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奇女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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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弹宝铗红绢说奇人 画三策李靖献良马

  却说李靖与红绢策马而行,来至临潼山,到了梅林镇。日暮投店,歇于楼上。次日天明,濛雨不休。李靖晨起,捡书观看,红绢亦对镜理发。对门楼上,坐着一颁白老者,发如旋螺,须若短松,以目视红绢。李靖心甚恶之。绢低声谓靖曰:“对门老叟,状貌不凡,才识必出汝之上,子试往拜之,必有所赠。”靖信其言。老叟曰:“子先怒我而复来拜我,必对镜者之所教也。”靖曰:“然。”老叟曰:“子为谁?”曰:“吾李靖也。”叟曰:“对镜者为谁?”靖曰:“室人冯氏也。”靖因问曰:“先生为谁?”曰:“吾亦姓冯,名冀,西洋人也。”靖曰:“先生何以至此?”冀曰:“吾观中原气数参差,故吾越国而来。近见太原正气时现,吾将安用?思往南安一游。”靖曰:“弟欲与先生订同胞之谊,若何?”冀曰:“不然。尊嫂姓冯,吾亦姓冯,吾当与嫂结为兄妹。”李靖返告红绢,绢大喜,于是绢拜冀为兄,冀拜绢为妹。

  一日,靖谓冀曰:“人生斯世,必如何方称为奇人?”冀曰:“关所谓奇人者,举世不能建之功,而我能建之,三纲于焉而明,举世不能立之节,而我能立之,五常因之不坠。为天地所依赖,为古今所推仰。冀虽不才,心窃窃焉慕之。”靖曰:“不然。此所谓英雄也,非奇人也。所谓奇人者,言不奇于人,而言可法;行不奇于人,而行可师。规规乎见利不趋,见害不避,澡其身于德,若鱼之浴于水,呼吸吞吐,无非善也。到若功与节,视乎时,审乎外,不以得之为喜,不以失之为忧。靖虽不敏,愿从事于斯焉。”红绢曰:“此所谓贤人也,非奇人也。奇人者,尽性了命之人也。夫凤生于山,人莫不知其为凤者,以文辨也;龙居于水,人莫不知其为龙者,以鳞识也。奇人与世居,而人知其为奇者鲜矣。岂惟不知而已哉,疑之者视之为愚,谤之者称之为矫。奇人处疑谤之间,择其善者而教之,其不善者而化之。志与众人异,而心不忍与众人离。浑于物比,不知有我,虽至老不悔。”靖曰:“此奇人之操也,奇人何所学而成?”绢曰:“子日诵圣言,尚未间奇人之所学乎?圣圣相传,只此‘中’字。审中道而行,谓之奇人。所以言行遵先王之法,视听效先哲之为,异乎流俗,遁于污世,故疑谤之士,视若奇人,虽然,果有奇于人哉!”靖曰:“此奇人之节也,奇人之心术若何?”绢曰:“主乎‘中’者,谓之道心;出乎‘中’者,谓之人心。道心者,操之则易,存之则难。存而不伤于固,谓之善养,则更难,故曰惟精。精易失之太过,防其太过而止之,则又失之不及,故曰惟一。一而至于浑忘,谓之允执。允执者,身不出‘中’外,心不出‘中’中,其神如化,其德配天,而人莫之拟焉,故谓之奇人。舍中道而言奇人,异焉而已矣。”于是冯冀掣宝剑,击桌而歌曰:

  大道根茎识者稀,愚人日用不自知。

  为君直指性命理,但教心与性相依。

  李靖亦执剑击桌而歌曰:

  日月虽明不为明,日月之明有时昏。

  我心之明无昼夜,不是奇人是奇人。

  红绢亦持剑击桌而歌曰:

  堪叹我身寄世居,淡云飘泊走天衢。

  从风不若从龙去,择拣身心傍太虚。

  三人在店中盘桓了三月有余,每日谈诗论道,彼此相长。冯冀恐误了自己大事,拜别李靖夫妻,欲往安南,李靖亦欲往太原。冯冀临别嘱曰:“期至十年八月初十日,看南方红光烛天,即吾事成之日。十五年,吾当来中土致贡,与汝在长安相会。”于是三人挥泪而别。

  不言冯冀南行,单言李靖与红绢行至太原,果然耕者让畔,男女别途,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又天朗气清,山川献瑞,不时有王气纵横,李靖惊讶不已。及至太原,觅了寓所,谒见唐公,唐公待之甚厚,命长子建成答拜。红绢于帘内窥之,谓靖曰:“无能为也。气滞神驰,非善终之辈。”他日,次公子元吉来访,绢又谓靖曰:“未语先闭目,其中多诈;开口欲人从,其志不谦;与人言而目多内顾,其意必奸,宜远而不宜近之人也。”

  一日,李靖偶过学宫,值三公子在泮池闲步,公子谓从人曰:“走马者是谁?”左右曰:“此人姓李,数日前来谒老令公,大约携妻子寄食者耳。”原来三公子好学不倦,每日视膳问安之后,即入学宫读书,不比建成、元吉终日游荡,故此未与李靖会面。当日瞥见李靖,即备名帖来访。李靖接见,分宾主而坐。公子曰:“先生抱济世之才,不远千里而来敝邑,使弟得承教益,实为万幸。不知先生教我以何者为先?”靖曰:“公子名德施于天下,虽三尺之童,莫不仰望,况靖以四海为家者乎?”公子跪而言曰:“交疏者,言必浅;礼厚者,教必深。某愿以师礼事先生。”靖亦跪而答曰:“靖实不才而公子错爱,愿效犬马,以备裁取可也。西席之位,则予岂敢当哉!”公子曰:“吾观先生,伟丈夫也。先生自度与古代名贤,堪与谁为伍!”靖曰:“靖学浅志下,求无愧于今人足矣,焉敢与古人为伍哉!然靖虽不才,亦愿闻公子之志。”公子但笑而不答,李靖亦点首会意。又谈论些闲话,公子辞李靖而去。红绢出帷,迎谓靖曰:“此真命主也。他日鞭笞藩镇诸侯,其惟斯人乎?”次日,三公子又来相访。自此,李靖与世民交游甚厚,逐日往来,却无一言及于天下大事。

  一日,世民招李靖,饮于北城栖霞楼上。世民乘醉顾李靖而言曰:“大丈夫当纵横宇宙,为一世不可少之人,作千万世推重之主,必何道而可?”李靖对曰:“夫所谓大丈夫者,审成败之势,定进退之局。因民之利而利之,因人之恶而恶之。故不劳而泽加于民,不战而威行于世。譬之顺风而呼,背日而视,其声加疾而明知远者,势使之然也。然后牧民以文,卫民以武,以遗万世之安。”世民乃执李靖手入密室中,跪而请曰:“某不才,愿受教于先生!”靖曰:“公子自料太原可成王业否?隋氏之气运隆替否?天下诸侯可以力制否?”公子曰:“方今海内一家,礼乐征伐皆自天子出,隋氏不为不隆。太原属在西陲,守则可矣,未可以战。天下诸侯皆英勇之士,事之且恐力不继,焉能受制于不才乎?”靖曰:“不然。方今文帝老迈,任用谗臣,又频年饥馑,四夷屡叛。再者,皇太子柔弱有余,皇次子刚勇过甚,他日必有争立之变,国运可谓衰矣。天下诸侯,譬如群狗,据关而吠,勇士尚避其威,曳尾而郊行。虽三尺之童,皆可以持杖而逐之,何惧哉!太原风俗俭约,易教之以礼;地沃民勤,易使之以富,然后静以观天下之变也。乘变极思治之时,则义师一举,天下皆引领而望之矣。”公子大悦,再拜而谢。自此李靖佐公子理农桑,治兵甲,交结宾客。天下豪杰,无有不知世民之贤者,皆李靖之教也。如此三年,公子志不少懈。

  又一日,李靖谓公子曰:“吾为公子画三策,可运天下于掌上。”公子正立,拱手受教。李靖曰:“第一策,公子当与匈奴主厥突,结为唇齿。他日举兵南向,庶无内顾之忧。第二策,长安,人文广集之地,吾当再谒越王,招天下贤士来自太原。第三策,紫薇垣中,帝星摇摇,时有白气蒙蔽。客星居于帝座之右,光芒四射,其兆甚凶。吾去见机行事,以成三策。三策成就,大事济矣。”公子乃顿首谢曰:“先生真王佐之才也。”二人名虽朋友,心实君臣。

  世民也素知番王厥突重利娱色,乃选美女十名,黄金千镒,彩缎千匹,交纳番王。厥突大悦,亦以厚礼酬答。自此两国往来不绝。李靖乃谓公子曰:“越王所最爱者,良马也。乞借公子黄龙驹,往长安一行。”公子慨然与之。公子问几时起程,李靖曰:“明日乃黄道吉日,可以起程。”公子赠黄金五百两,李靖少之,曰:“吾此行胜起十万精兵,求公子益予黄金千两,可以济用。”公子遂如其数。李靖恐越下防己之诈,带红绢同行,公子尽一日之程相送。红绢宿于驿亭内室,公子与李靖抵足而卧,谈叙一夜。次日临别,靖嘱曰:“欲上人者,必以身下人,方能收贤士之心,公子牢记。”进与红绢策马,望长安大道而来。

  不上数日,到了梅林镇。靖谓绢曰:“向年同冯冀萍水相逢,结为兄妹,相居三月余,不觉今已五年矣。”二人在马上感叹了一回。又行数日,已到长安。牵着宝马,佩了开唐宝剑,同红绢望越府而来。左右将李靖名帖,并陈情表文传进。越王细看,其表文内云:

  罪臣靖自与红绢去后,感大王不追不杀之恩,遂男女有室有家之愿。虽大王宽仁,视婢妾若薨薨之虫,而义士铭心,愿衔环以报生生之德。今献黄龙驹一匹,德力兼优,兴王剑一柄,金玉可刜。臣愿附骥尾,垂千载之令名,永随鞭蹬,作侯门之清客。心出至诚,伏祈照鉴,谨表以闻。

  越王看毕,喜形于色,命左右取宝剑带马进来。越王一见此马,遍体黄毛,果然是五爪龙驹;那口宝剑,光芒射目,寒气袭人。顾谓左右曰:“吾料李靖,必有以报予者。”命请李靖与红绢入见。李靖、红绢伏地请罪,越王曰:“先生休矣!”命左右扶李靖起,分宾主而坐。越王曰:“先生盗我万人俊,却还我千里驹。”李靖曰:“大王以明珠投人,臣敢不以宝剑相赠。”时红绢依于靖后,越王曰:“不见子已五年矣,已非复昔日之红绢也。”红绢敛襟而答曰:“大王威仪如故,惟须发加白矣。”越王命左右择一静室,居李靖、红绢于内。李靖厚赂越王之左右,无不称李靖之贤,越王亦夸其得人。凡有接见宾客,常使李靖在座,因此天下豪杰,无有不知李靖者。靖居越府,直至炀帝下扬州之日,方回太原。此是后话不表,细看下文分解。

第六回" 评花卉盈川师李靖 观书法若虚荐尉迟

  话分两头。再说朱若虚在路上行了月余,将及长安地界,路上行人纷纷传说京中之事:文帝被弑,太子遭戮,太傅伍建章被诛,炀帝竟是废伦自立。若虚闻之,仰面号曰:“天乎,天乎!吾命之不长也。”意欲转辕而回,复又想道:此地离京都不远,且进京都游览一回,只去见过李靖,即便回家。主意已定,策马加鞭,又行了数日,早到了长安。

  觅了寓所,备个名帖,隐去孝廉二字,只写山人朱若虚拜访,来至越府,向门官作揖道:“我是西陵湖广人氏,特来拜访李师爷的。”取出一个小小门包,递与门官。门官接着,将若虚上下一看,见是儒生打扮,不是公衙中人,就不怪他出手太小,接着帖儿,就进去了。转身出来说道:“李老爷请先生进去。”若虚随着一个青衣童子,端肃而入。只见越王巍巍大殿,十分壮丽。进了正殿,转过花厅,真个闹中静境,别是一番气象。果然:

  阶下草青阶上绿,牖边花发牖中香。

  李靖早已站在阶沿之上,拱手叫道:“不知贤士驾至,未得远迎,有罪,有罪!”若虚答道:“芝兰生于幽谷,嗅其香者,不惮险阻;况先生乃上苑名葩,愿拜下风者,独予一人乎?”二人遂挽手而入,叙了主客之礼。李靖道:“先生屈体来访李靖,不但光生敝斋,今观先生气秀神清,彬彬雅度,必具高才,却又卑以自牧,光顾鄙人。诚哉,其为若虚也!”若虚答曰:“弟久慕大名,奈天各一方,难亲道范。今观先生貌恭而言安舒,德柔而行刚断,无怪乎以靖命名也。”

  李靖见若虚语言谦逊,知是诚实君子,即命安排酒肴,与若虚酣饮于花亭之上。靖曰:“人生于世,草本逢春,故君子窃取名花以喻其德。惟桃李争春比艳,无足论也。牡丹、芍药,朱紫之客尔。我中心羡慕,殆不及此。竹中虚而有节,松外实而内坚,此二者高超万木,萃拔群枝,靖愿效之,恐不能及!此数种之外,先生之志可得闻欤?”着虚举目,将园中群花遍视良久,答曰:“君子之志,有隐有见;君子之时,有屈有伸;君子之性,甘淡泊而不厌,则无不同。丹桂气浓而致远,芝兰香灿而栖幽,篱菊傲霜而形单,皆不可自效。惟有莲花,出污泥而不染,备五色而不侈。叶偏偏而圆,茎亭亭而洁。舍是而金玉名高,虽艳浓皆为末节。”靖曰:“善哉,君子之爱也。”若虚曰:“不才承先生推情下问,敢放言不忌。不知先生所钟情者,在于何品?”靖曰:“天下之物,莫不皆有其偶。仆所愿者,孤洁之物耳。”若虚曰:“草木之类,堪备玩赏者,皆天地之英华,夫子之志诚高矣。所谓孤洁者为何?”靖曰:“夫所谓孤者,不俟春王之令,不须绿叶之敷,众皆零落我独条达。喷异香于冬末,挺灵秀于春先。所谓洁者,辞阳和之雨露,免蜂蝶之摧残。披瑞雪而姿色亭亭,历严霜而精神越越。不有梅花,吾将安适耶?”若虚曰:“居今之世,仿古之行,先生其张良之亚欤?”李靖心上机关,被若虚一言打动,遂暗暗称奇。良久答曰:“弟与足下各评论花卉,何得攀及张良,岂不愧死!”若虚见天色已晚,即忙告退。李靖送出大门之外,谓门官日:“朱先生再来,不必通报,听其自进。”

  次日,若虚效着古礼,备个门生帖子,束修一封,彩缎二匹,纹银五十两,来至越府。见了李靖,行师生之礼。又请师母红绢相见。八拜礼毕,李靖引若虚往拜杨素。越王命其子杨玄感与若虚弟兄相呼。李靖遂将生平所知所能,一一授与若虚,若虚心领神会。不上一年,将遁甲中天地神人鬼、龙虎风云,阳九局、阴九局,四千三百二十变局,三十六吉格,三十六凶格,内外三十六生格,三十六死格,般般学会。又参悟心中遁甲,才知克念作圣,甲之遁也;罔念作狂,庚之獗也。始悟三教同源,理数合一。养元始于太极之中,穷秘妙于先天之内。

  李靖见若虚颖悟非常,十分欢喜。一日,与着虚谈及性命之理。若虚问曰:“世间以何物方能形容‘性命’二字?”李靖曰:“心如堂上坐着一个官员,这官员的职分便是性。盖有职则为官,无职则为民也。这职分中所任之事,便是性中之理,即仁、义、礼、智是也。这官人发政出令,因时制宜,即是性道流行。承宣天命而见之于行事,忠、孝、廉、节是也。政之或宽或慢,或暴或残,乃气质之性,君子所不任者也。这官人入则群趋众奉,出则后拥前呼,犹人五官百骸,凭精气而为生命者也。故曰理以成性。理者虚而周流,亘古常存,性中之命也。气以成形,形者有生有死,精气假合之命也。所以下士养形,上士养心。”若虚心闻至理,遂不愿为官,欲回家参学理数。拜别师父、师母,李靖送至十里长亭,嘱曰:“天命之性,如水之清;气质之性,如水中着了些酱醋在内。凿丧了天性,违背了天命,将欲返本还元,或埋之以土,或澄之以砂,所以圣人教人,要正心诚意,方可复转天良,明心见性。吾观汝志气清明,必是神仙中人物。汝去吾别无所托,但遇英雄豪杰才堪国用者,即修书荐来,吾必厚遇。”若虚会意,答曰:“门生知道。”二人又珍重一回,方才撒手而别。

  不言李靖回府,却说若虚因南阳兵乱,从东路而回。行了半月,已到朱仙镇。住在店中,却往街上散步,见一座不周不正的草店门首,挂着两行隶字,上写道:

  天下无难事,世间有难人。

  人难因运难,运难难上难。

  天下无易事,世间有易人。

  人易因运易,运易易上易。

  心田居士题

  若虚是个爱字之人,上前细看,见笔笔风流,字字端正,生气勃勃,如春园之草,精神洋洋,若游水之鱼。诗中意味,乃英雄遇困厄而无告之语也。因问店家道:“此诗何人所题?”店主连忙答道:“此是山东一位客人写的,先生莫非有买字之意?”若虚道:“斯文同骨肉,你可引我进去看他。”店主引至客房,指着道:“那病不死的一个僵尸就是!”若虚近前一看,见这大汉身长九尺,浓眉大眼,面黑无须,憔悴如柴。头枕两只竹节钢鞭,恹恹而卧,病在床上,灰尘勃勃裹体,衣中秽迹淋淋。若虚见了,心中凄惨,叫声:“仁兄!奈何遭此重厄?”那大汉睁开二目,将若虚一看,挣起身来,却又衣不遮体,仍然坐在床上,问道:“兄长何人?”若虚曰:“弟乃湖广黄州府西陵县人氏,姓朱名若虚。适在街上行游,见兄台书法高明,特来相访。请问兄台尊姓大名?”壮士答曰:“小弟乃山东麻衣县人氏,姓尉迟名恭,字敬德,外号心田。在家务农为业,蒙地方官擢我孝廉,上京候选。到了京都,却又思回乡里,来经此地,投亲不遇,陡遭疫症,病了二月有余。这店家又不时絮聒,无可如何,只得写两行草字,不期有辱尊驾,一见如故,少舒我胸中之气。”若虚听了,抚慰道:“天之驭人,将欲亨之,必先困之。公今受此大厄,必成重器。兄台若不弃,可同我回寓中养病若何?”尉迟恭曰:“小弟这样光景,岂不有辱尊驾?”若虚道:“你我志同道合,何出小人之言?请少待片时,小弟即来邀请?”若虚道罢,他就出店而回。那店家又惊又喜,尉迟恭却不〔以〕为意。

  过了两个时辰,不见人来,那店主不住的在门前观望,就向着尉迟恭说道:“我看这个人说话,过于容易,自然是个不诚实的人,况他是湖广,你是山东,又非亲非故,岂肯缠你这个病鬼?快快与我出去,我只当遇着一个强人,偷了十两银子去了的。”尉迟恭婉言答道:“大丈夫不甘受人怜,又不肯轻受人恩。此人果是豪杰之士,自然疏财仗义,言信行果;若是鄙细小人,我也只当未遇着他的,来之不喜,去之不忧。”店家大怒道:“你空着两手,长在我店中,吃了我百十餐饭,就把你身上的皮都剥下来,也不够算到茶钱。快快与我出去罢!”尉迟恭将欲开言,抬头看见若虚进来,却不作声。那店家满脸怒气,回头见了若虚,也不做声。若虚心中明白,就赔着笑脸说道:“小弟回寓,因伴仆闲游去了,所以来迟,二位休怪。”便问店主道:“尉迟兄饭钱共该多少?”店家道:“他来店中,共有八十天,就该九两六钱。”若虚将银子还了,又叫尉迟恭取出当票,命李福到当店中,将衣服行李逐一取出,尉迟起来沐浴更衣。店家说道:“请二位老爷到客堂拜茶。”若虚年长,尉迟恭年幼,依次而坐。店家排上茶来,掇出果盒,七八样糕饼茶食。二人饮了两杯茶,店家又献上酒来,对着若虚说道:“小人在此开店二十余年,从来未见朱老爷这般仗义。”又向尉迟恭说道:“小人肉眼无珠,往日言语唐突,祈尉迟老爷海涵。小人店中有事,不能奉陪二位老爷,宽饮几杯。”店家说罢,退出去了。尉迟恭道:“弟与兄平日参商,今朝萍水,受此大恩,何以为报?”若虚道:“人生在世,方便第一,力到便行,何敢望报!贤弟若不受此重厄,叫愚兄往何处来会你?此系天缘,不可不贺。”二人说至此处,大笑不止。

  若虚命李福代尉迟恭背了行李,尉迟恭自己提着钢鞭,辞了店主,随若虚回寓,又设酒相贺。尉迟恭因久病新愈,多饮了几杯,就昏昏欲睡。若虚寻思:此人日后必是朝中柱石,待他病好,将他荐往越府,也不负吾师嘱托,遂与尉迟恭在朱仙镇住了一月有余。一日,尉迟恭对若虚曰:“弟受兄长如此大恩,杀身难报,欲与兄长结为兄弟,订生死之交,不知兄意若何?”若虚提笔曰:

  男儿重义气,何用结生死。

  意气果相投,生死不可易。

  莫学尘世子,订盟称莫逆。

  一朝时势改,相见不相识。

  尉迟恭观了此语,拜服其论。

  一日,二人游于东郊,偶然风雨大振,二人衣衫皆湿,尉迟神色不变。若虚曰:“迅雷风烈必变,然则圣人亦畏之乎?”恭曰:“圣人敬之也,非畏之也。君子畏青天,不畏雷霆;小人畏雷霆,不畏青天。畏雷霆者,畏众人之口;畏青天者,畏自己之心。己心不畏,天且不惧,况雷霆乎!”若虚甚服其论。又一日,若虚言君子趋吉避凶,是循天理之正,顺人事之宜。尉迟恭曰:“谓循天理则必吉,则比干不见杀,伯夷不见饿,三闾大夫不见放。范增陷身于项羽,不失为杰士;武侯折兵于祈山,不失为草臣。君子尽人事,循天理,至若吉凶祸福,何足以计心哉!”若虚叹曰:“真杰士之语也。”又过了数日,若虚道:“男子志在四方者,当以功名为重。贤弟仍回京都,到越王府中,持我手书,去见李靖,必有推荐之处。我也要回家,再图后会罢。”尉迟恭道:“弟在京都却也知道此人,现今他依仗权门。恐是有名无实,所以未去见他。”若虚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才知为人。你不要负我之意,就明日起程罢。”尉迟恭道:“弟受兄恩,寸心未报,愿随侍一年两载,再进京都,未为晚也。明日就要分手,叫小弟如何割舍。”若虚道:“你年近三十,还是孺子口气,少〔不〕得后会有期。”二人谈论多时,到了次日,若虚催尉迟恭起身,送了二十余里。若虚见尉迟恭去得不愿,心下也十分怏悒。回到朱仙镇,主仆而行。此话不表。

  尉迟恭别了朱若虚,眼中流泪,心中想道:我日后得了好处,定然将恩报恩,断不做负恩义之徒。望长安大道而行。行了五日,身上零钱用尽,思想到那个铺口,换几两银子。看看日落西山,不免早投客店罢。进了店房,用了晚饭,觉得身子困倦,开铺欲睡。袋中一封银子,不知失于何处,心下着忙道:“可怜朱恩兄一片婆心,恩情并重。失金事小,吉恩兄知道,岂不道我无才。”又停了一会,忽然悟道:“此金失去不远,前不多时,思量要换银子,我还模来的。明日早起,望原路找寻,或者找寻得着,亦未可知。”遂一夜无眠,等不得天明,即叫店家开了店门,交代行李,照旧路找来。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七回" 魏征挥金逢杰士 若虚解梦识天机

  却说尉迟恭于黎明时节,找寻银子,大约有四五里之遥,见路上插着一片白板,有三尺多高,数行大字。近前一看,上写道:

  东邻招饮,偶尔夜回。

  伊何人也,遗金道旁。

  醉后强持,愿尔来取。

  斤两锭数,姓氏图封。

  一一如数,我方不吝。

  鹿鸣村魏征题

  尉迟恭看了此牌,心中想道:此人到算得一个廉士。只是这一封银子,朱兄说是五十两,面外却是朱盈川的图书封记,内中锭件多少,银色高低,却我一毫不知。且去见了魏先生,再作区处。正想之间,来了一个农夫,尉迟恭问道:“请教这里到鹿鸣村有多少路?村中有个魏先生,所作何事?”农夫道:“那绿树中间,烟火起处,但听学生读书声音,便是魏先生的学堂。”尉迟恭道:“有劳指教。”遂望鹿鸣村而来。

  远远听见呫哔之声,尉迟恭将脸上露水抹了一抹,身上衣衫整了一整,斯斯文文走进学堂。那先生正在教学生的书,见了客人进来,也站起身来,叙了主客之礼。魏征道:“观足下风尘甚重,定是远来之客,祖居何地,尊姓大名,何故来此?乞赐教言。”尉迟恭曰:“弟乃山东麻衣县人氏,姓尉迟名恭,字敬德,别号心田。因有事进京,昨日途中困倦,故尔遗金。蒙先生狷介,题诗于路,所以轻造宝斋,望希恕罪。”魏征曰:“足下既然远来,可在小斋盘桓数日再行罢。”恭曰:“先生拾金不昧,又使小弟领受教训,消除鄙吝,岂不幸上加幸。”二人谈论一时,学生报曰:“酒熟矣。”就在书案之上,二人对饮。魏征想道:此人相貌魁伟,必然文武全才,但不知他志气如何,且试探他的心事。尉迟恭也想道:此人面圆目长,印开准丰,定然博古诵今,但不知他心术正大不正大?若是个一介书生,不足有无之辈,就不要在此盘桓,耽搁了路程。

  酒至半酣,有两个学生正念《易经》,尉迟恭曰:“圣学中惟《易经》是穷理尽性之书,所以读《易》者多,通《易》者少。先生若不吝,弟愿求教于先生。”征曰:“《易经》泄天地之秘蕴,定人事之吉凶,碌碌庸才,焉能言《易》哉!”恭曰:“愿闻其约。”征曰:“善言《易》者,必善言性,善言性者,必善于用情。盖尽情即是尽性,尽性必先穷理,理有未穷。用情多有不当,性情昧矣。故古人立教,必始于学校。善用《易》者,必明乎气候。气候者,阴阳进退之序也,吉凶悔吝所由生也。故君子燮阴阳,齐本末,一理数,返太极,合太虚。”尉迟恭曰:“太极、大虚乃二物乎?”征曰:“以理而言,谓之太虚,以气而言,谓之太极。有气便有动静。合而言之,气聚则生万物,各具一太极;气散则死,本乎天者还天,本乎地者还地,万物同归乎太虚。开经第一义,便日乾、元、亨、利、贞,盖乾为天德,元、亨、利、贞,即春夏秋冬之序,万物之生死,莫不寓于其中,所以六十四卦,终于未济。知此,则知贞下起元,剥极返复之义也。”恭又问曰:“敢问近取诸身何义?”征曰:“性为天德,乾之象也。仁、义、礼、智,统属于性。日用常行之道,各有当然之则,所以六十四卦,始之于乾。知此则知育物以仁,鞠物以义,甄物以礼,陶物以智。曲成万物,范围天地,讵虚语哉!”恭曰:“仁、义、礼、智、信,此一‘信’字;仁、义、礼、智、性,此一‘性’字,此二字何解?”征曰:“此‘性’字,自形而上者言之,其德配天;此‘信’字,自形而下者言之,其德配地。”恭曰:“孔、孟而后,善体《易》道者何人?”征曰:“留侯欲报韩氏之仇,却知韩氏子孙不可复兴,依汉高祖而成己志,是以数循理,《易》之道也。武侯知刘氏不可复兴,乃鞠躬尽瘁以循王命,是以理循数,亦《易》之道也。”恭曰:“以《赐》道安天下若何?”征曰:“《易》为天人交至之书,治天下乃其余事耳。知《易》者知天命,知人心。昔者孔子尊周室,孟子亦尊周室,皆此意也。”恭曰:“今日之世若何?”尉迟恭这一句话,问得魏征半晌不言,良久答曰:“弟所谈者,皆前人之糟粕,若论及今日,则吾不知也。”恭曰:“交疏则言浅,志不作则道不合。弟与先生邂逅相遇,宜夫子之辞以不知也。”魏征但笑而不答。于是尉迟恭在鹿鸣村,住了七日。

  一日,魏征谓尉迟恭曰:“近日童谣,兄能测之乎?”恭曰:“不知也。”征曰:“童谣云:

  琼花等时开,杨花逐水来。

  飘飘何所似,夕照影徘徊。

  西山雨露近,洪荒平野陔。

  二九郎君至,天下乐悠哉。”

  尉迟恭曰:“据此童谣,先生何以解之?”征曰:“琼花不知所指何物,大约目下之妖孽,日后之祯祥也。杨花逐水,荡而忘返,指隋氏而言也。夕阳影照,喻言不久也。西山雨露,言山西有兴王之兆。洪荒,太也。平野,原也。是指山西太原也。二九,十八也。郎君,子也。隐隐是一李字。天下乐悠哉,李氏若出,天下必安也。”尉迟恭道:“儒者以救时为急,今新主大举孝廉,兄台缘何不出?”魏征曰:“吾师傅王通,献《太平策》十二卷,计十万余言。开陈治道,救时之急。书屡上,而主上不用,尔我复何望哉?先帝以诈力平陈,不思以儒行治世,任用杨素、宇文化及等,皆非命世之才。各藩镇诸侯,谁为尚义之辈?今炀帝禽色并荒,音酒兼嗜,而饥馑臻至,盗贼蜂起。吾恐剥复相循之候,乱极思治之时,其在斯乎?”尉迟恭听了魏征这一番言语,遂将遇朱若虚之事,一一言之,邀魏征一同去见李靖,魏征欣然应允。

  住了数日,魏征分付兄弟魏徽好生照理家务,不可荒芜田地,同尉迟恭望长安而来,投见李靖。李靖待为上宾,说道公子世民之贤,恳他二人往见唐公。魏征、尉迟恭难却其意,竟携了荐书,又向太原而行。李靖说道:“二位贤弟,见了公子,出予角书,切不可效韩信故事,使萧何甚费周旋。予许与公子建三策,已成其二矣,若三策成就,吾即来太原,与汝等共议也。”三人再拜而别。

  却说三公子李世民,自李靖去后,如有所失,二年有余,杳无音信。一日,一少年秀士来访,公子出见。其人清秀非常,公子延之上座,问曰:“足下风尘甚重,必由远路而来,愿聆尊姓,不才便于请教。”少年曰:“吾长安人也,姓房名玄龄,今有事故来此。久闻公子大名,特来拜谒。”公子曰:“请先生暂停于此,使不才少聆清诲,以毕平生之愿。”玄龄曰:“公子既然不弃,弟亦愿侍文几而聆德音。”公子大喜。次日,公子引玄龄往见唐公,唐公十分敬重。玄龄见唐公父子如此爱贤,始出李靖荐书云:

  房玄龄博古通今,长于文艺,非百里之才,殆游夏之选欤。公子宜使之兴学校,迪教化,范人民。区区太原之地,未足以限其学焉。公子珍重,珍重!

  公子见了此书,执弟子之礼以事玄龄。玄龄被德感恩,夙夜勤劳以酬公子,惟恐负李靖之托。

  再说魏征与尉迟恭行了十几日,到了太原,谒见唐公,唐公优礼以待。退回寓所,世民同房玄龄接踵而至,各道相慕之意。原来李靖早已使人通信于公子,故公子思之甚阔。魏征即出李靖荐书,公子与玄龄同目观之,略云:

  魏征、尉迟恭,才堪将相,公子宜以国士待之,以收民望。是嘱。

  公子看书毕,谓尉、征曰:“李靖,智士也。今观此书,二人之名实,定然不虚,愿教我以正,使弟茅塞顿开,万勿以愚拙见弃。”魏征曰:“吾二人慕公子之盛德,故不远千里而来。公子收为门下客,足矣。李靖之言,毋乃已甚乎?”正说话之间,唐公差人送酒席至,于是四人共坐畅饮。正是:

  君臣际会日,龙虎交吟时。

  四人饮至三更方止,公子与玄龄辞去。次日清晨,公子即来问安。自此尉迟恭佐公子治军旅,魏征佐公子亲教训,玄龄佐公子兴学校,太原之治日新。唐室之基,由来有渐矣。

  一日,公子问于玄龄曰:“经济之道,备于圣教,其道可得闻欤!”玄龄曰:“教之斯为经,非刑正之所能及也;富之斯为济,非推解之所能致也。教,乾道也。富,坤道也。富、教不可以偏废,犹天地之不可以闭塞也。夫民以食为天,若衣食不给,转于沟壑,逃于四方,教将焉施?是富先于教,经后于济也。农桑不失其时,五谷咸登于室,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必训以亲上死长之道,使之敦五伦,勤五教,能者爵之,不能者劝之,佚者督之,不服者罚之,国有不治者鲜矣!记曰: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和气之所招致也。人不爱其情,教化之所施及也。非经济之道得,而能若是乎?”公子曰:“经后于济,不曰济经,而日经济,何也!”玄龄曰:“兵食可去,而信不可无。经之道,又大于济也。”公子起而谢曰:“善哉,吾子之言也。”

  一日,公了问于魏征曰:“古人治国,动言经济,其道奚若?”魏征曰:“修己以敬,经也。修己以安人,以安百姓,济也。”公子曰:“修己以敬,必如何而为敬之至?修己以安百姓,必如何而为安之至?”征对曰:“正心诚意,便是敬,格物致知,敬之至也。齐家治国,便是安人。平天下,安之至也。”公子问曰:“三代而后,知此道者为谁?”征对曰:“光武推赤心于人腹,庶乎近焉。修己以敬以安人,岂外于一心哉。”公子拜而谢曰:“大哉,吾子之言也。”

  次日,询于尉迟恭曰:“古称经济之道尚矣,必如何而为经济?”恭对曰:“上致君为经,下泽民为济。必也,使吾君为尧舜之君。《书》曰:‘元首明哉,肌肱良哉。’故无为而天下之治,使吾民为尧舜之民。思天下有饥者、溺者,犹己饥之、溺之也。《书》曰‘一人元良,万邦以贞。’非经济之道而何哉?”公子拜而谢曰:“贤哉,吾子之言也。”退而书三子之言于座右。

  却说山东历城县有一壮士,姓秦名琼,字叔宝,年二十余岁。不理生业,豪侠好义,乃陈朝大将军秦彝之子。先在历城县充一名捕盗快班头目,兖州节度使唐璧闻其名而招之。见他武艺超群,补他一名旗牌官。时值越王寿诞,唐璧备了一幅厚礼,送往越府贺寿。西席幕宾褚遂良曰:“晚生家居长安乡中,归宁之意甚切。今往越府贺寿,若使晚生一往,实为两便。”唐璧道:“如此甚妙,须得一人为辅。”褚遂良曰:“只用秦琼一人足矣。”唐璧大喜,即命叔宝保褚遂良而行。

  行至河南汜水地界,在道旁歇息。忽听林中锣响,数十个喽罗抢出。秦琼见了,飞身上马,手抡双锏,大声喝道:“山东秦叔宝在此!”那贼头听了,跳下马来说道:“兄长何故来此?”秦琼见了,也下马道:“贤弟奈何流落在此?”那人泣道:“自历城荒旱,老母饿死,小弟乞食来此,遇之一般无赖于,推我为头目,在此偷生过日。”秦琼道:“你命众人散去,随我长安一游。”那人大喜,即喝散众人,同叔宝来见褚遂良。叔宝道:“此人是我同乡兄弟,天性至孝,武艺超群,姓程名知节,弟愿带他作伴,回来引见唐大人,将我旗牌官让与他做。”褚遂良道:“纵你要让他做,若唐大人不肯,与众将又不服,尔将奈何?”秦琼道:“军门选将,在武艺上考试,观兖州军门诸将,无人是程贤弟敌手。”褚送良不得已,方许同行。夜来投店,秦琼命程知节另宿一店,以安遂良之心。

  同行数日,将近洛阳,在山塘茅店歇息。问及洛阳,尚有七十里之遥。见对门草屋一间,一老妇年近七十,坐在门首,贫状堪怜。门上有对联一幅,端楷甚工。联云:

  贫穷千古恨,富贵一时难。

  褚遂良看了,谓叔宝曰:“贫而无怨难,斯人殆贫而怨者也。”叔宝曰:“生无以为养,殆无以为礼,仲由发哀贫之叹。丧欲速贫,有若知非圣人之语。太平之世,年丰岁谂,盗贼不兴,虽贫可以不怨。若身处极窘,老者啼饥,少者号寒,加以年荒盗起,百谋不遂,先生此时,能无怨乎?吾观‘千古恨’三字,有无限感叹:‘一时难’三字,寓无穷幽思。况知富贵之难求,则必能循理安命。此人必贫而隐者也。”遂良点头受教,乃问店主道:“对门老母有子否?”店家道:“有一子。”遂良道:“作何生理?”店家道:“此贱人也,何劳客官下问。此人姓长孙,名无忌,年有三十余岁,日以钓鱼为业。地方官保他孝廉,他百般不肯应召。有官不做,甘于受苦,岂非贱人乎?”店家说罢,将眼睛一睫,嘴一歪,说道:“那不是这贱人来了。”遂良急抬头看时,见一大汉,身长六尺,圆头阔肩,坦腹而来。手持竹竿,系二尾青鱼。老母见了,笑而迎曰:“今日回来甚早。”大汉道:“恐我母亲受饥,得鱼即当回也。”遂挽老母进草堂去了。遂良命店主引程知节持钱一串去,把二尾青鱼买来下酒。长孙无忌道:“远客思饮,本当以二鱼奉送,无奈把米无存,只留百钱足矣。”知节道:“此出我先生之意,你只管收下无防。”无忌道:“吾不知尔先生为谁,若强我留过分之钱,则吾不卖矣。”店家道:“我店中这个客人,怜你贫苦,你就收下了罢。”无忌道:“先礼后财,虽千金吾亦受之;先财后礼,虽锱铢吾不敢取也。”知节只得将余钱持见褚遂良,细言如此如此。遂良与叔宝具衣冠同去拜见,相见礼毕,各通名姓。遂良见无忌宏词博辩,暗暗称奇。所谈者皆济世匡民之略,愈觉欢喜。店家来报曰:“酒熟矣。”遂良邀无忌同饮,无忌亦不推辞。酒席间,问遂良等何往?遂良以实告。无忌曰:“越王府中我有一个心慕之友,虽未会面,却时时注念。奈老母在堂,不敢远去,死等可代我再三致意。”遂良道:“其人为谁?”无忌曰:“此人姓李,名靖。”遂良道:“吾居长安,知其人也。先盗越王之妓,后献越王以马,其人品如是,兄何慕之切也?”无忌道:“当日李靖盗妓而越王不追,后来献马而越王不拒,其人品必有可观。自古英雄依附权门者,其意有三便:一者接见高士,收取豪杰;二者区画天下形势,诸侯强弱,点点在心;三者家贫不能具书,依权门始得旷观史书、历代名言,可以观今鉴古。吾观李靖去而复来,非一则二,非二则三也。”遂良大悟道:“吾等不及先生远矣!”遂下席而拜。于是与叔宝、知节共四人,结为兄弟。次日,进良谓无忌曰:“弟有公事在身,不敢久停。”出白银十两为赠,叔宝解带头金钩为赠,程知节脱锦袍为赠。临行嘱曰:“弟等此去,大约一月即来,再与先生盘桓罢。”无忌相送一程,珍重而别。

  褚遂良同叔宝、知节来到长安,将礼物送往越府。到了寿诞之日,王府大开,天下各镇诸侯,阃内阃外,文武等官,齐来朝贺。褚遂良同叔宝、知节持了兖州节度使唐璧名号,来号房挂号,恰遇李靖在号房收查礼物,管理号房人役众等。遂良向前施礼,具道相慕之意。李靖问明三人住所,便道:“今日客众,不便交谈,改日着人来请,万勿吝步。”遂相揖而别。过了数日,两个青衣童子挂李靖名帖,请褚遂良等到府中午酌,三人即具衣冠而往。遂良于席间道长孙无忌之贤,并相慕之意。李靖款留三人在京,不肯放回。一日,共饮花亭之上。李靖道:“我有一事,留褚、程二兄在此,烦秦兄代我向洛阳一往。”叔宝道:“李先生有何事故,欲弟奔走洛阳?”李靖道:“兄可持白银三百两,往洛阳山塘茅店,代长孙无忌谋一佳妇,以奉老母,候其完亲数日,即约无忌同来长安一娱,少舒阔慕之意。”叔宝欣然领命而去。李靖与褚进良、程知节旦夕盘桓,不表。

  过了二月有余,叔宝与无忌果然来长安,五人相见,不胜之喜。在长安游赏数日,一夕,五人约为长夜之饮,李靖请无忌曰:“方外人言,继隋运而兴者,是山西李氏,果然信乎?”无忌曰:“人心思变,天命攸归。四海雨旱不时,惟山西无恙,所以盗贼不兴,人民乐业。天命无常,乃眷西顾,亦未可知。”李靖道:“我欲烦弟等去观唐公作事若何?果能钦贤下士,能成大业,建大器,弟等修书报我;如不能成其大事,当急回长安,我等再作良图。”无忌心知李靖为唐公招贤之意,却也不肯说明。秦叔宝道:“既二位兄长皆有归唐之意,弟为兄等代执鞭之役。”程知节道:“大丈夫孰不愿投明主,使名标青史,流芳百世?弟亦闻名久矣。”褚遂良但笑而不言,盖亦阴知李靖之心也。

  次日,李靖促他四人起程,赠白银四百两,四人将及太原,世民早命姊丈柴绍在公馆相迎,备道公子相慕之意。盖李靖早已致书公子,令其相接也。及至太原,世民引房玄龄、魏征、尉迟恭齐来相见,各诉衷肠,恨相见之晚。当夜酒散,无忌私谓三人道:“人言王气当在山西,今果然也。”次日,四人谒见唐公,唐公亦礼貌不疏,四人各各心感。世民又出李靖私来密书,称赞四人之才,求四人就职。四人不辞,唐公拜无忌领太原牧,余三人各授以执事。

  一日,公子世民与诸贤谈论书法,褚遂良曰:“自古书法惟晋右军王羲之为最。”乃诵右军笔阵图之词。词云:

  砚者,城池也。墨者,粮饷也。纸者,阵图也。笔者,刀鞘也。心意,将军也。本领,副将也。出入,号令也。此可制胜于文场也。

  尉迟恭曰:“是非右军之语也。夫右军,书法中之圣,有德者必有言。诚如此言,不但不知书法,且获罪于圣教,并污惑后人,吾故知其为妄也。”公子道:“子更有何说以释之?”公曰:“儒之要在书,儒之术在字。古人立书法,有二义、四体。二义者,正笔、偏笔也。正笔,法天理之至正,故点、横、坚、撇、、、,笔笔欲正。笔正之妙,劲秀坚润,少失其体,则倚斜枯梗。古人云:心正则笔正,笔正则字正是也。偏笔,法地理,山川之形偏,故点、横、坚、撇、、、,笔笔欲偏。所以交护缠绵,不脱相生之意,又要偏中藏有正体,始为得法,古人云:生气寓于心,龙蛇吐于笔是也。”

  公子道:“所谓四体者为何?”公曰:“四体者,真、草、隶、篆是也。真字端楷,下笔之时要正心诚意,其字乃工。意念少有不静,便着潦草在内,其字不真矣。所以人人宜学之。草字宜一气书成。未举笔之时,要精神振作,提笔如千金在手,下笔如泰山坠石,行笔如持锥画砂。萎靡懈怠之人宜学之,可以兴志意,解昏迷。隶字下笔从容,起笔缓落。势融融而圆,形苍苍而理。性情急躁者宜学之,可以静心养性,涤欲延年。恭性情浅狭多躁,所以事于斯焉。篆字其形方巧圈圆,其气刚劲条理。起落斩截,无轻重之分;疏密均匀,有应照之态。下笔有收缩卷旋之工,用笔有心手交作之苦。性拙机钝者宜学之,可以益智慧,增机巧。然隶字象春,笔画先死而后生。真字象夏,笔画先和而后利。草字,秋杀之气也。篆字,冬藏之误也。习书法者,始用意在指,其字拙而不工。既而用意在笔,其字劲而不秀。既而知用在笔端,其字又秀而不劲,既面用笔觉心手俱到,知字形有宜作正面者,宜作侧面者。其字虽工而尚未化。渐而至于知书字或百或千,笔笔锋中有生气,生气中又不脱中锋,其道乃成也。吾故谓笔阵之说,非右军之语也。”公子又问道:“何字是正面,何字是侧面?”尉迟恭道:“富贵春华,字之正面者也。勿为比戈,字之侧面者也。左正右侧,形战是也;左侧右正,抑理是也。上正下侧,易畏是也。上侧下正,皆召是也。两侧相背,张邪是也。两侧相向,阿好是也。上下两侧,忍笋是也。两正相并,神体是也。”

  房玄龄曰:“兄所言者,古人立字之体,非书之用也。必也体用兼善,其字乃工。”公子曰:“子试言体用兼善之妙。”玄龄曰:“书法之妙,有二难、三到、六忌。所谓二难者,入式难、持笔难也。古人帖式,欲其笔笔相孚,此第一难也。持笔工稳,心手相应,此第二难也。三到者,笔到、气到、心到是也。笔到,则不潦草;气到,则不飘渺;心到,则不倚斜。六忌者。奴主相欺、钉头鼠尾、蜂腰鹤膝是也。上大下小,谓之主欺奴,一忌也。上短下长,谓之奴欺主,二忌也。下笔太重,谓之钉头,三忌也。起笔太轻,谓之鼠尾,四忌也。上下皆重,加气不足者,谓之蜂腰,五忌也。转折不生活者,谓之鹤膝,六忌也。革其六忌,习其三到,致力二难,而书法不工未之有也。必也由工而妙,由妙而脱化,其道乃成。”

  公子曰:“工妙脱化,其道奚若?”玄龄曰:“前言数者,即书法之工也。妙者,方圆中正而和也。夫字之体,本方也,而圆寓焉。是圆以象天,方以象地,而又中气实乎其中。自上下左右视之,一起一伏,一旁一正,中气联络,若有不规而方,不矩而圆,不绳而直,变而不离乎其正,用笔之妙也。如是脱化者,神化也。浑古今成一体,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和之至也。”公子曰:“善哉!二子之言也。”退而书尉迟恭、玄龄之言请教箧内。

  却说唐公见世民生得龙眉凤眼,英气逼人,又轻财仗义,交纳宾客,知其必成大器,心甚喜之。又见长子建成不学无术,傲慢自若,心甚恶之。又见魏征言语谨慎,恂恂忠厚,遂使建成受业于魏征。魏征虽〔精〕心教训,无奈建成自暴自弃也。唐公见建成无成,苦求魏征博之。魏征无可如何,无事时,只得与世民并诸贤坐论。一日,见世民眉目虽然清秀,而眉目带杀,知其兄弟必不相容。

  一日,公子谓魏征曰:“先生之志,可得闻欤?”魏征曰:“吾可为治世之良臣,不可为乱世之忠臣也。”公子再三问之,魏征不答,盖已逆料日后必有争立之祸。常自叹曰:“诸葛武侯自比管仲,比其才也。吾亦欲比管仲,此其时也。”盖阴以建成比公子纠也。

  一日,公子曰:“象日以杀舜为事,而舜不杀象,何爱象之甚也?”无忌曰:“舜非爱象之甚,爱象之身与吾一体也。杀象则损吾之体,而伤吾之性也。叔段死,庄公哭,出于至诚,是体损而性伤也。”公子曰:“设象杀舜而至于死,舜不怨之乎?”无忌曰:“否。象谋之于父而杀之,死于孝。人之生死衡于天,而象能杀之,是死于命。尽孝、死命,其性无伤,恶手怨?若比干之自杀而死,伯夷之自饿而死,申生之自蹈其死,卫伋与寿之自速其死,以致贞女殉节,良朋殉义,又谁怨?”公子乃跪拜,与建成、元吉日相亲睦。

  却说隋炀帝耽于酒色,造集仙楼,高入霄汉。楼下环河如带,盛栽五色莲花。内又造莲舟数十只,使宫女驾莲舟于莲中,或吹或唱,听其自好。

  再说李靖思炀帝居于长安,根本深固,极难摇动。况今四海荒旱,盗贼蜂起,不若把他诳下扬州,京都空虚,太原之兵朝发夕至,长安唾手可得也。遂画扬州地舆图,献于杨帝。场帝展开一看,见扬州山水清秀,人物又齐整,心生爱慕。又见图上有数行字,题云:

  集天下之大观,楼蜂江带;博古今之名胜,舟蚁人潮。有色有声,浩荡之洛水,何超乎此;宜朝宜夕,巉岩之幽谷,岂胜于斯。

  炀帝一一看罢,即厚赏李靖,命内侍挂于集仙楼中,每日与群妃饮酒赏花,见图中人物如生,山水欲活,隐隐有幸扬州之意。李靖又密散谣言于外,谣云:

  饥馑为大旱,万民遭涂炭。

  天子幸扬州,天下无大旱。

  炀帝闻此童谣,思道:“天子幸扬州,天下永无水旱之灾也。”遂传旨往扬州一巡。越王杨素谏曰:“童谣甚非吉兆,万岁切不可下扬州。”炀帝曰:“皇叔何以解之?”素曰:“末二句说天子若下扬州,则下无水而大旱也。”炀帝曰:“非是之论也。天下无水旱,明而易晓,皇叔体得过虑。”将龙袖一拂,退入后宫去了。次日,杨素率多官来谏,炀帝无奈,只得停驾不发。

  过了一年有余,扬州刺史殷开华具本奏称:扬州天降奇花,名曰琼花。树高三丈六尺,叶分尖圆,花备五色,历夏经冬,四季茂盛。炀帝见了此表,即命杨玄感领羽林军三万,护驾东巡,带宇文化及并其子成都,在前开路。此时越王抱病未起,闻知此信,气忿而死。李靖代玄感料理丧事,极尽其诚。这炀帝自下扬州之后,留连忘返,天下诸侯各据州郡,竟不朝不贡。李靖也潜回太原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朱若虚回家之后,无心用世,每日与二子参访性学,或与尼僧慧参谈论禅趣。又在乌石岭建庵,名曰仙姑道院,慧参主之。一日,妻子黄氏曰:“妾昨夜三更时分,梦月明如镜,丽于中天,照我庭室。俄而,户外车声辚辚然,一王者乘轩而过。这一轮明月,降于庭中,化为一卵,内中空空然,剖而视之,有一条金色小蛇。觉而思之,月乃太阴之象,又为阴贵人,降于庭中,其兆必应在妇女。一王者临门而过,是紫微星,光照门户,义月仙化为空卵,卵字无点,乃是卯字。明年太岁在卯。卵中有金蛇,明年四月。必生阴贵人。《诗经》云:‘为虺为蛇’,女子之祥也。”次子天禄曰:“母亲之梦奇矣,而善于解。”天锡言曰:“以吾思之,二弟当受其福。”黄氏曰:“何以言之?”天锡曰:“月为太阴,其象为坎,坎为中男,其兆必应于二弟也。”母子三人喧笑不止,惟有若虚低头不语。至晚,私谓二子曰:“尔母在世不远矣。”二子竦然曰:“何也?”若虚曰:“月丽中天,其明如镜,是十五夜对照之象,分明是一望字。王字去,而月亦去,只存一亡字。明年岁次卯巳月,尔母必亡矣。”天锡、天禄听了,各各流泪,默然无语。到了次年巳月,若虚与黄氏之梦皆验。奇哉,奇哉!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第八回" 木兰山天禄三祈嗣 大雾顶丧吾初聆法

  却说朱天赐娶媳秦氏,名亚莲,性妒而忌,生二子,一名克孝,一名克念。天禄娶媳杨氏,名桂贞,即邑侯杨延臣之女也。天禄年三十,尚未生子,日以为忧。天禄遂祷于木兰山之阴,二年无验。又祷于木兰山之阳,即今祈嗣顶是也。不上二年,杨氏生一女,天禄名之曰木兰。

  先是天禄,夜梦玄帝招而谓之曰:“上帝以世运之污替久矣,而唐室将兴。欲选真仙下降,建立奇功大孝,为盛代之成人。敕旨遍谕诸仙众圣,皆掩目不观,盖红尘杀劫,在在可畏。而木兰山灵,德不自量,慨然浩叹。嗟乎,木兰山灵!念上帝之宏仁,愤群仙之鲜济,故有此叹,今天颜可惧,命送汝家。受生之后,善视善教,庶乎不昧本来,仙道可望也。”语毕,手捧一子,授于天禄,天禄跪而受之。次日,即生木兰。惟有秦氏,见杨氏生女,私以为喜。

  至四月下旬,黄氏偶然痰气攻胸,不时晕眩,合家惊慌。次媳杨氏,静夜焚香,拜视上帝,愿损己寿,以延婆婆黄氏。回入私室,引刀割股煎汤以奉。次日,黄氏果然言语复旧,精神倍加,乃召杨氏责之曰:“吾梦玄帝召我主木兰山延嗣圣母之位,玄帝又见汝焚香告帝,割股救姑,欲虚圣母之位,以从汝之请。吾岂可辞圣位而不居,长作人间之老妇为哉!但汝命该无子,今有此孝念,必有麟儿,光我户祚也。”又谓若虚而言曰:“吾与汝永诀矣!阳数虽尽,冥会有期。”又谓长媳秦氏而言曰:“汝今虽有二子,将来受福,恐不及杨氏也。宜速修心地,以种福田,不然阴恶阳报,其能逭哉!”又谓天锡、天禄而言曰:“汝兄兄弟弟,堪言孝友,日后数逢蹇滞,不免饥寒见逼,宜与松柏比操,梅竹争芳,慎勿堕志,自诒冯妇之讥也。”二子顿首受命,黄氏竟悠然而逝。朱氏全家举哀,卜地而葬,自不必题。

  再说炀帝登极之日,思量满朝中惟太傅兼吏部尚书伍建章老成练达,文武钦敬。令其草诏,假为遗旨,以服众心。谁知伍建章接诏在手,就写道:“老王身死不明,储君无辜被杀,天下诸侯,各速兴兵问罪,以擒国贼!”杨广即将建章凌迟处死,夷其三族。建章之子名云召,领十万大兵,镇守南阳。一闻此信,放声大哭,忙集诸将,欲与老王报仇,另立明主,以兴隋氏。请将皆曰:“愿效犬马之劳!”伍云召大喜,遂起兵先破紫荆关,后破龙珠寨。炀帝闻之,急命韩擒虎为帅,宇文成都作先锋,领兵十万,征剿南阳,云召与成都在龙珠寨相拒月余,连战三百合,不分胜负。韩元帅暗发令箭,襄阳太守王仁起兵攻紫荆关;又令荆州守将刘斌起兵,以攻南阳。使云召首尾不能相救,只杀得伍云召匹马单枪,微服而逃。却想起五年前,李靖教我弃官而去,可免南阳灾难,今日果如其言。李靖又说我与佛家有缘,我不免削发为僧,修回净土罢。忽又想起当年李靖曾说,天上黄星现于翼轸之墟,乃湖广河南联属之处,日久当有贤人相聚。即天下大乱。黄州可保无虞,我不免往彼处安身。

  正想之间,忽见前面一座小小禅院,门书“紫竹庵”三字。遂弃了鞍马,脱下盔甲,步行入庵,求庵中永善长老与他削发。再穿上僧衣,戴上僧帽,向佛前参拜,自取法号曰丧吾和尚,盖喻丧吾主,丧吾国,丧吾家之意也。即拜老僧永善为师,嘱咐道:“倘有追兵赶至,切不可走漏。”老僧答曰:“大人放心。”即望黄州而逃。幸亏韩元帅收督军马,入城安民,不十分追捕。回奏炀帝只说伍云召死于乱军之中,暗做了一个人情。

  再说伍云召出了南阳地界,将近西陵,见一座高山,深入云汉,周围三百余里。行至山下,见苍松翠柏,紫竹奇花,般般可爱。山边有一草店,就在店中歇息。店中只有一位老母,丧吾问道:“妈妈尊姓,若大年纪,如何在此孤山之下,开此草店?”妈妈道:“老妇姓韩,祖居山下。因此地路孤,行商不便,在此开一小店,以安过客。”丧吾道:“你家老公何处去了?”妈妈道:“老公名韩普,去世今已七年矣。所生二子,一名韩周,一名韩同,俱往山中采樵去了,少一时就回来的。”丧吾道:“此山名什么山?”老妈道:“名大雾山。亡夫在日,专心奉佛,中有所得,常言大雾山上应九天秀气,下通海岛真源。顶上有平田百亩,甘泉数处。又不时有白云庆聚,五七年后,当有异人在此飞升。”丧吾道:“老公公既知未来,可留得有些著作否?”妈妈道:“老公去世之时,将平生所看紫书丹经,并自己的著作,逐一锁在箱中。写了几句遗言,叮咛谨慎,不可轻易动他。”丧吾道:“贫僧大胆,敢求一观,看遗言是说要什么人,才许开箱。”老母道:“使得。”遂取出箱来,请丧吾观看。只见上书道:

  吾丧西回,丧吾东来。

  禅机万语,都来一句。

  真个丧吾,佛家种子。

  丧吾看罢,对箱子叩头道:“老先生真是明心见性的人。贫僧的法号丧吾,这箱子明明是说要弟子方可开看。”韩婆道:“既是亡失遗言,请大师开了罢。”丧吾道:“贫僧岂敢骤开?待弟子斋戒数日,方敢启视。”不一时,弟兄二人俱已回来,老母令二子与丧吾拜揖。用了斋饭,谈论到晚。次日,丧吾请韩氏弟兄,同至大雾山顶,结一茅庵,自此丧吾在大雾山顶,自耕自种,早晚看经念佛。又将韩公箱中丹经紫书。细心观玩,如此三年,毫无所得。

  一日,是八月中秋,韩周奉了母命,带着果品馒首,上山与丧吾贺节。盘桓半日,韩周回去。到了晚上,一轮明月,团团如镜,渐渐东升,其时天朗气清,仁风交畅,丧吾即向禅床跃坐,虽未能洞明心性,却也是五蕴皆空。忽然想起在南阳为官之时,值此佳节,有多少文武官员前来贺节,于今夫人、公子也不知生死存亡。又想起父亲无幸被杀,全家死于刀下,不觉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又想道:兵败城破之日,匹马单枪,微服而逃。幸得紫竹庵中那个和尚削发赠衣,又亏了韩元帅暗地周全。逃至此处,韩氏母子视若至亲,真个难得。思前想后,渐觉神昏,悠悠欲睡。

  忽在一道灵光,自虚无法界而来,撞透顶门,灌注心田,自觉心中有眼,观照四表。白光之内有一道人,头戴金箍,手扶拐杖,发如螺,蹒跚而舞,且歌且跃。歌曰:

  三心难成道,一心见如来。

  如来即真性,真性似月明。

  月明不在天,月明不在水。

  明月照虚空,了然无挂碍。

  问尔学道人,这个会不会。

  丧吾听罢,不动声色,以心拜谢。自此丧吾洞明心性。在山中面壁十年,功成果满,遂改大雾山为大悟山,远近闻名。访谒者逐日如云,竟将一座茅庵,盖造数十间禅院。要知后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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