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律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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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对偶第二十

  凡曲遇有对偶处,得对方见整齐,方见富丽。有两句对,(如“帘幙风柔、庭闱昼永”,及“惟愿取百岁椿萱、长似他三春花柳”类)有三句对,(如【蝶恋花】“凤栖梧鸾停竹”类)有四句对,(如“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四段相对类)有隔句对,(如“郎多福”及“娘介福”两段相对类)有叠对,(如“翠减祥鸾罗幌”二句一对,下“楚馆云闲”二句又一对,下“目断天涯云山远”二句又一对类)有两韵对,(如“春花明彩袖,春酒满金瓯”类)有隔调对。(如“书生愚见”二调,各末二句相对类)当对不对,谓之草率;不当对而对,谓之矫强。对句须要字字的确,斤两相称方好。上句工宁下句工,一句好一句不好,谓之“偏枯”,须弃了另寻。借对得天成妙语方好,不然反见才窘,不可用也。

论用事第二十一

  曲之佳处,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积;无事可用,失之枯寂。要在多读书,多识故实,引得的确,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隐事显使,务使唱去人人都晓,不须解说。又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西厢》、《琵琶》用事甚富,然无不恰好,所以动人。《玉玦》句句用事,如盛书柜子,翻使人厌恶,故不如《拜月》一味清空,自成一家之为愈也。又用得古人成语恰好,亦是快事;然只许单用一句,要双句,须别处另寻一句对之。如《琵琶》【月云高】曲末二句,第一调“正是西出阳关无故人,须信家贫不是贫”,第二调“他须记一夜夫妻百夜恩,怎做得区区陌路人”,第三调“他不到得非亲却是亲,我自须防人不仁”,如此方不堆积,方不蹈袭,故知此老胸中,别具一副炉锤也。

论过搭第二十二

  过搭之法,杂见古人词曲中,须各宫各调,自相为次。又须看其腔之粗细,板之紧慢;前调尾与后调首要相配叶,前调板与后调板要相连属。古每宫调皆有赚,取作过度而用。缘慢词(即引子)止着底板。骤接过曲,血脉不贯,故赚曲前段,皆是底板,至末二句始下实板。戏曲中已间宾白,故多不用。诸宫调惟仙吕许与双调相出入,其余界限甚严,不得陵犯。惟《十三调谱》类多出入,中商黄调以商调、黄钟二调合成,高平调与诸调皆可出入;其余各调出入,详见《十三调谱》中。或谓南曲原不配弦索,不必拘拘宫调,不知南人第取按板,然未尝不可取配弦索。又譬置目眉上,置鼻口下,亦何妨视嗅,但不成人面部位,终非造化生人意耳。凡一调中,有取各调一二句合成,如【六犯清音】【七犯玲珑】等曲,虽各调自有唱法,然既合为一,须唱得接贴融化,令不见痕迹,乃妙。何元朗谓:北曲大和弦是慢板,花和弦是紧板。如中吕【快活三】临了来一句放慢来,接唱【朝天子】,皆大和,又是慢板。紧慢相错,何等节奏。南曲如【锦堂月】后【侥侥令】,【念奴娇】后【古轮台】,【梁州序】后【节节高】,一紧而不复收矣。然戏曲亦有中段却放缓唱者,不可一律论也。

论曲禁第二十三

  曲律,以律曲也。律则有禁,具列以当约法:

  重韵。(一字二三押。长套及戏曲不拘。)

  借韵。(杂押傍韵,如支思,又押齐微韵。)

  犯韵。(有正犯--句中字不得与押韵同音,如冬犯东类。有傍犯--句中即上去声不得与平声相犯,如董东犯东类。)

  犯声。(即非韵脚。凡句中字同声,俱不得犯,如上例。)

  平头。(第二句第一字,不得与第一句第一字同音。)

  合脚。(第二句末一字,不得与第一句末一字同音。)

  上上叠用。(上去字须间用,不得用两上、两去。)

  上去、去上倒用。(宜上去,不得用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活法,见前论平仄条中。)

  入声三用。(叠用三入声。)

  一声四用。(不论平上去入,不得叠用四字。)

  阴阳错用。(宜阴用阳字;宜阳用阴字。)

  闭口叠用。(凡闭口字,只许单用。如用侵,不得又用寻,或又用监咸、廉纤等字。双字如深深、秾秾、恹恹类,不禁。)

  韵脚多以入代平。(此类不免,但不许多用。如纯用入声韵,及用在句中者,俱不禁。)

  叠用双声。(字母相同,如玲珑、皎洁类,止许用二字,不许连用至四字。)

  叠用叠韵。(二字同类,如逍遥、灿烂,亦止许用二字,不许连用至四字。)

  开闭口韵同押。(凡闭口,如侵寻等韵,不许与开口同押。)

  陈腐。(不新采。)

  生造。(不现成。)

  俚俗。(不文雅。)

  蹇涩。(不顺溜。)

  粗鄙。(不细腻。)

  蹈袭。(忌用旧曲语意。若成语,不妨。)

  沾唇。(不脱口。)

  拗嗓。(平仄不顺。)

  方言。(他方人不晓。)

  语病。(声不雅,如《中原音韵》所谓“达不着主母机”,或曰“烧公鸦亦可”之类。)

  请客。(如咏春而及夏,题柳而及花类。)

  太文语。(不当行。)

  太晦语。(费解说。)

  经史语。(如《西厢》“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类。)

  学究语。(头巾气。)

  书生语。(时文气。)

  重字多。(不论全套单只,凡重字俱用检去。)

  衬字多。(衬至五六字。)

  堆积学问。

  错用故事。

  宫调乱用。

  紧慢失次。

  对偶不整。

  右诸禁,凡四十条。在知音高手,自然不犯。如不能尽免,须检点,去其甚者,令不碍眼;不尔,终难为识者,非法家曲也。

论套数第二十四

  套数之曲,元人谓之“乐府”,与古之辞赋,今之时义,同一机轴。有起有止,有开有阖。须先定下间架,立下主意,排下曲调,然后遣句,然后成章。切忌凑插,切忌将就。务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又如鲛人之锦,不着一丝纰颣。意新语俊,字响调圆,增减一调不得,颠倒一调不得,有规有矩,有色有声,众美具矣!而其妙处,政不在声调之中,而在句字之外。又须烟波渺漫,姿态横逸,揽之不得,挹之不尽。摹欢则令人神荡,写怨则令人断肠,不在快人,而在动人。此所谓“风神”,所谓“标韵”,所谓“动吾天机”。不知所以然而然,方是神品,方是绝技。即求之古人,亦不易得。金在衡谓古散套无佳者,仅北调“万种闲愁”一曲。何元朗以为只得“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二句差胜,乃用晚唐罗隐诗。其余芜浅,殊不足观。余谓北曲尚有佳者,惟南曲最不易得。弇州谓“暗想当年罗帕上把新诗写”,是元人作,学问、才情足冠诸本。是大不然。此曲首调第一七字句,便下五衬字,既已非法;第三句多了一字,语亦无谓;第四五句“软玉温香,嫩枝柔叶”,空无着落;末二句“琴瑟正和协,不觉花影转过梧桐月”,意复不接;第二调【沉醉东风】又起一头。特此后语意颇佳,至末段,词亦烂熳奔涌,然只是一意敷演,又不当与前【忒忒令】“燕山绝,湘江竭,断鱼封雁帖”三语相妨,无足取也。无已,则陈大声“因他消瘦”一曲,又首调“羞问花时还问柳”数语只是请客,次调【懒画眉】“绣户轻寒透,十二珠帘不上钩”二句凑插,第三调【金索挂梧桐】“黄莺似唤俦”四句又是请客;只【浣溪沙】以下数调,语意流丽,颇自可人,前段终非完璧;才难之叹,于斯益信。大略作长套曲,只是打成一片,将各调胪列,待他来凑我机轴;不可做了一调,又寻一调意思。《西厢记》每套只是一个头脑,有前调末句牵搭后调做者,有后调首句补足前调做者,单枪匹马,横冲直撞,无不可人,他调殊未能知此窾窍也。

论小令第二十五

  作小令与五七言绝句同法,要酝藉,要无衬字,要言简而趣味无穷。昔人谓:五言律诗,如四十个贤人,着一个屠沽不得。小令亦须字字看得精细,着一戾句不得,着一草率字不得。弇州论词,所谓宛转绵丽,浅至儇俏,正作小令至语。周氏谓乐府小令两途,乐府语可入小令,小令语不可入乐府,未必其然,渠所谓小令,盖市井所唱小曲也。

论咏物第二十六

  咏物毋得骂题,却要开口便见是何物。不贵说体,只贵说用。佛家所谓不即不离,是相非相,只于牝牡骊黄之外,约略写其风韵,令人髣髴中如灯镜传影,了然目中,却摸捉不得,方是妙手。元人王和卿《咏大蝴蝶》:“挣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諕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只起一句,便知是大蝴蝶。下文势如破竹,却无一句不是俊语。古词《咏柳》“窥青眼”,开口便知是柳,下“偏宜向朱门羽戟,画桥游舫”,又“倚阑凝望,消得几番暮雨斜阳”等,皆从柳外做去,所以渺茫多趣。他如祝京兆《咏月》、陶陶区《咏雁》、梁伯龙《咏蛱蝶》等,非无一二佳语,只夹杂凡俗,便是不成片段。小令北调,王西楼最佳,如《咏浴裙》、《睡鞋》等曲,首首尖新。王渼陂、冯海浮《鞋杯》诸曲,亦多巧句。海浮“月儿芽弯环在腮上,笋儿尖穿破了鼻梁”,及“环儿脚一弯,花儿瓣两边”,又“心坎儿里踢蹬,肚囊儿里款行,肠[衤贵]儿里穿芳径”等,尤称妙绝;亦未免间以粗豪语,不无遗恨耳。问:如何是说体?如昔人《咏柳絮》“一似半天飘粉,遶树疑酥,不地飞琼堵”是也。如何是说用?如《咏草》“斜阳外,几家断桥村坞”,又“池塘雨歇,梦回南浦”,又“王孙何事在长途,好归去,又惊春暮”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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