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均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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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立文字

愚尝折中上达,劝天下之士读书,得毋与不立文字之指悖乎?岂惟不悖,千万年从此泯矣。 仓史呼于迦文曰:鬼泣我,我受之矣,我独不服窃性命者之罪我也。若以为罪,罪让伏羲。 迦文笑曰:时至而因也,卉然而华也,若且无功,又安有罪?吾语若,芒芒者本无有也,无不能不生也;生生而有,因有众有。有中有无,故生而不立;当其作之,作本不作;使人为之,为而不为也。是谓不二、不一之一。一即万也,世不知万之有一也,而扰扰于万。吾有拙裔壁士,往而变之,权夺其万而一以塞之,于是有不立文字之别传。不立何碍于文字哉?吾何以号能文乎? 无言公曰:不立文字本非可传。吾传其可传者,使各以无所得者得其不可传者,可也。以不可传者相传,必传讹矣。扫除之权,权之半也,可以扫除,可以建立不立。立不立云者,立其所以为文字者也。今以不通文字为不立文字,冤哉!请问之羲皇。 羲皇曰:阴阳相交,杂而成文;阴阳相生,孳生而字。指其面曰:此何字?指庭树曰:此何字?天之琅琅者何字?地之森森者何字?云汉山河乃字海也,穷之安能穷?避之安能避?天何以扫除乎?地何以扫除乎?气翕声而附形,形必有象,象谓之文。作字者还其应有之形,以明告之、默识之耳。吾所读者玄黄五彩之编、万物短长之籍,因龙马之章句,纪奇偶之号数,仰观俯察,近取远取,遂旷览两仪未兆之先,得混沌氏之宝藏,虚空披阅,行行过目,循环不释,亲自师承而思之、学之。汝辈将以我为无师授受、向外驰求之外道耶?抑知吾先创此不立文字之宗,以垂此不易、变易之文字耶?抑知天地万物先创此不立文字之宗,以表此至一至赜之文字耶?笔墨,迹也,书画家且不立笔墨,况读书闻道而迹之? 吾一不立,一切不立,视不立目,听不立耳,持不立手,行不立足,思亦不立心,游于山川,不立山川;居于城郭,不立城郭;先天地生,不立天地,岂特不立文字云尔乎?千世而下,不能心吾之心,即不能读吾之书而学吾之学,乃以不立文字之专门归一片石,而又不能知其所以不立之故,直是懒读书,借此石以自覆耳。吾每对吾之师抚掌大笑,笑人间之传伪矫诬大率如此。吾且勿慨,汝颉所立之文字已数十变,音释、亻占亻毕、脱扌宛(腕)、波钩,岂尚有一知汝颉尽心、尽物之所悟者乎? 苍史闻之,感而屑涕,似终不能割爱。 壁士曰:东土奸而实愚,易诳耳。为我一弄,至今无人再弄;翻恨当时无能以天地之书弄我者。 羲皇曰:吾出二环。以不立文字之环予苍史,以读书之环予壁士,两人相推而合形影行。 迦文顾无言公曰:喙鸣合,合喙鸣,千万世从此泯矣。 何何氏跋之曰:真不立文字者乃读真书,真读书乃真能不立文字。迹二者则偏,合之则泯。然读书之名卑于不立文字之名,不立文字之门易假于读书之门,是以不立文字之士既不得真,而读书为士之本业反几几乎断绝矣。吐词(辞)成经,是文字非文字,是名文字,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即後代子瞻、子长之文章,皆不立文字之文章也,况性道之言乎?岂必鄙倍(悖)方言录之,而後酷似不立文字专门之貌哉?则《论》、《孟》、《老》、《庄》为修词(辞)累矣。真得其所以立“不立”者,《方言》与《尔雅》有何可择?有何可累?诊氐(视)平怀,必无不通者;左验明暗,必无不破者;旁徵其圆,必无不纵横自如者。士大夫闻道,而有意回避,其文章故作蹇陋,貌似跛挈,以侈于人曰:我悟矣,我扫除矣!鬼不泣必且俞。

张弛

吾既叹代错之几,明公因反因之故,而益叹一张一弛之鼓舞者天也。弓之为弓也,非欲张之乎?然必弛之养其力,乃能张之尽其用。急时张多乎弛,已必弛多乎张,明矣。 由邵子四分用三、摄三于一推之,天地炼物于冬,而长养之于春夏秋;人之呼吸应之,一吸而三呼,促之于吸而舒之于呼。一日夜自寅至戌为动,亥子丑为静。太阳出入,亦此九时属地线上,故先甲先庚。圆图自《明夷》《贲》立春,而《艮》《谦》下即冬矣(别详《易说》)。阴阳本平分而时有盈缩,圣人尊阳而前用也。交互变化,因事多寡,未可胶分,而大概如此。故圣人设教因之,急之以勇猛而缓之以优游,严之于约而宽之以博,穷之而通之,禁之而鼓之;尝宽使有馀,以严其不足。路无馀步,焉能翔武?室无馀隙,妇姑勃,此恒情也。先畜而後束,先徐而後疾。马驰之一而小走之三,人药一而饮食三,刑杀一而劝兴三,精教一而粗教三,罕言一而雅言三。道急而艺缓,行急而文缓,然急之以行而常缓之于文,急之以道而仍缓之于艺;艺之中,《书》严而《诗》宽,《礼》严而《乐》宽。心之消息,犹一吸而三呼者也。牿(梏)亡者放矣;平旦之气,一日犹一收也。 愚何故分划而限之如此哉?二而一、一而二,分合、合分,可交、可轮:张阳以阴,弛阳于阴。天以动张之,以静弛之;至人以静张之,以动弛之;圣人以不落动静张之,以不离动静弛之。知交互不二之阴阳动静,即轮接首尾之阴阳动静乎?又何讳于分划而指之? 本无张弛,弛何非张。而教必言张,况专门之逼激耶?倍用之可也,然纵夺自在也。知全张全弛之故,而立张三弛一之法,以享张一弛三之用。操则存,舍(扌舍)则亡,岂旧解督操之谓乎?又岂禁废督操之谓乎?塾师正坐讲析,徒众昏昏,夹且垂合;及至散步闲泄,触类交芦,适尔而提之,往往易入而终身不忘。观傩乎,樨香乎,亦一端也。 教者之切切也,切切其所急用耳。知有用之切切,而讵知无用之切切乎?射不能尽中,不中所以为中。力自尚巧,巧必量力,往来之体,所以适力也。弓之用在隈,言弓隈则切切矣;言肖、言附(付)、毋乃缓乎?弓能隈而不肖、不付乎?也、[A12T]也、医也,不能少也;矢也、侯也、丰也、决(抉)也、鞲也,尤不可少也,皆相因,一有俱有者也,岂切切乎弓隈而一切弁髦之乎?况黄间合蝉之异制乎?况乡射之觯与闾乎?琴之泛声在徽,徽之间辽,则先攵然不鸣,不以不鸣而废弦。手左不敌右,不以右提而废左。无名之指最号无用,不闻将指断无名之指。道之于艺也,内之于外也,顿之于渐也,体之于用也,有用之于无用也,皆相因、一有俱有者也。知张弛古今者,知所以更互其切切矣。 圣人切切尊德性,而堂楹十半鸣学问之铎;问学切切乎躬行,而坛十半传弦歌之风,何不废一切而尊之邪?一张一弛,弛亦是张,卑无非尊也。专尊者言语道断,以杖作棰,哮吼天下,比之于雷,雷诚迅哉!天之为天也,以有大地之山川动植,而後日月之、风之、雨之、雷之。使无地,何能天?使无日月风雨,安能独雷?孔子日然呼门人以一贯,佛日然登座而手一花,是天无冬春,日列缺轰轰然雷矣!乌有是事? 张弛之道,高而处下,大而不孤,以因为革,功而无功。其橐足以{靡火}贤知而{敕韭}愚不肖,各各甚甚,相毂而不能自已,故曰“鼓之舞之以尽神”。刘邵(劭)曰:中庸之德,“淡而不贵”,谓之厌也。岂无太高之焱,遗落不情?忄堂乎远矣,非还尘如于尘如者;不则淡无所事,泔而厌矣,安能语鼓舞?严君平曰:“热而投水,寒而投火,所苦难除,其身必死。胸中有瘕不可凿,喉中有疾不可剥也。”不如缓而不治。谚云:“勿药为中医”,专教而驰奏捷者,可无谂诸?

象数

宗通、说通,皆为治心设方便耳。曰“无所得”者,至矣,然无所得亦一方便也。本无所得,即有所得,直下有即是无。象数之与虚空,一乎二乎?有法相宗,有破相宗,有法性宗,究竟遮与双遮,适显此正表耳。表相者多言其不得不然,而破者专取所以然以破其执;贯性相者则明其所以然,而安其不得不然,所以然即在不得不然中。一乘实相,全密是显,全显是密,谓之真空即妙有也,况方便法之必归生成法乎? 愚故为象数雪屈曰;理与象,气与形,皆虚实、有无之两端而一者也。气发为声,形托为文,象即有数,数则可记。世有泥象数而不知通者,固矣;专言理而扫象数者,亦固也。专门橛株,言语道断,自取偏至,别开一逼入墙壁之路,而悟後犹专守之,则犹未悟大变通之路矣。然其言所穷、理所不及之理,正吾可以象数寓之者,而彼扃扃不知也。何也?虚即实,实即虚;一即万,万即一,岂有通至理而不合象数者乎?执虚理而不徵之象数者,是边无而废有也。执一恶赜,则先为恶赜之心所碍。何谓万即一,何谓实即虚乎?何谓一多相即之一真法界乎?真易简者,不离繁多而易简者也。天何不渺渺,而复有七曜、二十八宿、三百六十五度四分之一?地何不莽莽,而有四轮、七山、亿万万国、山川、草木、动物、五方各三百六十?人何不脱脱,而有五官、四肢、百骸、二十五经络、九十九万毛窍?乃故锁锁庞杂,不肯易简,而罗列象数之书于虚玄者之身,环其当前,触其怒乎?此正天地之所以易简也。 提心宗而百家之理皆归一矣。执心与理之二名相确,而不知可一、可二、可万者,此镌其方便之药语,而不肯参伍天地人之象数也。有质论,有推论,推所以通质,然不能废质,废质则遁者便之。吾请作潦倒塾师,一布算曰:有天地後有人,人始有心,而未谓有天地先有此心;心大于天地、一切因心生者,谓此所以然者也;谓之心者,公心也,人与天地万物俱在此公心中;特教人者重在切近,讠高人差肩耳!何得谓以天地证心者,即黜之无因外道乎?抑知有因、无因之共因于大因乎?抑知有因即无因,而後知天地人物之公因,又何碍言无因之因乎?抑知有相反相因,各各不相因为各各之因,以合众因而为一因乎?不过曰心即天地,欲迫肖其语而言天地证心,则犹两之耳!杨敬仲谓:《易》即天地,何得曰“易与天地准”?此伪书也!固哉!知万即一而不许人言万乎?知分即合而不许人分言之以证其合乎? 何何氏不惜翻破一上,日日曰“万物皆备于我矣”,曾知万我皆备于物乎?我亦物也,天地亦物也,不过一彼一此而已,可曰彼备于此,亦可曰此备于彼;彼皆因此,此亦皆因彼,何能禁之但使归此,不许归彼乎?天已分地,地已生人,又何能执无彼此、而禁立彼此之名乎? 有空劫前不死草之神曰氵于栗驮如来,偶一念起,托胎于鸿,亲见鸿胎中非一我也,乃无万数之我也。天地初剖,生一婴儿(为因眼故,为因心故。是天地之心为正因,我与万我为公因,明矣。茅鸱说法,岂不曰天地人皆备于其卵乎?獒岂不曰天地人皆备于狗宝乎?)婴儿下地能言曰:我自亿万劫来,皆性(姓)曰天屈,名曰无火,小字里玉;每入劫即更姓为又月氏,出劫则还为天屈氏;及至中土,则呼我为太极,为自然;西域则呼我为质多耶,又呼纥利陀耶,又呼乾栗陀耶(乾利〈栗〉陀耶即寓于纥利陀耶;而译者以纥为妄,乾为真,我自不知,因而识之);人且分我为百法,为百八见。自西入东,而名我更多,千万其号,吾请以一听之。东西公号我曰心,自此为博学者劳作掌记,雕虫者引入纤薄;时中者游我,从我之所欲,即实即虚,无可不可;无上者尊我,不使人加我之上,我遂无事。後来传空我之法,成一死法,备极狼(狠)毒,断我破我,罪之曰:何得有形,何故又有影?扫除禁制,血溅梵天,而我乃遁之影中,忌近日灯,惟处朦胧幂之室。人以欺我,我因欺人,亿万之我皆为我所迷,而任放自尊,依傍不立文字之市中,全不须推本阴阳,极深研几。有言学问者,我且唾之,人固无如我何。惟见羲皇,不觉诶诒。我本无罪,而今乃为羲皇之罪人,入阎摩宫矣。羲皇救之,予一卷书,皆自然之象数,收魂于此,可以死而复生。乃知象数者,正因、公因之表也,真无理之理之所不能到也,然则贬太极、自然为无因外道者,岂非夏虫哉?太极、自然,何尝非心?大小合言,故先就天地之大证之,新上一号耳。正因即公因也。天地何心乎?容我与万我于其中,即天地之羯罗蓝心矣。 公因之中,受中最灵,人独直生,异乎万物,是知天地贵人。此推理、质理,以象数徵之益信者也。是则因有象数之人,而後推知未有天地前公心之理,则天地间之象数皆心也,外皆是内也。斥象明心,此破执入门之粗法。因象而知无象,则无象之理始显;因象有数,有数记之,而万理始可析合。则象数乃破执之精法,人谓废之然後为虚玄,不知象数即虚玄也。斥相(象)明心,止能言无理之理,谓理无一定云尔;今汩卢以天地人之象数,始能于无理之理自立自破,于无一定之云尔中,定出一定之云尔。则善表虚玄、以不变易贯变易者,莫妙于象数矣,尚忌之而废之乎? 如此始可言《易》。易也,心也,天地也,海之于水也,灯之于烛也。有此质窍,则如{车口}缀之捐闷刍童,有何波纹光影,不可幂积析合,使人犁然者哉?虚空以一画表天地人不可言之{车口}缀,而一画前之{车口}缀皆可参矣。则象数正有无、交轮之几,所寓于无言者也。圣人类万物之情而穷极其数,细分之至周天之数,衍九十九,行七十二,以至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之类,范围不过者,非逐物而数之也。惟通神明,得其原故,象数与理一合俱合,而制器尚象无往不精,往往于小中见大,而不以大名。寸表周髀,衡度合岁,一毫纳海,此以实寓。《易》冒天地,为性命之宗,而托诸蓍策,以艺传世。儒者讳卜筮而专言理,《易》反小矣,此岂表天地、前民用、罕言而以此示人、存人心之苦心乎哉? 《华严》者,《易》之图也,即其四十二字母,即悉昙与文殊问字金刚顶之五十母,《大般若经》言一字入无量字,从无量字入一字,以入无字,此亦收尽天地古今之理、象、数,如六十四卦也,而乃以善知众艺名。声音与象数相表。言为心苗,动静归风,呼吸轮气,诗乐偈喝,其几也;等切,其一节之用也,犹《易》有四道,而制器亦在其中(愚有《等切声原》,略发明之)。视为粗末,竟无能言者矣。果能悟明自心,则于一画前之象数无所不备,而于一画後之象数反不能相通印合,则所悟者,乃边见也。愚尝愿再现祖龙,尽焚东西古今之典籍,请悟道者于虚空一画,得乎?能取火乎?范金乎?从黑缦缦中干支之、角亢之乎?必曰此功勋边事也。夫功勋者,用也,天地间有无用之体乎?何以名无为而无不为乎?无粒与汝,无屋居汝,禽兽食汝,尚曰开物成务为多事乎? 声音象数之微,天地鬼神生死利害之几,时时橐于心,触处便可以知昼夜、通古今。悟者于此不通而反摈之,是真所谓虾蟆一跃者也。枯守一体,乃死体耳,况知一期方便之言先乎?腕即有掌,掌即有指,指何妨饭擗、盐、将、小、无名之名相。斥之曰:言腕不许言掌,(言)掌不许言指,则里巷童子皆落象数障矣。寓言法喻,非象莫表;刹刹尘尘,皆是实象。一心王即有十弟子,曰二十五,曰五十三,曰二千五百,曰八万四千,曰十三万四千四百万,可不谓数乎?由大而小,虚必寓实,理有不及,总不得不谓之理。理无非象,象无非数也。五之三之,暗与数合。《庄子》一二三四而天下之数可括,岂皆未自知乎? 执事事障,执理理障,执无事无理者尤障。无相不碍相,相即无相。有尘可恶者,依然背觉合尘者也。古人尝云保任,岂直饱食终日为保任邪?况本然扩充取证不可缺之薪水哉?人生不能一息不薪水,则一画前之皆备者,即在一画後之错综反对中,是日用饮食也。 羲兆问石斋先生云:圣贤只是说理,更无象数。如落象数,便是算手畴人,安得与主翁坐话? 先生云:若此,圣贤只是事天,天到尽处,更无日星;如落日星,亦是台官稗史,不得主位商量也。日、月、星是三要物,理、象、数是三要事。吾家物事,切忌笼统,消帐不得。且问汝,日行可即是天?月行可即是日?日月星辰之行可皆一理、理皆一象、象皆一数否? 木上曰:论象数则有不同;论理则往来屈伸,何思何虑,无有不同。 先生曰:如此,学问止于《中庸》,行事尽于《论语》;《诗》《书》《礼》《乐》《春秋》皆可不作,宋元而上、威烈而下诸史皆可不读也。凡自羲轩而来,丘索坟典或焚或存,皆以发明事物差等。诸王因天地之自然,观古今之成败,过则留之,不及挽之。如日不及天一日一度,月不及日一日十三度十九分度七,星日相差一岁有五十馀分,六十三岁而斗差一度。天以逆数日,日以逆数月,皆逆数也。圣人因之作《易》,积辰为岁,积爻为象,因象立数,因数明卦。六爻十八变,始于一画,究于二十六万二千一百四十四,隶首不能增,成、挠不能减,开为六十四卦,终始六十年之历。日月相差每岁一十三辰九分三厘三丝三抄(秒)。日月不得不交,交会不得不食。尧水汤旱,无以救其上户下(厄);郏辱阝涧缠(),无以改其墨。故为《诗》以治《易》,《春秋》以治《礼》。礼乐之治《诗》《春秋》,犹朱丝之萦赤社,钟鼓之救日月也。 黄先生《洞玑》甚精经配,折中京、邵,定合自然。至十纬配槎牙,似属胶柱。又尝言《春秋》二百四十二之数穷,而用《诗》三百五篇之数以言气运,此恐未然。其言“性与天道”,以天道为日月星运行之道,此自开辟之说。不肖曰:天之所以为天,是天道也,因日月星之差错而知之;人心亦然。极大极小,岂有二哉?理属无,数属有,微显互徵,即是不落有无。 有方便法,有生成法,生成法即一切现成者也。破相宗重在权巧破人之执,而佛为中道。法性宗归于性相一如,相即无相,非扫相也。愚尝曰:一是多中之一,多是一中之多。混沌之先,先有图书象数,圣人乃是一抄书客耳,以无分别智知一切差别。後人不知佛语落处,而守定糊涂,以废学为无心,直是未梦见在!

所以

气也、理也、太极也、自然也、心宗也,一也,皆不得已而立之名字也;圣人亲见天地未分前之理,而以文表之。尽两间,灰万古,乃文理名字海,无汝逃处也。尊名教者,执正名正词之例,方以离伦物、首上安首者为偏枯外道;而习心宗者,执反名,破执之执,又以自然、太极、言理气者为无因外道,诋诃相骂,各尊其名。夫乌知名殊而实本一乎?吾从无是非之原,表公是非之衡而一之。 天地生人,人有不以天地为徵者乎?人本天地,地本乎天,以天为宗,此枢论也。天以心予人,人心即天,天以为宗即心以为宗也。 有因无因,何讠尧讠尧为?又安知有因、无因之为大因、公因耶?有质论者,有推论者,偏重而废一论乎?不通天地人之公因,即不知三圣人之因,即不知百家学问异同之因,而各护其门庭者各习其药语,各不知其时变,何尤乎执名字之拘拘也?吾折衷之而变其号曰“所以”,此非开天辟地之质论而新语也耶? 人之有心也,有所以为心者;天地未分,有所以为天地者。容成、大挠之伦,知天地气交之首,标心于雷门;四圣人于《易》之冬至见天地之心,此推论、呼心之始矣。则谓未有天地,先有此“心”可也,谓先有此“所以”者也。学者能知天地间相反者相因、而公因即在反因中者,几人哉! 源一流二,二即善、恶。儒者谓“恶”乌可以训?心有善恶之嫌,而指当当然然者号之曰“理”。既曰“理”,则亦哆哆和和而理之,此固无所回避者也,岂知胶柱之理成障乎?理之障理犹心之障心也:故又曰一真法性、涅妙心为实相心,馀六凡、四圣之心,皆生灭心,岂得已于分乎?剔理于气外,犹之剔心于缘心,而无真、妄之真真即统理、气之至理。譬算器有一、万,又有大一,究竟大一即在算器中,绝待乃亻并待也。 考其实际,天地间凡有形者皆坏,惟气不坏。人在气中,如鱼在水;地在天中,如豆在脬,吹气则豆正脬中,故不坠。泰西之推有气映差,今夏则见河汉,冬则收,气浊之也。由此徵之,虚空之中皆气所充实也,明甚。人不之见,谓之“太虚”。虚日生气,气贯两间之虚者实者,而贯直生之人独灵。生生者,气之几也,有所以然者主之。所以者,先天地万物,後天地万物,而与天地万物烟カ(氤氲)不分者也。既生以後,则所以者即在官骸一切中,犹一画後,太极即在七十二、六十四中也。于是乎六相同时,世相常住,皆不坏矣;称之曰“无二”。 无二分无断、无别,事理不二,即如如佛。有、无二无,无二亦灭,特玄其语耳。慈湖所守之“无知”,文成所标之“良知”,即真常、真我之易名也,随流见得,不落有无。吾何妨以贯虚于实、即有是无、遮照存泯,同时俱此一味之“中道法界”耶? 心本无心,无岂有二?人犹有胶扰者。谓之“所以然”,所以然岂有二哉?老庄之指,以无知知,无为而无不为,归于自然,即因于自然。自然岂非所以然乎?所以然即阴阳、动静之不得不然,中而双表,概见于形气。形本气也,言“气”而气有清浊,恐人执之,不如言“虚”;虚无所指,不如言“理”;理求其切于人,则何如直言“心宗”乎?近而呼之,逼而醒之,便矣。然圣人且忧末师偷心自尊之弊,遁于洋,无所忌惮,故但以好学为教。 学至于学天地,盖莫可徵于天地也。《易》者,徵天地之几也,日月、魂魄之率也。子思题乃祖之像赞,惟有绘天地而已矣。 一切唯心而不能徵天地,又谓徵天地为向外驰求以阱其肉心者,此真所谓一往不反、迷于一指者矣。向外驰求病矣,向内驰求非病耶?内外驰求病矣,内外不驰求非病耶?华(花)之发也,春在其中;其未发也,春不在其先乎?所以为华花者,即所以为春者也;所以为心者,即所以为理、所以为气、所以太极、所以自然者也。明心者,明此无善恶、不生灭之心,适用其善统恶之心;养气者,养此无清浊、不生灭之气,适用其清统浊之气;穷理者,穷此无是非、不生灭之理,适用其是统非之理。明至无可明,养至无可养,穷至无可穷,则又何心、何气、何理乎?又何不可心之、气之、理之也乎?既知生即无生矣,心即无心,又何异于理即无理、气即无气也乎?天以日明,君以政显,废日即废天矣,废政即废君矣。谈心名家,粪扌弃(拚)理气,以竞诡越,推论而扫人之质论,鬼论而扫人之推论,直是巧言桔槔,忌理之防其肆欲耳! 出世者泯也,入世者存也,超越二者统矣。泯自扫一切法以尊“体”,存自立一切法以前“用”;究竟执法身亦死佛也。立处即真,现在为政,无亲疏之体在有亲疏之用中,主理臣气而天其心,乃正示也。存泯同时,舍(扌舍)存岂有泯乎?而亻龙侗(笼统)首上首者,且执其讠隐(隐)语名字之坯瓶而不知归实,岂不大可悲耶? 本无名字而立名字,随其名字,是无相相。质论,理安有障?乃见障之也,人仆而罪路乎?破见止为破识,破识止为破执耳。吾故又变“所以”之号,旧谓之“太虚”,我何妨谓之“太实”?旧谓之“太极”,我何妨谓之“太无”?且谓之“生生”,且谓之“阿阿”,又安往而出吾宗乎?非合顶、背、面三目以为伊帝目者,乌能知之?不为遮表所诒乎? 先儒止曰人心即太虚,愚谓太虚非空阔之太虚。凡天地间有形有声、一木一石,皆太虚也,以无实而非虚、无虚而非实也。苟非彻见自心,安能信此心之即天地万物乎?水中之天光云影,谁容内外而可即之云云乎?则珞珞举气与理而析合之者,皆丁子之尾矣。 古文“无”从“天”,象气也。古文“气”作“[1234]”,亦作“气”,从“无”、“火”。“理”,玉之孚尹旁达、文理密察也。天有文,地有理。曰“道理”者,谓其路可由而文可见也。圣人何处不以示人?有真识字人,则必不受文字障矣。自孟子创之曰“气”,而愚创证之:气,发为声而出为言;其论附後。 须知有正方便,有权方便。辟异端者,辟碍正之权也;抑外道者,亦尊正因之权也。必曰非权,未梦见在!况更有格外之表诠、遮诠、显权、冥权乎? ◎附:声气不坏说 无始、两间皆气也。以气清形浊论,则气为阳;以阴暗阳显论,则气为阴。则气者阴阳,无体之体,可有可无;而所以为气者,即此心此理也。气尚有质,故曰气为心、理之汁。然有有质之气,有无质之气;犹有可指之心,有无可指之心。故曰:所以为气,所以为理,所以为心,一也。知此即知天统天地、阳统阴阳、善统善恶、清统清浊、无统有无之故矣。 气凝为形,畜为光,发为声。声为气之用,出入相生,器世色笼,时时轮转。其曰总不坏者,通论也;质核凡物皆坏,惟声、气不坏,以虚不坏也。天地之生死也,地死而天不死。气且不死,而况所以为气者乎? 《易》惟雷风始名为《恒》,而反对为《益》;他卦《泰》则《否》、《咸》则《损》矣。雷为帝出,而《巽》风播之;至《兑》金主声,而风始下杀而成冬。雷,阳也;风,阴也。地载神气,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阴风忍阳气于亥子丑,而出于九会,以长养收藏,故风转四时。坏天地、开天地者,皆风轮也。皇、帝、王集于孔,而佛入中国,以次救世,宗、教、理学,各相盛衰,皆为风力所轮,不得不然,而皆不知其所以然。安得知时变之圣人出,而重转风力,以全提哉? 人心以言出气。忽之间,生死之机。无实无虚,不落有无。直心直气,足塞天地。子舆之养也、知也,其真橐乎? 邵子分声色臭味,而以声应物,表之以通数,而千年无知者。余十馀年疑十数家之等韵,忽因泰西创发,又阅《藏》得驮摄陀之原,乃悟阿、左、戈、多、波之一轮,即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举在此矣。 雅言之教,兴于诗而成于乐。古者相见,歌诗谕志,闻乐知德,吹律协姓,微矣。操琴瑟,听新声,皆往往足以知得失、生死、成败、治乱。异室张徽,感同葭管;悟者冲口,妙与韵叶。清净音闻,感寂之微,通格异类,非道理所能说。曾子、桑户,音出金石;孤孽伉烈,声动天地。得道之人与诚迫之人,皆同此不可已之声音迸裂而出。兴之必怨,犹元之必贞。贞而元,怨而兴,岂非最发人性情之真者乎?善知众艺之童子,即无量音声王,不得有言,不得无言。“唯之与阿,相去几何?”未审所养自知否?知者方许入阿字法门。 因言气理,而质论、通论之,皆归一心。若不知所以然,遂以神气为性命,而守之、炼之,则去以形骸为性命者,亦无几也。以性命为性命者,犹非大彻自在汉。故无死生者即无性命,则理也、气也、心也,俱可忘言,俱无不可言,又何拣择乎?婆心至此,不得不为析合。 论气之几几,如泉之滴滴,既有前後,亦名生死。然其际处泯合,如尘世为尘尘相合,则虚空亦空空相合;谓之曰无,亦是无无相合。盖其形如此,其影必如此,则空亦有生死矣,是故存而不论。

容遁

言起于讠皮、甚于淫、成于邪而极于遁,由其心之始于蔽、深于陷、叛于离而终于穷;知所以之焉,则知知遁之要矣。其要在以本无是非之体,平气以定是非之权,此谓公衡。莫公于天地,天地无是非而圣人立之。惟能容之,乃能立之;惟能立之,乃能忘之。圣人之心即天地也。後世各护其所畏难而自遁于所便,以故是其非、非其是而是非乱。但曰学道者当以无是非为极则,而不明公是(非?)以为衡,则生心害事,各无忌惮,而天地予人皆有之心尽丧矣,辨岂得已哉? 全者不可得矣。百家众技,天地皆容而养之;未尝不可以一偏一曲自遂也。自欲以一偏一曲诋大公而求胜,此吾所谓冤。安得合并(亻并)为公之大人一雪此乎?言道术者,不失之浅,则失之深;不失之远,则失之近。远则遁六合以外,近则遁于臆;浅则遁于己所易知,深则遁于人所难知。曰“本空”,此覆帱也;专言之,则覆帱乃奸帱矣。此天地之所不忧,而圣人深忧之者也。故曰“有馀,不敢尽”,极则必反,以可知藏其不可知,是知也;正痛人之遁于人所难知以惑耳。 请雪其一二。淫、杀、盗、妄,天下之公非也。深言之曰:一有渗心即淫,一有偷心即盗,一起妄心即杀,依真而起即妄;且曰:达恶则于恶得自在,而有心持戒者仍为破戒,此一说也。然世人之遁公非者,乐得假此以饰之。所析之深者,犯之犹不失于贤豪,而乃可以肆然于公非之上。若斤斤然重公非,则伤其迹矣。严中节之绳墨,则论虽浅而察之者切;举冥忘之极致,则论甚高而察之者混,此遁者之便也。 语汝凡圣(心?)未尽,人笑受也;即与(语)汝嗜欲不能除,人犹笑受也;语(语)及节操,则冬日扇面不休矣。木秀于林,风先摧之;两帜并树,必夺其将。故邪说之萌,必收其群,不免以攻,其实相形,此名谲刃。论见地而略行履,争机锋而扫学问,且言杀种淫胎皆不碍道,则淫、杀、盗皆宽,而第一流之见地机锋,乃第一祸万世之大妄贼矣!悖(曷?)可胜痛?而信之不衰,非真信也,护痛正求遁所,而遁词者以巧乘之。两遁相长,遁不可穷,孟子其如之何?忌程朱而喜洋,忌戒律而喜转语,其势然也。无上道成遁薮矣,谁为真无上道一声冤乎? 直安当然,当然即竟。专求其竟,竟亦无竟。无竟求竟,反忽当然之竟;不当不然,祸不可言。 不得已而辨,彼且辨此。彼虽辨此,计必少杀。所必不容遁者,实言则一以人事为准,玄言则以天地为徵;不可不辨,辨亦容之也已。因事本理,而立贯理、事者,究不能离事;因天地推混沌,而立贯混沌、天地者,竟不能离天地。则历然之天地、人事,乃真贯也;离天地、人事以言贯者,假贯也,是避迹而迹缚者也,是忌相而相缚者也。 中和氏曰:圣人望天下节其耆(嗜)欲之太甚焉,可矣。饮食男女,陷溺之也;知其原,则此即天地之门也,不可绝而可节。《未济》之终也,不知节也;有绝者,亦所以风(讽)天下之节也。圣人张弛更进以易之,凡可以好乐而胜此者,鼓舞以尽神,黄叶止啼耳。 而深析子曰:饮食男女之浅,文字知见之深。于是乎中和氏之鼓舞者当罪,而太甚之等辈反公然群溺人而见宽矣,是又一深析子之也。 嗟乎!有生以後无一非,溺人,可遁,又自扫其以为,谁能知之?知之则皆、皆非也。圣人不妨容诸,以消其太甚之而已矣。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则容遁。容遁容,则消一切。果欲知此乎?请过四千九百六十而後可。 问蜜,曰甜。问甜,曰不知也;无舌人闻之,愈不知也,而听此以言蜜,後之言者相承以为实然,而实皆不知以相欺也。好言不可言之学,好言无理之理,何以异邪?往往匿形以备变,设械以待敌,有急则推堕洋不可知之中,如是而已矣。张鲁以符水教病人,曰:“饮此则愈,不得言不愈!若言不愈,则终身病矣。”今教人听洋之言而不许其致辨也,即此法也。坡老摹言禅之弊,可谓切中矣;然天下正不碍有此一弊法也。 有病目者,赤肿昏眵,见日如刺,哭而躁。药以散之,火上炎,则躁益甚。医者百,不能治。一人入诊之曰:“治目易耳;察脉中,旬日当左足上生疽,疽发必危,有性命之忧。”其人惶恐再三。诊者曰:“有一法,能听我乎?”曰唯。曰:“静坐,盂之(水),置左足其上,注目视之,如此一月,可救矣。”其人从之而目愈。诊者笑曰:“足何尝有疽哉?”宋文挚怒登床而齐王痊,皇子告敖叙泽鬼而桓公霸,此即以错救错之妙也。孟子恶乡愿,以今视之,惟恐天下之不乡愿也;皆乡愿而天下太平矣。先不能使人之皆仁义,又岂能使人之不假仁义乎? 天地有阴阳、虚实,而无善恶、真伪。阴阳分而流为善恶,虚实分而流为真伪。实行则真,虚名容伪。愈高则愈伪,愈伪则愈遁,固其所也。知其遁而容其遁,圣人合天地之道也。有杨、墨而後孟子显。孟子辨孔子时之杨、墨,而不辨同时之庄子,谓孔子留杨、墨以相胜,孟子留庄子以相救,不亦可乎?不得已而辨,辨亦不辨,虽辨之而仍相忘也。仁者仁,知(智)者知(智),百姓安其不知,君子之道虽鲜而无不相成者,错行之道也。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言当听其同异,乃谓大同;攻之则害起耳。立教者惟在自强不息,强其元气而病自不能为害。 郝公曰:“人所以异禽兽,惟有仁义、知敬爱、明君臣父子也。邪说害仁义,将使人类尽猛兽,世道皆洪水。猛兽、洪水,天灾有极;人心之害,其祸无常。故仁义之功与生民相终始,二帝三王以此开统,孔子《春秋》功在万世,而孟子之言所以继《春秋》也。圣人在上,扶阳抑阴,其道显;圣人在下,修辞居业,其道微。道微则其言不得显,是以《春秋》不能必天下人知我,亦不敢辞天下人罪我,义直而言逊,志切而语宽(寡),知我者固不察其隐,罪我者亦不见其端,圣人所以藏身之固而救世之权也。庄周云:《春秋》经世,议而不辨(辩),殆于知孔子者。若《孟子》七篇则辨矣,然亦有不辨也者,所以希《春秋》也。自谓距杨墨(而杨朱、墨)翟死久矣,七篇中与杨墨辨者无几,盖七国之乱非尽杨朱、墨翟也,游说纵横之徒为害也。舍(扌舍)游说纵横之徒不辨,而辨区区之杨墨,何也?攻不仁不义之流,而指害仁害义之端也。世道惟人与我,圣人忘人忘我,无所为而为。二子一执为我,一执兼爱,为我害仁,兼爱害义,害仁者自至于无父,害义者自至于无君。二子未尝不言仁义,而天下之不仁义者必归焉;虽未尝教天下无君父,而天下之无君父者必归焉。如淳于髡非杨非墨,而其言曰:‘先名实者为人’,此墨之言也;‘後名实者自为’,此杨之言也。凡富贵利达之谋,纵横强战之事,以至贼父弑君者,莫不生于为我,而逞于为人。故夫杨墨之害道,非必杨朱、墨翟二人害之,天下归杨墨者共害之也。天下归杨墨者,非以其道归之,各以其邪淫之言归之也。如邹衍、淳于髡辈之便佞,苏秦、张仪辈之危险,孙膑、吴起辈之战陈(阵),庄周、惠施辈之悠谬,韩非、申不害之惨刻,鬼谷、公孙龙之怪诞,荀卿、吕不韦之学术,庞杂纷,蛙鸣蝉噪,竽滥而不胜听,原其心,同出于不仁义;究其端,皆起于为人我;而极其祸,同抵于无君父:则同谓之归杨墨而已。或疑孟子与稷下诸人同朝,而言不少概及焉,不知孟子日讨诸人而训之,而世人不觉耳。仁义之说伸,则孝悌之行立,经正民兴,斯无邪匿,岂必与小人争齿牙之利,犯世主之讳,然後谓之辨乎?与杨墨辨而人不觉,与秦、仪、稷下诸人辨而人尤不觉,此七篇所以私淑《春秋》也,况《春秋》之所以为《春秋》乎?居业之辞微,卫道之心苦,故孔子叹‘我莫(莫我)知’,孟子称‘不得已’。孔子而使人知,则《春秋》废;孟子而使人知,则七篇毁,故曰罪我也。”郝公之论肃矣。 何何氏曰:老子告孔子,以聪明讥议人为近于死,孔子称其犹龙,而归即作《春秋》;何其背乎?此正所以善学犹龙也,议而不辨也。孟子知孔子言攻异端之为害,故辨而不辨,辨非攻也,所贵孔子之道著耳;虽欲息杨墨之道,而实不问其息不息也,此知遁、容遁之道也。 後世之辨,全为自尊,故相倾轧以争雄;而附会者各欲凭之以遁,故明知其非而护之愈深,反攻大公之辨,能不悲乎?是故不得已,于无是非之天地,立公是非之大权。《说卦》三立,几在三与阴阳交互。圣人扶阳,一切本无,一切皆备,有名即有弊,有真即有伪,而中道正格,必言仁义。窃仁义者,私见弊之也,仁义何病焉?仁义即弊,而弊仁义犹足以救乱贼之平旦,功诚大哉!窃混沌,窃虚无,独非窃耶?以不求安饱发养生之硎,以不忘沟壑淬吴干之锷,几见窃者;何必深言而浅仁义之功,泯言而怒仁义之名乎?竞新好奇,竟群藐忠孝为粗行矣。群藐忠孝,非人将相食之兆乎?立教者往往快其语而忘其经。正经者曰:深言、泯言者,亦明其所以为仁义者而已。辨之可,不辨可,谓辨亦不辨也可。吾自一人也,朝赞之而夕诋之,未尝不可,盖两间无不相反、相胜而相救也。旁观者曰:此正经者无奈百家何,特自为之解,以容天下之遁耳!可以一笑。 《容遁》、《名教》数篇,特地为世谛之菩萨出气。盖彼所立者两扇大门,乃卯酉、昼夜之应该也,而无子无午之究竟即在其中。今玄者专贵无分别,此逼见初心耳。方要人辨佛、辨魔,辨真、辨伪,曰皮下有血者,乃羞恶也,羞恶因分别是非而有;而欲打散两扇门,乃为无分别,可乎?不可乎?理家有沿袭龙溪、海门而不知其本意,壁听禅宗药语,专供无善恶之牌位,生怕说着义利两字,避浅好深,一发好笑! 盖真宗并不如此。《华严》称性分别即无分别,曰深以醒浅,而甚深者乃深而又在浅中,即无浅深者也。我故曰:教成善恶分明之梦寐,而乃以痛快其无善无恶之逍遥。以中古之法治三代犹不可,而欲以上古之法治末世乎?上根人从源头窥破,而後穷流,乃为省力耳。 一不可言,而因二以济;二即一、一即二也。自有阴阳、动静、体用、理事,而因果、善恶、染静、性相、真妄,皆二也;贯之则一也:谓之超可也,谓之化可也,谓之无可也。无对待在对待中,则无善恶在善恶中。言其止于至善,则无着无住而无善恶可言也,此正良心、天理之极处耳。曰天理,则非寻常之理;曰良心,则非寻常之心。如曰真如、涅、菩提即是天理;曰生死、命根、妄想、业识即是人欲。若对理学以起念为生死命根,彼必惊讶,不知乃一字面也,深刻言之耳!至于无所得、无在无不在,即是无入不自得、无可无不可。从心率性,岂非天理、良心之化境乎?但人厌常希奇,说个天理良心,则远走矣。要之,一个世界,十世古今,总是一个心,无二无别。华严寂场,万劫不曾动丝毫,则又何处容得内之、外之、精之、粗之、浅之、深之乎?所谓十八空,即真空也,即并空亦空也;似乎汪洋,而不知空至此乃真实极矣。世人藉口,故分善空、恶空、无所得空,盖云总归一心,则无所得,无不空耳。《华严记》云:若达真空,尚不造善,岂况恶乎?若邪说空,谓豁达无物,或言无碍,不妨造恶;若真知空,善顺于理,恐生动乱,尚不着意为善,恶背于理,以顺妄情,岂当可造?若云不碍造恶,何不云无碍者不碍修善而断恶耶?此邪见坏世极矣,故抄出醒之。

食力

此熙熙然者,随之,而善亦为恶;教之,亦不能保善之不为恶也,但使人知不敢为恶而已矣。在宥者,宥之之谓也;随之,是禽兽之也;凿而教之,则恶有过于禽兽者。是故圣人之教,随而宥之:劳之而乃以安,安之而乃肯劳;苦之而乃以乐,乐之而乃肯苦。苦其情,故争之;苦其争,故让之。要使食其力,即以尽其心,此之谓“欲当而缘于不得已”,不得已即天地之不已也。 煌煌乎“各安生理”之谕乎,各正性命之符也,有而不与者之第一云雷诰也。何故而经之,何故而纶之?无奈天地之予人以口耳,有口需食,食必美其食,美其食则所以恣食者无不至也。老子忿忄畜(蓄){并心}々,而痛以一声诟之曰:何其狗万物也?伤心哉! 工技食工技,功能食功能,文词食文词,博学食博学,道德食道德,等而上之。高幡一教,别驰一术:或能取千万人之食以为食,或能食千万人以自取食,或以不苟食而公然可以乞食;均不免乎食。食者,圣人所不免,而故宾宾仪仪以讳之。食本无伪,而讳取食之伪日甚。孰与人自食其力,为坦然安心而无恧乎? 各以食为能,因以为名;名之所在,食不谋而足,岂特富贵酬功能为足叹乎?农圃之事至卑,愚者役之;稍至世上之琴筝博弈者,则皆以工技名。文词博学,皆一技也,然文词或乏才具,又苦好学,学至于博,编籍百乘,终年不覃,苦矣哉!以此望知而受食,更愚于农圃矣。惟道德至尊而易以伪,言道德之言尤易伪,况驾道德之上而藏身不必言者乎?一日得之,终身享之;一人倡之,众人拥之。粉其粪壤,锦袭其ㄗ稗,钟鼓以聋之,旃檀以熏之,名至此极矣,非若博学文词工技之有实可徵考也。大盗不止,此痛在此,更何如邪? 圣人曰:世以渐变。吾听人之变,一法以驱之。力有长短,有巧拙,有大小,各使劳苦其生以尽其力,其力自尽,复何所怨?怨亦安乐矣。不变则无以互胜而相救,胜者、救者因以纷纟农。天地曰:冬至之後,物与无妄,汝等何不取真者饮啄之乎?莫真于腕也而能笔,莫真于口也而能声,安往不可以鼓荚而播精?真人劝人,宁以艺食,勿以道食。以道取食,毋乃乎道羞?恐其羞,故讳之,讳之益羞。人生而糊口,不羞其口,斯毕矣。使天下人口其口,而不失其所以糊口者,圣人也。不失其所以为口者,西山之薇、汨罗之水,皆可口矣,况日而饮食乎?是知味乎?是曰生理。 始梁谓丹元曰:“我取食食汝,汝饱而不受取食之名,而使世人诟我。我闭汝,汝饿死,何狡舌为?”丹元且死,而豁然曰:“闻道一门,乡愿一门,跖一门,皆求味者也。吾知古今之味,故欲正其名,正其名所以安其心;心安而食,则生理矣。太高难及,故县(悬)之;太卑,不忍言也。农工商以技力为生理,士以读书为生理,与其三门,不若好学一门。死亦须食,不(?)死亦不食不安之食,发愤忘食,吾号正命食。”

名教

好名而畏死,人诚无奈其情何。然圣人之所以补救天地,使万世安生,正惟恐天下之不好名而畏死也。明知好名之末流,故又使好“不好名之名”,自立忠信、廉知、退让、仁勇诸名;其救世也,利十之九,弊十之一。而又以无上之名救之,放光动地,非名之别名乎?

有实即有名,犹有形即有影。天地既分,物物而名之,事事而名之。称其名使知其实,因有名实;名实当、不当,因有是非;是非相乱,因有虚名。名与命本一字也,天命之,斯名之矣。名名之几,即生生之几。圣人教人,求实而已。实者,忠孝之所以忠孝,文章之所以文章,生所以不虚生,死所以不浪死者也。

人情莫微于喜,莫危于惧。毁誉、生杀,动天下之风雷也。富人深居,等于侯王,亲戚叶拱墙负,鳖咳仰面,莫能得其一毛,或有进说而欣然施予者,惟名与死也。有天下者,高拱若神,何求不得?撄其逆鳞,九族{艹齑}(齑)粉,而一介小臣敢于撞琴折槛,指天画地,使之曲听者,惟名与死也。大暴穷凶,骸骨如麻,屠屋刂古今,一叱废世,帝王天地之簧鼓,万分不足动其一虑,而称以英雄,彼不觉笑,语及来世,亦不觉叹,则转此者亦名与死也。使天下皆不好名、不畏死,圣人又奈天下何哉?断断然不好名、不畏死,非无以加之至人,即无法可制之恶人矣。贾生四言,犹未能尽。

以死好名,以名敌死,以名救名,以死胜死。救死之名,莫如鬼神;救名之死,莫如参悟。有死于事鬼神而得名者,有以知生死为名者,馀则畏死而逃名者,不则无名而浪死者。庄子自以外生死而特著奇书,思万世之知其解;圣人自叹莫知,仰而呼天;佛自言授记之号,使人称其名而觉之。则圣人者乃为真名士耳,圣人者乃为好真名耳。至人无名,何非存至人之名于圣人之上,以穷人之好之云尔乎?佛戒人贪,佛乃大贪,彼非舍(扌舍)世间诸名,而贪成千万劫不生灭之大名者乎?

充类言之,天地,病根也;病则俱病,药则俱药。圣人药其太甚之病,而亦容其太甚之药,自足相济;岂在执充类之律,使合药者无容身之地耶?从虚空而天之、地之,天地已有名矣;道之、德之,道德已有名矣。圣人但知名即无名、死即不死之故而已矣;誉之而不劝,非之而不顾,何暇计世之訾我以名乎?名而无名者,虽死不死之人也;发凡无名者,不死犹死之人也。圣人而不成名,万世何以知名即无名、死即不死之圣人乎哉?

华之冈六十学道之言曰:圣人之身不足有。故曰:欲洁其身而乱大伦,知名无所著也。故曰:欲使如来名声普闻,知名空而反不避其名也。惟实能空一切名,而後可以知名本无名、死本不死之故。实能知其故者,旷观于天地未有名之始而无所得,故无不自得。此能几许耶,固非可以鸣铎而户晓也。错行之道,源流本一,流亦返源,逆流而挽之,先救十半,何必望人人能知无名、不死之故乎?不过因导节制,以楔出楔,多方以误之,分途以迷之,使天下少作它恶焉斯已。自技艺之专家,以至道德之标帜,皆误人迷人之方也。虚以救实,实以救虚,虚虚实实,以救此好名畏死之天下。天下大治,虽其教之弊也,犹能杀乱。是谓实天下之权者名教,权名教之实者心宗。

何何氏问五老曰:“我呼于谷中,则汝环应之曰诺诺。谁名汝乎?”五老亦诺诺不置一词。夜梦五青衣来曰:“吾主人为匡氏之俗子所累,彼既不好世之名,而独好此山,後遂以其姓姓我主人,因以我等之五高而名之曰‘五老’。无始以来,安有五老之名乎?”

何何氏曰:“高矣!何不逃之,而受此名为?”

五青衣笑曰:“既以为五老,则亦随人五老之矣;既曰匡,则姓匡已矣。即以我为我主人可也,安往可逃?世之逃名者,非自无可以过于人者,则故逃之以为名耳?诟厉名教既名之名,以戒(骇)天下而疾得名者,此我主人之所大恶也。匡山之五老也,五老固以忘之矣。”

何何氏醒曰:名本无名,无名有名,名随其所名。吾当忘其所名,而勿忘其所以名。名如火之光、草木之香,相传于空中,不离不息,不得不然者也。画地作饼,虚名之罪也。因名之为累而罪所以为名者,是火罪光、草木罪香;天地能无罪乎?人子生,父咳而名之,又从而字之。居一室从而颜之,制一器从而铭之。顾名思义,即砥行立名之资也。高罪名之论,则砥行立名者先得罪。砥行得罪则名教贱,名教贱则人以无名之名便其所讳,而父子、君臣之名不足事,事皆可倒行逆施矣。虽曰且无善名,乌有恶名?然藉口者万世,而无名者无口,况无无名者乎?告闾人为圣人,必兼兼然不从;曰欲汝不同禽兽耳,欣欣然从矣。无上之名太远难从,故圣人以疾没世之药治万世,而以无闷之药治疾没世者。经之权在史,拈花之权地狱也,安得罪名?安得不罪名?安得不罪罪名之名?

谢幼度淝水之役,吴附子目谢为好名。嗟乎!江东犹是江东,正以康乐一擗,乃欲独以竹蓬屏风抗之。推隐之之为此论也,自好名也至矣。名砥(诋)名,以我所便之名诋所不便之名:名学问,诋事功;名道德,诋学问;而道德又自相讠互(诋);乘高诋下,匿虚诋实,推至于无可名言以为名,天下莫能胜。庸者泯于好、不好之间;才者好其一得之好,以泯其所不好;达者好其不泯人以自泯,而终非所以救世也。

东土、西方之公议名者曰:使人好“不好名”之名,至矣;使人好“无可名言”之名,至矣。然益可以欺人,谁是真平怀泯然自尽者乎?何何氏不得已于自泯中以不泯泯天下,而立一平名以(核)实,曰:惟使天下好“好学无自欺之名”,则天地慰。

愤世无不为口、为名,而无不讳口、讳名者,故不禁出声耳。每叹李卓吾自负尖快小才,纵其偏见,欲一手抹天下,作第一人。而官不称意,遂发愤巽血,助以穿魔之杖,益颠倒其说以快意,一切不顾。以为诡戒(骇)天下则得名更速,故专骂好名者,正自家好名之至耳。其称则天、冯道之类,遂为坏名教乱天下之渠魁;得罪天地,故世以异端诋之。然岂知彼益得计乎?彼知如此毒辣破败,既足以慰後进贪奇喜新之人情,又足惹天下谤我,则我名愈烈;逆知後世虽有正人斥我,终不胜尖快小才之外怜而内护之,此所以得计其无忌惮也。

为为子曰:公自谓向上开眼乎?自谓读书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乎?其读书刻意颠倒,适得好深之不深,亻龙侗(笼统)自护,又不考证、象数,如地势在梦中,此不足论矣。文章不过是鄙俗乡谈,教举世为唱戏说白之古文而已。作庄、马徒隶,庄、马收之否耶?惟有偏至之性、痛痒之{勿口}(吻),是可怜可爱者。若使生遇我,或得成就,惜哉惜哉!至于向上开眼,尤未梦见!

卓吾一身无所不骂,而独不敢骂佛,晚年佞佛,拜药师忏,是何为乎?怕死修福,委靡昧痴极矣,可云开眼人乎?然较後之开眼者又数倍矣。所太息者,古人抑扬杀活,有权有实,处处以万世为心,岂与专以快口博名为心者同年语哉?天地最嫌此等骂名好名之人,天下不妨有好名而能骂名之说话。平怀论之,睡、食、色、财、名,有情之五因也。四者与睡一等,而人恶之太过耳。究竟能以名敌死者,千百中之一二,则名字终不能胜死字明矣。若论劝世止恶,兼用死字、名字;欲歇名心,专须死字。死字是亘古亘今大恩人、大宝贝,切莫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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