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梦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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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九" 留别有书增感慨 新编笑语解牢骚"

话说挹香送罢拜林,正欲入内,忽见有人递来一信,取来一看,却是青浦王竹卿所寄。便拿了进来,到梅花馆展开视之,见上写:

书奉挹香哥哥文几:忆自挹翠园相叙后,好景难忘,转盼间裘将四易矣。暮云春树,时切怀思。幸蒙佳音时赐,鄙意稍舒。所劝早择从良,妾亦感惭五内,奈何阅遍须眉,竟无当意。昔关盼盼诗云:“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信不诬也。兹有本城韩氏子者,家本小康,鸾弦初断,食饩庠序,儒雅端方。是以琴瑟愿调,于本月初三日已赋宜家之什矣。君原爱我,特柬告知。情合缘悭,还望葑菲勿念。临池神往,不尽欲言。颂请俪安,诸荷爱照。辱爱妹王竹卿再拜。

挹香看罢,怃然而言曰:“美哉,美哉!”又曰:“其人乎,其人乎!竹妹妹遂了从良之愿矣。”忽又想着三十六美分离之速,长叹一声道:“月不常圆,花难久艳,我金某将若之何?”不觉盈盈泪下。

爱卿见挹香流泪,便问道:“这是那个的信?为何看了流泪?”挹香道:“青浦的竹妹妹又从良去了。我想昔日之繁华,而今安在哉?”爱卿道:“怪也怪你不得。你是一个多情人,如今看这些姐妹们鸾飞凤散,自然要添许多枨触。然亦宜略略丢开些儿。你看自己形容,这几天憔悴了多少。若姐妹们不去早赋宜家,你日后更要替他们惆怅。” 挹香道:“话虽不差,但是我一腔难言难说的情形,如何得释?”说着便和泪横在榻上。

爱卿正欲再劝,恰巧琴、素等四人到来。小素见挹香泪汪汪睡在塌上,便问道:“你又在这里下泪做什么?”秋兰道:“必然又在想众姊妹了。”爱卿道:“一些不错。方才阅了青浦竹卿姐信,知了于归之事,无限不乐。我劝了他一回,他原如此。”琴音道:“不要惆怅,我们到园中去饮酒消愁罢。”挹香道:“如此冬寒,园中有甚兴致,倒不如就在梅花馆一叙罢。”爱卿道:“妙极。园中朔风甚大,倒是此地好。”便命侍儿设席外房。不一时摆好,六人坐定。饮了数杯,爱卿道:“今日消寒,酒宜多饮,取巨觥可好?”挹香道:“就是巨觥。”爱卿道:“我有令,各人斟满一觥,然后说令。”素玉道:“使得。”于是斟满六觥。爱卿道:“各人双手将觥举起,说《诗经》一句,侧不得一侧,平则不罚。侧一侧,罚酒一杯。”秋兰道:“为何如此◆◆?”挹香道:“不侧却也容易,你们将觥举起可也。”爱卿先捧起酒觥,说道:“关关睢鸠。”挹香便道:“妻子好合。”琴音道:“其人如玉。”素玉道:“琴瑟友之。”秋兰道:“谑浪笑傲。”小素道:“莫不静好。”各人放下巨觞。

爱卿道:“小素妹与秋妹俱罚四杯,挹香罚三觥,琴妹罚一觥,素妹罚二觥。”挹香道:“为何你自己不罚?我们何曾侧一侧?”爱卿道:“怎么不仄?说过要平,仄不得一仄,你仄了三仄,自己去想。秋兰妹、小素妹仄了四仄,快吃四觥罢。”五人俱饮了罚酒。

挹香谓爱卿道:“你如此狡猾,骗人罚酒。我也来说个谜儿,你们各猜看,有一人猜出,皆免罚酒。无人猜出,各罚五大觥。”便道:“提出戟来天下定,温侯最喜作先锋。打一用物。你们快些想。”五人听了,想了良久,不能想出。秋兰道:“用物颇多,那能想到。”素玉道:“挹香,你总要说明大的小的,方始好猜。”挹香道:“说明大小,不如告诉你们好了。”琴音道:“只要略说大概。”挹香道:“不说,不说。”小素发急道:“爱姐可曾猜着否?猜不着了大家都要罚的。”爱卿道:“挹香,你总要略露些。”挹香道:“如此你们在衣饰中去想便了。”五人仍猜不出。挹香道:“快各罚五觥。”素玉道:“且慢。”便再一想道:“是矣,此物乃是拔枪太平貂领头。”挹香拍手而赞道:“素妹妹实在灵悟,能猜此谜。”素玉道:“谜面浑成,一时难解。我细细拆开,方知‘提起戟来’拔枪也,‘天下定’太平也,‘温侯所喜’者貂蝉也,‘作先锋’者领头也。”爱挹等四人听了,亦皆佩服。又饮了几杯,用此菜,谈讲了一回,然后撤席。 一个乳媪抱吟梅至,一个乳媪抱小兰至,挹香与之玩耍了一回。琴者等四人散去,挹香又至省亲堂上与父母说了片刻闲话。回至书房,作了覆竹卿一函,无非嘱其勿念之言。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终日愁烦,时光甚速,到了除夕,谓爱卿道:“记得那年除夕,与拜林哥哥等仿唐、祝、文、周的故事,何等风趣,何等欢乐。今日一般除夕,众美鸾离凤散,真令人不堪回首矣。”说罢又涔涔泪下。爱卿等竭力劝解,始稍稍丢开。

韶光似箭,日月如梭。过了残年,一瞬又是杏花时节。挹香正在书房闷闷,忽小素来问道:“今日园中天气晴和,我们去游玩一回罢。”挹香道:“好。”于是小素吩咐绣春端整些酒肴,然后邀了爱卿等一同进园。

爱卿道:“我们到海棠香馆去罢。”素玉点头称善。于是六人进内,家人摆上酒肴,六人饮酒。挹香见了这“海棠香馆”四字,不觉又大哭起来,弄得众人不解。挹香道:“我曾记得大开诗社的时候,琴音妹与绮云妹打秋千为戏,宝琴妹与月素妹观鱼小憩荡桨为乐,何等快活。如今琴妹妹你与绮云妹犹可相叙,宝妹妹与月妹妹已作人面桃花。我恨只恨未酬月妹美情,遽焉分别,如今只怕也怪着我薄幸了。都是我不好,不该使你作从良之计。”说着扑簌簌泪流如雨。

爱卿道:“原来为此。如今事已如斯,我们且饮酒罢。自古道酒可浇愁。”素玉道:“不错,大家来饮一杯。”

爱卿道:“挹香,你也不要惆怅,我来讲个笑话,解解你的闷罢。”琴音、小素都称佳妙。挹香道:“什么笑话,”秋兰道:“定然发松的。”爱卿道:“有个人善做灯谜,做出来总是穷工极致,令人好笑的。”挹香道:“是什么灯谜?”爱卿道:“乃是处女看春宫,打《左传》两句。你们倒猜一猜看。”挹香听了已觉好笑,便说道:“谜面已觉奇异,其谜必佳。”琴音、素玉等细细的搜索了一回,却难猜着,便叫爱卿说出。爱卿笑道:“乃是‘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挹香拍手大笑道:“好好好,为什么你也说得出这话儿?”爱卿道:“若不如此,焉能搏你一笑。”挹香大喜,便挽了爱卿的手,勾了琴音的颈道:“我幸亏看你们五位姐妹在此,不然叫我其将何以为情耶?”

爱卿笑道:“这许多事情,因为是你金挹香当其境地,有此惆怅。若换了别人,就没有这等惆怅了。”挹香听了答道:“若换了别人,虽则无此惆怅,亦无这许多姐妹怜惜了。”众人点头称是。于是又饮了一回酒,六位美人同向花前闲步,见那许多名花如锦,献媚争妍,戏蝶游蜂,往来不绝。爱卿看到得意之时,不觉诗兴勃然,即口占一绝云:

  九十韶华景若何,游人几度恋花窠。

  红千紫万添幽趣,不使春光忙里过。

爱卿呤罢,忽见芍药圃那边有一对五彩的粉蝶儿冉冉飞来,爱卿见了这蝶儿,十分爱他,便携了纨扇,觑定蝶儿,轻轻走上前来,扑那蝶儿。挹香、琴、素等五人在着蔷薇院,倚在栏杆上,看爱卿追扑那蝶儿。谁知这蝶儿甚是刁顽,看见爱卿到来,那蝶儿即飞向牡丹亭而去。爱卿见蝶儿飞去,便携了纨扇,紧紧追那蝶儿。赶到木香棚,那蝶儿竟飞上棚去,躲在花上,对爱卿看着。爱卿也呆了,对着那蝶儿看着。挹香等见那蝶儿飞上棚去,大家拍手笑道:“如今这蝶儿捉不牢了。”古

爱卿心中恼着蝶儿,又听素、琴等笑他捉不牢蝶儿,便指着蝶儿道:“蝶儿,任你逃到那里,我总要捉你。”那蝶儿不知不觉仍躲在棚上,爱卿便回身至蔷薇院,扯了挹香道:“你替我去捉那蝶儿。挹香道:“那蝶儿飞上棚了,捉不牢了。”爱卿心注蝶儿,乃道:“我定要捉那蝶儿。”便不管什么,一手执了纨扇,一手扯了挹香,向木香棚而来。那蝶儿却原在那里,爱卿笑道:“呆蝶儿,如今要被我们捉住了。”于是便端了一座云梯,排在木香棚下,那蝶儿依旧不动。爱卿便叫挹香去捉那蝶儿,挹香无奈,便去捉那蝶儿,那蝶儿未曾防备,被挹香一手一只,把两只蝶儿都捉住了。爱卿见捉住那蝶儿,便拍手大喜道:“那蝶儿原被我们捉住了。”于是扶了挹香下来,挹香紧捉住那蝶儿,嘻嘻哈哈同至蔷薇院。

众人见挹香真个捉了蝶儿,便笑道:“亏你把这一对蝶儿都捉了。”于是爱卿叫挹香不要放这蝶儿,去取个两根青丝发,替那蝶儿缚了。爱卿自己捉了一只蝶儿,挹香把那一只蝶儿托小素捉了,一同回归梅花馆,将两只蝶儿分与吟梅、小兰。那二人见了蝶儿十分欢喜,吟梅要白蝶儿,小兰要五彩蝶儿,乃至闹了一回,吟梅仍取五彩蝶儿。小兰见吟梅取了五彩蝶儿,只得取了白蝶儿,便放在笼内养好蝶儿,又去探些花与蝶儿吃,十分珍重那蝶儿。挹香见了那蝶儿,忽然想着自己了,乃说道:“我挹香如花下的蝶儿一般,赏遍名花。我与你们比那蝶儿还胜得多哩。”大家笑了一回。

吟梅与小兰携了蝶儿出去游玩,挹香与爱卿重新在梅花馆饮酒,挹香忽想着十八日乃爱卿诞辰,便说道:“三月十八日乃是姐姐三十诞日,理该一觞为庆。”爱卿道:“有什么庆与不庆。”挹香道:“这是必须要的。况且今日你扑着这个蝶儿,明明说你与我同这对蝶儿,一样的瓜瓞绵绵、百年偕老的意思。”

爱卿笑道:“你这个人真也愚了,如何一个人去比那蝶儿?”挹香道:“你不要看那蝶儿不起,这对蝶儿却有讲究的。况且有花前蝶儿之名,人人都争羡那蝶儿。况且‘蝴蝶梦中家万里’,诗人又借此蝶儿兴比。这蝶儿真比别个虫儿两样。”爱卿道:“难道这蝶儿如此贵重?”挹香道:“这蝶儿岂不贵重?昔庄子成地仙,化为蝶儿,人可化为蝶儿,则蝶儿足贵;借蝶儿以化仙,则蝶儿更足贵。姐姐何轻此蝶儿耶?”爱卿道:“你又不作地仙,又何必羡那蝶儿?”挹香道:“蝶儿有如此好处,怎么不要羡慕那蝶儿?”爱卿笑道:“你与蝶儿,蝶儿与你,倒可谓之知己。不然你无蝶儿,亦不论此一番;蝶儿无你,焉能说得他淋漓尽致?”

挹香听了,忽有所悟,见小兰、吟梅至,便将笼内的蝶儿一指,慨然而叹道:“蝶儿,蝶儿,我将看破红尘,洗空心地,要学庄周之化蝶儿矣。”说了一回,天色已晚,二人归寝。 转瞬间已近诞辰,挹香预命家人定了筵席,唤了戏班,打扫厅堂,悬灯结彩。一到十八日,先是诸邻里到来庆贺,挹香俱以礼款之。然后官绅朋友与着亲戚们陆续而来。倾刻间华堂欢乐,喜气扬扬,较之昔日之溷迹歌楼,大相悬隔,所以爱卿满怀喜悦。

作者因亦欲往金家祝寿,诸公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卷五十" 钮爱卿华堂设 邹拜林北阙承恩"

话说到了十八正日,亲朋都来祝寿,铁山夫妇大喜。盖爱卿为人端庄稳重,内助称贤,所以姑嫜十分欢喜,亲戚们也十分敬重。今虽三十诞辰,居然热闹非凡。不一时姚梦仙夫妇二人也来庆祝,拜林一妻三妾:带了佩兰过来拜寿。斯时寿房内送礼人络绎不绝,有的糕桃烛面,有的寿幛寿诗,有的贺仪自致,有的酒券单呈。谨领的谨领,璧谢的璧谢。挹香自己也去相帮开发,忙碌不堪。

忽过青田遣人送礼至,乃是一副寿联。挹香便开发了来人,取对观之,却是隶书八言,过青田自写。句云:

喜溢兰帏,半周花甲。春生梅馆,一庆芳辰。

挹香看罢,大喜而赞道:“过青翁汉隶写得十分苍老而坚劲,真腕力也。”便命家人悬挂。

又见周纪莲、屈昌侯、徐福庭、周清臣四人陆续而来,挹香命乳媪照料吟梅,在寿堂拜谢。顷刻间纷纷攘攘,满座宾朋。陆丽仙、何月娟、胡碧珠、陆绮云、吴雪琴、钱月仙、冯珠卿、王湘云、梅爱春、章雪贞、汪秀娟、何雅仙、蒋绛仙等都乘轿来庆寿。挹香命内堂素玉等相邀进内。俄而闻报葑门吴老爷至,挹香接进岳丈,殷殷谦谢,吴家庆亦逊让多文。挹香命家人东西两厅排酒十二席,款待亲朋。众亲朋谦逊入席,铁山主位相陪。不多时豁拳欢闹,声遍两厅。门公又报叶宅少奶奶轿子到了,挹香叫小素去迎。慧琼出轿入内,与爱卿等相见,喜笑满堂。不一时仲英也至,挹香大喜道:仲哥哥,你们嫂嫂才来,你莫非押了队,保护来的么?”

说着大家笑了一回,一同入席。斯时省亲堂上一个个披风红裙都在祝寿,老夫人与爱卿十分忙碌,命排酒筵。

忽闻外面已是锣鼓喧天,天场演剧,跳了加官。两个小旦穿了红绿袄走下来,请了一个安,呈上戏目请点。挹香即请岳父先点。吴家庆点了二出,一是《上寿》,一是《课子》。仲英也点了两出,一是《藏舟》,一是《观画》。梦仙道:“我也来点两出。”便点了《独占》、《佳期》,说道:“香弟有此艳福,此二出却不可少。”挹香道:“倒是旦戏太多了。”梦仙道:“不妨,只要做得入化,我们多几两赏钱就是了。”于是周纪莲点了《八阳》,屈昌侯点了《打车》,周清臣点了《盗铃》,徐福庭点了《絮阁》。正点间,吴紫臣、陈传云到,挹香道:“来得正好,快些点两出。”二人看了看,传云便点两出,一是《弹词》,一是《盗绡》。紫臣道:“我来点一出发松些的罢。”便点了《游殿》。众人道:“倒也解颐。”于是挹香自己也点两出,一是《惊梦》,一是《团圆》。命人人现身说法,穷工极巧做来,少顷重重有赏。伶奉命开场扮演。

挹香又至内庭谢了一回。内厅筵开四席,老夫人与五媳主席相陪,坐得花团锦簇一般。挹香一望,见慧琼却与梦仙夫人、拜林妻妾叙坐一席,十三四位美人分两席同叙,暗想道:“我之表妹张素娟可惜远在青浦,若说来了,此时亦可一斗其艳。” 正想间,忽侍儿禀报青浦小山老父进内。挹香大喜接入。小山道:“弟昨日到城,知表嫂华诞,所以特地而来奉贺。方才东厅上见了舅父,如今请舅母一见,并要请表嫂拜寿。”挹香道:“不敢,不敢。”小山道:“岂有不见之礼。”挹香遂陪了小山见礼毕,携手往外而去,至东厅,邀小山入席不提。

再说挹香因内堂寂寞,又命家人去唤了两个男说书,又唤了一个玩戏法的陶柳桥,演玻璃八件、扇戏飞盆。又去唤了福庆堂两个歌伎到来,弹唱南词。不一时俱至,呼见了老夫人、爱卿。老夫人、爱卿与众美人并皆十分得意。俄而双档说书先开场,歌伎接唱,陶柳桥便将戏法开场。爱卿暗想:“自己也曾偶谪风尘,如今居然太太了,如此风光,真不枉我一番慧眼。”

众美人喜笑满堂,内厅上笛歌彻耳,拜林妻妾、梦仙夫人与谢慧琼十分称赞。

且说铁山东厅上与小山甥舅相叙,各谈积愫,铁山道:“贤甥难得来的,盘桓数日下乡可也。”小山道:“甥因置物来城,不能久逗,明日就要返舍的。”正说间,挹香来敬酒,各席俱毕。少顷席散不提。

到了晚上,仍旧开筵,大家都要公祝,挹香概辞不敢,至再至三,挹香只得应允。

到了明日,小山辞去,诸亲朋公祝遐龄,又得十分闹热,闹了一日。后日挹香重新答席,一连闹了三天,方才停当。吾且不表。 再说邹拜林二月初八日进了头场,二月十二日二场,及至三场告竣,专候放榜之期。守至三月十五日揭晓良辰,拜林却中了六十三名进士。重行殿试,点入二甲词林。拜林命人报捷姑苏。金、邹两宅知了,十分欢喜。邹拜林停了数日,上了一本,归家祭祖。挹香等都来贺喜,细罄离衷。忙碌了几天,拜林挈眷进京,不表。

再说挹香过了爱卿的诞辰,稍稍有暇。一日,忽有人来报道,姚、叶二人请见。挹香疾忙出迎。二人迸内,仲英谓挹香道:“明日乃院试之期,我们特来告知。”挹香道:“两位哥哥平日藏器待时,如今及锋而试,定可一战胜齐。但场中卷子一切,务望自己当心。”便将文章的时调细细的说了一回,二人俱点头称是。少顷别去,端正进场。不提。

再说小素、琴音俱有身孕,已是十月满足了。挹香此时亦是杜门不出,或在省亲堂承欢色笑,或与妻妾们论古谈今,或在书房中课些著作,或与子女们嘻笑玩耍。斯时吟梅、小兰并皆乖巧非凡,挹香每逢愁闷时,看见了顿生欢乐。那日正在书房,忽听一棒锣声,报姚梦仙取中了第一名泮元,叶仲英取中了第三名。挹香大喜,发付了报人,便往两家贺喜。

及至归家,经过碧珠家门首,挹香便进内去看碧珠。谁知碧珠身抱采薪,卧床不起。挹香十分不舍,便慰问了一番,说道:“碧妹妹,可曾请医服药否?”碧珠道:“虽则延医,即无见效。”挹香道:“如此碧妹妹保重,我当明日再来看你。”

回至家中,人沁香居,见小素已在那里腹痛了,看他一阵一阵痛得可怜,十分不忍,便道:“素妹妹,可要我来替你挪挪?”爱卿笑道:“这又不是空肚痛,挪挪有什么用处。”挹香道:“这个怎么好?”琴音道:“生了下来,自然就好了。”挹香道:“我不忍看了。”便踱出沁香居,往家堂灶君前焚香祷告

再说小素痛了几阵,顷刻间麟儿下地,稳婆报喜道:“却是一位官官少爷。”小素听了,十分欢喜。爱卿便命侍儿报知挹香。挹香闻知已产,便进房看视孕妇,又看小儿,倒也生得眉清目秀,心中也十分欢喜。爱卿道:“如今你好取个名了。”挹香想了想道:“乳名唤他魁官,字取亦香,可否?”爱卿点头道:“吟梅、亦香,盖取‘吟到梅花句亦香’之义。”挹香道:“我又取‘梅花嚼处即吟香’,之意。”琴音笑道:“不错。”于是又托爱卿等照料,自已回至书房。

恰报叶仲英至,挹香即忙请进。仲英见了挹香道:“香弟,你为何好几天不至我处?”挹香道:“因为拙荆分娩,所以无暇。”仲英道:“那位嫂嫂恭喜?新添的还是侄儿还是侄女?”挹香道:“小素弟妇生的,却喜是个侄儿。”仲英忙立起来道:“恭喜,恭喜。愚兄到侄儿汤饼会时,又好一试啼声矣。”挹香谦谢了一回,便问道:“哥哥今日至此,可有什么事情?”仲英道:“昨遇绮妹家侍婢慧儿,说道你们绮妹抱病,十分沉重,要与你一见,托吾传语与君。吾乃受人之托,特来告知。”挹香听了,顿时坐立不安,说道:“如此我去看他。”便挽了仲英一同出门。

行至半路,仲英别去,挹香独是一人往绮云家来。甫入门,恰遇假母,挹香道:“妈妈,为什么你们女儿害起病来?可曾延医看治?是什么病儿?如今可好些否?”鸨母道:“金公子,不要说来。那日我们女儿在花园中弹什么琴儿,直至三鼓进房。大约受了些寒,那夕就觉有些不快。到了明日,忽然寒热频侵,卧床不起。如今延医诊治,俱说内感郁邪,外畏风露,病势甚重,或昏或醒,不进茶汤。他也记念了你几次,此时你来了最好了,快些里边请坐罢。”挹香疾忙进内,正遇慧儿,连忙嚷道:“好了,好了,金公子来了!你可是仲英公子寄了信来的么?”挹香道:“正是。我本不知,直至仲英说了,方才知道。如今你们小姐可醒否?”慧儿道:“方才倒醒了一回,说及于你,如今又昏昏睡去了。”挹香便与慧儿一同进内,走近床前一看,见绮云的花姿月貌非比从前,峋嶙病骨,憔悴芳容,合着眼儿昏昏的睡着。挹香看了不觉凄然,乃道:“我这里半月不来,谁知有此一变!”说着便坐在床前。

半晌,忽听绮云大喊一声道:“我不去,我要等金挹香来了才去!”

挹香连忙答道:“绮云妹妹,我金挹香在此。”绮云开眼一看道:“香哥哥,你来了么?我正有许多话儿托你。”挹香道:“妹妹有何说话?”绮云道:“我的病大都不能好的了。我与你相叙多年,谁知竟要抛你去了。我死之后,你也不必悲伤,我箱中有珍珠百颗,你可替我售去了,料理我的丧事。我生前最爱袁墓之地,你可替我在梅花丛丛卜一佳城,将我的棺木葬在那里,我也心感无既了。”说着叫慧儿开了箱儿,取了一百颗新圆珠儿,递抵挹香。挹香大哭道:“妹妹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不要说此伤心之话。若说妹妹你真有……”说到此外,泪如泉涌,哽咽了良久道:“真有什么不测,这些营葬之资,我金挹香难道不能办么?”绮云道:“香哥哥,你还不晓得我性情么?我索性古怪,不要别人帮助的。况且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要做甚么?你且收了,倘日后我病得痊,你再还我也不为迟。”挹香听了绮云这许多伤心的话,不觉掉下了无数泪儿,只得暂为收了。又订以明日一早再来,方始别去。

不知绮云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五十一" 喜又喜双姬生子 悲更悲三美归西"

话说挹香从绮云家归,甫人门,门公便下了一个跪道:“恭喜老爷又添了一位少爷了。”挹香道:“可是琴太太生了么?”门公道:“正是。”挹香大喜,便到媚红轩来,见爱卿等俱在。爱卿为挹香道:“恭喜你又养了一个儿子。”挹香含笑而说道:“好虽好,倒是作孽得很。”素玉道:“什么作孽?”挹香道:“做了男儿,自然爱美人的,你想岂不是作孽?”秋兰道:“你自己做了这许多事情,自然作孽。他也未必同你一样的。”说着大家笑个不住。

爱卿道:“如今又要命名了。”挹香道:“唤他幼琴可好?”爱卿笑道:“儿以母名,倒也使得。”又说了一回,挹香便在梅花馆住了,告知绮云病重,明早便往绮云家来,不表。

且说绮云自从挹香去后,他便昏昏的睡去,到了五更光景,已经痰上。此时挹香到来,仅存一口气了。挹香见此情形,不觉潸焉出涕。正哭间,只见绮云小足一登,身子几掉,竟呜呼哀哉。可怜半生沦落,一现昙花。早苦得挹香嚎啕大哭,便取了银子,叫假母办理后事。挹香自己视殓,吩咐暂且停棺,俟往袁墓买了坟地,然后安葬。 料理停当,忽然想着碧珠,忙便抽身到得他家,只见孝堂陈设,惨惨仪容。挹香大讶道:“莫非碧珠妹妹弃世了么?”即而视之,果见上面写着“亡女胡碧珠之位”。又看挂的仪容,却与碧珠在生一样,不觉失声大哭道:“碧珠妹妹,你竟弃我去了么?”挹香正在大哭,惊动假母、侍儿出来,看见挹香,不觉也凄然泪下,乃说道:“金公子,你为何今日才来?”挹香道:“只因我家中生产,又遇着绮云妹妹家丧事,才得舒齐,来看碧妹妹,那里知他已作夜台之辈了。但不知几时物故的?假母道:“自从金公子你去之后一日,可怜病势陡变,竟成了内热外寒之症,未及一天就去的。”说着也大哭起来。挹香又哭道:“妹妹为何去得如此之速,薄福书生,竟不容一面。如今只好对此画图,空中相像的了。”说罢便命端正祭物。挹香在灵前祭奠了一番,也无可如何,只得暂归家里,告诉爱卿二人俱死。爱卿也叹息了良久,又说道:“你可知胡碧娟妹妹也去世了?”挹香道:“你这句话那里得来的?”爱卿道:“方才到这里来报丧,所以晓得。”挹香听了,登足大叹道:“天之忌人,何竟如此耶!”挹香叹息了一回,挨过了一宵。到了明日,即至其家,询知侍儿,方知是前五天死的。挹香十分悲恸,吊奠了一回,方才回去。

过了两日,挹香唤了一只舟儿,到光福而来。到得袁墓,见梅树千株,果然茂盛,山青水秀,自是不凡。挹香便寻了山主,拣了一块在梅林深处的平阳之地,讲定五百两花银,然后往各处游玩。忽想着张灵、崔莹之墓也在这里,欲思往谒,便问了一个信儿,来寻张灵之墓。只见青草蒙茸,荒垒无数,铜驼泣雨,石马嘶咽。不禁喟然而叹曰:“世间争名夺利,厌辱求荣,一到无常,终成空幻。就是我金挹香,此时虽则雄才磊落,绮思缠绵,他日也无非一◆黄土遮盖了这臭皮囊就是了,怎能够享荣华而受富贵,抱艳妾而拥娇妻,长享千年之福耶?”想到此,不觉心志皆灰,怆然涕下。回顾处,又见前面一个大碑,挹香俯视之,见上写“明才子张灵美人崔莹合葬之墓”,下书“明解元唐六如题”。看罢,色喜道:“原来就在此地。”便撮土为香,深深下拜道:“痴情薄福生金挹香,为慕多才,特来拜谒,不知地下才子佳人能否鉴予衷曲。”拜了四拜起来后,犹觉依依莫释,便向身边取出笔墨,扫去绿苔,题诗一绝于碣上云:

  一◆黄土忆埋香,生恨缘悭死后伤。

  才子美人千古艳,崔张何必羡西厢。

挹香题完,又作了四个揖道:“金挹香去了。”然后归舟。 到了明日,才回吴下,便至绮云家端正开丧举厝。因挹香在彼料理,十余位美人都来赁吊,忙碌了一天,下午方才移厝下舟。挹香陪了绮云的棺木往袁墓进发,大家非惟不笑他的痴情,倒敬他的仗义。一路无词。舟至坟前,挹香命山主备了炮手乐人,坟上也搭了厂儿,乡间人只道是挹香的姬妾,所以都来祭吊,倒也十分热闹。挹香也将错就错,任他们来拜吊,落得显焕些儿。忙了半天,挹香索性托坟客备了几席酒肴,请他们吃了一顿,然后破土安葬。挹香亲自在乡看做了六七天,方才告竣。挹香又亲笔书了一块碑儿,叫名工镌刻,上写着“清故名校书陆绮云香冢”。又替他做了一个墓志铭,上写着:

陆绮云者,吴中名校书也。年二九,抱疴殁。临终时,嘱予营葬于袁墓梅花丛处。及殁,予不敢忘,遂入地于此。嗟夫,香魂莫返,空悼红颜;玉骨犹存,宜封黄土。择于月之十六日卜葬于斯。既佳城之得所,幸苦海之永超。花香月朗,得所凭依。知我者必不以我为多事也。

挹香题完了,又附诗二绝于后云:

  落花狼藉污春泥,芳冢新埋意转凄。

  占得湖山卿愿遂,夜台莫怪杜鹃啼。

其二

  钿钗零落玉成埃,此时埋香无限哀。

  那得招魂归故里,空闺更见美人来。 题罢,又向茔前祭奠了一回,方才启棹回家,不表。

却说蒋绛仙订盟一个河南省候补知府魏公为妾,原籍也是江苏人氏,如今补缺河南,欲要带一姬妾到任,见了绛仙,遂托人说合。绛仙因年及◆梅,示可再待,探知魏公倒也端方正直,年纪未及四旬,绛仙便允了。那日动身的时节,思与挹香一别,闻知挹香正在袁墓办理绮云坟事,不得已叮嘱假母道:“挹香到来,望将其事达彼”。

再说挹香归家后偶至绛仙家,假母道:“女儿已经从良去了。”挹香道:“真乎假乎?”假母道:“老身那敢哄骗公子。”便将前事一一告知挹香,道:“他从魏公动身之日,不能面别公子,嘱老身转致的,叫公子自己保重。”挹香听了又气又苦,便说道:“我晓得的,终是你卖与魏家公子,如今将这话来骗我。”假母听了发急道:“公子,不要冤枉煞人。况且侍儿们都在,公子不信,可以去问的。”挹香道:“既不是你,这就罢了。不过你们女儿为什么不等我几天,让我别一别才走?”说着无限凄凉,簌簌泪下,竟立起身来,飘然而去。

回至家中,又对爱卿说道:“绛仙妹妹又去了,奈何,奈何!”爱卿道:“前日来邀你的,怎说已去了?”挹香道:“就是那日来邀我的时候去的。我想昔日三十六美集挹翠园宴赏牡丹,诙谐谈笑,令八十二个侍儿两阶欢舞的时候,何等热闹,如今一个个鸿离燕别,已有二十人了。繁华如梦,教人何以为情?”爱卿道:“原是。但如今死者死矣,嫁者嫁矣,为尼者为尼矣,你也不要惆怅了,自己的身子,究竟也是要紧的。”挹香道:“你们那里知吾心里的惆怅!”说着泪汪汪还向读庐书馆中来,房中也不去了,独自一人在着书馆中,自怨自艾的念着,乃道:“我金挹香也算有艳福的,如今仍旧要一个个分别,可见得好景无党,是空是色。想最可怜者,方素芝与着碧捐、碧珠、绮云几位妹妹,一现昙花,即归仙界。我如今只怕没有快活的日子了。”说着又想到绛仙身上,乃叹道:“绛仙妹妹前十天尚且与他相叙,一转盼间已不知人面,真个花飞云散,比做梦也快。”

想了一回,不觉牢骚无限,即在书案上取了一纸诗笺,拈毫磨墨,推敲了一回,忽写出两首诗来,上写着“访花前不遇感作”。

要知诗句,且听下回分解。

卷五十二" 悟空花吟诗悲夜馆 报劬劳捐职仕余杭"

话说挹香独自一人在着书房中,十分惆怅,便偶成二绝云:

  蝶恋蜂迷梦已空,仙源再访路难通。

  儿家门巷今犹在,不见桃花映面红。 其二

  判袂无多半月遥,枇杷门巷雨萧萧。

  而今人面归何处,金屋何从觅阿娇。

挹香吟罢,愈加枨触,独自一个人在着书房踱来踱去。时交三鼓,忽听环佩锵锵,便在窗棂中一望,原来是爱卿同着侍儿秉烛而来。挹香只做不知,依然踱来踱去。爱卿到了书房中,挹香道:“你来做什么?”爱卿道:“如此夜深,还不去睡?”挹香道:“你们去睡你们的,我那里睡得着。”爱卿道:“那个说的?”一把扯了便走,挹香无奈,只得同爱卿到梅花馆安睡,不表。 有事即长,无事即短。其时又是七月七日了,家家乞巧,处处穿针,挹香是夕与爱卿等在着阶前赏玩,琴音谓挹香道:“今夕真个‘天街夜色凉如水’。”挹香愀然道:“有谁‘卧看牵牛织女星’耶?”正说间,只见爱卿独自一个人笑携纨扇,向花前踯躅,戏拍流萤。挹香看见,触动离怀,忽然又想着月素,“忆曩时护芳楼掷巧赌胜,何等旖旎,何等缠绵,如今他居用直:“我在吴门,鸳鸯分散,今日想我与爱姐等闲庭玩耍,只怕他定在那里念及我了。”想着又不觉涔涔泪下。

爱卿道:“挹香,你为何又在那里哭了?我看你如今遇了花晨月夕,总无快乐之情。”挹香道:“你想昔日许多姐妹,何等热闹,凡遇良辰美景,总是时相叙首。如今东飘西散,教人对景怀人,能不增忉怛耶?”爱卿道:“怪也怪你不得,但望你稍稍解释些就是了。”说着又玩了一回,姐妹们又穿一回巧针,挹香便挽了秋兰的手道:“凉露侵襟,夜将及半,不要受了寒,我们去睡觉。”于是六人冉冉而归,挹香到怡芳院安寝。

过了数日,挹香谓爱卿道:“我金挹香今生得与你们众姐妹相亲相爱,诚为幸事。但思父母年将垂暮,未报劬劳,就是博得这一榜秋魁,也没怎么实际。必须想一个可以报亲之道,庶不愧为人子。况大丈夫时逢明盛,当思登进之阶,风虎云龙,宜乎做一番事业,俾他日显亲扬名,亦可报酬万一。圣人去: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这也不可不念,只消稍博前程,以展素志,报答了亲恩,就可急流勇退。”

爱卿欣然道:“你的话一些不错。但是你会试去了一次,后来便不去了,如今思欲求名,却从何法?”挹香笑道:“功名之事,我本淡漠置之。若说会试之事,我也没有这个远大之猷,乐得无拘无束,藉故里以藏修。如今欲报亲恩,只消花费几两银子,加捐一个同知衔,做一任邑宰。只要爱民如子,亦可名垂青史,封赠二亲。你想是不是?”爱卿点头称是。 挹香主意已定,便修书一封,直达京都,托拜林捐一同知衔儿。按下不表。斋 且说拜林自从接眷进京覆旨之后,圣上便封为右庶子之职。那日接得挹香之信,方知为报亲恩,欲求仕进,不胜大喜,便替他在部中捐了一个同知衔,铨发浙江,即补知县。又修书一封,托杭州藩宪照应,一面将部照等寄与挹香。挹香收到了,十分欢喜。预先几日,往亲友处辞行,兼谢寿而至青浦,姑丈亦道:“为人子者,理宜如此。”小山与素娟闻表兄出仕,也是欣欣。住了一日,明日临行,又走至吴家院子,独到空闺内坐了片刻,叹道:“昔日竹姐姐在此弹琴时,何等幽雅,何等风流,如今凤去台空,帘栊寂寂,伤心惨目,有如是耶?”返家后又别了十余位美人,将家务一切俱托爱卿与秋兰、素玉三个照料。束装之日,别了父母,带了琴音、小素二人,启棹往杭州候补。一路无词,到了杭州,寻了公馆,然后进屋不表。知

再说吴中自挹香去后,也没有什么事了。残年易去,转瞬新年,寒往暑来,又是早秋时候。那年却逢大比,仲英与梦仙俱往南闱应试。到了秋风放榜之期,二人多中在前茅。报到家中,两宅非常欢悦,喜得个慧琼桃花含笑,柳叶生春,私谓侍儿道:“我名题慧琼,未尝无识人之慧眼也。”挹香在杭州闻姚、叶二友都中,非凡得意,意谓同学少年多不贱,鹏搏万里,从此可显亲扬名矣。吾且不表。

再说浙省藩司得了邹拜林的书信,知金挹香已到省一载了,便补实他一个余杭县的紧缺。挹香十分欢喜,便择了十月初三日接篆之期。自己往吴中来,到了家中,便命家中收拾箱笼物件,择了吉日登舟。预先邀集十余位美人,来家叙别。十余位美人亦齐设饯行之席,挹香家家都去赴席。仲英、梦仙与端木探梅等几个好友,也有祖饯之举。挹香忙碌了十余天,然后置办了些旗锣扇伞,上任的仪仗。到了吉日,先请父母登舟。铁山与老夫人见儿子出仕,欣欣然皆有喜色,遂乘轿而往船内。又命侍儿至梅花馆扶爱卿,怡芳院扶秋兰,步娇馆扶素玉出厅上轿,未片刻齐至船内。发付了轿役,然后将宅子与挹翠园暂时封锁,留了两间叫人看守。童仆婢妪皆到了船内,有的领好了吟梅、亦香,有的抱好了小兰、幼琴,挹香见已舒齐,遂命开船。舵师正欲开船,忽见十几位美人都乘轩而至长亭送别,又耽阁了少顷,轿儿去了。然后一棒锣声,往杭州进发。 一路顺风相送,到了杭州,在公馆内住了几天,便雇舟至余杭。其时乃九月望日,上任尚早,挹香独自一个人,青衣小帽,先来察访民情,细观风土。原来挹香虽则是冀求仕进,不与专心利禄者相同,他无非要报父母之恩,显扬门闾,想在地方上留些恩惠,于众百姓除暴扶柔,锄强济弱,方遂平生之素志。况且他意谓一个邑宰,乃是民之父母,不可不刻意留心,所以青衣小帽,独自一个人入境观风。主

那日舟泊离城五里,他也不带一个人,悄悄的往城中探访。才入城,见原任余杭县的告示昭昭贴着,挹香看了一回,倒也十分羡服。于是又至城中,在着一家清净茶坊饮茶歇息。只听得座头茶客娓娓而谈,说什么东关外延福寺中方丈和尚甚为淫恶,“前日何宦有个小姐到寺中进香,只带得一婢,那和尚竟奸了他们主婢二人。那位小姐回家后无面见人,竟自寻短见,你想这可是害人贼秃么?闻得他还与那吉祥庵尼姑来往。就是本县大老爷虽是个清直好官,奈何是宦家公子,不甚深悉民情。如今闻说新官要到任了,不知可能替地方上除去这些暴恶否?”又一人道:“这话不差。就是这几个恶棍,也拿他无可如何。前日阿新、阿宝在着一家烟馆中,竟是抢夺烟枪,做出许多无法无天之事。”又一人道:“这都是在上者耳目受◆,所以使他们如此猖獗,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你若与他争执,他又靠官托势;要处治他们,只是无钱不行。所以地方上惜财忍气,使他们更觉猖狂了。”主

挹香听罢,便拱拱手佯问道:“二位兄方才说的延福寺淫僧强奸人家处女,以至逼死人命,这句话如何知道?”那二人见挹香恂恂君子,也便拱拱手道:“吾兄有所不知。那和尚强奸了何氏的小姐,后来自寻短见,乃是他们一个小香火私下对我说的,所以如此明白。”挹香道:“这何姓是何等人家呢?”那人道:“他的父亲曾为无锡县尊,官名锡爵,已过世多年。所生一子一女,其兄已入胶庠,名唤复新。”挹香听了摇头称恶,又问道:“阿新、阿宝却是何人?为什么这般无礼?”那人道:“阿新、阿宝乃是县里的舆夫,作事十分强横,人皆呼他为蝎子王的。”挹香道:“原来如此。”便会了茶钞。 行至一条闹市之街,见许多人围着在那里吵闹,挹香上前一看,见三人在着小菜担上强要什物,那人不与,在那里扯胸相打。挹香问道:“你们为着何事?”那小菜担上人说道:“他强要我们小菜,我不与他,他竟在此吵闹。”挹香笑道:“你们要多少?”三人道:“我们多也不要的,只要十余文货物。”挹香道:“卖菜的,你与了他罢,我来付你钱可好?”卖菜的听了,便放了三人,三人始去。挹香便付了数十青蚨与卖菜的,问道:“这几个人为什么白要人的东西?”卖菜的说道:“这三个人乃是此地的恶棍,一名到就要王三,一名包相打陆二,一名无即怒褚阿春。不与他,他就要相打的。”

挹香道:“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去禀官?”卖菜的道:“相公,你那里晓得。他们拿来掇去,却是有限,何必去与他结冤?”挹香笑道:“你倒是个怕事安分的人。”说着便缓缓而行。又探听了一回,然后归舟。 一连访问了半月,初二日始移舟码头,自然有县属人员与执事人等到来迎接。挹香方才进衙,端整接父母家眷到衙,又往文庙拈香,然后拜客。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卷五十三" 孝感九天割股医母 梦详六笏访恶知奸"

话说挹香上任之后,即往各处拈香,又往绅家宦拜谒了一回,便到何复新家来,只说与他父亲有什么世谊,特来拜褐。复新即相邀进内。挹香叙谈了一回,即屏退左右,向复新说道:“世兄,你可知令妹之死么?”复新听了,倒呆了一呆,便说道:“舍妹之自尽,究竟不知何故,为何老父台倒知确实?”挹香便将淫僧之事,一一细告,复新方悉其故,便说道:“此事如何?”挹香道:“只消如此如此,包你令妹伸冤全节。”复新听了,便起来深深一揖道:“全仗老你父台老世伯包涵。” 于是挹香即别,复向延福寺而来。托言拈香,进寺得晤方丈和尚,见他生得十分凶恶,果然像个淫僧。挹香故意施威,见他有些不悦,便道:“大和尚,你为什么见了本县不跪?”那和尚道:“咱又没有犯法,对你跪什么?”原来挹香有意激词,好驳他差处,听他说了这句话,便拍案大怒道:“你敢冲撞本县么?左右与我拿下。”两帝牙役一声答应,顷刻将那和尚拿下。挹香即命带归衙门,自己乘轿亦归,立刻公座大堂,命将和尚扯上堂来,拍案谨:“本县莅任之初,便访闻你是个淫人妻女,不守法制的狗和尚。如今本县到寺拈香,你竟敢恶言冲撞么?”那和尚便冷笑了一笑道:“大老爷,小僧淫人妻女,可有什么凭据?”正说间,只见外边极口称冤,蜂拥上堂。挹香便问差役道:“公堂之上,那个如此吵闹?”差役禀道:“是求大老爷伸冤的。”挹香知是复新,便道:“取呈词上来。”于是差役即将复新状词呈上。挹香看了,便拍案大怒道:“狗和尚,你说没有凭据,你自己去看来。”说着将呈词掷下。那和尚见了状词,早惊得目瞪口呆,还欲强辩,被挹香一番大怒,又命婢女当堂质对。和尚只得招成,录了口供,即交僧纲司暂时管押,侯申详上宪,再行定罪。一面禀达上司,求奏何氏强奸殉烈请表扬的摺子。日后和尚拟以火花,延福寺因御赐创造的,不能拆毁,重新另觅住持。吾且表过。

再说挹香除去了地方一害,众人已钦羡贤能,他又示约重申不准妇女入庙烧香。告示一出,四方布挂,上写着:

示谕事:照得妇女入庙烧香,本于例禁。兹有本邑士民,往往有令妇女入庙烧香,以至三五成群,大伤风欲。此皆家主不严,致有此弊。乡愚俗子,相习成风。不知聪明正直谓之神,岂有拜佛祈求便得幸邀福庇。本县莅任之初,即访得延福寺淫僧在案,嗣后尔子民务须各遵法令,不准入寺烧香。为家主者亦宜劝导,毋再结队成群,自贻伊戚。为此示仰合邑僧人子民等知悉,如再有妇人入寺烧香者,当即立拿该僧及妇女家主到案,从重惩办。本县爱民如子,言出法随,尔等毋再蹈故辙。切切特示。 挹香这张告示一出,众百姓更加赞叹,无不懔遵。

那日挹香又传阿新、阿宝到来,细细将他斥责了一番,打了五百板,当堂革去花名,永不准更名复充。

又命差役往拘到就要王三、包相打陆二、无即怒褚阿春三人到案。三人到了法堂,挹香道:“你们抬起头来,可还认得本县么?”三人抬头一看,吃惊不小,原来小菜担上劝相打的就是本县大老爷。忙磕头不住的道:“小人该死,知罪,知罪。”挹香道:“你们为什么做这许多游手好闲之事?可知他们肩挑贸易,一天能趁几何?还要白取他的货儿,你想该也不该?如今你们既已知罪,本县也不来罪你,与你几贯钱儿,你们各自去安分守己的做些营生。若再恃强行霸,本县访闻之后,定重从重惩办的。”说着,便命侍从去取了三十贯青蚨,散给三人,又善言劝化了一番,然后使出,三人十分感激,口称青天不绝,从此弃邪归正,不作这个勾当了。 地方上自从挹香到任之后,见他断事贤能,又加爱民如子,所以大家欢乐。就是那不守本分的人,也潜迹藏形得多了。吾且慢表。

却说过青田有个亲戚,姓王名水溪,在着杭州傅氏训读。这家姓傅的杭州推为首富,其主人名古雪,号月岩,性甚风雅,人极和平。房廊叠创,如未央宫之万户千门;妻妾广罗,如阿房宫之镜荧鬟扰。更有一座花园,造得比众不同,园墙尽用真玳璃石驳砌,则园内之大观,不言可喻矣。这位王水溪已馆了数年,因病返苏。到了病愈之后,将要赴杭,因往洞泾,约过青田同往杭州游玩。青田本慕西湖景致,欣然允诺,即解了十天馆,与水溪同舟而行。到了杭州,住在水溪馆中。游了两口花园,见园中萌翠阶、珊瑚树、玛瑙花、碧霞石,奇花异草,画栋雕梁,一切玲珑装饰之处,真个目不暇给。水溪又陪游西湖诸胜,玩了两日,又耽搁了一日。游怀已畅,遂别了王水溪,唤舟而归。一路上听得有人说起新任余杭县断狱新奇,官清如水,忽然触动青田之念,便驾舟至余杭。吾且住表。

再说金挹香折狱公平,人人称赞。那晓一日铁山多饮了几杯酒,忽然酒湿攻发,不觉大吐,竟致戕伤胃气,抱病卧床。老夫人甚属忧闷,挹香与爱卿等轮流陪侍。常言道藜藿之体易感风寒,膏粱之体易受暑湿。挹香就在本城请黄、陆两医,服了两剂药,铁山竟发起热来,三天不曾出汗。挹香着急道:“怎么服了药倒不好了?”那日正在心里忧闷,忽报过青田至。挹香看了名贴,谓侍从道:“此人乃本县问业师,不可轻慢,快开正门,说我出接。”说罢冠带出迎,青田亦谦谦逊逊。见礼后,延入书房坐下,家人献茶毕。青田道:“别来垂一载矣,闻得吾弟勤劳政事,远播鸿猷,不胜羡慕。”挹香道:“自愧不才,时惭夙夜,何敢劳青翁谬赞。”说罢又问道:“青翁还是几时动身的?”青田道:“昨从武林来,顺道一访。自动身后已将旬日矣。”挹香道:“洞泾馆内可托人代庖否?”青田道:“未用代庖,解十天馆在那里,明日必要动身了。”挹香道:“如此今日屈留敝衙一叙,并烦要诊视开方。”青田便询何人贵恙,挹香道:“家严偶染风寒,已将五日。谁知服了药后,寒热益增,三天无汗,兼之呕吐频频,是以十分焦灼。”青田道:“服过何人的方药?”挹香道:“就服了黄、陆两医的两剂。”青田道:“请教药方。”挹香即进内取了药方,递与青田,一面命庖人治酒,一面命人通知内衙端整一切诊治之事。

再说青田看了药方道:“案上说病在阳明,用柴胡似嫌太早。”又道:“柴胡如何竟用了七分?”说罢又向挹香道:“尊翁处就去望一望罢。”挹香十分欢喜。就引青田至内室,爱卿等避去。老夫人见了,请青田坐下,挹香将帐儿揭起。铁山见了青田,便道:“青翁久违了。几时来的?”青田道:“此时才到。”又道:“铁山兄,不要劳神,待弟来诊一诊看。”便诊了寸关尺,谓挹香道:“尊翁素有酒湿,胃中又积些寒痰。”说着立起,做了一纸捻,蘸了些油,先在火上怛了一怛,然后点了火,俯首人帐道:“请教铁山兄舌苔。”观了一回道:“铁山兄,请安睡罢,愚弟外面坐了。”挹香复引至书房,取了文房,又磨好墨,青田更将如意笺摊开,想了想,便写了一个脉案云:

胃挟寒痰,脾蒙酒湿,以致神倦气亏,频频喘息。热三日汗不解,舌苔薄白,脉象滑数。余邪留恋阳明,风食大宜谨慎。法当温中利湿,拟解酲汤加减,候黄、陆两先生正,并请主裁。

写毕,谓挹香道:“尊翁之病,一味酒湿寒痰,则宜轻描淡写,达表疏邪,热可自退。”挹香道:“今日可要用柴胡?”青田道:“非少阳经病,可以不必。”便凝神片刻,写了一方,递与挹香。挹香一看,见上写着:

苏梗钱半 蔻壳一钱 赤苓三钱 神曲三钱 前胡水炒七分 干姜七分

泽泻三钱 木香煨一钱 杏仁去尖三钱 陈皮一钱 青皮一钱谷芽炒三钱另加阳春炒仁末七分冲服

挹香看罢,又至内庭与父母看了,然后命人赎药。一面摆酒于书房,与青田饮酒不提。

且说家人赎了药来,老夫人亲自检点,爱卿等侍奉药炉煎好了,铁山服下,蒙首而卧。书房中席散已晚,是夜挹香与青田书馆谈心,至三鼓而卧。明日青田思返,挹香留之不可,便取出勾股算书,还了青田。青田收了。挹香亲送青田出衙,登舟而去不表。

再说铁山自服过了青田的药,睡了一觉,醒时微微有汗,呕吐亦止。过了一日,渐渐热退身安。那知一波未息,一波又兴。老夫人辛苦了些,又生起病来,初起就昏迷,饮食不进。挹香慌了,又去请医,那晓服了药,效验毫无。一日一日,渐至沉重,竟致时时发晕。挹香与爱卿等床前陪伴,寸步不离。其时铁山病已起,谓挹香道:“可惜青翁已去,如之奈何?”挹香愁眉不展道:“待儿唤舟至洞泾,请他到来。”铁山道:“不可。往返须要数天,尔母十分危急,安可走开。”挹香唯唯。正说间,只见爱卿急急走来道:“不好了,婆婆晕去了。”挹香听了,急得手足无措,疾忙至床前叫唤,谁知老夫人竟不醒来。一霎时弄得六神无主,呼唤的呼唤,掐人中的掐人中,挹香等六人留不住泪,一齐哭出。铁山禁之勿哭,众人那里熬得住。又闹了一回,老夫人始醒,开眼看了看挹香,挣了一句道:“儿吓,我的病是不济的了。”挹香听了,心如刀搠,道:“母亲不要说这般话,吉人天相,少不得灾退身安。”说罢泪如雨下。铁山亦怅然不乐。

挹香即便出外,便向家堂灶君前点了香烛,拜祷了一回。复到庭心中,双膝脆下,哭道:“苍天呀苍天,我金挹香立身于天地之间,上不能忠君报国,下不能驭众爱民。亲恩罔极,为人子者未报劬劳,如今萱帏病倒,得此危症,伏望神明暗中保护。”说罢也不顾痛,庭心中磕了一回头。忽想道:“古人有割股救亲一事,灵验异常,此时母亲病至如此,不若我来一试。”想罢便到书房中取了一把匕首刀,带了一只杯子,复到庭心跪下,将杯放于地上,勒起袖口,左手持刀,仰天而祝道:“苍天呀苍天,我金挹香寸恩未报,正欲显亲扬名,方入仕途,忽遭此变,抱罪愈深。伏愿上天保护,速赐安痊,我金挹香情愿拼此残躯,以抵不孝之罪。”说罢以口咬起右臂嚅肉,左手将刀一批,杯子中鲜血直淋,便忍着痛,带了杯刀回人书房,寻些腊条封了伤痕,放了匕首刀入内,也不告诉一人,便将割下的肉放入参罐内,煎了一回。半晌,亲自捧着那杯有肉的参汤,奉与老夫人吃了。是夜六人俱在床前陪伴。

老夫人服下参汤,说也奇怪,觉得身子有力,精神顿生。到了明日,竟不昏迷,挹香暗暗欢喜,仍不告明其事。日间与爱卿等五美人陪伴,不离左右。晚上老夫人又好些,挹香便叫爱卿等去睡,爱卿等那里肯听,仍是六人陪夜。三日之后,老夫人渐渐清楚,铁山便命人请了四个高明医士议方,开了一剂补药。老夫人服了几剂,由渐强健。未满两月功夫,铁山夫妇二人并皆复旧加餐。挹香大喜,方将割股一事说出,父母不胜惊骇。越数日,衙内之人尽皆知道。传到外边,众百姓闻知,尽赞金县令一榜秋魁,诚能不脱“孝廉”二字,不徒折狱公平也。于是三三两两,到处传扬。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割股一事,早已感动天心,那日在庭心中哭祝的几句话,早被空中二位神抵听见,一是散花苑主,一是月下老人。二人空中相谓而言曰:“我只道金挹香仅能悟空色界,谁知又能不匮孝思。”于是二仙直达天庭,奏明上帝。上帝准以金挹香日后仍归旧职,金铁山夫妇二人他日肉身朝阙,骑鹤归天。表过不提。 日月如梭,光阴如箭。且说挹香一任之后,已有一载。一日,轿子出门,行过一个热闹街头,见一人却是儒生打扮。挹香在轿子中望去,见那人有四大字在着背上,谛视之,上写“因奸谋命”四字。及轿子近时,那字又不见了。挹香疑甚,便吩咐左右:“与我拿下此人。”衙役奉命,把那儒生拿下,弄得街坊上的百姓都是十分不解,因说道:“这个人乃是这里王小梧秀士,为人并不作恶,为什么本县大老爷竟捉了他去?”街坊上三三两两,谈说不完。再说差役拿了王小梧到着轿前,那人自称:“生员王小梧,并没有什么过处,父台拿我来何故?”挹香笑道:“你干的勾当,你倒自己忘了么?”一面说,一面吩咐带到衙门再问。左右领命,一拥的回到衙门,早惊动街坊上的百姓,俱到衙门中来听审。

再说挹香到了衙门,立刻公座大堂,带上王小梧,问道:“你是那一科宗师进的?家中还有何人?”王小梧只得禀道:“生员乃前年朱宗师岁试拔取的。家中尚有一母一弟,一个妻子。生员素守家园,并不敢违条犯法。”挹香道:“好好好,你既是个黉门秀士,竟干了此等事情,还要抵赖么?”又问道:“你的妻子是那家娶来的?”小梧道:“乃本城曹氏之女,与我家素为贴邻。本来攀对蒋氏为室,后来蒋氏子死了,所以复对生员。”挹香听了,点点头道:“这家蒋氏在那里?”小梧道:“就在前巷。”挹香便故作怒容道:“我也不来问你别的,问你为什么奸人妇女,谋人性命?”小梧听了这句话,不觉目瞪口呆,面色如纸灰一般。停了良久道:“生员并没有此事,父台不要冤杀生员。”挹香见他形容局促,言语支吾,便拍案大怒道:“本县澄请如水,为什么要冤枉于你?”说了,命将小梧交学看管,明日再审,自己退堂。众百姓见小梧有此不端,恰遇着这个清官捕风捉影的审问,个人伸舌称奇,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退入内堂,便遣心腹家人往蒋家去唤他亲人到来,只说本县大老爷因有要事密讯,必不难为他们之语。家人奉命来至蒋宅。原来这蒋只有一个老妇,死的乃是他的儿子。如今本县大老爷叫他去,却不知为什么事情,初不肯往,乃至家人安慰一番,方才肯去。不一时来至内衙,挹香叫他在着花厅,屏退左右,便问道:“老妇人,你可是有个儿子,幼对曹氏为室?如今便怎样死的,你可细细的对我说。”那妇人听见问他儿子,不禁双泪齐流道:“青天大老爷听禀:小妇人所生一子,他的父亲早年物故,小妇人三岁抚育他成人,长大对了曹氏的小姐。不料去年六月中,好端端在着家中,顷刻间腹中疼痛,未及一个时辰,便身归地府。如今大老爷呼唤小妇人到此,问及孩儿,不知为着何事?”挹香道:“老妇人,你可知你们儿子之死,却是人暗中谋害的?”便将那件事告知蒋氏,并说现在讯明此事,定可与你儿子伸冤。蒋氏听了,方释然大悟,叩谢挹香。挹香叫他不可声张,便令回家。

老妇人去后,挹香在着花厅徘徊良久,想道:“昨日讯鞫王小梧,情迹已露,但是谋死蒋氏子,其中形迹无稽,却难摹拟。”踌躇良久,忽然想着了本县城隍十分灵感,何不今夕往祈一梦,或可明白,以结其案。主意已定,便往内堂告知爱卿,自己斋戒沐浴。到了二更时分,一乘小轿,两个亲随,向城隍庙而来。道士接进,挹香告其所由,道士唯唯听命,便端整了西书房,侯挹香安睡。挹香拈了香,暗暗的通诚一番,然后就寝。到了三更,梦见六个人手中都捧着牙笏,在那里朝拜灶君。俄而六人席地坐下,在那里诵读灶经。挹香看了一回,却被庙中蒲牢声惊醒,细详那梦十分难解,心中甚是不乐。 侯至天明,外边差役们与着大轿等已在那里伺候了。挹香即乘轿回衙,来告爱卿道:“昨宵之梦,见甚是不解。”便细细说了一回。爱卿想了一想道:“这六个人莫非隐寓姓陆么?”挹香点头道:“倒也有些意思。”便又问道:“持笏以拜灶君,又是何解?”爱卿道:“这定是名唤笏君了。”挹香拍案道:“爱姐所言不错。这坐在地下读经,必是暗寓‘下毒’二字。”又细细一想“陆笏君下毒,不错,不错”。十分欢喜,立刻坐堂,唤了两个能干的差役,限在三日内要拿陆笏君到案。 差人禀道:“不知陆笏君在着何处?”挹香拍案道:“你们做了差人,难道陆笏君尚且不知,倒来问起本县来,太觉混帐!”差人只得唯唯听命而出。连访了三日,那里有什么陆笏君。到了限期,挹香当堂比限,弄得差人叫苦连天。挹香道:“再限三天,若没有陆笏君到案,买了棺木来见我。”

差人无可如何,只得从新访辑。到了第二日,在着一家酒肆中,忽见一个人在那里饮酒,看他却像一个凶恶之徒。吃了一回酒,身边却未带钞,醉态醺然,强思赊欠。店主无奈,问其姓氏,那人道:“吾乃陆笏臣,难道你们还不认识么?”笏臣说着,两个差人听了“陆笏臣”三字,心中想道:“本县大老爷要什么陆笏君,却难拘取。如今有这陆笏臣之名,况且他强横悍恶,且拘他去搪塞搪塞,也是好的。”二人商量定了,便上前说道“你就是陆笏臣么?那人道:“正是,你问我则甚?”差人道:“本县大老爷访了你长久了。”于是不由分说,扯了便走。吓得笏臣要倔强也不能倔强,只得跟了公差而行。

不知到了县衙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卷五十四" 嘉贤能荣升知府 请诰命恩报椿萱"

话说差人拘了陆笏臣到了县前,便去禀报挹香道:“奉差往拘陆笏君,并无其人,拘得陆笏臣在此,请老爷发落。”挹香听了想道:“陆笏君乃爱姐详梦之言,如今有这笏臣,想朝拜灶君原是臣子之意,笏君误解也。”便大喜道:“你们能干得很,明日候赏。如今陆笏臣在那里?”差人道:“在着外边伺候。”挹香道:“唤他进来。”差人奉命而去。

不一时带到笏臣,挹香便坐花厅,问道:“你是陆笏臣么,”笏臣醉态蒙胧的答道:“小人正是。”挹香拍案大怒道:“你为什么替王小梧代谋妻子,下毒害人?如今他们都招实了,你快些从实招来,本县或可笔下超生。若说半句虚言,刑法伺候。”笏臣听了这句话,魂灵儿飞上半天,便道:“青天大老爷,小人从没有干这勾当。”挹香大怒道:“你还要抵赖,我晓得你刁顽凶恶,不用刑法,必不肯招。左右,与我取夹棍过来。”两旁一声吆喝,惊得笏臣天打一般,便道:“此事非关小人,都是王小梧之过。”挹香道:“我都知道,可从实招来。”笏臣只得说道:“去年五月中,小梧与曹女通了。因曹女幼对蒋家,所以设计图谋,买嘱小人到蒋家,只说看望蒋氏子。”挹香听了便问道:“你与蒋氏子认识不认识?”笏臣道:“是本来认识的。那日小梧付我一包毒药,叫我见机而作。我到了他家中,暗暗的放在茶壶之内。后来闻他死了,小梧送我一百两银子。这都是小梧买嘱小人的,还望大老爷明鉴,笔下超生。”

挹香命左右录了口供,暂行管押。又往学中提到小梧,挹香拍案道:“你干得好事!如今本县访拿到陆笏臣,讯明你与曹女私通,图谋为室。白银百两,嘱其下毒,药死蒋氏子,自己娶了曹氏为妻。你如今还要赖到那里去?”一面命差人拘他妻子,一面将小梧严刑鞫讯。小梧犹抵死不招。挹香又命王、陆二人质审,小梧见了笏臣真个在此,只得从实招了。录供既毕,曹氏亦到。挹香往下一看,见他果然生得丰姿绰约,态度轻盈,朱唇未启,笑口先含。挹香看了,忽生怜惜之念,问道:“你是王曹氏么?”曹氏答道:“小妇人正是。”挹香道:“你为什么私通王小梧谋害前夫?”曹氏听了,红着脸低头哭诉道:“小妇人私通愿认,谋害难当。还求爷爷明鉴。”挹香道:“我也晓得,但是你既做了女子,须要晓得九烈三贞,不应该既许蒋家,复通王姓。如今本县也不来罪你,你回去善事姑嫜,恪遵妇道就是了。”说罢令之出。曹氏感激叩谢而去。 挹香将小梧拟了斩罪,陆笏臣得钱谋命,也拟了斩罪,立刻申详上宪,候部文到了,二人俱要绑赴市曹枭首。正是:

  财为催命鬼,色是杀人刀。

挹香自从办了这件无头案件,邑中都称他再世龙图,少年贤宰。不数日上司已知,十分敬他,立刻升他为杭州知府。挹香得了此信,十分欢喜,将余杭县任上公事一一了毕,又将政事一切交代新任邑宰。自己寻了公馆暂住几天,往各处游玩一番,然后别了邑中绅士,雇舟赴杭。到了动身这日,街坊上香花灯烛,父老皆环叩阶前。挹香十分不忍,便出了轿,一个一个扶了起来,便道:“本县到此,也没有什么好处,你们何劳如此。但望你们归去,长者教训子孙,幼者孝顺父母,气死不要告状,饿死不要做贼就是了。?

众人听了,重又叩头道:“大老爷良言谆切,我等子民自当谨遵。但是大老爷到此三年,只饮民间一杯水,又替我们地方上除暴锄强,今日荣升而去,叫我们那里舍得。”便一齐执着长香,送至码头。只听得一片哭声,皆为不舍挹香之去。于是又替挹香脱靴敬酒而别,挹香方始进舱。爱卿笑谓挹香道:“做官做到你这地位,不愧民之父母。”

挹香使命舟人启棹往武林而去。未三日已抵省垣,斯时比做余杭县更加显赫了,早有知县与府属诸官在码头迎接。挹香吩咐各自回衙理事,自己乘轿进衙,复迎父母妻妾辈,然后拈香放告,谒宪拜客,忙碌数天。

一日,挹香拜客归来,忽有一人拦住了轿子,称冤不住。挹香便命轿子住了,接了呈词。原来是告为因贫赖婚,妄攀贵族之事。原告沈新之,幼定湖州乌程县李又初之女为室,李姓因贫图赖,别订他姓,恳请伸冤一事。挹香看了呈词,十分大怒,便向沈新之道:“你且回去,待本府传齐人犯后,替你伸冤就是了。”新之叩头而去。

再说挹香回衙,立刻行文,仰乌程县速提李又初及原媒到案。这角文书出去,停了几天,一干人犯俱押解来杭。挹香立刻坐堂,将李又初审问,便道:“李又初,你的女儿已许沈氏,为何复结他姓?”又初禀道:“这是沈新之自己情愿退婚,所以小人别对他氏的。”挹香听了大怒道:“胡说!他既情愿退婚,为什么还要到本府处来称冤告状?明明是你艳富欺贫。”吩咐掌嘴一千。又初听了,吓得叩头如捣蒜一般。挹香道:“你既畏打一千,本府罚你一千妆奁银子,送女与沈氏完婚。”又初道:“一千银子尚可遵断,若说要女儿到沈氏,今已订姻别姓,不可挽回的了。”挹香听了大怒道:“胡说!沈新之原媒幼订,你尚且会图赖,别订之姻,难道不可回绝?罢了,本府替你行一角文书,仰乌程县断结此事。你回去速速将女儿送来,与沈新之成亲。”便提笔判日:

勘得沈新之与湖州李氏,幼结姻亲,鸳联早卜;壮遭贫窘,燕好难赓。问嫁杏兮何时,空茁相思之草:叹◆梅之迨吉,谁迎解语之花。待字香闺,璧犹洁白;藏春绣阁,颜正娇红。而奈何竞悔噬脐,不容坦腹。劈断交柯之树,分开并蒂之莲。艳富欺贫,别翻蝶谱;怜新弃旧,另许鸳盟。堪恨二老之痴愚,割爱百年之伉俪,律有大法,例顺人情。断以完姻,同赋瑟琴之乐;绝其图赖,不容尺寸之嫌。本府特以表阴阳之风化,非为艳花月之新闻也。此谳。

挹香判完了,李又初只得唯唯听命。吾且表过。 再说挹香一日在衙,忽报叶仲英、姚梦仙俱中了进士,梦仙二甲点了词林,仲英三甲点了主事。挹香大喜,即修书二封,寄吴中贺喜。光阴迅速,莅任以来,已有二年之久。挹香意谓做了这一任杭州府,卸任之后,也可急流勇退了。那日写了一封信,又修了一个本章,托邹拜林代奏枫宸,请封父母。这一本奏上,圣上知道挹香是个贤能的邑宰,上宪保举他为杭州知府的,如今上本求请封赐,孝思可嘉,十分欢喜。便亲提御笔,钦加挹香为尽先题补道,恩赐二品封典;其父诰授荣禄大夫,母封一品太夫人;正室钮氏亦封二品夫人,其余四妾俱封恭人。钦赐龙章,宠锡霞帔凤冠,准其留任养亲,尽心民瘼。这旨意出来,挹香的公私恩情俱可报答。

再说挹香三子一女,俱已长成。吟梅已有八岁了,在着余杭县任上已经读过三年书了。亦香、幼琴、小兰俱是六岁了。挹香便请了一位仁庠秀士,在着衙门训读。喜得他们饶有父风,十分聪敏,挹香也甚快活。一日无事,吩咐家人端整轿子船只,同了爱卿等五人,先往天竺进香,毕后,下船往西湖游玩。果然真山真水,好景不凡。过了柳浪闻莺,又至苏堤春晓、雷峰夕照、南屏晚钟、平湖秋月等几处游玩了。挹香吩咐停船,也不带着长随,独自一人到岸上而来。拜谒岳坟毕,又将秦桧等踢了几脚,骂了一回。然后至苏小墓前,见其四围翠柳,一带奇花,墓上盖着一亭,翼然可望。挹香看了一回,见四顾无人,即倒身下拜。拜罢又题诗一律于碣上,以志凭吊。诗曰:

  石马孤嘶荆棘丛,昔时杨柳色全空。

  鲍仁未解花铃惜,阮郁先求蝶路通。

  芳草欲癯千古绿,夕阳犹剩六朝红。

  至今凭吊情何限,大有真娘墓上风。

题毕,下面写着“杭州知府事企真山人金挹香题。”又至几处游玩一遍,叹道:“如此名山胜景,真令人涤尽尘襟,洗空俗虑。他日挂冠归去,也要来隐避嚣尘。” 说着移屐归舟,与五位美人谈谈说说。忽又想着吴中几位美人了,便道:“不知吴中几位姐妹如今可红妆无恙否?此时谅必也在那里念我了。”心里一生惆怅,不禁掉下泪来,叹道:“人人说我金挹香有艳福,谁知仍要分别,虽剩十几位美人,我又出仕而不能常叙。”想着不觉浩然有归志,乃道:“我要辞官归去了,免得日后十几位美人去了,又增我惆怅!”爱卿道:“你也无须惆怅。你为报恩而来,如今本章已托林伯伯代达天听,想不日有封赠到来。你的恩也报了,任也满了,到那时解组归家,岂不是两全其美?如今思念姐妹们,只消写几封书信去问候可矣。”挹香点头称善。俄而舟已抵岸,差役们早已伺候,挹香命五美人先行乘轿回衙,然后自己起舟乘轿,排踏而归。他是性急的人,立刻修书十几封,又买些杭缎及土产诸物,寄至吴中。忽又想着过青田曾集汇诚坛斗会,有斗友五人,因想何不趁此时写信,也与他一函,告其父病即愈,并述将逢寿诞,要屈同五位于月内来衙,拜礼朝真二日。想罢又写了一函,一同寄去。不表。

再说圣旨已到杭州,挹香大喜,整了衣冠,摆了香案,开正门迎接圣旨。顷刻间天使到来,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知杭州府事金挹香肃躬循礼,忠国爱民,朕心甚喜。兹特钦赐龙章诰命霞帔凤冠,饮加尔二品封典,以道员补用。尔父铁山诰授荣禄大夫,尔母王氏诰封一品太夫人。尔室钮氏亦封二品夫人,次娶四妾,俱封恭人。准其在任养亲,尽心民瘼。曲体朕心,毋违简命。谢恩。钦此。

天使读毕,挹香三跪九叩首,俯伏谢恩。然后相邀天使,天使回道:“覆旨要紧。”一茶即别。 挹香送了天使,然后将两副封典捧到父母之前,双膝跪下,说道:“孩儿蒙父母养育深恩,思一报而未得。如今奏明圣上,蒙朝廷恩赐封典在此,孩儿也算报答两大人万一之恩了。” 铁山夫妇大喜道:“我儿起来。我们两个抚汝长成,十分爱惜,幸得你努力功名,关心仕进,今蒙圣上恩渥加隆,不枉我们一番抚育。”说着,即命摆酒,又去请五房媳妇到来,一同欢叙。俄而五位美人冉冉而来,拜见翁姑,一同人席。挹香又向爱卿等五人说道:“你们都有诰命到来。”爱卿等心中暗喜。铁山道:“挹香,你这出仕余杭一举,子道得全,夫纲克尽。这五位媳妇,你也对得过他们了。”挹香道:“此皆赖两大人之恩,得有今日。”说着大家欢喜,满泛葡萄。挹香道:“出月初三,爹爹花甲之辰,孩儿已写信到洞泾,相请过青田邀同汇诚坛斗友五人,于月内来衙拜礼朝真二日,一则告曩日之病痊;二则祈将来之福庇。到了初三日,孩儿还欲与爹爹奉觞献寿,不识爹爹意下何如?”铁山点头答应,老夫人听了,亦欣欣然有喜色。于是重进霞觞,再斟美酒,直至玉漏沉沉,方才散席。

挹香送了父母归房,便往爱卿处来。挹香谓爱卿道:“我蒙姐姐垂青,十分眷爱,不弃鄙人,得谐伉俪,如今博得这个封典与姐姐,我也算了其心愿矣。”爱卿笑说道:“曩日逢君,已知君非池中之物。又蒙殷殷怜惜,所以愿订终身。如今得邀浩荡皇恩,实出君之所赐也。”正说间,吟梅至,挹香道:“汝五经早已读完了,我有个对在此,汝可替我对来。”吟梅恭恭敬敬的说道:“请爹爹上联。”挹香便道:

  春到荒畴,鸟语绿杨添逸志。

  吟梅听了,也不思索,便对道:

  花看上苑,马嘶芳草最骄人。

挹香听了,拍手大喜道:“汝他日必胜我十倍。”便取了四匣侍笺、四锭◆麋墨、十枝彩毫、一方端砚,赐与吟梅,吟梅不胜欢喜,收藏了然后去安睡。挹香与爱卿也归寝室。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五十五" 花厅上青田礼斗 府衙内白日飞升"

话说挹香那夕住在爱卿房内,一夕无词。明日便到四美人处说道:“四位妹妹,如今我已博得功名,得邀封赐,我想过了父亲寿诞,好辞官回去了。我们重至挹翠园中,赏花饮酒,比着衙门拘拘束束、一领朝衫好得多哩。”素玉道:“且俟公公过了生辰,再行拟议。就是停两月,你任也满了,那时退归林下,免得多上这一本了。”挹香点头称是。

正说间,外边递一封信来,挹香一看,却是梦仙的。展而视之,方知梦仙授了右赞善之职,邹邦林升为国子监祭酒,仲英仍为主事。三友已是同伴圣颜,大家荣显。挹香非凡得意,也修书进京称贺。

过了数天,忽报洞泾过师爷船到。原来青田接到信札,知挹香升了杭州府,不胜大喜。又悉拜斗一事,便与汇诚坛中诸友说了,唤舟一只,同伴至杭,已经月杪。燕墨绶、周子鸿、计宝卿、宋树生、易菊卿五人要游富宅花园,见识玳璃石围墙。青田道:“游览且慢,宜先至金宅拜斗要紧。”此时,挹香迎至船边,六人登岸,挹香谦谦逊逊接到花厅,叙坐用茶,与五人略谈寒温,就此请他们花厅上拜斗。一面命人另备素筵款待诸友,一面命人打扫房廊,留诸友耽搁。青田等拜了一天,第二天已是初一,寿期在迩,挹香便命端整一切,又命去唤名班戏子。青田等又拜了一天斗。到明日初二,挹香留青田诸友吃了寿酒回去。青田允诺,偕五人便去游玩不表。

再说金衙中到了初三正日,文武官员以及绅士们都来替挹香父亲祝寿,往来的礼物络绎不绝。挹香命摆酒席款待官绅,开场演剧,热闹非凡。挹香自己到里边请了父母,奉觞介寿。不一时五媳俱至,俱是凤冠霞帔,冉冉而来。于是挹香与爱卿二人登毡拜祝,毕后四美人俱一齐上来行礼,然后吟梅、又香、幼琴、小兰四人上来拜寿,真个是群仙同庆,海屋添筹,不胜欢闹。

正在那里庆祝遐龄,忽见外边门皂进来禀道:“外边有个和尚,说要面见大人。”挹香大怒道:“今日太老爷生辰,那里有什么功夫去见那和尚。他无非来募化些银两而已,你对他说我是个不信僧道的,呼他不许在这里胡闹。他若必要见我,你可叫他明日再来可也。”门皂又禀道:“小的也如此对他说的,他说什么‘也不是化缘,也不是求米’,他是从普陀山拜佛而来,因与太老爷太夫人有缘,特来请见。”门皂说着,挹香的母亲道:“他既特地到来,我儿何不命他进来,看他有何话说。”挹香听了,只得命门皂出去唤他进来。

门皂领命而去,不一时和尚进来,挹香将他一看,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斋

头带莲花法帽,身穿百衲道袍。足踏棕鞋赤脚,手拖禅杖经包。相貌神清骨秀,身材六尺摇摇。问他何处乍归来,答道普陀初到。

挹香本来不信僧道的,如今一则见他骨格清奇,二则自己也有厌绝红尘之意,所以恭恭敬敬立起来说道:“老和尚何处而来?我金某有失迎迓,望勿见责。”挹香说着,那和尚大模大样拱拱手道:“贫僧从普陀山而来,因你二亲尘缘已尽,所以特来指引迷途的。”说着口中便念道:

人生百岁终须老,莫把富贵功名恋不了。早些携手入仙道,超脱尘嚣。膏粱何足羡,华?无难常好。于孝孙贤,何必把心操。归十洲,游三岛,任意逍遥。

挹香听了,笑说道:“和尚,你之言误矣。我父母年虽矍铄,精神尚健,今日华堂称寿,你何出此言耶?况我金挹香深恩未报,正要奉侍晨昏,稍全子道,不要你来假惺惺的劝化。”那和尚笑说道:“这也是寿数该终,不能挽回天意的。我对你说了罢,你父母前生乃是南极仙翁身边一对童男女,因为误念思凡,所以投生人世。如今尘缘已尽,宜入仙班,所以老僧奉仙翁之命,特来指引你父母归途的。就是你父母升仙之后,依旧逍遥,比红尘中还好哩。”说着便向空中一招,只见二只白鹤从空飞下。

挹香一见,慌得呆了,便扯了和尚道:“人生富贵在天,死生有命。我正要孝养二亲,要你来点化什么!”说着便命左右:“与我拿下!”铁山摇手道:“我儿不可造次。我们两个人年已花甲,本是谢绝尘缘的时候了。如今那老法师既奉仙翁之命,来促我们归班,我们已抚养你长成了,如今子孙满座,我们向平之愿亦已了矣。不必悲伤,我们要随长老去了。”

挹香听了,不觉大哭道:“孩儿正要报答劬劳,为何二亲竟被这妖僧煽惑,要撇了儿媳们而去?还望二大人三思。”铁山夫妇二人笑道:“孩儿,你太愚了。你想人生在世,就是到了百岁,原要死的。如今蒙这位长老引我们归仙,岂有什么妖言煽惑之理。你须要教养三个孙儿,以继箕裘之志。妻妾中须要和睦,祭祀不可不诚。这几桩你须记着,我们心中也安慰了。”挹香听了,唯唯答应,不觉悲从中来,又放声大哭,将和尚骂了一番道:“我们好端端庆祝遐龄,要你来什么归班不归班,使我们父子分离。”和尚听了笑道:“这也不好怪老僧的。老僧无非来指引你们去归班的。” 老僧说着,铁山又唤爱卿道:“大贤媳,你是个操家勤俭的人,我们二人去了,你须要勤抚幼子,恭敬丈夫,我们二人也感你的情了。”爱卿含泪答应。铁山又唤琴音等四人到来,也吩咐道:“四位贤媳,你们都要一例敬夫,静心训子,夫唱妇随,家道可成。”四人俱唯唯听命。铁山又唤吟梅到来,说道:“孙儿,你的祖父母,如今蒙这位老和尚带我们去做仙人了。你们须要勤心书馆,遵听先生教训,弟兄们不要争闹,父母等须要孝敬。千万记着。”吟梅听了道:“公公婆婆不要去,不要去。他们多是拐子,望公公婆婆休去上他的当。待爹爹叫差役拿了他,细细的拷问他一番,问他为什么要拐公公婆婆去。”说着扯了公公婆婆大哭起来。

铁山道:“孙儿,你也不要怪他,他是一个好人,如今来接我们去仙家游玩几天,就要回来的。”吟梅道:“仙家也没有什么好玩,你们不要去。停几天我同公公婆婆一同到西湖上去游玩,只怕好玩得多哩。”铁山听了吟梅的一番言语,爱他十分乖巧,便说道:“如此我们不去了。”吟梅方才快活。铁山夫妇即进房香汤沐浴,更换衣裳。吾且住表。

再说外边宾客们正在饮酒观剧,甚为热闹。及至戏将一半,不见挹香出来,众宾客便问家人道:“为何你们老爷进去了还不出来?”家人答道:“方才来了一个和尚,说什么南海普陀山归来,奉着南极仙翁的旨意,到来迎接太老爷太夫人同归仙界。半空中忽来了两只白鹤,如今不知太老爷太夫人去也不去,老爷尚在那里挽留。”众宾客听了,都讶道:“有这等事,白日升仙乃是古今奇事,想金公夫妇前生是个不凡之辈,所以有此奇事。”于是众人都十分奇讶,表过不提。

再说铁山夫妇二人香汤沐浴毕,重至堂前道:“方才的话我已说过的了,我们就此行矣。”挹香听了大骇道:“爹爹母亲真个要去的么?”铁山笑道:“有此佳遇,安得不往。倒是留着臭皮囊在人间的好么?”挹香大哭道:“既是爹爹与母亲必要去的,待孩儿们来生敬一杯。”铁山点头道:“这倒使得。”于是挹香命家人另摆了一席酒肴,请二老居中坐了,挹香跪在地下,斟了两杯酒,叫家人奉与二亲。挹香大恸道:“二亲既欲升仙,孩儿也强留不得。望爹爹母亲满饮此一杯,待孩儿拜别。”说着放声大哭,晕倒地中。

爱卿等见挹香昏去了,都来灌救。停了半晌,方才醒转,重复大哭,来与那和尚拼命,说道:“妖僧,你要骗我父母而去,我同你拼了罢!”说着来扭和尚。那和尚不慌不忙,说声“去罢”,见铁山夫妇各自骑鹤而去。挹香苦极来扯,那里扯得住,顷刻间一堂欢乐,变作悲伤不知可有挽回否,且听下回分解。

卷五十六" 遵礼制孝子丁忧 问踪迹痴生辛苦"

话说挹香放了和尚,来扯父母,谁知父母已在半空中了,说道:“孩儿不要悲伤,我们去了。”挹香回顾和尚,也是杳然不见,不觉抢地呼天,哭声大震。早惊动外边宾朋绅士及过青田斗友六位,问于家人,方知挹香父母业已飞升。大家奇骇,命家人去请了挹香出来,问了一番,又劝慰了一回,然后大家辞去。挹香送过青田斗友六人下船,宾朋既去,挹香便将戏班六局等一切遣散,自己写了一本丁忧的奏折,禀明上司,求为转奏。然后也遵例成服,设了位儿,依旧开丧领贴。忙了十余天,即雇了船只,端整回乡,省中府属各官与着绅士们都往码头送别。挹香命船上换了白旗白号,然后回吴。一路上也有官员路祭,十倍威风,路上繁华,吾且不表。

一日到了吴中,早有亲戚们到来迎接。挹香即命僧道们招魂入室,重新开丧设祭。众亲朋处都来吊唁,挹香极尽恻怛。忙碌了十余天,方才清静。挹香足不出户,在家读礼,重复将挹翠园收拾了一回。爱卿与四美仍旧各居旧室。到了终七之后,方才出外。心念美人,便先至王湘云家来。细细的一看,湘云旧居之屋,却异从前。便上前问了个信儿,不敢妄为直入。后来问明别处,方知湘云搬去长久了。再问别事,他们却回言不晓。

挹香无奈,只得又至张飞鸿家来,只见内边侍儿出来问道:“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挹香道:“我乃姓金,名唤挹香。特来望望你们飞鸿小姐的。你可告诉他,说是杭州任上归来的,他就晓得了。”侍儿笑说道:“你弄错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张飞鸿小姐,我们只有陆蕊球、沈素芳两位小姐。”挹香听了想道:“莫非也搬场了么?这里本家可是姓汪的么?”侍儿道:“本家正是姓汪。”挹香笑说道:“既是姓汪,怎么说我弄错?”侍儿道:“不要管他弄错不弄错,我们张飞鸿小姐总是没有。” 挹香听了,心中好不耐烦,便说道:“我不来问你了,我自己进去,他们自然认得。”说着大踏步而进,一径望飞鸿房中走来。

那里知星移物换,飞鸿房中又换了人了。挹香进来一看,那美人却非素来相识的,又不是飞鸿,甚觉不好意思。便细细将那美人一看,见他生得来却也十分妩媚,但见眉横黛绿,口绽樱红,盈盈秀骨,弱不胜扶。见了挹香,便起身相接道:“贵公子尊姓大名?难得轻践此地。”挹香作一个揖,乃道:“小生姓金,名唤挹香。今日特为访旧而来,得遇芳卿。不知芳卿贵姓,几时到此的,倒要请教。”那美人答道:“贱妾姓陆,名唤蕊珠。还是旧春至此。方才公子说什么访旧而来,不知所访何人?”挹香道:“小生昔年这里有一位张飞鸿妹妹,与他相识的,因为小生出仕杭州,所以与他有五年不见了。今日所以特来望望他的,不知可还在着这里么?”蕊珠听了,便问道:“公子莫非就是企真山人么?”挹香道:“小生正是。不知芳卿何由知道?”蕊珠道:“妾有一个义姊,叫吴雪琴,他说起公子是个多情之辈,曾将公子所题的墨梅赐读,所以知道的。”挹香道:“如今吴雪琴可原在那里么?”蕊珠道:“原在那里。他时时念及公子,公子谅来尚未晤见。”挹香道:“不瞒芳卿说,小生在苫块中,直至今日才得出来。”说着又问飞鸿,蕊珠道:“飞鸿姐姐贱妾从未晤过,平素间闻得老妈妈说,已嫁琴川陈氏,如今已去之久矣。”

挹香听了,不觉流下泪来,便命侍儿去唤假母。不一时到来,见了挹香,便道:“老爷你回来了么?”挹香见是假母,便答道:“正是。妈妈久违了,你们女儿如今到那里去了?”假母使答道:“我们飞鸿女儿于前年秋里从了一个常熟陈秀才去的,临动身时,有两方帕儿、一封信儿,叫我寄与公子。及至余杭县,恰巧老爷又卸了任了,所以这封信儿仍在这里。后来老爷寄信到来,他已去了长久了。”挹香道:“这常熟陈秀才娶你的女儿去,还是作妻还是作妾?”假母道:“老爷,你又来了。你晓得女儿的性情吓,三五小星岂他所愿?”挹香道:“这也罢了。”说着叫假母取信来看。假母便去取了出来,递与挹香。挹香展开一看,却是二方白绉纱的帕儿,上面绣着信在那里。挹香便细细的一看,见上写着: 睽违雅教,瞬及三秋。每忆芝标,时萦寤寐。妾诚有意,君岂无心。而奈何关山遥隔,致教鱼雁疏通。迩稔勋祺,定符佳畅,公余之暇,诗酒何如?念念。兹者妾蒙琴川陈君有意相怜,百年愿赋,谐之归里,瑟琴同调。特告于君,并附微物戋戋,聊为表爱。从此与君判袂,一切务祈自爱。临池神往,不尽依依。妹张飞鸿裣衽再拜。

挹香看了这信,不觉凄然泪下。又问假母道:“如今王湘云家在何处?”假母道:“老爷你还不晓得么?他如今也从了葑门外一个蒋公子,于今春已经出嫁的了。”挹香听了道:“湘云妹妹竟也从良了么?”假母道:“不独湘云一人,就是公子认识的钱月仙、汪秀娟、冯珠卿、何雅仙这几人,亦皆不在了。”挹香道:“有这等事?不知所嫁的是何等之人?”假母道:“闻得冯珠卿嫁于开绸庄的王小安为室,何雅仙从了郝雪庵,钱月仙、汪秀娟都从了陆杏园为姬,如今又是一班新姐妹了。”挹香听了,浩然大叹道:“我原晓得的,前者与他们一别之后,他们花老春深。不能再会的了。如今果然一个个俱作桃花人面,叫我金挹香能无崔护重来之感耶!”说着泪簌簌流下。假母又劝慰了一番。

挹香又看见蕊珠十分要好,更加添出无限凄凉。假母说道:“老爷,你也不要惆怅,他们去的已去了,悲苦也没用了。我来叫女儿唱几个小曲儿,替你解解闷罢。”挹香听了摇头道:“妈妈,你又来了。我金挹香岂是弃旧怜新之辈。就是你们蕊珠姐姐,非是我金挹香无情,不再交好,你想我三十几位美人,一转瞬间皆成幻诞,若再与你们蕊珠姐姐叙首,只怕停了三年五载,又要分离,岂不是令人益增惆怅?况且我昔日繁华已经享尽,就是如今再与几位新姐姐交好,虽则众姐妹无有不怜惜痴生,但是我如此一番之后,花前之福我也不想享的了。”

假母听了。点点头道:“老爷之言一些不错,老身也不敢再说了。”挹香听了,笑嘻嘻又吟六言一首云:

  富贵从今参透,尘缘过后方知。

  失足昔时恨早,回头此日嫌迟。

挹香吟毕,假母与蕊珠俱不胜羡服。于是又饮过了一巡茶,方才告别。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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