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明文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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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天台陈庭学序

(宋濂)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唐、滟滪之虞。跨马行,则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

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阅江楼记

(宋濂)

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与天同体,虽一豫一游,亦可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思。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栉风沐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内外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有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捋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阅夫长江而已哉!

彼临春、结绮,非不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虽然,长江发源岷山,委蛇七千馀里而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圣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耶?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功者,勒诸贞珉。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司马季主论卜

(刘基)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池,闷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爱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於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於物乎?且君候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蚕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萤火,昔日之金缸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卖柑者言

(刘基)

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剖其中,乾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衒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为欺也!”

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闻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拖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縻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无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忿世嫉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深虑论

(方孝孺)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於所忽之中,而乱常起於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当秦之世,而灭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於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因於敌国。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负盖世之才,其於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於此而祸兴於彼,终至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

良医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岂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哉?乃工於谋人而拙於谋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唯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於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也,而岂天道哉!

豫让论

(方孝孺)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智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炫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

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斩衣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有馀憾矣。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韩、魏之情以谏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智谋忠告,已无愧于心也。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士也。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暴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名安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告,谏不从,再谏之,再谏不从,三谏之,三谏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冥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衣而死乎?让于此时,曾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让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靦然而自得者,又让之罪人也。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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