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梦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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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庆遐龄华堂称寿 访名妓花国钟情"

话说挹香住在张宅,朝夕与小山饮酒论诗,十分合意。时光迅速,十三日,张宅门前悬灯结彩,亲友俱来庆贺,挹香也与姑丈姑母拜寿。开觞款客,足足忙了三天,然后寿事完毕。

小山便约了挹香,去访那有名的才妓。挹香甚喜,即更换了鲜新衣服,与小山同往。未里许,早至竹卿家,有人迎接进去,坐了一回,然后进内厅与竹卿相见。原来这竹卿乃是一个大家闺阃,继因水火刀兵,兼之又失怙恃,致遭沦落。素性聪慧,诗词歌赋,无一不出人头地。以故才人墨士踵门者,交相错也。然为人幽静,身价自高,凡遇客来客去,彼俱淡漠自安。虽身溷歌台舞榭,而心无送旧迎新。斋

挹香与小山入室,见竹卿缓缓相迎,入座后,侍儿即献茶。茶毕,竹卿微启朱唇,询问姓氏。挹香见他一团雅态,万种温柔,心已钦羡,乃细述姓氏,然后道:“仆等久慕芳卿才思压人,故不惮迢迢百里,特来晋谒仙姝。今蒙不以刍荛见弃,而以蓬岛相亲,不胜幸甚。”竹卿道:“贱妾风尘弱质,自惭受辱泥涂,虽曰粗识之无,何敢望雅人怀抱。今日贵人枉顾蓬门,不胜侥幸。”于是偕二人至一书舍中,商彝周鼎,位置妥贴,两傍挂着许多名人投赠。又有一副楹联道:

  明月二分萦好梦,灵犀一点逗芳心。

挹香观玩了一番,又见窗前堆着许多诗集,启视之,皆竹卿所作骈体诗词。其中佳句,如《山居杂咏》云:“偶然小憩听泉涌,暂学忘机看鸟飞。”又如《春闺》云:“鹦鹉不知人意懒,帘前几度唤梳头。”又如《画龙》云:“龙不画全身,身在云深处。两睛点炯然,何日始飞去。”其《咏笔》云:“管城春色艳,花向梦中开。一入文人手,经天纬地来。”最妙其蕴藉处,有《咏早起》一首云:“起视天犹早,何须唤侍儿。云鬟梳也未,洗手读《毛诗》。”其深意处,有词两句云:“病是愁根愁是叶,叶是双眉。”其余皆俊逸清新,目不暇接。

挹香看了大赞道:“芳卿雅人深致,道韫奇才,吾辈须眉真堪愧杀。”竹卿笑答道:“妾乡僻无知,所学讴吟,无非渔歌牧唱,何敢当公子谬赞。”于是在书室中谈谈说说,天色已晚,竹卿命侍儿端整酒肴,请二人饮酒。席上论诗讲赋,极尽绸缪,杯盘狼藉,履舄交错。饮毕已有二鼓,彼此有些醉意。小山扶醉归,而挹香独留也。

竹卿初会挹香,意殊磊落,及小山归后,便执烛引挹香至卧房,略叙片言,即伪醉而假寐。挹香彷徨室内,见其布置精洁,雅净无伦,壁间悬一古琴。不觉触动素怀,思一奏其技,又恐惊其清梦。屏思枯坐,夜已将深。

少顷,见竹卿已醒,试问道:“美哉睡乎?”竹卿不答,从容对镜理鬓讫,添香于炉,向壁上取琴,默坐抚之。觉凄凄切切,哀怨动人,如浔阳江头之调,挹香不觉泪下。竹卿见挹香如此,罢弹问曰:“君亦能此乎?何所感之深耶?”挹香道:“卿以此寓沦落之感,仆纵非白江州,然入耳警心,能不悲从中来耶?”竹默然久之,谓挹香道:“试更为君弹一曲可乎?”挹香曰:“可。”于是重理旧弦,别翻新调,如莺语之间关,如流泉之幽咽。挹香倾耳听之,愈加感叹道:“伯牙、子期,千载难逢。卿弹此高山流水之操,而以知音许我,我何敢当。卿真青楼中之伯牙也。”竹卿至此始有喜色,与挹香剪烛清谈,两情恳挚。东方既白,亦无暇作巫山之梦矣。

  即辞归至张家,与小山谈昨宵事。小山十分钦慕。挹香从此系念芳洲,萦思香草,几将废寝辍眠。

一日,与小山在书馆中,忽家人来报云:“东巷王竹卿家遣人在外。”挹香命进,方知其使送来瑶琴一张,翠◆两方,纨扇一柄,是竹卿亲手所书近作。挹香大喜,遂收而谢之。思作琼瑶报,即往各处购得紫竹箫一支,汉玉连环一事,自绘梅花帐颜一幅,橄榄核船一事,共四色。其橄榄核船雕刻精致,中舱客四人,二人在后,一摇橹,一扭浜,窗棂皆可开阖,眉目如画。外用退光漆盒,如药制橄榄形,红丝结络,可以佩身。购全,遂亲携至竹卿家道:“明?翠羽,卿自有之,仆亦不敢以此俗物溷卿雅赏。些须微物,虽不足贵,然亦非寻常绣阁所能解识者。风雅如卿,当留作红闺雅伴。”竹卿欣然道:“妾以沦落风尘,君独不视为章台柳而宠异如此,妾当悬佩于身,不啻太真之金钗钿盒矣。”

嗣后往来愈密,耗日于雨窟云巢之内,?人于鹣交鲽合之时。 不知不觉,将有一月有余。忽吴中信来,促挹香归。挹香不得已,往别竹卿,并劝其保重身子。竹卿亦叮嘱再三,并约何时再会。挹香以来年杏花时再续前缘,并劝放开慧眼,早择从良,毋使鄙人多恨。言讫,大家泪如雨下,挽手牵裾,有无限牢骚之态。俄而家人又来催促,不得已道:“保重小心,我去也。”仓皇酸鼻而行。竹卿没奈何,送至门前,不觉十分凄惋。正所谓: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当下挹香匆匆回至张家,拜辞姑丈姑母,又别了表兄表妹,自然也有一番分离的说话,不必细表。挹香带了金寿同下归舟,按下不表。

再说吴中众美人自从挹香青浦去后,十余天不晤,挂念十分。也有嘱人探听的,也有往月素家问信的。一日,林婉卿到月素家来,问起挹香信息,月素告以常久不来。恰好月娟在座,答道:“他必又遇了一个比我们好的人在那里,所以得新忘旧,不来看我们了。”月素道:“他这个人不是这般薄幸的,你不要冤着他。”月娟冷笑道:“你们太忠厚了。看他这个人最会见张说李,在我处说你二人的不好,在你们面前只怕又要说我不好了。”月素笑说道:“他倒从没有说过你。”婉卿听了,便有些疑心,乃问道:“说我们什么?”月娟笑说道:“他既没有什么说我,也没有什么说你,方才我同你们顽顽。” 正说间,忽报拜林来,月素回愁作喜,即请进内。问及细底,方知挹香往青浦拜寿去了,方始各各放心。

却说挹香是日已归,拜见双亲,说了一番青浦的话儿。时逢中秋佳节,往各处亲友家去了一回。至半路恰遇拜林由月素家归,拜林告以众美悬念之语。挹香遂往月素家,并见月娟,谈了一种离情。又命侍儿往各美人家知会。不一时,众美俱来问候。挹香向月素道:“今日小生至此,又蒙众芳卿枉顾,又是团◆佳节,接风之酒,卿其为我治乎?”月素道:“毋庸费心,我已吩咐过了。”挹香大喜,乃与众美人细倾积愫,并说遇着竹卿一事。

月娟道:“如何,被我猜着了。”挹香不解,众美人俱道:“这是他天性风流,又如此多情,宜乎时多奇遇。痴郎,何艳福若此耶?”挹香道:“此乃蒙众姐妹怜我狂生,故得时亲芳泽。虽曰修来艳福,其实邀众芳卿青眼所顾耳。”大家说笑了一回,然后入席饮酒,开窗对月。果然琼楼绚彩,银汉腾辉,好佳景也。直饮到宵漏沈沈,众美人方才辞去。婉卿目视月素,笑谓挹香道:“今宵人月两圆,佳期无负,愚姐告辞了。”月素又送了婉卿归去,然后再与挹香饮酒赏月。

挹香谓月素道:“子兮子兮,如此良夜何?不可无诗,我为首倡,卿为我和可好?” 月素道:“中秋对月之题,前人颇多作者,极难出色。前日你们林哥哥到来,把一套《色空曲》的南调与我看,填得十分感慨,乃是由盛至衰,因色成空之意。如今我已歌熟了,可要我来唱与你听听罢?”挹香听了道:“好好好,我来品箫相和何如?” 于是挹香去取了月素的那枝心爱箫儿,又斟了一杯酒,递与月素吃了。然后月素轻启朱唇,呖呖莺声的唱道:

色空曲商调(商调引子)

【忆秦娥】黄尘荡,江山依旧开清朗。开清朗,却怜三月,莺花无恙。

  (商调过曲)

【黄莺儿】处处罨垂杨,春风翡翠香。笙歌十里烟波舫,红楼绮窗,帘钩自忙,勾留吾辈寻花想。觅鸳鸯,歌台舞榭,无梦不襄玉。

【簇锦林】丰神媚,竞艳妆。忒温存,傍玉郎。云情雨意魂儿漾,怎不满怀欢畅。凤求凰,盟山誓海,地久与天长。

【琥珀猫儿坠】芙蓉锦帐,恩爱甚荒唐。转瞬红颜付北邙。生前枉诩貌无双。堪伤,一代风流,总付黄粱。

【尾声】回思画舫春波荡,十里胭脂水亦香。到底终归空色相。

月素唱完了,挹香停了箫,谓月素道:“此曲甚佳,惜乎太多感慨。我们饮酒罢。”于是又斟了一杯酒,递与月素。月素道:“我醉已极,我来做个令你猜猜罢。”挹香道:“却是怎样的猜法?”月素笑了笑,去取了一副骰子,将一只盆子、一只杯儿背了挹香,将骰子摆在里面,说道:“这个乃是老令。这盆子内摆着骰子,骰子乃摆成一个式样,或分相、或不同、或五子、或全色,用古诗一句,令人猜想。如今吾已摆着一个式儿在内,我说句古诗,你且猜一猜看。”挹香道:“好。”月素便说道,“一色杏花红十里。”挹香听了,便暗暗的想了一回,却是难测,便斟了一杯酒饮了。又想了一回,乃道:“莫不是二五子四点么?”月素拍手道:“不错,不错。”挹香笑道:“此令好名他为同心令。”月素道:“这却何故?”挹香道:“妹妹方才有了这句诗,做成此令,我听了此诗,猜出内中摆法。你想若不是同心,岂非就猜不着了?幸得我与妹妹本来具有同心,所以不难索解。”月素听了,点头称是。

挹香道:“如今我来摆了。”于是也将盆儿与骰子取了,背了月素,顷刻摆成一式,把盆儿移向桌上,便念古诗一句道:“半是梅花半雪花。”月素听了,想了一想道:“莫不是么五分相么?”挹香道:“一些不差。妹妹真慧人也。吾们再来猜两个可好?”于是月素又摆了一式,复念古诗一句道:“十八学士登瀛洲。”挹香听了,又想了一想,便道:“有了,内中定是全三色子。”月素道:“一些不错。如今你摆罢。”于是挹香神出鬼没的摆了一式,便道:“雪飞六出。”月素道:“一定是么五子六点了。”挹香便将杯子起了,斟了一杯酒道:“妹妹输了。”月素细细一看,却是一个全么色子,便大赞道:“摆得好,摆得好,真个匪夷所思,出人意外。”便饮了挹香那杯酒,又斟了一杯,递与挹香道:“饮了这杯团圆酒,我们好散席了。”挹香点头大喜,就一饮而尽。

月素娇痴万种,醉态十分,将首拜在挹香怀内。挹香见他玉山将颓,已有十分醉意,甚是爱惜,即扶他上床安睡。自己又赏了一回月,饮了一回酒,始命侍儿收拾了残肴,端整了香茗,然后入帏而睡。看见月素鼾声正浓,挹香轻轻的唤了几声,月素方醒。挹香便斟了一杯茶,递与月素吃了,然后亦睡。到了明日,二人起身,挹香谓月素道:“昨日妹妹醉矣,今日安适否?”月素道:“多是你不好,如今宿醒未醒,疲倦不堪。”挹香道:“妹妹自己醉了,倒怪我不好。”说着命侍儿取醒酒汤与月素吃了,然后二人梳洗吃点,又谈论了一回,挹香始归。

时光易过,秋去冬来,转盼间又是新年景象,家家锣鼓,处处笙歌。自从元旦日起至灯节止,这几天挹香无日不在众美家取乐。花间蹀躞,爱彼绿珠;月下绸缪,怜他碧玉。甚至应接不暇,万分踯躅,即众朋友亦羡慕他非凡艳福。

一瞬元宵佳节,星桥铁锁开,人游不夜之城;火树银花合,客入众香之国。挹香约了姚、叶、邹三人,步月赏灯,沿街观玩。士女云集,都装束得十分华丽,望之如花山然。四人信步而行,早到了玄妙观前,见各家店铺俱悬异样名灯,别具精致,能教龙马生辉,亦使群芳生色。又见流星花爆,不绝街前。 至洙泗巷口,见游人无数,围在一家门内。四人询知为打谜事,挹香道:“我们去打几个可好?”于是一同进内。只见壁间悬着一灯,粘着无数谜条在上,也有人在那里抓耳凝思的,也有人在那里测度字面的,也有人在那里闭目搜寻的,也有人猜着众人喝彩的。挨挨挤挤,热闹非凡。 挹香见上边有:“子谓伯鱼曰一章。打四书人名一。”挹香想了想,向做谜的说道:“这个可是告子么?”那人道:“正是。”即在桌上取了一匣诗笺送与挹香。又见有一谜云:“遥望山家正午炊。打《红楼梦》人名一。”挹香笑了笑道:“这个想是岫烟了。”那人道:“一些不错。”又赠了两支湖笔。众人见挹香如此捷才,大家称赞。挹香对拜林等说道:“他们又在那里贴出来了,你们也去打几个。”拜林点头称善,便走上前看了一看,却是写的:“潘金莲嫌武大。打《诗经》一句。”拜林看了这谜,笑谓挹香道:“这谜面倒古怪得极。”便凝神一想,便道:“莫非是‘不如叔也’么?”做的道:“正是。”即赠了花红。梦仙也上前一看,见上边又贴一个条儿出来,上写:“菊圃。打‘六才子’一句。”梦仙道:“这个明明是‘黄花地’了。”那人点点头道:“不错。”便赠了两锭徽墨。又贴了一个条子出来,见写着:“飞渡蓬莱我不惧。打《红楼梦》一句。”仲英看见了,便向做谜的说道:“莫非是‘任凭弱水三千’么?”那人十分佩服,乃道:“不错,不错。”便送了花红。

挹香赶紧道,“你们索性多贴几个出来,待我来多打几个。”那人果然贴了十个条子出来,挹香看了一回。不多时尽皆打出,闲人都摇头大骇,做谜的更加钦羡。挹香笑嘻嘻道:“我们去罢,花红也不要了。”

于是四人由宫巷而行至吉由巷内,梦仙道:“挹香弟,你遨游花国,可晓得这里巷中有个名校书,你可知道?”挹香道:“那一家?”梦仙道:“这人姓吴,名唤慧卿,才貌亦称双绝。更有一个绝色的侍儿,名唤小素,人极伶俐,貌极韶秀,其温柔庄重处,非他人可及。虽依身在烟花,而守身若太璞也。故年方二八,一朵名花,犹未许蜂狂蝶醉。所以往来的王孙公子,也有怜他的,也有爱他的,倒与主人家名可并著。”挹香听了,大为欢忻鼓舞,乃道:“梦仙哥,此时回去尚早,可同我一访。”拜林接口道:“不错,不错。”乃挽手同到吴慧卿家来,

慧卿接入。挹香虽见惯美人,不甚介意,缘心注小素,反觉如呆人一般,不言不语。梦仙便命他们歌唱了一回。 挹香不见小素出来,心甚怅怅。正念间,忽来一婢送茶,谛视之,丰姿绰约,态度端严。梦仙明知挹香不相识,又不好说明,乃佯对小素说道:“素妹妹,又要你费心了。”挹香方知就是他,于是和他谈论了一回,又旖旎了一回。说也奇怪,小素一见便十分知己。挹香私谓小素道:“我此来非为尔主人而来,特为卿卿而来。今晚匆匆,不能畅叙,明日我当独自一人再来看你。”言讫又与慧卿闲话了一回。又听他唱了几个小曲,然后梦仙付了几两银子,一同分别。路上挹香说及,“小素为人,果然可爱,明日弟要与他细谈衷曲。”梦仙道:“挹香弟如此多情,怪不得有多情人相遇。”一路谈谈说说,其时月色虽好,街上人迹渐稀,四人各自回家。挹香只因遇着小素,觉得十分羡慕,如有一件事挂在心头。挹香这一游,有分教:

  含苞嫩蕊经蜂惜,初露新芽引蝶痴。 未识挹香果去再会小素否,且听下回分解。

卷十" 漏春光柔情脉脉 进良言苦口谆谆"

话说挹香与三人别了归家,已是漏将三下,心中念着小素,一夜无眠。挨到天明,起身梳洗,问了父母的安,谈讲了一回。吃过午膳,独自一人到吴慧卿家来,与慧卿绸缪了长久。慧卿即命治酒相待,小素在旁劝酒。挹香本为小素而来,今见慧卿命他在旁劝酒,十分过意不去,乃挽了小素的手道:“我不要你斟酒,你坐下来,一同与你饮酒。”小素道:“小姐在席,小婢怎敢。”挹香只得向慧卿说了。慧卿也是一个知趣的人,见挹香这般钟爱,乃说道:“既蒙这位金公子叫你饮酒,你就坐了罢。”挹香大喜,与小素并肩坐下,三个人你斟我酌,直饮到更漏沉沉,方才散席。

挹香虽与小素相亲,尚未细谈衷曲,缘有慧卿在座,进语不能。乃点了几点头,忽生一计,便伪装醉态,言语支吾,向慧卿道:“今宵醉了,不知姊姊家可有现成空榻,假我一宵。”慧卿道,“君请放心,妾知君临,今夕早已扫榻相待矣。”古

挹香听了这句话,倒呆了一呆,明知慧卿有荐寝之意,乃说道:“既蒙姊姊有空榻相留,还望拣一清净所在,因我醉后不可有人吵闹,吵闹就要呕吐的。” 慧卿听了这几句话,又看他果然醉意十分,只得叫小素送他至后书房安睡。挹香暗暗欢喜道,“美人中我计了。”于是小素秉烛,扶了挹香,挹香愈加装出醉态,倚在小素肩上,缓缓而行。回廊曲折,绕遍了十二阑干,方到后书房。室中倒也洁净,握挹香便问道:“姊姊卧房在于何处?”小素道:“就在间壁。”挹香暗暗欢喜。入室坐下,乃谓小素道:“姊姊,你可知我真醉耶,假醉耶?”小素道:“君之心事,婢实知之。君实假醉也。”挹香大喜道:“姐姐何知心乃尔。仆乃为卿而来,岂为尔主而来耶?”小素点头不语。

挹香细询衷曲,小素一一答之。挹香道:“卿亦知小生来意乎?昨睹姐姐芳姿,心神撩乱,今日必要求姐姐发放我才好。”小素听了这句话,不觉颊晕红潮,低头良久道:“小婢虽寄身歌舞场中,蒙许多公子见爱,我总守身如玉。望君勿欺小婢。”言讫,轻扬翠袖,响蹴莲钩,往处而走。挹香见他万种温存,千般旖旎,又像芳心许可,又像羞涩难言,心中十分不解。想了一回,只得安睡。

片晌,忽听姗姗莲步之声,细聆之,盖小素进房安睡也。久之,挹香暗忖道:“此时定然睡熟。”即起身蹴近隔壁,将小素房门一推。也是天缘凑合,却未下闩。挹香挨身轻进,略揭罗帏,见小素朝外睡着,秋波凝闭,樱口半合。又看下边一双雪洁般的足儿露于衾外。挹香狂喜,觑了一回,不觉难禁欲焰,卸衣而上。 小素鼻息甚酣,全无知觉。试抚摹芗泽,腻若凝脂。正在偎红倚翠之际,小素忽回香梦,见外床睡个男子,吃惊道:“你是何人,如何睡我床上?”挹香笑道:“姐姐莫慌,这个人就是方才问你来意的。”小素听了,方知是挹香,乃道:“金公子不可如此造次,小婢虽则小家,稍知礼义,桑间濮上,究非君子所为。还望珍重。”挹香见小素言语温柔,谅情许可,乃笑说道,“姐姐所言桑间濮上,非君子所为,如今锦衾罗褥,岂非为所当为?”小素见挹香十分眷爱,不觉难捺芳心,黯然无语。挹香又曲尽绸缪的道:“我与姊姊确是天缘,所以一见情投,两心相印,真侥幸事也。”小素被挹香如此,又爱又喜,又啼又笑,乃婉转说道:“小婢终身大事已委于君,日后莫忘今日之情,即抱衾与◆,妾心已足矣。”

挹香十分敬爱,便道:“姊姊放心,小生非薄幸也。”于是你怜我惜,不觉东方已白。小素梳洗毕,即去伺候慧卿。挹香回至书房,又略略养了一回神,然后起身,往见慧卿。适慧卿梳妆甫罢,见了挹香,笑道:“昨日移榻独睡,只怕有些睡不着。”挹香倒呆了一呆,道:“昨晚小生误入醉乡,搅扰不安之至。”遂赠了些缠头,然后归家。从此书馆用功,并不遨游花国。

时光易过,又是二月中旬。挹香想着约竹卿于杏花时节相会,不可食言,于是假词于父母之前,只说:“姑母约孩儿于清明前至青浦看会,孩儿欲往一游。”父母本溺爱,乃许他去。

挹香十分得意,唤了一叶扁舟,带了文琴、雅剑两个童儿,随即启舟。一路而来,看不尽春光明媚。

舟抵青浦,晷影未斜,先诣竹卿处。竹卿不胜欢喜,重续旧缘,再联夙好。柳织金梭,鹂来并坐,花裁玉剪,蝶至双穿。竹卿告诉挹香,他有一意中人,欲订终身,在此探访底细。

挹香也十分欢喜,便向竹卿道:“姊姊,你可知天下生美人难,天下生美人而欲求爱美人之人更难。就使有了这个爱美人之人,而无爱美人之心者,则有文无质,口是心非,知选乎色而不知钟乎情。此等人不惟于美人无益,而且于美人有损。夫美人者,花之影也。譬如有人具爱花之心,而无培养名花之意,则荒烟蔓草使名花陆溷于泥涂,如是则其人虽爱花而实无爱花之心也。今姊姊具梅花之清品,作薄命之桃花,此时虽悟彻烟花,急思回首,本来翠馆红楼,终非了局。以姊姊之才,以姊姊之貌,何患乎无佳耦。惟是花前月下,纨?子多不是骄奢即多淫佚欲,求一怜怜惜惜,实意钟情者,谚语云万难选一。但既思早脱火坑,还望存之慧眼。至于我金挹香之素衷,恨不得将你们众位美人都抬高到天上去,方遂本来之念。”

挹香说了这一番话,使竹卿感极涕零,益加钦慕。

挹香盘桓了数日,又至姑母家住了几天,看了盛会,即返吴门。瞬届清和,竹卿信至,方知他意中人底细犹未探听确实。挹香作复信寄之云:

一见倾城,三生有幸。前言在耳,绮语重来。展牍知芳卿玉体集羊,金闺卜燕,颂颂。仆自清溪返棹后,幸吴中春色无恙依然,惟是言念西方,徒增忉怛耳。芳卿亦具有同心耶?来书云射雀无屏,殊为惆怅。但落花无主,最易飘零,藕入污泥,莲休迟出。然此等事芳卿已早存慧见,无劳仆作解事奴也。藉泐奉复,诸望珍重。

这封信寄了去,竹卿见了,又是感激,又是钦敬,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日夕在书馆中读书,一日忽递一信来,启视之,却是月素邀看牡丹。上写道:

书奉企真山人文右:数日不晤,眼将穿矣。迩者小园牡丹盛开,红红白白,绝可人怜。想山人以花为命,惜花为心。既有名花,不敢不邀爱花人共赏花前,使花神争妍斗媚,以报命于君。粗设酒肴,特邀玉趾。倘惠然肯来,当扫径迓迎,共成佳会也。裁笺劝驾,不尽依依。即希戬照。护芳楼主人拜启。 挹香十分欢喜,即往月素家赴宴赏花。未片刻已至门前,月素出接,叙谈良久,命侍儿端整酒席于环翠堂赏花。正是:

  问花花解语,对月月生怜。

谁知赏花又生出一段奇文。要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卷十一" 诗感花姨 恨惊月老"

话说挹香与月素同至园中,见牡丹开得十分华丽,花容娇艳,不减洛阳春色。魏紫姚黄,嫣红嫩绿,湿露迎风,尽属可爱。

二人在花前对酌,直饮到金乌西坠,玉免东升。挹香对月素道:“如此名花,岂可无诗句酬之?”月素道:“酒浇块垒,诗慰寂寥,正今夕之兴。然须吸斗酒,豪吟百篇,勿使李青莲占美于前。”

挹香道:“妹妹风流豪爽,不让古人。”乃斟一巨觞,递与月素道:“满饮此杯,聊润诗肠。妹请先吟,我当继后。”月素接过,一吸而尽,道:“兴到便吟,不分先后了。”因将《玉楼春》为题,即挥成一律。诗曰:

  魏紫姚黄品最珍,销魂又见玉楼春。

  杨妃新浴娇无力,虢国承恩粉乍匀。

  花不骄人真富贵,诗能名世亦天真。

  沉香亭畔阑干倚,绝代风流妙入神。

挹香听月素吟毕,向花一笑,续成红、紫二绝,高声朗吟了一遍,递与月素。月素接过一看,见上写:

◇红牡丹

  蹁跹舞态小亭东,占尽群葩一捻红。

  若使芳君能解语,小窗纸帐可春风。

◇紫牡丹

  迎风醉态欲魂销,色借胭脂一点描。

  浓艳本来瑶圃种,移来亭畔不胜娇。

月素看毕,笑道:“君诗该罚三觞。”挹香嚷道:“有甚该罚?”月素道:“君诗虽佳,惜钟情于花外,岂不要罚?”挹香笑道:“我岂吝此三觞而妨卿之意?但我于花月之间,实有深情,今对芳华,能无有书生狂态耶?”月素道:“牡丹虽已萌芽,还宜含容以待春风,岂可赋此情语。我恐感动花心,如赵师雄之妖梅,君亦不免。”

时挹香已醉,听见感动花心之语,便满斟一杯,走近花前,深深一揖道:“吴下痴生金挹香,今日相对名花,足慰狂生岑寂,真我知己。倘花宫无伴,即罗浮之迹,亦可追随。今兹水酒一杯,聊与芳卿为寿。”祝毕,以酒洒花,醉歌不已。月素道,“君感慨太多,钟情特甚,得无近颠狂者耶?”

挹香道:“杜老有‘见花即欲死’之句,穆宗有惜花置御史之事,吾辈钟情,能不寝馈于是花乎?”两人相视而笑,俱觉酩酊。 月素因醉入内,挹香屏退侍儿,且不去睡,独坐亭中,将玉箫吹动,音韵凄凉。月暗云移,星横斗转。

忽觉微风拂体,香气依人,挹香谛视之,见一垂髫女子,淡妆靓服,且却且前,在花阴之下。

挹香喜溢眉宇,忙上前深深一揖道:“寂寞园亭,忽蒙仙子降临,实为万幸。但不知谁家仙女,何由深夜至此?”

只见那女子低鬟微笑,半启朱唇,呖呖莺声的说道:“君不问妾,妾亦不敢言。妾实非人,乃牡丹花神也。感君赠诗灌酒,不胜钟情,故特轻造以鸣谢耳!”挹香道:“适与契友对花小饮,偶尔成吟,惊动芳卿,竟辱临云谢,仆何敢当。”一面说,一面在月光之下偷觑那女子,袅袅如风扶嫩柳,轻盈如不胜其衣,芳气袭人,不觉靡然心醉。乃逼近一步,笑道:“既蒙芳卿赐顾,必然慰我岑寂,何竟一无所言耶?” 女子道:“非妾吝言,第恐耳目较近,不敢遽言。今既夜静,谅必不妨,妾当以实相告。妾为爱才如命,方才闻君佳句中有解语之词,虽近轻佻,却颇风雅。妾因窥君之貌与此诗相似,不觉感动中怀,故不避自荐,来践春风之约耳。”挹香狂喜道:“谁知拙作竟成司马琴心,我金挹香艳福仙福,何其一齐修来。今夕得感芳卿之高意,但此间露重衣单,请入亭内谈心。”遂携手同回环翠亭,比肩而坐,觉芳香镂骨,已觉摇曳心旌。因笑道:“夜将午矣,莫再因循。”女子微笑不答。挹香正欲求欢,忽闻月素命侍儿催挹香归房。女子听了,便起身告辞。挹香疾忙赶上,欲思挽留,不料失足一跌,忽然惊觉,却是一梦。

原来身坐椅上,竟瞌睡在牡丹花畔,只见蕊含浓露,花气依人,月落参横,不胜惆怅。回思梦情,恍然在目。时已夜深,西风悄然,绝无人响。只得回房,将此事细告月素。月素将信将疑。遂和衣而寝,辗转寻思,不能稳卧。正是: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

次早起身,往牡丹花下,对花感慨了一回。然后回家,至书室中俯几寻思,那昨夜美人果然姣小嫣美,态度轻盈,可恨不做美的侍儿惊散,不然已追刘阮之高风矣。如今反弄得狐疑工莫解。忽又想道:“我金挹香好痴也。这是一场春梦,怎么当起真来,岂不好笑?然既是梦,怎么有言语姿容可考?既不是梦,怎不见有一些形迹?莫非是花魅不成?然辨其情,观其人,听其自称花神之语,或因我一片深情,花神果来怜我而有此遇,亦未可知。如今我不要管他花神花魅,今晚再至旧处试他一试,倘有奇逢,必能解我疑矣。”一霎间便有无限猜疑。

等到黄昏,吃了晚膳,至月素家坐了一会,独自一个,仍至花边坐了半夜,毫无一些影响。不觉浩然叹曰:“春风之约谬矣。名花何欺我哉?”四顾寂然,兴致寥落,无奈归房。到了明夜,又往园中寻梦,仍然未见响动。一连等了三四夜,竟无形迹。心下十分不信,道:“果真花魅,不见花神矣。”又辗转道:“岂有此理。前宵明明是花神,决非花魅。今晚不如再到花前哭诉衷肠,看他如何。” 是夕,挹香又至花前寻梦,果见花阴之侧,早有人行动。挹香道是月素使的伎俩骗人,躲入暗处窥探,原来就是梦中美人。挹香如获珍宝,即上前相见道:“卿好忍心,使我在风露中翘待这四五夜。今日相逢,又不要负此良宵了。” 那女子双眉柳锁,低低应道:“与君缘浅,其奈之何?”挹香笑道:“只要芳卿不弃,有甚缘浅?”我金某决无薄幸,致负芳卿?”

女子道:“贱妾岂敢弃君,因无可奈何耳。”挹香道:“芳卿今夕言语支吾,意欲背负前盟乎?不然,有甚奈何之势耶?”

女子道:“妾自前日与君相遇,欲慰君寂寞,不期惊散,意谓此夕定好完愿。不料此园花神之主说我盗窃春容,献媚惑君,大加狼藉,不许妾托根此园。已遣妒花风雨二将贬妾远置扬州,限定明日起离故土,不能少缓。今因花主赴宴去了,故得潜来一会。从此与君长别矣。”说罢,黯然悲泣。挹香惊讶道:“何物花神之主,却如此可恶,卿又如此恐惧于彼?”女子道:“此园春色皆此花神执掌,俱听其指使,焉得不惧。”挹香凄然道:“然则只此一回,以后不能再会了。”女子泣而不答。

挹香见其花容惨淡,珠泪盈眸,情不能遣,举袖向拭。正在凄切不舍,忽乌云四起,星月无光,女子扯挹香大哭道:“风雨二将至矣!”君请自加珍爱,幸勿以妾为念。”语毕,化阵清风而殁。挹香爽然若失,四顾寂然,顷刻风雨大作。无奈在亭中坐了良久,暗暗悲切了一番。正是:

  莫羡书生多艳福,到无缘处总缘悭。

俄而风雨俱停,月光又起。挹香重至花前,见一枝牡丹连根拔起,花容憔悴,非复从前。乃抚花大恸道:“我金挹香害汝矣!”

于是痛哭一回,又仰天长叹道:“我金某幼负钟情,常游花国。虽时遇名姝为伴,而奈何所如辄阻,中馈犹虚。莫非月老斧柯不利,抑为红丝已断,不能为人系姻娅缘乎?”其或欺我金某疏狂,故为作难乎?月老阿月老,你可知聪明正直之为神。你若徇私欺我,使朝夕无心书馆,误我功名,只怕你也要上干天怒的。”

挹香侃侃的陈了一番,然后回房,告知月素。月素道:“花妖月怪,如此多情,无怪你要眷恋。虽属情之所钟,还望以鲁男子之心肠远此魔境为妙。”温香叹道:“如此佳人,温香软玉,即鲁男子宁不醉心哉?”言讫安睡,不表。

且说挹香在园中对天怨詈,深怪月老无情,一番言语,亦不过逞其抑郁,啸傲生平素志而已。谁知早惊动了两位神祗,一是散花苑主,一是月下老人。二位从蓬莱山赴宴而归,经过吴中,觉一段怨气直达云端。二仙拨开云端一望,乃是南瞻部洲苏州城内,见有一人儒生打扮,在那絮絮叨叨,深咎月老。月老十分大怒,立传当方土地查明其人,方知是长洲金挹香。月老向散花苑主道:“金某乃我座下一个仙童,擅敢在着人间毁谤神祗,妄憎旧主,狂妄已甚。今已得遇二十六人,其中有二人是他侧室。其正室亦是我座下的仙女,现在溷迹歌楼,明年始能相会。今他侃言功名致误,亦是恳切之词。我当请命于梓潼帝君,确查功名薄,然后定夺。苑主以为何如?”苑主点头称善。于是二仙分别,月下老人即往帝君处请见。

不一时,已至文昌宫,谒见帝君,细陈一切。帝君即命掌禄使者确查金挹香功名。不一时,使者回禀帝君,道“查得金挹香功名该在二十岁入泮, 二十四岁举贤书”等语。月老告辞归院,议定其事,即命蜂蝶使往苏州,梦中指示挹香一切。我且不表。

再说挹香自从那日花园中一番抑郁,又加受了些寒,忽然生起病来。朝寒夜热,沉重非凡。月素随侍药炉茶灶,衣不解带者数日。看看病势转深,或昏昏睡去,或呓语骇人。月素十分无主,遍访名医看治,效验毫无。或醒时嘱月素送回家里,月素道:“君病在身,不可劳动家中,我当为君托词回覆可也。”挹香道:“在此虽好,无如我心里不安。”月素道:“君请放心,老母处妾当摒挡。药饵之资,我可措置。君安心静养,自然灾退病安。”挹香甚属感激。

又几日,众美知挹香有恙,俱来问候。慧卿亦带了小素同到月素家问好。小素愈加关心,嗣后时时独往月素家探望。 再说家中见挹香十余天不归,十分着急,即往邹、姚、叶几家打听,俱无下落。只得托拜林四处寻觅,意谓你们好友,无有不知之理。拜林无奈,往各美人家访问,直至月素家方遇挹香,始知抱病在身,商量回覆家中之事。挹香道:“可说我在友人家遇着了一个朋友,同至乡间看会,曾托人至家回覆谅其人失言。说你在某处看会,打听确实,下乡会见,约在月初归来。可好?”拜林道:“如此说法,倒也使得。”于是叮嘱挹香保重,依言回覆。铁山夫妇既得着落,稍稍放心,惟嗔怒其下别而行,拜林代为解释了几句而归。 再说挹香在月素家养病,幸有二十几位美人终日过从服御,然病势终难遽轻,不觉已逾半月。月素无策可施,同丽仙道:“妹闻白善桥观音大士仙方十分灵感。明日乃是月朔,妹欲同姊姊往求仙剂,未识我姐以为何如?”丽仙道:“月妹之言是也,我们明日同去可也。”挹香听了,也十分感激。

不知服了仙方灵验否,且听下回分解。

卷十二" 花月客深闺患疾病 蜂蝶使梦里说因缘"

却说月素因挹香病重,辗转难安,闻大士庵仙方灵验,欲约丽仙明晨同往虔求。次日,同丽仙备了香烛,乘了蓝呢中轿,往庵虔祷,求了仙方。归来后,亲手煎与挹香吃了。说也奇验,挹香服了仙方,竟鼾入甜乡。我且住表。

再说蜂蝶使奉了月老之命,至吴中观其动静。询明当方土地,知挹香在月素家,乘云而至,已有三更时分。蜂蝶使寄一梦与挹香,乃道:“吾乃月下老人座蜂蝶使是也。兹奉院主之命,因前日尔有怨詈之词,适院主蓬莱山赴宴而归,云端中闻得,故遣俺下界示尔。尔正室钮氏,瑞在舞谢中溷迹,本要明春相会,因尔所言贻误功名一语,却也真切,特改于本月二十日就能得晤。但磨折尚多,若欲宜室宜家,还有二年之隔。侧室四人,现遇二人,其余在后日,不能预示。尔前生立愿要享艳福,故注定尔有三十六美相觏。惟院主怒尔谤毁神祗,过为狂妄,罚尔后年九月中受灾三日,虽有救星,尔其慎之。天机莫泄,千万千万。”言讫,飘然而去。挹香嚷道,“不要去,不要去,我还有话说。”大喊惊醒,却是南柯一梦。

四五个美人正在床前陪伴,忽听大嚷,吃了一吓,齐问道:“可好些?为何又说此呓语?”挹香因蜂蝶使叮嘱勿泄天机,遂答道:“众姊姊,我此时颇觉好些。因睡梦中来了一人,正与说话,旋即别去,我故呼他,那知却是梦境。”

众美见挹香言语清梦,精神爽健,俱各安心。挹香又闭目翻身朝里,细思:“方才梦中所遇之人,说什么正室钮氏,本月可会,侧室四人,现遇二人。又说有三十六美怜我,莫不是曩者梦游月老祠,因缘册中偷觑见‘三十六宫春一色’之意么?狐疑莫释,且记胸中,试看日后应验否。现下姑为清心涤虑,养好元神为上。”

月素见挹香服了仙剂,病体渐退,未及一旬,身子霍然,早喜得柳叶含春,桃花带笑。翌日,挹香告归,父母责他不别而行。挹香陪罪了一番,即带了洋银数十番,复至月素家,向月素道:“病躯昏蒙,不自检点。半月之中,蒙妹妹费心,愚兄十分过意不去。个中奉还药饵之资,日后再当拜谢。”言毕,将银递与月素。月素蹙然不悦道:“妾与君友其情,非与君友其财。药饵资妾非不能措置,今君固执而还,欺我耶,抑绝了耶?”挹香见月素如此,十分钦敬,只得收了道:“妹妹芳情,愚兄尽喻。但我既蒙妹妹周旋,又蒙代偿药饵,我心何安?”月素道:“既成知己,自然患难相同,纤介之事,何足挂齿。”

言毕,二人又讲了一番闲话。挹香又往众美人处称谢,然后归家。因连日在外,功业废弛,自然要把书赋文章温习一番。在家住了五日。

十七日,有门公来报道:“无锡过公子特来拜谒。”挹香看了名帖,大喜道:“说我出接。”门公奉命而去。

原来这过公子乃是一个旧绅子弟,名远程,字青田。父为教谕,辞世多年。挹香与青田在青浦倾盖,慕其恂恂懦雅,酷爱诗词,并知熟谙象棋势,七星一局,六门无敌,高头兵、低头兵、落底车三路,有出神入化之妙。为人谨厚多能,不吝教人,所以挹香与他十分相契,不啻师徒。今日听他到来,十分欢喜,整衣出接。彼止此谦逊,同入厅堂。

献茶毕,挹香道:“青翁一别三月余矣,企慕之私,常形寤寐。猥蒙枉顾蓬门,不胜幸甚。请教青翁到苏几日了?”青田道:“自在青浦相晤后,正欲叙谈阔衷,吾兄又旋赋归与。今日到府,芝标复觌,君之幸,亦我之幸也。若问至苏,还自昨日初到,寓金阊门外白姆桥弄内。因俗事倥偬,故至今日到府,疏怠之责,兄其谅之。”挹香道:“未知青翁驾临,有失迓迎,实为抱歉。”言毕,命家人排酒书房,邀青田首坐,自己主位相陪。席间讲论诗文,殷勤确尽。

青田谓挹香道:“吾兄久居吴下,姐妹花定皆赏遍。昨日友人邀仆往一处水榭饮酒,遇见一个校书,极称绮丽,更兼才思异人,非凡超脱。曾记诗草中有《锦帆泾怀古》一律,写得兴会漓淋,十分感慨。尚还记得,待我录出与兄共赏何如?”

挹香道:“好。”青田遂录出付挹香。挹香接着一看,见下写着: ◇锦帆泾怀古

  闻说乘凉夜并肩,吴王苑里启清筵。

  六宫谈笑看裁锦,一代兴亡误采莲。

  月冷荒堤消粉黛,风凄古渡咽筝弦。

  至今凭吊低徊处,云楼苍茫水接天。

挹香看毕,大赞道,“巧思绮合,哀艳动人。不知这位小姐姓甚名谁?”青田道:“这个姓王,名爱卿。乃是良家闺媛,因兵燹至遭沦谪。然其为人,虽则青楼托迹,却是常怀堕溷飘茵之恨,绝无倚门卖笑之腔,扫空心地,屏去俗态。心闲则喜读《庄》,聊寄幽情。心闷则喜读《骚》,以舒郁勃。倒像寒素书生,闭门不出。凡遇客来,无非买文献赋,博几两银子度日。是以人皆钦慕,蹄毂盈门,人咸知他青楼特拔,鹤立鸡群。苟与同席,亦不过于??翰墨之间,清谈雅谑而已。未识吾兄会过否?”

挹香答以未见。青田道,“后日偕兄同往何如?”挹香称善。二人拇战了一回,然后用膳。酒阑灯◆,青田告辞。 到了十九日,青田果来。挹香甚喜,更换新衣,随了青田,迤逦而行。未几里早到了王家门首,只见几枝杨柳,一带粉墙,九曲朱栏,小桥流水。甫入门,侍儿迎接,向青田道,“过公子连日不来了。”青田道,“这几日我因俗冗羁身,不克前来。今日这位金公子欲来拜谒你家小姐,特地而来。烦你去通报一声。”侍儿道:“原来如此。但金公子今日前来,却不凑巧。小姐于今日下乡去观竞渡了,明日方能回来,如何,如何?”

挹香道:“访美岂一到就能觌面,明晨再来过访可也。”言毕欲行。侍儿道,“小姐虽不在家,请二位公子里边坐坐不妨。” 青田道:“倒也使得。”二人遂入内,见轩窗精洁,花木参天,却是一座园亭。花台月榭,玉砌雕栏,别开洞天,幽雅非凡。挹香赞道:“有如此佳园,宜其人之风流倜傥也。”游罢,遂与青田一同辞去,订以明日再来。挹香随青田至寓,不意无锡信至,促青田即日回家。青田无奈,对挹香道:“才得相逢,又成离别。仆家中有要事,不能逗留吴下,明晨就要动身了。后会有期,君宜保重。”

挹香十分扫兴,乃道:“前与青翁匆匆赋别,今青翁又欲言归,相见之缘,何若是其浅耶!”青田又叮嘱了一番,两下相别。挹香回家。想道:“如今过青田已去,幸得认那家住处,明日我独去访这美人,倒也清净。”胸有成竹,反觉欢欣。 次日,挹香果然独至王家,适爱卿已归,挹香命侍儿通报。良久,侍儿出谓挹香道:“小姐尚未起身,请公子少待。”挹香唯唯。坐了半晌,又一侍儿出道:“小姐现在梳妆了。”又有顷,见侍儿持白银烟袋出来道:“小姐梳洗已毕,已在那里更衣了。”挹香此时心神已醉,双眸子罔不顾酸,只眸美人出来。正睃之间,忽闻洞天中重门启处,呖呖莺声道:“小姐出来。”言未毕,只见一人从绣帷中莲钩窄窄,如轻燕般娉婷袅娜走将出来。 挹香知是爱卿,便暗暗偷觑,见其衣杏红衫,束藕丝裙。脸晕微红,如芙蓉之◆朝露;眉横淡绿,似柳叶之拖晓烟。仿佛嫦娥离月殿,依稀仙子下蓬莱。果称红闺绝色,实堪于众美中特拔一鼎。

于是,挹香兢兢上前,深深一揖道:“仆慕芳名,如雷贯耳,欲思一觏,深恨无缘。昨遇友人过青田,论及芳卿奇才藻思,企慕甚殷。蒙渠挈仆登堂,未获觐及兰仪,而觌面宜迟。芳卿又有竞渡之兴,使楚灵均千古波涛涵泳乎卿之性情,愈觉其◆然而不滓也。今日过青翁有事回家,仆冒昧登堂,猥蒙容见兰阶,得偿素愿,真三生之幸也。”爱卿道:“妾村野陋姿,自惭蒲柳。昨蒙君子枉顾蓬门,自怪游兴太豪,致疏迎接。今君弗咎前愆,草庐复践,妾不胜惭愧之至。”挹香道:“仆素性痴狂,幸蒙诸姊妹常存青眼,故红楼翠馆虽亦物色一二,欲求爱姊之丰雅韵致,扫尽青楼脂粉气者,竟不可得。卿非阆苑司花耶?真才不问可知矣。前者过青翁朗吟爱姊《锦帆泾怀古》佳什,令人◆服无已,吾辈须眉真欲愧死矣。然观卿如此韶秀,如此捷才,又加如此端丽,可惜误生门户,以致沉沦,不胜浩叹。”

爱卿见说,凄然道:“妾非王氏之女,本籍松陵。父亲钮月泉,曾为处州巡检。后因兵戈扰攘,十四岁即失怙恃。伶仃弱女,何所靠依,乃被邻妇王氏诱入青楼。抚怀及此,言之痛人。每欲择一从良计,一则未得其人,二则假母处又不肯放,是以辗转难安,恨深骨髓。”

言讫,泪珠儿扑簌簌流个不住。挹香道:“原来爱卿姊是旧家淑媛,宦族才人。泥涂太◆,雪忌明珠,遭逢若此,良可悲叹。但所言未得其人,不知欲得何等人,方选人姊姊青眼?岂吴中极盛之人才,而竟无一人如愿者乎?”爱卿道:“妾自堕焰火坑之后,阅人多矣,奈何欲得知己者竟乏其人。或遇一二知心,总带纨?习气,曷敢以终身遽订,致慨‘终风且暴’之诗。是以落花无主,动辄俱难。”

挹香听了爱卿这一席话,又可怜,又可羡,又可哭,又可喜,心中早已默契,乃劝慰道,“爱姊安心静俟,忽悲伤玉体。待否去泰来,自然变灾为福。”爱卿见挹香举止端庄,语言诚实,大非轻浮子弟所能,居然品高行上之士,心中也甚敬重,即命治酒相款。正是,

  红丝千里姻缘系,一见相怜情已深。

不知席间说些什么话儿,且听下回分解。

卷十三" 留香阁挹香初觌面 护芳楼月素愈添娇"

话说爱卿见挹香儒雅风流,忠诚朴实,十分钦敬,倾心相待。片刻侍儿来禀道:“酒席已摆在留香阁里。”

爱卿邀挹香同至阁中,见结构幽深,陈设甚雅,琐窗屈戌,掩映绿纱。旁即爱卿卧室。挹香观看了一回,与爱卿入席,彼此逊让,互相斟劝。酒将半酣,挹香道:“久闻爱姐高才,诗坛中可独立一帜。弟虽诵过佳章,已开茅塞,今夕萍水相逢,既蒙设樽醉我,荡我俗肠,还要请教。”爱卿道:“街谈巷语之词,鄙陋不堪动听,潦草不堪入目。君如勿笑,妾方敢献丑。”挹香道:“卿勿太谦,就此请教。”爱卿也不请题,挥成一首,双手递与挹香。挹香展开一看,见上写着:

◇有感偶成即请教正   九十韶光柳暗催,风尘几度费徘徊。

  桃花命薄真堪叹,大半飘零雨里开。

挹香读了这首诗,不觉顿触悲怀,泪随声出。乃道:“此诗一字一泪,芳卿之心事尽寓诗章,真非纸上空谈矣。”

乃拈毫也赋二律以赠之。诗曰:   从来红豆最相思,惆怅三生杜牧之。

  南国夭桃红旖旎,东风芳草绿参差。

  娇当今日藏还易,恩到来生报已迟。

  我未成名卿未嫁,二人一样未逢时。

其二

  绰约丰神绝艳妆,翩跹小影怯风凉。

  谪来仙子原幽性,看破人情尚热肠。

  眉为善愁常减黛,衣因多病懒薰香。

  韶华肯为春风驻,一样花开冠众方。

爱卿见诗,不胜踊跃,大赞道:“开府清新,参军俊逸,篇篇珠玉,字字琳琅。典丽◆皇,烛天起云霞之色;措词雄健,掷地成金石之声。诗才如此,直堪媲美前人。”于是更加钦敬,曲尽殷勤,举杯相劝。酒阑后,挹香告别回家。

书馆无聊,徘徊良久,忽想着:“前日梦境,说什么二十日相逢正室,又说什么姓钮,莫非就是钮爱卿小姐么?我金挹香若得钮爱卿为室,任他舞榭歌台之辈,我之愿亦足矣。只怕小姐心中未尝有我。”辗转良久始睡。 明日,过郑素卿家,闲谈一回。膳罢,又至婉卿家。适婉卿在房试兰汤,挹香嘱侍婢勿惊动,侍儿依命。挹香坐少顷,使开侍婢,悄躲在碧纱窗外,于罅隙中偷看。见他一湾软玉,两瓣秋莲,褪露娇躯,斜倚朱盘中,手执罗巾,在那里轻轻拂拭。如醉杨妃华清宫新承恩泽,暖试温泉。挹香看了一回,不觉春心荡漾,轻轻的推进纱窗,默默不言。婉卿认是侍儿添汤,及回眸谛视,谁知却是挹香,半惊半羞的道:“金挹香,做什么!”挹香道:“我也要想洗澡。”婉卿道:“不要在这里没规矩。”挹香道:“婉妹何欺我耶?你试兰汤,便有规矩,我要洗澡,难道就没规矩?”

一面说,一面竟将衣服卸下,跨入朱盘。婉卿无奈,只得与他同浴兰汤,拂拭了一回。挹香于浴盘中口占一绝云:

  玉腕金环鸦髻蟠,生香艳质浸朱盘。

  灯光远近屏山曲,一树梨花露未干。

浴罢,唤侍儿倾去余汤,二人同至望荷轩纳凉饮酒。

时届五月下旬,火伞张炎,天气渐多酷暑。幸此轩四面通风,嵌空玲珑,堪消暑气。挹香坐了一回道:“我要去看月素妹妹了。”婉卿道:“你去,你去,本来这里留你不住的。”挹香见婉卿有些醋意,乃说道:“我为有件东西遗忘在月妹处,我去拿了就要来的。”婉卿道:“本来叫你去,那个叫你不要去的?”挹香见他如此言语,便说道:“你叫我去,我倒不去。”婉卿道,“你去,你去,你不去,月妹妹要记念你的。”说罢,两只手扯了挹香至门首,开了门,将挹香推了出去,说道,“快些去罢。”竟将门闭上。正是:

  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挹香被婉卿推出了门,不得已至月素家。恰好月素在护芳楼午睡,挹香轻移慢步,悄悄然踱进房中。见月素酣睡在湘妃榻上,如西施舞罢慵妆,香晕酡颜,海棠无力。身穿湖色罗衫,一湾玉臂做着枕头,秋波微阖,春黛轻颦,朦胧的睡着。挹香暗忖道:“侍儿们好不当心,小姐睡着也不替他覆些锦被。”心中十分怜惜,即就前来推月素道:“月妹如此睡品,要受凉的。快些不要睡。”月素惊醒,见是挹香,便打了几个欠伸,复又朝里而睡,因说道:“你勿惊搅我。昨宵听黠鼠相斗,响彻房栊,闹了一夜,未曾稳睡。今日十分疲惫,拥被养神,不睡熟的。”挹香道:“养神未免落寝,疲惫事小,睡而受凉事大。我与你闲谈片刻,就可忘倦了。”

月素仍合着眸子道:“我颇困倦,欲略养神。你往别家姊姊处去去再来。”挹香道:“叫我往那里去?即或去了别家,都要推我出来的。”月素听了,嫣然一笑道:“你既要在此,可坐在那边,不许吵我。”挹香听了,便拜下头去,偎着月素的粉脸道:“不要睡,不要睡。” 月素见他面含酒意,口喷酒气,遂问道:“你又在那里喝酒?”挹香道:“才到婉妹家,适婉妹试兰汤,我也洗了一个和合汤。既而到望荷轩乘凉饮酒,我说要到你家来,他便拖我至门口,推我出来。你想该也不该?才得到你处,你又叫我到别处去,岂不是又要推出来的?”

月素道:“你在此没有什么好处,还是到婉妹妹家去洗洗和合汤,饮饮和合酒好得多哩。”

挹香听了这句话,也不回答,倒身向床上一睡,将衣袖只管拭泪,说道:“我为了你在婉妹妹处受了许多气,特来告诉你,你又是冷言冷语。我从此情禅勘破,要去做和尚了。”

月素见他发愤,亦将娇躯斜靠在挹香身上,按着挹香笑道:“我与你顽顽,你倒认起真来。你敢做和尚么?”说着便拧挹香。挹香连忙讨饶道:“好妹妹,饶了我罢,我不做和尚了。”月素笑道:“你也会讨饶的么?”挹香道:“妹妹,你要讥诮我,我自然要做和尚了。”月素道:“你还敢说么?”挹香发急道:“不说了,不说了。” 月素道:“你既不说,我与你讲,今日婉妹妹推了你出来,你可知他的心里么?”挹香道:“有甚不知?他无非怀梅而已。”月素道:“你既知怀梅,今宵你必须过去,不然我倒做难人了。”挹香道:“我不去,我不去。我若去,他做泄柳闭门而不纳,教我焉能投石冲开水底天耶?”月素道:“包在我身上。他若闭门不纳,明日你来向我说就是了。”挹香无奈,只得重至林婉卿家。正是:

  半生憔悴因花累,两地周全为醋忙。

却说挹香到了婉卿家,叩门入内,来看婉卿,见婉卿睡在榻上,在那里涔涔下泪。见挹香到来,便说道,“你到月姐家去,又到这里做甚?”挹香道:“好妹妹,你不要提了。方才对你说去拿件东西就要来的,你倒忘了么?”婉卿道:“谁要你来?”挹香道:“好妹妹,你不要这等说。我若真个不来,你又要打听,又要说我到底无情;如今我来了,你倒说这些闲话。我金挹香不要说有你们二十几位美人,就是二百几十位美人,总是一样看待,雨露均调的。”

婉卿听他一番软款温存的言语,不觉已有几分怜爱,因说道:“亏你说得出。你有多大本领,夸此大口。”挹香笑道:“只消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当止耳。”

婉卿听了他一番痴不痴颠不颠的言语,又好笑又好气,只得任他住下。

两人闲谈片晌,已是上灯时候。吃了夜膳,共倚亚字阑干,见月色穿帘,瑶窗明洁。俄而垂髫小婢携香茗至,二人品月品茗,又酌冰雪佳酿数盏,以鲜菱雪藕嚼之,芬流齿颊。婉卿桃腮薄醉,挽了挹香,起履于留香之座,芳径漫穿;牵裾于响屦之廊,花阴浸拂。携轻罗小扇,戏扑流萤一二,以寄芳怀。既而玉免渐升,铜龙响滴,漏将三下。婉卿薄酲未醒,颊晕红潮,秋波慵转,鬟松钗乱,疲倦不堪。便向挹香道:“夜凉深矣,湿露侵阶,我们到房中去罢。”便低垂粉颈,斜倚在挹香肩上,缓款而行。

归房后,即傍着妆台,开了芙蓉镜奁,卸却鬓鬟,重挽云髻,酩酊默坐,天然妩媚。挹香又替他簪了些珠兰茉莉花朵,解秋罗衫,微闻芗泽,露出双腕,滑腻如脂。穿了一件时花的夏背褡,束一个猩红抹胸,换了一条皂色纨裤,宜嗔宜喜,斜倚纱橱。解罗袜,去鸳鸯履,穿好了软底睡鞋,唤侍儿捧了一盏凉茶饮毕,向檀几剔起银灯,手持绛纱纨扇,向挹香回眸一笑,先入香帏。

挹香本来看得心荡神迷,那经得对他一笑,自然更生出无限柔情,即解衣就寝。正是:

  一种兰闺佳趣事,不销魂处也销魂。

明日清晨,挹香与婉卿起身后,吃了些莲子汤,挹香告别归家。父母问他昨宵住在何处,挹香托言在友人处饮酒。原来挹香一则父母溺爱,二则道他总在这几个通家好友处会文讲赋,所以也不十分穷究。 且说挹香到了书房,忽然又想起前日遇着的那位钮爱卿小姐,欲想就去看他,因昨日未归,到底有些过不去,只得在书房中坐了半天。欲想做两首诗去赠他,又想他是一个才女,这些腐儒之词,他必然看厌,必须做几首新诗方好。正想间,忽见案头置有《疑雨集》在,挹香想道:“《疑雨集》乃艳体之诗,不如集他成语,倒也新鲜。”于是翻阅了一回,集成四绝。诗曰:

  写得梅花绝代姿,一回踪迹几回思。

  由来心醉倾城处,天遣情多莫讳痴。

其二

  云作双鬟雪作肌,蕙兰心性玉丰姿。

  阁中碧玉人谁识,画出娉婷赖有诗。

其三

  灯边调笑酒边嗔,色韵详看已醉心。

  只为姣痴偏泥我,意中言语意中人。 其四   玉人风格照秋明,单占名花第一名。

  随意梳匀皆入画,偶然迷惑为卿卿。

吟罢,入内庭与父母闲讲了一回,天色已晚,吃了夜膳,又看了一回书,然后归寝。次日起身,即往爱卿家来。正是:

  开到名花人尽爱,蝶蜂不必妒人忙。

亘古以来,为人有了这钟情之癖,任凭素性简默的,也要静变为动,方变为圆。即如挹香,有了许多美丽,蝶爱花怜,亦然十分劳碌。幸而姐妹行中都是羡慕他的,是以挹香虽日寻花柳,不与狂徒选色者同。

今到爱卿家,却好爱卿正在梳妆。挹香看见道:“爱姐,我来替你一梳可好?”爱卿道:“你怎么会梳?”挹香道:“我会梳。”遂替爱卿解开青丝,分为三把,将发儿轻轻的梳篦好了,即行挽髻。片时梳成了一个时样巫云,又替他簪了钗环,戴了花朵,拍手大笑道:“如何?”爱卿笑道:“你倒有此本领。他日娶了尊阃,可以省用一个梳头妈哩。”挹香道:“我只愿替姐姐梳头,别人是不肯的。”乃口占一绝道:

  水晶帘下正梳妆,替挽巫云兴转狂。

  新月远山随意扫,画眉谁说尚无郎。 列位,你道这首诗原是挹香随口而成,谁知却成诗谶。后来爱卿与挹香成了夫妇,这句“画眉谁说尚无郎”竟是兆语。我且一言交代不表。

再说挹香与爱卿梳好了头,便道:“小弟昨日想了姊姊半天,因做成四首集句在此,无以为赠,聊表寸心。”爱卿听了,十分欢喜,即索观之,称赞不已。命侍儿端整酒席,对酌谈心,两情绻缱,彼此倾忱。饮至下午方才撤席。爱卿便同挹香到园中四处游玩,见榴花开得十分灿烂。挹香笑谓爱卿道:“这花虽好,惜乎见了你有些妒意。”爱卿道:“你那里看得出?”挹香道:“看是看不出的。曾见杜牧之有诗云:‘红裙妒煞石榴花。’姊姊如此芳容,岂不要叫榴花妒煞。”爱卿道:“你太觉谬赞了。”

二人一面说,一面行,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荼縻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至蔷薇院,憩芭蕉坞。盘旋曲折,又是一亭,二人入亭而坐。挹香见上悬一额,曰“醉花轩”。四围多是五彩玻璃,窗格中间挂着一幅孤山放鹤图,两旁悬小对云:

  香气入帘花索句,清光当槛月依人。

挹香看罢,赞道:“姊姊有此仙居,但不知园东是那一家的?”爱卿道,“那园本是通政使吴公所创,所来子孙卖于周氏。周氏无资,又典与愚姐,只得八百银子,言定三年为满。如今过期已久,要算愚姐的了。”挹香道:“好便宜。若造他,只怕八千还不彀哩。”爱卿道:“这个自然。”

二人一面说,一面出轩,绕过碧桃溪,穿过竹篱花障,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进了门尽是回廊相接,院中点缀几块山石,这一边种芭蕉,那一边种铁梗海棠。院中十分幽雅,上边题着“海棠香馆”。挹香谓爱卿道:“这‘香’字不通。”爱卿道:“这也有个讲究的。‘海棠自恨不能香’名人句也。海棠本天香,人因爱他姿态?丽,故下这个‘香’字,亦寓怜爱之意也。”挹香点头道:“不差。”于是出院,又进一个轩中,收拾得与别处迥不相同。中间陈设俱是梅花式样,轩外有数十株梅花植着,上面一额,题曰“宜春轩”。转过假山,见一荷池,池中畜许多挂珠蛋种,细白花鳞。中盖一亭,周围俱有窗?,旁有小桥可通亭内。爱卿挽了挹香同至亭内。这亭八角式造成,其中一带栏杆,尽是朱漆画成。上面亦有一额,曰:“观鱼小憩。”爱卿道:“我来钓个鱼儿顽顽。”于是竿垂月钓,试之片时,得一金色鲤鱼。爱卿道:“这也奇怪,池中只有金鱼,没有鲤鱼,如何倒钓着这一尾金色鲤鱼来。”想了一想道:“此乃君化龙兆也。”说着荡下钓竿,将鱼依旧放入池中。

又偕挹香,从花木深处走进。便觉道路康庄,两边楼阁插云。偕上楼观玩良久。这楼看山最好,因名挹峰楼。下楼至对照阁上一望,周围有许多竹树,翠叶参差,嫩凉含暝,悬一匾曰“迎风阁”。挹香十分称赞。复下阁绕径而行,至一石洞。进洞未数武,豁然开朗。寻踪直上,又一小亭,却踞在石洞之巅。中间亦有匾,曰“拜月庭”。下亭见柳阴中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杆的板桥来。过桥见五开间一只旱船,进内细观,四面皆是池沼,居中一额,上写“春水船”三字。挹香道:“题得果然佳妙。”入坐片刻,旋即下船,从假山上盘纡而下。甫行际,忽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耸,挹香道:“这是那里?”爱卿道:“此听涛楼也。阁曰剑阁。”挹香道:“如此不上去了。”说着又走,两旁俱是抄手阑干,游廊曲折。委蛇而行,复见三间清厦,愈觉幽雅。此乃杏花丛处,名曰“杏花天”。又至一碧草庐游了良久,复到看云小舍、媚香居、绿天深处、红花吟社,尽兴一瞻。

爱卿道:“愚姐新盖一亭,在于桃花深处,你可要去一观?”挹香道:“好。”二人迤逦行来,或茅舍,或清溪,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绕遍了十二回廊,早到了仙源胜境。二人进亭遐瞩,见外边桃树成林,枚枚结实。亭内铺设甚雅,居中炕榻,四面悬挂湘帘。爱卿道:“初创尚未命名,君可赐题一额,以光茅舍。”挹香道:“‘仙源分艳’为颜,可好?”爱卿道:“好。”挹香又撰楹联一副云:斋

  唐苑霞蒸,斗艳当年骄越女;

  武陵春暖,问津今日引渔郎。

挹香仅半日之闲,畅游名园,已识大概,赞道,“搜神夺巧,至此已极。”遂同爱卿缓步出园。 未识挹香回家否,且听下回分解。

卷十四" 吟艳诗才女钟情 宴醉花美人结义"

话说挹香与爱卿出了园,回归留香阁,时已近晚。挹香道:“爱姊姊,这园可有什么名字?”爱卿道:“本名环碧园,愚姊改为挹翠,不知可好?”挹香道:“环碧、挹翠并皆佳妙,而挹翠较环碧更雅。吾想《石头记》中有大观园,十分宽绰,众姊妹多居其中,甚为艳羡。几时我欲借此挹翠园作一佳会,未识容否?”斋

爱卿道:“如此甚佳。须俟来春,兴此佳会,庶几有致。”挹香称是。正说间,侍儿排上夜膳,遂同叙宴。挹香道:“今日已极壮观,若此时回家,只影孤灯,必然寂寞。不如剪烛吟诗,消其长夜罢。”

爱卿见挹香一种绸缪,意颇亲爱,便道:“君既欲吟诗消遣,我亦无不乐从。但俚词村语,不足唱酬,如何?”挹香道:“姊姊莫谦。”

于是吃过夜膳后,挹香又道:“今夕饮酒吟诗,必须立个章程。不用题目,须要富丽为工,不必拘韵。以牙签三十枚编好平声全韵,随意掣签,见韵定韵,可否?”

爱卿道:“好。”遂写全平韵,命侍儿端整四簋精洁佳肴,烫好两壶酒,高烧红烛,两人酬酢芳樽。挹香道:“我先来掣一签。”向筒取出看时,是十二文韵。挹香略为思索,即挥成一绝。爱卿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金炉香烬酒初醺,人影花光两不分。

  莫笑书生多薄福,芳园今夕遇双文。

爱卿展玩良久道:“诗虽佳,太露色相。”

遂掣一签,却是五歌韵。便想了想,写出来道:

  凭栏今夕月明多,浴罢兰汤试薄罗。

  欢及邻家诸女伴,隔溪解唱采菱歌。

挹香看了赞道:“即景生情,言生意外。”

便斟了一杯酒与爱卿。饮酒了,又掣签一看,却是八庚韵。便吟云:

  一卮酒尽一联成,清韵声中协凤鸣。

  明月爱花花爱月,卿须怜我我怜卿。

爱卿道:“这首好了,俗不伤雅,适合香奁之体。”说着起签,见是六麻韵。爱卿道:“这个韵倒有些难押的。”饮了一杯酒,凝神的一想,便道:“有了。”遂写出云:

  居处红楼未有家,椟中美玉自无瑕。

  小姑渐长应知识,云髻羞簪夜合花。

挹香听了,拍手大赞道;“这首诗妙得很。薰香摘艳,秀色可餐,真杰构也。但这夜合花为什么有羞簪之故?”爱卿红着脸儿来拧挹香,挹香道:“我明白了。为此花隐寓夜合之意耳。哈哈哈!这也何妨,我今日来替姊姊簪一朵可好?”爱卿一把拧住挹香道:“阿香,你敢再说么?”挹香见爱卿来拧,连忙道:“不说,不说。”

复掣签一看,是十三元韵,说道:“难韵来了。”便想了想,吟云:

  画栏携手坐黄昏,绮语传来软又温。

  带一分憨情更好,骂郎名字最销魂。

挹香吟毕,爱卿嗤的笑了一声,又瞅了一眼,自己掣签十一真,遂斟了两杯酒与挹香吃了,便吟云:

  疏窗竹簟绝无尘,此夕豪情别有真。

  郎自爱花侬爱月,半帘清影两闲人。

挹香笑道:“如此闲暇,必要做些事儿才好。”爱卿又要来拧挹香,挹香道:“好姊姊,饶了我罢,以后再不敢了。”爱卿只得停了。挹香起签,得二萧韵,复吟云:

  相遇天台路不遥,独欹鸳枕易魂销。

  周南记赋房中什,莫负绸缪花月宵。 爱卿见诗中暗寓“君子好逑”之意,有意使他着急,掣签得一先韵,念云:主

  新诗题遍薛涛笺,花正嫣然月正圆。

  如此良宵休辜负,语郎今夕莫贪眠。 挹香听了,呆了一呆,再掣签得九青韵,便写了一首,递与爱卿道:“我醉矣,我之心事在此纸上矣。”说罢躺在炕上,伪装醉态睡去。

爱卿见上面写着:

  酒已将酣月满庭,银?花落撩银屏。

  良宵玉漏沈沈滴,未可无卿拥髻听。 爱卿暗暗称赞道:“我方才吟了‘语郎今夕莫贪眠’之句,他回答我‘未可无卿拥髻听’果然才人手笔,机锋相斗。”心里十分钦爱。又见他颓然醉卧,钦爱中又生出一种怜惜,便轻曳莲瓣至炕边,附在挹香耳畔低唤了几声:“香弟弟!”挹香佯作不闻。爱卿道:“如此睡法,要受凉的。”又唤了几声,挹香仍旧不答,爱卿只得顺着势儿扶了他起来。挹香伪装似睡非睡的模样,倒在爱卿身上。爱卿只得扶至内房床上,替他卸衣睡好。

挹香又喜又感,假睡了一回,不见爱卿归房,复装醉态,口中喃喃的念道:“口渴,口渴,惜无茶吃。”爱卿听见,忙携茶瓯进房道:“茶来了。”递与挹香吃罢,挹香道:“爱姊姊,我睡在哪里?”爱卿道:“在我床上。”挹香道:“姊姊为什么不睡?”爱卿低鬟半晌道:“自然要睡的。”挹香道:“姊姊不睡,我也不睡了,我一个人睡是怕的。”爱卿见他一派孩子腔,笑而答道:“你睡,你睡,我来陪你。”于是也归寝而睡。

正是:

  鸳谱百年从此缔,红丝今夕暗中牵。

挹香一番诈伪,得爱卿陪了他,自然安心乐意。

明日起身,挹香道:“昨游姐姐名园,心神俱畅,今欲同一二位姊妹们来一玩,未识允否?”爱卿道:“那两位妹妹?”挹香道:“一位朱月素,一位林婉卿。”爱卿道:“妙极。不识他们肯来否?”挹香道:“吾去相请,无有不来的。”爱卿道:“君宜速去。”挹香大喜,遂辞了爱卿,往月素家去。原来爱卿虽身傍歌楼,而性情忠厚,毫无拂醋拈酸之态,反叫挹香去邀姊妹们来游,所以挹香愈加感佩。既至月素家,恰遇婉卿、丽仙、宝琴、文卿在那里丛谈,见挹香,大家立起,“香哥哥”、“香弟弟”叫个不住。挹香道:“好好好,你们都在这里,快同我游园去。”婉卿道:“花园在那里?”挹香道:“此园人所罕觏,其中颇属幽广。”宝琴道:“得非钮爱姊挹翠园乎?”挹香道:“你怎知道?”宝琴道:“挹翠园我素知的。这位爱卿姊为人十分要好,抑且忠厚为怀,我早有愿见之心,惜无人推毂。你却如何认识?”挹香细诉毕,月素道:“你如此有缘,我们姊妹行中大半被你认识了。”

聚谈良久,遂唤五肩轿儿,穿街达巷,往爱卿家来。爱卿接进,五人各叙一番钦慕的说话。遂偕进挹翠园中,联袂而行。游目骋怀,实足以幽情畅叙。七人信步寻芳,绕遍花台月榭,穿残石蹬云楼。爱卿命侍儿排酒园中醉花轩宴集,款众位美人樽饮。宝琴道:“我们闻爱姊藻思压人,葵倾已久。今日又搅扰郇厨,小妹有一不知进退的话,欲与爱姊一谈,未识爱姊肯俯允否?”爱卿道:“有言不妨请教,妹无不从之理。”宝琴道:“我们欲与姐姐结一花前姊姊,恐鸦入凤群,是以未敢启齿。”爱卿道:“妙哉!但小妹山野鸡雏,恐不足与众位同类,如何如何?”古

挹香在旁道:“大家不要谦,我来做盟主。”

随命侍儿排了香案,六位美人俱拜跪案侧,对天立誓毕,以齿为序。朱月素最长,其次婉卿,又次爱卿,宝琴,最幼文卿,以姊姊定其称呼,始撤去香案。 爱卿先各敬一杯,又将肴核劝酒,众姐妹互相推让。挹香道:“我来豁个通关,每位三拳两胜。”爱卿道:“好。”七人轮流拇战,至月素,月素伸了三指道:“九莲灯。”挹香笑道:“罚酒。你叫我伸六指头了。”

月素只得罚了酒,重新再起。挹香伸五指道:“七子圆。”月素亦伸五子头道:“全家福。”豁毕,挨次而下。至爱卿,挹香输了个直落三,便道:“如今我们要做诗了。”

爱卿道:“你动不动就要做诗,何诗兴如此之豪。”挹香笑对月素道:“我是半生诗酒琴棋客,一个风花雪月身。”爱卿便道:“你既要做诗,快些出题限韵。”挹香道:“现在共七人在此,可赋美人七咏,都要摹写美人情态的。”遂写了“美人足”、“美人眉”、“美人腰”、“美人眼”、“美人口”、“美人醉”、“美人梦”七个诗阄,说道:“你们各拈一阄为题。” 婉卿信手取一阄,却是“美人眉”,即吟云:   香阁新妆远黛明,画成京兆笔痕轻。

  入宫莫认人生妒,到底君王总有情。

吟讫,大家赞道:“暗用故典,妙在流丽自然。”文卿拈得“美人醉”,想了一想,也吟云:

  宴遍兰陵十里香,桃花晕颊兴偏长。

  不胜姣态扶栏立,曲唱《梁州》别有狂。

吟毕,宝琴拈了一个“美人腰”,吟云:

  洛妃约素最宜人,态度纤如柳摆春。

  料得乐天歌舞处,小蛮相对有精神。 宝琴吟罢,挹香见好做的都被他们拈去,便对爱卿、月素道:“你们为什么不拈?”丽仙道:“还有我来,你为什么不叫我拈?我倒要先拈了。”便笑了一笑,拈来一看,却是“美人眼”。便吟云:

  秋水盈眸顾盼频,相思几度泪痕真。

  嫣然别有撩人处,醉后朦胧睡后神。

月素大赞:“妙极!”伸手来拈。挹香道:“这三个都是难做的了。”

月素不慌不忙,拈了一个“美人足”。挹香道:“足字最难摹拟,易于伤雅。”月素道:“你不要吵。”便吟云:

  香尘浅印软红兜,生就莲花双玉钩。

  纤小自怜行步怯,秋千架上更风流。

吟毕,大家称赞道:“月姐姐果然诗才新隽,生面别开。如今剩两个,爱姐来拈了。” 爱卿拈了一个“美人梦”,略为构思,即吟云:

  月明纸帐映梅花,一枕香魂蛱蝶赊。

  鹦鹉也如侬意懒,不惊人醒静无晔。

挹香大赞道:“细腻熨贴,香艳动人,不愧作家。”众美道:“如今只剩一个了。”挹香道:“不必拈了,里面是‘美人口’了。”便吟云:

  邻家少妇斗新妆,粉晕红腮语吐芳。

  一种甜香谁领略,殷勤只合付檀郎。

挹香吟毕,大家笑道:“你这个人总说不出好的,做做诗又要弄这许多蹊跷。”挹香道:“必须如此,入情入理,方谓香奁。”于是七人畅饮一回,众美告辞。斋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十五" 扮乞儿奇逢双美 遇之子巧订三生"

却说金挹香归家后,终日在书房读书避暑。瞬经月余,天气秋凉,火威渐退。正在寂寞,忽邹拜林至,迎入书室。拜林道:“今日之来,非无他事。我因昨日至阊门外留花院内,见有新来两位校书,是胡素玉、陈琴音,皆有十分姿色,且有慧眼识人。未知兄肯同一访否?” 挹香道:“林哥哥,你说姿色十分,容或有之,至于有识人慧眼,只怕未必。他们见了我们翩翩公子,岂有不奉承之理。今若访他,必须设法而去,当场就可试验。”

拜林道:“怎样试法?”挹香道:“我须扮作乞儿模样,只说闻得有二位新到的小姐,与我素来相识,特来一见。你须换了新鲜衣服,要装得十分显赫,分作两起进去,看他们怎样相待,当场就可试验矣。”拜林拍手道:“妙哉。”

遂向家人借了几件破衣与挹香著了,挹香对镜一照道:“肖极矣。”你道怎生打扮?但见: 褴褛不穿长服,旧罗衫子齐腰。芭蕉破扇手中摇,形状似萧条。人觑见,谁知道,还疑伍相国,市上复吹箫。

挹香扮完,家人们哄堂大笑。挹香道:“我先去,林哥哥就来。”出墙门往留花院来,既到门,居然摇摆摆的进去。

鸨儿见他十分褴褛,他们本来趋炎附势的,见了这般光景,便拖住他道:“化子,进来做什么!”挹香道:“你们不要这般眼浅。我昔日也是显者,你们见了我也要奉承的。如今为了寻花问柳,以至贫窘。闻你家新来两位姑娘,却是我素来旧识,你须进去向他说,有一个姓金的要见,他自然知道了。”鸨儿道:“什么姓金姓银,我们院中小姐没有你这化子相好。快些出去!” 正在喧嚷,恰好拜林进院,有几个龟子连忙上前迎接,齐道:“大爷,大爷,今日到吾们院子里来顽顽了。”拜林大模大样点了点头,问道:“你们拖扯那人做甚?”龟子道:“他来寻什么旧相识的。”拜林道:“他既来寻旧相识,你们为何不让他进去?”龟子道:“我们小姐并没有此化子相识。”拜林道:“你不要管他,且进去问声,或者有之,亦未可知。”

龟子见拜林一番言语,勉强进内告知素玉、琴音。拜林亦偕进内边。

原来这两位小姐为人极其诚实,从无弃旧怜新之态。抑且心肠最慈,遇患难事,无有不肯周济于人。拜林方才说的慧眼识人,果非虚谬。那日二人在房闲话,见龟子进来道:“有一个化子姓金的,说什么与你们二位小姐素来相识的。我等正在赶他出去,因这位邹大爷恰巧进来,叫我们来问问小姐,到底认识不认识。”二人俯首沉吟了片晌,甚觉狐疑。忽起一恻隐之心,想道:“我们所识颇广,安见得姓金的不认识?认识亦未可知。谅他此来,无非知我们慷慨,特来借些银钱的。我们趁了这些作孽银钱,理该做些好事。”

主意已定,便道:“这姓金的却是认识的,快去请他进来。”龟子无奈,只得出外去请挹香。拜林见二人如此,十分佩服。遂与他们丛话良久,果然有巾帼丈夫之气。

不一时挹香至,二人细细一看,并不相识,但见他眉目清秀,气宇轩昂,虽则落魄穷途,绝无寒酸之气。邀入房坐了,屏退侍儿,轻启朱唇问道:“公子贵姓是金,未识尊居何处,缘何落魄至此?适言与妾素来相识,妾思与君曾无一面之缘,倒要请教。”挹香见他谦谦有礼,心中暗喜,目视拜林,口占一绝,告其所由云:

  楚馆秦楼势利场,金多金少见炎凉。

  而今落魄吹箫市,有志痴狂莫逞狂。

吟毕便道:“辱蒙下问,小生乃鸳湖人氏,小字挹香。为因恣意寻花,耽情问柳,以至落魄异乡,江东难返。昨闻二位小姐为人慷慨,有女孟尝之誉,是以托言相识引见兰闺,意欲求假川资,得归故里。衔环结草之恩,我金某必不有口无心也。”拜林听了,忍不住便笑,便道:“你这人倒也奇怪。他与你素不相识,开口便思借贷,倒也好笑。”

挹香听了,也要笑出来,忍住了说道:“我金某非草率启口,因知这里小姐索怀恻隐,故冒昧恳求的。”说着又与素玉、琴音二人哀陈苦境。

二人见他谈吐斯文,日后必非凡品,遂进房取白银十余两,付与挹香道:“君勿责妾直言。据妾看来,君日后必有一番事业。至于我们,花月场中虽不能十分效力,数金之助,亦可筹之。谅君衣履盘川,藉此俱可妥贴,早日归家,芸窗努力。至于舞榭歌楼,烟花转眼,本不可过恋的。”

挹香听了这一席话,又见他慷慨成仁,心生钦敬,忙出位向二人鞠跽,磕了两个响头,乃道:“芳卿慧眼识人,果非虚谬。我金某岂真落魄哉?因这位拜林兄说芳卿有识人之慧眼,故特一试其技。芳卿不以落魄为憎,反勖励贫士,青眼另垂。二卿之义侠,小生都明白了。”说毕,倒使琴、玉二人莫明其故。直到拜林说出,方知就里。恰巧邹府家人送挹香衣服至,龟子知道发急,进来叩头谢罪。挹香侃言劝诫了一番。

素玉、琴音命婢治席相款。席间说起沦落之况,恐异日香愁玉悴,姊妹同声,变作凰飞凤散;潘郎在座,愿赋《国风》二十一篇。

拜林在旁得意道:“好好好,我来做冰人,俟香弟弟娶了正室,来迎二位姊姊可好?”挹香本已钦羡,听斯言也欢然应允,因梦中有正室钮氏之语,便道:“既蒙二位芳卿降格下交,恐金某无福敢当。”拜林道:“香弟弟,你也不必谦了。若再谦逊,我邹拜林要垂涎了。”说罢,俱各欢笑,复饮香醪。

俄而红日衔山,二人始别。路上互相谈论,挹香道:“今日之举,不独使我碧海回头,更使我添出一番钦慕。从此我金某决不以青楼为势利场矣。”拜林道:“说虽这般说,然我观你一则非前世修来,决不能享这许多艳福,二则你素性钟情,此施彼答,自然人人多钦慕了;三则你貌又俊秀,年又少壮,我做了姐妹们,自然也要爱你的。”挹香笑道:“你真惯会诙谐也。”一路迤逦至邹家,拜林留了晚膳。挹香食罢辞归。

再说褚爱芳自遇挹香,见他言语卓荦,情致缠绵,且爱他诗词艳丽,姐妹间恒为啧啧。他有个义妹武雅仙,素性爱才,情耽翰墨,偶与爱芳论及诗词,见挹香投赠之句,十分钦服。欲晤挹香,莫能一觌,商褚爱芳。爱芳道:“待我去约他来。”雅仙甚喜。 且说挹香与拜林别后,即归家安寝。明日,见门公持柬来禀,说什么就要请去的。挹香看了信面,笔迹甚熟,启视之,方知爱芳邀他去。见上写:

辱爱妹爱芳裣衽再拜,致书于挹香哥哥文座:久疏雅范,颇切遐思。月下花前,几度望风盼驾;吟边酒畔,恒教掷卜思君。何瘦腰郎弃妹如斯耶? 今者妹之闺中词友武雅仙者,见君佳什,心企已久。特嘱妹持柬相邀,欲亲教诲。君是爱才,妹非无意。裁笺恭请,尚祈顾我蓬庐,妹当扫径迓迎,专盼文轩一过。勿却是幸。

挹香见书后,吩咐门公:“说我随即就来。”门公领命而去。挹香即换了衣服,往爱芳家去。爱芳接进,献茶华。爱芳道:“金挹香,你好久不来了,何忍心如此。”挹香自然陈说了一番。爱芳道:“今日邀君,因愚妹有个结义的妹妹,见君大著,不胜佩服,是以嘱愚妹相邀。乃蒙趾临,幸甚。”遂命侍儿去请武雅仙相见。正是:

  未晤已教人企慕,个中艳福孰能修。 要知挹香与雅仙见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十六" 痴生饣舌目 美女倾心"

话说爱芳命侍儿去请雅仙,不一时雅仙已姗姗而至。挹香侧目偷觑,见其肌肤凝雪,云髻堆鸦,其容貌之妍丽,真如带雨梨花,笼烟芍药,吴绛仙秀色可餐,犹恐未能争胜也。尤可爱者,两瓣秋莲,纤不盈掬,挹香已暗生怜爱。

雅仙即与挹香相见,序次而坐。挹香道:“久慕芳名,未遑拜见。今蒙爱芳妹折柬相邀,始知芳卿垂顾鲰生,殷殷雅意,并蒙谬赞俚词,真令仆增颜赧。”雅仙聆是言,便道:“夙仰高风,早深翘企。又于爱姐处捧读佳章,心钦五内,回环雒诵,百读不厌。不但王辋川不能媲美,即韦苏州亦可与京矣。赋妾虽生企慕,未敢存愿见君子之心。昨日因爱姐说及公子素性钟情,不肯视烟花为微贱,故特简相邀。今蒙降格而来,使妾好聆训诲,幸矣。”

挹香道:“鄙陋菲才,蒙芳卿奖誉,令仆抱愧无地矣。”

挹香说罢,雅仙即出《秋闺》二绝,呈与挹香道:“此妾之近作也,尚祈公子教正。”挹香展开一看,见上写着:

  金风萧瑟动幽思,寂寞兰闺夜课时。

  一种情怀难自释,徘徊独咏苦愁词。

其二

  乌云慵整瘦纤腰,斜倚阑干恨未消。.

  最是隔帘虫唧唧,断肠人听益无聊。

挹香看了一回,大赞道:“吟盐咏絮,不殊道韫风流。写景处笔情绮丽,感慨处音韵凄凉。芳卿不要动气,第一首收句‘徘徊独咏苦愁词’,这个‘苦’字,似乎不妥,若易一‘送’字,遂成完璧了。” 雅仙听了,心中十分佩服,乃道:“公子奇才,可称独占。蒙改‘送’字,真堪为妾之一字师矣。妾更欲求佳什数章,公子肯见示否?”挹香道:“但是不堪入目,芳卿勿笑为幸。”便想了一想,挥成一律,递与雅仙。雅仙接来铺在桌上,细细的一看,见上写着:

奉赠一律即希郢政

  绮思奇才别有真,怜卿飘泊溷风尘。

  吟成柳絮原前慧,修到梅花亦夙因。

  词藻流芳诗眷属,冶容绰约月精神。

  多情偏解怜愚劣,许我兰闺拜玉人。

雅仙大喜道:“妾◆陋菲才,蒙公子诗中谬赞,反觉汗颜。”于是相与剧谈片晌,挹香始别。 流光如驶,节届题糕。一日,挹香至爱卿家,适爱卿患目疾,一目堆眵,竟至胶睫,其势甚重。挹香十分怜惜。继而渐渐失明,挹香益加惆怅,延医证治,药石无功。挹香朝夕在爱卿家周旋一切,已有一月之余。众姊妹知爱卿患目疾,又知挹香在彼服侍,所以都来问候。婉卿道:“患目疾者最觉讨厌,我闻清晨以井水洗之可愈。或令人于清晨以舌饣舌之,即可明朗。”挹香听了,记在心头。

明日,挹香便住在爱卿家里,依婉卿之说,清晨替爱卿饣舌目。说也奇验,饣舌到三日,红已去大半,眵亦不胶睫。及七日,目已能开,至十天,则眸子◆焉。 挹香心既得意,爱卿意亦感激,乃道:“妾自阅历风尘,遇人伙矣。怜怜惜惜,非乏其人,然如君之爱妾,其真情良可见矣。”乃口占二句,谓挹香道:“飘零泥淤谁怜我,阅历风尘乍遇人。”

爱卿自从挹香与他饣舌目之后,心中万分感激,早有终身可托之念。惟恐挹香终属纨?子弟,又有众美爱他,若潦草与谈,他若不允。倒觉自荐。故虽属意挹香,不敢遽为启口,但对挹香道:“妾自溷迹歌楼,欲择一知心,始订终身。讵料竟无一人如君之钟情,不胜可慨。虽君非弃妾之人,恐堂上或有所未便。”挹香听是言或吞或吐,又像茕茕无靠之悲,又像欲订终身之意。甚难摹拟。“我若妄为出语,虽爱卿或可应许,似觉太为造次。万一他不有我金某在念,岂非徒托空言,反增惭恧?”心中又是爱他,又想梦中说什么正室钮氏之语,莫非姻缘就在今夕么?又一忖道:“既有姻缘,日后总可成就,莫如不说为妙。”便含糊道:“我金某自遇爱姐以来,一见知心,即邀怜惜。方才所说终身大事,谅爱姐慧眼识人,必不至终身误托。如云我金挹香,亦何敢妄为希冀。爱卿惜我怜,我金某决不敢以多情为负。愚衷一切,谅卿早知之矣。”爱卿便道:“君诚有意,妾岂无心。但君菁莪奇质,大器易成,然须努力芸窗,时加诵读,定当万里抟云也。切不可暴弃自甘,至于颓惰。妾之终身,尚欲细筹良策。蒙君相劝,妾曷敢轻易托人。”挹香见爱卿如此说法,明知有意,又见他一番勖励,窥其意大抵要我成名后方许订盟,便道:“爱姐良言金玉,自当谨遵。卿之心事,卿不言我自喻之矣。”

正说间,林婉卿来,挹香与爱卿相邀婉卿入座。婉卿问了爱卿目疾,遂与挹香叙话。挹香道:“婉妹妹,近日可有佳作么?”婉卿道:“愚妹前日做得几首秋景诗,待我写出来呈教。”挹香笑道:“你说呈教,是要写教弟帖子的?虐。”爱卿亦笑道:“亏你厚颜,别人与你谦逊,你倒公然老实,要起教弟帖子来了。”挹香道:“这个自然。”婉卿一头笑一头写,片刻已录四首,递与挹香。挹香接来展开细看,见上写着:

◇秋涛

  奔腾万顷舞斜晖,初起还同一线微。

  鳅穴喷花惊海立,鼍宫卷浪骇江飞。

  鲸回铁弩声逾壮,马逐银山势不违。

  八月枚乘诗思阔,广陵顿涨水痕肥。

◇秋虫

  天心地轴有神功,万物都生造化中。

  蛩韵叫酸棚底雨,蝉声嘶冷树间风。

  咽残秋露三更白,吟瘦斜阳半壁红。

  飞去蜻蜓何处立,钓丝江上一渔翁。

◇秋风

  商飙萧飒起疏林,瘦骨先知冷气森。

  松籁入琴流逸响,竹声敲户动凉阴。

  故乡有味张翰思,霸国空悲宋玉心。

  吹到庐陵诗梦醒,铮钅从铁马和秋砧。

◇秋月

  瘦扶竹影上帘斜,千里怀人共月华。

  佛印禅心空水镜,谪仙诗思寄江槎。

  秋明坏塔疏清磬,冷逼征楼起怨笳。

  羡煞凌云攀桂客,香分蟾窟一枝花。

挹香看完道:“描摹刻划,妙绪环生,真令人一字一击节。”

说着倒在婉卿身上道:“妹妹如何这般聪巧?”一面说,一面勾了婉卿的粉颈,一同坐下。爱卿道:“你这个人太没规矩了。”挹香道:“什么没规矩?”爱卿道:“婉妹妹受报于你,你又要什么教弟帖子,也该正言教导,怎反如此顽皮?”挹香笑道:“这才叫风流才子呵。”爱卿道:“亏你羞也不怕,自己矜张如此。”挹香道:“不是我矜张,你想一个人劳劳碌碌,为马为牛,都是为名利所绊。如今我享了荫下之福,又得你们三十几位美人时常亲爱,又读了几句书,不与俗人为伍,你想岂不是风尘中隐逸者流,须有薄才的子弟么?”爱卿与婉卿一齐笑道:“伶牙俐嘴,真是可恶。”婉卿便推开挹香,挹香那里肯放,愈加添出一副孩子性情,倒在婉卿怀里。爱卿道:“你又不是孩子,又不要吃乳,在人家怀里做什么?”挹香听了,顺口道:“正要吃乳。”便去解婉卿钮扣,慌得婉卿措手不及,两颊晕红,说道,“金挹香,像什么样儿!”挹香道:“像个小儿喂乳。”

说毕,正欲再与婉卿胡闹,忽听外房门呀的一响,视之却来了一个不认识的美人。挹香忙向爱卿说了。爱卿出接,那美人微微一笑道:“不速客来矣。”爱卿道:“不妨,不妨,里面乃是一个风流才子。”雪琴方始同进留春阁,遂与挹香、婉卿见了礼,各通姓名。

原来这位雪琴姓吴,为人十分幽雅,最爱淡妆,无妖冶态。貌拟芙蓉,神如秋水。工绘梅花,然非所爱者不肯举笔。年十七,姣态可人,与爱卿最知已。今因绘成梅花四幅,欲求爱卿题咏而来。乃告于爱卿。 爱卿道:“金挹香,你好代为一题了。”挹香道:“各题一幅何如?”爱卿道:“倒也使得。”即向雪琴索画玩赏。见画得孤干横斜,天然苍老。于是各分一幅,搜索枯肠。

不一时爱卿先好,雪琴接来一看,其诗曰:

  挥毫腕底尽生春,修到梅花亦夙因。

  仗得画工清品格,和烟写出更精神。 雪琴赞道:“丽句颖思,自是锦囊佳句。”

正说间,挹香与婉卿的诗都好了。雪琴先看挹香的,见上写着:

  一枝老干影纵横,写入丹青剧有情。

  幽雅不随流俗竞,淡妆如此也倾城。

雪琴看了挹香的诗,十分称赞。又看婉卿的诗,见上写着:   报道罗浮梦乍醒,胭脂洗尽影伶俜。

  不随处士同为伴,偏泄春光到画屏。 雪琴大为得意,便道:“小妹也来献丑一首。”顷刻已成一绝。三人共读毕,大家称赞。其诗曰:

  关心春色到园林,相对忘言契早深。

  知尔孤高谙尔性,故传冷淡结知音。

雪琴之咏,半为初遇挹香,心中眷爱而成,是以大家十分称赞。爱卿即命侍儿治酒款之。饮至日晡方才分散。

不知散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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