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后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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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饮马川群英兴旧业 虎峪寨斗法辱黄冠"

却说李应、裴宣在饮马川让定坐位,要请蔡庆坐第三。蔡庆道:“我兄弟两个是北京行刑刽子,没甚村具。因救护卢员外,蒙宋公明挈带上山。不幸征方腊,哥哥死了,单有小弟一人,有老母、贱眷在家悬望,况我在此没用,偶然路上遇着杜、杨二人,救出大哥。这里到底不是了局,只得容我别去。”李应道:“既然如此,不敢相强。再从容几日,送行便了。”杨林遂居第三。杜兴第四。李应初到饮马川,并了龙角山这枝人马,许多财物,大加整理,竟成了一个局面。过了几日,蔡庆坚执要行,取出金银相赠,送至路口而别。

不说四个在欢马川聚义,只讲蔡庆背上包裹,独自一个,取路回北京。饥餐夜宿,走了两日,到虎峪寨地方,是一个大市镇,都是富户居住。到市上时,只见大石场上搭起两座高台,悬旌结彩,如迎神赛会一般。下面围绕老幼男女,约有千数多人,都望台上观看。蔡庆也立住了脚,分开众人,挨身一望,只见东边台上坐着一个道士,四个侍者各执旗捧剑。看那法官,怎生模样:

鱼尾冠横簪碧玉,云鹤氅遍绣销金。眉浓脸瘦,蓬松一部络腮胡;口阔唇掀,闪烁两腔邪视眼。法铃摇动鬼神愁,宝剑掣来天地暗。 再看西边台上,也坐一个道士,并无侍从,如何打扮:

头绾双叉丫髻,腰系八卦葫芦。杂色丝绦,宽系道袍香皂;淡青行缠,紧穿草屦斓斑。面上犹存杀气,胸中常养天和。

蔡庆定睛一认,却是混世魔王樊瑞。寻思道:“他如何在这里弄着把戏?且不叫破,看他怎地?”又见中间高桌上立个官人,长髯绿鬓,相貌魁梧,朝着两边台上拱手道:“小可难得二位仙长降临,许多人在这里看演妙法,只求各显神通。若是道高德重,斗得胜的,便建造仙院,情愿拜为师长,终身供养。”那东边台上法官道:“贫道是当今圣上亲拜为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传授的法侣。蒙檀越们一向优礼,今既有野狐外道要来斗法,须索与他对垒。倘赢了他,要拿去见官问罪,不可放他走了。”那樊瑞接应道:“小道偶然云游到此,闻得仙长道法,特来请教,并无争竟之心。今日万目同观,倘小术胜时,不过游戏一番,飘然而去。请仙长先施神技,不必多讲。” 那法官便接侍者所捧的剑,向空中画一道符,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天昏地暗,白日无光,巽地上起一阵狂风,半空里震一声霹雳,跳出一只白额吊暗斑斓猛虎来,竟到西台上咆哮剪尾,扑这道人。只隔一尺多近,不能到身。道人把手一指,喝道:“孽畜,还不现形!”霎时间变做一张黄纸,一口气吹入云端去了。那法官摇着法铃,道声:“疾!”又现出一条黑蟒,约有三五丈长短,目光如炬,口吐毒雾,把道人颈下蟠紧,昂起头来,舌尖如闪电一般,抻入道人鼻孔。看的人都道:“这番道人的性命休了。”蔡庆也惊出一身冷汗。看那道人不动声色,将手勒住黑蟒,吹口仙气,霎时又化作一条草索掷于台下。众人一齐喝采。那法官见毒蛇猛虎害他不得,心下想道:“除非用此法术,他决躲避不得。”把两手空中一撒,令牌三响。顷刻间,漫天扑地,数万赤头黄蜂,拖着螫尾,满天展翅,烘烘如雷的叫,裹满道人,叮的叮,刺的刺。又放熖,腾腾烈火,满天通红。道人动也不动,袖中摸一小石子,向北方抛出,再把拂子一展,一声霹雳,震得屋宇皆动,大雨如注,火光顿灭,那些黄蜂,尽是稻秕,随雨而散。那台下看的人,身上并无一点雨点儿,尽皆惊异。

那法官法力已穷,无可奈何,思量下台走路。道人叫道:“仙长,还有什么奇术,再请赐教一番。小道也有些小技,不敢唐突。但既蒙先施,也只得略做一二件,与众位看官消遣一消遣,不知可否?”台下的人一来要看法术,二来抱不平,齐声道:“二位师父原说赌赛的,他赢不得你,礼无不答,自然该显手段。我们自有公道哩!”说声未罢,只见道人在葫芦内取出个桃核儿,唤看的人在台边掘一土坑,将桃核埋着,又盖上泥土。把一杯水念了咒语,浇在土上。须臾生出一株大桃树,繁簇簇开的满树花,结三颗桃子,其大如拳,鲜红灼灼。道人把手一招,云端里冉冉走下一个美女来,绰约仙姿,淡妆道服,非世间美貌可比。轻轻把纤手摘下桃子,袖里拿出个金镶白玉盘,袅娜娉婷走到东边台上,深深道个万福,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如流莺娇啭的道:“侍儿是王母娘娘殿前司香玉女,慧眼观来,知仙长在此演法,特遣送蟠桃三颗,食了长生不老。”法官见玉女天姿国色,细语柔声,不觉凡心顿起,正要伸手来接,蓦有一位天神,青面獠牙,身长丈馀,头戴束发冠,腰系虎皮裙,手执狼牙棍,腾空而来,把法官夹领揪住,望台下一丢,晕倒在地。天神玉女都不见了。侍者慌忙跳下扶起,兀自昏迷不醒。驼到后边去了。众人拍手大笑道:“好一位道长,有这样手段,我们从不见。”一哄而散。

那高桌上官人便请道人下台,倒身下拜道:“弟子肉眼凡夫,一向敬那郭法官如神仙,不料师长有此神法,屈到舍下奉斋请教。”道人笑道:“何足为奇,不过幻术。那法官自逞其能,略略取笑而已。贫道闲云野鹤,不敢过叨,就此告别。”却好蔡庆走过相见。道人见有人在旁,不好问向来踪迹,说道:“适遇敝相知,还要说话。”遂稽首而别。那官人哪里肯放,扯住道:“见了活神仙,岂可放过!这位贵友不妨同请到静室细谈。”邀进厅堂,重新叙礼,即设斋相待。正要叩问修真之奥,家人报道:“童枢密遣差官要见。”那官人起身道:“天色已晚,请到云房安歇,明日竭诚奉叩。”说罢自去。

樊瑞、蔡庆到云房。蔡庆便把从前事迹说过:“我要回家,在此经过,见是兄长,看演了半日的法。端的为何与他相斗?”樊瑞道:“我不愿为官,云游访道,得遇异人,传授五雷正法。要去访一清道人,结茅名山,也在此经过。闻得那官人姓李,名良嗣,是个豪侠富户,结识权贵,思量干立功名,更一心好那法术。那法官姓郭名京,是个破落户,投在林灵素门下,传些小术骗人。李良嗣一见款住。甚是钦敬。我闻他名,到来相访。不意郭京十分忌刻,要与我赌赛,故显些手段羞辱他一番。此间不是久留之地,明日我们早行罢。”两个自宿歇,不题。

再说李良嗣接见童枢密差官,设宴相待。差官道:“童枢密新奉圣旨,统领大兵镇守北京,防备大辽。”出京之日,林灵素先生说:“有个门下徒弟郭京,荐在枢府效用。闻知在府上,特来相请。”李良嗣忙使人与郭京说知。那郭京受了这场亏,浑身疼痛,睡在床上呻吟不绝。闻得枢府相请,慌忙挣扎起来,与差官相见,谢道:“蒙恩相见收,又烦尊驾枉迎,便当晋谒。只是受了一个贼道的气,身子动弹不得,过两三日,自叩辕门。”差官便问:“何事受气?”郭京道:“李大官人是当今第一个豪杰,胸藏韬略,武艺超群,贫道极承款待。只是不辨贤愚,凡江湖游食之徒,一概收留。不知哪里这个贼道,要与我斗法,被他先使个障眼法儿,把我闪了一跌,腰胯损伤,甚是狼狈。”差官笑道:“先生,你与他斗法,何不先使个障眼法教他吃跌,反自受了亏?”那郭京满面羞惭,无言可答。李良嗣道:“郭先生遗猛虎、毒蛇、黄蜂、烈火,却也利害,谁知一毫动他不得。他取个桃核埋在地下,顷刻长株桃树,结下三颗蟠桃,云端里走下玉女,容貌非凡,摘来献与郭先生。只道是美意,谁知闪出一员天将狰狞可畏,把郭先生望空一掷,因此受伤。”差官道:“这道人如今在哪里?明日我去拜他。”李良嗣道:“我留在云居安歇,还要传授他的法术哩!”

差官跟个家丁,在旁边听了,私自走到云房门首一张,见道人正与蔡庆在灯下细谈,仔细一认,急急走来说道:“那道人不是好人!”李良嗣道:“怎见得?”家丁道:“我到云房悄悄一看,道人不认得,那个同他讲话的,却是杀我冯都爷的响马。若是好人,怎与响马相识?”差官惊骇,问起根由,家丁便把小舍人在彰德被响马杨林、杜兴所害,冯都爷自到济州,提那李应,酒店里遇着铺兵,认得赶去,林子里被他杀死。这个人姓名不晓得,面庞认得真的。目今童枢密正要捉李应、杨林、杜兴,拿了这个人,那三个自有下落。郭京乘机说道:“李应、杨林是梁山泊馀党;阮小七、孙立又闹了登州,害了杨太守一门良贱,杨太尉奏过天子,要发兵征剿。李应杀了冯指军父子,重造迷天大罪。那道人会使妖法,自然梁山泊上公孙胜了。李大官人素怀大志,进取功名,何不乘此,顺便拿了公孙胜和那响马,解到枢府,一定奏闻,赏授官爵。若是放他走了,日后根究起来,晓得在你家里,推不得干净。”差官亦思量请功,说道“郭先生之言甚是有理。”李良嗣也动了功名之念,说道:“拿了梁山泊馀党,除却朝廷大害,真可作进身之阶。只是他道法高强,倘然失误,是画虎不成,怎么处?”郭京道:“不妨。我们妖术单怕狗血人屎。叫人围住,他在睡梦里,把秽物浑身一淋,他便施展不得。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当下算计已定。到三更时分,唤庄客家丁,各持刀杖,把云房守住,安排污秽之物,打进去拿那道人。

却说樊瑞已先晓得有人窥探,便自存心,对蔡庆道:“今晚须防人暗算,不要脱衣服。”取两块泥土,念个密咒,与蔡庆捏着道:“若有动静,我们竟走,人不看见,此是土遁之法。”果然三更,郭京当先,领着家丁、庄客点了火把,直拥进来。樊瑞、蔡庆早已起身闪左一边,众人对面不见。樊瑞望着郭京面上吹口气,一时昏迷,倒在床上。樊瑞扯了蔡庆,竟出大门,说道:“差官说童贯镇守北京,你同李应杀了冯彪,今被家丁认得,定然安身不牢。我护送你到家,搬了家眷,且到饮马川,我也不去寻公孙胜,暂住山寨。”蔡庆听允,趁黑夜同去了。

再说郭京昏倒在床,众人把火一照,见道人绾着双髻,鼾声如雷。众人将秽物满床一泼,取麻索紧紧绑缚,只不见了响马。扛到前堂,那郭京大喊道:“捆的是我!”众人看时,原来果是郭京,浑身血污,臭秽难闻,尽皆咤异道:“分明床上睡的是绾两丫髻道人,怎变做郭先生?奇怪得紧!”李良嗣急叫把绳索解落,将汤水洗净,换了衣服。那郭京受这两番荼毒,皆是自取其累,哑口无言。差官道:“道人走了不消说,明日去见枢府,再作商量。”

次日李良嗣备了金珠彩段,同郭京、差官骑着马到了北京,差官先进禀明,少顷大吹大擂,开了辕门,兵威好不整肃。差官引李良嗣、郭京拜见,呈上贽见礼物。童贯看过收进。见李良嗣一表威仪,动问道:“本朝向与大辽和议交好,为宋江去征伐一番,惹动兵戈。目今命大将统领雄兵,要来复仇,侵犯北界。朝廷特简本枢镇守。现奉敕剑,收录贤才。果有奇谋异策,即填御敕,除授显职,一体重用。久闻足下英才武略,当今贤士。今蒙赐顾,有何良图?”李良嗣恭身答道:“山野鄙夫,不揆固陋,蒙恩相下问,敢不直摅愚悃!那燕云十六州,原系中华疆土,因石晋求救契丹,割地为赂。太祖时兴兵恢复,潘仁美违了节制,败于萧翰之手。真宗朝澶渊之役,寇准力劝御驾亲征,方得讲和。宋江轻挑边衅,致背前盟,故来侵犯,思复前仇。恩相且按兵不动,谨守封疆。卑末有一条奇计,取燕云如拾芥,灭辽国如破竹,使朝廷开拓万里之地,恩相享茅土之封。不识可上闻否?”童贯大喜,邀进密室殷勤致问。李良嗣道:“大金国主雄踞东方,兵已满万,天下无敌。何不遣一介使臣,从登莱泛海渡鸭绿江,深加结纳,两面夹攻。灭辽之后,燕云十六州仍归中国,那时议加岁币,一如纳辽故事,金主必然喜允。那辽国平州守将张瑴涿州留守郭药师,与卑末为同盟契友。待掉三寸不烂之舌,说他来归,则辽之藩篱已撤,首尾不能救应,岂不立时殄灭!”童贯听了,以手加额道:“天祚大宋,生此良士。一闻金石之论,顿开茅塞矣!”即具本奏闻,重封官职,先署枢府参军,赞画机务。郭京因林灵素见托,亦留军中效用。自此李良嗣言听计从,恨相见之晚。

一日商议军务,良嗣乘机说道:“灭辽已有成算,不必过虑。倒是宋江馀党,重复啸聚山林,为祸不小。前日郭京在卑职家里,有一道人要来斗法,同伴一个人,是和李应杀冯指挥的响马。家丁认得,要拿解到枢府,不料使妖法遁了。这道人毕竟是梁山泊的公孙胜,今在二仙山紫虚宫。若不剿除,日后与辽国交战,倘然乘机窃发,反为心腹大患。”童贯道:“我倒忘了。阮小七,孙立占了登云山,杨太尉兄弟受害,李应又杀我心腹冯彪。今公孙胜广行妖法,着实搅乱,不可不捕!”即差标下统制张雄,领五百兵马,郭京为向导,先到二仙山擒拿公孙胜,然后进剿李应、阮小七。李良嗣奉着钧旨,就发张雄领兵前去,分付郭京道:“你不可怠忽,防他妖法。”郭京应诺而去。

却说公孙胜自从汴京辞别宋公明,朱武拜为师父,回到二仙山。过了几年,老母亡过,罗真人亦遂羽化。安葬已毕,自筑一小庵在紫虚宫后,乔松翠竹,曲涧小桥,甚是清雅,与朱武终日修炼炉火,参究内丹,道业愈高,心怡神旷。时当重阳佳节,丹枫满林,秋气高爽。两人酿下椰子酒,炊熟松花饭,笋脯嘉蔬,消梨雪藕,面着东篱黄菊,相对而饮。公孙胜道:“我本世外闲人,因应天罡之数,不由不出头做一番事业。还亏见机得早,跳出火坑。我和你今日啸傲烟霞,嘲风弄月,何等自在!宋公明满腔忠义,化作一场春梦,岂不可伤!”又饮过数杯,敲着渔鼓板唱道:

  心上莫栽荆棘,口中谩设雌黄。逍遥大地尽清凉,丹汞鼎炉自养。

  世事干戈棋局,人情蕉鹿沧桑。浮云富贵亦寻常,且把恩仇齐放。

两个唱罢,拍手大笑。只见小道重慌慌张张赶来,叫道:“师父,不好了!紫虚宫有兵马围住,两个将军把本宫住持拿着,说奉童枢密将令,要来提师父。住持说在小庵,领兵同来了。”公孙胜、朱武连忙立起,使个隐身法,倚在松树边着个下落。 张雄、郭京押了住持,入小庵不见,山前山后各处搜寻,并不见踪影。住持道:“公孙先生自居小庵,不在宫内,这几年从不见下山,恐怕误认了。”郭京喝道:“胡说!他亲与我斗法,闹了虎峪寨,与李应杀了冯指挥,奉圣旨来拿的,不是小可!兀自篱畔摆设酒肴,在此赏菊。你这贼道,先知风放他走了,拿你去见枢密爷,重按军法!”叫把住持锁了,纵军士把宫内钱粮衣资掳掠一空而去。公孙胜摇着头道:“奇怪!我遁迹多年,未尝下山,并不接见一人,哪里有甚么虎峪寨,杀甚冯指挥?好没头脑,害这住持受累。”朱武道:“我前日下山买香,有人传说饮马川重聚强人,十分兴旺,或者李应当真在那里惹出事来也不可知。只不该牵到师父身上来。总是这里安不得身了。且到饮马川探个虚实,再觅名山洞府栖身,却不是好?”公孙胜依允,进庵收拾行囊,同朱武从僻路下山到饮马川。

不多两日路程,已至山边。果见刀枪密布,旌旗悠杨。到关上通了姓名,喽啰进报。原来樊瑞、蔡庆已先到了寨里,一同出迎,到聚义厅相见。李应满面笑容说道:“二位师长已作世外神仙,不似我等复撄患难。虽时常想慕,急切里不能相会。今日不知甚好风,吹得到此,真是喜从天降。”公孙胜道:“我两个久离尘迹,高卧白云,重阳那日,对菊小饮,不意童贯差兵将拿住紫虚宫住持,说贫道使妖法闹虎峪寨地方,和大官人杀了冯指挥。一些头绪不晓,请问众位,为甚缘故重聚于此?”李应便将登云山孙立寄书,杜兴刺配,济州越狱,林子里杀冯彪的事说了。公孙胜道:“这是一件,也与我无干。那虎峪寨又是怎的?”樊瑞笑道:“这是我的事。我来寻访师父,路经虎峪寨李良嗣家,与郭京斗法,作弄了他。蔡二哥偶然遇着,家丁认得同李大官人杀冯彪的,要来捉拿,被我使遁法走脱。想是他们猜到梁山泊上只有公孙先生会行遁法,故此错认了。”公孙胜方才省得,说道:“怪道来的将官说道亲与我斗法,想是郭京了。只是为甚做了将官?”樊瑞道:“童贯镇守北京,郭京是林灵素门下,荐与童贯。那晚差官来请,想是在童贯标下了。”李应道:“朝廷昏暗,奸党专权,把我兄弟们害得零落无多,还要得一个不容。虽然错认了先生,也是天假其便。今乘到此,正好原照梁山泊上旧位,请先生居尊,共遵约束。”公孙胜道:“贫道已离世网,心似寒灰不复燃矣。因事体模糊不知来历,特来贵寨讨个实信。今已明白,即刻告别,再择名山潜身远害了。”李应道:“弟兄们还多,倘然意出事来,又错认了先生不能安身怎处?小弟有个两便的善策在此。”公孙胜道。“请教。”有分教:干戈再起谈方略,水火抽添握胜谋。不知扑天雕说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斗法是稗乘常例,因要惹出公孙胜来,故借此敷演。且提起李良嗣、郭京,为宋朝失两河之故,是一部大头脑。

卷七" 李良嗣条陈因赐姓 铁叫子避难暂更名"

却说李应要留公孙胜、朱武在山寨里,二人不肯,便要别去。李应道:“师长既爱清闲,那饮马川形势非凡,山后高峰下面有一白云坡,地面平坦,两道瀑布飞到坡前,汇成阔涧。苔石磷峋,四围有千百株虬松,参天苍翠。就在坡上建个小院,请师长在内清修,自送供给。有事则请教方略,无事则闭门参究,岂不是两便之策?”众人齐声称善。公孙胜就要去看,李应陪到白云坡,果然一派景致不让二仙山,公孙胜方肯住下。驾起座竹桥,结个茅庵,前临碧涧后枕苍崖。花药纷披,禽声睆睆。公孙胜、朱武令小童炊篝,不要送供给,蔬食清香,安心住下。

过得五六日,忽探事喽啰报上山来道:“有一二千兵马,打枢密府旗号,浩浩荡荡杀奔山边来,头领须作准备。”李应唤杨林、杜兴紧守寨栅看他动静,未可出战。原来郭京、张雄锁押紫虚宫住持去回复。童贯道:“公孙胜哪里赏菊,这紫虚宫住持先通风放他走了,因拿这住持来回复。”住持分辨道:“公孙胜自居小庵,与本宫不相往来,他自遁去,与小道何干?”童贯道:“他遁到哪里?”住持道:“闻得李应在饮马川哨聚,他是同党,或者在哪里。”童贯道:“李应少不得要剿灭,再差都统制马俊领二千兵、一并同李应擒来,扫清山寨,不可失误。”当下将住持撵出。 马俊同张雄、郭京领兵杀到饮马川,见山势峻峭,不敢攻打,只在山边摇旗呐喊。到下午时分,忽听一声炮响,李应全身披挂,背上插五把飞刀,提着点钢枪。左有樊瑞,右有杨林,三骑马飞出阵前。郭京指着樊瑞道:“公孙胜,你这贼道!两番使妖法走了,今天兵到此,快快下马受缚。”樊瑞笑道:“你这天将摔不死的贼!真见鬼了,我是公孙胜?你若遇公孙胜,还死得早哩!”郭京大怒,做势要出马。张雄恐他失了锐气,仗大杆刀劈面砍来。李应接住,战了十馀合,李应拖枪便走。张雄不知是计,飞马赶来。李应觑得较近,暗掣飞刀,正中肩上,负痛抱鞍回阵。樊瑞、杨林催动喽啰冲杀过来,马俊抵当不住,官兵自相践踏,伤者甚多。忙退十里下寨,计点军士,折了三百馀人。商议道:“贼寇凶勇难敌,败了一阵。且安歇一宵,明日申文去讨教兵方好。”

却说李应得胜而回,公孙胜、朱武知有兵到,也来寨中。李应道:“这些疲兵小将,何足道哉!便是童贯自来,也杀他片甲不回。”朱武道:“他折了一阵,锐气已丧。兵贵神速,今夜分四路埋伏,去劫大寨,使他只轮不返。童贯害怕,再不敢撩拨了。”李应称善。遂遣杨林、杜兴、樊瑞、蔡庆,分头埋伏。二更时分,李应自捣中军。到得寨口,分开鹿角,大喊杀入。官军略无准备,张雄、马俊在睡梦里听得,马不及鞍,人不及甲。李应冲到,一枪把马俊刺死,张雄望寨后脱去。喊声四起,杨林、樊瑞各路团团裹拢。那些军士杀的杀,逃的逃,如疾风乱扫败叶,只不见了郭京。剩下的衣甲器械、马匹粮草尽数搬回,置酒庆贺,不题。

却说张雄只得领了残兵回报。童贯大怒,欲起大兵亲自征剿。忽边报甚紧,大辽兵到,边隘守将拦当不住,乞发大兵遣将救援,故此中止。又接中书省行下文书,前日具题李良嗣破辽奇策,着到京陛见,具陈可否。童贯即发勘合,着良嗣驰驿进京,设宴饯行。说道:“参军复中华之疆土,建盖世之奇功,在此一举一。朝中军国重事俱是蔡太师判决,我有密启专荐。参军宜先晋谒太师,备陈事宜。面圣之时,方可赞襄。”李良嗣领诺,拜别而去。 不一日来到东京,参谒蔡京,呈上密启。蔡京道:“参军此计真有旋乾转坤之功,可称千古创见。若成得功来,自然应授显爵,连老夫与童枢密俱有荣施。只是科道中有几个古板的官儿,定然上疏阻挠。面圣之时,须要明白敷陈,条析利害。”李良嗣再拜道:“卑职蒙太师奖拔,当竭犬马之力,矢心报效朝廷。但一得愚忱,不过草茅管见,还求太师指教。”蔡京和颜送出。

次日五更早朝,道君皇帝驾御迩英殿,阁门大使引进。李良嗣山呼舞蹈拜毕。道君皇帝亲降玉音道:“览童贯所奏,卿建议破辽之策,不知果有成算否?”李良嗣叩头奏道:“燕云十六州已沦没二百多年,不见光风化日。今辽主微弱,将骄卒惰,正是天亡之际。况金国劲气方张,近日与辽国构成嫌隙。遣使航海与彼连和,两面夹攻,易如拉朽。陛下英武圣文,岂但车书一统,远过汉武、秦皇;将见协和万邦,媲美唐尧虞舜。”道君龙颜大悦道:“天生奇才,以佐朕躬。功成之日,定授节钺。”传旨先授秘书丞,赐姓赵氏。赵良嗣俯伏谢恩。左班中闪出一员大臣,绯袍象简,启奏不可。众官视之,乃参知政事吕大防也。道君皇帝道:“何为不可?”吕大防正色道:“辽国与本朝为兄弟之国,和议已成百年。一旦撤其藩篱,而近虎狼之金,他日难免侵凌。赵良嗣草莽之人,不识朝廷大体,事宜速寝。若贪一时之利,他日悔之晚矣。”赵良嗣道:“辽已败盟,今遣十万大兵侵犯北界,犹然守株待兔,岁加纳币,所谓‘赍寇粮而资盗兵也。’莫若以纳辽之币归之於金,坐复燕云故土,正合远交近攻之计。事机一失,时不再来,唯望宸断。”蔡京道:“琴瑟不调,则起而更张之。灭辽之后,与金交好,安有后悔!”道君皇帝变色道:“吕大防辅弼之臣,只图尸位食禄,无经国远猷。齐桓公小国之君,尚能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朕抚有四海,不得刷白沟之耻?敢有再谏者,加以上刑!”叱退吕大防。蔡京奏道:“赵良嗣既建奇策,金国通问使就差他去,庶应对无误,不辱君命。所有应用礼仪,乞降圣旨,敕该部料理,择吉启行。”赵良嗣谢恩退班,致谢蔡太师。各部奉旨,不敢迟慢。

宣和二年二月吉日,辞了朝,拜别蔡京,差人回复了童贯。意气扬扬,一路驰驿,至登莱下海。到金国议定封疆、岁币、出兵夹攻之期,就同金国报问使孛菫来朝。八月中秋,回朝复命,厚赐孛菫,送回本国。赵良嗣加授侍御史,监童贯大军,一同镇守。那时高头骏马,富贵逼人,侍从煊赫,好不施为。

行至黄河渡口,皇华驿馆,催刷船只。正要过河,只见驿门口蹲着一人,驿丞连忙打开。赵良嗣看那人: 头戴逍遥巾,丝丝似千条柳线;身穿破衲袄,缕缕如百结流苏。满面灰尘,几日不经浆水;四肢委顿,昨宵决少粥汤。手拿渔鼓简,还装落难神仙;胸藏木漆碗,竟是叫街花子。 赵良嗣认得是郭京。到驿中坐下,唤驿丞问道:“那驿门口蹲着的人,与我唤来。”驿丞急忙叩头道:“不知哪里这个花子,老爷降临,有失回避,驿丞知罪了。”赵良嗣道:“我不计较你,只管唤进来。”驿丞赶出唤时,却不见了。东寻西抓,汗流浃背,直寻到驿后,见在茅厕中捉虱子。驿丞一把扯住,骂道:“你这该死的花子!见大官府到来,不去躲避,连累我担惊恐。还不自去回话!”郭京战兢兢被驿丞扯进,赵良嗣走出叫道:“郭先生你怎么这般行径?”郭京方敢抬头,见是赵良嗣,满面羞愧道:“一言难尽。”赵良嗣唤从人取过巾服换好,作揖坐下。驿中摆出下马饭,一同吃过。

郭京方说:“前日同张、马二统制去攻饮马川,先败了一阵,晚间又被劫营。将士尽皆陷没,我逃得性命。失了机,恐按军法,不敢去见枢密。要到东京再投林仙师,又无盘缠、路上害了一场时行疫病,挣扎起来,只得权唱道情儿觅口饭吃,不想天幸得遇。”赵良嗣也把出使金国,已得定议,回朝超授侍御史,钦命去北京协理军务说了。思量原带他去,因出军失利,是没时运的钝市货,恐怕有碍。又因一番相与,不忍见他流落做乞丐,问道:“你如今行止何如?”郭京道:“若到北京,童枢密定然见罪,又无面目去见林仙师,遑遑无定。”赵良嗣想了一想道:“有个好去处,荐你去安身,自然重用。”唤从人取过文房四宝,修了一封书札,取三十两银子,一副铺陈相赠。说道:“这封书你投到江南建康府王宣尉衙中,那宣尉是当朝少宰王黼的大公子,名唤朝恩。年少风流,兼好旁门,今驻守建康。我备细写在里面,必当亲任。只是要诚实谦和,见机而作,不可妄自尊大,别惹事端。我因钦限甚紧,不便久留了。”郭京感激不尽,送到黄河边。赵良嗣自渡河而去不题。

单表郭京本是落难的人,要顿饱饭也不能勾。陡然换了一身华丽衣服,身边又有三十两银子,岂不是一朝富贵,气宇便觉不同。昂昂然重走进驿里,坐在赵良嗣的公位上,奴才狗腿的海骂。驿丞从外边走来,晓得是御史故人,又送银子,况且赵良嗣去还不远,没奈何,掇转一副面孔,折叠两个膝盖,陪罪道:“不知老爷是御史公的好友,有眼不识泰山,方才甚是得罪。”郭京躺在交椅上,做个不见,凭那驿丞磕头。慢慢的说道:“起来!我不计较你。去的那位老爷,不是朋友,是我小徒。当初得我许多力,一朝富贵的。我是故意来试他,他自然该敬我的。我如今要往建康,你该作何料理?”驿丞道:“这里有的是徒夫,但不知老爷用多少名数?”郭京是刚刚天上掉下来这一担行李,想多也没有用处,捋捋须笑道:“我也不好十分扰你,只消一名。”驿丞唤过一名囚徒,吩咐道:“这位老爷是方才赵老爷的师长,你在路上小心伏侍,老爷自然赏你。”囚徒挑了行李,郭京起身,从山东取路到建康。 行了好几日,天色已晚,错过宿头。官道旁有一所大庄院,叩门借宿。有一员外,苍髯古貌,面带忧色。出来问道:“客官何来?”郭京道:“在下是当今圣上拜为师的林真人位下,授洞霄宫法官。今江南宣慰王少宰的公子来迎,因错过宿头,待借仙庄过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依例拜纳。”那员外自有心事,意欲不留,见说了许多大来头,只得恭身迎进。草堂上相见过,说道:“难得仙长到此,只是有慢。”郭京道:“这里叫什么地名?敢问上姓?”员外道:“是临清州管下,地名丰乐堡。老夫姓钱,是祖代住下的。年纪六旬,并无子息。单生一女,却也生得不甚粗蠢。诸般女工晓得,今年十八岁了,并无看得中的女婿,未曾婚配。近日却害了一桩不尴不尬的病,甚是忧心。终日不茶不饭,昏昏的睡,晚间倒梳妆起来,房中像有两人讲话一般。老夫和妈妈疑心,细细察听,不见人影。如此有三个月了,不知是人是鬼,委决不下,无法可除。”郭京道:“敢是被妖祟所凭,何不请法师驱治他?”员外道:“便是我这里有个紫微观叶法师,符咒灵验。请他来施符设咒,莫想驱治得他,反被腰胯上打了一下,至今害病不起。”郭京道:“毕竟那法师不得真传,故吃了亏。若有五雷正法的,随他甚么邪魔,遣天将即刻剿除。”员外道:“方才见仙长说是林真人位下,定是道法高强。不揣欲求大力,若得平安,自当重谢。”郭京道:“驱邪逐鬼,是我们分内的事。你若说谢,我倒不肯了。”员外大喜,倒身下拜道:“请问要甚么三牲福物?”郭京寻思道:“不知他女儿生得何如,且哄出来一看。”答道:“香烛福物,是少不得的。还要令爱当面一看,就晓得哪一种妖邪,方可惩治。”员外道:“且待福物齐备,等老夫去唤小女出来,仙长少坐。”走进去不多时,同那妈妈扶出女儿来。郭京仔细从头上看至脚下,怎生模样:

粉脸生春,映出桃花两朵,云髻拖翠,天然柳叶双弯。态度如湘烟淡荡,香风似花气氤氲。立苍苔浅印鞋痕,捻裙带微垂玉指。

远望来,行雨行云浑似梦,定有妖凭。近看时,非花非雾总难描,宛然神女。 郭京见了,魂不附体,半晌说不出话。勉强挣着道:“细观气色,是九尾狐狸为祟。若不早除,决然髓竭神枯而死。请小姐坐下。待我当面请将,那狐狸自然顷刻现形。”员外妈妈连声称谢。那女儿见郭京一双贼眼注定了他,满面羞涩,低垂粉颈坐下。庄客摆起三牲福物,灯烛辉煌。郭京东指西划,念动咒语,因无令牌,取一块砖在桌上拍了三拍。一阵风过处,烛灯无光,郭京手中那快砖却在自己脸上雨点的乱打。一霎时皮破血流,口吐白沫,昏晕在地。员外慌了,走来扶时,被郭京一推跌在地下,喝道:“你这老蠢物,不知高低!我是北幽王太子,与你女儿有天缘之分,故来相聘。哪里寻这油嘴捣子来瞧我夫人,这般可恶!且暂饶他性命,我请夫人到宫中去也。”郭京说罢,倒在地下。员外起来,那女儿已不见了,和妈妈大哭,懊悔道:“那江湖上的人,再不要信他。女儿虽然恍惚,还在家里。谁想撩毒了他,如今不知摄到哪里去了,教我老景靠谁!”泪流不止。

又见郭京直挺挺在地下,昏迷不醒,怕惹出人命来,只得叫庄客把姜汤灌醒。直至五更方醒,满面血污。郭京爬起,自觉羞惭,等不到天明,叫囚徒挑了行李出门。到门边掬些水洗去血污,脸上青肿,疼痛难当。囚徒道:“相公你不该招揽这事,自受其亏,饿了一夜。”郭京道:“平日我的法术甚灵,今遭他毒手不消说了,只可惜花枝般的女子,被怪物摄去受用!”囚徒笑道:“还说这话,北幽太子嗔你瞧了他的夫人,故此打你。”郭京道:“我自打的时节,一些不知,可不碜死人!如今肚中饿了,快趱行到前边买些酒饭吃再处。”说道:“我不问得你叫甚么名字?是哪里人?为甚配在驿中?”囚徒道:“小的叫做汪五狗,祖上原是陈州人。父亲带到河北经商,本钱消折,父亲亡过,流落在那边。一时短见,被人哄去做些掏摸勾当。犯出事来,刺配在驿,已将满了。驿官见小的诚实,唤来伏事相公。”郭京道:“你一路小心,我有心要抬举。你不若长随了我,到王宣慰府中,自有好处。”汪五狗道:“相公若肯提拔,是小人万分之幸了。” 在路又经四五天,已在天长县界上了。过了江就是建康。天晚投宿,却是小去处,不上三五十人家,大半务农的,只有一家安寓客商。郭京走进,叫店主人有甚么酒肉拿来吃。歇了半晌,一个老人家包了头,摸壁扶墙走出道:“这里是草店,没有肉卖,酒便剩下两角,要米做饭,自去打火。我正发摆子,动弹不得。有个儿子又不在家。”拿两角酒、二升米、一碟熟菜放在柜上,说道:“我寒热得慌,要去睡哩!”郭京道:“我相公是受用惯的,怎熬得清淡!”老儿道:“说也无用。里面先到一位客人,也只是熟菜。”说了几句,喘做一团,自进去了。汪五狗道:“相公,待我煮起饭来,自有菜蔬哩。”郭京坐了好一会,汪五狗先点个灯,捧出一大盘肥鸡,把酒斟上。郭京道:“这是哪里来的?”汪五狗打着手势掩口而笑道:“见相公没有嗄饭,小人捞来孝顺的。”郭京道:“这里无人,你也同来吃。”汪五狗盛了饭,两个低着头大嚼。

只见两个人推门进来,一看说道:“好!好!你们做客的,怎么偷我鸡吃?”汪五狗道:“扯淡!这是前边路上买来的,谁偷你的?”一个道:“真赃现在,还要口强!见你篱边一影,就不见了一个鸡儿。抵赖到哪里去!”一个道:“不消说了,脸上刺着字,是个积贼,把来吊起,明早送官。”郭京道:“不要放肆!我是当今皇帝拜师的林真人位下,不是好惹的!”一个道:“管甚林真人鸟真人,便是皇帝自来,也不该偷人家的鸡吃。”一把扭住汪五狗,分扯不开。只见对门房里走出一个客人,劝解道:“不必罗唣!这位客人来买鸡吃,不见有人,先自宰了。你不过要卖银子,快些放手。我这里有一钱银子,你拿去罢。”一个道:“我养这个鸡报晓,哪里肯卖!况是偷的,定要究治。”一个道:“罢么,难得一位客人劝解,饶他罢。”接了银子而去。郭京道:“有劳客人解纷。不知上姓?”那客人道:“小子姓尹,名文和。要去建康访友的。”那郭京见客人丰姿俊雅,年纪后生,一团和气。说道:“我也到建康,明日是同路。不敢相瞒,在下姓郭名京,是洞霄宫有职法官。王少宰的公子王宣慰在建康差人来迎。这鸡委是小价不问而取,若没有客官和解,明日要去见官,又费两日工夫。只是便宜了那个村夫。”尹文和道:“大人不争小人之过,请睡了赶路罢。”郭京道:“银子明早送上。”客人道:“小事不劳挂心。”自回房宿歇。郭京和汪五狗还未吃完,把鸡骨朵咬得罄尽,肥汁泡饭,吃了才睡。明早五更,算还了房钱,一同出门。路上说说笑笑,甚是合得来。到晚,郭京叫汪五狗备些酒菜,请尹文和。

  渡了扬子江,到了建康。是六朝建都之地,龙蟠虎踞之乡。山川秀丽,人物繁华。郭京寻神乐观做了寓所,口里又只说是龙虎山天师府差来查察各处宫观道士的,骗了道官一席盛酒吃了。过一晚,明早买件衣帽,与汪五狗穿了做伴当,持了书札,问到王宣慰府中投递。尹文和自去访友,各自分路。

却说郭京候了一会,王宣慰叫请进,降阶而迎。相见罢,分宾主而坐。王宣慰道:“久企高风,无由瞻仰。今幸鹤驭枉临,三生有庆。”郭京鞠躬答道:“台下世胄英才,神仙骨相,趋谒旌旄,足慰平生。”两边叙些闲话,甚是契合。王朝恩是纨绔乳臭,专好趋承;郭京是侧媚小人,见机迎合,故此一见遂成莫逆。留过午饭,便叫排军随郭仙师到神乐观搬取行李,后园安歇,以便朝夕请教。郭京别过,来取行李。见尹文和走回,意致索莫。郭京问道:“贵相知可寻访得着么?我蒙王宣慰厚雅,留款后园,正要候足下来相别。”尹文和道:“一时访敝友不着。昨承一路挈带,不胜眷恋。”郭京想道:“这人伶俐温柔,不若收他做个徒弟,有些商量。”遂道:“王宣慰慷慨名流,最喜宾客。我同足下路上相依,不忍遽别。贵友尚未遇着,旅邸凄凉,不若同我在内衙住几日,慢慢寻访,岂不是好?只是有屈权作师徒,不知意下若何?”尹文和不语。正是:薰莸同气终非合,玉石相形辨始知。不知尹文和去就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历写郭京丑态,阅之喷饭。赵良嗣虽存厚道,然借王宣慰作成郭京,犹之谨具大家与金朝也。大以成大,小以成小,痴心热肠,定然偾事。

卷八" 燕子矶玉貌惹奇殃 宝带桥金兰逢故友"

却说那郭京要收尹文和做徒弟,同到王宣慰府中。你道那尹文和是谁?元来就是乐和,改姓不改名。他闻姐夫孙立闹了登州,晓得要连累到他身上。况且妻子久亡,身无牵绊,早已见机逃出在外。并不知在登云山聚义、杜兴寄信刺配等许多事。出了东京,思量到哪里安身?他是个精细的人,若至登州寻访姐夫,恐怕打在局中,在路展转寻思,想到王都尉府中有个一般的陪堂,姓柳,是江南建康人,与他相好,半年前回到家乡,因此特来相访。谁知建康地面广阔,那姓柳的又不是赫赫有名之人。平时忽略,不曾问得他居住在城在乡,海阔天远,哪里去寻?闷闷回来,见郭东要他同到王宣慰府中,他暗想道:“我有事在身的人,小可去处,不便安身。他哪里深堂内院,改了姓,还容易隐藏。”又想想:“那郭京胁肩谄笑,是个小人。王宣慰又是个奸党,不可露出圭角。权宜暂住,再寻退步。”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遂应答道:“既蒙青盼,万分之美。只恐樗栎下材,不堪教训,若得拜门下,一发荣施了。”郭京大喜,遂唤汪五狗将尹相公行囊一并同排军挑进,自同乐和进府。见宣慰,郭京道:“此是敞门人尹文和,相从贫道多年。性地聪明,诸般技艺都晓,待引他晋谒。”乐和拜罢,王宣慰留住后园,供给极其丰厚。郭京闲常弄些小法术撮科打诨。乐和是做过陪堂的,不消说识窍知机,又且清曲弦管,色色过人。王宣慰满心欢喜,一刻也少不得两人。就是汪五狗也享快乐,日逐跟随使唤。乐和无事不出府门,谦和谨慎,合衙大小无不欢喜他。郭京未免预些外事,纳贿招权。

有话即长,无事则短。不觉腊尽春回。清明时节,王宣慰要去燕子矶游玩踏青,摆列侍衙,挈榼提壶,同郭京、乐和乘着金鞍骏马,出了观音门,就到矶边。那燕子矶是建康第一名胜之所。三春时候,柳明花放,士女喧阗,笙歌鼎沸。远远望去,宛然如一只燕子扑在江面。游人不绝,题咏极多。但见:

山势玲珑,石上都装螺子黛。苔痕鲜媚,路旁尽贴翠花细。下瞰万里长江,远萦若带。上倚千寻高嶂,近列如屏。远远见龙城凤阙,茫茫吐海市蜃楼。香车宝马,往来士女赛神仙。酒肆茶坊,罗列珍馐夸富贵。

那王宣慰看之不足,选一片绿茵平坡之土,高张锦幄,铺设绣裀,与郭京、乐和席地而坐。有许多王孙贵客,阀阅娇娥,各取胜处,游玩的游玩,饮酒的饮酒,任情取乐。王宣慰唤侍从摆列山珍海错,玉碗金杯,开怀畅饮。郭京说些风情趣话,乐和取过玉萧,吹得悠悠扬扬,移商刻羽,又清讴一曲,真是游鱼出听,飞乌回翔。王宣慰大加称赏。

饮到半酣,郭京探起头来,指与王宣慰道:“神的下降了!”王宣慰、乐和定睛看时,只见两个佳人,前边一个十五六岁郎君引路,后边侍女跟随,冉冉而来。但觉得:

举止端庄,性情闲雅。略过三旬年纪,未退娇红;轻描两道春山,犹存浅绿。衣裳缟素,暗送一种真香,非兰非麝;插戴天然,点缀几般异宝,不玉不金。丰肌弱骨,合德新沐兰青;低笑浅颦,西子乍酣春酒。珊珊瘦影,尾定被发郎君;袅袅腰肢,斜倚垂髫侍女。玉琢粉妆,卫玠被人看杀;冰心蕙质,奉倩到处皆香。西母降凡携玉女,湘妃椅竹侍金童。

那王宣慰少年好色,欣羡不已。郭京更垂涎那披发郎君,唤汪五狗:“去访问是谁家女子,便来回话。”乐和正色止住道:“看他端庄贞静,大家举止,不可造次,恐失观瞻。”王宣慰倒也罢,郭京哪里丢得开,被乐和阻了兴,好生不乐。酒也不吃,只做起身开步,踅了一回。那两位佳人却好转来下船,又饱看得满意。认得这船家长在府中装载的,暗记在心。回来重复坐下,与王宣慰猜枚赛色,吃得烂醉。王宣慰见天色将晚,唤侍从收拾樽罍回府。

那郭京在马上东倒西歪,一到后园便睡。五更醒来,寻思道:“可耐这尹文和,好意带进府中,反阻我的兴!慢慢在宣慰面前说他事端,逐了他去。”又寻思道:“那两个妇人不消说是天仙、这披发郎君一发可爱。怎地弄得到手,平生愿足!”摹拟了一会,天晓起来。叫汪五狗悄悄的分付他,去寻昨日那船家,讨个实信即来回话。不多时,汪五狗回来,说道:“问那船家,他说姓花,也是官宦人家。住在雨花台,是水西门雇的船,不知他详细。”郭京听了,用过早饭,瞒了尹文和,唤汪五狗跟随,竟到雨花台自去访问。

出了聚宝门,过了朱雀桥,一路山明水秀。不上二三里,远远见昨日那披发郎君,穿着紧身绣袄,拿张弹弓,随个小厮,从桃花林中走出。郭京想道:“这是天缘凑巧了!”迎上前道:“花小舍人,昨日在燕子矶游玩,怎么就下了船。”郎君道:“不是游玩,是同家母、家姑在先父陇上扫墓回来。矶边经过,偶然上岸。”郭京道:“高居何处?正要奉拜。”即君道:“不上一里之遥。素不相识,不敢有劳。”郭京正要涎着脸胡缠,见个人牵匹马来说道:“奶奶请舍人回去。”郎君即便上马扬鞭而去。郭京见他上马便捷,解数风流,一发可爱。心下想道:“他说扫先父的墓,那半老佳人是他母亲了,那一个是他姑娘,不知有丈夫没有?”不曾问得详明,心中郁郁。

望见竹林中有个庵院,且去讨杯茶吃,解些烦渴。步到门前,见写着“慧业庵”,里面佛堂供着白衣大土,好不清净庄严。只见角门里走个老尼出来,打个问讯说:“请坐,待茶。”郭京走进坐下,女童捧出一杯雀舌新茶。郭东一口吸干,问道:“老师甚法号?此间有个花家可晓得么?”者尼道:“贱号素心。这里花家,原是乡绅,已经亡过。那花奶奶是本庵檀越,长来烧香的。”郭京道:“是甚么官宦?”老尼低低说道:“是梁山泊招安的,单生一个公子,今年十六岁了,极是聪明。又有个姑娘,他丈夫姓秦,也是寡居。相公问他怎的?”郭京道:“偶然间问。”又坐一会,谢茶出庵。心下已明白是花荣的妻小,就有算计了。

回到府中,笑嘻嘻对王宣慰道:“昨日燕子矶两个佳人,要收他甚是容易。已访知备细了。”王宣慰道:“端的是甚么人家?不知我一见就放他不下。在东京貌美的妇人也见得多,总没有那一种天然之态,令人想了再丢不开。”郭京道:“那中年的是花荣妻子,那少年的是花荣的妹子,配与秦明,都亡过了,守寡在家。目今梁山泊馀党重复哨聚,朝廷行文各州县严加拘管,只消差一队官兵,说是奉旨拿解到京,谁敢阻当。一到府中,夫人水性杨花,见宣慰这般富贵,用些甜言自然顺从。就是有人知道,现任大官府用个盗妇也无大事。况少宰老爷这等威权,怕他则甚?”王宣慰满心欢喜道:“莫说年少的是天姿国色,就是那中年的,更觉风骚。”郭京道:“做事要放辣手。当初高衙内爱那林冲妻,染起相思病。若依我算计,骗他到白虎节堂登时按了军法,那妇人怕他飞上天去?何须刺配拖延,竟成画饼!事不宜迟,明日就行。若取得来,我出家人,不敢妄想,这小官人赏我做徒弟罢。只是那尹文和古撇得可厌,必须先遣开,方好做事。若在眼前,必然决撒。”王宣慰笑道:“尹文和几年前必然标致,如今色衰爱弛,你就厌他了。”郭京道:“他原不是我徒弟,客店里偶然会着的。见他伶俐,收在门下,他若知道声张起来,里面奶奶知道,这还了得?”王宣慰道:“我有道理。要差人到东京。寄封家信,莫若就遣他去。”郭京道:“这个极妙!” 王宣慰进去修书,郭京见了乐和,说道:“王宣慰要差你到东京送家信,你可收拾行李。”乐和想道:“东京我是去不得的,这里原非久留之地,昨日倒见府中人说,闻得柳陪堂住在雨花台,我自别过去寻他罢。”答道:“在下蒙师长挈带,在此半年有馀,正要别了往江北去。东京是不去的。”郭京道:“宣慰这般看待,差遣一差遣就不肯!也罢,随你。”正说间王宣慰拿出书信来,郭京道:“文和自有正务到江北,东京寄书另差人罢。”王宣慰倒过意不去,叫取十两书仪相送。乐和拜别,竟出府门,不在话下。郭京道:“不过要他离眼前,他自要到江北,一发好。”

次早郭京叫汪五狗跟了,领一队兵赶到雨花台,问着花家,蜂拥进去,把花恭人、秦恭人和花公子不由分说,一同拴住。郭京道:“是奉圣旨,着王宣慰勾摄梁山泊馀党扭解东京,不许迟延!”花恭人极口分辨,哪里听他,扯着便走。邻舍间说奉圣旨,哪个敢惹事,养娘、家人四散躲避。郭京叫兵丁让三匹马与他母子三人骑了,到府中,锁在东楼上。停了一会,郭京同王宣慰上楼来,与恭人、公子见礼毕,郭京道:“这位是王宣慰大人,因奉圣旨勾拿梁山泊党人解上东京,家属俱入官为奴,故此搪突,非干王宣慰之事。恭人若肯通融,倒有个极妙的方法。”恭人花容不整,满面泪痕,说道:“先夫不幸,孤儿寡妇苦守在家。朝廷何故又来追求?既奉圣旨,有何方法?”郭京道:“宣慰少年风流,为人宽厚,与恭人出一辨本,说花、秦二将军早已身故,不会与阮小七、李应等往来,所有妻拏自应免议。况有少宰太老爷在朝,自然依拟。只是夫人新亡,没有正室。恭人有了公子,坚心守志不消说了。那秦恭人,青春年少又无子息,岂可担误?不若小子为媒,与宣慰做了夫人,公子就在衙内读书,应试求名,岂不两便?”那秦恭人听见,柳眉倒竖,星眼圆睁,说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虽是女流,颇知大义,海枯石烂,自守其志。岂肯做狗彘之行!奉旨入官,起解便了,何得妄生枝节?也没有朝廷命妇可以强占得的!甘心受死不受污,不必多言!”王宣慰虽然好色,还有良心,见说得决烈,不发一言,先下楼去了。郭京道:“良言不听,后悔莫追!”也自下去,锁闭楼门,不通出入。

花恭人道:“我两人甘心守节,不料有此奇变,拼得自尽,莫被解去出乖露丑!”秦恭人道:“这贼子心肠在我身上。我若缢死,嫂嫂和侄儿自不妨得!”花公子道:“孩儿想来,说奉圣旨是假的,前日不该到燕子矶,想是王宣慰看见,起此邪心。我打弹回来,路上撞着那个人,只管盘问,我不睬他。方才说做媒,这是真话了。”正说着,见开了楼门,两个养娘捧一盒子肴馔来,百般劝慰。三人因未早膳,只得吃些。花恭人问道:“你家夫人几时死的?”养娘只是笑,不肯说。花恭人好言相问,方说道:“夫人现在,老爷叫瞒着。都是那姓郭的设的计策,唤我们伏侍。夜间就在伴宿,楼下有人看守。”花恭人道:“那姓郭的是甚么人?”养娘道:“东京来的,是个道土。为人极刁钻,老爷偏喜他,无不听从。”花恭人道:“相烦引我见夫人,哭诉苦情,放得归去,重重柑谢。若是拘留在此,定寻死路!”养娘道:“老爷分咐,若使夫人得知,立刻打死,这是不敢。或者在老爷面前,说恭人秉性坚贞,立志不从。倘得回心转意也未可知,要甚么饮食只管拿来,调养贵体为上。”下楼去了。花公子满心焦躁,要出来到正经官府告理,楼下有人守住,重垣峻壁,无路可出。母子烦恼不题。

再说乐和出了府门,寻思道:“这郭京明知不是好人!良家妇女,访问怎的?我是好男子,这狐群狗党看不上眼,要差我上东京,且推托出来再处。”寻一所客店安寓,到雨花台去问柳陪堂,逢人访问,却访不出。信步登雨花台,纵目一望,真是大观。千岩万壑,应接不暇。那大江中,烟帆飞鸟,往来不绝。望着钟山,王气郁郁葱葱,不觉胸次豁然。游赏半日,取路要回。穿过竹林,见有慧业庵,进去随喜,甚是清幽。侧边轩子内,见个老汉,像是人家的苍头,对老尼哀求道:“我家奶奶和小舍人被王宣慰拿去,两三日了,我去打探,侯门如海,无路可入。你是出家人,假化斋粮,倘得信息,老大慈悲!”老尼道:“长蒙奶奶布施,这是该去的。但怕三姑六婆,不容进府。”那老苍头回转头来,见有人,吃了一惊,都住了口。老尼便讨茶待客,那老苍头只管看着乐和,又不敢问。乐和忍不住道:“老人家,敢是认得我么?”老苍头道:“不知官人上姓?有些像与我老爷相识的。”乐和道:“你老爷谁?”老苍头道:“便是花知寨。我是花家三世老奴,叫做花信。不幸老爷弃世,奶奶同小舍人、秦家姑娘守制。谁想两日前遭一场奇祸,被王宣慰说奉旨拿去。彼时小人不在家,回来没处打探,故央老师父去讨个实信。”乐和大惊道:“你家奶奶可同小舍人在燕子矶游玩不曾?”老花头道:“正是。老爷葬在楚州南门外,清明扫墓回来,果到燕子矶就下船回家。”乐和道:“是了!必是那郭京诡计拿到府中。你休吃惊,我便是乐和,与你老爷相厚的,自有计策救出。”老苍头欢喜不尽。 只听得佛堂里有人叫道:“老师父有么?”乐和一看,却是汪五狗,说道:“你到此何干?”汪五狗见了乐和道:“尹相公说到江北去,怎么还在这里?”乐和道:“正要问你,那两位奶奶和这个小舍人在府中你见么?”汪五狗笑道:“不晓得!”乐和道:“王宣慰着人请我转去商量这事,你怎么不晓得?”汪五狗道:“尹相公知道的,何必再问。郭相公差我来请素心老师父到府中去劝化两位奶奶。”乐和取出二三钱银子来,叫老苍头置办酒菜:“我们同吃了去。”老尼先摆出素点心茶果,少刻酒到,乐和劝汪五狗吃了几杯,问道:“你随郭相公几年了?”汪五狗道:“混帐!也同相公一样,路上遇着的。”乐和道:“有甚好处到你么?”汪五狗道:“有甚好处!单只身上这领旧衣服。我也不愿随他,要自去寻生意做。尹相公你不知,他出身是一个花子,敲着鱼鼓简,沿门讨饭。偶有赵御史到黄河驿,认得他,送他三十两银子,一副铺陈,荐到王宣慰府中,雇我挑行李。路上又惹出事来,哄我跟随到此。醉了便大呵小骂,受他凌辱。只为没盘缠回去,权时忍耐。”乐和道:“如今这奶奶、舍人在哪里?”汪五狗道:“在东楼上。晚间养娘伴宿,楼下就叫我看守。今日他同王宣慰到茅山顶上烧香,过三日才回来。教请老师父去劝化。若劝化不转,要用强哩。”乐和又取出二两银子与江五狗道:“一向劳你伏侍,这二两银子拿去买东西吃。我到府中,自看顾你。”汪五狗道:“若是尹相公这般好人,要小人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其实不耐烦他的鸟气,伏事相公是该的,怎好便受赏赐!”乐和道:“不当意思!”把银子塞在他袖里,丢个眼色与老苍头道:“五哥,你自斟一杯,我去登东便来。”老苍头跟到僻处,乐和说道:“王宣慰不在府中,极好用计。你去雇个船,把家里细软收拾,凑晚摇到秦淮河边停泊,我同老师父进府,不可有误。”老苍头喜诺先去了。

乐和进来,汪五狗道:“小人吃不得了!尹相公同老师父进去罢。”乐和进同老尼进府,府中的人见了乐和说道:“尹相公又来了?”乐和道:“我要到江北,老爷又邀我转来。”汪五狗竟领到东楼下,乐和道:“我前日在燕子矶看得不仔细,同老师父去再睃睃儿。”汪五狗道:“尹相公,你前日古板,故要遣你到东京去。若这般识趣,就不瞒你了!”就开了楼门。乐和同老尼上楼,恭身施礼道:“嫂嫂不必忧心!今晚就好出去了。”花恭人却不认得,不好回答。乐和向花公子说道:“我是山寨里铁叫子乐和。数年不见,这般长成了。”花公子道:“失瞻了!原来是乐叔叔。我母子受难,求叔叔救解。”乐和低低道:“已算计定了,晚上便见。”老尼道:“奶奶到这里放心不下,老管家央我来探信,恐怕门上不放,却好这位相公到来。原是老爷好友,要设法救出。恰值宣慰差人来唤我劝化奶奶,故得到此。”乐和道:“老师父不消说了,我们下去罢。”把一个纸包与花公子,附耳道:“如此如此。”花公子欢喜不尽。遂走下楼,汪五狗道:“老师你劝得转么?”老尼摇头。又问道:“尹相公看得若何?”乐和笑道:“果然生得标致!怪不得王宣慰。老师父,你要出城门,快些去罢。”老尼自去。 到晚上,里面知道乐和转来,送出晚膳。乐和吃罢,提一壶酒,到东楼下,汪五狗在哪里打盹,摇醒道:“我独自没兴,剩这壶酒,晚间冷落,你吃了罢。”汪五狗连忙接道:“又承相公厚情!”汪五狗原是酒鬼,到口便吃。乐和袖里摸出几个果子道:“一发与你过口!”汪五狗道:“多谢相公!”把这壶酒顷刻而尽,不多时口角流涎,昏迷不醒,倒在地上。乐和搜出钥匙,开了楼门,叫道:“嫂嫂、舍人下去!”见两个养娘也昏倒一边。母子三人急忙下楼,恰好有朦胧微月,乐和引到后园门首,开了门走出。原来王宣慰正住在秦淮河桃叶渡边,老苍头停船俟候,一齐下船。花恭人见家中细软并养娘、小厮俱在船内,感激乐和不尽。有诗为证:

  铜雀春深锁二乔,玉萧吹彻怨声高。

  虞侯意气施奇策,护得青青旧柳条

花恭人道:“自从知寨亡过,我同姑娘矢志守节,不料遭逢奸计,监在东楼。那姓郭的百般说合,我二人誓死不从。亏得叔叔义重,救我母子,真是大恩难报!”乐和道:“我为姐夫孙立闹了登州,暂躲在王宣慰府中,前日热于矶,我若知是嫂嫂,那贼道也不敢弄这诡计了。天幸完名全节,脱了牢笼。只是如今到哪里去好?北边去不得,莫若杭州是个锦绣之邦,寻个所在权且安顿。公子这般长成,定是伟器,慢慢图个出身。”花恭人道:“女流之辈,无甚见识,但凭叔叔主张。孩儿年幼,全仗教诲。” 说话之间早已鸡鸣,城门开了。从龙江关取路到镇江,进了关口,一路顺风。过了姑苏,到宝带桥,天色已晚,催着船家赶到吴江停泊。一时狂风骤起,那太湖里的水从桥里冲出来,汹涌难行。只见有两个船驾起双橹,飞也似摇来。船头上立一条大汉,手执三股渔叉,一声胡哨,先把船家搠下水去,两个恭人慌做一团,乐和、花公子立得身起,那大汉早已跳过船,拔出腰刀要砍下去。把乐和一认,喝道:“那汉子!你是谁?”乐和也仔细一看叫道:“你莫非出洞蛟童威么?我是铁叫子乐和!”那汉将刀入鞘,说道:“天昏月黑,险些害了哥哥!”乐和道:“童大哥,船内是花知寨嫂嫂和他儿子都在。”童威道:“这里不是说话处,且到湖中去!”船家也爬起了,把船带着,戗起两道篷,竟到太湖中去了。正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毕竟后来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乐和若上登云山,文情便径直冷落。妙在途遇郭京、入王宣慰府中,因而救出花家母子,以致得逢李俊。乐和不登山而出海,使李俊早得乐和之助者,郭京之力也。一路层折生奇,真如武夷五曲以上,匪夷所思矣。乐和访柳陪堂直到建康,作者遥为花逢春地耳。既已到雨花台,则柳生便不消寻着。如前传鲁达出家,需用戒刀度牒。张青店中,先有药翻头陀,知头陀之不必真有,则知柳生不必相遇。文章有借路还家之法,此其一也。

卷九" 混江龙赏雪受祥符 巴山蛇截湖征重税"

这回书该说乐和、花公子同童威到太湖中与李俊相会。只因尚有委曲,把这里暂时搁起,说那委曲的缘故,再接上文。

那太湖一名具区,一名笠泽,周围三万六千顷,环绕三州,是江南第一汪洋巨浸。湖中有七十二高峰,鱼龙变化,日月跳丸,水族蕃庶,芦苇丛生。多有名贤隐逸,仙佛遗踪。昔人曾有诗道:

天连野水水连天,环列三州注百川。日月浴生银浪里,蛟龙斗出翠峰边。帆归远浦飞烟雨,枫落高秋满钓船。羡杀功成辞上赏,风流千古载蝉娟。

这首诗的结句,说范蠡破吴霸越之后,载了西施邀游五湖的佳话。大凡古来有识见的英雄,功成名就,便拂衣而去,免使后来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祸。 却说那混江龙李俊本是浔阳江上的渔户,不通文墨,识见却是暗合。他征方腊回来,诈称疯疾,不愿朝京受职。辞了宋公明,与童威、童猛弟兄来寻向日太湖小结义的赤须龙费保、卷毛虎倪云、太湖蛟高青、瘦脸熊狄成四个好汉,在水泊里居住,终日饮酒作乐。李俊道:“我生长浔阳江上,专一结识江湖上好汉。因救宋公明,上了梁山做一番事业,受着招安,东征西讨,与朝廷出力。岂不知受了官职,荣亲耀祖,享些富贵?只是奸佞满朝,妒贤嫉能,再无好结局!幸得先见,结识几个好弟兄,得此安身立命之所,倒也快活。只是水庄虽然僻静,终是地面卑湿,胸襟不畅。哪里去寻一个高爽的所在,尽造房屋,方可久居。”费保道:“大哥岂不闻太湖中有七十二高峰,只有东西两山最为高旷。那东山上有莫厘峰,居民富庶,都出外经商;西山上有缥缈峰,更是奇峻,上顶江海皆见,民风朴素,家家务农、打鱼,种植花果为业。更有消夏湾,是吴王同西施避暑之地。林屋洞是神仙窟,宅角头是“商山四皓”角里先生的故宅。这几个去处,何不同去一看,择可居之所,盖造房子起来便了。”李俊大喜,一同上船,竟到西山各处游览一遍,果是山明水秀,物阜民康。那消夏湾四面皆山,一个口子进去,汇成一湖,波光如练。湖边一片平阳之地,可造百十间房屋。四围有茂林、修竹、桔柚、梨花,真是福地。李俊就与土人买了这片湖地,置办木植,雇唤工匠,不消几时就盖造完了。都是垒石成墙,结茅当瓦,不甚高大。前堂后厦,共一二十间。只有费保、倪云有家眷,择日进房。置办酒席,款待乡邻,尽皆欢喜,都称李俊为李老官。盖土俗以“老官”为重也。

那沿湖的两山百姓,都在太湖中觅衣饭,打鱼笼虾,簖蟹翻凫,撩草刈蒿,种种不一。只有那罛船,是有大本钱做的,造个大船,拽起六道篷,下面用网兜着,迎风而去,一日一夜打捞有上千斤的鱼,极有利息。李俊与众兄弟商量,也打了四个罛船,使渔户管着,日逐打鱼起息。却是那罛船利在秋冬,西北风一发,方好扬帆。

一日,正当仲冬时节,西风大作。李俊要自去看打鱼,同弟兄上了罛船,向北面去。到半夜里风息了,行不得,却停在缥缈峰后。到得天明,飘飘扬扬下起大雪来,霎时节琼瑶满地,唐人有诗道: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李俊道:“这般大雪,那湖光山色一发清旷,我们何不登那缥缈峰饮酒赏雪?也是一番豪举。”费保道:“极妙!”将带来的肉脯、羊羔、鲜鱼、醉蟹,唤小渔户挑了两三坛酒,各人换了毡衣斗笠,冲寒踏雪而去。那峰只有三里多高,鱼贯而上。到了峰顶,一株大松树下有块大石头,扫去雪,将肴馔摆上。石中敲出火来,拾松技败叶烫得酒热,七个弟兄团团坐定,大碗斟来。吃了一会,李俊掀髯笑道:“你看湖面水波不兴,却如匹练,倒平了些。山峦粉妆玉砌,像高了些,好看么?尝闻道:‘朝臣侍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渡关。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我们今日在此饮酒赏雪,真是天地间的至乐!凭你掀天的富贵,也比不得这般闲散。若论我李俊,年力正壮,志气未衰,哪里不再做些事业?只是古今都有尽头,不如与兄弟们吃些酒,图些快活罢。闻得宋公明、卢员外俱被鸩死,往日忠心付之流水。我若不见机,也在数内了。”说罢,又吃。

忽听得西北上一个霹雳,见一块大火从空中飞坠山下,大家吃惊,说道:“大雪里怎得发雷?那块火又奇,我们走下去看。”叫小渔户收拾家伙,同下山来。周围一看,只见烧场了丈馀雪地,有一块石板,长一尺,阔五寸,如白玉一般。童威拾起,众人看时,却有字迹。都是不识字的,唯有李俊略略认得几个,所以前日揭阳岭上宋江被催命判官李立药翻,正等伙家开剥,李俊赶来,见有批回,识得宋江字样,才得救醒。今将这石板着实摹拟了好一会,说道:“原来是一首诗。”众人道:“大哥,你读与我们听。”李俊又顿住一番,念道:

替天行道,久存忠义。金鳌背上,别有天地。

众人听罢,都解不出。李俊道:“这分明是上天显异。头一句说‘替天行道’,原是忠义堂前杏黄旗上四个大字,合着我们旧日的事。且拿回去供在家里,日后定有应验。”遂捧了石板到船里,起篷回家,真个把石板供在神座内,自此无话。 却说常州管下一座马迹山,也在北太湖之滨。山边村坊里有个乡宦,姓丁名自燮,是丁渭丞相之裔。寅甲出身,累任升至福建廉访使,拜在蔡京门下。为人极是奸狡,又最贪赃,绰号“巴山蛇”。在任三年,连地皮都刮了来,丁忧在家。那常州新任太守姓吕名志球,福建人,也是甲科,参知政事吕惠卿之孙。与这丁廉访同年,又是两治下,况且祖父一般的奸佞,臭味相投,两个最称莫逆。说事过龙,彼此纳贿。丁自燮思量守制在家,终不比做官银子来得容易。清淡不过,想在渔船上寻些肥水。去与吕太守讲了,颁下几道告示,说马迹山一带是丁府放生湖,不许捉捕,如违送官究治。有了告示,将大雷山为界,牵占了一大半的太湖。若是过了界,就唤狠仆拿住,扯破了网,掇去了篷,还要送官,受他扎诈。那小渔船识窍,不到北太湖打鱼也就罢了。那罛船全靠是风,乘风驶去,哪里收得住?偏是北太湖水深空阔容得大鱼。众渔户没奈何,与他打话。那丁自燮得计,说要领他字号水牌方许过界,若打得鱼,他要分一半。众渔户扭他不过,只得依从了。连那小渔船不过界的,也要平分。竟把一个三万六千顷的笠泽湖,与丁家做鱼池了。

李俊、费保闻知,心中不忍道:“喏大一个太湖,怎的做了你放生池?我们便不打鱼也罢,怎生夺了众百姓的饭碗!气他不过,偏要去过界与他消遣,看他怎么样!”七个弟兄都在一个罛船上,小渔户扯起风篷,望北驶去。过了大雷山,到马迹山边,有十来个小船,每船有三五个人,在哪里守港。见没有字号水牌,便拿了去。有字号水牌的,便要分鱼,日以为常的。他见李俊罛船驶到,没有字号水牌,喝道:“大胆的瞎贼!这里是丁府放生湖,你敢过界么?”费保便接口骂道:“狗奴才!朝廷血脉,如何占得!放你娘的屁!少不得把你那巴山蛇皮都剥了,与百姓除害!”那小船的人齐起,把挠钩乱来扯网。费保、倪云、童威、童猛一齐动手,把木篙撑的撑、打的打,大船风高势勇,小船抵当不住,翻了三个小船,十来个人落水。李俊叫回舵而去。

却说小船上救起了落水的人,去报丁自燮道:“方才有个罛船过界,没有字号水牌,小的们查他,大骂要剥老爷的皮,与百姓除害。撑翻三个船,十多个人下水,救得性命。有人认得是李俊、费保等,住在消夏湾。”丁自燮呵呵冷笑道:“这是梁山泊馀寇,反来惹我!是生意到了。”即刻修书,家人抱呈,差到常州府投下。吕太守拆开看了,叫该房行牌勾拿费保、李俊的一干人犯。书吏禀道:“这消夏湾地方,是苏州管辖,须要行关。”吕太守道:“既如此,速备关文提来。”书吏备了关文,差人到苏州府行提。那苏州太守是清正官府,闻得吕太守贪污,与丁廉访表里为奸。那南太湖渔户也有去告理,碍着同僚不行。又见关文来提李俊等,心中不悦,不准行拘,发批回转去。吕太守大怒,差人请丁廉访到来商议。

次日到了后堂,相见已毕,吕太守道:“可耐苏州府不准关文,有负老年见所托,甚是惶愧。”丁廉访道:“他不遵老公祖的法度,事还倒小。那李俊是梁山泊馀党,恐怕他乘机作乱,这件事大,必须设法剿除得他。将来老公祖威令远行,治弟的地方亦得安枕。还有一节,若拿住了他,是积年盗首,必多金银珠宝,强如去零星收拾。”吕太守笑道:“当与年兄共享。”丁廉访道:“他们知道苏州不准关提,必然放胆。老公祖这里亦不必提起,把原牌销了。少不得元宵放灯,老公祖出晓谕,城中各户仅要张挂,庆贺丰年。他们是硬汉,托大胆,必来看灯。那时,只消几个缉捕使臣就勾了,发在监里,紧打慢敲,怕他不来上钩!”吕太守大喜道:“年兄神算。怪道敝省的土地都跟了来。”丁廉访笑道:“老公祖任满,敝府的土地,少不得也要送去。”两个拱手笑别不题。

却说李俊等回到消夏湾,倪云道:“今日打虽打得畅快,那厮必然要来寻事。”童威道:“怕他怎的!我们既船偏要使去,再翻他几个下水。”李俊道:“不是这样讲。今日略挫他威风,使他知我们的手段。又不专靠打鱼为活,何必定要到那边去。他取怒于人,必有天报,省些是非便了。”费保道:“大哥之见有理。”把瓜船收了港,安然在家。

不觉腊尽春回,元宵节近。有人传说常州广放花灯,与民同乐。十二夜起至十八夜止,十分繁盛。附近州县,男男女女都去看灯。李俊道:“我们弟兄同去看一看何如?”高青道:“不可。丁自燮与吕太守挽手诈人,谁不知道?前日这番厮闹,他决不能忘情。若在消夏湾,忌惮我们,不敢轻易来惹。若到常州,是他的世界了,万一疏虞,如何是好?”秋成道:“兄弟,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等四人,在太湖中横冲直撞,怕了哪个?又有李大哥三人来,如虎添翼,有何顾忌!元宵灯节,人山人海,哪里知道我们在里面?便去何妨!”李俊道:“宋公明到东京看灯,李逵闹了元宵,也得平安无事。梁中书在北京放灯,众好汉偏去救出卢员外。两番俱是惊天动地,何况这个小去处!只是也要准备,就是不去看灯也使得。前日与丁自燮有这番口角,若怕了他,恐惹人笑话。”于是商议定了。

到十五早上,驾两个船,七个弟兄分在两边。渔丁驾了,一帆风到常州西门,寻隐僻去处停泊。尚是下午时分,船中整顿酒饭,都吃饱了。童威道:“我兄弟两个只在船内俟候,黄昏左右,到城门守着,倘有响动,好接应出来。”李俊道:“也说得是!”身边藏了暗器,五个人一同进城。见附近乡村的老幼男女,都来城门边要进去看灯,李俊等一闯而入。但见六街三市,盖搭灯棚,漫天锦帐,悬结彩球,笙歌聒耳,十分闹热。有诗为证:

  十里香尘点落梅,溶溶夜色映楼台。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其时一轮明月涌出东方,照得天街如水。遍处悬挂花灯,看灯的人一片笑声,和那十番萧鼓融成一块。那红楼画阁,卷上珠帘。玉人婵娟,倚栏而望。衣香鬟影,掩映霏微。真是“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早春节序,江南风景最是销魂。李俊等五人赏玩了一回,闻得樵楼上有三座鳌山,一发奇巧,同看灯的人拥至府前。果然火树银花,照耀如同白日。吕太守与同僚官在楼上饮酒,下面笙萧迭奏,花炮横飞,把人挤得脚不踮地,像在空里走的。

李俊又看了一回,转到大街东首一座酒楼上坐定。酒保摆下按酒,各色肴馔,传杯送盏吃了一会。那时约莫有二更天气,倪云、高青道:“我们好出城去了。”狄成道:“这般良辰美景,金吾不禁;城门自然彻夜不闭,再坐坐何妨!”李俊此时也没了主意,不肯动身。倪云、高青立起来道:“你们再饮几杯。我两个先到城门边等候。”下楼去了。少时,只见两个穿青衣的人走来,把各人一看道:“认做东洞庭山郭大官人在此饮酒,原来不是。”摄转身便走。李俊、费保只顾饮酒,不放在心上。又有个老儿领一个美貌女子,拿着厮琅鼓儿,走到桌边,深深道个万福,顿开香喉,敲着相思板和鼓儿,唱两支小曲。虽非绕梁之音,却也浪浪的可听。费保伸手去钞袋中摸一块银子赏他,约有二钱多重。正要递过去,忽听得楼下发声喊,三五十个做公的都拿短棍,蜂拥上楼。李俊、费保、狄成见不是头,推倒女郎,踢翻酒席,要寻去路。那做公的已到身边,鹰拿燕抢的来。李俊三个措手不及,都被拿住,把麻绳背剪绑了,推下楼去。酒保听得楼上厮闹,飞也赶上,只见碗碟都打碎,酒肴泼满。那唱小曲的女子,还在楼板上叫疼,爬不起,休题。 却说李俊、费保、狄成被做公的拿了,一步一棍,打进府门。那吕太守早排公位坐在上面,银烛辉煌,两边立着如狼如虎的兵壮。李俊三人带到堂前,都直挺挺的立着。吕太守喝道:“你们是梁山泊馀党,重谋不轨,今到法堂之上,怎么不跪?”李俊道:“蒙圣恩三降诏书招安,北征大辽,南剿方腊,多曾替朝廷出力。不愿为官,隐居安分,不曾犯法,为甚要跪?”吕太守道:“盘踞太湖。不遵宪示,翻丁乡宦家人坠水,明是造逆,还要强辨!”李俊道:“那太湖是三州百姓的衣食饭碗,你为一郡之主,受朝廷大俸大禄,不爱惜百姓,反作权门鹰犬,禁作放生湖,平分鱼税。我等不过为百姓发公愤,今拿我来,待要怎的?”吕太守道:“现奉枢密府明文,登州反了阮小七、孙立,饮马州起了李应、公孙胜。凡是梁山泊馀党,都要收官甘结,故此拿的!”李俊道:“就是枢密院,也只取收管甘结,不会说无故擒拿!”吕太守没得说,冷笑道:“你若知事的,我不难为你,若再倔强,申做结连李应、阮小七等造反,解到东京。且发去监下!”李俊还要折辩,被众兵壮推佣入监,不在话下。

且说倪云、高青先下酒楼,走到城边,见一起做公的,执着火签分付守门人役道:“奉太爷的钧旨,城里有奸细埋伏,快把城门封锁!”二人听见了,慌忙出得城,那门早紧闭了。吊桥边撞见童威、童猛,说道:“李大哥呢?”倪云道:“还在哪里吃酒。我二人先到门边伺候,刚走到门口,见说有奸细埋藏,快把城门封闭,抢得出来。”童成道:“大半蹊跷了,如今怎么处?且到船中去。”四个到得船里,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同到西门。门已开了,早有人传说昨晚灯市里拿得梁山泊盗首三名,监下了。四人听得,吃了一惊。童威道:“不知虚实。但今早不见来,必然有缘故。人多不便,你们住在船中,我去打探个实信回来。”就分了路。

童威走到府门口,纷纷扬扬都是这般说。童威竟到狱门首。那牢子们凡有人监下,巴不得亲人通信,要那常例钱。问了备细,放童威进监。李俊、费保道:“兄弟,果应你的言语。那太守的口气,像是要启发我们的东西,哪里有得给他!”童威道:“事已至此,且含糊应承。待我去竭力寻来,挣出身子再作理会。我身边带的盘缠取出来,先俵散与众牢子,教他看觑。”有十多两,递与李俊道:“我且出去安慰弟兄们,三日后再来。”说罢走出。回到船中,与众人说知,面面相觑。童威道:“且到家中收拾起来,约三日要到这里的。”真个是有兴而来,没兴而返。

到了消夏湾,各人倾箱倒笼,共有二千之数。童威道:“这二千两银子,也勾打发贼坯了。且迟些拿去,看那边数目何如。”只带一百两,驾个小船自去。到了监中,李俊道:“那厮教人打话,要一万两才肯释放。都是那丁自燮杀才定的计策,两人剖分。我思量那有许多银子,再三推敲,讲定三千两了,限十日兑足,不得迟延。”童威道:“我已料着,今共凑合将来,只有二千两。缺下的,待我去设处来便了。先带得一百两在此,送些与掌案孔目,教他宽限。我十日内必来。”别了回家,与众人说知:“但是还少一千两,我有个计较在此。”正是贪泉不饮无廉吏,变虎何多封使君。不识童威有甚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空虚无人之地至大湖止矣,李俊处湖南,丁自燮处湖北,又风马牛不相及也。一因小不忍进城看灯,一因见小利截湖征税。烟水茫茫中,无端祸不可解,天下又安得有与人无怨,与物无争之地也哉?

卷十" 墨吏贪赃赔钱纵狱 豪绅聚敛加利偿民"

却说李俊、费保、狄成被吕太守用计监了,使人打合要三千银子方肯释放。童威讨了信,对倪云、高青、童猛说道:“吕太守要三千银子,我这里尽数凑上不过二千,限十日内兑足,少这一千银子哪里得来?我寻思一个计较,除非用旧时伎俩,方才可得。我同兄弟到苏州界上去,倪、高两位同湖州界上去冲塘,或者撞个大本钱客商,就可完局了。”三人依计,各驾一个船,藏着器械,五七个渔丁操舟,五更开船,分路而去。

重威、童猛的船从木读收港,过了苏州,偶撞见乐和、花公子的船,装着箱笼衣包,知道有些油水,故此如飞赶来。到宝带桥赶着,跳过来,拔刀要砍,谁知却是乐和。两边相见了,把船带着一帆风,回到消夏湾上岸。童威、童猛与二位恭人见过礼,说道:“二位嫂嫂请进里面,自有内眷陪奉。”费保、倪云娘子接进。童威问乐和向来踪迹,乐和把从前的事细说了一遍。如今要到杭州安顿恭人、公子,不想会着你哥哥两个。又问李大哥怎的不见,童威叹口气道:“咳,不知我们怎么样,撞出来便是奸党作对。自从征方腊回来,李大哥明晓得虽建功劳,决无好收场。诈称疯疾,别了宋公明,向与四个好汉太湖小结义,一同住下。水庄上地面卑湿,移到消夏湾,打些鱼,吃些酒,图个散诞罢了。谁知马迹山有个丁自燮,是进士出身,做到廉访使。为人刻薄贪污,与常州府的太守吕志球同年。那贼胚是福建人,两个镶了局害人。那太湖是三州百姓的养生之路,道是他的放生湖,不许捉捕。若要打鱼,必要领他的字号水牌,不拘大小渔船,捕得鱼来他要平分。我们也有四个罛船,偏不去领他字号水牌,与他家人闹了一场。他设个计,广放花灯,哄我们进城。李俊大哥要看灯,我力阻不住。元宵那夜,进城看灯,在酒楼上吃酒,被他拿了。费保、狄成和李大哥监往牢里,要扭做阮小七、李应一党,解上东京。若有一万银子便放,没奈何只得应承了三千,这里尽数凑来,还少一千。孔目处用了银子,宽限如今,已又两个月了。没设法,只得从新做旧时道路,不想天幸遇着你。我等尽是粗人,不晓计较,乐哥,你是个伶俐人,怎地救出他们便好?花家嫂嫂不消到杭州,这消夏湾尽好,不妨同住。”说罢,摆出夜饭。

正吃间,倪云、高青回来了,与乐和、花公子各通姓名,各见通礼。倪云道:“我二人到湖州东塘,有一起贩纱罗的客人,搬得三四百匹纱罗,也准折得银子。你弟兄得采么?”童威道:“刚赶得一个船,却是自家弟兄,请得花家嫂嫂在里面。我这乐哥聪明不过,要他算计救他们出来。”高青道:“有何计策?”乐和沉思了一会,笑道:“已有个极妙的招数了。要凑足银子,不打紧。花家嫂嫂有些积蓄,将来就勾,只是偏没有得给他!今晚且安歇了,明早要两个大船,整顿到常州去。”众人不知何故。

五更起身,乐和道:“今日要借重花公子一行。”公子道:“小侄年轻不谙事,不知去作何干?”乐和道:“我教你言语,假装做王黼的公子王朝恩的兄弟,如此如此。”童威、童猛扮做家丁,乐和自己充了虞侯,倪云、高青做伴当跟随,身边各藏暗器。到城外停船,雇一乘四人抬的大轿,花公子换了华服坐了。乐和手执双红全帖,竟进府门迎宾馆中坐下,叫门上听事的传帖。吕太守知道,连忙出来见礼送座。吕太守看那花公子丰姿俊雅,如粉雕玉琢,礼数优闲,自然是清华贵胄。茶罢开谈道:“令尊少宰公在京师参谒,极蒙优礼。令见老台臺忝在属下,上元送些薄仪,愧不成礼。今又承老世翁枉驾,不胜荣幸。且不知几时出京的?”花公子恭身答道:“晚辈向同家兄在建康肄业,家严称台下是名公之裔,斗山文望,叫备薄贽拜在门下。今随奉家母天竺进香,经过贵郡,枢谒龙门,先瞻芝字,以慰积诚。”吕太守见说要拜门下,喜出望外,不唯难得这样玉笋班门生,自此又得夤缘权要。谦逊道:“不材樗栎下品,何敢屈尊?不知太夫人鸾軿亦在敝治,有失俟候,万罪,万罪!尊寓在何处?暂屈行旌,薄设请教。少顷遣拙荆袛候太夫人。”花公子道:“若不鄙弃,待进香回来,趋侍绛帐,不敢过叨。”起身作别,吕太守送出府门,三揖上轿,回到船中,乐和道:“那厮来答拜,如此如此,依计而行。”

不多时,吕太守果然双铺兵开路,两首清道旗,许多执事仪从。到马头上,不见有大座船,正要访问,花公子早先上岸,致谢道:“小舟窄隘,况有家母在内,不敢有劳!”吕太守即忙下了轿,笑吟吟携着花公子的手,逊至接官亭上,分宾主作了揖。正要送座,那童威、童猛捱到太守身边,说时迟,那时快,把太守袍口封住。倪云、高青飕的一声,拔出短刀,明晃晃的架在太守颈上,喝道:“你这害百姓的贼!还是要死要活?”太守吓得魂消胆丧,三十个牙齿捉对儿相打,再挣不出一个字,战兢兢抖着。衙役要上前救护,见锋快的白刃凑着颈上,恐害了太守性命,只好袖手傍观。看的百姓拥上千馀,又惊又笑、乐和道:“吕太守,你不要慌。我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梁山泊上好汉。你为什么拿李俊、费保、狄成监禁,要许他三千银子?好好的即刻送出来,饶你性命!若然道半个‘不’字,有一个人近前,教你身上搠百十来个透明窟窿!”吕太守要性命,连声的答应道:“好汉不要动手。就送!就送!”唤书吏、皂快即刻到监里取李俊等三人来。

无半顿饭时,三个送到了。李俊见拿住太守,围绕许多人,又见乐和指手划脚的说,反不知头脑,呆呆的立着,吕太守道:“好汉三位已送到了,放了下官罢。”乐和道:“还未!不要性急。那太湖是百姓的活路,怎么与巴山蛇连手出告示,做了放生湖,要领他字号水牌,平分鱼利,私自起税。我弟兄们不忿,与百姓做主,你又阴谋诡计,拿住监禁,诈掯三千银子。银子现有在这里,却没得与你!你剥削百姓的许多财物,拿出来送三千与我们,方才饶你!”太守道:“出告示做放生湖,是下官不合误听了。私起鱼税,设计拿好汉们,都是了乡绅的主意。既要银子,只得取来。”又唤书吏、皂快到街里尽数拿来。奶奶见说,慌了手脚,连忙搬出几十封。乐和叫送到船内,吕太守哀求道:“恐失官箴,好汉放手罢。”乐和道:“性命便饶你。只是那丁自燮气他不过,要同去和他对明白了,方才放你。若不放心,叫众行役一同随去便了。”吕太守没奈何,只得唤众役齐到船中。倪云、高青还紧紧帮住。离郡城三十里、便是太湖,拽起风帆,不消半日,到了马迹山下。乐和自己扮做衙役,先去报知,说本府太爷来拜。

却好这日是丁自燮的生日,在家里庆寿,见太尊到来,便道:“承吕公祖这等美意,不过是散生日,他怎么得知,亲自来贺?又是哪个多嘴的!”忙换冠带相迎,亲朋都躲在厢房内看,众口欣欣称羡。乐和原叫敲锣开路,摆列仪从上岸,却无轿子。童威、童猛、倪云、高青原拥在身边,步行到门前。丁自燮鞠躬迎进,揖罢,坐下。丁自燮称谢道:“治弟母难之日,因在制中,不便设宴。怎劳老公祖远步玉趾,反不安之极。”吕太守因芒刺在背,又不知是他生辰,不好回答,勉强的道:“小弟此来,不晓得年见华诞,因有几句话要对明,故此轻造。”丁自燮笑道:“有什话?敢屈大驾!那李俊等前件作速勒限,教他完纳,不可过纵。”李俊、费保、狄成也藏械立在旁边,丁自燮却不认得。三个听他说了,那火直冲出泥丸宫,足有千丈多高,哪里按捺得定,把丁自燮劈胸扭住道:“我李俊正来交纳银子!”费保、狄成两口短刀早向衣底抽出,丁自燮面如土色,魂不附体道:“怎么说?”李俊骂道:“怎么说!你这蛀国害民的活强盗!你占着太湖,抽百姓的私税;扎诈我们银子,今日你与吕太守当面对明!”丁自燮见势头凶恶,双膝跪下,说道:“总是该死!只凭好汉怎么,只留下这条草命罢。”李俊道:“我们不要怎么,只剥你巴山蛇的皮!”丁自燮只是磕头讨饶。乐和道:“要杀你只似杀猪狗一般,恐污了刀!饶便饶你,单要依三件事。”丁自燮道:“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也依得!”乐和道:“你做官贪的赃与平日诈人的财物,共有几多,尽数说出来!若隐藏一些儿,就剁做十段!”丁自燮道:“不多,约有十余万两,有簿籍登记,不敢隐匿。”乐和道:“我们不要分毫。今年荒歉,百姓完纳不起,入了官,代阖郡作了秋粮。”叫搬出来摆在厅上,乐和道:“吕太守,你唤书吏写下百来张告示,各处张挂,说丁自燮代纳秋粮之故。”就叫书吏纳纸领状,吕太守用印签押,这是一件了。又问道:“你仓中有多少米谷?”丁自燮道:“有三千多斗。”乐和道:“可唤附近居民并各佃户来,你毕竟一向刻剥他们的,分散与他,这是二件了。第三件,太湖不许霸占假做放生湖!大小渔船抽过的税,都要加倍还他。你今要改过自新,若再不悛,早要早取,晚要晚取,决放不过了!”丁自燮又磕头致谢。乐和道:“吕太守,你回去也要改过做好官,爱惜百姓,上报朝廷。若蹈前辙,亦不轻恕!你两个送我回船。”倪云、高青扯了吕太守,费保、狄成揪了丁自燮到船中,扬帆而去。到半路抛在荻洲上,乘风去了。那吕太守、丁自燮惊了半晌,互相埋怨,自有船远远尾着,载了回去不题。名贤有诗叹息道:

  为富由来是不仁,可怜象齿自焚身。

  林反肯持公道,愧煞临刑金谷人。

却说李俊等一行人回至消夏湾,李俊拜谢乐和道:“兄弟,全亏了你!怎地能得到此?”乐和道:“小弟在王都尉家做陪堂,倒也安乐。闻得姐夫孙立与阮小七不知为什事闹了登州,我恐怕连累,潜出府门,要到建康访一个姓柳的朋友。在客店遇见郭京,是东京道士出身,有人荐与王黼的儿子王宣慰处,他要我同去,因权且容身。清明佳节,王宣慰到燕子矶游春,那郭京见了花、秦二嫂嫂和这花公子,陡起不良之心。彼时我不认得,他瞒了我,领一队兵,只说奉圣旨拿梁山泊馀党解上东京,把他母子软禁,要说合花知寨令妹与王宣慰做偏房,秦恭人矢死不从。我晓得了,用计救出,思量到杭州居住。在宝带桥会着童威,说大哥有难,吕太守要三千银子才肯释放。童威又说吕太守是闽人,我晓得他的毛病,就有计了,借花公子这丰姿去诱他。又说是王黼的小公子,拜做门生,将势利歆动,他果然落了圈套。他来答拜,叫弟兄们封住袍口,将利刃架在颈上,如单刀赴会的故事。料他要性命,决不敢违拗,反要他三千银子,教做陪了夫人又折兵。”李俊大喜道:“不料兄弟有此奇谋,只是那丁自燮,恨不曾杀得他!”乐和道:“那丁自燮是第二个黄文焕,若杀了,到便宜了他。那贪吝人的财物,如身上肉一般不舍得,把他一生苦挣的东西一朝分散,苦不可言,胜如千刀万割。又替贫民纳了秋粮,分给佃户,赔还渔税,又做了许多美事。他虽奸狡,也是三品命官,若杀了他,事体弄得大了,所以这般施行。”

李俊拍手称妙,请出二位恭人相见,说道:“公子这般长成,又脱了我这难,真为可喜!”花恭人道:“这孩子也有些志气,父亲在日,取名花逢春。可怜母子孤茕,又被奸人所算,若无乐叔叔,不知怎的了!如今全仗列位伯叔教诲。”李俊道:“不劳嫂嫂嘱付。现放李俊在此,必要同做一番事业。”当下宰了猪羊,赛谢神明,众弟兄庆贺饮酒。乐和道:“李大哥,还有句话讲。那吕太守、丁廉访受了这场亏必要复仇,我们也要防备。”费保道:“不防。这消夏湾聚合将来有三五百渔丁,众弟兄在此,他若来时,杀他片甲不留!这太湖有八百里水面,七十二峰,钱粮广有。招军买马,拼做个大战场。”乐和道:“太湖虽然空阔,却是一块绝地。在里头做事业的,再没有好结果。若把各处溇港塞住,苏、湖、常三郡兵会剿,那渔丁不经战阵的,怎么用得?况洞庭两山沿湖百姓,都是殷富守本业的,岂肯顺从?要防民变,决使不得。”童威道:“不若再上梁山,重兴霸业。”乐和道:“梁山泊兴旺过一番,地气不能盛了。宋公明费许多心机,才招聚得一百八人,死的死,散的散。时移物换,哪里还兴得?况且路途遥远,带着家眷走,各处关津有阻,急切也不能到。”李俊道:“乐兄这议论甚是有理。那厮们惊魂未定,就要报复,这三五日也不能就来。感谢得神明保佑,众兄弟同心协力脱了此难,今夜且尽欢吃酒,明日从长计较。”大家开怀畅饮,酩酊而散。

李俊到床上再睡不着,到三更天气,正待合眼,只见一个黄巾力士,手执令旗叫道:“李大王,星主在山寨里,专等相会,差我来请,作速前去!”李俊披衣起来道:“备了船只渡湖。”力士催促道:“不消船只,自有飞骑在此。”李俊走出门,力士扶上一条大黑蟒,有十丈多长,金鳞闪烁,两目如炬,骑在背上腾空而去。耳边但听得波涛之声,如流星掣电,竟到梁山泊忠义堂前歇下。看那忠义堂比旧日气象不同,却是金钉玉户,琉璃鸳瓦,高卷珠帘,香喷瑞兽。上面灯烛煌煌,看见宋公明幞头蟒服,坐在中间。左边是吴学究,右边花知寨,都降阶相迎。施礼罢说道:“兄弟,我在天宫甚是安乐,因念旧居,长与众弟兄在此相会。我被奸臣所鸩,不得全终,你前程远大,不比我福薄,后半段事业要你主持。你须要替天行道,存心忠义,一如我所为,方得皇天保佑。我有四句诗,后来应验,你牢记着:念道:

  金鳌背上起蛟龙,徼外山川气象雄。

  罡煞算来存一半,尽朝玉阙享皇封。”

李俊听了诗句,不解其意,正要详问,只见黑旋风李逵手措双斧,奔上堂来,大叫道:“李俊!你好欺人。怎来会哥哥,不来看我?”把手一推,惊觉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残灯未灭,天色黎明。唤起众人,诉说梦中之事,念着诗句,一字不忘。想起“金鳌背上”四字,又与石板字句相同,未审主何吉凶。乐和道:“宋公明英灵不昧,故托梦与兄长。骑坐黑蟒背上腾空而去,变化之象。力士称呼大王,定有好处。我想起来,昨夜算计不通,终不然困守此地?宋公明显圣说‘徼外山川气象雄’,必然使我们到海外去别寻事业。”李俊道:“正合我意。前日在缥缈峰赏雪,见一声霹雳,飞下一块火,寻看时,得一石板,也有四个字,是一样的,至今供在神座内。”叫取来与乐和看了,道:“我当初听得说书的讲,一个虬髯公,因太原有了真主,难以争衡,去做了扶馀国王。这个我也不敢望,那海中多有荒岛,兄弟们都服水性的,不如出海再作区处,不要在这里与那班小人计较了。”众人齐声道是。就把四个罛船装好了,选二百多个精壮渔丁,扮做客商。收拾家资,载了人眷。其时正是三月望夜,烧了纸。黄昏月明如昼,开了船,出了吴淞江,野水漫漫,并无阻隔。到得海口,把船停泊,再定去向。 李俊、乐和登了海岸,望那海拍天无际,白浪翻空,寒烟漠漠,积气弥弥,不辨东西,哪分昼夜。李俊看了有些忧疑起来,说道:“这般无边岸的所在,哪有可居之地?”乐和道:“今日阴晦,景色凄凉。那天气晴明,岛屿历历可见,定有好去处,不必忧心。只不知那罛船出得洋么?”见有个老叟拾螺狮,乐和叫声老丈,问道:“那开洋的船,要几多大?”老叟道:“倒不论大小,只要打造得合式。”乐和指停泊的罛船道:“这般船可去得么?”老叟一看摇头道:“底平梢阔,经不得风浪。到大洋里颠不上几颠,就完帐了。客官,你看澳里竖着樯桅的两个海船,是出洋的。”李俊、乐和举头一看,果有两个船泊在哪里。李俊道:“一时少算计,那出洋的船只要打造起来,几时得成?进退两难,如何是好!”乐和沉吟了一会,笑道:“大哥放心,有极好的两个船在这里送我们出大洋,不须顾忌!”李俊道:“又来取笑。这海滨并无相识,哪里有船送我们出洋?”乐和叠着指头说出来。有分教;蛟龙得雨飞天外,虎豹依山踞穴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李俊将入海矣!此回轻轻递下。倘杀太守廉访阖门良贱,便兴兵追捕,笔墨拖沓,终无已时。不如将吕太守倒赃饶命,愚民沾不费之急,丁自燮感不杀之恩,不烦一兵,不折一矢。见机即进,得手即止,使李俊得从容问渡,一帆无恙。乐和肯留馀地,正是作者之不肯犯手,也是文章家识轻重处。

卷十一" 驾长风群雄开霸业 射鲸鱼一箭显家传"

话说李俊见天水相连,这风波又不是太湖气象了。土人说罛船开不得洋,甚是忧心,见乐和说有人送船,不解其故。乐和用手指道:“那两个海舶,他若不肯送我们,借了他的罢了。”李俊会意道:“这倒使得。”沿海滩上寻到海舶边来,见两个西商,掀开衣襟,露出大肚子,指挥小郎们装货。旗号挂着枢密府,是往日本贸易的。梢公水手共有百馀人,打点明日开洋。李俊、乐和看得详察,到船中悄悄与众人商量定了。

到了半夜,海舶上人睡着了,费保、倪云当先,一拥而上,大喊杀人。西商、小郎听得钻出,排头砍了十多人,喝道:“舵工梢水不许走!”只得伏定。把死尸撩入海中,打扫血迹,引家眷上船,资财搬运过来,见舶内尽是绸缎、丝绵、蟒衣,珍异物件。弃了罛船,叫舵工把定舵,水手拽起风帆,趁着东北风,望西南而进。出了大洋,众人一看,但见:

天垂积气,地浸苍茫。千重巨浪如楼,无风自涌;万斛大船似马,放舵疑飞。神鳌背耸青山,妖蜃气嘘烟市。朝光朗耀,车轮旭日起扶桑;夜色清和,桂殿凉蟾浮岛屿。大鹏展翅,陡蔽乌云;狂飓施威,恐飘鬼国。凭他随处为家,哪里回头是岸? 那海舶行了一昼夜,忽见一座高山,隐隐有钟罄之声。李俊问道:“这山是哪里?”水手道:“开船时东北风,转到这里是普陀山,观音菩萨道场。如今春天,进香的甚多。”花恭人在舱内听得普陀山,与姑娘说道:“我二人遭逢大难,幸得脱离。今便路到灵山,何不去进一炷香?也是难得的。”秦恭人道:“但凭嫂嫂主张,这是善事。奴在家绣得两首长幡,要舍到杭州天竺寺,不得其便。今在此经过,舍在菩萨面前,尤为胜果。”花恭人叫儿子与伯叔讲知,母亲、姑娘要到山上进香,不知可否。李俊道:“我等杀业已多,今遇活佛去处,也要去磕个头儿。”唤水手湾船,搭起扶手,花恭人、秦恭人,费保、倪云娘子,养娘、丫鬟随着,先上了崖,留狄成看船,李俊、乐和、花逢春、童威、童猛、费保、倪云、高青一同上去。本山住持见一起男女服色整齐,迎到客堂先奉了茶,即设素斋款待。到晚,香汤沐浴。五更起来,同四方来的善男信女,到大殿上焚香礼拜已毕,李俊取一百银子与住持打个合山斋。到盘陀石、潮音寺、紫竹林、舍身岩各处玩了一日,下船开去。

又行了两日,到韭山门,是浙闽交界之所。有一员守备,领三百名兵,十个战船在那里把守,盘诘奸细,防倭国侵犯及私通外番的。远远望见李俊船到,一声号炮把战船一字儿摆在隘口。郑守备全身披挂,手拿三尖两刃刀,立在船头,叫兵卒架起火炮便要打来。乐和急叫道:“不要动手!咱是奉枢密府令箭信牌,到福建采办香珀的。”守备道:“既有枢密府照验,取过来看。”乐和将前日劫了西商原有一角批文,看得不明白,就递了过去。那守备接过一看,喝道:“分明是奸细了!既是枢密府批文,说着往高丽公干,怎说福建采办香珀?”费保见决撒了,取一柄五股鱼叉劈头掷去,刚掷中守备咽喉,扑通的倒坠下海。童威、童猛、倪云、高青一齐跳过,拔出腰刀便砍。有个人,将巾绵甲,身躯长大,叫道:“不可造次!你这伙人都有些认得,莫不是梁山泊上好汉么?”李俊道:“只我便是混江龙,你问他怎的?”那人便在舱板上拜道:“原来是旧主人。”李俊叫扶起,问道:“足下是谁?”那人立起,说道:“我叫做许义,是浪里白条张顺部下。从征方腊,张头领死在涌金门,我就不去了,住在杭州。后来投到江都统标下,做了哨官,拨来守这韭山隘口。梁山泊上头领,俱是认得的,隔了几年,一时叫不出。如今要到哪里去,在此经过?”李俊道:“我等在中国,耐不得奸党的气,要寻一个海岛安身。”许义道:“我在此已久,海道尽熟。待我随了去,拣一处丰腴地方何如!”李俊大喜道:“这样极好,只怕你是官身去不得。”许义道:“哪里是什么官身,我也是浔阳江上人。从张头领到江州劫法场,白龙府聚会我也在哪里。上梁山泊几年,好不快活!宋大王真是好人,待我们如手足一般。闻得在楚州被好臣药死,着实伤感了一番。这守备是高球的表侄,叫做田富,一些本事也没有,有高俅脚力,营干这守备。专会克减军粮,用刑严酷,这三百名兵都是切齿的。几番要结果他,奉我做主,也思量寻了小岛容身。我自忖才力不济,阻住了。不然,叫他们都随了去?李头领,你那时还黑瘦,如今肥白得多了,又长出虬髯,几乎认不出了。”李俊正恐兵力单弱,器械不备,今有三百名兵来归,心中甚喜,取出三百两银子,分给众兵,尽皆叩谢。

在韭山门营房过夜,明早风色正顺。许义引路,带了十只船一同进发。天色晴明,波浪不起,李俊喜乐。叫取酒与众兄弟叙谈,唤许义同坐了吃酒。忽听得后面梢上舵工叫道:“不好了!快些湾船!”水手忙落了风篷,用力撑到沙嘴上,抛下锚碇。李俊惊问道:“怎的?”水手摇手道:“不要响!”忽见白浪如山,喷雪鼓雷的响,见一大鱼,竖起脊翅如大红旗一般,扬须喷沫而来,那船似笸簸一般翻覆不定。花逢春看见,立起身来,取下铁胎弓,搭上狼牙箭,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觑得亲切,飕的一箭射去,正中大鱼的眼睛。那鱼负疼把尾乱掉,那波浪滚起有三丈多高,十丈多远,泼得满船都是水。亏得下碇坚牢,不致倾覆。许义急唤军士放箭,二三十把弓一齐射去,那鱼虽然力猛,当不得乱箭攒射,也有穿腮的,也有透腹的,动弹不得,翻了转来,浮在水面,那波浪势定。二三百兵一齐把挠钩搭着,用力扯到沙滩上来,首尾足有数十丈,犹然巨口唅呀,眼珠闪动。舵工道:“此是鲸鱼。我们惯行海道,也时常看见。这是小的,若是大的,把口一吸,那船还不勾他当点心哩!”李俊道:“花公子这神箭真是家传!知寨初到梁山泊,见一群雁飞鸣而来,知寨一箭贯了两只,晁天王和众人无不惊异,可见将门有种。若无这箭中他眼珠,怎生拿得?可喜可敬!”众人尽把利刃剁割鱼肉,剖开肚腹,见二三十斤一个癞头鼋尚未变化哩!那两个眼睛乌珠挖将出来,如巴斗大小。乐和道:“将他镂空当水晶灯,点上火,莹亮好看。”尽道有理。将鱼肉煮起来,肥美异常,五六百人个个厌饫,多的腌了。为这鱼倒停住一日。 又行两昼夜,忽然搁了浅。许义起来一看,道:“此是清水澳,暹罗国界上了。这岛土地肥饶,有些景致。”请李俊等上崖散步,只见山峦环绕,林木畅茂,中间广有田地。居民都是草房零星散住,牛羊鸡犬,桃李桑麻,别成世界。问土人道:“此间有多少地面?属那州县管的?”土人道:“方圆有百里,人家不上千数,尽靠耕田打鱼为业。各处隔远,并无所属。我们世代居此,也不晓甚么完粮纳税。种些棉花苎麻,做了衣服,收些米谷做了饭食,菜蔬鱼虾家家有的,尽可过得。再向南去三百里,有个金鳌岛,属暹罗国的。岛长名唤沙龙,暴虐不仁,贪婪无厌,长来骚扰,受他的气。”李俊听说金鳌岛,触着宋公明梦中之言。又问道:“那金鳌岛离暹罗国多少路?风景何如?那沙龙是哪里人?”土人道:“金鳌岛到暹罗国也只三百里。那岛四围高山峻岭,无路可去。南面岛口只通一个船的路,转三个大湾,方得到岸。一座城门,甚是坚固。里面盖造房屋,如宫殿一般。田地膏腴,五谷丰稔,山上野兽甚多,花果诸般多有,约莫有五百里广阔。那沙龙是洞蛮出身,长大雄健,遍体黄毛,两臂有千斤之力。使一柄五十斤重的大斧,腰悬弩箭,百步飞中。器械、马匹、船只俱备。有三千蛮兵,都是惯战的。那沙龙性极好杀,爱吃巴蛇耶酒。一年来上两次,有些姿色妇女,他便白昼奸淫。小男女抓去做奴婢。还要进奉猪羊酒米,受他荼毒。那暹罗国共管辖二十四岛,此为最强,便是国主也奈何他不得。”李俊道:“我们是天朝大宋差来镇守,要剿灭那沙龙,与你百姓除害。”土人道:“若得老爷们驻此,百姓无不顺从。四旁有与我清水澳一般的小岛都被他扰害。闻得官兵驻扎,尽皆说服的。”李俊大喜,遂与乐和、许义商议,选择中间高敞地面。筑成石基。砍伐树木,搭起营房,安顿家眷、兵丁。一面招集强壮岛民,造起战船。置备器械,建立旗号,凡有归顺的重赏金帛。遇着私商小伙通洋客商,邀截招抚。日日操练兵士,闲时屯田播种。不上半年,聚有二千馀人,成一模样。

适遇中秋,那日李俊命宰了两头牛,几副猪羊,大劳军士,就同众兄弟赏月,到一高峰上坐下。那一轮皓月从东边海中涌出,金光万道,天宇清朗,擎着杯道:“梁山泊与太湖中虽然空阔,怎比得这海外浩荡?承众位相扶脱了毘陵之难,到这清水澳稍立根基。奈兵微将寡,还立脚不住,必得取了金鳌岛方可容身。闻得沙龙骁勇,急切难攻,如何是好?”乐和道:“班超以三十六人破了鄯善国。将在谋而不在勇,且屯扎几时,招集训练,觑个机会方可攻他。不可性急,只要防他来侵犯,当做准备。这里又无险阻可守,沿边宜建木栅,拨几个船远处了望,放炮为号,这是要紧着数。”李俊道:“明日就树栅了望!”当下饮到二更始散。

到第二日,差许义领兵探望,使狄成监工造栅。尚未完备,忽听远远号炮连声,李俊知道有兵到。差童威、童猛、倪云、高青四面埋伏,自己披了衣甲,同费保、乐和、花逢春领一千兵沙边把守。只见五只大海船,拢到岸口。那蛮兵都是斑布盘头,结着螺蛳顶,穿绵花软甲,挂两把倭刀,有六尺多长。跣着双足,一哄上岸。沙龙也一样打扮,例卷赤须,黄毛遍体,手持大斧跳舞而来。李俊、费保挺枪抵敌,沙龙将斧劈来,斗了十来合,不分胜败。那蛮兵跳开有一丈多远,两把长刀着地扫来。费保抵当不住,退后便走,兵皆乱窜。李俊见阵脚已动,虚晃一枪,撇了沙龙回转。沙龙如风赶来,李俊正难措手,那花逢春却闪在沙龙背后,看得明白,弯起弓来,一箭射着沙龙左肩,扑地便倒。蛮兵救起,回身就走。李俊、费保挺抢追来,到得岸上,四面伏兵齐起,奋勇砍了一百蛮兵。童威、童猛便抢上海船,撑去三只。沙龙和蛮兵剩得两个海船,狼狈而去。李俊等收兵回营道:“那蛮兵好狠!当不得那跳舞!若无花公子这箭,几乎失手。喜添得少年良将,可见英雄有种!”乐和道:“他虽然败去,必要报仇。我这里乘他喘息不定,箭疮未愈,就领兵杀去,一鼓下了金鳌岛,做了基业,方成局面。只是衣甲未备,前日洋船中现有绸缎,各做一副绸甲,又轻便,刀箭不能透入,就连夜造起来。还有一件,海面上征战全凭火攻,韭山门兵船内有三眼钉子母炮,将硝黄铅弹装好,也驾五只大船,一千兵士。”留狄成在清水澳守营,许义为向导,尽上船开去。

不消半日,到了金鳌岛。那沙龙也有见识,恐怕乘胜而来,先使蛮兵在隘口把守。堆着石炮,弄个机括,打得甚远,利害得紧。李俊等船远远泊定,不就上岸,只是摇旗擂鼓,呐喊连天。沙龙闻报有兵到隘口,把箭疮扎好,亲自出来巡视。一连三日,再上岸不得,李俊焦躁。乐和道:“且自耐性。我同许义去山后探路,或有可上的去处。”遂驾了一只小船,周围一看,都是高山叠峰,树木丛杂,上去不得。回来说知,无计可施。童威道:“土人说进隘口要转三个大湾方到城门口,就上了岸。那三个湾怎么可进?我兄弟二人到夜深人静,用油纸包好了硫黄焰硝引火之物,打海底爬到城边,发起火来。他只顾在外防守,内必空虚。若见火起,必定惊惶。大哥这里领兵去攻,自然可破。”李俊大喜,依计面行。 童威、童猛吃饱了酒饭,脱下衣服,单穿一条裤子。把引火之物包好,缚在腰里,手中拿把尖刀。初更时分,船边下水,慢慢泅去。行了几步,探出水面透气,吐出些咸水。到得隘口,见蛮兵打着火堆,席地而坐,沙龙来往巡察,再不防海底有人偷进。童威、童猛进了隘口,果然有三个大湾,逶迤曲折,水急沙清。两傍尽是石壁,只通一船路,如狭巷一般。到城门边,轻轻爬上岸来一看,那城墙是天生成光荡荡,草木不生。两扇铁门紧闭。童猛道:“这城垣是石的,怎好放火?空费心力,不如爬出去罢!”童威道:“有心进来,且再思量个计策出来。”其时深秋天气,白露浓浓,金风淅淅,又在水中爬了半夜,身上寒冷。正在无措,忽听铁门开响。童威、童猛重复钻入水中,把头略昂起偷觑,见四个蛮兵提着大藤筐,不知甚么物件在内,又扛了一坛酒。两个蛮女笑嘻嘻走出,蛮兵扶下一个小船撑了出去。原来沙龙是个酒色之徒,半夜传令进来,唤蛮女去作要,却不关铁门。童威、童猛重上岸来,说道:“惭愧!天幸开了门。”侧身捱进,见两边都是民居,尽皆关门熟睡。一天星斗,四野悄然。童威寻石块敲出火种,引上硫黄焰硝。那房子原无墙壁,都是竹笆,一发透得快。一连放了十来把火,焰腾腾烧起。那些居民睡梦里慌忙开门走出,童威、童猛拿住两个,将尖刀搠死,剥下衣服穿上。那些竹笆连片烧去,哗哗剥剥,照天彻地的通红,城内一霎时鼎沸起来。李俊在外边望见火起,催众人向前。连声子母炮震天的响,箭如飞蝗射来。沙龙见城内火起,前边又杀来,首尾不能救应,蛮兵各各心慌逃窜。李俊、费保先跳上岸,沙龙箭疮未好,擎不起大斧,回身就走。李俊一枪搠倒,倪云枭下首级。众兵把蛮兵乱杀,李俊叫道:“降者免死!”蛮兵投降者甚众。就扎营在隘口沙滩上。

到天明方把战船放进隘口,到城门边,一齐上岸。童威、童猛迎着道:“亏得杀了两个居民,剥这衣服穿上,不然蛮兵也要认出来了!”李俊道:“实是亏了你哥儿两个!”先叫救灭了火。到沙龙的住房,真个壮丽。把沙龙妻小尽行杀死,抢来的妇女、奴婢出晓谕教人领回。蛮兵降者共有一千人,改了服色,配入队伍。仓厫内米谷如山,金银珠宝不计其数。有一百匹战马,牛羊成群。李俊自称征东大元帅,一应晓谕用大宋宣和年号。出榜安抚居民:被火焚者,给赏银米与他盖造房屋。七十以上者,俱送绸缎一匹。百姓尽皆欢喜。差倪云到清水澳接花恭人、秦恭人、费保、倪云娘子同来金鳌岛,拨厅房居住。乐和专管出入钱粮,商量军务。童威、童猛把守隘口,操练军士。费保、倪云为左右副将,高青管领船只一应器械。狄成领三百名兵镇守清水澳,许义做心腹长随。花公子习学武艺韬略。井井有条,各安职事。又将太湖里的渔丁,韭山门官兵,清水澳招集的壮勇,降的蛮兵,共有三千多人、分派五营,设立队长哨把,一位中国法度,造作旗帜大纛,焕然一新。又问土人:“沙龙在日,岛内凡有讼狱钱粮是怎的施行?”土人禀道:“沙龙不用刑杖,若犯重罪,把木舂舂死,轻者罚米谷。钱粮到收成时平分。”李俊、乐和颁下律令:“杀人者偿命,奸盗者杖七十,钱粮行什一之法。”百姓尽皆感仰。当下祭赛天地,大排筵宴庆贺。正饮酒之间,只见守隘口军士解两名蛮女来,说道:“在沙滩上草里拿来,候元帅发落。”李俊看那蛮女时:

钵盂头高堆黑发,银盆险小点朱唇;西洋布祆到腰肢,红绢舞裙拖脚面。胸前挂璎珞叮当,身上插野花香艳。眼波溜处会勾人,眉黛描来多入画。谩言吴国能亡灭,眼见金鳌亦荡倾。

那两个蛮女说话也听得出,说道是广东香山人,被沙龙抢来,日里唱歌,夜间伴宿。童威笑道:“若非这两个蛮女,金鳌怎么攻得破?”李俊问道:“怎么亏他两个?”童威道:“我兄弟到城边,墙垣都是石的,怎生放火?亏得开门送这两个蛮女与沙龙取乐,才得入城放火,倒是有功之人。”李俊道:“为将的贪了酒色,自然败事。”对蛮女道:“路途遥远,不能送你们回家,且发与花恭人伏事。待有功将士,为彼完配。”教人领了去。饮至夜阑方散。天明时,有飞报前来:“暹罗兵到!”李俊慌忙请众人商议。正是:阵云高处鸣钲鼓,烽火传来整旗旌。不知与暹罗交战胜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看李俊设施次第。具有开国规模,俨然居豳迁岐气象,非同虬髯一往豪气,聊以自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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