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后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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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镇三山遭冤入登云 焦面鬼谋妻落枯井"

却说蒋敬假作黄信领青州兵来合营会剿,登云山喽啰来递降书,尤元明主剿抚并用之说,当受他纳款。蒋敬恐怕邬琼疑心,故意说道:“不可。若是良民不得已而哨聚山林,情犹可恕。今这伙贼寇,投诚复叛,法所不容。况区区小寨,破之何难?不可听信。”俞仁道:“黄将军之言,虽是有理,只是山势险峻,林木丛杂,死守不出,旷日持久。目今朝廷西北用兵,粮饷不敷,我等三军暴露于外,登、青、莱的兵尽数调来,城守单弱,恐怕别寇乘机窃发,为祸不小。且受他纳款。只是兵法云‘受降如受敌’,不可懈怠了。”邬琼道:“俞将军之论,深为得计。”分付喽啰道:“降便准了,限三日内都要面缚辕门。若再迟延,攻破山寨,寸草不留!”喽啰禀道:“明日烧毁寨栅,料理花名册籍,全伙下山。求元帅先给免死牌。”邬琼唤军政司给一张大牌,凡来投诚,鱼贯而入,逐名听点,备花红给赏。营中兵士免得厮杀,尽皆欢喜。 喽啰叩谢。回到山寨,将邬琼准降、蒋敬等各人的话说了,栾廷玉就差孙立打东寨,阮小七打西寨,孙新、顾大嫂埋伏登州去路,邹润、穆春埋伏莱州去路,自同扈成直捣中军。分拨已定,三更时分,人衔枚,马摘铃,悄悄下山。到得寨边,并无动静。 先说栾廷玉、扈成排开鹿角,发一声喊,杀入中军。邬琼终是惯将,不卸衣甲,急起身来,见一派火光,满营通红。那些军士都在睡梦里,马不及鞍,人不及甲,乱窜起来。邬琼手拿大杆刀,当先抵敌。栾廷玉挺点钢枪,两下相持,忽然黄信领喽啰杀出。邬琼见里应外合,心慌意乱,被栾庭玉一枪搠倒,扈成赶上一刀杀了。兵卒各自逃生。尤元明听得中军喧嚷,方起身来,阮小七早已入营,一朴刀砍翻。俞仁知两寨已破,飞身上马,往寨后逃走,孙立紧紧赶来。一声炮响,闪出邹润、穆春,措手不及,被孙立一鞭劈下半个脑袋,死于马下。四路里剿杀,到得天明,三营的兵尽皆败没。夺得马匹、衣甲、器械、粮草,搬回山寨。正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回。众头领不胜之喜,重赏喽啰,大摆筵席,欢呼畅饮。

栾廷玉道:“众寡不敌,困守多时。若无蒋大哥改扮青州兵将里面杀出来,几乎存扎不住。”孙立道:“我这兄弟本是个落第举子,文武全备的。只看他假做黄信,一些圭角不露,使邬琼并不疑心,便见他的才调。只是黄信身上用计忒毒了,须知会他上山,免得受害方好。但恐怕未必肯来。”萧让道:“黄信武艺高强,极有意气。只因权宜之计,借他名儿,破了三路大兵。前日调青州兵将会剿,他托病不来,足见昔时情分。今陷害了他,坐视不救,于心何忍?待小生掉三寸不烂之舌,说他同归山寨。若是执迷不肯,这也由他了。”栾延玉道:“萧先生言之有理,事不宜迟,恐登、莱残兵回去,说是青州统制内应,就有口难辨了。敢烦明日就行。”当晚宴罢。次早萧让原扮白衣秀士,取些银子在身边,作别下山不题。 且说登、莱两府的败兵回,说:“青州统制黄信领五百兵来合营,结连败寇,引他晚间劫寨,在里面杀出,坏了三位将官、五千兵马。”两府一面会稿申报枢密府,就行关青州,把黄信收管。青州太守姓张,是科甲出身,为官清正,一尘不染,与黄信极是相知。当下见了知会文书,不胜骇异。就请黄信到来,与他说知。黄信道:“末将因有瓜李之嫌,又且染病,前日预先申复不去合营。这几时从不出城,恩府深知的,哪里有这样事?”太守道:“统制你素履忠贞,本府佩服的。想是贼人反间之计,假冒将军领兵助战,破了官兵。现放本府作证,先回文两处,说将军从不出城。然后申到枢密府,力为辨明。愿百口相保,不须忧虑。”黄信致谢不尽。回到府中,终是放心不下,闷闷不已。 过了两日,门上报道:“有东京萧秀才来访。”黄信想道:“东京有什么萧秀才?”再省不起。道:“有请。”见是萧让,相见毕,黄信道:“萧先生,你在东京供奉,哪得光降?”萧让道:“为朋友一件事牵累,安身不得,特来投奔。兄长大才,复任青州,一向定是得意。”黄信道:“向日为花知寨一事,宋公明劝上梁山。招安之后,东征西讨,留得性命,蒙圣恩重授此地。新任张太守与小弟极合得来,倒也无事。不料孙立、阮小七等不知为甚事,重聚登云山,枢密府差一员上将,领三千御营兵马,又会合登、青、莱三府统制征剿,行文来调我,因众兄弟在哪里,左右皆难,只得推病不去。不知哪个假冒了小弟,打青州旗号去合营内应,三路兵将尽行败没。登、莱西府会稿申报枢密府,又行关来讨收管。太守虽极力分辨,恐有不测,因此纳闷。先生来得正好,与我筹画则个!”萧让道:“总是朝廷昏暗,奸党专权,我们旧日弟兄一个也容不得。宋公明一生忠义,日望招安。血战多年,功高不赏,反赍鸩酒药死了他。小生是闲散之人,”指脸上金印道:“为安道全出使高丽,被卢师越谗谤,蔡京发怒,奏过圣上,着大理寺勘问,安道全知风潜避,开封府将小弟与金大坚申解,幸得宿太尉营解,从轻发落,刺配沙门岛。在登云山经过,被他们劫了上山。刚退邬琼来会剿,众寡不敌,存扎不住。恰好蒋敬上山来,扈成献这条计,叫他扮做兄长,就破了三路兵。兄长虽然不去,尽说青州统制内应,况又是旧日同伙,哪里去分辨?虽有太守作证,那高俅、童贯一班奸党岂肯听信?不如及早同了小弟去,免得祸到临头,悔之晚矣!”黄信沉吟半晌,说道:“先生且留几日,看太守中文分辨得明,权且容身;若有变故,只得依着兄长了。”萧让见他犹豫,不好十分催促,只得住下看光景。

到第二日辰牌,只见一个将官,身披细铠,腰悬利刃,领百来个关西大汉,弓上弦,刀出鞘,直入统制府。黄信忙问来历,那将官喝令把黄信拿下,推过车囚住。原来是邬琼的女夫,姓牛,为济州都监。闻得丈人被黄信内应杀了,心中仇恨,不待枢密院来文,就先捉住,太守闻知,急来分解,哪里肯听?骂道:“这贼子反性尚在,朝廷升你做都统制,不思量尽忠报国,又通同旧党坏了三路兵将!”太守道:“黄统制患病,与下官终日在此,并不出城!这是赋人诡计,假冒青州兵,下官可以力保。已申辨到枢密院了,不可造次!”牛都监道:“他假推患病,潜到哪里通谋劫寨,大小三军亲眼见的。太守你先有文书知会,也要连坐!”喝令军士推着囚车竟去。太守嗟叹不已。 却说萧让见黄信拿了,如飞回到山寨报知。栾廷玉即点五百喽啰,引孙立、扈成、阮小七理伏在青州来路。等到次日,只见牛都监气昂昂骑在马上,兵士簇拥囚车前来。林子里一棒锣声,闪出四骑马,五百喽啰一字儿摆开,阮小七道:“知事的,留下买路钱,放你过去。”牛都监大怒,道:“我是济州上司官,哪有买路钱与你这伙草寇!辄敢大胆!”阮小七道:“莫说你这蠢牛,便是宋官家在此经过,也要脱下平天冠做当头。”牛都监也不回言,把泼风刀对面砍来。栾廷玉挺枪接住,孙立又提虎眼钢鞭横打过来,牛都监抵当不住,拍马便走。阮小七、扈成早打开囚车,放出黄信。栾廷玉见牛都监走了,也不追赶。黄信骑了喽啰一匹马,回到山寨,一齐拜见。黄信致谢道:“这位好汉是谁?来救小可的性命!”孙立道:“是祝家庄上教师栾廷玉,与我同学武艺的弟兄,除授登州都统制,请来做山寨之主。”指扈成道:“是扈三娘哥子扈成,这条妙计是他定的。”对蒋敬道:“兄弟,你假冒我得好!”蒋敬道:“若不是假冒,兄长在青州做官,威风凛凛,哪肯到山寨里来?”众人齐笑起来。萧让道:“我苦口劝你,只管迟疑,谁知祸在顷刻!”黄信道:“多蒙列位救拔,从此死心蹋地了,只是负了太守一片好心。”当下大排筵宴,与黄信庆贺。连夜差人下山,迎取黄信家眷。

酒至半酣,安道全道:“萧、金二位为着小可无辜受累,赖众弟兄救得上山,只为两家宅眷寄在闻焕章庄上,不通音信,两地挂心。连日见山寨有事,不敢说起。今日宁静,意欲到哪里接来,无有亲信人可托,自已下山,恐人认得不便。只有穆兄弟初到,身上没事,央烦走一次,不知意下若何?”穆春道:“兄弟们总是一般,明早便去。”安道全大喜。当夜席散,安道全修了书札,封一百两银子相谢闻焕章。萧让、金大坚各有家信,穆春就下山。安道全道:“闻焕章庄上离东昌十里,地名安乐村,在官道边。门前一座小石桥,有株古梅横过来便是。”穆春道:“不消细说,路在口边。”挂口腰刀,提条朴刀,背上包裹,作别下山。

在路不消几日,到了安乐村,问到闻焕章家,有个小厮出来问道:“客官哪里?到此何事?”穆春道:“访闻先生的。有安道全、萧、金二位家信在此。”萧、金两个娘子因久无音耗,甚是耽心,说有家信,自走出来。穆春向前施礼。萧、金娘子问道:“客官上姓?家信在哪里寄来的?可曾亲见我们官人么?”穆春道:“我便是梁山泊上小遮拦穆春。二位哥哥俱在登云山寨里,恐二位嫂子记念,特要我来迎接二位嫂子到哪里去。”就把家信递过,萧、金娘子道:“原来是穆家叔叔。虽在山寨多年,不曾会面,故不认得,有劳叔叔远来。闻先生为着我们有些事故,到东昌府去了,敢怕晚上回来。我们这几日如坐针毡,如今有了音信,万分之美了。叔叔请坐。”转到里面,整顿午饭,叫小厮搬出来吃了。

穆春坐到将晚,闻焕章才来。相见罢,穆春道:“小可从登云山来,有安道全书札在此。”打开包裹,取银子一并送过。闻焕章看了书中来意,道:“足下高姓是穆,一向久慕的。安先生送银子来,便是客套了。”穆春道:“教小可致意,略表寸心。”闻焕章收进,搬出酒肴相待,说道:“小生一心耿直,路见不平,长受小人之累。蒙安先生托萧、金二位宅眷在家,萧小姐与小女情投意合,如嫡姐妹一般,终日做些女工针指,闲时吟诗写字。萧、金二位娘子俱各贤淑,竟是异姓骨肉。只为有一朋友,姓仲字子霞,是个风雅之士。前边夫人生下一子,甫得六岁,夫人不幸得病身亡。那仲子霞囚中馈无人,幼子没人抚养,只得续娶了一个姓胡的。那胡氏是再醮之妇,凶悍异常,性情恶劣。那前边的夫人聪明贤达,知书识理,夫妻相敬如宾。子霞当初看做世间极平常的道理,也就不知不觉过了。谁知续娶那胡氏,这般暴戾,大不相合。被媒人所误,只得无可奈何。在家一日也住不得,因有个旧友升任西川采访使,请他为记室,把儿子送在小生处读书。子霞出门之后,胡氏就唤前夫之子,绰号焦面鬼,来家同住。那焦面鬼禀了母气,一发狠毒不仁,唆着母亲百般凌辱,竟把仲子霞幼子磨灭死了,占了他家私,一窝的快活。小生其实可怜那孩子受屈而死,未免发了几句公道说话,冲撞了他。这胡氏阴险之极,并不发怒,反央人来求小女的庚帖,聘做媳妇。又对人说:‘不肯时,就把他的阴事到东京首报,怕他不连夜自己送过来!’我一闻知,气得发昏。我这女儿要觅个快婿,倚托终身。多有豪门世族要来聘定,一概谢绝。怎肯与焦面鬼为配?不要说他庸恶陋劣无赖小人,只是那胡氏,天下第一个恶妇,怎肯送到他手中磨折!回绝了他。果然那焦面鬼到开封府呈首,道是窝匿反寇家室,纵放钦犯,逆天大罪。行文到东昌府提人。我寻思提到开封府,自有宿太尉营救,料没大事。只为受了安先生万金重托,岂肯使二位娘子去出头露面?这叫做‘为人谋而不忠’了。正在万难摆布的时节,得足下接了去,担子就轻,十分之美!”

穆春见说,怒形于色,说道:“那恶妇与这焦面鬼住在哪里?我今夜杀了他!和闻先生同上登云山,怕他叫起撞天屈来!”闻焕章道:“这个使不得。小生是闲旷的人,事情分解了便没事。只要二位娘子完美其事,就无对证,怕他怎的?穆兄你且耐性,我今日东昌去打听,呈首是真的,来文还未到,恐怕只在日内。”穆春道:“如此,明日早些雇两乘车子押送到山。安先生知道,放心不下,必然要小可到东京来看觑先生呢!”闻焕章道:“我到东京有人护卫,再不敢动烦。还有一件难处,拙荆亡过,只有这个小女,我到东京去时,舍下无人照管,又恐那厮心怀不仁,要使强暴。若带到京时,近日闻得金国败盟,统兵南侵,在京官员多有打发家眷回乡。若有变故,进退不得了,思量安顿在亲友处,亦无至亲切友可以托妻寄子的。如今世上人转眼相负,因此踌躇不定。况是萧小姐要与小女分别,恋恋不舍,各自流泪,正难为情。”穆春道:“小可有个计较在此。安先生与尊驾为金石之交,萧让、金大坚豪先生高谊,刻铭不忘。山寨里目下杀败了三路大兵,官军魂飞魄散,不敢正眼相觑,万分宁静。小可辈虽是粗人,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立心不苟。不若小姐同到山寨,待事平之后,迎接还家,实为至便。”闻焕章道:“便是二位娘子也是这般说,今得穆兄这般肝胆相待,事有经权,只此便了。这里邻家是个车夫,我去雇定了,五鼓启行。”进去对女儿说道:“我到东京必无大事,只是放你不下。方才那穆兄讲得有理,明早同二位婶婶去,权且安身。有安先生在哪里,自然无事,你还要谨慎。事若一解,我就来领你回家。”小姐见说同萧小姐去,也依允了。

当夜一家不睡,收拾行李停当,到五更吃了酒饭。车子到门前,先装了细软行李,萧、金娘子各坐了一乘,两位小姐共坐了一乘。闻焕章又分付一番;“你出门之后,我也即上东京,不等来提。”萧、金娘子谢过登车,闻焕章取一封回书与安道全,并写寄托女儿之事。各各垂泪而别。

穆春提了朴刀,大踏步押着车子前进,到晚足行一百里路。晚间寻客店,拣一间洁净的房,安顿了女眷,自已在房门前安歇。这客店是三岔路口,河北、山东、河南往来道路。客房里也下得人多,见一个人满面黑斑,两眼彄进,状貌狰狞,打角酒,一盘牛肉,同一个人共吃。那个人问道:“你从哪里来?”这个人答道:“我在东京开封府呈首反叛事情,已蒙准了,发在东昌府提人。我回家去料理。”那人道:“你何苦惹这空祸!敢是有仇么?”这人道:“仇也有些。若不去闯空头祸,我焦面鬼怎得香喷喷老婆到手?”那人道:“明早晨赶路,不陪你了。”走了去。穆春仔细一认,又听他自说出诨名。暗记在心。到鸡鸣时候,各自起身。穆春看萧、金娘子、闻小姐上了车子,分付车夫道:“你们先去,在十里亭等我,我就来。”车夫推着先走。原来这三岔路到登州过东,东昌反转落北。

穆春生在大路上,见焦面鬼背了布套子,独自出门。让他走过,随后跟来。行了五里多路,天尚未明。到一古庙边,周围一望,并无行人,赶上叫道:“焦面鬼,和你同走。”焦面鬼只道昨夜同吃酒的人,就立住了脚。穆春向前,把脚做了铁门限,劈胸一拳,望后便倒,喝道:“你要香喷喷的老婆,叫你先吃碗板刀面着!”拔出腰刀,照头砍下,直挺在地。庙前有口枯井,提了腰胯,望黑洞洞井里一丢,眼见得井底窥天了。把布套子一抖,抖出一个小皮护书匣儿,一二两零碎银子,几张有字的纸,藏在自己缠袋里。提了朴刀,从旧路赶过东。

往回有二十里,车子歇在亭子上,车夫蹲着打盹。穆春道:“小姐,我为闻先生报了仇了,到东京必然无事。”闻小姐不知缘故,不好问得。穆春唤醒车夫走路。第三日,到了山边,先去通知安道全,备说闻焕章之事,萧让、金大坚出来接了家眷,自有顾大嫂、阮小七母亲陪进。安道全看了回书,见闻小姐同来,甚是欢喜。穆春道:“还有一桩快事!”缠袋里摸出字纸来,却是焦面鬼开封府呈首的底子,说;“他在店中吃酒如何讲,被我赶上杀死,丢在枯井内了。”栾廷玉与众头领赞道:“兄弟,你真是好汉子!每事做得斩绝!”摆筵席与穆春接风,又与萧让、金大坚暖房。里面款待闻小姐、萧、金娘子自不必说。正是:聚散却如萍打叶,欢娱深喜鸟归巢。不知闻焕章到东京毕竟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穆春先送闻小姐上山,后来闻焕章便可护送呼延灼家眷竟到登云。省却许多兜搭,极得剪裁之法。

卷十九" 启兵端轻纳平州城 逞神力夺转唐猊甲"

却说闻焕章被焦面鬼挟仇呈首开封府,要到东京分理,心中放女孩儿不下,却好安道全央穆春来接萧、金二位娘子,到山寨完聚,也唤女儿同去,身子才无羁绊。五更送上车子,未免有些孤凄。恐怕东昌府有人来提,把房屋封锁,托与邻人照管。自己即上东京,先去参谒宿太尉,把焦面鬼挟恨呈首开封府,萧让、金大坚宅眷有安道全差人来接,打发到登云山的事说了,恳求太尉分解。宿太尉道:“不妨。我遣官对府尹说,把呈首人治他诬陷的罪。”闻焕章拜谢而出。到大相国寺寻一寓所住下,且看下落。

那时智清长者已回首了,寺中一个老僧,法号真空,是个有德行的禅师,一向厮熟的,就留松月轩宿歇。真空到晚上唤侍者烹茶与闻焕章闲话,说道:“闻先生,你真诚君子,隐逸避世,今日何故复到此地?”闻焕章道:“只因愚直,触了小人之怒,有些事在开封府。早上见过宿太尉,与我分解,少不得要耽搁几天,借寓贵刹,但恐打搅不便。”真空笑道:“只是有慢,何出此言!老衲虽是世外的人,眼中看不过,也要出京寻一个隐僻之所安身了。朝廷的事都被一班奸党弄坏,这不消说了。还有灾异的事,可曾闻得么?”闻焕章道:“远在乡僻,不曾知道。”真空道:“夜静无人,不妨闲讲。有龙挂在军器作坊,兵上取来作脯,大雨七日,京城水高十馀丈。禁中出了黑眚,其形丈馀,毒气喷开,腥血四洒。又有黑汉蹲踞,像犬一般,点灯时候就抢小儿吃。狐狸坐在御榻上。东门外一个卖菜的,至宣德门外,忽然痴迷,叉手骂道:‘太祖皇帝、神宗皇帝使我来说,快些改过!’又有卖青果男子,有孕生子。酒店姓朱的妻子,忽生髭髯,长六七寸,宛然一个男子,特诏度为女道士。天狗星陨,有声如雷。彗出紫微垣,长数丈,北拂帝座,扫文昌。种种怪异,不可殚述。总之‘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眼见得天下大乱了。这是老僧饶舌,先生须要谨言。”谈至夜深,到客寮送单安寝。次日,闻焕章会见高太尉,亦将此事嘱托。高俅道:“军务倥偬,这些细事哪里来追究!不必挂心,我去对开封府说便了。”闻焕章辞谢,回大相国寺中不题。

原来大金与宋朝和议之后,以燕云之地与宋,将富室大家辽国旧臣左企弓等尽行东徙。那些百姓在路,流离困苦,弃子抛妻,逼辱鞭朴,备极艰辛。行到平州,一齐诉与守将张瑴道:“丞相左企弓等投降金朝,百姓多被迁徙,家业失散,妻孥被掳,生不如死。求公做主,使我等复归乡土,生死感恩!”张瑴召诸将商议道:“我本辽国大将,镇守平州,兵强将勇,何不投降于宋,兴复辽国,使百姓安集,名标青史,何所不可!”遂请丞相左企弓来说道:“公为辽国大臣,当尽忠竭力,死守社稷。怎么金兵一到就稽首迎降,使辽国绝灭?今又百姓东徙,备极苦难,皆汝之罪!”左企弓无词可对,张瑴喝令武士绞死,弃尸野外。遣牙将李弼投降童贯军前。童贯密本启奏道:“平州形胜之地,张瑴总练之材,足以御金人、安燕境。”左司郎中朱昭谏道:“不可。前者与金破辽,弃兄弟之国,亲虎狼之邻,已为失策。今新与金盟,纳叛受降,自启其衅,后必有悔。”王黼大怒,将朱昭削职为民,劝帝纳之,加授张瑴为镇东将军,钦赐黄金彩缎。张瑴受诏,遂改宋朝旗号,练兵守城。

金主闻张瑴降宋,大怒道:“那宋朝借我兵力破了辽国,好意分燕云之地与他,贪心不足,背了盟誓,不可不伐!”遂差大元帅斡离不领兵二万,攻打平州。一连攻打三日,张瑴无措,只得弃了平州,同二子逃到童贯营中。斡离不得了平州,火速追来,切责童贯:“弃盟纳叛,快把张瑴送出,尚可饶恕。若是执迷留住不放,杀到东京,连那无道昏君,一并捉来。”童贯心慌,只得把张瑴父子灌醉绞杀,将木匣盛了首级,送到金营。斡离不不肯罢兵,必要童贯亲自来谢罪。童贯心中害怕,哪里肯去,连夜逃回京师。那时郭药师专制一路,募兵三十万,心怀进退,闻缢死张瑴,首级送到金营,愤然道:“金人要张瑴,即杀与他;若要我,也照样了!”即率众投金,作为向导,知宋虚实,领兵深入。

金国又遣大将粘没喝统兵十万,进攻太原。边报甚急,羽檄交驰。道君皇帝心中忧惧,集文武多官商议避兵之策。诏天下勤王,以皇太子为开封牧,将幸毫州。太常少卿李纲刺臂血上疏,请假皇太子位号,使为陛下守宗社,收将士心,以死捍敌,天下可保。帝意遂决,明日传位皇太子。太子即位,尊帝为太上皇帝,居龙德宫,改为靖康元年。以李纲为兵部传郎,分遗十员御营兵马指挥使,各领兵二千,前往黎阳防遏金兵渡河。此乃朝廷大事,且搁过不题。

且说那焦面鬼的母亲胡氏在家,不见儿子回来,心内起疑。有个邻舍从东昌来,说三岔路口古庙前桔井内,地方人起出一个死尸,好似焦面鬼。胡氏闻知,魂不附魄,就央邻舍领到哪里,见抛在荒地上,面色从来焦黑,死后喜得不改,只是没有了一只腿,想被狗嚼了。号啕大哭,身边带有银子,买口棺木盛贮停好了。回到家中,日夜悲哭,想道:“必是闻焕章谋死。”要去东昌府告理。虽然阴狡,终是女流,邻里都恨他平日所为,无人帮助,患病起来,不消几日,也就呜呼哀哉。古人说得好:“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那胡氏既丧了丈夫,自该守节;忘了昔日恩义,去再嫁仲子霞,又应该与他照管家业、抚育儿女;反溺爱前夫之子,把他一个聪俊孩子,可怜生辣辣磨灭死了。又怪旁人公道之言,教儿子去呈首陷害贤良。皇天有眼,母子俱亡,是不足惜。闲话丢过。

再说闻焕章在大相国寺已久,不见焦面鬼来催审。开封府因宿太尉嘱托,并不来提。终日游玩,闲时与真空禅师谈说佛法。一日,在大殿上随喜,看赶庙市的。见一个军官跟两个家丁,骑着马,到寺内拜客。下了马,叫家丁递帖。见了闻焕章,举手道:“久违了。怎的在此?”闻焕章看时,却是双鞭呼延灼。忙向前施礼道:“老将军,阔别多年了。一向定当纳福!小生有些小事在此作寓。请进待茶。”呼延灼道:“有一敝友亦在此作寓,特来拜他。”家丁来回复道:“某爷出京了。”闻焕章邀进松月轩坐定,侍者献茶。呼延灼又问:“先生为着何事?”闻焕章把安道全偶然到庄上,留他看病,萧、金二人刺配,寄放家眷,被焦面鬼呈首的事讲了。呼延灼道:“此是小事,无影无踪,怕他怎的!我们旧时的弟兄多事得紧,受了招安,为朝廷出过力,拜除官爵,也该守些本分。为甚么东也起事,西也啸聚?不唯坏了宋公明一生忠义,连我们面上少了光采,动不动说是梁山泊馀党!”闻焕章道:“总是为官司逼迫,出于无奈。就是小生局外之人,也牵惹在内。”呼延灼道:“有个小儿,取名呼延钰,年已长成,颇有膂力,武艺也习熟了,只是不通文墨。欲屈先生训诲,不知尊意若何?”闻焕章寻思半响:“女儿已安顿得所,回家也无甚事,况且京师请先生是按月的,进退可以自由。”回言道:“但恐才疏学浅,不能为公子之师。”呼延灼道:“不必太谦。敝寓离此不远,少停奉迎。”举手作别出门。

果然到下午,家丁牵了一匹马一个名帖来接。闻焕章谢过真空禅师,骑马到门,呼延灼父子迎进。看那公子相貌魁梧,身躯雄壮,英气逼人,真是将门之子。进到中堂,呼延灼叫院子铺单,请闻焕章上坐。公子呼延钰倒身拜了四拜,闻焕章在旁边受了两礼。晚间设席款待。次日进书馆肄习,六韬三略,尽心讲训,公子也颖悟领略,不在话下。 一日呼延灼营中操练回来,到龙德牌坊下,见侧首小巷里,一个人抱着一个红羊皮匣子,急忙忙奔出来。后面一个小学生,年纪不上十五六岁,眉目清秀,面白唇红,飞也赶来,大喝道:“你这大胆的贼!拐了东西,往哪里走!”旁边三个闲汉一把拦定,道:“小子,你为甚赶他?”那小学生焦躁道:“你们敢是他同伙?”分挣不脱,心中大怒,把前面的一掌,踉踉跄跄,倒过一边;又飞起右脚,将这个腰胯下用力一踢,便护疼痤了下去。还有一个,不敢向前。那小学生飞也赶上,将抱匣子的照背心一拳,劈手夺过匣子,骂道:“这干杀不尽的贼囚!拿去送宫便好!”看的人挤满了,都道:“恁般四个大汉,经不得这个小娃子动手,端的好气力!后来长成不知怎的哩!”呼延灼也勒住马看得呆了,唤道:“你这小官人,是哪一家的?匣子内什么物件?”那小学生把呼延灼上下一看,知是有职分的,不慌不忙放下匣子,叉手答道:“姓徐。匣子里是祖上三代传下的一副雁翎砌就留金锁子甲,名唤‘赛唐猊’。先父在日,花儿王太尉情愿出十万贯来买,不舍得卖他。先父从征方腊,途中病故,母亲又亡,只同一个乳母养活。家道虽然消乏,遵着遗训,珍藏在家,等闲也不把人看。三日前,这两个捣子说是老种略相公来借去一看,我回说没有了。叵奈打听我不在家,乳母是女流,竟闯进力室抢了出来。我恰好回家,方才赶来夺回。”呼延灼晓得是徐宁之子,见他勇力过人,又有志气,便道:“这般说来,令先尊是金枪手徐宁了。我是双鞭呼延灼,曾为八拜之交。贤侄,你既父母双亡,何不到我家里与我小儿同学?现请闻先生为西席,通家之谊,极是便的。”那小官人见说是呼延灼,在山寨里也还依稀认得,向马前便唱一个大喏,说道:“小侄苦无依傍,得伯父这等美情,不敢自外。”

呼延灼叫跟随的接过匣子,同到府中,与恭人说知就里,道:“这般英俊,后来必成大器。”恭人也欢喜,即取一套新衣服换过,问道:“多少年纪?”答道:“小侄十六岁,名唤徐晟。”呼延灼道:“小我孩儿一岁,叫他两个结为兄弟。”当下徐晟就拜呼延灼为父,恭人为母,呼延钰为兄。恭人分付衙中下次人等称为“二相公”。呼延灼到书馆中与闻先生说了,同拜在门下。徐晟便拜为师,自此同习兵书。资性聪明,非常颖悟,更兼做人谦让老成,上下都欢喜他。徐晟叫人去唤乳母,并家中物件搬来。闲时与呼延钰比较气力,走马试剑。呼延钰也使双鞭。徐晟原是父亲存下一条金枪,呼延灼自来点拨。不消几日,两个一样精通。呼延灼夸奖道:“这一对少年,他日必为朝廷良佐。”那恭人一发喜欢。他有个女儿,小字玉英,年长十五岁,生得容貌端妍,有心要招他为婿。

不上一月光景,呼延灼从帅府回来,说道:“不好了,皇上轻信王黼、童贯,纳降平州守将张瑴,金人借败盟为题,分道南侵,攻破河北州郡,将次渡河。圣上危急,思量避兵毫州,李纲请传位太子,改为靖康元年。明日点兵到黄河守御,特旨内侍梁方平为总监督帅,就在教场内阅武,召募天下英勇,有一番大征战哩!”呼延钰、徐晟道:“既是阅武召募,孩见们也要去看看。”呼延灼道:“这也使得。只要五鼓起身。”

次早,呼延钰、徐晟一齐结束,执了器械,同呼延灼到教场里来。只见千军万马,摆列得十分严肃,各将官全副披挂,齐整整伺候。到辰牌时分,内使梁方平蟒袍玉带石员家将簇拥而来。放了三个大炮,登将台而坐。左右摆着刀斧手,扯起帅字旗。中军官传下号令:“若有膂力过人,深谙韬略,弓马熟娴,武艺出群的,不论有职无职,俱准面试。若果才技优长,不次重用。”三通鼓毕,各营各队的比较,其间优劣不等。中军官又传下令来:“凡军民人等来应募的,要试三事:第一试力,将台下有两个铁墩,要提起走三匝;第二试箭,二百步外立下一标,标上画个红心,红心内安一枚金钱,马上射三枝箭,要中红心,若能中金钱尤为超等。第三是试武艺。”传令已毕,那些应募的纷纷去试力。那铁墩重有五百多斤,提不起的多。有略提起的,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只得放下。马箭都有射中红心的,金钱眼内并无一人。试武艺这是容易的。 呼延钰、徐晟看了半日,并无一个才技绝伦的,就放胆走到将台边。两个俱是垂髫,穿着紧身绣袄,相貌齐整,尽皆瞩目。呼延钰、徐晟各立一边,将铁墩轻轻提起,绕将台走了三圈,原放在旧处,面色不改。众军士齐皆喝采。唤家丁牵过两匹马,呼延钰、徐晟把手一按,腾身跨上,那马嘶了一声,如飞跑去。两个各张弓搭箭,流星掣电一般,两枝箭齐插在金钱眼内,鼓声大振。梁方平见了也欢喜。已后四枝箭俱中红心,团团把金钱围在中间。射完了箭,下马离鞍,呼延钰手执双鞭,徐晟提金枪,盘旋击刺,解数筋节,毫无破绽,多少老成宿将喝采不绝。梁方平大喜,唤上将台,问甚姓名。呼延灼从左边班里走出,打恭道:“两个都是末将的儿子,一个名唤呼延钰,一个继养的,名唤徐晟。”梁方平道:“今日本监奉圣旨召募英勇,随各将出兵守御黄河渡口黎阳一带地方。许多应募的都是庸材,唯有将军两位令郎天生豪杰,堪为国家梁栋。承制先授骁骑校尉,就同出征。若退金兵有功,更加显职。”呼延灼同呼延钰、徐晟拜谢回班。梁方平命军政司拨御营十员名将,各领兵二千,分守汛地。明早即要出师,后期者斩。那十员将官是谁?

王进、刘光世、汪豹、岳飞、杨沂中、韩世忠、呼延灼、张俊、马杰、胡定国。 那十员将官有好几个有名宿将,其中也有个把搭色的。梁方平发放已毕,就去回复圣上,辞朝出师。各兵将尽回去料理出征。

呼延灼同二子回家,对闻先生说道:“今日梁太监奉圣旨在演武场点兵出守黄河,就召募英勇随征,并无出色的;唯有两个小儿技勇马步各样合式,除授骁骑校尉,随我出征。想起来金国遣斡不离攻河北,粘没喝打河东,各统十万雄兵。今梁太监点十员将官,各领二千兵去分守汛地,那十员将虽有几个好的,恐众寡不敌守御不住。金兵一渡了黄河,东京危如累卵,恐不可保。我同两个儿子去倒不打紧,只是贱眷们在京,放心不下。在朝官员多有进家眷回乡的,我意亦欲烦先生叫家丁跟随,送老荆小女回到汝宁。那边有些薄产,可以住得。但是不敢动尊,不知先生肯否?”闻焕章道:“承台翁这般雅爱,岂敢推托!在京中无事,学生亦要南还,送宝眷到了汝宁,也要看觑小女,这是两便的。”呼延灼大喜,即进去叫恭人收拾家资细软:“我央闻先生送你们到汝宁家里。明早我同两个儿子从梁太监到黄河口防御金兵,不可迟缓。”恭人依命,又置酒钱别。一夜通不睡,五鼓雇车子坐了恭人小姐,闻焕章骑马,四个家丁跟着,出门分手,未免各人含泪而别。

先说闻焕章押着车子出了京城,行不上三日路程,只见那些百姓携妻挈子,纷纷逃难。说是汝、颖、光、黄等处有土寇王善作乱,聚兵五十万,抢掠子女玉帛,杀人放火,甚是猖獗,官兵望风而没。闻焕章听得这消息,老大惊忧。下了马,到车子边,对呼恭人说道:“有土寇王善作乱,光、黄、汝、颖州郡都破了,人民逃散,汝宁是去不得了。重回京师,又使不得。今在路途,进退两难,怎么处?小生的小女在登州,有几个道义朋友住哪里,也是将军的旧相知,不若且去权住,待呼将军得胜回来,再作区处。”呼恭人道:“我是女流,有甚见识?既是登州可以安身,但凭先生主张。”闻焕章就令车夫取登州路上去。

又行五六天,方到登云山下,使喽啰通报。安道全、萧让、金大坚、穆春齐来迎接,到聚义厅上,一同拜见。安道全等各加致谢,问:“东京事情若何?”闻焕章道:“我的事小,已解散了。所患金人败盟,攻破河北、河东,圣上传位太子,改为靖康元年。差内侍梁方平领十员名将去守黄河渡口,呼延灼亦在十员之中。他恐家眷在京有失,央我送回汝宁。不料土寇王善在哪里作乱,回去不得,故同呼恭人、小姐来此权住。”众头领道:“正该如此。”顾大嫂便请恭人、小姐到后寨,与萧、金两娘子、闻小姐相见。把细软家资收进,打发车夫回去。闻焕章父子重逢,这欢喜自不必说。大排筵宴,内外款待。穆春将店中遇着焦面鬼口出大言,次早跟到古庙边杀死,投入枯井中说了。闻焕章道:“难得穆兄干此快事,怪道再不见原首人到了。”当夜尽欢而散。正是:朝廷变乱难安坐,朋友欢逢且论心。不知呼延灼出征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徐晟能守先世之雁翎甲,渊圣皇帝不能保祖宗之天下,真可怜也。

卷二十" 呼延灼父子透重围 美髯公良朋解险厄"

却说呼延灼打发家眷回到汝宁,连忙整顿鞍马兵器,到酸枣门外取齐。各将官次第皆到,行伍整肃,等候总监梁方平启行。不逾时,梁太监摆列仪仗执事,许多内官牙将,传呼而至。各官向前呈上手本打恭。就分付放炮起马,旌旗金鼓,络绎不绝。马上飞报说:“金兵将次渡河。”梁太监传令火速趱行。

到了黎阳,梁太监安营升帐,说道:“边报紧急,有五处极冲隘口,当晓夜防备。今拨尔等十员将分为五营,各领四千兵,奋力同守。有功者升赏,失机者连坐。”呼延灼却派在杨刘村,是第一要紧去处,与汪豹合营同守。领了将令,途与汪豹统兵来到杨刘村。正是黄河岸口,四野萧条,人民逃散。择地形下了寨栅,唤呼延钰、徐晟两路提防,晓夜不寐,不在话下。

却说那汪豹原是一游手之徒,实无本领,投在蔡京门下,营钻做了御营指挥使。心术更是不端,见金兵势大,有心归附,暗地里使人到斡不高处通了线索,献这杨刘隘口以为进身之阶。恐怕呼延灼连营掣肘,请呼延灼到来,置酒相待,慢慢挑说道:“朝廷昏暗,大势已倾,非一木所能支。我与将军虽用尽血汗,哪个知道?若然得胜,上面的人奏了功去;倘一跌挫,归罪我们。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唯要见机而作。”呼延灼听了这篇言语,毅然说道:“汪将军差矣!我等深受国恩,当以死报。有功无功,在所不较。金国虽然兵多将广,我这里紧守隘口,黄河天堑,岂能飞渡?况有老种经略相公统勤王之师三十万,不日就到,胜负正未可知。大宋列圣相承,恩泽布在人心,大河以北,必有豪杰响应。金国孤军深入,亦未为得计。不可自挫锐气,以慢军心。”汪豹见说不动,冷笑道:“将军之言,真金石之论。末将不过一时戏言,不可认真。自当同心竭力,共立功名!”将酒来劝,呼延灼推辞不饮。 回到营中,与呼延钰、徐晟商议道:“方才那汪豹来下说词,要我见机而作,分明他有背叛之意,如何是好?”呼延钰道:“两营并力备御尚且支持不住,他有了此心,倘私去卖国,如何了得?爹爹明日写一密揭,到梁太监处揭了他,免得日后连坐。”呼延灼道:“汪豹见我词色俱厉,便改了口,又无实据,怎好轻易揭他?”徐晟道:“那厮既是心变,见爹爹不从,恐有肘腋之祸,待我与哥哥分兵五百,另立一营在那前边小山之上,以为犄角之势。倘或有变,好来救应。”呼延灼道:“此言甚是有理。”即分兵五百,结一营在小山之上。呼延钰道:“虽然有了犄角,还防爹爹这边孤力无助,我与兄弟轮流一个在旁护卫,始可放心。”呼延灼喜道:“此更有理。”遂分了两营,更加严紧。那汪豹见呼延灼分小营在山上,已知他疑心。恐防泄漏,暗暗差人去金营,约定日期,所以一连几日,并无动静,也不见金兵一人一骑到黄河岸边。

忽然一晚风雨大作,天色漆黑。呼延灼道:“这般风雨,更要严备!”同着徐晟领一队兵沿河巡哨。只见营里火光冲天,喊声震地。原来汪豹勾结奸细在营,乘这风雨昏黑,发作起来。呼延灼、徐晟慌忙赶回,已有数百金兵杀人放火。汪豹在火光中指挥。呼延灼大怒骂道:“你这叛贼!怎勾引奸细背叛本朝!”把双鞭劈头打去,汪豹挺枪接住。徐晟前来助战,汪豹力怯,拍马便走。呼延灼、徐晟奋力赶去。不防金兵乘了大筏,竟过黄河,漫山塞野而来。急转身到小寨边,呼延钰知道下来救应,正遇斡离不到来。呼延钰把双鞭抵敌,呼延灼、徐晟来助。那金营又有别将接战,相持了半夜,当不得金兵众多,把呼延灼父子三人团团裹住。拼命到山上小寨,二千兵剩得百馀。金兵又紧紧围住,无计可施。斡离不得汪豹献了杨刘隘口,无人阻当,滔滔不绝,把十万大兵尽数渡了黄河,那各营支持不定,尽皆溃散。梁太监见各营俱败,弃了黎阳,也逃回京去。

再说呼延灼父子三人,困住了一日,粮响已绝。徐晟道:“且到夜深,拼命冲下山去,不可死在此间!”其时九秋天气,积雨初晴。到二更时分,霜气迷漫,星光灿烂,西风萧飒,孤雁哀鸣。望见金营火光未息,呼延灼道:“趁此时冲下去。若到天明,必然难保。”领着残兵,抖擞精神,三个并力冲下。金兵都起,四面围住,一将在马上挺枪刺过来,延延灼见是汪豹,心中大怒,骂道:“你这反国逆贼,敢来阻当!”把鞭驾住。呼延钰、徐晟鞭打枪挑,杀条血路。呼延灼且战且走,汪豹犹然不舍,放马追来。呼延灼大喝一声,双鞭齐举,打下马来。金兵拚命救起,便不敢来追。出得金营,回头看时,兵卒尽无,只剩父子三人。黑暗里不辨东西,随路奔走。到天明,离杨刘村已远,喘息方定。呼延灼道:“天幸逃得性命!如今哪里去好?被这汪豹所误,失了隘口,东京决去不得了;若同到汝宁,那些奸党必然罪我失机,哪里分辨?我想起来,那美髯公朱仝在保定府做都统制,且到哪里权且容身,再看京师消息。”遂取路到保定来。 晌午时分,肚中已饥,见村里有座酒店,下了马进店,唤:“打酒来!有甚么嗄饭?”酒保道:“金兵杀来。连日牛也不宰,只有几瓶熟白酒在此。”呼延灼道:“也罢,拿酒来吃。做五升米饭。”酒保取三只大碗,两瓶酒,一盆熟菜。呼延钰见门前有一只大鸡公,在沙泥里抓寻虫蚁吃,说道:“把这个鸡宰了,一发算钱还你。”呼延灼吃了几碗酒,叹口气,对徐晟道:“我前日往讨梁山泊,被你父亲用钩镰枪破了连环马。我兵败了,要去青州借兵复仇,也到店中,身边没了盘缠,把金带解下回一脚羊肉煮吃。不料隔着多年,又被这逆贼所卖,教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今日还亏有你两个在此,正不问得你们带得银子么?”呼延钰道:“孩儿身边有些。”呼延灼笑道:“还好,不然又要解金带。”酒保煮得鸡熟,搬过饭来。吃饱了,会着钞,把盔甲拴在马上,一同上马。

行到傍晚,已到保定城下。见城门紧闭,遍插旌旗,城外居民尽皆逃散。呼延灼仰面问守城军士道:“都统制朱爷可在么?”军士道:“为金兵犯界,朱爷在三十里外把守飞虎峪,不在城内。”呼延灼立马踌橱。只听得金鼓乱鸣,一二百皂雕旗拥到。呼延灼知是金兵,忙同二子拨转马头,望小路便走,那箭如雨的射来。把马加上两鞭,飞走得脱。在马上商量道:“如今怎处?朱仝会不着,金兵遍地拦截,到哪里去好?”又走错了路,都是山僻小径。看看红日西沉,深林中怪鸟乱啼。转过一个山坡,长松夹道,翠竹阴森,林子里一座大寺。殿阁嵯峨,钟声远彻。呼延灼道:“好了,且向寺中借宿一宵,明日再处!”

到得寺前,正要下马,忽听一声梆子响,山门里赶出四五十个和尚,都执枪棍合拢来,喝道:“你这饮马川强盗!敢来窥探么?”呼延灼道:“我们父子三人,去保定府寻朱统制会不着,天色晚了,要在上刹借宿一官,不是甚么强盗。”和尚道:“我这万庆寺,是北齐所建,今归顺金朝,颁下禁示,凡有面生奸细,拿去请赏。你马上现有盔甲,定是宋朝败将,捉去请赏!”众和尚把枪棍乱打来,呼延灼父子大怒,将鞭打去,早打伤了几个秃驴,馀皆退去。呼延灼父子放马就走。又行一个更次,见大树下有一所山神庙。困乏了,且进去歇息。下了马,推开门看时,月光满地,并无人影,空荡荡地,落叶堆阶,蛩声唧唧,又饥又冷。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徐晟跳起身,取块石头敲出火来,将落叶引着,拆了竹扉,烧了向火,觉得身上温暖。又点火各处搜寻,并无一物。走到门外,寻枯树枝凑那火堆,往前一张,急转身到里面,提了金枪便走。呼延钰道:“兄弟提枪到哪里去?”徐晟招着手,呼延钰也拿一条鞭跟来。徐晟到涧边,指道:“哥哥,有一个獐子在哪里吃水。弄了他,好当晚饭。”轻轻蹴去,把枪一搠,直透肚肋,那獐子还哟哟的叫。呼延钰拔出腰刀,剁落了头,就在涧边开剥洗净,拖到庙里,说道:“兄弟搠得獐子在此,权当夜消。”两个重去搜出一个大酒坛,抹净,把樟子剁做十来段,装在坛里。放了些水,打下窗楞,四围煽炙。将次熟了,徐晟道:“只是没有盐味,怎么好吃?”呼延灼道:“行军勾当,长是淡吃,哪里寻得盐味?寻得獐子也就好了,譬如忍饿。”正要动手去撕开来吃,只听得隐隐哭声。呼延钰侧耳听着,说道:“奇怪,荒山静夜,怎有哭声?莫不是有歹人!” 呼延钰、徐晟同走出门外,又不见人。只见大树边有条小路,月色明朗,两个随路进去,望见竹林中射出灯光。走近看时,恰有个小静室。细听,似有妇人声音喊哭。徐晟推开竹篱,从窗缝张看,只见一个和尚搂着个妇人,那妇人蹲在地上,极声的喊叫,又有个和尚未解妇人下衣。呼延钰也钻进来,窥见大怒,把亮格窗一扳,用得力猛,那窗裂开,同徐晟跳进去。那两个和尚开了测门一闪,徐晟大喝道:“贼秃!往哪里走!” 呼延灼在庙中不见两个走回来,也出庙门一看,听得徐晟声喊,又见两个和尚飞奔而来,撞个满怀,呼延灼顺手捞住一个,那一个走脱。徐晟赶到,拔出腰刀,将刀背一筑,早把和尚一只右臂筑断垂下,拖到静室里,妇人还在地上啼哭。虽是村妆,倒有些姿色,两髻蓬松,衣衫不整。呼延灼问道:“你从哪里来,落在和尚手里?”妇人拭泪答道:“奴是近村人家,丈夫姓李。为金兵各处掳掠,丈夫携着婆婆并奴家到山僻处躲难。金兵冲来,不见了婆婆、丈夫,夜深路难,奴家行不得,只得坐在前边林子里。不防这两个和尚看见,推拥到这里,奴家宁死决不受污,故此叫喊,亏得搭救。”呼延灼又问和尚道:“你是何处寺里?怎不守清规,要强奸良家女子?”和尚道:“小僧原是万庆寺里,要养静参禅,同师父筑此静室居住。因本寺新来一个住持,名唤昙化,是嵩山少林寺出身,使得好拳棒。他归顺了金朝,都要去点名。他的兄弟叫毕丰,前日占住龙角山,被饮马川强人所破。故此去金朝元帅斡不离处,请兵会剿这饮马川。我同师父吃了晚斋,到林子中经过,见了这妇人,是我师父不合起了邪心,扯到静室里。都是师父所为,不干小僧事。”呼延钰喝道:“这秃厮还要抵赖!那个和尚一把搂住,你解他的下衣,还说不干你事!”徐晟扯到洞边,一刀砍了,回转静室。呼延灼道:“小娘子,我们替你杀了这和尚了,到天明你自去寻丈夫、婆婆。”妇人拜谢道:“多亏爷们救小妇人性命。若被和尚所污,必然撞死!”呼延灼道:“好一个贞烈女子。”徐晟道:“肚中饿了,又遇着这桩事,耽阁了半夜,可惜那个和尚被他走了!”笑道:“那獐肉好煮烂了,哥哥,你去取来,这里自然有盐味,待我寻出来。”把灯到房里,开了食厨,甜酱,闷醋,米面菜蔬,是件俱有,床底下搜出一大瓮好酒,徐晟大喜,把酒烫热。呼延钰取到獐肉,和了酱醋,大碗酒大块肉的吃。又把米做饭,三人吃得醉饱,也叫妇人吃些。

天色已明,商议道:“到此地位,进退不得,不如到饮马川权且安身。”问妇人道:“你晓得饮马川离这里多少路?”妇人道:“只在西南上,不勾二十里。闻得那山大王极有义气,只要取那不仁强横的财物,并不扰害良民。这万庆寺和尚比强盗更凶!”呼延灼三人遂上马,分付妇人自去,望西南而行。不上十里多路,平坡上见一骑马飞奔而来,后面喊声大震,一队皂雕旗金兵,追那骑马的将官。呼延灼定睛看时,原来正是美髯公朱仝。正要动问,那皂雕旗已赶近身边,把刀砍来。徐晟一枪挺去,早挑一个金兵下马,呼延钰舞着双鞭,也打伤一个。那金兵胡哨了一声,退转去了。朱仝下马,仔细一看,道:“原来是长兄。若不相遇,我性命休矣!长兄从何处来?这两位少年是谁?恁地英雄!”呼延灼正要回答,忽然一棒锣声,侧路里涌出三五十个喽啰,马上坐着个头领,押一和尚在前。

那头领见了呼延灼、朱仝、滚鞍下马,原来是锦豹子杨林,尽皆大喜。一同拜毕,在大松树下坐了。呼延灼道:“我在东京做御营兵马指挥使,因金兵败盟,抢到河北、河东,圣上传位太子,命内待梁方平督十员名将分守黄河岸口,阻遏金兵。我同江豹连营,驻扎杨刘地方,谁知汪豹暗通金兵,放过隘口。那时兵败,幸得小儿呼延钰,与这金枪手徐宁令郎徐晟,也过继我为子,并力杀出。欲到保定投朱大哥,刚至城下,一队金兵冲来,只得望小路而走。夜深山僻,见座万庆寺借宿,那些和尚认做饮马川奸细,将枪棍打来,我与小儿打伤几个和尚。又走十多里,见一所古庙,进去歇息。闻妇人声,寻到静室里,两个和尚搂住一个妇女强奸,被我拿住一个杀了,救了这妇人。父子三人进退无路,思量到饮马川。一路行来,却好会着朱大哥,不意又逢兄弟。”朱仝道:“金兵犯界,太守命我把守飞虎峪。金兵势大,难以抵敌,兵卒皆散。我匹马逃生,幸遇贤乔梓,得解此难。”杨林道:“此去饮马川不远,请同上去。”五人上了马,呼延钰见傍边押着的和尚,说道:“这便是昨夜强奸妇人逃走的,哪里拿得来?”杨林道:“万庆寺与山寨屡次作对,拿去几个喽啰。我今日见这和尚慌张逃走,也便拿住,到山寨里取他心肝做醒酒汤,不想正是强奸妇女的,一发该拿了。” 说话之间,已到饮马川。杨林先去通报,李应等齐出来迎接。到聚义厅上,一同相见。李应道:“万庆寺昙化和尚要请金兵来攻山寨,喜得二位长兄到来,便不怕他了。”朱仝道:“我同呼将军是过时的人,这两位少年,一个是呼延钰,乃呼将军令郎;一个是金枪手徐宁之子徐晟,真是后进英才。我方才被皂雕旗追来。被他一鞭一枪坏了两个,方得转去。”李应道:“隔得几年,这般长成!若不说明,就不认得了。可喜可敬!公孙先生、朱军师也在这里,因爱清静,筑一小院在白云坡,叫人请来。”杨林道:“我拿得一个和尚,原来昨夜在静室里强奸妇女,被呼大哥杀了一个,这是逃脱的。”李应道:“且监着,若昙化来打仗,杀了祭旗。”正说间,公孙胜、朱武来到,各叙契阔之情,设席款待,不在话下。

却说当夜静室内还有个道人,见有人跳进行凶,开后门走脱,见一个和尚杀在涧中,去到万庆寺报与昙化知道。那两个和尚是昙化付法徒弟,闻得伤了,大怒道:“这饮马川贼人这等可恶!几番来搅扰,与他势不两立。本待等兄弟华丰到来,同去剿灭,如今忍不得了!待我自去斡元帅处,请兵扫荡他,出这口恶气。”当下置备厚礼,侍者跟随,到金营报知。走进中军帐,见斡离不,合掌拜禀道:“万庆寺是北朝胡太后所建的香火院,列朝并皆供养,护国祝圣。今大兵一到,首先归顺。有饮马川草寇李应等,是宋江部下,梁山泊馀党。占住山寨,打家劫舍,无所不为,他要兴复宋朝,与大兵作对。前夜到静室,杀了我两个法嗣,殊为可恨,不可不除!请元帅发兵,待贫僧自去扫平山寨,庶王化无梗,佛法兴隆。”遂呈上珊瑚数珠一串,流金缅佛一尊。那斡离不性极好杀,却深信佛法,尊隆三宝,说道:“我大兵一到,无不向化!这伙草寇,辄敢如此?拨五百皂雕旗的雄兵,随师父去,立等报捷。”昙化拜谢,同领兵的将官到万庆寺,设斋相待。又选三百僧兵,结束雄壮,在前引路。到十里松扎一大营,到明早讨战不题。

却说李应和众头领叙谈,探事喽啰报上山来,说万庆寺昙化和尚领皂雕旗金兵,已屯扎在十里松,来攻山寨。李应道:“那和尚奸淫凶恶,正要灭他,却反自来送死!”朱武道:“那和尚不打紧,恐金兵剽悍,未可出战。且守寨栅,耐住两日,待他锐气将阑,方可出战。”李应遣樊瑞、杜兴、杨林、蔡庆守定三关,各处小路俱用木石垒障,安排炮石、火箭,檑木,灰瓶,把寨门紧闭,偃旗息鼓,等他到来。 说那昙化五鼓造饭,扬旗展旙的杀来。到得山边,静悄悄并无一人。周围一看,见路径尽皆断绝。喝令僧兵爬山,那炮石、灰瓶雨点的打下来,那僧兵像葫芦一般滴溜溜乱滚下山脚,不能上去。无可奈何,到日色平西,只得退转十里松。正是:世外尚然饶毒计,尘中那不起雄心。要知胜负,且听下回分解。

此回头绪颇多。作者如穿九曲之珠,一线串出,呼延父子兵败落荒,诛僧遇友。读之有一波未平一波复起之乐。

卷二十一" 扑天雕火烧万庆寺 小旋风冤困沧州牢"

却说昙化和尚我相未除,毒心更炽,自去请了金兵到饮马川,思量即刻踏平山寨,泄了毒气。谁知紧闭寨门,塞断山路,并不出战。焦躁了一日,次早,又到山边,耀武杨威的搦战,只不见出来。那些皂雕旗大半去村中捞掠资财,奸淫归女,昙化又拘束不得。

到下午时分,精神厌倦,正要回营,忽听得一声炮响,李应、呼延灼、杨林、樊瑞飞下四骑,领着四五百喽啰,来到阵前。那昙化身躯壮大,骑一匹白马,手执浑铁禅杖,有六十多斤重,宛如鲁智深转世,骂道:“你这伙梁山泊杀不尽的残寇,敢来搅我清净法门!金朝大兵到此,快下马受缚!”李应喝道:“杀不尽的秃驴,敢来寻死!”挺枪便刺,昙化轮禅杖来敌。斗三十馀合,不分胜败。呼延灼忍不住,提双鞭助战。那和尚毫无惧怯,又斗了多时。那金兵呜呜的吹动笳声,直冲过来,杨林、樊瑞率喽啰混战,互有损伤。天色已晚,各自鸣金收兵。昙化退到十里松。

李应等回寨,说道:“那秃厮果然骁勇,我同呼将军两个刚刚敌着。”朱武道:“昙化武艺高强,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明日再守一日,不要出战,只在山上摇旗呐喊,级住了他。另遣一枝兵,从山背后下去,竟攻万庆寺。那寺里必然空虚,先破了他巢穴,再差两路埋伏。那和尚闻知,必然回兵去救,我这里追去,必获全胜。”众头领尽皆称善。李应便请呼延灼、徐晟、呼延钰、杨林去破万庆寺,裴宣、蔡庆、樊瑞、杜兴分两路埋伏,自与朱仝对阵追赶。分拨已定。 三更时分,呼延灼、裴宣等各引喽啰下山,杨林引路。裴宣等四人埋伏在寺前二三里之外松林里。呼延灼等领三百喽啰到寺门,听得大殿上做晨朝功课。众喽啰把守门打开,一涌而入。寺里只留得一二十个老弱、装戒律、强吃斋的禅和子,并些火工道人。逢着便杀,霎时间死横满地。杨林就要放火,呼延灼道:“且慢。寺内必有积蓄,搬回山寨,都有用处。”三百多人到库房、方丈各寮遍处搜寻,若干的陈年好酒、薰腊火肉、鱿鱼海错、果品蔬菜、油盐等物,又有金银、缎匹、衣服、布帛、铜锡、器皿、米麦豆面,不可胜计。里边又有一条曲折深巷,黑洞洞的,点了火把照进,有一扇石门。打开看时,内有两房客室,花竹缤纷,麝兰氤氲,藏着十来个年少尼姑,二十多个有姿色的妇女。见打进来,都在睡梦里扒起,衣裤都穿不迭,也有尼姑披着女衫的,也有妇女拖了僧鞋的。见众人哄进,都跪下哀告道:“我们尽是良家,被和尚拐骗来的,昼夜轮流奸宿,要出去不能勾,求老爷饶命!”呼延灼唤出,教锁在一间空房里。把锦帐绣被玩好之物,一齐取出。喽啰便炊饭煮肉,打开好酒,尽意的吃,都醉饱了,伏在两廊,专等和尚回来。

却说昙化复引金兵到山边,又不见一人,山顶大吹大擂,摇旗呐喊,不觉怒气填胸。正无可奈何,只见寺里几个和尚,满面灰尘,汗流浃背,如飞的赶来,喊道:“堂领,不好了!一班强盗把寺打破,常住抢光,大众都杀了。有一个强盗头现坐在方丈里,我们几个因在外巡山,逃得性命,赶来报知。”昙化听得,头顶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走了六魄,忙叫回兵。山上李应、朱仝见阵脚动了,知道万庆寺已破,统兵遣下,喊道:“秃贼,休走!”紧紧追来。昙化无心应战,到三叉路口,那队皂旗金兵不顾和尚,从东去了。昙化一发势孤,只得奔前。将到寺前,一声炮响,松林里转出裴宣、樊瑞、杜兴、蔡庆四个好汉,一字摆开,喝道:“快留下驴头!”昙化并不回言,轮禅杖竟打。后面李应、朱仝已是追到,昙化心慌,拖了禅杖冲去。裴宣等让他过去,只把这些僧兵真如砍瓜一般。昙化将到寺门,呼延钰、徐晟双马飞出,昙化前后不能抵敌,被徐晟一枪刺着右肋,跌下马来。众喽啰拿来绑了。

李应到殿上,一同坐下。呼延灼说:“密室内藏着许多尼姑、妇女,并搜出荤酒等物。”押过昙化来,问道:“你既出了家,当慈悲为本,清净为心,怎么贪淫好杀,何苦与我们作对?这万庆寺是胡太后香火院,受列朝供养,是大宋的土地,是大宋的人民。金兵南来,胜败未分,你争先去投顺,引兵来攻山寨,是何道理?又暗藏妇女,恣啖酒肉,你也受用得勾了!莫说我们容你不得,就是菩萨金刚,也要努目了!”昙化道:“不必多讲,只求速死。”杨林立起,拿刀要砍,李应道:“佛家弟子,不可加之刀刃。有个妙法,送他西归。”喝令喽啰把寺中所有之物,尽数搬运上山,放出尼姑、妇女,教他各自认路回家。发放已毕,放起火来,把昙化绑在殿柱上,看看火逼近来。樊瑞道:“你这个和尚,今日圆寂了,可惜没处寻善智识封龛!我道士竟与你下火。”乃作偈:

昙化昙化,诸善不修,众恶尽作,朝酣酒肉,高坐莲台,夜搂妇女,同归极乐。更好杀人放火,兼会趋炎使作。咦!这回送上三昧神光,扫尽六根龌龊。

又有名贤作诗叹道:

  世间何物最堪憎?蠹国殃民莫若僧。

  粱武舍身朝见灭,汉明作俑祸旋兴。

  低眉菩萨慈悲少,努目金刚忿恚增。

  更有一般堪恶处,奸淫阴毒罪难胜。

却说众头领俱在寺门立马观看,霎时间透上万道红光,焰腾腾火趁风威,如金蛇闪掣,眼见得那昙化荼毗了。李应等马上加鞭,同回山寨,椎牛饷士,大排筵宴庆贺。

正在欢畅之际,忽小喽啰报道:“有一戴院长要见。”李应忙叫请进。戴宗走到,众头领阶下相迎,见过礼,就请上坐。戴宗道:“小弟已在岳庙里出家,百念皆灰。谁知枢密府奏加原职,再三勉强下山,军前效用,往来传递文书,受尽辛苦。及至回京,辞别还山,童贯又苦苦相留,说已题授本宫提点,候下敕命。不料王黼又开边衅,纳了平州守将张瑴,金人来责败盟,郭药师做了向导,分道南侵,直渡黄河,把东京围住。那朝臣主和主战,纷争不已。幸得兵部侍郎李纲力陈守御,檄河北、河东、关、陕勤王之兵。老种经略相公和姚古、耿南仲之师已屯城下了,差我赍诏各处催促,因此先到大名府。谁道太守刘豫心怀不轨,投顺金朝,粘没喝许他立为中国之主,倾心吐胆,向着北朝。不唯不肯发兵,连各处诏书都焚毁了,将我赶出,还要把我解到金营。我走得快,只是失了诏旨,回京不得,思量到沧州投奔柴大官人。数日前,因浪子宰相李邦彦力主和议,与粘没喝讲定,割了三镇,再要一百万金子、五百万银子犒师。先在京城内搜括巨室富商的财物,不勾十分之一,就差使臣到各州县搜括,若有藏匿不献者,全家处斩。这个旨意传到沧州,那太守高源正是高濂的兄弟,因前日破了高唐州,害他满门良贱。柴进撞着冤家对头,高源要与高濂报仇,凑着奉旨的大题目,要他三千两金子、一万两银子,哪里得来?这样乱世,太祖皇帝的誓书,哪里还讲得起!拿到州里,三日一比,连家眷同监禁了。我到牢中去看他,再三致嘱众弟兄救取性命,故特到此。”李应道:“柴大官人义气最重,征方腊回来,虽不会面,书信长是往来。既然有难,岂可不救!烦众兄弟莫辞劳苦,到沧州走一遭。”就点一千兵,同呼延灼、杨林、呼延钰、戴宗、徐晟进发,嘱托朱仝、樊瑞等道:“倘金兵来与昙化复仇,只宜坚守,不可出战。缓急之间,戴院长往来通信。”戴宗道:“前日,高濂有妖法,宋公明使我去请公孙先生,受尽跋涉。今高源若作妖法,喜公孙先生现在,不劳再请了。”李应道:“戴院长作起神行法,先到沧州,通个信与他,使他安心耐守,我等兵马在路,还有几日方到。”戴宗依允,作法先去了。

那高源是狡诈之徒,极有恶才,手段最辣;也晓得饮马川好汉是柴进旧相识,恐怕来攻城,先把城垣修筑,栅木坚牢,城里城外编着保甲法,盘诘奸细;城门出入,尽用小票照验,甚是严紧。探得饮马川果然有人马到来,拽起吊桥,城门闸定,传令统制团练等官,领兵各守汛地,又点民兵登城,堆垛石块灰瓶等物,昼夜提防。 却说李应等兵马到了城下,戴宗来见道:“城内水泄不通,并不容人出入,进去不得。”李应周围看了一遭道:“城池虽小,却是坚固,急切难攻。且远远围住,再作算计。”却说高源全身披挂,亲自巡察,分付官兵:“不许出战,只是坚壁清野,待这干贼寇粮尽力弛,方可追他。”李应等一连三日,无计可施。

那高源坐下州街,传进两院节级、牢子,分付道:“柴进这厮惯会结连山寇,谋为不轨。向年使黑旋风李逵打死殷直阁,我那大太爷也把他监禁在牢里,只是下手不早,反被他通着梁山泊贼寇引兵到来,攻破高唐州,全家受害。今是奉旨搜括金银,并非公报私仇,又约饮马川馀党来侵犯,这是背道朝廷,罪在不赦了。我想那些贼寇不过徇旧日情面,故来搭救。你们今夜将柴进盆吊死了,明早把尸首抛出城外,他们见柴进死了,难道真有甚么生死交情?自然败兴而回,我自用计擒他。速速下手,不可迟误!天明立等回话。”节级、牢子领了钧旨下厅。

那两院节级姓吉,名孚,为人仁恕,虽在公门,肯行方便。心里沉吟道:“那柴大官人是个金枝玉叶,仗义疏财,真是好男子。州官将奉旨为名,明是要报私仇。今夜要害他性命,如何下得!眼见天下大乱,这州官的冰山也将次倒了。何不救了他,却是一桩的老大阴骘!”以口问心,算计定了,就稳往小牢子,说道:“相公钧旨,要盆吊柴进,且未可行事。他身边有的是银子,待我再去哄些出来,与你们用度。直待五鼓下手。”众牢子尽皆欢喜。吉孚到牢里,对柴进道:“大官人,你知喜信么?”柴进道:“我在牢里,知甚么喜信?”吉孚道:“饮马川贵相识已领兵到城下,攻打三日了。”柴进听见,喜动颜色,便问道:“胜负若何?”吉孚道:“州里相公倒有主意,只是高垒深沟的紧守,并不出战。”柴进道:“若是这等,攻打也无益。”吉孚道:“还有一个喜信,不好说得。”柴进只道有甚解救,急问:“怎么不好说得?”吉孚道:“方才领相公钧旨,道前年在高唐州留你性命,不早下手,致被梁山泊攻破,杀哥哥全家。今夜分付牢子,把你盆吊死了,抛尸城外,饮马川兵马自然退去。”柴进听了,吓得魂飞魄散,一字也说不出,泪如泉涌。吉孚道:“哭也无益。你身边有银子拿出来,我与你调度。”柴进道:“还有一百多两,尽数送你。我死之后,烦你保全我的家眷罢,我在九泉也得瞑目。”吉孚道:“奉旨搜括金银,若隐藏不纳,全家处斩,哪里保全得来!若是我有了银子,也保全不得自己。”柴进道:“不消说了,只累你买口棺木盛殓我罢。”就取出大包银子递过,吉孚道:“这不难。”接了银子,竟出监门,到使臣房里,那些小牢子还坐着等。吉孚把二十两分给众人,又将二两置办三牲福物:“祭了青面圣者,吃了敬福酒,然后动手。”众牢子得了银子,俱喜攒攒去分了。

到三更时分,将牲醴香纸祭赛青面圣者。吉孚唤柴进道:“你也来拜拜,要圣者引出,免得魂沉狱底。”柴进道:“死在顷刻,拜之何益!”只不动身,眼睁睁看吉孚同众牢子尽意的吃。吉孚拿一分福物,一壶酒,对柴进道:“你也受用些,做个饱鬼。不是我不救,奈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你叫我买棺木盛殓,明日把尸首抛出城外,贵相识不忍,自然好结果你的,不必挂心。”柴进见吉孚这等说,冤苦填塞,如万箭攒心,哪里吃得下,连哭也哭不出了,如死人一般,呆呆等着。吉孚侧耳听樵楼已打四鼓,提铃喝号,巡视狱官已过,对小牢子道:“此时好下手!”喝道:“剥下衣服,扁扎起来!”众牢子七手八脚,拿麻绳的,取套索的,正要套上脖项,吉孚道:“且慢,晚上又领相公钧旨,道临时用刑可再到衙内,还有甚么言语分付。你们且看守在这里,不可睡着,我去禀复一声就来。”提灯笼出监门而去。柴进此时倒无别念,惟打点尝这上路滋味。 不一时,吉孚叫开狱门。柴进听得,魂已轻轻飞举半空。只见吉孚手内执着一根火签,急急走来说道:“这相公好不鹘突账!又要带柴进到内行去,另有发落。你们且伺候着,恐怕也要叫进内衙。把狱门锁好,还有许多重犯,恐怕走失。”即将柴进绑缚解开,穿上衣服,提了灯笼,牵了柴进,竟出狱门,往一小巷偏走。到府门口,叫守门的开了门,说道:“奉相公钧旨,押这犯人到一处安放。”守门人役见是两院节级,囚犯是他执掌,不去诘问。出了府门,从大街上走,将来到一小巷,见火把照耀得通红,一二十个兵丁,都是营中出来巡哨的。马上骑着一个将官,吉孚看时,却见孙统制城上巡察过来。孙统制喝道:“甚么人?此时还夜行!拿下锁了,带进营去。”吉孚不慌不忙,跪下禀道:“小的是本州两院节级吉孚,奉太爷火签,捕得一名奸细,押到死囚牢里去。现有火签在此。”孙统制见有火签,又是节级,分付道:“去罢。”吉孚和柴进反慢慢的走。见孙统制去得远了,方急进小巷。

又转过两个弯,到一人家门首,轻轻把门弹了一声,就有人开门出来。放吉孚、柴进走进,重把门拴好了。引到后半间屋里,点着灯火,吉孚把柴进项上青索子解下,说道:“大官人,此时恭喜了!”柴进不知所以,不好回答。吉孚道:“我敬你是个好汉子,用计来救你。恐怕小牢子作梗,故把银子稳住他们,领你到这个所在。这个人是郓城县里出身,叫做唐牛儿,向托着盘卖糟姜过活的,常常得宋公明周济。宋公明杀了阎婆惜,虔婆骗到县前买棺木,扭住叫喊起来,唐牛儿向前解救,宋公明便走脱了。他顶替罪名,刺配到沧州,罪是满了,没有盘费,回去不得。我见他有义气,常看顾他做些小营运。我要救你,无处安顿,想到这里,先与他说知等候。”柴进听了,如死去还魂的一般,扑地便拜道:“再生之德,实难补报!”吉孚扶起道:“还有商量。我也出身不得了,幸无妻小,没有牵挂。你的家眷还在监里,怎的救解?你写起封书来把唐牛儿掷到城下,叫他退兵。少不得开门放樵采,使勇士扮做百姓杂进城内,复引兵攻打,有了内应,方可破得。”柴进大喜道:“我的恩哥,你怎不先通知一声,免得这般吓破肝胆!”吉孚道:“若先说了,你心上不慌,就做不出这般悲苦脸来。那些牢子久惯成精,看出破绽,岂不误了大事!我所以无半个字的口松,扁扎起来,到万分危急,方好脱身。大街幸遇孙统制,还好掩饰,若州官自来巡察,我两个性命休矣!”唐牛儿烫出一大壶热酒,一只熟鸡,柴进道:“监里教我吃酒,如何咽得下!这回要吃了。”吃罢,手颤颤的修了封书付与唐牛儿,辛苦了一夜,且在炕上暂息不题。

且说高源天明就坐早行,唤吉孚将柴进尸首呈验。小牢子禀道:“昨夜三更扁札了,正要动手,吉孚称相公还要带进内行回话,带出监门去了。”高源大怒,唤守门人役,喝道:“为何放了柴进出去?”门役禀道:“三更时分,见吉孚手持火签,说相公叫带这犯人到一处去。小的见囚犯是他掌管,又有火签,故此放出了门。”高源道:“眼见得这厮买放了。现今城门闭着,怕他飞上天去!”把牢子、门役各加重责,唤该司速传晓谕各坊铺小甲,沿门搜捕,若擒得者,官给赏钱一千贯;窝匿者,按军法斩首。霎时间,满城传遍,沸腾起来。沿门逐户,庵观寺院,三瓦两舍,废廨东厕,翻转地皮。搜检已遍,哪里有些影响?

再说唐牛儿上城守垛,乘旁人眼空,把石块包了这封书抛下,亲看见一个好汉捡去。轮次回家吃饭,大开了门,盛一碗小米粥堆一箸盐菜在上面,戗着门棂上吃,对着邻舍道:“连日闭了城门,出去营运不得,身边一文钱也没有,剩得这些小米胡乱熬碗粥吃。再过两日,就要饿死了。若拿得柴进时,领一千贯赏钱,尽勾发迹哩。”巷口邻舍道:“唐大官,你上城时,该坊小甲到这巷里搜寻,见你锁着门,我们取笑道:‘敢是反锁在这屋里?’小甲也笑道:‘这丢小房子藏隐不得,谅他也没有这胆!’”唐牛儿道:“列位不放心,请进来看看,省得日后败露出来,连累各家。”一个道:“我是说笑话,你便认起真来。”一个道:“便进去看看,嗔道瞧了他嫂子!”真勾探头一望,后半间黑洞洞,一个破炕上面有几件破衣服,堆着乱柴草,笑道:“炕上窝藏的是‘柴’,不是‘进’。我家里柴毛也没有!我的大嫂老大怨怅。真是再关两日,板凳儿就要晦气了。你一身一口,倒有得堆着哩!”正说间,听得巷口人说道:“贼兵都退了,好了!”正是:烽烟暂息人安枕,金鼓重鸣血满城。不知毕竟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极奇、极险、极快文字,如弛快马,峻坂收缰,如张饱帆,江心回舵。读者至更无可转身处,几几乎有死之心,无生之气。何况身履其地者!宋遗民自评:通篇精神,周匝章是,不减前传,真叫苦自知之言。

卷二十二" 破沧州豪杰重逢 困汴京奷雄远窜"

却说吉孚用计救出柴进,使唐牛儿上城抛下书札,杨林拾得与众头领看了,商议道:“柴进既已出狱,家眷尚然监禁,他又不能出城,当依他计策,退兵到枫树坡埋伏。有了内应,再来攻打。”遂传令回兵,旌旗倒卷,戈或横肩,拔营尽去。守城军士见敌兵尽退,报与太守,高源道:“柴进城中缉捕不着,想是又有奸细吊下城去。他的家眷还在,尽行诛戮,亦可泄愤。”又见在城百姓,纷纷来禀:“城门闭久,薪米俱绝,乞老爷军令开城,暂放樵采。”太守只得下令开门,只许巳、午、未三个时辰,出入的人严加盘诘。

却说杨林、戴宗扮做行公文的承局,呼延钰、徐晟装小学生模样,使人挑着书包,小喽啰挑几担柴草,暗藏军器火药混进城来。原来唐牛儿住的一条小巷,贴近城门,屋后便是城墙。左边是段空地,右边一家锁了门,往乡间去了,并无紧邻,便于隐藏,都是书札中注明。戴宗等四人赶眼错,一溜进唐牛儿家里,暗屋中与柴进、吉孚见过。小喽啰的柴草,唐牛儿只说买的,也挑进屋里,只等兵马到来。

至二更左侧,忽听得炮声连响,守城的军士飞报到州街。高源亲自上马巡察,又拨民夫上城,唐牛儿与邻舍俱去守垛,戴宗、杨林也跟上去。到四鼓之时,守城的民夫都神思困倦。戴宗取出一条白绢号带竖起,城下望见,将竹梯依着,喽啰鱼贯而上。守垛的喊叫,杨林拔刀就砍。呼延钰、徐晟就到城门边杀散守门的,大开了门,放下吊桥。李应、呼延灼领兵拥入,一连放了几把火,照彻通红,城中鼎沸。高源闻得西门失守,同孙统制领兵来拒战。李应、呼延灼劈面遇着,更不打话,李应把高源一枪挑于马下。孙统制拍马便走,呼延灼赶上,一鞭打死,那些兵各自逃命、柴进、吉孚也出来,与李应、呼延灼相见,致谢不尽。一同到州衙里,把高源家口杀得罄尽。柴进、吉孚引杨林进牢,小牢子早皆躲开了。吉孚把一应罪囚尽皆释放,柴进自去领出家眷,对杨林道:“若无这个节级,我已冤沉狱底矣!”一行人坐在州堂上。呼延钰、徐晟、戴宗皆到,李应传令,救灭了火,不许秋毫相犯百姓。将高源衙内资财并仓库钱粮,俱装载回寨。唐牛儿对柴进说:“取数挑米分给巷内邻舍。”尽皆感谢。一个道:“前日我们取笑,果然藏在里面。唐大官真个好大胆!”

天已大明,遂收兵出城,原行到枫树坡,安营造饭。柴进自去把家财也载上山。一路上闻得东京十分危困。李应道:“我们都是大宋子民,自祖宗至今,恩养一百六十年,君父有难,也该去探个真消息。欲烦戴院长去走一遭,再得一个同去便好。”转过杨林道:“小弟愿往。”李应大喜,多取银两与杨林藏了。打过中伙,柴进自同家眷、吉孚、唐牛儿随李应等到饮马川不题。 且说戴宗、杨林作起神行法,不消几日,到了东京。尚隔十里多路,人民逃散,遍地干戈。天色已晚,并无宿店,官道旁有座清虚观,戴宗道:“我进城不得,且借观中安寓。你明日进去,探听消息。”取下甲马,两个走进。玉皇殿上静悄悄,不见一人,烟消烛灭。寻到厨房内,只有一个瘸脚道人在哪里扫地,杨林问道:“恁般一座大道院,只有你一人在此?”道人仰起头来,答道:“客官,你难道不知金兵把京城围住,杀人抢掠,居民尽皆逃散。我这清虚观在大路上,兵马不时往来,哪里搅扰得过!房头师父都躲避了,我是残疾人,没有去处,只得守住。死生大数,听他便了!”戴宗道:“我两个要进城探望亲戚,天晚会不及,要借你观中一宿。有米一发借些煮饭,明早送香金与你。”道人道:“在此留宿不妨,晚间只要自己即溜些。米却没有。”杨林道:“可有买处么?”道人道:“有了银子,只怕近村人家还有。我是病的,脚上又生个大疖子,走不动。你出了观门,从东首转过大树林,有座石桥,过桥就有人家。”杨林道:“有瓦罐子借一个,看有酒也沽些来。”道人掂手掂脚到里边,提出一个没嘴的大瓦罐。杨林提了,依道人指点的路径走去。果是出了林子有座石桥,立在桥上,看那景致清幽,一带清溪,潺潺不绝。靠着山冈,松竹深密,有十馀家人家,都是草房。门前几树垂杨,一阵慈鸦在柳稍上呀呀的噪,溪光映着晚霞,半天红紫。下得桥来,人家有锁着的,有紧闭的,通不见有个人影。到村尽处,一带土墙,竹扉虚掩。杨林挨身进去,庭内花竹纷披,草堂上垂着湘帘,紫泥垩壁,香桌上小炉内袅出柏子清烟,上面挂一幅丹青,纸窗木榻,别有一种清况。杨林立住了脚,咳嗽一声,里面走出一个双丫髻小厮,问道:“为甚的?”杨林道:“过往客人,在清虚观借宿,要买些米做饭,你家可有得卖么?”小厮道:“东人不在,做不得主。”杨林只得走出,到门边呆呆立着。想道:“哪里去买?今夜只索耽饥了!”

正要转身,西首山巷里走个人来,巾帻短袍,丝鞋净袜,手里拿一张弩弓,背后小厮跟着,折一枝野花,并提一对斑鸠。那人把杨林一看,说道:“亏你寻到这里!”杨林不胜之喜,两个纳头便拜。此人是谁?就是浪子燕青。便邀进去,杨林道:“还有戴院长在清虚观。”燕青道:“兄长接了回来,我在此等。”杨林忙走到观里,戴宗道:“怎去了许久?可买得米?”杨林道:“不消买了,有个弟兄在此,请你同去。”还了道人瓦罐,叫声聒噪,背了包裹,同走出观。戴宗问是哪个,杨林道:“到哪里便知。”

走进草堂,燕青已点了灯火等候。戴宗见了大喜,相见后各叙阔踪。燕青道:“没处买米,想是饥乏了,先拿些东西吃了再讲。”小厮捧出菜蔬野味,一大盘鹿脯,斟下好酒吃了一回。戴宗、杨林把从前事迹说过:“李应要我两个探听东京消息。若不借宿清虚观,到村中买米,一世也会不着!”燕青道:“小弟从征方腊回来,苦劝我东人隐逸。明知有‘鸟尽弓藏’之祸,东人欲享富贵,坚执不从。我只得将书柬别了宋公明,潜身远害。东人有个姑娘的儿子,冒姓了卢,称为卢二员外,在京城里开个解铺,来投奔他。因我好那清闲,他这里有个庄子,我就住下,打些鸟鹊,植些花木,逍遥自在,魂梦俱安。前年闻得宋公明和东人被奸臣所害,我东人葬在庐州,我到坟前哭奠,又到楚州墓上奠了宋公明,回来就不出门。东京里面消息大是不好,金兵扎营在驼牟冈,皇帝又是个柔软的,拜李邦彦为相,力主和议。那兵部侍郎李纲是个文武全才,忠贞为国的大臣,反不听任。割了三镇,搜括富室金银犒师。百姓愁苦不可胜言!我卢二员外被拷不过死了。旨意行到外边州郡,若不献纳,全家斩首。前日正闻得柴大官人也遭此事,监在沧州牢里。如今得众兄弟救出,这是极好的事了!目下京城光景,虽有老种经略相公、姚平仲等勤王之师齐集城下,那误国之臣,偏要和议,不许出战,眼见得大事已去了,城内城外水泄不通,二位兄弟如何进去得?不如住在庄上,听个消息。若汴京破了。此处也安身不得,要别寻去处了。”杨林道:“小乙哥,众兄弟都重聚会了,何不也上山寨?”燕青道:“且看。”自此戴宗、杨林只住在燕青庄上不题。

且说钦宗皇帝,五更早朝,文武百官皆列班次,钦宗道:“金兵攻打各门甚急,诸卿何以御之?”宰相李邦彦奏道:“金朝兴十万大兵来打河北、河东,其势方张,莫能相抗。今四面合围,三军丧胆,若与之战,如泰山压卵。请呈上暂幸襄阳,以避其锋,俟天下勤王之师,以图再举。”班部中闪出一员大臣,排袍象简,乃是兵部待郎李纲,叩首净谏日:“不可。道君皇帝挈社稷以授陛下,京师百万生灵,奈何委而弃之?且天下城池,岂有如京师这般坚固的!今日之计,当整饬军马,固结民心,以待勤王之师。若出都城,金人健马来追,何以待之?”钦宗道:“当今谁可为将以退敌兵?”李纲道:“朝廷高爵厚禄崇养大臣,原为有事之用。如种师道、姚古、宗泽等,皆老将知兵,拜为大将,悉以外事付之。京城里面遣大臣弹压,随机应变,凭城固守。待金兵粮尽力疲,然后出战,必获全胜。如此则宗社可安。”皇钦不道:“着种师道即拜大将,授以兵俩,城内防御,无过于卿。”即除尚书有丞,兼亲征行营使,东京留守。李纲谢恩而出,整顿守城之策。李邦彦、白时中又赛道:“李纲书生之见,不可听从。种师道年迈八旬,岂可为将?今军心离散,势已崩溃,万一都城失守,岂有圣躬竟作孤注?昔大王迁于读州,兴周家八百年之基业。断无舍万全胜策,蹈此险着!”钦宗听了,颜色陡变,道:“几为李纲所误!”仓卒降御榻道:“朕不能再留了!”命禁兵摄甲,帝驾乘舆并六宫妃嫔将出宫门。李纲闻知,趋到驾前,。勋哭死邀道:“陛下已许臣留,今复成行,何也?六军父母妻子皆在都城,愿以死守。万一中遭败归,陛卜混为护卫?昔日唐明呈闻喀关失守,仓皇幸萄,宗庙朝廷毁于安禄山。陛下奈何蹈其故辙?试呼禁卒遍问,还是愿守宗社?愿从行章外饮宗传旨询问,禁兵皆说愿以死守。饮宗感悟,遂止不行。禁卫六军拜伏,皆呼万岁。 时有大学生姓陈名东,是个忠贞之士,学贯古今,道师孔孟,遇事慷慨激烈,不避权贵。见钦宗止辇不出,遂率诸生俯伏奏道:“太祖皇帝,天纵圣神,削平祸乱,打城四百座军州;太宗以下,列圣相承,深仁厚泽,培养元气。故天降祥瑞,五谷丰登,人民乐业,遂成一百五十徐年至治。自王安石首变旧章,纷更新法,天下为之凋敝,至今切齿。太上皇帝任用群小,不理国事,渐至土崩瓦解。蔡京父子为宰相二十徐年,妒贤嫉能,贪婪无厌,误国欺君;高球、童贯皆一介小人,攀附蔡京,致身显爵,朋党弄权;王甜、杨毅扰乱朝纲,擅启迪畔;梁师成结怨于北,朱励贻祸于南。此数贼者,同流合污,败坏国政。陛下新登宝位,宜信任贤良,远斥奸佞,庶可宗社危而复安。请亟发玉音,将此数贼即加显戮,使万民吐气,六军欢心,则金人不战自退矣。”钦宗道:“朕在东宫,深知此数人坏事,但是太上皇帝无任大臣,朕初即位,未可骤改其政,以伤太上之心。可将此数人贬斥远方,俟金兵退后再加诛戮。”途传旨到开封府提问,陈东谢恩而退。

却说那开封府尹,姓聂名昌,为人鲢直,亦素嫉此辈。当下奉了圣旨,即刻差使臣将蔡京、蔡攸、高球、童贯、王跟、杨戳、梁师成等,并家属俱已拿到,细加勘问。蔡京等见时势已易,权不在手,无可营谋,各俯首伏罪。聂昌逐款逐事勘对明白,皆发远恶军州安置。家属俱发配充军,田产资财籍没入官,充为军饷。具狱奏闻,钦宗依拟。即日押出都门,不许停留,京师百姓无不踊跃称快。

尚书右丞李纲请府尹聂昌到来商议,道:“那六贼酿祸已深,得陈东敷奏圣上俞允,敕批贵府,充军籍没,安置蛮烟。人心虽快,犹未足尽其辜。圣上因初登天位,恐伤犯大上,故不肯加戮,况本朝亦无诛斩大臣之例。贵府若金解出京,我这里有一勇士,名唤王铁杖,此人力可扛鼎,胆气粗豪,遣他去把六贼刺死,与天下伸冤。倘圣上知道,我自去密奏,必不妨事。况这班奸党不知屈害多少忠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身,极是快心之事!”聂昌道:“李大人之论,正与下官暗合,就去行事。”李纲唤出王铁杖叩见府尹聂昌,看那王铁杖:

七尺以上身材,三旬之内年纪。两臂如镔铁之坚,筋络结成紫块;双眼比铜铃之大,瞳神暴露赤丝。腰悬利刃,惯能黑夜除奸;胸蕴机谋,偏要众中刺佞。若非易水悲歌客,定是吴门任侠流。

府尹见了王铁杖这般雄猛,说道:“此人的是可用。”遂作别而去。到了府堂,签押文书,把各家人眷另行发遣。蔡京、蔡攸、高俅、童贯作一起,押赴儋州。王黼、杨戬、梁师成作一起,押赴播州。连夜赶出汴京,不许迟延一刻。那押差官不敢迟慢,火速催逼起身。

那蔡京毕竟是老奸巨猾,与高俅、童贯商量道:“我等作尽威福,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道万年富贵,传之子孙,谁知仓卒变起。道君皇帝传位太子,我等便失了势。朝廷别用一班人物,那新进书生,下手必毒。虽蒙圣恩安置烟瘴地方,只得苟延性命,但万里之遥,前途难保无事。先要结识那押解的官,悄悄出城,不要去落驿馆,随路借赁民房。捱到哪里,再看机会,以图生还。二位以为何如?”高俅道:“老太师所见甚明!平日只瞒圣上,恣意而行,未免结怨于人。今已失势,决宜谨慎。”童贯道:“从来贬谪大臣,多有中道被害,况这等事我们长做过的,轮到身上,岂可不见机而作?”蔡京就与押差官殷勤款洽,厚送礼物,求他保护,差官允诺。连夜出京,从小路而去不题。

那王黼、杨戬、梁师成原用旧日规模,随着家人多携行李,一路馆驿宿歇,毫不准备,又不加礼于押差官,意气自若,夸口道:“朝廷还有用我们日子。待金兵退了,使道君皇帝复辟,大行诛戮,那些后生小子还不知我们手段哩!”行至雍丘驿,廖驿丞不来迎接,王黼大怒道:“我是极品贵臣,虽遭贬谪,还是节度副使,你这厮怎的不远接?”驿丞道:“兵马充斥,供应皆缺,凡有官员来往,先发勘合,好准备伺候。今蓦地里到来,焉知是贵官不是贵官?这等威势,只好前日使,如今用不着了!”竟自走了出去。王黼自想,原说不通,只得罢了。叫家人自备夜膳,与梁师成、杨戬同饮。押差官见不请他,已含怒意,教官了看守,自去别房安歇。王黼饮至半酣,说道:“我三人曾做掀天大事业,不料一旦失了权柄,受这小人欺慢。少不得再寻头路,别图富贵,岂可郁郁到那烟瘴地方,埋头缩颈的过日子?”杨戬道:“‘时乎时乎不再来!’道君皇帝传了宝位便是闲人,诏旨一些传不通,何况我等!只索达命安时罢了。”梁师成道:“不是这般讲,天下事尚可为,难道就罢了?王老先生必有一个大主意,不要把自家的气先馁了。”王黼笑道:“实不瞒二位先生说,我已使小儿王朝恩到金营与元帅粘没喝说了,道不日攻破汴京,掳二帝北去,立异姓之人为中国之主。”捻着白须笑吟吟的道:“安知我三人不在议立之中?不消几日,便有好音。”杨戬、梁师成听了,喜动颜色,称赞道:“王老先生真有旋乾转坤手段!若然事成,我二人当尽心辅佐。”王黼道:“富贵共之,不必多言,恐有泄漏。”于是开怀畅饮,大醉归寝。

却说王铁杖领了开封府尹之命,扮作差官,跨口腰刀,又藏鹘翎匕首,一路踪迹来。那蔡京一起,并不见影,那王黼三人晓得落了雍丘驿、黄昏时分,先已飞入驿垣,闪在照壁后,窥见王黼、杨戬、梁师成共饮。王黼所谈的心事,句句听得明白,吐着舌头:“这贼如此无礼,怪不得尚书和府尹要杀他!”思量就要动手,恐怕人多未睡,惊动走了。耐至夜深,俱已大醉熟睡,家人等亦去安息,轻轻抉开了门,闪入房中,把残灯剔起,明白地好下手。见王黼等三人各自在张床上,鼾声如雷。在衣褶底取出匕首,那匕首真如一泓秋水,价值千金,刺出了一缕血,即便身死。拿起匕首,将大指捺定,向王黼咽喉一刺,又复一缴,血如泉涌,真勾直挺挺地,并无声响。又向杨戬、梁师成两个,亦用此法,不消半杯茶时,三个穷凶极恶的奸臣,轻轻送入地狱了。王铁杖看那匕首,毫无血污,纳入鞘中。又拔出腰刀,将三人首级割下。身边有二皮囊,将首级纳入囊中,收了口线,把腰刀也入鞘中。背了皮囊,原从驿后墙上跳出,真是会者不忙,不费一毫气力。昔贤有诗叹曰:

  开国承家远小人,殃民陷主亦亡身。

  千年遗臭污青史,玉带绯袍化野磷。

不说王铁杖背了革囊去回府尹的话,且说押差官五更起来,催趱行程。那些家人装束行李在牲口上,请三位老爷起身。再唤不应,把手去推,见血污满手。急忙拿火去照,只见三个无头的死尸,直僵僵在血泊里,吓得魂魄俱丧。押差官走来验视,晓得被仇家所杀,只得自回京城申报。家人买下棺木,将没头的死骸入殓,寄放郊外,候旨发落。正是:阳间幸少狐群辈,地府新添狞恶魂。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擅开边衅者,王黼也。放逐之后,犹妄意议立异姓,俨然自居,贼臣罪通于天矣!王铁杖之匕首,定然匣中先啸。

卷二十三" 跨青骡英雄寻退步 演六甲儿戏陷神京"

却说王铁杖到雍丘驿里,将千金匕首刺杀了王黼、杨戬、梁师成,把三颗头割下纳入革囊,回到开封府复了府尹,将首级呈验。府尹大喜道:“这三个奸贼也有今日,可与天下后世吐气!只是可惜放过了蔡京、高俅、童贯!”王铁杖道:“从京城暗暗尾去,只见王黼这一起,那蔡京等并无踪迹,不知打哪一路去了。”府尹道:“不打紧,且等他到了儋州,慢慢的处置他。”重赏王铁杖,教去回复李尚书,把这三个首级沉于汴水之中,不在话下。

那押差官也来申报。李纲在睿思殿朝见。钦宗道:“王黼等朕宽宥他,谁知在雍丘驿被仇家所杀,也算做申了刑章。这不必题起。只是金兵不退,朕日夜忧心,卿有何策可以拒之?”李纲道:“现今种师道、姚平仲勤王之师已集城下,陛下可即召见,筑坛拜将,总统六军,则金兵不日可平矣!”钦宗开安上门,命李纲延入。时种师道年高,天下称为“老种”。钦宗一见甚喜,道:“今日之事,卿意如何?”种师道朝见毕,奏道:“金人不知兵,岂有孤军深入而能善其归乎?”钦宗道:“业已讲和了。”师道对曰:“臣以军旅之事事陛下,馀非所敢知也。昔日澶渊之役,真宗皇帝独奋乾纲,寇准劝御驾亲征,六军望见御盖,皆呼万岁,故能成其和好,百年得以宁谧。今金人逞无厌之求,要割三镇,搜括金银犒物。三镇为汴京之捍蔽,若一旦与之,则汴京势孤,无险可守。犒物之费,虽竭天下之力,尚不能足。廷臣不知立国之本,但从和议,被金人所欺,将见财穷地削,国运随之。金人自称有兵十万,今臣与姚平仲勤王之师共三十万,城中弓弩手尚有七万,以数倍之众,岂不能相拒?待其力尽渡河,遣兵追蹑,邀其辎重,夺还子女,使彼畏惧,再不敢南侵矣!”钦宗大喜道:“朕知卿老成练达,深晓兵机。”即拜同知宣抚使,统四方勤工兵,以姚平仲为都统制。种师道、李纲同出朝门,料理军事,克日交战不题。

却说李邦彦见钦宗信任老种,慌忙奏道:“种师道年已衰迈,况且有病,如风中之烛,岂堪为大将?金兵攻围甚急,倘一战而败,陛下求为匹夫而不可得,何有于三镇?何有于金银等物?莫若力主和议,则国家有泰山之安、磐石之固矣!”钦宗心中惶惑,复以张邦昌、为计议使,奉康王构往金营为质求成。张邦昌、康王秉筏渡濠,自午至夜分,始达金营。斡离不道:“和议已成,何得违誓用兵?”张邦昌恐惧,涕泣对道:“用兵乃李纲、姚平仲耳,非朝廷意也。”康王屹立,颜色自若,略不为动。斡离不甚是重他,命康王还,更以肃王枢为质。 李邦彦又奏:“乞罢李纲,以谢金人。”钦宗从之。太学生陈东率都民数万人上书言:“李纲奋不顾身,任天下之重,所谓社稷之臣也。李邦彦、张邦昌等庸谬忌嫉,不恤国计,所谓社稷之贼也。恐李纲成功,乘间阻挠,正堕金人之计。乞复纲而斥邦彦等。”李邦彦尚不知人情汹汹,摆着头踏,传呼入朝。陈东直至其前,大骂道:“你这伴食庸流,窃取大位,主和议而害忠臣。不杀误国之贼,何以谢天下!”毁裂衣冠,挥拳乱打。百姓挝破登闻鼓,喧声动地。殿帅王宗濋极力救解道:“诸生且退,待我奏闻。”启奏钦宗道:“人心已变,乞亟复李纲,以免生变。”钦宗遂命内侍朱拱去宣李纲,复为尚书右丞,充京城四面防御使。内侍失拱躯体肥胖,行步甚迟,百姓大怒道:“你这阉狗,一向专权用事,蒙蔽圣聪!今着你宣召李纲,故意迟慢,违背圣旨!”众人顷刻脔割了,并杀内侍十馀人。诏趋种师道入城弹压,师道乘舆而至。众褰帘看道:“果是我相公也!”一麾,声喏而散。

当下李纲与种师道、姚平仲商议进兵,师道曰:“敌势方张,不可侥幸。待我舍弟师中到来,他有关兵二万,皆是貔貅之士,方可并力成功。”李纲唯唯。平仲道:“汴京危困已久,君父焦劳,士民倒悬。今有胜兵三十万,可以一战,何必要等师中来?若逗留不至,恐失天下之望。”师道不听。姚平仲忿然回营,召将校计议道:“种师道真是老悖无能!身为都将,手握重兵,不肯速战,必要等师中到来。此不过功名欲出于一门耳!我姚氏世为山西大将,何弱于种家!我独驱麾下二万精兵,去驼牟冈,自破金营,生擒斡离不,奉肃王而还,岂不成震世之功,羞杀那老悖!”众将校皆踊跃愿战,姚平仲大喜。遂挑选精兵二万,兵器锋利,盔甲鲜明,待明日黄昏进发,部署已定。谁料麾下有一种将,犯了军令,姚平仲喝令斩首,从将请饶,免了罪,打一百棍,正怀恨在心,闻知去幼金营,暗思道:“何不去通报金营?不唯泄了这恨,抑且富贵可图。”遂偷出到金营,报与斡离不,已作准备。

姚平伸至初更时分,人衔枚,马摘铃,领二万雄兵到驼牟冈来。听得金营内鼓打三更,并无动静。排开鹿角,大喊杀入,是个空寨。姚平仲大惊,知是中计,连忙退兵。只闻号炮连声,四面八方的杀来,姚平仲虽然英勇,怎当十万大兵攒杀拢来。奋起神威,杀条血路,出得金围。回头看时,二万雄兵尽皆陷没,只剩得一人一骑。仰天长叹道:“皇天不佑大宋,何不能使我成功也!”泣数行下,寻思道:“主上懦弱,李邦彦等力主和议,独有李纲一人忠心为国,极劝交战。今全军覆没,有何面目去见那班奸党?种师道持重,也嗔我恃勇轻进了。虽然后会可图,大丈夫岂受他人之辱!不如自刎!”遂抽出佩刀。又寻思道:“人生富贵功名如水上浮沤,纵使成得功来,也不免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所以范蠡作五湖之游,张良访赤松之迹。父母妻子,亦不过爱欲缠牵,与自己有何关系?不如寻仙访道,作世外之游,是英雄退步的本色。”把念头放下,顿觉遍体清凉。脱了血污的袍甲,除下兜鍪,把兵器掷于道旁。又寻思道:“到何处去隐逸方好?”猛然想着道:“从关、陕、秦、陇入蜀,有峨嵋青城之胜,必然神仙窟宅。那时求师修炼罢了。”看官,那姚平仲是照河宣抚使姚古之子,世为将种,身长八尺,奕奕紫髯,有万夫不当之勇,胸怀慨爽,爱惜士卒,是一员名将。那乘着的青骡,矫健如龙,浑身青毛,无一点杂色,日行八百里,是一神骏。姚平仲道:“青骡!青骡!我思量与你共立功名,以垂不朽,谁知不偶,弃职归山,永作世外闲人,你也免受奔驰矢石之苦。我今与你如骨肉一般。”遂加鞭前进,不分昼夜,兼程而行。那青骡也会意,四蹄腾空,如流星掣电相似。 到了青城山,长松古涧之傍,解了鞍辔,放青骡去吃草饮水。姚平仲见峰峦奇秀,洞壑幽邃,伸一伸腰,道:“这身躯今日才是我的了!若在富贵场中,不是鼎镬,便是斧锧。要甚分茅胙土!要甚荫子封妻!不如餐霞吸露,养汞调铅,才是英雄退步也!”正在自言自语的说,只见山冈上走下一个道人来,头绾着双髻,坦开大肚子,懒敲着渔鼓简,唱来道:

咄,咄,咄,茫茫大地如墨黑。休,休,休,世人尽到乌江头。忍,忍,忍,弄尽聪明反作蠢。来,来,来,战场白骨生青苔。

姚平仲看那道人,生得清奇,唱得透彻,想道:“必是神仙了。”道人道:“你为着蛮触上一丢儿功名,陷害了二万人的性命,这罪业却也不小。”姚平仲吃了一惊,拜伏在地。道人笑道:“幸你见机得早,事迹与我同类,特来度你。我是大汉钟离权是也。你虽有根器,还须行顿渐之法,方成仙道。你随我来。”姚平仲起身,那青骡像认得路一般,在前先走,道人与平仲山度岭而去。 后至孝宗年间,吴郡范成大为剑南采访使,已过五十多年,在青城山遇着挑平仲。紫髯过腹,两目炯炯如电,长啸一声如裂帛,响振山谷,跨着青骡,层峦叠嶂之上,如飞而去。盖真得道者。陆放翁有古风一篇纪其异云: 造物困豪杰,意将使有为。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资。姚公勇冠军,百战起西陲。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脱身五十年,世人识公谁。但惊山泽间,有此熊豹姿。我亦志方外,白头未逢师。年来幸废放,倘道与世辞。从公游五岳,稽首餐灵芝。金骨换绿髓,歘然松杪飞。

闲话休题。再说斡离不获了全胜,反遣使臣王汭来责败盟用兵之故。钦宗不胜战栗,心中甚悔,命吴棁复去求成,斡离不不准和议,攻城甚急。李邦彦从中又加谗谤,因罢李纲、种师道兵权。时有参知政事孙傅奏道:“臣遇异人,姓郭,名京,善演六甲遁法,谈笑之间,可退金兵。”钦宗便教宣来。

原来郭京在建康哄王朝恩,取花恭人、秦恭人、花逢春监在东楼,被乐和用计逃出,一场扫兴。归到东京,原在林真人门下,林灵素死后,无得归着,因王朝恩一脉,去趋附王黼。王黼又贬削被刺,寻一荐主,得入孙傅之门。那孙参政是个诚朴的人,被邻京一片浮词说得天花乱坠,信为实然,遂去保奏。奏旨宣召,同进内廷。郭京朝拜毕。钦宗道:“孙参政奏卿有六甲神术,可退金兵,不知果否?”郭京道:“臣从幼好道,修炼西蜀鸣鹤山中,得汉天师张道陵所藏秘诀,遂能役鬼驱神,移山唤海,五行遁法。纵有十万敌兵,只消作法一昼夜,尽皆伏倒,欲诛则诛之。恐伤上帝好生之德,令其纳款输心,抱头鼠窜而去,终世不敢再来侵犯。臣祖父以来,世沐皇恩,亲见陛下睿思不宁,故与参知政事孙傅言之。今蒙圣上宣召,敢不竭尽犬马之劳?使金人降伏,社稷复安,臣之所幸也!”钦宗大喜道:“大祖列宗有灵,降此奇人以佑社稷。凡有应用之物,卿可开列,敕该衙门备办。”郭京道:“命有司择一空阔之处,筑一座天坛,三层共高七支二尺,摆列九宫八卦、天地风雷、五行旗帜、华盖幢幡。选民间十六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相貌端妍的童男童女,捧剑执炉,司香秉烛,共二十四名。甲士选七千七百七人,不论军民杂役,只要年甲相合的。并牲醴采缯什物。演法七昼夜,然后出师,金兵自然退服。”钦宗准奏,即命孙傅监督料理。各部钱粮,并许调用。孙傅、郭京领旨出来,即择艮岳中高爽之地,依法筑台,置备应用之物。郭京出了晓谕,招集年命相合的人,旬日之间,俱已齐备。钦宗御驾到坛焚香视天,祈求保国。看郭京披发优剑、步罡踏斗、书符唤水毕,圣驾还宫。郭京每日演法三次,支用金帛,俱乾没入囊。其童男童女,晚间随侍,多被点污。那郭京原是贪淫小人、前日见了秦恭人、花公子,不胜垂涎,岂有端妍妙龄的男女,奉圣旨听他调度,安能放过?只是朝廷合当倾败,信此邪法,思量去退劲敌,真是贻笑后世。 却说斡离不望见城中起这座高台,香烟缭绕,绛节飘摇。不解其故,使细作打探,却是郭京演法。斡离不大笑道:“这宋官儿这等孩子气!两军对垒,不去挑兵选将,却行邪术,真是死活不知的!我所忌者,李纲、种师道二人,如今俱已罢职。任他百万天兵,我何畏哉!”遂催兵昼夜攻打。满朝文武,尽皆寒心。钦宗深信七日之后决能破敌,在宫中且自饮酒作乐,反不以社稷为事。郭京演法七日,毫无应验,谈笑自若,说道:“非至危至急,吾师不出。”

时大雨雪,旬日不霁,万民愁叹。金兵却分四翼攻通津门,钦宗差内侍催郭京出兵。郭京遣守御兵尽皆下城,不许窥探,大开通津门,领年甲相符的七千多人出战。都被金兵如风卷残云,杀得一个个罄尽,死尸填满护龙河。郭京知事已败,慌忙收拾金资逃遁。金兵鼓噪登城,无人敢敌,把汴京陷了。这分明是“开门揖盗”。钦宗闻之,恸哭道:“悔不听种师道之言,以至如此!”何桌、范琼欲率民兵巷战,斡离不宣言:“自古有南必有北,不可无也。今日所议,请道君与少帝亲到营中面商和议,割地退兵。”钦宗道:“上皇惊忧成疾,不能出城,如必要往,朕当自去。”遂奉表请降。士庶太学生等迎谒,钦宗掩面大哭道:“宰相误我父子!”观者无不流涕。

钦宗至金营,斡离不留住不放,索黄金一千万锭,白金二千万绽,采帛一千万匹,割河北、河东三镇,逼帝易服。侍郎李若水抱持而哭,斡离不令曳出仆地。旁边有人劝道:“事无不可为,今日顺从,明日就富贵了。”若水叹道:“天无二日,我岂有二主哉!”骂不绝口。金兵大怒,以刃断颈裂舌而死。斡离不道:“辽国之亡,死义者十数;南朝为李侍郎一人!”斡离不下令逼道君皇帝、太上皇后、康王之母韦妃、夫人邢氏、诸妃、诸王、公主、驸马、都尉及六宫有位号者,皆至金营。独元祐王后以废居私第得免。凡法驾卤簿、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功、八宝九鼎、圭壁、浑天仪、铜人、刻漏占器、秘阁三馆书、天下州府图籍及官吏、内人、内侍、伎艺、工匠、优倡、府库积蓄,为之一空。又遣吴升、莫俦入城,集百官议立异姓为主,众莫敢出声。王时雍探知金人之意,以张邦昌姓名入议状。太常寺簿张浚,开封士曹赵鼎,司门员外郎胡寅,不肯署名,逃入太学,徐皆唯唯。遂立张邦昌为楚帝,朝见百官,署职加称“权”字。是日风霾,日晕无光,百宫惨沮,邦昌亦变色。王时雍劝邦昌坐紫宸垂拱殿。吕好问道:“相公认真要立为楚帝呢,还是暂塞金人之意徐作良图?”张邦昌道:“说什么话!我身为大臣,不能匡救国难,今为金朝所立,勉强应命,岂有自立之意!”吕好问道:“中国人民共沐大宋恩泽,无日不思其德,特畏金朝兵威,暂时顺从。若金兵一去,就不能保如今日了。只看康王为大元帅征兵于外,元祐皇后垂帘子内,此殆天意欲中兴来祚、相公亟宜改图。且宫省故吏,岂可一旦居正殿!宜寓宿直殿庐,毋令卫士夹陛下。行文书,不可称圣旨。为今之计,当迎元祐孟太后,清康王早正大位,庶可转祸为福。天命人心,皆归康王,相公先遣人推戴,则功在社稷。若贪居天位,迟疑不发,他人声罪致讨,悔之晚矣!”于是张邦昌乃遣谢克家至济州迎请康王还都。 且说康正在金营逃回,追兵赶来,黑夜之中躲在树林里。忽见一匹白马腾嘶,康王连忙跨上,加了两鞭,那马咆哮飞走。到得天明,离金营已远,那马便立住不肯走。康王仔细一看,乃是崔府君庙中的泥马。至今传说“泥马渡康王”,可见真命天子百灵自然呵护的。康王不胜奇异,下了马,东西瞻顾,不知投何处去好。只见旌旗闪动,金鼓齐鸣,尘头起处,一彪人马到来。康王只道金兵追到,心惊胆战,道:“这番姓命休矣!”近前一看,乃是东京留守宗泽领一万人马来勤王,见了康王大喜,拜毕,说道:“天幸留得殿下,中兴有日!”即请到济州,州衙暂作行殿,招集四方豪杰。旬日间,张俊、苗傅、杨沂中、田师中、梁扬祖等一班战将,皆归麾下,兵势大振。当日集各将商议进兵。闻得二帝俱留金营,东京已破,张邦昌立为楚帝,康王大恸。宗泽等功道:“大王当枕戈尝胆,即日兴师,克复京城,以救君父之难,哭之无益。”忽报谢克家赍元枯孟太后手诏迎接还都。康王收泪接诏,率众将开读,诏云:

大宋历年二百,人不知兵,传序九君,世无失德。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贤王,越居旧服。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唯重耳之尚在。兹乃天意,夫岂人谋!亟嗣统给,以永皇图。 开读诏书已毕,请将皆劝进。宗泽道:“南京乃太祖兴王之地,为四路之中,漕运尤便,请幸之以图大事。”康王遂决意趋归德,改为应天府,命筑坛于府门之左。五月庚寅朔,康王登坛受命,恸哭遥谢二帝,尊钦宗为孝慈渊圣皇帝,生母韦氏为宣和皇后,遥立夫人邢氏为皇后,其下文武百官升拜有差,改为建炎元年,是为高宗。

不说南京即位之事。再说金兵屯在驼牟冈,斡离不因金帛未足,必要勒完。户部尚书梅执礼道:“天子蒙尘,臣民皆愿致死,虽肝胆不计,于金银何有!实是比屋枵空,无以应命!”斡离不大怒,将梅执礼枭首示众,仍着监禁各饷户家属责限比完,士民无不陨涕。

却说那戴宗、杨林在燕青庄上,闻知汴京已破,二帝俱留金营,嗟叹不已。戴宗道:“大事已去,我同杨林回到饮马川去复李应。”燕青道:“且再留两日,更有商量。我想京城已陷,河北、河东皆割与金朝,此间亦不能久住。我欲更寻去向,只是还有一段心事要完,待做了,方送二位还寨。”戴宗道:“有何心事,就去做来。”燕青笑而不言。正是:亡国孤臣空饮恨,读残青史暗销魂。不知燕青说出甚么心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虎头健儿化作鸡皮老翁,良可浩叹。姚平仲骑骡,一夜入青城,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读之如冰雪一浇。又见郭京一段儿戏,渊圣之弃天下犹弃敝履也。觉平仲之弃官入道,还算不得达人!为之掩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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