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奇女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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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朱若虚孝弟全天性 朱天锡聪明识童谣

  古乐府所载《木兰辞》,乃唐初国师李药师所作也。药师名靖,号青莲,又号三元道人。先生少日,负经天纬地之才,抱治国安民之志,佐太宗平隋乱,开唐基,官拜太傅,赐爵赵公。晚年修道,炼性登仙。盖先生盛代奇人,故能识奇中奇人,保全奇中奇人。奇中奇人为谁?即朱氏木兰也。

  木兰女年十四,孝心纯笃。亲衰而病,适军令至,女扮男妆,代父从征,十三年而回,无人知晓,又能居丧如礼,全命全真,岂非奇中奇人。虽然木有根本,水有源流,若不叙其祖宗何人,桑梓何处,何为忠孝,何为勇烈,则徒一木兰女也。

  木兰祖父朱盈川,名若虚,道号实夫。祖母黄氏,名仪贞,居于湖广黄州府西陵县(今之黄陂县)双龙镇。这朱若虚天性至孝,善事父母,勤俭持家,和平处世。春耕秋读,积日而月,积月而岁,不数年竟至钜富。当时隋朝文帝下诏求贤,屡举孝廉。若虚闻知越王杨素、太傅宇文化及等,专权用事,只推亲老,不肯应诏。惟爱日惜阴,以事父母。遇父母稍有未适之处,便痛加责刻,手书一诗,悬于中堂以自勉。

  诗曰:

  父母养育恩,匪只如天地。

  天地生万物,父母独私我。

  一日,母亲宫氏谓曰:“汝兄伯祥十九岁,将婚而逝,予日夜忧思,成怔仲之疾。三年后,汝父祷于木兰山,蒙天垂佑,方始生汝。予昨夜复梦汝兄形状,与在生无异,醒来精神恍惚,即以炉火当胸,犹嫌风寒刮面。”其父元华在旁答曰:“夜梦死人,为病之兆,病梦死人,必死之征,汝其戒哉!”一句话不值紧要,惊得若虚一身冷汗,遂跪而言曰:“吾往日欲以长子天锡,继兄之嗣,使他永承兄祀。因家中多故,尚寝其说。今兄长见梦,莫非欲求其后乎?”宫氏点头道:“然,然。”若虚即命家人李福、刘东,去请诸亲六眷,立起亡兄灵位,即命天锡行八拜礼,转拜祖父、祖母,次拜亲眷人等。又命天锡拜自己为叔,拜妻子黄氏为婶;又命次子天禄,与天锡答拜。自己向亡兄灵前再拜曰:“天锡永承兄嗣,即兄之适子,兄其荫庇,阴相厥昌焉。”其父元华与宫氏好不快活,连病都不见了,与亲眷饮酒,夜深方散。惟有妻子黄氏,暗地里有些啼嘘。若虚当时择个吉日,送一子一侄入学攻书。

  光阴迅速,过了数年,父母相继而亡。若虚守孝三年,未尝见齿,乡党宗族,无不称其孝焉。到了炀登基之日,大赦天下,令府县官员举荐孝廉。这诏书一下,谚云:孝廉孝廉,清官举贤,贪官要钱。

  却说西陵县县令杨廷臣,系关西人氏,也是孝廉出身。虽然官卑职小,到也忠心为国。当日接了炀帝上谕,要举孝廉,要取几个有才得意门生。出示晓谕地方道:

  西陵县正堂杨为钦奉圣谕举荐孝廉事。今皇上龙驭,新主日升。先帝在位数十年,优礼以尊贤士。新圣登临未百日,曲体以重儒生。本县自下车以来,愧无德政及民,思有名贤荐上。凡有真正孝廉、经书通达之士,列为文秀;有武艺超群、兵法精熟之人,列为武秀。尔里长保甲人,务要联名花押,开报名帖。履历清白,年貌真实,到衙投递,候本县卜期面试。尔里长耆约人等,如有私受人财,开报虚士,必然重罚。

  这告示一出,四乡里长晓得县官清正,任他有财有势的土豪,无学无术的卤夫,用尽机关,求买路径,再也不能。不上半月,杨知县接有数十张名帖,一一拣看。偶见朱若虚名宇,心中想道:本县素闻其名,道他孝弟无亏,才学有余。前任知县荐他孝廉,屡征不起。或者今日父母去世,有意为官?到是个得意门生。遂出示限十日,各秀士到衙中面会。

  却说朱若虚是个超群拔萃的豪杰。平生抱负,一筹未展。每逢青天化日,和风庆云,见鸟雀高飞,松林挺秀,便发动了少年壮志,未免抱膝长吟。又见杨素等专权误国,重利轻贤,只得与琴书作伴,诗酒为朋,所以对月徘徊,临风啸傲,盖出于不得已也。却又想道: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于是用心教子,将平日所学,口口相授。而二子亦心心相印,不数年,成文武全才。

  一日,里中有人报麦穗双歧。若虚往观之,奋然泣下,乡人皆掩鼻而笑。若虚手掐数茎,回谓二子曰:“官有善政,以至于此。今本县杨太爷来此数年,爱民如子,仁风所播,草木呈祥。若里甲献瑞,杨太爷申报,上司必然升迁他去也。吾有志未遂,沦落如此,岂不可惜!”次日,往街上访友,见一簇人相聚,不知所观何物。有等识字的在那里观看,不识字的在那里叫奇叫怪,口中说道:“如何官府出示,朱笔、印信俱是靛花?”又一人接说道:“莫非是银朱贵了,杨太爷过于悭吝,故用靛花代银朱?”若虚是个明白人,也站在那一旁仔细观看,方知文帝晏驾,幼主登基,是本县官奉诏求贤的告示。若虚回家,合家俱着孝服,以遵国制。

  少顷,武营中有两个兵丁对李福说道:“我家副爷并司主徐老爷,请你家员外到署中说话。”原来双龙镇离县城一百一十里,系湖广河南交界之所,五方杂集,舟车交通。有个武职官子户李长春,带领一千人马,在此驻扎。又有一个文职官巡检徐保先,领五百弓兵,在这里镇守。当日二官接了誊黄抄报,并邑侯角文,差人到观音寺,设立文帝龙位,分头去请绅士、耆老。依着部文,何日举哀,何日举荐,七七日礼毕,百日之外,方公堂理事。朱若虚是举过孝廉的,所以亦与其数。

  过了几日,若虚在家看书,李福手拿全简二封,上前说道:“本镇千户、巡检徐、李二老爷,带领乡约里长,俱在门外,不知何事,说是来与员外贺喜的。”若虚听了,心中想道:必是同来保举孝廉,要我应诏的意思。同二了出来迎接,到了中堂叙话,又命家中治酒相待。酒行数巡,李千户忍耐不住,便开口说道:“我等同来,别无事故。今新主登基,崇儒重道,举行孝廉。员外幼学壮行,理宜出仕,我等情愿共出花押,日后你我都是朝廷命官,这个喜酒是要吃的。况且皇上隆重贤士,兄之前程不可限量,日后做了我等上司,便不敢放肆饮酒。今日居我讯地,不及时狂饮,更待何时。”呼李福取盏来,“我等吃个大醉,爽快一爽快!”徐巡检接说道:“朱公日后高升,若念平日交情,提拔一提拔,也不枉我二人保荐一场。”二人一路说话,一路饮酒。朱着虚殷勤相劝,候他二人语毕,才开口言道:“晚生才疏学浅,蒙二位不弃,竭力推荐,此恩此德,铭心不忘。若说出仕为官,晚生何德何能,敢妄希荣遇!况且人事参差,缘分有定,仕途显与不显,命运通与不通,晚生只得听天守分。今日二公光顾,薄酒蔬肴,何须挂齿。”便下席再拜,拱捧大杯,向二官伸敬。直吃得月从东上,方才散席。若虚送出门外,两个官员一个乘马,一个坐轿,吆喝而去。

  若虚回至书房,谓二子曰:“今日二公前来推荐我的孝廉,我所以慨然不辞者,实有两桩心事:一者闻朝廷今日以越王威权过盛,渐渐的屈退了,任用两个大臣,到是忠心为国,一个是太傅伍建章,一个武官是韩国公韩擒虎。二公乃当时名贤,老王在日,言听计从,今日幼主登基,一定是他二位股肱,我且进京看他用事如何。二者闻越王府中有一幕宾,姓李名靖,有经天纬地之才,神出鬼没之机。若说他是个贤人,就不该依附权门;若说他是一派虚声,就不能忆则屡中。凡自京都来者,无不称其人品。我到京都,单去谒见此人,试看他的名实果然相孚否?”长子天锡说道:“先帝既任用韩、伍二公,就该疏斥越王、宇文化及,却不该许他仍在军机房行走,与韩、伍二公互相掣肘。叔父进京,当见机而行,看新王动作如何,切勿贪图仕进,致后日生退悔。”天禄说道:“吾观父亲此回进京,必定空劳跋涉。”若虚曰:“何以知之?”天禄道:“杨素、杨林是先帝至亲,韩、伍二公亦是先帝元勋,越王与韩公平日不睦,赖先帝圣明,两下得以保全。今观先帝遗诏,父亲不必进京。”手出抄稿,送与若虚观看。略曰:

  朕自开国以来,上叨天眷,四海清平。自愧德薄,以致万方多罪,朕敢辞其责焉。朕今连日喘嗽,日就垂危,势不能起。窃思皇太子宽厚有余,刚断不足,不若皇次子才德兼优,钦贤礼士。即向日平陈之乱,皇次子亦与有劳焉。定北征南,树奇功于天下,修文偃武,遗至善于寡人。肤上卜之于天,下询之于人,宜继大统,诸皇戚国亲、内阁大臣,及朝内朝外文武众卿,宜尽心翼戴,毋负朕意。

  若虚观毕,天禄又说道:“皇太子性情懦弱,以先帝之明,就不该册立为太子,天下已奉为储君矣。皇次子久获圣心,既卜之于天,询之于人,废长立贤,早应令群臣奉次子为陛下,如何先帝龙驭归天之后,始出此遗诏?以儿之见,其中必有不测之变。父亲宜迟缓一二年,候二次选举,再求仕进,未为晚也。”若虚想了一会,曰:“吾儿所见极是。但日月逝矣,吾年逾四十,日即于衰,岂甘与草木同朽,没世不称耶!”天禄唯唯而退。天锡又说道:“近日童谣,父亲闻之乎?童谣所云:

  唐棣花开李树上,占尽春光造化长。

  逐水杨花空荡漾,红日偏不照山阳。

  这四句童谣,据儿意见,首二句或是说唐国公李姓,上天眷顾,此人将来必受天命,而福祚无疆矣;第三句是说杨氏国祚不永;末句是说唐公居于山西,乃山之阴,非山之阳。父亲壮志未销,雄心不释,进京一览便回,切不可侥幸富贵。”若虚连连点首称善。

  过了数日,里长领两个公差,求见若虚曰:“本县太爷请孝廉公即日到衙中面试。”着虚听了,一面治酒相待,一面安置行李,命李福作伴,嘱咐二子用心读书,又分付刘东好生看守家务。天锡、天禄送了数里,珍重而别。若虚到了城中,寓于安静所在,到了试期,用了早膳,不一时街中炮响,城中老少人等,到行前争看孝廉。果然一个个儒冠儒服,清气宜人。知县虽依着朝廷大典,碍着国制,不好张灯结彩,只打鼓升堂,三班六房一齐上前叩头。知县分忖道:“传各处里长乡约,一齐上堂。”众人皆上堂叩头。知县道:“今朝廷大典,尔等站立答话。”然后问曰:“尔众等所报孝廉,果出真实否?”众皆曰:“皆是实行。”知县又问道:“履历、年貌俱各清白?”众人曰:“不敢蒙昧太爷。”知县曰:“朝廷重典,务在得士,本县不敢不尽心。”那礼房已将所报花名开成一册,长者在前,少者在后,共有三十余名。知县逐一看过,提起笔来就点头名。礼房一旁唱曰:“礼教乡李逢吉。”李逢吉在堂下答曰:“有。”规行矩步,走上堂来,作了三揖。知县双手一拱,李逢吉站在一旁。知县问曰:“秀士所学何经?”李逢吉答曰:“门生所习《书经》,兼通《易经》。”知县又问曰:“学的那一种书法?”李逢吉道:“门生所学是楷字,兼学隶字。”知县道:“你可当堂默写《君陈篇》,并《五子歌》;以隶字默写恒、升二卦。”李逢吉当堂就写。知县又点二名,礼房唱曰:“滠源乡朱若虚。”若虎答曰:“有。”雍容雅步,匆匆上堂,作了三个长揖,侍在一旁。知县问道:“秀士所学何经?”若虚答曰:“门生资质鲁钝,负性好学。感父台善政,年丰民乐,故门生得以尽日读书,门生却六经皆通。”知县喜形于色,又顾问曰:“是习那一种书法?”若虚答曰:“真草隶篆,兼而学之,恐不中父台选举。”知县曰:“尔只以真字默写《洪范》、《鹿鸣》二篇足矣。”若虚道命而坐。以后三十余名秀士,俱逐一考试。午未之后,各人缴卷,一声炮响,众秀士依次而退。

  过了三日,街中炮响三声,梆鼓齐鸣,旗伞引道,兵壮侍从,杨知县捧案送出仪门之外,贴在照壁之上。知县方才进衙,那看案的人颠颠倒倒,到也好笑。若虚候众人散去,方近前观看:

  第一名,朱若虚、李逢吉、王龙、陈益脩、李怀玉、刘有光、杨辉、窦建柱。

  末批云:

  墨水污卷不取,遗失字句不取,书法不工不取,讲义不清不取。

  惟有那案上有名之人,各具门生帖子,齐进街中,谒见父师。知县早已备酒相待。到了次日,又随知县进圣庙行香。一个个方巾大帽,插花披红,好不光彩。知县又限日期,引孝廉上府看验。一路上鸣锣开道,旗伞侍从人役送至沙口地界,早有两只大船在那里伺候。知县分付人役俱回,只留四个亲随侍从。见风平浪静,命两船相并而行。师生九人,有时谈论诗书的乐意,有时谈论为官的苦楚,有时谈论民情狡猾,谈到高兴之处,便用诗酒交酬,唱和赠答,十分忘形。到了晚间,见雁浮寒水,鸟集成楼,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果然江景如画,洵不诬矣。

  次日,到了黄州,见天色尚早,换了公服,同八名秀士到府堂,谒见府尹。先到清号房挂号,号役接了小礼,心中嫌轻,晓得杨知县是清官,更兼朝廷大典,不敢怠慢,只得进门房去通报。门丁接了手本,进内署见府尊禀道“西陵县杨廷臣,在仪门求见。”却说这黄州知府,姓王名玖,向日是越王一个亲随,在越王跟前曲意逢迎,颇得其意。平陈之后,文帝赏录功臣,越王冒加功绩,遂得那黄州知府,与杨县令素不相睦。幸他为官清正,无隙可乘。这一日,在内衙与老婆呕气,见门丁来禀道“杨知县求见”,心有拂意之事,又遇拂意之人,自然怒上加怒,口中骂道:“这狗官来做什么?前去问他,不守汛地,来此何事?”门丁出去了一会,又进来回道:“杨县令带着八名秀士,说是什么孝廉,特送来验看的。”王知府听了此言,发一声冷笑,骂道:“好不晓事的狗才!难道本府就是他做着不成?命他带众秀士一齐进来。”那门丁狗仗人势,走出仪门,大声喝道:“大老爷唤尔等一同进去!”杨廷臣引八个门生步入侧门,见府尊坐在二堂之上,只得近前参见,分立两旁。府尊问曰:“这都是你取的孝廉么?”廷臣答曰:“卑职采访真切,皆是实行实学,现有试卷花押履历为证。”府尊曰:“今日权退,明日再到辕门听候罢。”却说得声色俱厉。可怜杨知县有兴而来,无兴而回。正是:

  鸡群嫌鹤立,浊水混明珠。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回" 窦忠怒击虎头牌 朱盈梦会痘神女

  却说杨知县见府尊意思冷落,鼠窜而回。进了公馆,各人个个无言。次日早起,用了几样点心,又引着八人到辕门听候。只见众人围做一堆,口称:“可惜!可惜!”知县心中恍惚,喝开众人,只见虎头牌高挂,上写道:

  黄州府正堂王碔为西陵县知县杨延臣轻忽国典,冒纳虚士,本府已经申详,差赵义,燕清押住公馆,不许回署,俱候上宪批文发落。

  八名秀士不看此牌犹可,看了此牌,惊出一身冷汗。齐声道:“我等进取功名,却累及父师,如何是好?”惟有窦建柱,字忠,其情性刚愎,怒气冲冠,伸手向柱上将虎头牌取下来,向石上一击,打得粉碎,口中大骂:“不受人抬举的狗官!冒昧申详,妒贤慢士,有失朝廷重意。我等一齐向武昌节度使衙门,代父师伸冤。”不住的千狗官、万狗官,竟骂上堂来。跟着他看的百姓,蜂拥而入。窦忠一发骂得高兴,站在公堂之上,叫声:“众位休得喧哗,听我说个明白。西陵县所荐孝廉,第一名朱若虚,二名李逢吉,皆是先帝征名数次,他二人因亲老多病,不肯应诏。这狗头王玖,道西陵县冒进虚士,难道前任官长也是冒进虚士,先皇帝也是冒取虚士?我等权且出气,再到上司与父师伸冤。”那看的百姓,因知府平日贪酷两全,一个个公报私仇,大家骂个不止。

  却说这知府有个异父兄长王碔,是他母亲先在人家为妾生的。后来夫死家贫,母子无靠,出嫁于王氏,才生王玖。王玖出任黄州,他兄长也随母到任,衙内衙外,皆以大老爷称之。今日见兄弟详了杨知县,遇窦忠这般大骂,他却带着家丁出来厮打。见公怒齐发,不敢动手,呆呆的望了一会。又见窦忠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声如铜钟,锦幅花袍,腰金佩玉,十分华丽,站在公堂之上,尊严若神。又见他两个家童侍在身傍,眉清目秀,俊俏端庄,雅致不凡,王碔暗暗称奇。势利眼看势利眼,热肠人观热肠人。王碔轻轻附家丁之耳,说了几句言语,那家丁点头会意,走进公堂旁边,向青衣小童拱手道:“请问你家老爷尊姓大名?”青衣回道:“这是我家三老爷,是西陵城西窦府,名建柱。我家大老爷名建德,现任河南开封府节度使;我家二老爷,现居太子少保、吏部左侍郎;镇守山西太原府唐国公李渊,是我家老爷姊丈。今日府太爷目不识丁,我家老爷还要诣阙叩阍,奏称王知府轻典傲贤,不体朝廷重意,要把这狗官斩首方休。”两个家丁听了此言,走至王碔面前,把舌一伸,将上项言语一一说明。正是迅雷不及掩耳,吓得王大老爷毛骨悚然,急进内室,向王玖说道:“你性情急躁,惹下祸来,吾不知尔之死所也。”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王玖大怒道:“这狗才,咆哮公堂,辱骂官长,我把知府不做,就与他拼了罢。”说罢,向外就跑。众幕宾一齐上前相劝,王知府进内室去了,王碔也随着进去。

  王玖对王碔低声道:“此事非曹师爷不可,我私去见也。他必有开解之处。”遂坐个小轿,开了后门,至关王庙,见了曹师爷,下了一礼,分宾主而坐。便说道:“曹师爷知今日府中之事否?”曹师爷道:“黄州城内,老少人等,互相传说,因而知之。人言窦忠是个世家,京都必有内援,此事只宜和,不宜结。”王知府道:“小弟特来求教,望师爷指示。”曹师爷道:“老爷府中幕友甚多,小弟何足挂齿?”知府道:“他们只晓得刑名钱谷,决不疑,定大患,非我师不可!”曹师爷低头不语。原来曹师爷与众幕友不睦,个个在王知府面前挫他短处,知府耳软,就疏慢了他,因此辞馆而出,欲回汉阳原籍。知府见他低头不语,只得下他一全礼。曹师爷扶起道:“我所以低头不语者,心有所思耳。王公今日申文是旱路,还是水路?”知府道:“是水路。”曹师爷道:“这个不难。尊驾急早回府,令两个能干衙役,乘着快划,赶回文书,我自有道理,晚间弟必有佳音回报。”知府拱手称谢而去。

  曹师爷即换了衣服,唤了从人,备了名帖,坐一乘玻璃小轿,到西陵县公馆下轿,对门子说道:“通票你家老爷,说汉阳曹瞻字福堂,特来拜会。”门子接了全帖进去。少顷,又出来:“我家老爷有请。”这曹师爷大摇大摆,走进中堂,与杨太爷叙礼,就分宾主而坐。杨知县曰:“久慕大名,无缘拜会,今日相见,足慰平生。卑县碌碌庸才,有劳师爷下顾,实出望外。”曹瞻道:“末弟年近七十,尚为人役。杨老夫子宰治西陵,德洽民心。湖广县令一百余人,未有如公者。小弟缘分浅薄,未得趋承教益,恨甚,恨甚!但小弟前来,兼访窦府三老爷。”知县即命窦忠出来相见。二人叙礼毕,窦忠道:“弟与足下素不相识,今日先生屈驾,不知何以教我?”曹瞻道:“弟在京都,蒙令兄大人不弃,颇称莫逆。因弟年迈思乡,才就黄州幕馆。今春喘症屡发,欲回汉阳故土,暂寓关王庙养病。今日闻王公得罪了贵县杨老夫子,并诸位孝廉公,小弟已劝王公赶回详文,请杨老夫子并诸位孝廉公到府中,彩觞谢过。署中幕友都知小弟与令兄大人平日相善,故劝王公委弟来寓,邀个人情。弟素知杨老夫子居心忠厚,度量宽宏,料诸位孝廉公亦是大才,必不小见。若说到上司处分辩,纵然置王公于重治,三老爷咆哮公堂,辱骂官长,也有多少不稳便之处,并陷杨老夫子一个取人不当的条款。”曹瞻口中说话,手内挥扇,那扇上写的一行晋字,是临的右军书法。窦忠见了,借来一看,款写彬斋愚弟窦建文题,果然是亲兄笔迹,遂不敢怠慢。曹师又说道:“弟在京都,闻令兄大人屡称贤弟高才,居家谨慎,免旅人内顾之忧;尽日讴吟,期圣主旁求之诏。弟每神驰足下,以室远为恨,贤弟若不弃,瞻愿拜下风,使瞻久而不闻其香,则生平之愿足矣。”这一片言语,说得窦忠毛骨豁然,好不快活也。说道:“末弟素性遇懦,仁兄过奖,使弟名实不称。愧甚,愧甚!”曹瞻遂起身向杨知县作一长揖,又向窦忠也作一长揖,说道:“我等卜期再会,兰集赋诗,表末弟忱意。只是今日之事,要看我的薄面,恕过了罢。明日我等好去开怀畅饮。”杨知县道:“凭曹先生分付了就是。”曹瞻道:“王公说过了的,明日彩觞陪罪。”窦忠道:“我们也不吃他的酒,也不进他的衙门,就到先生寓所来,侯先生罢。”曹瞻道:“最妙,最妙。”起身拱手称谢,欲回王知府口信。杨知县同八个孝廉送出公馆门外。曹瞻上了轿子,抬进府堂,故作辛苦劳倦之态。王知府接着,忙问事情如何?曹师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知府听了大喜,忙排酒酬劳。曹师略略饮了数杯,辞知府而去。次日,与知县欢呼饮酒不表。

  过了二日,知府传杨县令进衙,慰以好言,就发八角伸荐文书,又每人赠仪程银子五十两。八位幸廉方进府叩谢,王知府设酒饯行,催促八人作速进京,以副圣意。于是杨知县率八人回西陵而去。

  再说朱若虚回到家中,就有许多亲友临门相贺,李福、刘东俨然一宦家官长。朱若虚择了吉日,拜别祖先,嘱咐妻儿好些言语,只带李福作伴,马上插一面黄旗,上书:“奉旨吏部候选”,望京都进发。正是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渐于骨肉远,转与童仆亲。后人有诗曰:

  新起茅檐壁未干,马蹄催我上长安。

  儿童只道为官好,老去方知行路难。

  千里关山千里念,一番风雨一番寒。

  何如静坐短窗下,翠竹苍松尽日闲。

  主仆二人在路上行了五六日,看过数县风景古迹。有时高兴吟诗,有时凭今吊古。这长安大道,生随风卷,驴屎马溺之气袭人口鼻。回思在家之时,何等清闲,未免有些伤感。又想起男子志在四方,恨不得插翅腾空,霎时便到长安。家人李福巴不得赶着八人,一路同行。朱着虚见窦忠一派富贵气象,李逢吉等十分巴结,所以访亲问友,故意迟延在后。

  一日,行至南阳地界,询及土人,离城只有五十余里。若虚思进城歇息,策马加鞭,大约行了三十余里,看看红日西沉,望见一个老人,跨着青驴,纶巾羽扇,飘飘若仙。后面跟着两个青衣童子,一个肩挑竹杖,挂着青蔑小篮,内盛木兰花,香气扑鼻,心腑俱凉;一个手提酒瓶,风送香醪,舌下生津。若虚欲上前问路,数次加鞭,赶之不上。转过几处杨林,忽然不见。若虚举目四下一望,却不是官塘大路,到了一个乡僻所在。遥望竹苞松茂,一族寒烟。有个居户人家,不得已上前问讯。过了月池,见八字门楼,上书“痘母词”三字。李福将门一扣,内中犬吠不休。须臾,走出一个中年尼僧,问道:“客官何来?”若虚不等李福开口,便答曰:“我们有事要进南阳城,偶然失路,烦大士指引。”尼僧道:“官人要进城,如何从小路到这里来?此地进城还有四十里。”若虚道:“大士有几位令徒?”尼僧道:“就是小尼一人。”若虚道:“卑人欲在宝庵中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可容纳否?”尼憎道:“出家人慈悲方便,歇息尽可,款待却无。”若虚道:“卑人来得造次,不见喝叱足矣。”命李福带马进庙,先拜了圣神,次向尼僧施礼。举目各处观看,见神像如生,心生敬畏,当面供着香花水果,十分精洁。两廊之下,尽是朱漆栏杆,小池内金鱼对对,花台上蛱蝶双双。太湖石畔,箓竹猗猗,夹道槐阴,白鸟鹄鹄。两廊外另有一座小小客堂,横书“小洞天”三大字,壁上字迹淋淋。近前一看,上写道:

  良夜伊何静,香残许自烧。

  无心怜客恨,有意惜春宵。

  市远难沽酒,思繁强品箫。

  青云何处去,叫客独伤雕。

  三元居士李靖题

  春夜夜何在,醉卧仍复起。

  月色照庭除,徘徊吟不已。

  问我何所思,霄汉横秋气。

  披衣觉露滋,空阶滴疏雨。

  性情万古同,莫道称知己。

  靖再题

  若虚看罢,连声称赞不已。叹道:“此人志气不凡,怀抱非小。今番进京,务必要去拜访。”须臾,尼僧献茶,排出山珍果品,鲜色非常。若虚问道:“这题诗的一位李先生,几时邀游到此?”尼僧道:“五年前到小庵,挂过了单的。”若虚曰:“何为挂单?”尼僧道:“出家人借歇,名为挂单。前日闻他在越王府中作了幕宾。以小尼愚见,越王未必识贤,此人非甘居人下者。或者心中别有所图,亦未可知。”若虚问道:“大士是中年出家,是幼年出家?”尼僧道:“亡国余奴,枉劳下问。”再欲问时,尼僧掌灯,催他主仆二人进客堂安歇,自去敲钟擂鼓,也进禅房安歇去了。若虚心中想道:这个尼僧必是陈后主宫人。陈后主好酒娱诗,所以宫人亦皆风雅。睡至二更时分,心犹不寐,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嗟嗟,李福鼻息如雷。若虚心中想道:这般凄凉景况,怪不得李靖清夜赋诗。

  将交三更时候,忽闻钟鼓齐鸣,箫管沸耳,若虚好生惊异。举目看时,不觉身子已出房外。只见痘母娘娘坐在殿上,好些有像面善。两边数十个女童,长幼不等;下面数十个长衣大汉,分立两旁。娘娘分忖道:“把张七姑唤进来。”两个凶恶汉子,牵四十多岁的一娘子,跪在阶下。娘娘怒骂道:“痘疹有常例,三日发热,以通脏腑脉络。又三日开腠理发苗,以象六数。始于头面,以象天星;畅于四肢,以象万物。三日齐浆。以象九数。又三日落痂,以象十二数。尔如何迟延日数,索人酒食?又藏头露面,妄示灾祥?种种不法,有干天究!”命左右杖八十,再请旨发落。左右将女娘推倒在地,打得他呼爷叫娘,惨不可闻。朱若虚不忍,上前跪下道:“祈娘娘慈心待物,恕他这一次。”娘娘立起身来,喝叫:“住打!今看朱先生之面,暂且饶恕,若再蹈故辙,定不宽恕。”慌忙下坐,请若虚起来。若虚俯立,不敢仰视。娘娘分付青衣掌灯,引客到客堂拜茶,两旁人役,一一退出。娘娘道:“官人休怪,这女儿是要责罚的。因他在世日,本富室女子,服御饮食,华美成性。嫁往婆家,家贫无活计,他却尽出妆奁,使伯叔贸易,遂成钜富。待公婆以礼,顺丈夫以情。百年之后,上帝喜悦,封为麻痘正神,属在我的部下。前村杜氏有二子患痘。因触犯了他,他就迟延日期,使二子顺症翻为逆症。杜氏一家惊慌,百般祷祀,竟置罔闻。杜氏司命向予告急,予另差正神前去调回症候。又念他前功不可尽弃,今日趁官人在此才加杖责,也是谅官人必来讨情的。”

  朱若虚听了,方才心定。拱手问道:“娘娘乃何代人氏,有何功德居此上位?”娘娘愀然下泪道:“尔真个忘我也。”若虚骇然不答。娘娘道:“我是尔前世妻,何氏女也,名静贞。”若虚益发愕然。娘娘道:“尔前世贪取仕进,宦游忘家,予十八岁适汝,不上一年,汝就出门,至二十八年始回,余年四十有六矣。予因劳碌成病,公婆皆七十有余。汝见家贫亲老,妻病无嗣,心生悔悟,竭力操作,不上一年,予病亦痊,连生二子。汝与余藜藿自甘,少有所积,即买鱼肉供亲,如此八年,公婆相继而亡。居丧三年,未尝缺礼。百年之后,上帝封予南阳麻痘正神之主,凡境内灾祥,莫不预知。汝因名心未化,故重游人间,不久亦当回神位也。吾昨日命土地迎汝至此,以期冥会。”

  不一时,三四女童排列酒肴,果然是琼浆玉液、仙果佳珍,非人间所有。着虚道:“卑人今造圣境,三生有幸,不知卑人亦得为神否?”娘娘道:“贤人栽培心地,圣人涵养性天。天机不可泄漏,亦不容长秘,汝慎勿言可也。人言:人有三魂七魄,女子十四魄,皆虚语也。人之生,只有三神。”着虚问曰:“何为三神?”娘娘道:“三神者,元神,识神,尸神。天命之性,灵而不昧,静而不躁,好善恶恶者,谓之元神。其神属阳,居于心之上,肺之下。父精母血感而成孕,十月胎完,气足降生,渐而开知发识,思虑运动,佐元神理事者,谓之识神。其神属阴,居于心之下,脾之上,是为命根。人言命属阳,性属阴,是不知先天后天之道,人心、道心之别也。”若虚道:“敢问何为尸神?”娘娘道:“怀胎之后,贤父贤母心神顺适,六欲不生,胎气安和,则浊秽气轻,故生聪明男女;愚夫愚妇虽然怀胎,仍然纵欲,喜怒不常,饮食不节,纷华不戒,行坐不端,则浊秽气重,故生蠢男蠢女。混沌初开,天地正气,日月星辰,河海山岳,胎气化为十万八千魔君。儒释道三教皆正神用事,修其道者,先学修心,故无近功;旁门邪术,皆魔神用事,修其道者,先学符咒,故有速效。人生之后,浊秽之气化为尸神,厌旧喜新,嗜酒娱色,善怒喜斗,悦美丽纷华,皆尸神用事。居于心下肝肾之间,引诱识神。以蔽元神。百年之后,元神绝灭,即识神亦听命于尸神,故谓之鬼。所以改头换面,夺舍投胎。上帝慈悲,命三教圣人说法度世,崇正道,辟异端。汝元神未能为主,尸神未能绝灭,焉能解脱人世也?吾在世时,未能潜修至道,元神、识神不能合一,算不得性命双修,难还清阳真境。虽为正神,未离鬼趣,徒司人间祸福,治百姓灾祥而已。”

  若虚问道:“如何为性命双修?”娘娘道:“曾子三省,颜子四勿,皆是尽心。尽心即是修性,到了人欲净尽,尸神灭矣。天理流行,识神听命于无神也。静则一念不起,动则万善相随。斯时也,心如明月,念着止水,非明心见性而何?由此推求至道,抱一含真,凝神金窟,丹落黄庭,温养灌溉,四象八卦倒转道生。其道至简,其理不繁,用工愈久,妙绪无穷。久则阳神冲翥,周游六合。乾坤以上,另有乾坤;八极之表,别有风气。永入清阳真境,才算得出劫神仙,性命双修。大道如斯毕矣!”若虚又问道:“弟子今承娘娘指示三教,我当从何教?性命双修,我当从何处下手?”娘娘道:“心原属火,火空则明,人心空亦明,此自然之理。圣人曰:‘心无欲念则空,心有主宰则诚。’释近于道,其法不二;道近于儒,其式抱一。儒者执中,其象太极。太极之道,左阳而右阴;圣人之道,左仁而右义。吾于深明儒术,自有模范遵循,何须下问?”若虚又问道:“诚如子言,则三魂七魄无有是物也。”娘娘道:“三数生,七数杀,人魂强则生,魄盛则死。人身岂真有三个魂,七个魄哉!”若虚曰:“内经云:‘肝藏魂,肺藏魄。’娘娘说元神居心上,尸神居心下,内经之言,不亦诬乎?”娘娘道:“《黄帝内经》是就常人言之。常人阴气盛,阳气弱,故魄居上,而魂居下。若夫至人,则阳旺阴衰,魂居上而魄居下,故曰魂升魄降,道气长存也。”

  朱若虚听了这一片言语,跪下道:“卑下不愿进京,就在此处修道若何?”娘娘道:“汝英气太锐,此回进京,雄心壮志自然消尽,宜早回家潜养心性,此地不宜久居。”若虚道:“娘娘这般清凉圣境,如何不可久居?”娘娘只是长叹不言。又嘱道:“官人回家,切不可从此地经过。”若虚再欲问时,忽听鸡鸣数声。娘娘道:“咫尺阴阳,如隔万里,请官人回寓。”左右女童引路,娘娘降阶相送。进了客房,南柯一梦,酒气仍然在口,清气依然在袖,梦中言语,切切在心。

  霎时天明,尼僧鸣鼓烧香。若虚连忙起来,望神圣再拜,就在庵中用了点心,取出五两银子,送与尼僧道:“卑人在此吵扰一夜,这点微资,以作神前香烛之用。”尼僧双手接着,笑容可掬,合掌谢道:“本不该受此厚赠。前日小尼静坐,观心入定之时,见本庙娘娘催我往别处安身。小尼因半文无办,不敢远行。今日得此厚赠,小尼愿再生报答而已。”若虚道:“汝将觅何处安身?”尼僧道:“出家人行踪难定,晓得缘法在于何处?”若虚道:“就往西陵安身若何?”尼僧猛然省悟道:“三年前李靖相我之面,说我四十五年命犯迁移;又代余卜《易》,留着四句批辞,有西陵二字。”遂寻出来,送与若虚看:

  地火明夷第几爻

  批云:

  挥金逢义士,举趾入齐安。

  西陵可驻足,添油续命丹。

  若虚看毕道:“李靖深明《易》理,精通数学,真是诸葛一流人物。不知他何故至此?”尼憎道:“他先进南阳,见了伍云召总兵大老爷,劝伍大老爷弃官云游,可免此地生灵涂炭。起初伍大老爷还客礼相待,后来听了幕宾言语,道他妖言惑众,他就连夜逃至此地,微服进京去了。”若虚道:“既如此,你可作速收拾往西陵会罢。先问双龙镇,寻朱天锡、天禄,出吾手书,必然收留。”迳取文房四宝,问了尼僧法号,就书道:

  吾路过南阳,遇此尼僧。法名慧参,颇通禅趣,通晓藏典。今僧有事故来此,尔可缓缓代觅安身之所,不可怠慢,负予之意。是嘱!

  慧参将书收好,若虚主仆望西而行。尼僧也收拾行李,又央人代他照理香火,拜别神圣,向东而去。欲知后事,且看下文分解。

第三回" 入龙宫凡夫行雨 酬茶恩义士封尸

  却说李靖生于隋文帝之时,京兆乡中李家村人氏。字青莲。又名药师,道号三元道人。幼喜读书,父亲早逝,母亲刘氏勤于纺绩。李靖勤于采薪,贫苦自守,分毫不敢妄为。一日,奉着母亲刘氏之命,往洛阳探亲。时洛阳大旱,李靖行得又饥又渴,及至柳家店,见一座茶店,牌上书“修来茶社”四字。李靖入座,急呼拿茶来。一老妪不慌不忙捧着一壶茶、一个杯,放在桌上,说道:“客人用茶。”李靖渴得口内生烟,执着就饮。却嫌这茶是一壶滚水,如何吞得下去?只得连连细细而饮。老妪见了这样光景,又添一壶不热不凉的茶来。李靖接着,囫囫囵囵,一吸而尽,伏在桌上,呼呼而睡。过了一个时候,方才醒来。双手将眼揉了几揉,又取茶饮,老妪止住道:“客人伤了暑气,这有绿豆粥汤,可用些。”李靖接着,又喜又爱,连吃了四大碗,方开口道:“多谢妈妈!就请问这到洛阳,还有多少路?”老妈道:“还有四十余里。”李靖道:“茶钱、饭钱共该多少?”老妈道:“贫婆姓庞,中年失偶,膝下无嗣,在此施茶以修来世。漫说客人只饮茶一次,就千次万次,是不敢受你钱的。”李靖向上作了一个揖道:“既然如此,晚生以一礼为谢!”就辞了庞母,背着包袱,望大道而行。

  行了二十余里,见一座杨林,干得枝枯叶落。李靖却就阴凉之处,打坐纳凉。坐了半个时辰,拿起行李,又望东而行。行不上十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不觉心慌。又行五里,但见星斗横天,不辨南北。心中想道:倘有虎狼当道,怎生是了?即不然或遇着强人劫抢行李,亦只好听其自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见一点灯光,似在半山之际,远远一里之谱,遂望见灯光。行不上一里,果然一座小土山,松柏交荫,灯光又不见了。遂摸着山势,寻上山来,并不见人家。此时李靖心下又无主,叉手(足局)足,矉目侧耳,凝神伺听,隐隐闻妇人相语之声。靖大呼道:“何人在此说话?祈指吾径路。”连响数声,无人答应。李靖无法可施,大声喝道:“有迷路人在此!”只这一声喝去,山谷齐鸣。忽然山阿之下,灯光四射,二女娘问道:“何处狂夫,夤夜在此大惊小怪?”声音滴滴,犹如阁上箫声,花间燕语。李靖答道:“我是远路探亲,迷失路径,不敢投宿,愿求指引。”女娘道:“此处二十余里,前后并无人家。既是远路客人,待我二人禀过主母,或者许客借宿,亦未可知。”未及半刻,二女娘挑灯叫曰:“主母有命,请客至草堂上坐。”李靖约行百步,见朱门丹户,云靠玉宇,光华耀目,随着女娘依栏杆而行,举目四下观看,两廊开阔,中有水晶牌坊,金书“丹霖灵府”四字。李靖心下想道:原来是俗家借居僧寺。进了大厅,又不见神像,只见珠灯夺目而已。一长联云:

  步虚空云飞万里,奋精神浪贯百川。

  走进客房,二女娘道:“客人请坐,主母即刻出来相见。”李靖告坐。见珊瑚为几,白玉为桌,玛瑙砌阶,玻璃作窗,上书短联云:

  唾津资造化,呼气塞虚空。

  此时李靖疑在梦中。二女娘向内呼道:“客人在此,奉茶来。”闻室中唧唧哑哑,有三四人答应。瞬息间,锦衣女童对对而出,一个捧水,一个捧茶,一个捧果,一个捧香,排布桌上,分列两旁,与二女娘俱侧身而立,向着李靖,十分恭敬。李靖却不慌不忙,净手饮茶食果。

  二女娘谓李靖曰:“主母至矣。”李靖急抬头看时,见一老妈鹤发童颜,黄衣短襟,策杖而来。李靖连忙起身施礼。老妈曰:“年老之人,不能答礼,先生休怪!”李靖又谦逊了一回,方才敢坐。老妈曰:“贱躯性僻,不喜与俗人居,却喜与善人清谈。故不惜残朽,与先生少坐。”李靖曰:“晚生性情疏慢,不学无术,恐见辱于长者。”老妈曰:“观君品节详明,德性坚定,莫非佳士乎?”少顷,女童罗列酒肴,果然山珍海味,玉液琼浆。李靖吃了几杯,不敢多饮,固辞乃已。因问曰:“太夫人尊姓,太公可在世否,有几位公郎?”姥曰:“老妇姓金,大君中年去世,二子名金鳌、金鲤,皆往北海探亲未回。几个顽仆见主人外出,老妈慈懦,俱醉卧不起。先生今日受了辛苦,早安宿罢。”遂起身向丹墀咳了数声,犹如洪钟振响,惊起十数个狞狰大汉,面貌有善有恶,皆来拱手听命。姥曰:“尔等去打扫迎宾馆,送客人安睡。”众大汉诺诺连声。李靖随着大汉走过数处曲栏,将行李铺在床上,叫众人出房去了,自己和衣而卧。心中想道:这个人家,定是在朝廷做过大官的,不然那得如此富贵?未及二更时分,忽闻扣门甚急,闻室中惊呼:“天使至!”李靖忙起侧耳而听,但闻异香满室,不闻一毫声息。将欲就寝,数仆请曰:“主母请先生起。”李靖急整衣而出,老姥迎面谓曰:“本不宜使先生知予行踪,今有事相烦,不得不言。予乃本境龙神,上帝怪此地民习奢侈,以旱年告诫,使知稼穑艰难。洛阳令张公瑾志诚祈雨,感格上帝,方才御旨下降,限子末丑初,大雨时行。恨二子探亲未回,予年朽迈难以转侧,欲烦先生代我身行雨。”靖曰:“靖乃一介凡夫,如何能行雨?”龙母曰:“不难。”命左右将洪钟乱撞,众神蜂拥而至,皆向龙母稽首。龙母曰:“御旨前来,子末丑初,甘霖弥野,尔等作速登程,毋违天意,以副众望。”众神曰:“惟命是听。”龙母又命左右牵龙驹来,龙母曰:“请先生乘此龙驹。”手授寸余一个净瓶,谓靖曰:“此先天至宝,内藏壬癸之精,驹若嘶鸣,汝便倾一点水在鬃上,切不可乱施。”靖曰:“然。”左右将缰绳一撒,龙驹四足腾空。

  此时,李靖头顶星月,足履风云,雷公在左,电母在右,雨师在前,风伯在后,乘着电光,俯视下界,历历在目。却依龙母之言,不敢妄施雨点。风驰云飞,也不知行了几多路程。忽然望见柳家店,心中想道:此处较他处望雨更甚。又念庞母施茶之恩,不免以公报私,竟将净瓶一连滴了八九点。那驹也不敢再鸣,直行过百十里,那驹复鸣,李靖仍然发雨。又不知行了多少地方,雨师曰:“雨足矣!尔等先回,待我分开阴阳,收了云雾,即来缴旨。”李靖等先回。龙母曰:“有劳先生了。”分付众圣各回本位。龙母曰:“天尚未明,先生辛苦一夜,仍回客房休息罢。”李靖曰:“谨如尊命。”

  将欲就寝,又闻扣门者甚急。左右开门,见二位少年惊慌而至。龙母责之曰:“昨夜若非李先生至此,汝等有灭族之罪矣。李先生代汝效劳,宜速拜。”二位龙子请李靖出来,向靖再拜。二龙子曰:“愚弟兄与北海龙王为长夜之饮,不期御旨下降,先生真是我全家恩人!”李靖未及答时,又扣门者甚急。二仆上前禀曰:“天使至!”金鳌、金鲤忙排香案,跪接御旨。为首一位金甲尊神,领着数十个虎贲之士,持矛仗剑而立。金甲神展开御旨读云:

  无极至尊昊天上帝诏曰:金鳌、金鲤,不遵御旨,妄施而数,柳家店一村,男女尽殁,淹死良民五百五十三人。念尔先世有功于社稷,不忍加诛,命值日司刑正神,鞭金鳌三百,鞭金鲤二百,减一等,降受伯爵。候有功之日,再行升赏,毋负联望!

  诏书宣罢,金氏弟兄望天谢恩,解衣伏地。左右武士动起手来,打得皮开血溅,呻吟之声令人鼻酸。龙母在一旁痛哭。室中六个女娘、十数个家丁,见主人要受杖,皆掩面流涕,吓得李靖战栗不已。须臾,左右收了刑,众仆扶主人入内室去了。金甲神谓龙姥曰:“若非汝有功于社稷,二子难免剑下之诛矣。以后行云布雨,切不可怠玩,吾去也。”李靖站在一旁,形如木偶。

  龙母送了天使,慰李靖曰:“先生休惊,若非先生效劳,则误期之罪,更甚于误雨。只是老身不该使二子俱出,以罗此咎。”李靖亦无言可答。二女娘请靖入书房用饭,李靖好不过意,龙母指二女谓靖曰:“此二女自幼侍予,颇适予意。今欲遣二女使奉先生箕帚,惟先生所择。”靖曰:“靖乃庸夫下士,如何敢上干仙体?此事断然不敢从命!”母曰:“先生虽居尘俗,品若上界真仙,使二女得此佳婿,亦愿足矣!先生幸勿辞焉。”靖曰:“靖贫无赖,采薪度日。茅檐之下,无立锥之土,瓮室之中,无隔宿之粮。即仙姬不弃,靖将何以自立?”二女闻之,皆目视李靖,微微而笑。姥曰:“天之困厄,每甚于豪杰之士。岂不闻人生于世,所患者在寡德,不患寡财?今观二女之意,均非无意于君者。予别无所赠,出夜光珠三颗,开唐宝剑一匣。”谓二女曰:“此珠价值连城,汝二人收为妆资,与先生下山永成百年之好。”二女向龙母下拜,李靖不好推辞,只得也拜谢龙母。母曰:“他二人年长者名春兰,年少者名秋菊,先生宜善教之。”又谓二女曰:“以顺为政者,妾妇之道也。汝二人宜善事先生。吾二子受杖过伤,不能送客,先生海涵。”于是春兰背着行李,秋菊佩了宝剑,随李靖下山。龙母送出大门之外,挥泪而别。

  李靖谓二女曰:“柳家店一村男女,皆没于水,吾为之灾也。予欲售一珠,觅尸封葬,以释予愆。”二女曰:“惟君所命。”不上半日,到了柳家店,果然被水淹成大坑。李靖触目伤心,欷歔再四,觅居近人家,寄居二女,单往洛阳探亲。那亲长见李靖衣服褴褛,却不十分理会。李靖私去当铺中当珠一颗,得银子五千两,仍回柳家店。收买白布一千余匹,又买棺木五百五十三付,不论远近,送一死尸来者,谢银五两。不上四五日,计敛死尸共有五百五十二头。命居近之人遍视群尸,单不见有庞母。李靖出帖,晓谕乡人,有能觅获庞母尸者,谢银一百两。又过了三日,绝无影响。李靖无可奈何,只得束草为人,上书“庞母真魂”四字,入棺安葬,以了心愿。又于各尸封葬之所,烧纸焚帛,虔诚致奠。

  次日,收拾行李,欲辞乡人而回。乡人老老少少皆来款留,李靖惟心领而已。将欲起程,客来报曰:“庞母至矣!”靖曰:“庞母安在?”果然庞母策枝而来。李靖曰:“为不见老母,险些寻杀小人。”庞母曰:“适闻乡人语先生过用其情,老妇在世尚且感激不尽,况死于地下者!”说罢,向李靖下拜。李靖连忙扶起,曰:“妈妈出此大难,真乃吉人天相,不知妈妈何以预知而逃?”庞母曰:“自先生去后,老妇即发寒疾,只得往舅家暂住。刚病了半月,舅母亦寡贫而衰。昨日闻知先生如此用情,故特地赶来,以酬先生之意。”众人曰:“庞母至此,先生可少留数日,使我等各尽其情。”李靖即取出三百〔两〕银子与庞母,另造房屋。又将百两银子,以作庞母养生之资。盘桓三日,拜别庞母,辞了众人,望西而行。乡人尽皆洒泪,依依不舍,李靖也切切而去。正是:

  点水须当涌泉报,千金一掷不知贫。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回" 授天书蛟精返窟 谒越王女侠盗令

  却说李靖别了柳家店,携二位龙女行了七八日,早到西城。旋回故里,今二女权立门外,先进家中见了母亲,将误入龙宫行雨收尸之事,一一说明,又出夜光珠、宝剑为证。李母曰:“尔平生谨慎,今出此荒诞之言,似觉难信。观尔精神发越,往时寒酸之气尽消,亦似有奇遇者。也罢,命二龙女进来,待吾审视。”李靖出来,招二女入内,二女跪地不起。李母曰:“吾儿有何德何能,而龙母错爱,既授之以珠,又赐之以女?”二女叩首曰:“龙母以几辈自幼居于异类,不谙人事,闻老母亲贤慧无比,能于教子,必能教媳,故使儿辈奉先生箕帚,兼学老母亲德操。”李母曰:“吾母子居贫守俭,吾年七十,犹亲纺绩。吾儿年二十余,采薪之外,别无所能,龙母误聆虚声耳!”二女又叩首曰:“圣人云:‘不仁者,不可以长处约。’龙母所慕老母与先生者,正惟此耳。”李母曰:“善!汝二人真吾儿媳也。”遂以手扶起二女,即日命李靖与二女成礼。合卺之后,相得甚欢。二女助李母纺绩,日夜不休。一日,二女相语,歌曰:

  贫子衣中珠,光自圆明好。

  虽然善为藏,终是龙家宝。

  李靖怪而问之,二女曰:“郎君市珠,可以致富,何自苦如此?”李靖曰:“予感龙母之德,不忍遽售,非宝此珠,正宝龙母之惠也。”二女曰:“此珠终非人间之物,他日龙神行雨,见此珠光,一吸而去,不若售之,得金为妙。”李靖曰:“我得之,使彼失之,仁者未必为此。”二女默然不答。一日,雷雨骤至,李靖启柜视之,珠果不见,靖乃责二女曰:“吾若听汝二人之言,遗害于他人矣。”二女再拜谢过。

  又过数月,二女曰:“吾不忍老母操作于内,汝不懈于外,吾二人有赤金项圈各一,紫玉镯各二,往售之。”李靖然其言,果如其数。二女曰:“郎得此,可免采薪之苦矣。宜晓夜攻书,以求上进。”靖曰:“孔孟六经,吾既诵之类,老、庄、苟、列之言,却将何书为先?”二女曰:“孔孟六经,醉而无疵,乃入世之法,所以训天下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者。诸子之言,放荡不羁,乃出世之法,所以训天下之妄生、妄死者。”靖曰:“出世、入世,二者吾将何先?”二女曰:“入世之法,造其极,可以出世;出世之法,会其源,亦可以入世。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彼抱咫尺之义者,其孰能知之?”靖曰:“三圣不传之秘,其书何名?”二女曰:“其书名《遁甲天书》。”靖曰:“遁甲之名何义?”二女曰:“甲者,十千之首,人君之象。《易》曰:‘帝出乎震,位坎向离’是也。遁者,隐也。甲尝畏庚,千之七数也。甲性好生,而庚性好杀。甲适于六仪之下,以避其凶,却又以乙妹妻庚,以制其内。甲之子曰丙、曰丁,皆能克庚而救甲,故乙、丙、丁号曰三奇。”靖曰:“六仪者何?”二女曰:“戊、己、庚、辛、壬、癸是也。”靖曰:“甲既畏庚,何又隐于庚?”二女曰:“甲与己合以养之,丙与辛合以泄之,丁与壬合以挠之,戊与癸合以威之。如此,庚不但不敢与甲为仇,而反感甲之德,畏甲之威,而为甲所用也。”

  靖曰:“学此道安用?”二女曰:“知此道者,可为王者师。”靖曰:“孔子言仁义,老子言道德,宜为王者师,未闻以适甲者。”二女曰:“遁甲,数学也,与理学相为表里。甲、庚、丙、壬、戊,即仁、义、礼、智、信之五端。圣人曰:‘人同此心,心同此性,性同此理。’又曰:‘人同此身,身同此气,气同此数。’古圣人未有明心达性,而不知遁甲者。”靖曰:“古人云:甲之神有六,何也?”二女曰:“以甲游行十二支,故有甲子、甲戌、甲申、甲辰、甲午、甲寅之称,非一甲之处,更有五甲也。推而行之,远取诸物,有天上之甲,地下之甲,一国之甲,一家之甲,一年之甲,一月、一日、一时之甲,一事之甲;近取诸身,则有一动之甲,一静之甲,一身之甲,一心之甲。子善读之,可以察天时,卜地利,知人间祸福,逐日吉凶。故曰:理有一定,而数有长短。是理为主,而数为末也。数有一定,而理有权变,是数为主,而理为末也。用理而不用数,则吉凶消长之道盲然;用数而不用理,则君臣父子之伦息矣。有以理驭夫数者,明哲保身之人也;以数循夫理者,杀身成仁之士也。自古以来,未有立大功、创大业而不知遁甲者也。”靖曰:“其书安在?”春兰开筐取出一书,双手授于李靖,李靖再拜而受之。其书大半是蝌蚪字迹,文义幽深,古奥难测。二女乃尽心指点,一年有余,靖乃学成。

  一日,二女又相语而歌曰:

  琴兮瑟分音太和,山兮水兮志未磨。

  遁甲天书人识破,空留日月掷金梭。

  李靖怪而问之,二女泣曰:“龙母欲以天书畀汝,使吾二人奉先生箕帚,欲观先生之心术耳。今见先生之心术正大,予二人乃敢出书授汝。汝今揣摩既成,予二人留此何为?将复龙母之命。”李靖曰:“予今揣摩此书,自信可图人间富贵,与卿二人共之。今欲弃我而回,予愿从汝,同侍龙母可也。”二女曰:“不然。予二人蛟族也。君前去自有佳偶,勿以予为念,后会亦当有期。”二女同向李母下拜,靖方欲挽留,二女化清风而去。李母与靖怅然自失。

  不上一年,李母招李靖而谓之曰:“人之在世,生灭无定,如月盈亏,如花开谢。今生前死,今死后生,今死不明,后生奚保?吾将远逝,勿用深悲。”言毕而逝。李靖服丧三年,极尽其礼。

  一日,见白气横天,知南阳必有兵变,乃往见总兵伍云召,劝他去官回里。云召不悦,夤夜逃至痘母祠,题诗感叹,潜往长安,谒越王杨素。越王见客,置侍妾三十余人于左右,皆制宫服色,号曰活香锦屏。越王见李靖仪表非凡,心甚喜之。及扣其所学,靖应对如流,目不斜视。越王益奇之,因设席命坐,右红拂技冯红绢为舞。越王曰:“此女最有口才,试听之。”红绢乃执红拂为舞。李靖佯醉,辞越王回寓,越王曰:“无事时,可来相访。”靖拜谢而去。

  回至寓中,又看了几卷古书,日夕而卧。将交三更,忽闻扣门声。开门看时,见一少年,系二马而进,峨冠博带而入,不揖而坐。靖问曰:“先生何来?”少年曰:“吾乃今日席昌之歌妇冯氏也。”靖视之,果然。曰:“尔来此何事?”绢曰:“长安不久将属他人,岂不闻危邦不入?不知先生来此何故?却又与死尸对饮,不亦羞乎?”靖曰:“子将何以教我?”绢曰:“安排青眼,阅人多矣。求其胸襟洒落,无如君者,吾盗有越王令,欲与先生逃。”靖曰:“将安往?”绢曰:“太原唐公,仁人也,可依之。”靖曰:“越王追及奈何?”绢曰:“此垄中枯骨也。君费一席话,妾为一曲歌,必免。”李靖送与绢窃关而逃。

  次日,越王府中不见红绢,左右遣使捕捉,越王曰:“红绢入府,经五年矣,未尝以颜笑假人,吾尝谓绢有侠士气。昨日席间,以目熟视李靖,必从靖去矣!”左右往察之,果如越王之言。请于越王,欲追之,越王曰:“藩镇诸侯如予荒色嗜音,多选名门女子贡予,是其来也如云,其去也当如水。胶漆无情之物,尚然相投,况绢与靖,天下之奇才也,而有不相怜者乎?蜂蝶戏于花间,吾每拂蛛网以快其意,今日独不容靖与绢,毋乃不善用其情乎?惜乎!靖非知予者。知予必不去,吾将厚赠之。”左右曰:“恐其有效尤者将若何?”越王曰:“惟靖与绢则可,非靖与绢则不可。彼小人与女子,情欲而已矣,吾必扑杀之,汝等毋多渎。”左右不敢复言。自此天下贤士,多有依附越王者。惜乎!不学无术,好谋无成,不能回隋氏之乱。彼哉,彼哉!要知李靖去后如何,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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