货而归,见勇倒卧路侧,摇之不醒,遂载以后车。二日后,勇病乃瘥。乔问之,一一实告。乔无子,遂以勇为义。

  仁之在成都货肆也,十数年间,已成总柜,而资本已有其半。时有欠货债者,反以诈赖控仁。时邑尊乔公颇有政声,见仁名,立刻传讯。仁词直,判令欠货债者立限清还,徼迟重责。仁归,方与店友颂乔宰仁明,忽有人报邑尊至。仓猝间,邑尊已入。仁审视之,勇也。盖勇已从乔姓,中会,部选成都县令矣。兄弟相见,悲喜交集,各诉艰辛,不胜酸恻。勇曰:“明晨迎兄至署,再为细叙。”自是兄若弟听夕恒相聚晤。一日,仁见勇有忧色,问之。勇曰:“兹有参将,与弟有言语之失。渠上游见喜,屡遭谤毁,恐被参劾,是以忧耳。”仁问其姓氏,勇曰:“渠与吾家同姓,与大兄同名。”仁曰:“焉知非吾兄乎?”勇曰:“貌或似之,但意大兄何由至此?是以不敢相认。”仁曰:“吾试访之。”一日,参将乘马出,仁大声曰:“非吾大兄乎?”参将闻之,下马相见。审视果然,于是偕至官衙展叙。仁曰:“兄与乔县尹有隙乎?”曰:“然。”曰:“乔尹非他,即吾兄弟之弟也。”知曰:“渠姓乔,何得云尔?”仁历叙之。并马到县,兄弟团□,其喜可知。后勇乞假回陕,奉母于蜀而养焉。三子属属,马氏底豫。

  虚白道人曰:余闻此事,不禁为之叹美数次。以十馀岁之幼童,而能与兄易疏食,则食果取小之义不足言矣。不禁叹美!委曲救兄,不惧母劳,则兄弟如手足,伤之不能再生,此义勇知之深矣。不禁叹美!闻兄觅己而亡,不畏艰辛,窃藏而追寻之,此情纯出于天性,不禁叹美!至若仁遭继母之难,实有浚井完廪之势,而不闻有怨言,则不禁为仁叹美!兄弟团圆,一致富而二致贵,悉出不意,则不禁为知等合家叹美!不知后世亦有叹美如余者否?

  读之令人孝弟之心油然以生。汪雪马风

  上官知之遭遇,较《聊斋》之张诚更苦;上官仁之敬恭,视《志异》之张诚倍笃。至于上官知之逢仁、勇,张千户之遇讷、诚,俱出意外,悉见友恭之感格。此篇之文尤真恳朴至,情切理深,其文其事洵可与张诚之传并传矣!王植三

  是有功伦纪文字。马竹吾  事与《聊斋·张诚》相类。叙次参错有法,自可与“张诚传”并传。叶芸士

  观仁、勇友爱,易食、藏毒、谏母数事,叹王氏之祥、览不得专美于前。杨子厚

  如读《枤杜》、《棠棣》诸章。先生必笃于友爱者,故言之亲切有味如此。上元李瑜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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