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石头记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1 2✔ 3 4 5

第九回

  却说宝玉听说外国人买了内地的地皮,不觉吃惊道:“租界、租界,我只当是租给他的,怎么卖起来!更让他买到租界以外呢?”薛蟠道:“我头回贩书的时候,到手的书,也胡乱翻两张看。看见一部什么书,内中说的中国地方,足足有二万万方里,那里就买得完。”宝玉道:“二万万方里的地方,是有了一定数目的,再心不惠生出三万万方里来。然而望后来的岁月是没有穷尽的,今年许他买,明年也许他买,终有卖完之一日。”薛蟠大笑道:“你真是瞎耽心!等到卖完了的时候,就和你先前说的话,我们都化灰化烟许夕了,那里到那千百年后的事?照你迠样耽心,只怕不到两年,头发先白了呢。”说时恰好细崽送上汤来。薛蟠道:“吃罢,别耽心了。再这么着,只怕吃也吃不下呢!”一面又叫拿酒来,“皮酒、波得、拔兰地、威士忌、香饼。宝兄弟,你吃什么?”宝玉道:“我不懂。”薛蟠又问伯惠。伯惠道:“随便罢,我酒量有限。”薛蟠叫开香饼,细崽便去取了一瓶来。用酒钻开。宝玉注目看着,只见瓶塞拔去时,瓶里喷出许多白沫。细崽连忙用手按住,却过来先给宝玉舀了一杯,然后逐一舀去。薛蟠便举杯让酒,伯惠呷了一口,宝玉却只不动。薛蟠道:“你为什么不尝尝?”宝玉道:“怪腌藏的。”薛蟠诧道:“这才开出来的,怎么就腌臜?”宝玉道:“那酒喷出来,他拿手去按住,知道他手干净不干净。”一句话,说得那细崽涨红了脸,说道:“我们的手,都是狠干净的。”一面递起手,自己先看了一看,又递给宝玉看。宝玉又道:“他偏又先舀给我,不是把那藏劲儿都冲到我这里了么?”薛蟠道:“我自你别的都变了,比前头简直的是两个人!怎么这一份爱干净、怕腌臜的怪脾气,还没有改动?”宝玉道:“干净是天生的,人人都是这个脾你,不信你看。”才说到这里,薛蟠连忙挡住道:“罢了,别发论了,给你换一杯罢。”细崽听见,连忙又取过一个香饼杯来,用白布擦了又擦,拿到灯亮处照过一回,方才放下。薛蟠代他舀上一杯,宝玉呷了一口,皱眉道:“这那里是酒,简直是醋。不然,就是走了气,坏了。”伯惠道:“他做成的这个味道,吃惯了,就觉得好吃。”薛蟠道:“你不喝这个,叫他再开一瓶波得罢。”细崽听见,连忙去开了一瓶舀上。宝玉道:“这黑色的倒像是一碗药,堆起了那许多沫子,怎么喝呢?薛蟠道:“你沫喝下去,就是那沬好呢。”宝玉轻轻呷了一口,只咽了一半,那一半连忙吐了道:“我又不生病,你怎么给药我吃。”说的薛蟠大笑起来。宝玉道:“又涩又苦,怎么不是药?”薛蟠道:“酸了你说是醋,苦的又是药!罢,罢!再开几样来。叫你评评。”于是又叫开拔兰地。伯惠道:“不必,罢了,开了不吃,全糟蹋了。叫他拿了一杯来,也是一样。”薛蟠道,“也好。”于是叫把拔兰地、威士忌每样拿一杯来。不一惠,细崽用白磁盘托了小小的两杯酒来。宝玉每呷了一点,皱眉道:“这个喝下去,就像拿小刀子往嗓子里戳的一般,太狠了。”薛蟠还叫拿酒。宝玉道:“算了罢,我不喝了。薛蟠也就罢了。”

  一惠吃完了。薛蟠又要去打茶围,宝玉执意不去,硬拉着上车,同回客栈。伯惠也跟了坐坐。因见宝玉摆着好些书,便道:“好用功。”宝玉道:“也不是用功,不过闲着看看解闷罢了。”说着又拿出两书来道:“我看了这个,一点也不懂,正要请教。”伯惠看时,却是一本《电报新编》,笑道:“这是打电报的码子。”因把电报的情形。逐一告诉了一遍。再看那一本时,却是一本不完全的《无帅自通英语碌》,说道:“这上头的序文都没了。怪不得你不懂。”又把这部书的用处,告诉了。他宝玉道:“学了这个有甚用处?”伯惠道:“自有用处,懂了他的话,同他们谈起来,也便当些。等面上之,把文未学精了,还可以翻译他们那有用之书。”宝玉道:“市上有译好的卖么?”伯惠道:“有呢。”因见桌上擉着有《时务报》,取过来翻出一页,指道:“这不是注着译《泰晤士报》么?这《泰晤士报》便外国极大的一家报馆。你要买译本,不知要什么书,也要指出个书卖译书的,便好去拣着买。”伯惠道:“格致书室,便是专卖译书的,他那里多半是制迼局译的书,要卖一两部,可以去买若是买了,不如到制造局去买。”薛蟠道:“制造局的书,好像配全了不过五六百吊钱,我曾经配过两回的。你要,我明儿一早就同你去配一套来。”伯惠道:“你不要性急,明日是礼拜。”薛蟠道:“那么就后儿去。但是他那里可恶得狠,书价不打折扣也罢了,又不肯挂帐,又不用庄票,说是路远,难得照票去,必得要现钱。你想就是折了洋钱,也好几百块,怪重的,怎么拿法呢?还有一层呢,他还不肯送。这倒罢了!他那里现成的木工厂,情愿花钱,叫他钉一个木箱子都不肯。你想买了这一大堆子的书,怎么拿法?”伯惠道:“叫一辆小车,就推了来了,这倒不难。”薛蟠道:“可是呢!我头一回去买,就是用小车子推的。挂坏了两本,交不出去,只得又到格致书室去配了。其实格致书室,也贵不了多少。不过死怕他不全罢了。”说着走到自己房里去。一惠过来,交一张票子给伯惠道:“费你心,明儿给我搜罗几百块钞票罢,不然洋钱怪重的,识真怎么拿法?”伯惠接过一看,是一张八百两的庄票。伯惠道:“怕没有那许多呢!”薛蟠道:“你在庄上有便当的最好,不然就往熟朋友地方商量。”伯惠答应了。又谈了几句。就别去。

  薛蟠拿出一个金表,在旁边扳了一下,放到耳边去听。宝玉也听见丁当丁的响了好声。薛蟠道:“不觉到了十点三刻锺了。”说完,才打开来看。宝玉问:“是怎样的?”薛蟠道:“这是打璜表。我这个买了二百块钱,还算便宜的。”说罢,递给他看。又扳动机开,打给他听。宝玉笑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薛蟠道:“想来男子又是个俗物,不配用了。”宝玉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薛蟠道:“想来男子又是个俗物,不配用了。”宝玉道:“不是这么说,屺不闻‘作为奇技淫巧以悦妇人’?可见得惟有妇人方悦奇技淫巧。这个表,不是奇技淫巧之么?所以说是女人用的。”薛蟠道:“那么说凡是巧的东西,都是女人用的了。”宝玉道:“这有个分别,巧而有用的,比方锺表,何尝不巧,然而锺摆在家里,一家都可以知道时候;表带在身上,出门、走路也可以知道时候,这就是巧的有用了。至于这个打璜表……”薛蟠抢着道:“他偏不知道时候,何必要打呢?若说听得远,只怕一丈以外,就听不见了。要知道时候呢,打开一看,就知道了,何必要听。而且有听着数的工夫早也看完了,何况还有错数的时候呢。”薛蟠道:“晚上没灯亮的时候听听,不是用处么?”宝玉道:“到了晚上,没有亮的时候,不是睡觉了么?还问时候做甚?”薛蟠呆了一呆,道:“明儿还了他,不买这什子了,省得又落你的批评。”宝玉道:“我不批评你,只批评那东西。只如街上那些电灯、煤气灯,照得同白昼一般,那个做法屺不是极巧?然而又极有用,就不能算淫巧。那天我在那洋货铺子里,看见一个电灯,像一个筒儿似的,用手一扳,就放及灯笼的亮,在家里有甚用处呢?这都是奇技淫巧一类,不过哄着娘儿们顽罢了。”薛蟠拍手道:“有用呢!晚上搁在床上,臭虫咬时,拿他一照,就照着了。不然等擦洋火点灯,臭虫早跑的不知去向了呢。”宝玉不觉笑了道:“用得起么大的本钱拿臭虫的人家,也该拾掇得干干净净,不至有臭虫的了。”薛蟠站起来说道:“罢,罢!说你不过,不说了。明儿惠罢!”说着走了。

  这里宝玉仍旧看书。又到书堆翻出几部时事书来看了,心里愈觉得明白。忽听得薛蟠房里一阵声音,却是留声机器,唱了一套,又是一套。宝玉听得不耐烦,便起身要过去止住他。走到房门口,唯了推门,却是关着的。退了回来,听他又唱了许久,更耐不住,便走了过去,扣了两下门。薛蟠问:“是谁?”宝玉道:“是我。薛蟠开了门,道:“还没睡么?”宝玉道:“叫你这东西闹的的怎么睡得着?”薛蟠道:“我也是睡不着,所以才拿这个来顽。”一面说,一面让宝玉进来坐下。宝玉便伸手去按那留声机器。薛蟠忙道:“快别动,别动!我来收了。”说着把机关一拔,马上住了。宝玉抬头看锺时,已是一点半。因说道:“这时候,隔壁屋里的人,早都睡了,你却开了这东西,吵得人家睡不着。人家虽不说话,心里恨的不知怎样呢!”薛蟠笑道:“哈哈,奇极了,你又谈起世故来了。”宝玉也笑道:“我这并不是世故,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思。譬如你正在这里睡觉,隔壁的人,也开了这个,吱吱喳喳的闹个不了,你恨不恨呢?”薛蟠道:“这个只怕只有你是这种脾气。”薛蟠道:“别说了,我渴得狠!前儿把洋油炉子送到你屋里去,你叫焙茗拿了过来罢!”宝玉道:“什么时候,他早睡了,有叫醒他的工夫,自己早拿过来了。”薛蟠道:“罢,罢!又誁究恤下情了。”一面说,一面过去拿了来,自己炖开水。

  宝玉也不等喝茶,别了过来,略睡一睡,早天亮了。披衣起来,梳洗过了。却不见薛蟠起来,只听得有人叩薛蟠房门,外面茶房答应道:“还没起来呢,放在这里罢!”宝玉以为是伯惠,出来看时,却是送的。宝玉叫住了,看他手中所拿的报,每样拣了一张,交代他天天照样送来。送报的答应去了。宝玉便逐张细看。直等吃过午饭一点多锺,薛蟠才起来,匆匆的便出去了。这一天竟没有回来。宝玉也不理惠,只是惦记着明日买书的事。

  言一夜也不见薛蟠消息,直过了一夜,次日天明后,方见薛蟠跑了来,道:“伯惠来了没有?”宝玉道:“没有。”薛蟠取表一看,道:“才七点锺,他就要来了。”说声未绝,只见伯惠走来。薛蟠道:“好,走罢!”拉了宝玉就走。

  不知他要拉宝玉到那里,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却说宝被薛蟠拉了就拿走,宝玉道:“到那里去?也说明白了好走。”薛蟠道:“你不说要买书么?”宝玉道:“何必这么匆匆呢?时候又早。”薛蟠道:“昨日伯惠和我说起你来,说气诸事留心,他佩服你早得狠。今儿横坚要买书,制造局里他有熟人,他陪你玉逛一趟,看看机器。那个道儿远,所以要早点去。”宝玉听了大喜,即同二人出门,又带了焙茗,仍是二辆马车。

  上车走不多时,便停住了。薛蟠拉了宝玉下来,伯惠也下了车,走进一家铺了里去。进得门来,只觉得一股油烟气,又黑暗得了不得。步上楼梯时,更是一股热气,烘到身上来,好不难受!到瞭楼上,拣一个座位坐下。宝玉站着问道:“这就是制造局了么?”薛蟠笑起来道:“那有这种样儿的制造局,这是扬州馆子‘久花熡楼’。咱们吃点点心,再到制造局去。”宝玉道:“你二位请便。我早起吃了东西,这惠吃不下。”伯惠道:“多少吃点,这是有名的扬州馆子,上海只有他一家。”宝玉道:“委实吃不下去,别客气。”说者,便走到到栏杆边去看马路上的景致。三人说话时,堂倌早泡上茶来。薛蟠道:“你不吃东西,就喝口茶罢。”宝玉道:“也不渴。”二人无奈,只得叫了两碗面,匆匆吃了,下楼惠帐。起先来的时候,伯惠要同宝玉一车,却被薛蟠拉了起过来。此刻宝玉却先拉了薛蟠同上一车,马夫放缰便行。

  宝玉连连吐了几口唾沫,对薛蟠道:“那个地方,亏你们去得,还要吃他的东西。那个赃劲儿,简直的比狗窠还利害。狗窠不过臭点咧!他那里又是煤烟味儿,又是油烟味儿,又是油锅味儿;那些桌椅皮,没有一处不是一层油,所以我坐也不敢坐。瞅着你们在那里吃喝,在代你们恶心。要吐个唾沫出口恶气,也不敢吐。”薛蟠道:“奇了!怎么不敢吐呢?宝玉道:“把唾沫吐在他那里,不把我的唾沫弄赃了么?”薛蟠掩耳道:“把唾沫吐他那里,不手巴我的唾沫弄赃了么?”薛蟠掩耳道:“别说了!你今日只怕又发了呆性了。人家上好的馆子,多少体面人都赞他,你却说的这么着。”宝玉道:“你说我呆,我就是呆!你乖得狠,你不呆!可是往后你别带我到些那地方去。昨儿我住的那屋里的对过,有几个人在那里高谈阔论,说什么文明、野蛮;还分出什么物质文明、服饰文明;又说中国地方,要算上海最文明的了。我跟你上过一回茶馆,吃过两回大菜。想起来,确是比北边馆子干净。我在南京,也上过一回茶馆,那茶馆也万不及这里的敝亮开豁。以为上海果然文明的了不得,谁知也有这么个赃地方。说什么野蛮,我看认真野蛮到了穴居野处的世界,倒还有点清气,不至受那个恶味儿呢。?”宝玉道:“前儿坐马车看房子之后,不是上一回茶馆么?”薛蟠哈哈大笑道:“你好大眼睛,那是张氏味蕝圆,是一所花圆。你怎么把他看成茶馆了?”宝玉怔了一怔道:“我不信那是人家花圆。要是花圆时,无论如何,总要有点亭台楼阁,曲径回阑,也要有些山石树木,分出丘壑。他那里一点没有曲折,一片大空场,当中造了一所高大房子。这个可以算花圆,我又何妨我一片荒野之地,造起一座房子,也算花呢。”薛蟠道:“这是外国式子,花圆必要一片空场,取其通畅。他那圆子里面,也还有个亭,有两块山石,不过那天咱们没有走到罢了。你不见他门口钉着‘味蕝圆’三个大字么?”宝玉道:“他那房子里,一行一行的摆了多少桌子,明明是为卖茶而没,花圆郼里有这么个样儿?”任你怎么说,若说那‘味蕝圆’三个字那茶馆的招牌,则可以;要说那个是花圆,我一定要争的。”宝玉道:“也不说那经营缔造山林丘壑的花圆了,算他那个本是花圆,化卖了茶,就要算茶馆。你知道‘花圆’两个字,多少名贵,禁得起这种糟蹋么?”薛蟠道:“你今天发的都是呆议论,我听不入耳。伯惠他佩服你,你回来说给他听去。”

  歇了好一惠,宝玉指着车外道:“这是一所花圆,”薛蟠抬头一道:“一片空场上面盖了这个房子,不算花圆么?”薛蟠道:“这个,你和外国人辩去,我不懂得。”宝玉道:“可惜我不懂外国话,要学起来,又没有人教。”薛蟠道:“这里教英文的多着呢,不过一两块公一个月。”宝玉道:“不知要学几个月才惠?”薛蟠道:“我也不知道,你回来问入惠。伯惠他的洋话、洋文都好得狠。但不知他学了几时。”宝玉喜道:“我明儿就请教他。”

  说话时,马车己进门。只见左壁厢一所房子,门口挂着“炮弹厂”三个字的牌子。马车仍旧前进,进了一座裨楼,转了个湾,方才停进。三人下了车,焙茗也跳下来。伯惠带的仆人黄福,也过来伺候。伯惠道:“还是先买书呢,还是先逛厂?”薛蟠道:“配全套书,狠要些时候。咱们先去交代了一套书,叫他先配起来,咱们逛咱们的厂。逛完了,他的书也配好了,屺不是好?”宝玉、伯惠都道:“好!”

  于是,薛蟠先生,宝玉等跟着进了一个栅子。只见迎面高处装着一黑面大锺,正是八点一。刻转了个湾,在一座飞楼下走过,薛蟠道:“这是公务亍总办办事的地方。”又走了几步,路旁又是一排绿栅子,薛蟠道:“这是文案房,卖书的就在这里。”他嘴里说着,却不走文案房,另到右首一所房子里去。那房弓是两扇绿色大门关着。在门上又开了一个小门,大门外挂着“画图房”三个字的牌子。宝玉不觉纳闷道:“卖书的人叫做朱坤。薛先说知买书,朱坤问:“买什么书?”薛蟠道:“配全套的。我来配过两回,你总认得我了。”朱坤道:“认,我就配起来就是。”薛蟠道:“我们先到各厂去逛逛。回头来点了书算帐。朱坤答应了。薛蟠要走时。却不见了宝玉。原来那长桌子靠里面一头,放着一个玻璃匣子,里面摆着一个小轮船样子。宝玉见了,想起怡红院的西自行船,与这个大同小异,不觉出神。回过脸来,又见里间摆着几张白皮桌子。靠边上坐着一人。似是教书先生模样,旁边围了七长八短的几个孩子,在那里念书。却是叽哩咕噜的一个字也听不出来,正在那里发怔呢。薛蟠拉他一把,道:“走罢!”宝玉方才回过头来。伯惠道:“我这里虽然有熟人,却认不得地方,先问一声才好。”朱坤正在开了书橱取书,便问:“到那里?”伯惠道:“锅炉厂。”朱坤道:“出了栅子,望江边走去,走到船坞旁边,往西就是了。”

  伯惠等依走去。到了锅炉厂,伯惠便拉着一个小工,问道:“账房在那里?”那小工道:“你走错了。帐方在公务亍楼上。”伯惠怔了一怔道:“我只问锅炉厂的冯老爷。”小工指着一间房子,道:“就在这里面。”伯惠带着宝玉、薛蟠进去。只见那冯委员正带着眼镜,在那里写字。见了伯惠,连忙放下笔,除下眼镜,迎了起来。大家招呼了,又教了贾、薛二人的贵姓台甫,宝玉只说是别字仲璊。一惠泡上茶来,伯惠道:“我们不客气。今日我这两位敝友,约着来看厂。贵厂是不用说要看的了。其余那些厂,我没有熟人,也要费心设法进去看看。”冯委员道:“好,好!就请从厂看看起。”伯惠便立起来同去。冯委员也陪着。到了厂里,便一一的指点:这里是人工做的,那里是用机器的。这个是康邦汽炉,是近年的新样。占的地方是切铁的。又叫一个小工,拿一块碎铁来切给他看。那小工便拿了一块一寸来厚的碎铁,放到刀口上去,一惠切一遍。宝玉弯下腰,低下头去看着切了。立起来笑道:“我当是飞快的刀,原来是没有刀刃儿的,有一寸来厚的刀口。他也不是切,是硬厌断的。然而那个劲儿也可以了。”

  冯委员又带到旁边水雷厂里去看。这里的机器都是细巧的,与那边又自不同。又拿出水雷上,只要四两重的劲儿碰上,就炸了,宝玉听说白金丝,又是闻所未闻的。要看时,却是看不(不看)见。冯委员又另外叫拿白金丝出来看,原来比蜘蛛丝儿还细,宝玉见了不觉暗暗称奇。看了一惠,方才出来。冯委员便道:“我此刻还未了的公事,不能奉陪了。我叫个小工,带着各处看看罢。放工时,到我这里吃饭。”伯惠道:“好极,好极。”因叫黄福、焙茗都在这里等着。冯委员一面叫一名小工领着去。

  于是一行人出了锅炉厂,仍走到那大锺底下,原来是机器厂。那小工便到里面回道:“华老爷,我们冯老爷有几位朋友来看厂,请华老爷的示。”那华老爷道:“好,好!请便。我这里有公事,不能奉陪呢!于是小工带了三人,逐处看了一遍。又到楼上去看过,才到后头看总机器。那管机器的,见是体面人,便一一告诉:这是汽甑、这是冷汽管、这是热汽管的一一说了一遍。”

  小工又带了三人,后后门走出,不多数武,便是热铁厂。只站在门口看看,因为里面全是一个个的煤炉,烧得那铁通红;工匠们拿着锤,打得火星四射,没有看头。只有靠门口的一个大锤,却不用人力,自己能提上去打下来的。宝玉便问:“这叫什么?”小工道:“这是汽锤。”

  说罢,便带到洋枪厂去看。进门便摆着好些洋枪。小工先进去回了,便有一个姓万的司事,出来招呼。先看了各种机器,都同机器厂的差不多。后来拿起一枝枪管,放在眼边,望亮处一照,觉得里面隔着一层厚玻璃。用口吹时,却又是通的。薛蟠便叫奇怪,宝玉道:“这个我倒明白,他这里面钻得光泂极了,对瞭亮处一照,他那四面的回光,映成这影子的,是不是呢?”万司事道:“只怕是这个道理。”旁边一个工匠道:“正是,正是。”说着,引到楼上,看了一遍,方才出来。走到门口时,宝玉站住了脚,对那洋枪看,万司事便走过来,拿起枝。宝玉以为他要放枪,便退开了一步。

  未知是否放洋枪给宝玉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话说万司事拿起一枝枪来,递给宝玉看道:“这是从前刘总办出的新样造出来的,一分锺工夫,可以放三十五响。”宝玉道:“能打多远呢?”万司事顿住了口,一惠道:“这是‘十三响毛瑟’,这是‘五响毛瑟’这是‘林明敦’,这是‘马蹄’,这是‘哈吃开士’。宝玉又问:“那刘总办造的叫甚名字?”万司事道:“当年造成了这个枪,还没有名字,解到北洋,给李中堂看,李中堂当场试验了,题了名字,叫做‘连珠快利枪’。”说罢,三人辞了出来。

  小工指着西面道:“那边是生铁厂,没有看头,不去罢。”宝玉道:“己经到了这里了,管他有看头没有看头,也去看看,”于是往西而去。走到时,却见门口的牌子,是“铸铁厂”三个字。小工进去回了,只听得里面说道:“我们这里没看头,请看罢。”于是三人到厂门外一看,原来是直敝着的。里面做工的人。都是蓬首垢面的,脸上铺一层黄压。宝玉猛想起初遇焙茗时的模样,不觉又怔了。薛蟠道:“你是怕赃的,怎么见了这些赃劲儿,倒看出神了?”宝玉道:“看怎么赃法,这个是不得已之赃。他们为了做活,闹成这样儿,他们又肯这个样儿去自食其力。我见了他们,既觉得可怜,又觉得可敬呢!”一面说着,便回身出来。仍循旧路,走到洋枪厂旁边。

  薛蟠忽然叫道:“老大的太阳,怎竹下雨起来?”小工道:“这是枪厂里面汽管喷出来的汽水,不是雨。”宝玉、伯惠也觉着头上洒下一阵水花。到了转去处,薛蟠踢了脚,几乎栽个跟斗,原来是踢了铁轨。伯惠道:“这里也有火车么?”小工道:“从前没有,后来刘总办造了一辆,不过拖炮时用用。这个铁路,是推货车用的。”

  一路行来,仍走过机器厂门首,到木工厂看了一遍。这厂里只有两架锯木机器、车木机器之类。略略看了一遍,就出来。看看大锺,己经十一点了。小工道:“先到我们厂里憩憩罢,快要放工了。”三人依言,仍到锅炉厂来。

  此时冯委员公事己毕,便招呼谈天。薛蟠湾下腰去,摸着鞋头说脚趾痛,冯委员便问何故。伯惠道:“想还是踢了铁轨的缘故。”宝玉笑了笑,正说话间,只听外面隆隆之声,宝玉立起来,往窗外一望,正是厍铁条儿,用两人推着,在铁轨上经过,宝玉道:“这倒省了许多人力。”伯惠、薛蟠听说,也立起来看。伯惠道:“局里不走火车,单为个用法,也筑起铁路,未免大才小用了。”冯委员道:“这是光绪初年,外国人造了一条吴淞铁路,上海道向他买了回来。拆毁了的铁轨,没有用处,才装到这里的。”宝玉道:“是外国人造的,买了过来,古是应该,为甚又拆了呢?”伯惠道:“那时死怕一旦中外失和,外国兵船到了吴淞,就从这条路上来,所以拆了。”宝玉道:“此刻不又有了淞泸铁路了么?只怕此时中外不至失和的了。”冯委员道:“这是一时一时的见识。其实他既到了吴淞,就没有铁路,怕他还进不了来么?”

  正说话时,只听得便走出门口站着,三人也出来看看。只见一众工匠,都鱼贯而出,走到门口,就交下一根筹来,方才出去。一惠散尽。开上饭来,冯委员让坐。吃过,玉便要去看那书配全了没有。冯委员道:“买书么?此刻还没开门。等开了工再去罢。”于是分坐谈天,又问了些制造局的历史。直等开过工,冯委员仍泒了小工跟着,要去看厂。薛蟠道:“咱们拿了书就走罢,再看什么呢?”宝玉便问:“还有几厂?”冯委员道:“还有大炮厂、炮弹厂、炼钢厂,可以看看;其余工程处、轮船厂,没有机器,可以不必看了。”宝玉还要去看那三厂,薛蟠执意不肯,一同到画图房去。

  朱坤早把书配齐了。拿了一本书目,请宝玉自点。原来内中还有《四书》、《易经》等书。宝玉诧道:“这也算译本么?”急翻出来看。那里是译本?还是中国旧书,不过皮子刻好了。因说道:“不管,他心放在一起,以备一格。点过了,薛蟠算过了帐,交付清楚。伯惠叫黄福去小车。朱坤一取出厚纸,把书一部一部的包起来。一惠黄福叫了一辆小车来,看看装不下,只又去叫了一辆。伯惠又叫黄福招呼装车,便押了到长发栈去。宝玉也把焙苔留下。三人出了栅子,坐上马车,风驰电掣的先回去了。

  到了客栈,开了房门,茶房早送一张条子给薛蟠。原来是柏耀明的条子,写着“无论合时回栈,望立即到舍一谈,有要事奉商”云云。茶房又道:“早上是自己来过一次,后来送来这张条子。以后又打发人来问过两次了。”薛蟠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我要歇歇呢!”茶房退了出去。只见外面走进一人,正是柏耀明。回栈的时候,本是大家同到薛蟠房里,宝玉见耀明来了,便拉了伯惠到自己房里坐。说起今日在制造局所看的机器,自然都是外国买来的了,不知中国自己做不会。伯惠道:“会只怕是会的,就怕的是器具不齐,做不起来。然而不会做也难说,今日虽未看见,我知道局面里面还有好几名洋匠呢。”宝玉道:“我也为这个纳闷,这些法子,都是外国的,他却肯来教咱们?什么做枪咧,做炮咧,咱们做起枪炮来还打谁?有一天同他失了和,还不是拿还他们么?这个,我刚才想了好几句话,可以叫做‘请君入瓮’;又可以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可以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可以叫做‘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难道他望咱中国人都是庾公之斯么?这我可真不解了。”伯惠道:“那有这话。他们的制造层出不穷,今年造的东西比去年精,明年造的东西又比今年精了。譬如造洋,枪我们要造,请他教,造起的洋,枪能打一里远,他家里造的,己经可以打一里半了。等你学会造打一里半的枪时,他家里造的又可以打二里了,他就教会你怕什么?”宝玉点头道:“原来有这个道理。我们何不也考究考究,赶上他们呢?天下事,怕的是不曾入门,现在咱们总算入门了。就从这条路上精益求精起来,想也不难。”伯惠道:“可不是么!只恨我们中国的习气,总是死守成法。听见说有个新法,不是诧为荒唐,便是斥为多事。等到人家的新法有了实验,被他新眼看见,他才信服了。等学起来时,已是迟了。便是今日所买那些书,多半是一二十年前所译的。人家已经旧的了不得,我们还拿他作枕中秘宝呢!”宝玉道:“这么说,这书是没用的了。”伯惠道:“也不尽然。他这里头都是誁科学的书多,要按着他们新法的,有什么书?”伯惠道:“我看这东西,不是看书可以看会的。他们那科学有专门学堂,由小学升中学,入大学,由普通入专门,每学一样十多年才能毕业;若是胡乱看两部书,可以看会的,他们也不必设什么学堂了。”一席话说得宝玉然若丧道:“你若早说了,我也不叫他化这冤钱去买这无谓之物了。”伯惠道:“这又不不然,你要考究这些学问,也要先从这里下手,方才知道他的根底。若突然去看新法新书,倒是茫无头绪。”宝玉道:“说是这么说,不知我看了这个之后,要找那新译的,还有没有?”伯惠道:“这个要打听去,且等看了这个再说。”正在彼此说话时,黄福、焙茗押书来了。那两个小车夫帮着,一包一包的送上来。宝玉便把那没用的。罗列起来。伯惠叫黄福也帮着收拾。忙了好半天,方才妥当。

  只见薛蟠气忿忿的走过来道:“真是屺有此理!”宝玉、伯惠都问何故?薛蟠对宝玉道:“就是为的那个打璜表,被你批评上两句,我就想不买他了。这东西原是柏耀明的,他说是一个朋友之物,因为等用,要买二百块钱。我不过一时高兴,拿过来看看,打算叫人估估价,值得再买。谁知价还没有去估,你倒先说什竹奇技淫巧,是女人所用的。所以我昨日就还了他。”又回头对伯惠道:“你道他方才来做什么?他倒要撒赖我起来了。说失已经答应了他,不能退还,一定要栽给我。你想,我是受了那种气的么?被我着实的骂了他两句。他见我不对,又改了面目,说是要买的人,十分不得了,一定要求我买了,只当做好事。本来说的我心软了,打算胡乱买了他,不过嘴里还没有答应。他忽然又说:‘表本来值得三百多银子,此刻只卖二百块,要便宜一半价钱。’我不觉恼了。我初意不过是拿二百块钱,买了他,只当是济人之急罢了。谁知他倒说出这句话来,好像是我贪他的便宜了。所以我一口回绝了他,他倒向我翻起脸来。你说奇怪不奇怪?”伯惠道:“就是我昨天看见你还他那个表么?”薛蟠道:“可不是么。”伯惠笑道:“那链条那里去了?”薛蟠道:“他交给我就没有链条的。”伯惠又笑道:“他再要啰唆你时,你只说莫道川己经同我当面说定了,他就再不言语了。”薛蟠道:“这是十么誁究,倒要问个明白。”伯惠道:“你道耀明兄弟都是好人么?他两个都是赌棍,转门设骗那外格人入局赌博。他们却用什么‘翻天印’、‘倒侻靴’的法子来骗你的钱。这个打璜表是他的同类中一个叫做莫道川羸来的。这表连链条只怕也值到三四百,是一个路过上海客人的东西,也是上了他们的当,赌输的了不得,就把这表押了八十块钱,又输完了。那客人再要多押几元,他们也不肯。后来他们分赃,莫道川照八十元的价分了这表。近日闻得姓莫的手边也狠拮据,情愿照原价卖出来。柏耀明乘他艰窘的时候,只给了他六十元,久着二十,说慢慢还他。他可拿来要赚你的钱。”薛蟠道:“那链条是十么的?”伯惠道:“是外国的。那外国金顶不好,买来时钱狠大,要卖出去,却吃亏不少。”薛蟠跳起来道:“他统共八十元的东西,还拿起一根金链条,还要卖我二百,这个贪心还了得么!”正说话时,伯惠家里打发人来寻。伯惠便起身辞去。

  不知伯惠去后,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却说作小说的体裁,有事话短。宝玉自到了上海,会了吴伯惠,一见如故,事事都请教他;宝玉自到了上海,会了吴伯惠,一见如故,事事都请教他;又请他教英文。伯叫他买《士啤令卜》来读,说这个是启蒙的书。宝玉买来看了,伯惠教了一遍,宝玉说:“这个不行,这就和咱们的《三字经》、《神童诗》一般,从小念书的人才用得他着。我们此刻这么学起来,要费多少时候!必得有一部有汉文注解的才便当捷速,最好是能有同字典一般可以查字的。我看那个《无师自通英录》便好。”伯惠道:“那个不好。”于是又教他买《英字入门》、《华英字典》。宝玉买了,求伯惠教起来。每日自家分开工课:上半天看买来的译本书,下半天读英文。化本是绝世旁边,随便遇了一张残废的外国字纸,也要逐字去查考,因此学的飞快。他自己也把进京的心事阁起,一心只在这个上头。

  不知不觉,住到了三月中旬。这一天忽见薛蟠匆匆的走了来,道:“宝兄,弟你一到了上海,就说要进京,此刻怎么不提起了?”宝玉道:“提起便怎么?”薛蟠道:“我方接了一封京信,叫我即刻进京。你要去时,明日和我一起动身。”宝玉道:“你有什么要事,忽然这样匆忙起来?”薛蟠道:“我这一进京去,便好好的干一个大功名出来。你要去时,也可以干点事业去。”宝玉笑道:“这就恭喜了!只可惜,我一则无志功名,二则学的英文还要求伯惠指教。我虽想进京,一时只怕不能动身。”薛蟠道:“我又走了,你一个在这里做甚?”宝玉道:“奇怪,我来时本也不算遇见你呀?”薛蟠想了一想,道:“我前回送给你的二百块钱,用了多少了?”宝玉道:“一个没动。你要做盘缠,只管拿了去。”薛蟠道:“一来是要托你代我办点事呢。”宝玉问:“甚事?”薛蟠道:“且来是我的行李不能全带,要存在你这里;二来我还有二万银子存在汇丰,你要是进京时,代我汇了去,但不知你多早晚才走。”宝玉道:“存行李只管可以,汇银子可没有汇过,你还是托别人罢。”薛蟠道:“除你之外,还托谁?”你不懂得,问伯惠总知道。我回来就把存折送给你。”此时宝玉正潜心学英文,心无暇和薛蟠多说,便胡答应了。

  薛蟠便去,到了晚上,就送过一本式手折来,又开了一纸行李单,都交给宝玉。宝玉道:“你当真的畏走了么”薛蟠道:“自然。”宝玉道:“到底为什么事,这般要紧?”薛蟠事:“此刻不便说给你,不知你几时进京?你到得京里,自然知道。”宝玉道:“我也想着要走,只是一时舍不得丢下那洋书,须得再学几时。只要学得差不多,可以自己用劲,不必人教,我也就走了。”薛蟠道:“我也不懂你,你本来最恨的是货,近来为甚忽然念起洋书来?而且是下死劲的用功,难道洋书就不是洋货了?”薛蟠道:“我也不懂你,用洋货也要分个有用没用,有益无益。这洋书本是个有用的东西,自然要念念他了。”薛蟠道:“我也管你这个,你到底多早晚进京?”宝玉道:“说不定,快的不过一个、半个月。迟的或者一年、半年。看着罢咧。”薛蟠道:“随气迟也罢,早也罢,我的东西都托付你了。手折子你收好,这一张行李单上的东西,都存在账房里的。明儿早起,我和你当面代了账房就是。此刻我要先睡了,明日清早怕有事,”宝玉笑道:“你到底为的什么事,来的这等慌张。”薛蟠道:“此刻万不能告诉你,你如果进了京,我再和你说。包管这个顽意儿,你也对劲。宝玉也不再问,薛蟠也就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早上,薛蟠过来,叫焙茗到账房里呼了人来。交代他所存行李都付了宝玉的话。又说道:“他动身时,交他代我带去。”账房答应去了。薛蟠又拿一把匙交给宝,玉又叫宝玉搬到他那房土去住。宝玉道:“你那屋里糊得红光耀眼的,我住不惯。”薛蟠道:“你住不惯,也要把那边的零碎东西搬了过来。”宝玉道:“你那屋里糊得红光耀眼,我住不惯。”薛蟠道:“你住不惯,也要把那边的零碎东西拆了过来。”宝玉道:“你叫荼房投来就是了。”于是薛蟠回过去,把零碎东西,归入箱子里;那不能放在箱里的,也叫茶房一一搬了过来。另外还有两个箱子,搬过来寄放。乱哄哄的忙了一天。恰好这天开天津的“安平”轮船,在四点锺时,趁晚潮出口。所以薛蟠忙着,两点多锺时就下船去了。宝玉也不远送,只送到客栈门首,就回来。从此宝玉乐清静不表。

  且说薛蟠坐了“平安”轮船,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刻不得安宁,巴不得立刻就到了。偏生又遇了风,那路上多走了一天。等得到塘沽时,又值天晚,只急得薛蟠暴跳如雷,眼巴巴熬了一夜。次日被破天亮时,便叫了小船,拢岸到火车站。上了车,开到丰台,即刻雇了骡车,赶进城去,找他的朋友。

  你道他的朋友是谁?原来是姓王的,名字叫做威儿。本是北京城里的一个著名光棍,平日吃嫖赌无所不为。因为一天他有事,到宣化县去探亲,他那亲戚就留他住几天,未免置酒相待。他吃醉了,便到街上去逛。无意中又遇了一个醉汉,两下相撞,以醉遇醉,大家便闹起来。路过往的人,都站着观看,不赞一词,两下便打成一堆。大家未免都受有微伤。后来人丛中出来一个老者,把他两个劝开。又对王威儿道:“你这位哥,只怕初此地。古语说的好,‘入国问俗,入境问禁’,你也不打听这位杨大爷是咱们宣化城里头等的好汉,任是官府乡绅也让他三分。你仗什么腰子,敢和他对打起来,还不快过来赔个不是?”王威儿大怒道:“我不认得什么羊呀牛的。我王大爷生长在城里,除了皇上王爷,那怕贝子、贝勒见了我,也要低个样儿。他是个什么东西!别说他一个,就是这宣化城,也阁不住我三拳两脚,打个稀烂。”说罢又扑过去,两人复又扭做一团。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听得“镗、镗、镗”,锣声响处,那看热闹的人,一哄让开。前面开道的人,一声喝断,便把二人擒下。原来是本县太爷到了。差役看见有人打架,叱喝不开,便上前捉住,拉到轿前,回了本官。那县太爷在轿里问道:“你们不安分守己的做人,却在外头打架生事。见本县来了,还不知避让,着实可恶!”喝叫每人打他二十小板子。差役正待行刑,只见那姓杨的跪上一步道:“禀上太爷,小的是本城的教民,姓杨名唤势子。”一句话还未说完,那县太爷就大怒起来。叫拉王威儿过来问道:“你这杂种王八羔子,是那里来的,在本县治下撒野?”王威儿道:“小的王威儿,宛平县人,到这里探亲。遇见这姓杨的……“这句话以后还未说出来,那县太爷大喝道:“着实可恶!给我带回去问他,杨势子无干省释。”杨势子谢了自去。这里差役便拿链条王威儿套住,带回衙门里去。

  县太爷坐了二堂,喝叫:“拿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先叫痛痛的打了一百板子。王威儿大叫:“冤枉!”县太爷道:“我把你这不知起倒的畜生杂种,我活活的惩治死你!你那里不好去闯祸,却走到本县治下来得罪教民!我问你有几个脑?你的命不要紧,须知本县的前程,不是给你作顽意儿的。你还敢叫冤枉,我把你的狗嘴也打歪了,狗牙也给你打掉了,看你还叫!”左右差役听说,连忙上前,劈劈拍拍的打了五十嘴巴。打得王威儿两腮红肿,牙血迸流。又喝叫:“用头号大枷枷起来,发往犯事地方示众;一个月后,再责二百板驱逐出镜。”王威儿受了这场恶气,真是有冤无路诉,只有自认晦气。还亏得他那亲戚,到处挪借,同他打点,方才不至十分受苦。一月之后,又打了二百,就有两个差役,押了宣化境,便撂下他去了。可怜他一路上行乞,回到京城。

  看官,你想受了这种恶气,这种冤枉,如何不恨?起先是恨那知县官,后来想想又恨那杨势子。只是手无寸柄,徒然恨着,也是无用。一连过了三四年,这件事慢慢的淡了。他又到宣化去探亲,住了几时,方才回京。就借他亲戚的驴,骑了出门。行得不远,劈头遇见杨势子。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杨势子却并不在意。只因他仗着那知县怕的是教民,所以他打官司,打一次羸一次。那日同王威儿打架,不过是无意相遇的,过后就忘了,那里还放在心上?所以并不在意。不比王威儿是受了恶气的人,论吃着饭,睡着觉,总是想着仇人。这三四年里头,那里有一时半刻是放过的?所以看见时分外眼明。因细细打量他,只见他骑的一匹黑驴子,驴子上还搭着马包,头上带着草帽,像是个出远门的样子。不觉自己也拔转辔头,远远的跟着他走。他打尖,自己也打尖,他落店,自己也落店。看看走到懁来县境内,恰好到一处四无人烟的所在。

  王威儿故意赶上杨势子,两炉相并,王威儿猛不是防,举起手中鞭杆,照准杨势子额上尽力打去。不偏不倚,恰打在太阳穴旁边,不觉一头晕,倒栽葱的掉下驴来。王威儿也连忙下来,一手按住,跨在他身上,不问情由,没头没脸的乱打。杨势子乱嚷道:“你是谁,打我作什么?我没得罪你,好好儿的大家走路。你要打,说明白了打!”王威儿咬牙切齿的道:“你这个瞎了眼睛的王八羔子,你不认得老爷,老爷却认得你!你是什么羊势子,可知道你老爷却是牛势子。今儿叫我跟你到了这里,可知道你的羊犄角,也有及不来我的牛犄角的时候,也叫你受点罪。”说着,接连又是几拳,打得杨势子眼中火光迸裂,大叫:“饶命!”又道:“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打我,也说明白。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你呀!”王威儿又是一个巴掌,笑道:“打的我手也痛了。”说着攒了他的辫子,提起他的脑袋,往地上乱磕。起先杨势子还竭力挣扎,后来慢慢的没了气力,气也喘不过来了。王威儿磕了一阵,看看他不动了。撒了手站起来一看,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两只眼睛也定了。在路边拾了王堆驴马粪,塞了他一口。然后跨上驴子回头就走。走了一箭多路,猛可的想起,今日惹弓这场大祸,须回去不得,不如且往别处避他几时。想定了主意,拔转辔头,加上一鞭,向北飞驰而去。

  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却说王威儿带转辔头,仍旧往北而走,走到杨势子身旁,看看他,早是有九分不中用的了。暗想:仇是了。只是这祸闯的不小,此刻且到那里去躲一躲呢?一面走着,一面想着,忽见路旁一匹黑驴,在那里嘶叫,原来就是杨势子骑的驴。当杨势子跌下来时,他早就吓的溜了。走到这里,被路旁枣舣绊住了缰绳,因此走不动,在那里嘶叫,王威儿下来,在那马包里掏了一掏,却掏出一吊大钱,并几块零碎银子,又有四五扣手折。打开搅时,原来都是杨势子重利放债的帐折。想他今番不定是到那里收利公的,可巧遇见了我,便宜了那些债户。他今天果然死了。也是他重利盘剥、仗势欺人的结局报应,也怨不得我了。想罢,便把那手折撕的粉碎,在身边掏出洋火来,擦个火烧了,道:“凭你不死,也得要遭殃破财。说罢,取了银钱。束在身上。那马包里的衣服、铺盖、却不敢拿,上驴而去。”

  这一夜就在怀来驿落店。只因心中没有一定去处,耽阁了两二天,不曾动身。这天忽然喧传境内出了命案,死者是一个过路客商,人殴甍,遗下黑驴一头,马包一个。由地保报县相验,验得委系因伤甍命。刻下正比差严缉凶手云云。王威儿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即刻算清了客店钱,跨身上驴,亡命的奔逃。出了懁来县境,方才略略放心。一径奔出张家口外去。在路又把那驴子卖了几吊钱做盘缠,在口外流离浪荡了几个月。入了山西境内,又由山西折到山东。一路上做了些小负贩,倒也还可以将就餬口。

  一日,到了登州境内,遇见一个贩枣子的客人,招一个伙伴送枣子到烟台去。王威儿就投了他,一路上代他招呼车辆货物。那客人在姓王,单名一个本字。与王威儿谈得投机,不觉自述来历。原来王本是个武举出身,山东恽城县人氏。前几年和人家打官司,那人家不知用什么神通求了一封外国信给那县官司,那人家不知用什么神通求了一封外国信给那县官。因此王本非但输了官司,并且连一个武举也送在这一案上。恨得他撇了家乡,出来改了行,做贩货客人。王威儿听了正与自家同病相怜,也就把自家的履历告欣他一遍。王本大喜道:“你投了我,恰是着了道。也不瞒气说,我们现在正要办一件大事,你如果肯入,伙包你立取功名富贵,屺但报仇罢了。”王威儿也欢喜问是何事?王本对他耳边唧唧哝哝的说了半天,把一个王威儿乐得手舞足蹈。从此就跟定了王本学些拳棒。到了烟台,耽阁下半个月,把枣给一个南边客人,贩到上海的一切交易都妥了。

  这一天,这货上轮船,那客人忽然走来说少了十包枣。王本便叫王威儿同他到轮船上去货。王威儿恰才多喝了几杯,强支持着到船上去知到得船上,那客人的伙计,己经点明并不短少。王威儿赌气便和那各人争了几句,又因酒后走到海边,受了那海风,愈觉得支持不住,便到船头上找一个没人的所在,倒下来便睡。及至一觉醒来,那船己经开行多时了。王威儿急的乱跳,船上手打杂人等,见了这个情形,先说他是贼,不由分说,先把他绑了起来;然后再回买办。亏得那买办人甚慈善,听见这话,便亲自问他的缘由。王威儿又把酒醉点货情由说了一遍。买办使分付好生看着他,到了上海时,再作道理,因此王威儿并不曾受苦。及至船到上海,船上各人都忙着各司其事,谁还照顾着他,他却乘人不备,溜了上岸。

  果然,上海的繁华与众不同,不觉看得他目胘神迷,左顾右盼。也不问东西南北,只拣热闹的地方走去。忽然觉着内急,就解了小衣,当路小便。一个巡捕上前喝阻,无奈他己尿了出来,收止不住。那妄捕抓了他便走,王威儿乱嚷道:“你抓我作什么?有话好说呀?”说着,还要挣扎。妄捕举起手,拍的就是一个嘴巴。此时围上来看的人不少。王威儿又嚷道:“好打!好打!宣化县之后,又着了这么一下。”说着举起手来要回敬那妄捕一掌。忽然人丛中走出一个人来,挡住道:“你这汉子不懂事,朼昃初到这里的。”王威儿听得有人招呼,抬头一看;只见这人是个上等人的装扮,又是说的北京口音。以为有了帮手了,便道:“我是从烟台来的,才上岸,不迥尿了一泡尿,他便抓我。”那人道:“这是此地的规矩,当街撒尿,不过拉去罚二角小洋公罢了。你若和他打起来,这事就闹大了,快别动手。”王威儿道:“我腰里半个也没有,拿什么给他们罚?”那人道:“这不要紧,我给你。”说着在身边掏出三角小洋钱。交给他,指道:“那里就是巡捕房,你快跟他进去交了罚钱出来,我在这里等你。”王威儿答应着,跟那巡捕去了。

  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呆霸王薛蟠。他虽是生得呆头脑,一时义侠起来,却又十分疏财仗义。他虽是南京人,却在北京多年,和北京的一班了弟混惯了,到了上海之后,所听的说话,都是南腔北调的,认真北京口音,难得入耳。今日忽然听得王威儿说的满嘴京话,不觉心动起来,招呼了他这一下,表过不提。

  且说王威儿交了罚款之后,出来果见薛蟠站在左近地方等候,便过来招呼。薛蟠道:“你说才上岸,你的行李呢?”王威儿道:“我没有行李。”因把吃醉酒在船上睡着的话说了一遍。薛蟠又动了怜悯之心,带了他回栈,问了姓名,因对他说道:“你今日幸而遇了我,不然受苦不浅。你不知道这上海的规矩,一切都是人办事。今儿抓你的,我也干了那么一回。誁究要打,他本来打我不过。谁知他身有边一个铜管子,吹起来怪响。他打你不过,便吹起来,别处的巡捕听见了,都赶了来,凭你多大的本领,也走不了。这一拿去先押起来,过了一宿,还要解公堂,我那回差一点儿叫他办了个盐禁三个月,幸而外边认得人多,都肯做保,才罚了几十块钱完事。你要犯了这个,还了得么?”因又招呼账房里代他写一张烟台船票,要送他回烟台。王威儿道:“王本他同我说过,他发完子枣子,也要进京走走。你若有心照顾我,不如给我一张天津船票罢。”薛蟠答应了。只是当日没有船,要歇一两天才有,薛蟠就留他在栈耽阁住。王威儿也把自己的遭逢对薛蟠说知,并不隐讳。因此两人竟有成为知己之势。了两天,有了船了,薛蟠除了船票之外,又给他几元钱、几件衣服、一份铺盖。王威儿千恩万谢的去了。自此两下都无消息。

  事情己经隔了一年,直到那天薛蟠对宝玉说,接了京信,要立刻进京,方是王威儿的信。因此薛蟠到京之后,就先去找他。当下两人相见,各道契阔。王威儿道谢了前情;一面对打扫房屋,接待薛蟠十分殷懃,忙着宰鸡,宰鸭,买鱼,买肉。他的妻子巴氏也出来相见。忙的代薛蟠开铺陈,整行李,便留薛蟠在家住下。一会儿开上饭来,王威儿恭恭敬敬的,给薛蟠筛上上杯酒,开言说道:“我在上海多承大爷的恩典,就是粉身碎骨,也报不来。我自从回到京城之后,前头的事,早己冷淡弓,因此放心住下。王本也到京里,我招接了他几天。因他的拳棒好,从前我跟他学过两天,索性拜他做师传。我写信请大爷来京的路子,就是他的。”薛蟠道:“何妨请他来见见。”王威儿道:“他此刻封了师传,天天在坛上,不轻易见人。我请大爷的话,先己同他说过,他答应了,才敢写信。咱们今儿痛痛的喝他一天,从明天起戒三天去拜坛,好歹先弄个前程再说。”薛蟠道:“要吃屺不费事?我吃他不惯。”王戌儿道:“咱们当真吃么?只管肥鱼大肉的吃,不过别吃葱蒜,他那里就知道。”薛蟠道:“这件事的始末,我一点也不晓得。我本来也是畏进京来的,接了你信,我就早动身几天。你且把这个缘委告诉了我,究竟怎么能干功名?”王威儿道:“现在山东、直一带地方,出了一位老祖师,法术通天,立下一个教,叫做‘义和圆’到处传授与人,能调遣天兵天将,立愿要‘扶清灭洋’。他手下有三千六百个徒弟,都封了师传之职。这王本也是三千六百个之中的一个。做了师传的,便出来设坛招人入伙,传授法术。若要入伙的,先戒三天,到坛上去拜过,拜准了便封做大师兄;学了他的法术,将来便可带兵。”薛蟠讶道:“我不大懂事,然而我听见结盟拜会是犯法的,官府知道了捉了去,轻的打尼股,重的砍脑袋,这件事如何好干得?”王威儿道:“你说呢!此刻不比往常,这件事早通了天了。王爷、中堂早己知道,非但不禁,而且十分欢喜。上月东街上王爷府里还请了两位大师兄去教法术呢!”薛蟠道:“什么法术?我想那剪纸作马,撒豆成兵,都是小说上的话,不见得是真的。”王威儿道:“你说呢?南上那位铁帽子王爷,他管的是一根打叫化子的棒。这根棒,是从周朝姜太公封神的时候传下来的,经了几千年,受尽天地日月精华,通了灵了。上月我们师传看过,说是一件法宝。祭起来,一根变十,十根变百,百根变千,千根变万,有穷的用处呢?此刻用符封了,在王府里供着听用。”一席话说的薛蟠半疑半信。

  一时饭罢,王威儿便去找王本。薛蟠也到街上去闲逛,觉得景物全非,也不禁心神恍惚。逛了一会,无精打彩旳回来。只见王威儿己经回来了,身边立着一个小子,年纪约有十一二岁。王威儿推他见薛蟠道:“这是小儿,近来在坛上学法术。我才见师传,便带他回来见你。”薛道:“我叫他使法给你看。”一面在墙上解下一把腰刀来,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只见王命慢慢的脸色变了,两个眼睛也定了。忽的一声,拿起腰刀,走到阮子里飞舞起来,舞得果有门路。并且腰刀又长又重,断非十一二岁孩子舞得动的,不禁看的呆了。忽见他放下腰刀,又把一个六七十斤重的磟碡,两手举起来。吓的薛蟠呀的一声道:“小心,别闪了骨头拧了筋。”

  未知果然大拧了筋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句

  却说薛蟠看见王命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能舞动大刀,举起磟碡,不觉心中信服起来。便问道:“这是什么神法?”王威儿道:“我们受那毛子的气,受得够了。还有那一起二毛子、三毛子,甘心去做汉奸。是我师传立下洪誓大愿,要‘扶清灭洋’,将来立了功劳,少不得要封侯拜相。我们也就出了一生的恶气。”薛蟠道:“怎么叫‘毛子’,又是‘三毛子’、三毛子?”王威儿道:“那些鬼子,咱们不不当他是人,单叫他毛子。咱们中国人,倘附了毛子的党,就叫‘三毛子’,那随和着‘二毛子’的,就是‘三毛子’。”薛蟠道:“这件事大得狠,到底怎么个办法?”王威儿道:“此刻天天将还没有调齐,天兵天将一齐了,就要动手。此刻多少王爷、中堂,也在那里预备呢。一声齐全了,上头便发下号令来。咱们就动手。”薛蟠道:“外国人的枪炮,利害得狠呢,有什么法子去抵当他?”王威儿哈哈大笑道:“要怕了他的枪炮,咱们也不干了。只要到坛上拜过了祖师,拜过了师传,凭他什么枪炮,只打咱们不动。薛蟠道:“了,放下来罢。”王威儿道:“我还没有解法,他怎么放得下。”说罢,对着王命念念有词的鬼混了一阵。王命才把磟碡放下,走了进来,气也不喘一喘。薛蟠愈觉得神奇,便巴不得就到坛上去看看。

  捱过了三天,一早催王威儿同去。王威儿道:“早呢,此刻师传还没有起来。起来了,还要吃福寿膏。”薛蟠道:“什么福寿膏?”王威儿道:“福寿膏就同鸦片烟一般,不过鸦片烟是毛子带来的,吃不得。‘福寿膏’是咱们自己做的,吃了可以添福添寿,所以得了这个名儿。”薛蟠只得耐着,直等到吃过午饭,王威儿拿了一个包里,拉了薛蟠同去。到得坛上时,只见那香和蜡烛烧的烟雾腾天,当中挂着一幅黄幔帐,里面黑洞洞的,不知供着什么菩萨。两旁列着许多军器。王儿就在地下打开了包里,拿出一条红布,给薛蟠包在头上,又拿出一条,给他束了腰,自己也包了头,却多穿了一件红坎肩儿,将一条红带子束在背肩儿外面。薛蟠看他时,却是当中缝了一个白布圆补,就同那营兵的号衣一般。圆补上面,写着“孙悟空”三个黑字。薛蟠讶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王戌儿悄悄摇手道:“回来再说,这会且问。”说罢,带了薛蟠径到拜垫前面,自己先朝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礼,回头叫薛蟠照样拜了。王威儿便转到幔帐里面,一会儿又出来,向上户了一个揖,又打了个扦,高声唱道:“有请师传。”声未绝响,只见黄幔开处,步出一个人来。你看他青青黄黄的脸儿,也也斜斜的眼儿。打扮得虽同常人一般,却是头上多了一幅红巾,腰上了一条红带。身上穿的的虽是长袍,脚下登的却是一双草履。青黄脸上隐隐透出杀气,也斜眼中明明露出凶光。王威儿便叫薛蟠拜师传。薛蟠此时己被那邪气所惑,便向那师传膜拜。他却只略略打了个问讯。薛蟠拜罢起来,王威儿便说道:“这是徒弟招来入伙的薛蟠,戒三日,特来参拜祖师与及师传,望师传收留。”那师传把薛蟠打量了一番,便道:“你这个人敢是诚心入伙的么?须知我这个教里,是专门誁究‘扶清灭洋’的,不准和毛子打交道,和毛打了交道时,便是二毛子。”薛蟠道:“这个我都知道。”那师传道:“你既然知道,就可以收留得。但是我也作不得主,须要拜表请祖师的里旨,看你的造化罢了。”说罢,便走近香案前,上了一把香,口中念念有词,又鬼混着做鬼脸。做了许久,方才跪下,俯伏在地,王威儿连忙推薛蟠也跪下,俯伏良久,方才起来。那师传取一张黄纸在蜡烛上化了。奉着那纸灰,鬼混着看了一看道:“好,祖师封你做大师兄,快点谢恩。”王威儿又推薛蟠到拜垫上叩头。那师传道:“你从此天天要到坛上当差,不可有误。等当差有了功时,我代你开上保举,那时再请一个封号。”薛蟠喏喏连声的答应了,方才同王威儿出来。〔王威儿〕走到门口,便把红巾、红带去了,又把坎肩儿侻了。叫薛蟠也去了巾带,都打在包里里,一同回去。

  薛蟠问道:“方才师传说请什么封号?不知怎的叫封号?”王威儿道:“就是穿的坎肩儿,写的就是封号。”薛蟠道:“怎么闹个‘孙悟空’呢?”王威儿道:“封的多是古人名字,内中就是‘齐天大圣’最多。因为他有分身法,只管可以分得出来呢。其实要靠在当差上面,求个封号,至少也得要当三个月差。俏是用几两银子使费,在师传那里打点打点,几天工夫就请着了。”薛蟠道:“要这封号有甚用处?”王威儿道:“这个也同做官一般,有了这个,身份大些,而且休面得多呢!”薛蟠道:“不知要多少使费?”王威儿道:“没有一定的,不过几两银子罢了。有了十两银子,便更快些。”薛蟠便在行李内取了十两重的一锭银子,叫王威儿去斡旋。王威儿去了一会,欢欢喜喜的拿了一件坎肩儿回来,道:“难得今儿那么巧,一去就得了。”薛蟠抖开一看,也同王威儿的一般,那圆补上却写的是“薛仁贵”三个字,王威儿道:“恭喜大爷,有了九牛二虎之力了。这个是有《征东传》为据的,不是我凭空杜撰出来。”薛蟠道:“那么说,你还有七十二般变化呢。”王威儿正色道:“个只要学起来,没有做不到的。”从此,薛蟠天天同了王威儿到坛上去鬼混,又学习那鬼混的符咒。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多月了,忽然一天,喧传说红灯照在大沽口外,用神法沉了几十号毛子兵船。王威儿好不兴头,便带了薛蟠奔到坛上去。只见密密层层的,早已挤满一坛的大师兄。人声嘈杂,那师传正在那里发号施令呢。叫这个烧教堂,那个攻使馆。一眼瞥见了薛蟠,便叫他同王威儿两个去烧路。二人领命,便带了一群人,跑到车站上去放火。房子便烧了两间,只是那路怎生烧得他着。二人商量,要想个什么法子才好呢!薛蟠踌躇半晌,道:“有了。”便带了众人,抢入洋广货铺子里去。只说焚烧洋货,却暗暗分付众人,见了洋油,抬了就跑。一连抢了几十箱洋油。都抬到铁路上。薛蟠喝叫逐箱打开了,都沷在铁路上,安排停当,才放上一把火。登时烈烈轰轰,那铁路的枕木一齐都着了,众人拍手欢呼。于是这一群人,当堂就造起遥言来,都道:“到底薛大师兄法力高强,只念了几句咒语,那铁路便自己发出火来烧了。”薛蟠听了,也自扬扬得意。

  王威儿同了薛蟠到坛上去请功,走到坛前,只见人山人海的拥挤不堪。问人时,方才知道:“前几天有一个师兄,杀了一个东洋毛子,又有一个大师兄,杀了一个西洋毛子,被一个什么王爷知道了,拣了今天的吉日,亲到坛上来叩谢祖师,方才散去。众人是跟着来看热闹的,二人挤了进去,说明了烧了铁路的缘由,却瞒过洋油一层,只说念咒烧的。坛上众人又是一场欢笑。

  二人正囡再讨差使时,只见一个大师兄擒了一个小厮来,说捉着一个二毛子。薛蟠一见大惊,道:“这个不是二毛子,交给我保了去。”那大师兄问道:“你认得他么?”薛蟠道:“如何不认得,他是我舍亲用的一个小厮被捉进来时,己是吓的昏不知人,满头冷汗,及听了薛蟠这话,才敢开眼观看。定睛的把薛蟠打量了。一会才道:“咦,薛大爷也在这里。薛大爷救命呀?”薛蟠道:“焙茗,你为甚跑到这里来?家二爷来了不曾?”焙茗道:“二爷不来,小的怎样来呢?”到京己经许久了,天天叫我出来打听大爷,却只打听不着。不想在这里遇见了。”薛蟠便对众大师兄、二师兄说过:“这厮且交给我,让我带了他去,顺便去看看舍亲,招他来入伙。”说罢带了焙茗,招了王威儿同去。走到半路,王威儿说有事,先要回家,薛蟠也不相强。便问焙茗:“宝玉现住那里?”焙茗道:“初来时是住在‘广升客栈。住没有两天,外面风声紧了,广升的东家,也说要关门了,所有住客也纷纷的搬走了。二爷便搬到‘江宁会馆’里去,此刻还在那里呢。”一面说着,走到了江宁会馆。宝玉一见薛蟠那个装束,不觉大诧起来,也不及叙寒温、道契阔,便先说道:“你怎么干了这行事来,你在上海匆匆的要进京,难道就为的这个么”薛蟠道:“这个便怎么?”宝玉歇了半日没言语。半晌说道:“你知道你的这个是什么东西?”薛蟠道:“我们这个是‘义和团’,人所共知的。”宝玉道:“哼!你还做梦呢!外头人家都叫你们是‘拳匪’。你怎么干出这胡涂事情来!你看看有一天闹的外国人打进来了,看你们再往那里跑。”薛蟠道:“我们有神拳的法术,又不必枪炮,毛子怎么打进来!我们还要打他出去呢!你看,今天不是又在那里政打使馆么?”焙茗在旁插嘴道:“便是今天小的也听得有一位什么‘坛’中堂带领‘义和团’去打使馆,所以赶上去看看,就被他们说我是二毛子,捉去了。”宝玉道:“怎么被他们捉去了,怎么又得回来?”焙茗道:“他们不晓得怎么,要说我是二毛子,捉了去刚要杀,幸得薛大爷在那里,才救出来。”宝玉又想一想道:“现在的中堂,没有姓谭的,莫非又是拳匪的僭号。”薛蟠道:“我们都是师兄,没有叫中堂的,今天是刚中堂出来。”焙茗笑道:“不错,不错,我听的是‘缸’中堂,是他们把我吓昏了,搅错了,闹了个‘坛’中堂。都是信服他的,难道王爷、中堂的见识、还不及你么?现在还有一位李大帅,他就要进京了。他要到京,只怕京里毛子的毛,也要没有了呢。”宝玉道:“你既然信了这个,我也不必同你多辩,只看日后罢了。”薛蟠道:“你既然辩得,我倒要请你辩明白了。你果然说的有理,我就依了你不干。”宝玉道:“这个有什么辩头,眼看着是同儿戏一般的,如何成得了大事。单是不怕枪炮的话,就是荒唐!”说着,在行李里面取出一杆六响手枪,道:“我在上海托人买了这么一个,你既然不怕,可肯让我打一枪?”薛蟠道:“这个,我倒不曾经验过。不过听他们说的,都是凿凿有据,难道个个都是撒谎的么?”宝玉正要回答,只听得门外一阵人声乱嚷,内中还有焙苔的声音。宝玉站起来,要出去看。

  未知嚷的是什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却说薛蟠见宝玉要出外去看,也就抢着出去,宝玉见他去时,便缩住了脚。这个明明是嫌他样装扮,耻与伍的意思。歇了一会,只见薛蟠带着焙茗进来,后头还着一个人,挑了一西瓜,放下便走。宝玉便问:“为甚吵闹?”焙茗道:“前两天爷说畏吃西瓜,小的到外面找,谁知四面张罗的,没找出一个来。刚才门口外面,来了两大车子,小的要和他买两固,他不肯也罢了,倒说这是什么中堂买的,你是个什么小子,敢来强买?”宝玉道:“是人家买定了的东西,不问是中堂不中堂,也不能向人家硬买。这是你的不是。”焙茗道:“我又不知他是买定了的,所以才问他一声。既是买定的,不卖也就罢了,何苦拿中堂来吓杀人。他既是那么凶,为什么薛大爷出去了,他连钱也不敢要,还代带送了进来呢?”薛蟠道:“这个本来是那位中堂买来送给使馆的,所以那些押送的人不敢卖。”宝玉道:“你怎么又买了来?”薛蟠道:“凡是我当大师兄的,说一声要这样东西,谁敢不送了来,还要化钱么!莫说是中堂的,就让是皇帝的,说要也要得来!”宝玉道:“才说攻打使馆的是一位中堂,此刻又说送西瓜给使馆的也是一位中堂,这是什么意思?”薛蟠道:“你那里懂得,何尝是要送他,不过借此要药死他们罢了。”宝玉道:“好奇怪,这西瓜那里药得死人?”薛蟠道:“西瓜是药不死人,下了毒药进去,自然要药死了。”宝玉道:“送他西瓜,自然是送整个的,毒药怎么下得进去?”薛蟠道:“用了法术,自然下进去了。”宝玉叹一口气道:“你为甚执迷到这步田地?我也没工夫各你谈了,你请便罢?”薛蟠道:“咱们不谈这个,请你把如何到这里的话,和我谈谈如何?”宝玉道:“我只看见你那个装扮,就不耐烦。”薛蟠道:“你不耐烦,我就侻了下来。”说着,便把头巾去了,坎肩儿也侻了,带子也解了,一面说道:“你看不得这个样子,可知道这个样子,带子也解了,一面说道:“你看不得这个样子,可知道这个样子,此刻阔得狠呢!走到外头去,谁不让咱们三分。王爷、中堂,不过行一个平礼。其余的尚侍、京堂,在路上遇见我们,还要下车、下马呢。我就狠不懂你的气。在上海时,见了洋货也要恨,此刻我们和毛子作对,你又说不好。难道我们把毛子打干净了,没了洋货,还不偿了你的心愿么?”宝玉道:“你何以就胡涂到这样!我恨洋货,不过是恨他做了那没用的东西来,换我们有用的钱!也恨我们中国人,何以不肯上心,自己学着做?至于洋人,我又何必恨他呢?据我看来,他们那一班人,是有所激而成,你又何苦去入伙。你须知什么剪纸为马,撤豆成兵,都是那不相干的小说附会出来的话,那里有这等事!这些话只好骗妇人女子,谁想你这么个人,也会相信起来。你想想看,从古英雄豪杰创立事业,那里有仗什么邪术的?……”薛蟠不等说完,哈哈大笑道:“亏你还是读书人,连一部《封神榜》也不曾看过。难道姜太公辅佐武王打平天下,不是仗着诸天菩萨的法力么?”说的宝玉“扑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又汉道:“罢、罢!你去干你罢!我也劝得没有话好和你再说了。还有一句正经话问你:你的那一笔款,我来的时候,本要和你汇了来,听吴入伯惠说有两家汇划庄,因为北边信息不好,己经停了汇兑;有两家不曾停的,又不知靠不住,所以没有汇来。伯惠说过,倘使这里平静无事,等用时,只要一封信去,他可以为设法。你看怎么?”薛蟠道:“我此刻也不要用,没有汇来也罢,不然你就拿去用了,也不要紧。”

  宝玉正要答话时,忽听得门外一片声喧嚷。一路进来,比方才那个卖西瓜的嚷得利害。宝玉正在吃惊,早见外面拥进了一群人,一般的都是红巾红带,手执单刀。当先一个穿着“孙悟空”圆补坎肩儿的,正是王威儿。一见了薛蟠,就嚷道:“叫我好找,那一处没有搜到,你却在这里。快去,快去!坛上有事呢。”说着拉了就走。薛蟠也不及和宝玉作别,只捞了卸下的巾、带、坎肩儿,被众人拥着,一哄的去了。

  这里宝王只是点头叹。息来宝玉从上海动身时,上海早就风声鹤唳。伯惠屡次劝他不要走,奈他急于要看看京师近日光景,亟亟要行,伯惠拦阻不住。他便把薛蟠所存下的粗笨到得天津,风声愈紧。据客栈人说:“京津火车,日间死怕要停驶了。因此在天津不敢耽阁,赶着进京。投到广升客寸,此时客栈里只有出去的人,那里还有进去的人。本来有投到的,也不招接了。因为宝玉是上海长发栈招呼了来的,只得接待。住得两天,客栈的人都跑空了,东家也要关门避难去了,这才搬到会馆里去。”

  初搬进去时,还有几个同寓,不上几天,也都走个一空。自此之后,夜间每每听到外面呼啸之声,有时房顶上也有人行走。玉本来也想另外搬个地方,或者仍旧出京。过得几天,有人来说,凡是搬走的,多半在半路上耽阁着,不能前进,又不能退后,更有两起在半路上遇了歹人杀死的。宝玉就想一动不如一静,只索在里住着再说。无奈一个人住了偌大一个会馆,未免寂寞,〔算〕计不如去打听薛蟠住处,把他邀了来同住。虽然他没有谈头,也还强似影相对。又想偌大一座京师,从何处去找这个人呢?薛蟠盐行,虽然交下了一个住址,此时却又翻检不出来。想起他在上海,欢喜贩洋货的,此地的货铺子,少不得总有和他往来的人家,因叫焙茗挨家去打听。

  焙茗奉命,打听了许久,那里打听出来?这天在前门外走过,看见一家大洋货铺子,却是关上大门,静悄悄的。焙茗暗想:我走过了好几遍,却不曾留心这一家。此刻门虽关了,里面有人也未可知,我何妨去叩门问讯。想罢,便上前叩门,不想恰好来了一伙拳匪,见他叩了洋货铺门,便说他是个二毛子,不由分说,捉了就走。幸得遇见薛蟠,救了性命。此是前话,表过不提。

  却说自这天之后,那些拳匪,更是毫无忌惮,成群结队的,在街上横冲直撞,遇见了衣服穿得窄小点的,就指说是二毛子,吓得焙茗不敢出门,就是会馆长班,也走个一空,只剩得一个姓张的头子,还在门房里住着听差。一到了晚上,那半匪便传出了那无奇不有的口号。更有那稀奇古怪的号令,也是出人意外的,天天花样不同。忽然一天传令不许洗澡,又不许晒景妇女衣服,说是死怕秽气冲犯了他红灯照的神法。天天或早或晚总有两三处火起,望着红光灯天,着实可怕。然而此时身在重围之中,只可宁心耐性的等着。喜得那拳匪不来搔扰,也就得过且过,只有焙茗耽惊受怕。

  一天,那长班张老头,到里面打扫院子,宝玉正在阶沿上站着闲看。因看见张老头须发如银,顺口问道:“老头今年多大年纪了?”张老头儿道:“老汉今年八十五岁了。”宝玉道:“好硬朗。”张老头道:“这两年不行了,前几年我上八十岁的时候,一天还可以跑一十来里地呢。”宝玉又问他近来这两天外头的消息。张老头叹道:“有什么消息呢?还不是在那里瞎闹!多咱一天外国兵到了,还不是咸丰十年圆明园的局面么。那时老汉才四十五岁。算起来,足足四十年了。他们太平得不耐烦,又要招两个洋兵来糟踏地方了。”宝玉道:“咸丰十年,怎么样个局面?我虽然书上看了点,总不及你眼见的清楚。何妨谈点听听呢。”张老头道:“事情隔了多年,我也有点恍惚了,不过那时候最大的事,是咸丰皇帝往热河跑了。怪可怜的!就那么一去,就没回京里来了。洋人他打进京,原为的是和皇帝誁什么约章,谁知打了一个空。你说奇怪不奇怪?要叫咱们中国人,打破了人家的京城,皇帝都跑了,现成的金銮殿,还不往上头一坐么?谁知他们外国人,并不想做皇帝,只把圆明园放了一把火,烧个干净,就那么走了。”宝玉笑了一笑,道:“这个消息被义和团听见了,又说咱们是二毛子,造他的谣言呢。前天我一个朋友从天津跑了回来,说起天津,此刻闹的兵荒马乱,大沽炮台失守了,天津城也破了。有一个洋将官带了多少洋兵,要打进京来,走到杨村,不得前进,还不是咸丰十年的老样子么?”宝玉道:“你倒也明白,又是本京里的人,为甚不欢欢他们呢?”张老头儿道:“那里劝得听!就是我自己的孙子、重孙子都在那里义和团,我还禁压他不住,何况劝别人呢。他们懂得什么?便是我老汉,从前也是糊里湖涂的,里懂得什么叫个外国因为郭大人做钦差的时候,我跟郭大人走了一趟英国,又跟着到过法国;回来之后,又跟张大人到过美国,这肚里才明白了。不然还只当咱们中国是一国,他们外国也是一国罢了。那里知道有许多国度呢!”宝玉道:“怪道你说话狠明白,原来是狠见过世面的。”

  说话的,又隐隐听见外面一阵枪声。宝玉道:“这近来天听见枪声,总说是攻使馆。这叵叵一个使馆,攻了这些时候,还攻打不下,那法力也就可想了。”张老头儿笑道:“就是这个话呢!他们老说不怕枪炮,那政打使馆,被洋枪打死的,也不知多少。好笑他们自己骗自己,拿着一杆来复枪,对着同伙的打去,果然打不倒,人家就信以为真了。谁知他那枪弹子,是倒放进去的,弹子打不出来,放的就同空枪一般。旁人被他骗了,倒也罢了,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以果然不怕枪炮了。最可笑的,使馆里被他们攻打,自然也回敬。无奈使馆里面,没有许多枪弹子,便设法到外头来买。他们却拿了毛瑟枪子去卖给洋人,只说他拿了去,也打不死我们的,乐得赚他的钱。你说笨的可怜不可怜!”宝玉道:“既然要同他作对,还要和他交易,也不是个道理。”张老头儿道:“屺但这个,天天往使馆里供应伙食、煤、水的,不都是这班人么!”说声末绝,只见薛蟠慌慌张张的走来,一把拉了宝玉,便到房里去。

  不知为着甚事,且听下分解。

第十六回

  却说薛蟠慌慌张张的走来,宝玉倒吃了一惊,撇下张老头儿,跟他到房里。薛蟠喘息了一回,才道:“宝兄弟,你知我的来意么?”宝玉道:“你来的这等慌张,亏你还有工夫叫人猜你来意。快说罢!”薛蟠道:“洋兵要打进来了,我打要走,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宝玉道:“你们的法术呢?”薛蟠道:“据师父说,现在天兵、天将还不曾调齐,等调齐了,就可以一鼓而擒。前回被你说了那一番话,思来想去,也死怕他们的说话靠不住,不由的害怕起来,思量不如早点走开了的好。”宝玉道:“这洋兵打进来的话,你是那里听来的?”薛蟠道:“一言难尽!这城里一家洋货铺的掌柜,也是南边人。自从我贩连洋货以来,他就和我有来往。去年他回家去,路过上海,我和他盘桓了几天,因此相识了。此时他也在这里,他们联成了一帮,专门雇了多少人,到外面去打听,消息其是灵通,是他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这里长新店过去点,有一个地,方叫做‘安乐窝’,地方甚好,可以避难。那里永远没有水火盗贼的警耗。他叫我到那里去呢。所以我打算先到长新店住下,听这里的消息。是好的我再回来;是不好的,我就往‘安乐窝’去。我想约了你一同去走走。”宝玉笑道:“我在这里受了多少惊怕,要走早就走了,还等到这会么?你请便罢?只是你到了十么地方,总要给我个信。”薛蟠道:“你老住在这里么?”宝玉道:“也不见得。我一心要来看看京城近日的光景,不想来了,就遇了这件事,寸步不能出门。只等事情平静了,我到外头逛几天,也就走了。”薛蟠道:“走到那里呢?”宝玉道:“无非仍到上海。”薛蟠道:“还到上海作什么?”宝玉道:“无非仍到上海。”薛蟠道:“还到上海作什么?”宝玉道:“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那里消息灵通点,可以知点事情罢了。”

  当下二人谈谈说说,将近黄昏时分,薛蟠便起身作别道:“我这一去,是瞒着众人的。那一回,我到里来时,有一个人来找我,人名叫王威儿。我走之后,不他来找我,请你只说我从没来就是了。”说罢,握手分别,赶出城外,径投长新店而去,不提。

  这里宝玉自从送薛蟠去后,外面的拳匪依然如故。王威儿果然来两次,要找薛蟠,宝玉只推不知,看看又是半月光景,忽然一天那张老头儿张失措的来报说:“洋兵到了,即刻就要进城?”宝玉道:“他进城就进城了,你慌什么?”张老头儿道:“要准备着逃走呀?宝玉道:“洋兵进城,还杀人么?”张老头儿道:“这个论不定。”宝玉道:“你出过洋的人,还懂得外国话么?”张老头儿道:“英国话可以说上来。”宝玉道:“你懂得说话,就好办。依我看不必走,兵也不见得胡乱杀人。”正说话间,果然外面炮火连天,人声鼎沸起来。张老头往外就跑,宝玉不免也走到门道去看看。只见街上扶男带女之人,不绝于路,寻子觅爷之声不绝于耳。真是目不忍睹,耳不忍闻。此时张老头儿也站在门首。忽然来了一个人,跑过来一把拉住他道:“两宫都出走了,你为甚还不走?”张老头儿道:“两宫又不曾叫我保驾,我跟着走作什么?”那人道:“不是这么说,不过叫你避开点罢了。你还够得上保驾呢?”宝玉道:“两宫出走的话,是真的么?”那人道:“千真万真。我才遇见了荣中堂、刚中堂,还有许多中堂大人们,都陆续的赶着去了。那才是保驾呢!你们不走,我去了。”说着,便一溜烟挤入人从中去了。张老头儿便把大门关上。

  过了三四天之后,街上人声才慢慢的静下来。张老头儿来说:“好了,此刻各国兵,陆续到的不少,约定了分段治理,街上可以走得了。只是不懂洋活的,总还怕要吃洋兵的亏。”宝玉听说,便往外面去走走,多时不曾出门,到了街上只觉得天地异色。一路信步走去,只见家家门首,都插着些“大英顺民”、“大德顺民”等小旗子。沿路巡察的的洋兵不少,偶然站定了看看东西,那洋兵便要来盘问。喜得宝玉从伯惠读了两个月洋书,他是个绝聪明的人,又极肯用心,虽然住在这里,却没有一处,只见几十个兵排队而来,路旁另有十来个人,在地下跪着,衣领背后都插着一面小旗子,也有写“大英顺民的”,也有写“大法顺民”的“大美”、“大德”、“大日本”都有,底下无非着顺民两个字。各人手里也有奉着一盘馒头的,也有奉着热腾腾肥鸡、肥肉的。内中一个却明明认是王威儿,宝玉不觉笑了一笑。那押队的洋兵,便站住了,问宝玉:“笑什么?”宝玉打着英话道:“我也不知贵兵队是那一国的,却见那跪着接你们的人,插着旗子,英、德、法、美、日的目写,不觉好笑。”说的那洋兵也笑了,道:“我们是英国的。”又指着那些旗子,问:“那一面写的是‘英’字?”宝玉一看,王威儿身上的恰是个“大英顺民”,便顺手拔了下来,指给他看。那洋兵看了,又看看王威儿,只见化府伏在地,便走过去,用手托了他的下颏,叫他抬头。谁知他己是吓的面如土色的了。那洋兵笑了笑,和宝玉握了握手,便督队去了。

  宝玉往前走着,约莫走了一箭多地,忽听得后面一迭连声的叫老爷,宝玉回过头来一看,却是王威儿,汗流满面的走来。宝玉觉得诧异,便站住了脚。王威儿走近身边一咕噜跪下来,便咯、咯的磕响头,嘴里嚷着:“老爷饶命?”宝玉诧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懂呀?”王威儿大哭道:“老爷不饶我,我就在这里先撞死了罢!”说罢,又在那里碰响头,只碰得破皮流血。宝玉道:“奇极了,你就是要求饶命,也要好好的说出原故来呀!况且,我又没有说要你的命,叫我从何饶起呢?”王威儿器着道:“小的虽然到过老爷处两三次,却幸得不曾冒犯着老爷。小的实在不知老爷是洋大人的朋友,望老爷开恩。”宝玉道:“你这越说我越不懂了,究竟是什么来由,你好好的说。”王威儿道:“老爷方才不是叫洋大人杀我么?”宝玉道:“这又奇了,什么杨大人,我不认得呀?”王威儿越是器个不了,索性膝行走近一步,抱着宝玉的大腿,嚎啕大哭起来,宝玉倒被他闹得呆了。此时旁边有几个过往的人,也都站住了观看。宝玉没了主意,跺着脚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又不肯好好的说,你到底也说个清楚,我好办呀?”王威儿看见人多了,越是不肯说。宝玉怒道:“你快撒手,我没有工夫和你闹,”王威儿连忙撒手叩头道:“老爷,可怜小的,一个儿己经死了,饶了我罢。”宝玉始终不解其意,顺口答道:“我饶你就是了,起去罢!”王威儿大喜,收汨叩头道:“谢过老爷,就请老爷到我家里去献茶。”宝玉道:“我没有工夫,饶了你,你就走罢。”王威儿那里肯放,一把拉住道:“我家不远,就在前面,请老爷是必赏光。”说罢,拉了要走。

  宝玉无奈。只得同行。果然不远就到了。王威儿推门,让宝玉进去。到了屋里,又端了一把椅子,放在当中,请宝玉坐下,重新又叩起头来,又叫他妻子也出来叩头,倒把个宝玉弄得犹如做梦一般。看王威儿献茶献水的忙定了,方才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事,叫我饶命,我始终不懂。你到底说个明白,我好照办呀!”王威儿惊道:“老爷到底不肯饶我么”说着,又要跪下。那妇人在旁边也百般的求饶,说道:“老爷可怜了小妇人罢。”又指着王威儿道:“天杀的,不知从里认了一班强盗,说什么有法术,不怕枪炮,要杀尽毛子。还叫小妇人学做红灯照。到了晚上,提着个灯笼,扒到屋顶上去,教着念什么咒语,说是可以腾云驾雾,驾起云,便可以把灯笼里的神火去烧毛子。谁知混了许久,一点不灵,他不怪自己呙了人家的欺骗,还怪小妇人不诚心去学。又带了儿子小去学法,可怜那天攻打使馆,被洋枪打死了。他不怪强盗的法术不灵,倒又说是这天小妇人双手污秽和小王儿打了辫子,破了法术了。前几天洋兵打进来了,一众强盗才知道利害,赶忙丢了红巾、红带前去投降。从此天天有洋兵从口走迥,便出去跪班献酒献肉的申说自家并不是拳匪。可奈不懂说话,任从你说破了嘴唇,那洋兵只当没有听见,方才跪班回来,吓的三魂失了两魂,七魄丢了六魄。说是有一位老爷和洋大人是朋友,在那里和洋大人说话,不定要说出我的根底。小妇人问那老爷怎么会知你根底呢?天杀的才说出老爷和薛大爷是朋友,住在江宁会馆。他因为找薛大爷,到过会馆两次,老爷是认得化的。所以要求老爷饶命,在洋大人前好歹方便方便,莫说出他的根底来,这使是老爷的恩典了。”宝玉听了一席话,才明白。便道:“你们和我一样的,都是中国人,我何叫外国人难为你呢?你放心罢,我不说就是了。况且我并不是那外国人的朋友,不过问我的话,我随便答应两句罢了。”王威儿连忙叩头拜谢,妇人早又送上茶来。宝玉立起来要走,王威儿那里肯放,道:“方才不是老爷超生,小的十个脑袋,也不洋大人杀的。小的这里预备一杯水酒,聊表敬意,务乞老爷赏个光,将来倚靠老爷的时候多着呢。”宝玉再三要走,怎禁得他夫妻两个拦住苦留,只坐下,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的,调开桌椅,擉上一桌子的鸡鹅鱼肉。夫妻两个,轮流敬酒。宝玉心中暗暗好笑,不想我今日得了这么个奇遇。可笑前日要杀毛子的也是他们,今日惧怕洋大人的也是他们。今日,我和那洋人答了两句话,他们便这样恭敬起来,要在前几天头里,就是二毛子了。

  正在这里想着,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喊道:“王威儿,快来,快来,大人到了。”王威儿往外就跑,这里只剩了宝玉和那妇人两个。那妇人又斟上酒来,手递到宝唇边,斜溜着一双眼睛说道:“老爷请干了这一杯。”宝玉暗想道:“罢了,怎么闹出这个样子来,呷了半杯,便推醉了,伏在桌子上假寐。那妇人取过那半杯残酒喝了。推宝玉道:“老爷醒来,怎么就醉了?”宝玉不答,只装睡着。那妇人弯下腰,把宝玉伏在桌上,便道:“怎样了?”妇人道:“醉了。”王威儿过来摇了两下,宝玉仍是不动。威儿便招手叫妇人过去,悄悄的说道:“留下他总是个祸根,不如趁他醉了,结果了他罢!”妇女连忙摇手。

  不知宝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 2✔ 3 4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