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石头记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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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却说老少年一番议论之后,忽然杂弓一句“全国醉全国乱”的笑话,引得众人一笑。老少年道:“这个不全是笑话,我记得他们有一个记念日,每年到了这天,全国学生、工匠、丘丁、水手,以及一切办公的人,一律放假。全国停办公事。没有一个不吃酒,就没有一个不醉。醉了之后,在街上横冲直撞,无所不为;犯了事,法律衙门也不问,就同没了王法一般。绳武道:“可是呢!倘叫他吃了我们的文明酒,那里还能看得见他野蛮的真相!不要被他文明的假面具,瞒了阖地球的人么?”述起笑道:“在他们固然少得靠这样东西,表暴他的真相,至于酒以观德,不过是古人的呆笨做法。我们这里有弓考验性质镜,一望而知,何心要个酒呢?”

  说话之间,酒过三巡。每换一巡酒,便换一回果液,式式不同。那甘香芳洌,沁透齿牙,和酒香灌到顶门上去。果然越吃越见精神,并无醉意。各人又谈谈海外的事情,彼此互相夸奖,十分款洽。酒饭已罢,各人散坐。一会船上八人辞去,其余都在学堂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能士带了铁箱,能士带了铁箱,约了众人,同到艇去取冰貂,当下由飞车送到海边,由舢舨渡到船上。到了下层,只见蓄水舱内所结的冰,已将化尽。能士道:“幸而早一步,倘使冰化完了,就都要死了。”说罢,取出一具小小电箱,把来复两线放到冰面,按动了电机。转眼之间,只见郼游泳活泼的貂鼠、鯈鱼,一时都僵了。能士一面四名水手穿了隔电入水衣,带上隔电手套,到舱里去把貂鼠一一取上来;一面开了铁箱,把取上来的貂鼠,都放在箱子里,宝玉走近箱子看时,只见浅浅的半箱子清水,里面透出一股冷气。那貂鼠到了箱子里,便又活泼起来,不过箱子小了,容不得他游泳罢了。一会儿都放完了,点着数,只有四百五十个,箱子还不十分满。能士又叫取水来注满了箱。那貂鼠在箱子里面,挤的仅能輚动。能士盖上箱子,箱子外面装的有一个小把儿,能士把把儿摇动了一会。宝玉问道:“这是个什么机关?”能士道:“这箱子夹层里面装着制冰机,这稍为摇动几下,里面便有一半冰,还留一半水供他呼吸,他就可以存活了。”说罢,又取过两个软皮囊,把鯈鱼盛了,注满了水,缚住囊口。叫水手抬到杉舨上,别了众人,先渡到岸上,上飞车回动物院去了。

  见士便叫水手下水,把鳅鱼解下,把绳端送到岸上,然后众人乘舢登岸,转盘、起重架一齐运动,把一条极大鳅鱼起上岸来。审验一番,实在大得可怕。能士皱眉道:“这个往那里去制炼呢?并且带来的机器太小,药料太少,这回可难住了。”述起道:“制炼的地方尽有,本学堂的操场尽可用得,只是机器、药料,难以设法。”见士道:“且不管他,连到了操场再誁。只是怎么连法呢?”宝玉道:“我们前回猎着大鹏,就拴在车底带来的,何不也用此法?”老少年道:“这个太大了。只怕要多用几辆车才行呢。”述起便取出电话筒,叫学堂里放十辆飞车来。不一会到了,便指挥杂役人等,把鳅鱼拴起,逐段分拴在各车上。收拾了半天,方才妥当。宝玉又把前回解放鹏鸟,飞车向上升窜的原故,告诉了众人。切嘱降尽了,才可解放。众人一一领会。于是登车,开了升降机,合力把巨鳅移到操场里去放下。宝玉见太阳蒸晒,恐怕腐败,又叫人把浮珊瑚、寒翠石,分布在巨鳅身上。把白金丝绳网等,都着人送还船上。见士看着不能设法,坐了飞车,去寻他兄弟艺士去了。

  老少年同述起商量,因试验过那貂鼠可以御寒,要叫了硝皮匠来,剥了皮,上了硝,缀成一件貂裘。并取小珊瑚十枝,寒翠石十块,进献给皇帝去。说:“这个总算难得之物,皇帝春秋已高,冬夏得了这两件东西,也是衙生之一助。”述起听说,就极力赞成。绳武、宝玉自无异议。当下就叫了硝皮匠,叫他算够了一件貂裘料子,拿了貂鼠去上硝。又拣了十枝珊瑚,十块寒翠石,叫巧匠来配了紫檀架子。

  却说见士去了一天多,便同了他的兄弟艺士来了。彼此相见毕,葑士便叫在车上取了各种机器下来,搬到操里去。安置停当,先了收水机,把鳅鱼身上的水质收干净了,再用机器把药料灌了进去。弄了两天,方才妥帖,艺士作别去了。

  再过一天,便由飞车把皮袋送来。又叫木匠做了许多木箱,把珊瑚、寒翠石及用不完的貂鼠和那海马,都装了起来。宝玉道:“这里到文字区狠远,怎么连去呢?”述起道:“这种笨重东西,只好由隧道,行驶电车,所以省称叫隧车?”述起道:“在地下开了隧道,行驶电车,所以省称叫隧车。”宝玉道:“地底火车,曾听说外国有的,却没有见过。”述起笑道:“那是安设轨道,限定时刻往来的,最是误人事。敝境这个不用轨道。那隧道开足五十丈宽,四通八达,一律平铺铁板,不用轨道。隧道两旁,都开设了车行,任客随时雇用。”宝玉道:“不用轨道,不怕碰撞么?”述起道:“隧车全用铁板做成,铁板上都过足了电气,拒离力极大。两车到了五尺之内,便互相拒住不得相近,那里还会碰撞呢?”当下便差一名杂役,到隧车行里,叫个行伙来看了东西,议定了连价,便叫人把各箱子抬去。只有那鳅鱼不能连动,仍是用飞车带起,送到隧车行里。然后由行中人,设法连到隧道底下上车。见士也起身作别,自上飞车回去了。

  述起等督着匠人,把貂皮硝好了,座子做好了,便叫书记定了一个进呈的启。宝玉道:“给皇上的,怎么用启?”述起道:“凡奏报公事的才用奏,条陈政事用疏。这种进呈的,只用启。”宝玉道:“为甚不用表呢?”述起道:“表是颂扬体,我们从崇实黜华以来,久不用了。”于是书记用弓述起、绳武、宝玉、老少年四人台字,起弓个启稿。给四人看过,方才正。一切工都完了,述起就差书记,了东西,坐了车,到中部礼字区去进呈。

  此时宝玉早同老少年回到旅馆,商量又要出游。老少年问要到那里,宝玉道:“随便到那里都可以,我只想坐一回隧车。”老少年道:“坐隧车是极容易的事,只要有个方向才好去呀!不然,难道坐了车子混跑么?”宝玉道:“这两天燥热得狠,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去就好。”老少年道:“怕热容易得狠,就近到冬景公园里逛逛就是。”宝玉道:“冬景公园在那里,有多远呢?”老少年道:“这里去不过十里路,跨上车就到了。”宝玉道:“天气热得狠,车飞高了更热。”老少年道:“一会儿;的热,随便怎样也熬过了。我们且到公园一逛,顺便商量定了去处,就由那边雇隧车如何?那边就近有一家雇车行狠大的。”宝玉道:“如此去便了。”

  商量已定,叫童子去雇了一轮小飞车,二人上得车来,司机人便把机轮展动。果然那车飞的不高,循着官道路径而行,一会儿就到了。老少年下车,却不到公园里去,带了宝玉先到公园对门一家衣服铺里,拣了两件羊裘。店伙道:“今天园里酿雪呢,二位想未知道。羊裘只怕不够呀!”老少年道:“那么换了貂裘罢!”店伙依言取出,拿包里包好。老少年拿了,和宝玉同到园里来。宝玉一到园里,便觉得凉风习习,暑气全消。再前行数十步,便有深光景。树木丛杂,曲径纡回,绕过了一处松林,便觉得朔风扑面,不觉打了个寒噤,忙把貂裘穿上转出松林,便觉得朔风扑面,不觉打了个寒噤,忙把貂裘穿上转出松林,只见怪石峨嵯,迭成山景。从山洞里踱了过去,便是万舣梅花,冷香幽峭。宝玉摇头汉道:“竟能造出世界外世界。古人说‘巧夺天工’,不图我今日身历其境。”一面汉息,信步行去。沿路上游人杂沓,都是为避暑而来。二人游了几处楼台,穿过几间亭阁,便觉得扑簌簌飞下几颗雪珠儿。抬头看时,已是彤云密布,满天雪意了。宝玉指着一个亭子道:“我们且到那里去歇歇。”老少年道:“前面竹林里挑着一幅酒帘,我们何妨去沽饮,就便赏雪,你看那雪已经下下来了。”宝玉便依言,穿到竹林那边去。只见林外三间茅屋,那酒帘就在茅屋门口竖出来。进了茅屋,转入后座,却并不是亍堂等屋。前面一湾流水,依着那流水盖了一道宽大长廊,屈屈曲曲的沿廊安了栏杆,布置得十分幽雅。

  二人相对坐下,酒家便送上两杯温酒来,又送上两盏果液。宝玉道:“此刻满天浓云,怎么我们方才在园外看他不见?难道才起了云,就下雪么”老少年道:“凡云不过是从地上升起的一股蒙气,天然的云升的高,所以见远。这里酿雪的云,其高不过百尺,外面被日光射住,所以看不见。”宝玉道:“雪也能酿,真是奇事。”老少年道:“还能酿雨呢!每酿一次雨,可以及到纵横五百里地方。所以敝境绝没有潦旱之灾。”宝玉道:“既没潦旱之灾,自然还能酿晴了?”老少年道:“晴不能酿,却能放。倘遇淫雨下的久了,便用飞车飞到空中,施放硝磺火药,把蒙气炸开,天就晴了。”宝玉道:“才进来时,在那松树林里,觉得一阵北风,甚是利害。想来风也能做了。”老少年道:“那不是风,不过是一股冷气。我们从热地上走来,陡然遇了冷气,所以觉得像风。其实风不必做,那风是随气候变化的,最没有一定。从雪地里吹过来的风,是冷的,从大炉上吹过来的风,是热的。无论什么风,他吹到这里来,总是冷的了。”宝玉道:“遇了亢旱酿雨,淫潦放晴,这一笔款想也非轻,谁让出呢?”老少年道:“各区从前本来都设有善堂,专办振济。后来慢慢的百姓都富足起来,这善堂也用不着了。然而各善堂里都有存款产业,”各区总汇起来也不少,都没有用处。要送给政府,政府以为取之无名,且国用充足,辞不肯受;要拿来办志方上公益之事,却又都被政府里办得千妥万当,无丝毫缺憾的了;要将来摊还从前捐助之人,各人又都以为这是已出之物,万无取回之理,所以一向空存着。这个款项,便愈积愈大。偶然一年要酿雨,众人商议报了政府,请政府筹款。后来想起这一项,就免了惊动政府,拔来应用,以后竟成了定例了。”宝玉叹道:“这样的政府,这样的百姓,那得不文明呢!”

  老少年道:“我们酒已吃过三杯了,还是到那里去呢?商议定了,好雇襚车。”宝玉道:“我还没有去看看工厂如何?”老少年道:“就先看工厂罢。葑士开的那工厂,我还没有见过。据说他和东方法两个,竭尽心力,改良的不少呢。”两人谈谈说说,外面的雪下大了,登时平地上积起了三寸多厚。宝玉猛然想起一处地方来。因说道:“我们且慢着看工艺,先到一个地方去。”老少年便问先到那里。

  不知宝玉说出那里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却说宝玉因为游了冬景公园,看见了雪,猛然想起那浮珊瑚、寒翠石聚在一处房子里,出了那些冷气,更不知冷成什么样子了。在船上不过几捆珊瑚,便的蓄水舱冻了冰;在操场上露天摆着,那操场上也变了隆冬一般;若把房子围住了,收蓄住那一股寒气,正不知怎样呢!我们妨先去看看也好,然而此刻不必去。且先到旁边去逛了,看见报纸上有了布告,再法不迟。”两人说定了,便离坐给了酒资,觅路出园。

  宝玉道:“这园子甚有邱壑,结构得极好。可笑我在上海看见一处什么味莼园,一片草地,上盖了一所房子,就要算是花园了。”老少年笑道:“那还是文明国的式子呢,你敢笑他么?”说着又走到了松林里,再走了数十步,便笕热了。老少年引宝玉到一个亭子里去坐下,解开貂裘,坐了一会,又往外走。相离数十步,又有个亭子,二人又到里面去,卸下貂裘,徘徊了半晌,觉得秋天新凉的天气。又出了亭子,慢慢往外走去,老少年道:“这两个亭子,专预备游客出去时歇息换气候的。不然游冬园的时候,总是夏天,从这大冷的地方,一口气跑到了暑地上去,怕要受病呢!”说着,出了园门,便仍是赤日丽天,炎歊可畏。老少年走到衣服铺子里,还了貂裘,算了贳钱。宝玉道:“幸得这家铺子,不然怎样进去呢?”老少年道:“要没有这铺子,只得望而却步的了,不然,就要从家里带了衣服来。”

  当下二人走到一家队车行里,说明要雇车到智字第一区。行伙问道:“今天赶不到了,二位还是在车上住宿,晚上换人司车呢,还是在站上歇宿呢?”老少年道:“我们没有要紧事,晚上住站罢。”说定了车价,付了公,行伙便写了一张票纸,交给老少年,开了一个房门道:“二位请罢。”二人便到房里去。原来这隧车行的规矩,接应客人的行,是开在地面上,说定了价,付过了钱,便到隧道里去。隧道另外有店铺,有伙伴招待一切。

  当下二人进得房门,便有人接着,请到里面,端了两把椅子,放在当中,请二人坐下,这人便去开动机器。二人便觉得有点微微震动,一会儿竟慢慢的落将下去,原来这个正是隧道口,开动的是个上落机。二人落了下去。宝玉但觉得四面漆黑,抬起头来,只见那隧门方方的一块亮光在顶上。约莫落下了五六天光景,忽然间地火光明,照耀如同白日,已落在一间房子里。落到贴地时,便又有一个行伙来招呼,照了票子,配了一辆两人电车。老少人和宝玉出门登车,管机人也到了车上,开了电机,展动四轮,向前进发。

  宝玉举目看时,那里像是个隧道,就和六街三市的夜景一般,灯火齐明。两旁一样是房屋,多半是车站、货仓,也有贩卖零物的店铺。地底纯是铁板铺成,两旁安设栏杆,栏杆之内,备人行走。十字路口矗起飞桥,乃是预备往来车多时,行路之人,即从桥上过渡,以免碰撞。抬头看顶上,一般的都是梁、铁架。约离半里光景,便有一个大洞,乃是通到地面,砌成烟丛一般,以为轮出炭气,纳入养气之用的。往来的车,风驰电掣般飞行如织,多半是载连货物的。宝玉道:“怪道几次行经闹市上,只见有空手的行人,原来货物都在底下转连。真是一个世界,做成两世界了。”老少年道:“地面上的大行栈,多半在隧道之上,以便开了隧口,就在底下起造货仓,为往来堆积转连之用。”宝玉道:“开了这么深的隧道,又是纵横如织,同地面官道一般,那阴泃又开在那里呢?”老少年道:“阴汋有两处,地面上用的,在这队道之上;隧道里用的,还在底下。”两人在车上谈谈说说,不觉到了戌初,车就停住了。管机人先下来,招呼二人到车站里去吃晚饭安歇。宝玉入到车站,见一般的高堂大厦,遂拣定了住房,吃过晚饭,二人同到外面散步。这车站的后面,也有个小小花园,虽不十分宽,大然而回廊曲径,位置整齐。园中树木旁边,都点了地火灯,灿烂得犹如火树银花一般。赏玩了一回,方才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早晨,用过早点,又上车起行,午牌时分,到了智字第一区,二人就在车站午饭,饭后方才坐了上落机,升到地面。出了车站,雇了一辆小飞车,到工厂里去。先投了名片,多艺士便请相见。二人说明要瞻仰贵厂的话,艺士谦逊道:“弟深愧不能发明科学,一切都是东方法先生指点的。二位要看机器,弟当先介绍相见。”于是命人请东方法出来相见,礼毕,宝玉便道倾慕,东方法也自谦逊。寒暄已毕,便领路请二人同去看厂,艺士也相陪同去。

  出了客座,便登飞车,约莫走了四五里,方才落下。路旁一座极大厂房,门额上大书“制衣厂”三个字。四人同步进去,宝玉留心看时,只见十分空旷,也说不出他有多大,只见纵横罗列的都是机器。东方法指着一面道:“这边墙内便是棉花仓,墙上有一个大铁筒,仓里面另装机器,把棉花由筒口送出来。”宝玉看时,果见棉花从筒口汩汩而出。旁边便是松花机,随出随松,松了又推到别副机上,并不用人力。到了那副上,便分送到各纺纱机上去。每一个机上,用一个童子看着,便纺成纱。一面成了纱,便有机送到染机上去。各染机的颜色不同,青、黄、赤、绿、黑,各色俱备。染成了便由机器送到烘机上去,只在机上一过,那纱就干了。经迥了栱机,便到织机上来。这织机并不是织布,却是织成衣服的。织成了衣服,便送到机上一个竹片架子上。那架子一翻,又翻到折迭机上,一件衣服便折好了。又另翻到一架上,便有纸包好,往旁边一送,便有个纸匣接着,旁边一个人便取起纸匣里。那机上又推出个纸匣来,第二件衣恰好包完送到,便又装在匣里。宝玉看着那棉花从仓里出来,直到织成衣服,包好装好,竟不曾经人动手,直到装好之后,才用人拿下来放到箱子里。各架机的大小、长短尺寸不同,那纸匣上都印定了尺寸字码,不能装乱的。宝玉心中十分叹羡,猛然朼起,向老少年身上的衣服一看,果然也是无衣无缝的。因说道:“贵境有了制衣厂,竟是可以不用缝工的了。”东方法道:“现在还不能,只因那皮衣还没有想出法子用机器做,现在正研究这个法子呢!”又指着斜刺里一行机器道:“这都是造纸的。先用竹头、木屑、破烂棉花之类,入药水缸融化,第二机漂净,第三机成纸,第四机烘干,第五机剪裁及上胶水,第六机成匣。这是第七印字及送到槽内的。”又指着包衣那机道:“这是从造纸第二分过来的。第三机成薄纸,第四机研光,第五机剪裁,第六机照尺寸迭成纹路,这是七机包衣,并送到装匣机内的。一路过来,也不用人力。无论长袍、短襦,莫不齐备。非但长短、大小尺寸每机不同,并且分着厚薄。那如蝉翼的,便是夏衣;冬衣是厚及二分,又在衣底梳出丝绒。东方法道:“这个能代棉衣,只可惜及不来皮衣的暖和。这边的机就同那做布衣一般,不过纺纱机改了缫丝罢了。”

  看罢了出门,又坐飞车,到制枪厂去看。这个厂比制衣厂大上十倍都不止,那机器纵棋安置,何止万千。宝玉不觉叹道:“真正大观。”东方法道:“自从舍亲华自立发明了电机无声枪炮之后,政府验过,便把全国应用枪炮,却委与舍亲办理。舍亲是终日研究新法,一经发明之后,都交与我仿造,所以又转委与我。这个厂是要供给全国枪枝枪弹的,所以大些。一切机器都没有什么奥妙,不过过里是本厂自炼钢、铁、铜、铅,送了矿石进来,便成了枪弹出去,较别国的厂家略胜一等罢了。”

  宝玉游览一遍,见所有机件,都是灵巧异常,又逐一请教。东方法有问必答,宝玉十分欢喜。看过了,又到一间小小厂房。东方法让到里面帐里坐下。先自巡了一遍,和众工匠问了好些话。艺士对宝玉道:“这是考验厂。一切未曾十分发明的,都到这里试做。做的有了实验,然后另建厂房。”宝玉道:“此刻试做的〔是〕什么呢?”艺士道:“试造的许多种。这几天有一种水靴,只怕可以成巧试验了。”

  宝玉正要问什么水靴,东方法已巡毕回来,道:“这件东西实在难,只怕这回做的还不能用。”宝玉道:“请教是什么东西?”东方法道:“家兄忽然发了一个奇想:他是医学专门,要研究一个制造聪明的法子,画了图来,叫做一副小机器。已经造了五个去了,都不合用。此刻又做第六个,只恐还不能用呢!”宝玉道:“在外面也听说贵境大医家要制造聪明,不知这聪明怎能制造?”东方法笑道:“这是家兄的狡狯,故意这么说,以动人听闻的。这聪明是一件无影无踪的东西,如何制造得出来?大抵大的智愚,关乎脑筋的多少。他研究了脑的原质,就把这原质合起来,研了细末,加入药料与及轻清之气,叫人拿来,当闻鼻烟去闻。鼻窍通脑,借着脑中的热气,便成了脑筋,添补在上面,自然思想就富足了。”宝玉道:“这真是奇想天开了。但不知可曾试验过?”东方法道:“就因为他先造了些少,叫一个童子闻,用验脑镜测验,果然见那原质到了筋上,成了一丝脑筋。他才起了劲,要大做起来。”说罢,引宝玉等去看那小机器。原来只有二尺来方的一架,中间除了机轮之外,还嵌着讫多玻璃器具、瓶管杯匣之类,不一而足。东方法指着道:“这个匣是盛药料的。这个瓶是原质的,这个管是纳入清气的,那个管是轮出浊气的。这边轮动是调药,那边机轮动是把清气化入原质里面的。”宝玉只是啧啧称奇。

  艺士又指旁边一处道:“这就是做水靴的。”宝玉道:“我方才要请教,这水靴有甚用处?”艺士道:“穿了这靴,可在水面行走,并且行的甚快。”宝玉看时,那里是靴,可水面行走,并且行的甚快。”宝玉看时,那里是靴,却是两艘平底小船。七寸来宽,二尺来长,用白金做的船壳,里面无数的小机轮,中间有一个空处,恰是一只脚位大小。上面装上可及膝,扣紧了上面,水自不能灌进里面。机轮鼓动,在水面上,不烦举步,自能前进。前回做好试验过,因为转弯回头不大灵动,所以重新改良的。”

  宝玉看见旁边一辆飞车,在那里装配,因问道:“飞车久已有验的了,不知为甚还在这里安配?”东方法道:“这是新近试做的,飞行极速。打算飞升起来,便赶着太阳走。譬如今天正午飞起,便往西依着太阳轨道去,一路赶着太阳都是正午,到明天正午仍回到此地。”宝玉吐舌道:“竟是一昼夜环绕地球一周了。”老少年笑道:“这个车落成之后,我赠一个佳名。”东方法道:“请教什么佳名?”老少年不慌不忙,说出个名字来。

  要知说的何名,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却说东方法问老少年送个什么名字,老少年道:“《山海经》‘夸父与日逐走’,这个车既是要赶着太阳走,倒可以叫做‘夸父车’。”东方法道:“这是断章取义。这一句的下文,那夸父并逐不到日的。我这个却要逐得到。如何好叫‘夸父车’呢?”老少年道:“李峤诗:‘苍龙遥逐日,紫燕回追风。’就叫‘苍龙’车也好。”东方法道:“这是咏马诗,如何扯到车上来呢?”宝玉道:“张文成《释迦像碑》:‘骥从东道,方申逐日之功。鹏举北溟,皆戢摩霄之翼。’不如叫个‘东骥’罢。”东方法笑道:“猎了一个鹏还不够,还想猎第二个么?”面说笑议论,正要再到别厂去看,忽听得半空中吼了三声锺,已交酉初工了。众工匠鱼贯而出。东方法便让宝玉等上车,仍旧驶回客座,便留夜饭,开了客房留宿,以便明日再看各厂。从此宝玉在工厂耽搁了两三天,纵观各种鬼斧神工的制造,不住的啧啧称义,深幸开了许多见识,不负此游。

  忽然一天,多艺士拿了一张报纸,笑嘻嘻的走来道:“原来你们打了海底猎,回来还进贡呢。”老少年道:“怎么报上有了么?”艺士递了报纸过来。老少年和宝玉一同观看,只见上面一条,标题是“记君德”三个字。底下刻着:某月日,内阁抄奉上论:本日览某某等启,并进呈冰貂裘一袭,浮珊瑚十枝,寒翠石十座。据称得自南极,冰貂虽于冰地御久亦温,瑚石溽暑置之而凉,验之瑚石良然。惟是卿等冒万险而获此,除分博物、动物两院外,不自置用,而以归之于朕,朕受之亦复何安?使卿等获亿兆京垓之貂,缀为裘以衣被天下,朕亦何妨受此!今天下皆无而使朕独有,屺吾民皆不畏寒而朕独畏寒乎?朕倘受而衣之,更何颜以对诸臣民?瑚石亦然。然竟拒而不纳,未免有负卿当相爱之盛心,爰命玉人,截取翠石一角,留朕案头,以为卿等其仍以分置博物院中,俾与我国民同增闻见。朕亦与有荣幸焉,钦此。

  宝玉看了,不觉心中暗暗嗟叹道:有这样的皇帝,怪不得他们情愿专制了。而且那上谕的措词,何等谦抑!除了一个朕字,几几乎看火出上谕来。足见这里是君民一德的盛治了。据此看来,果然立宪、共和也及不到他。

  宝玉正呆呆的想着出神,忽听得老少年道:“珊瑚、翠石都安置好了,我们可以去看了。”宝玉看那报纸时,果然刊了布告出来。便问老少年道:“我们几时去呢?”我少年道:“这里都看遍了,就可以去得。”宝玉道:“那么说,今天就走罢。”艺士道:“不知可还是坐飞车去?”宝玉道:“天气热得狠,还是隧车风凉些。”艺士道:“隧车今天赶不到了,路上又要耽搁一宿,不如明天走罢。明天早上动身,恰去赶到那里。”老少年、宝玉一齐称是。当日又看了几种小巧玲珑的机器。

  夜来无事,便在园里散坐乘凉。宝玉夸说各种机器,便在园里散坐乘凉。宝玉夸说各种机器,艺士道:“我们日夕研究,不过略有所得。只恐怕被别人争了先着,每年必派人到外国去,查考他们各种器械,幸而还不曾落后。”宝玉道:“外国便不曾到过,然而他们输入中国的,心曾略为见过一二,何尝及到这个来?”老少年道:“说来也好笑,去年一个朋友到美洲去,回来带了一张照片。照的是他们那里的空中飞艇。那照片,照的是一片黑影,分不出颜色,倒也罢了,那飞艇的款式更是可笑!艇的上面装上一个式的轻气球,卧放在艇上,艇的两旁装了四个翅式的帆篷。看他样子,全靠气球上升,飞驶也要仗风力。听说他们拿到会场上赛会呢!”艺士叹道:“这也难怪,他们的识程度只有这点。譬如我们百年前头要想腾空,还不是仗气球么?就是我们五十年前的飞车,虽不仗气球,然而还是取象于鸟。不是回碰坏了一辆,闹了事,只怕到今日我们也还不知改良呢!”宝玉道:“常听人说,没有党派,就没有竟争;没有竞争,就没有进步。贵境上下一心,自然没有党派了,何以进步又如此之速呢?”东方法道:“那是不相干的人不要好的话。处处要有人和他比较,才肯用心。没有人和他比较,就不肯用心。所以要靠竞争,才有进步。不知就是没有竞争,只要时时存了个不自足的心,何尝没有进步呢!并且,我们何尝没有党派,不过党派不在自己家里罢了。”宝玉诧道:“不在自己家里,却在那里呢?”东方法道:“我们自己本国人联成了一党,那不同党派的,自然是外国了。若要竞争,便和外国人竞争,何尝没有竞争呢?可笑近来的人,开口便说同胞,闭口也说同胞,却在同胞当中分出多少党派,互相政击,甚至互相诟骂。遇了知道自重的,不和他较量;他看见人家不理他,便是攻及人家么德,讧及人家隐事,自鸣得意。这种真是小人之尤,狗不若的东西。靠了这种党派,要求竞争进步,不过多两个小人罢了!有什么进步呢?我们自家合了全国,联了一党,和外国人竞争,那党派不更大?竞争不更烈?进步不更速么?至于本国的人。何尝没有意见不对的?但是遇了意见不对地方,彼此都互相讨论,大家剖腹的商量,务求归于一致,方才罢手。从来没有看见别人的宗旨和自家不对,便恣行攻击那种野蛮暴戾的举动。”

  宝玉叹道:“所以能够上下一心,臻此盛治,未尝不自和气中来。”又问道:“昨天看见贵厂的总机器,炉子烧的是地火。我忽然想起一件来,还要请教。那飞车和水底船,与及舢舨之类,又不见烧煤,是烧什么的呢?”东方法道:“种机器只第一次用时,要烧一回火,蒸来气出,连动了机器,生出了电火,从此就借电火蒸气。蒸出气来。仍是连动器,机器仍能发出电火。所就周复始,生生不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此刻我们厂里,也打算改良,要用电火了。”宝玉道:“炉子里用的地火不亮,何以点灯的又那么亮呢?”东方法道:“那是灯头上配置好了化学药料的;没有药料,一样的不亮。”谈谈说说,夜色已深,方才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老少人和宝玉过东方法、多葑士,雇了隧车,到中部文字区而去。傍晚时候到了,出了隧道,到了博物院,见士接着相见。寒暄已毕,见士道:“二位从那里来?可曾回去过?”老少年道:“在智字区看了几天工厂。昨天看见贵院的布告,知道珊瑚等都安置好了,特地来看大才的布置。还没有回去过呢!”见士道:“二位冒了万险取来,区区的布置又何足道?前天述起有信来,问二位的踪迹。说政府里又赠了头等牌,请二位去领受呢。”宝玉道:“奖牌的使者,不知可是等着?要是等着,我们倒可耽阁,要快点回去,免累得人家老等。”见士道:“述起己代领下了,慢慢的不要紧。二位要看珊瑚,请去看看,再来请用晚饭罢。”

  说罢起身,引二人出了客座,到了宝藏。只见珊瑚林旁边,已盖了一间大厂房,把那五色缤纷透明的合抱大珊瑚,都种在厂房里面。未曾走近,已觉得寒气森森。那海鳅就架在珊瑚树上,或高或低,盘旋折的装起来大有夭矫欲动之势。宝玉道:“这个布置,倒是合而为一,却也别。玫只是这鳅鱼不合放在宝藏里面。”见士道:“因为这鳅鱼,所以才盖了厂房挡雨。这个还是暂时草创,还要起造围墙,另标名字。因为这珊瑚冷得利害,我带了回,便把小的解下一块,锉成一寸见方,放在太阳地下试验,已经一丈戊阔没有热气了,积聚了那些还了得么?所以要用围墙围住了。墙上用不透气的木板擭着,免得他寒气侵出来。”

  三人速速的看了一会,方才回到客座。见士又道:“敝院把那大珊瑚都留下了,寒翠石只留下一块,其余和那小珊瑚都分送到各处博物院去了。貂鼠也只留下一个,其余也都分开了。只有进呈颁回来的貂裘,和那二十座瑚石,都留在敝院,海马也在这里。今天晚了,等明天都看看罢。”宝玉道:“不过因为那鳅鱼及珊瑚太大,看看布置罢了。那些还看什么呢?”当时晚饭既毕,二人就在博物院安歇一宵。

  次日,即别了见士,仍坐了隧车回到强区,到水师学堂里,见了述起。述起拿出书记回来上谕,给二人自过。又拿出奖牌来。宝玉妾过奖牌。只见比前回的又自不同。前回是圆的,这回是定胜式的,有一寸长,七八分宽。当中用碎宝石镶了姓名,上面镶了“头等冒险勇士”六个字,底下也镶了好些宝石。却是细如蛛丝,看不清楚是花是字。只见老少年也拿了他自己的在那里细细观看,又向述起借显微镜。述起拿了出来,老少年对着镜子看了一会,递给宝玉。宝玉也拿自己的对着镜子看,原来是一篇叙述海底游猎的记,夹叙夹议的,夸奖的了不得。对着镜子看,见那字有绿豆般大,再看看姓名三个字,却有碗口般大。便问述起道:“这镜子有几倍呢?”述起道:“这是我们平常用的,不过一万倍罢了。”宝玉吃惊道:“那不是平常用的要几倍呢?”述起道:“心有二三万倍的,也有五六万倍的,说不定。只是我总没有自见过十万倍的。听见说东方法里有一个,不知确不确。”宝玉顿足道:“可惜这句话听见得迟了,不然在那里时,倒可以问问。倘是有的,也多开一点眼界。”当下略谈数语,便辞了述起出来。雇了飞车,仍回旅馆。

  此时宝玉熟了,没事时,便到闹市上去逛。忽然想起,我只管看这个市景,却没看见过言里的野景,何不问问老少年呢?想罢,便寻着老少年,问要看看野景,当到那里去看?老少年道:“看什么野景呢?”宝玉道:“不过要看看农桑罢了。”老少年道:“农桑各处都有,南部慈字区、东部仁字区最盛。那没有什么看头,同别处的都是一样,不过这里没有阡陌。”宝玉道:“没有阡陌,怎样分得开谁的田土呢?”老少道:“这里一切耕耨、播种、刈获都用机器,倘仗用阡陌分开了,那就应了一句话:‘地小不足以回旋’了。”说得宝玉一笑。老少年道:“那野景没有什么看头,今天报纸上刊了陆军的布告,说后天大操,我们倒是去看陆军大操罢。”宝玉大喜道:“如此更好,但不知在那里操?”老少年道:“在北部中字区。那里是边防最要紧的地方,所以设了重镇。”宝玉道:“人人都可以看得么?”老少年道:“到了操时,还专派了职员,接待来宾呢。我们要看,不必惊动他的职员。那一位陆军都督,复姓西门,名管,表字子掌,是我的相熟朋友。我们只到他那里看,不更看得清楚么?”宝玉喜道:“如此更妙了。我们明天动身,不知多少时候可到?”老少年道:“坐了飞车,早起去,中上就可以到了。”于是,宝玉安排看操。

  不知果去看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却说次日宝玉、老少年坐了飞车驶到忠字区来。到了大营,老少年投了名片,子掌便叫请,于是二人一同进去相见。老少年和宝玉介绍了,彼此礼毕。宝玉看子掌时,只见他生得燕颔鸢肩,仪状端正,却又温恭蕴藉,和气迎人。老少年叙明来意,又道:“忝在相好,所以不惊动贵职员,专到麾下拜谒,乞恕冒昧。”子掌道:“看操狠可以,只是将台上不便设客座,奈何?”老少年道:“不便设客座,我们就扮两名小卒,在旁边站着看。”子掌道:“岂有此理!不然,请二位穿了参谋的冠服,也可以看得,怎奈这是一年一次的大典,怎好儿戏从事呢?”老少年道:“贵接待职员的地方,实在来宾太多。”子掌道:“我另有一法,我本有一位私聘的书记,他明日没有事,我请他陪着二位看就是了。”老少年道:“如此好极了。”

  说话间,营中掌号司时器报午正,子掌便让二人同上飞车,到自己寓所吃午饭,便和那位私聘书记相见。那书记姓高,名攀,表字于天。彼此相见,通过姓名。饭后,子掌道:“你二位且在这里请坐,于天陪着谈谈,我营里还要处分公事,晚上再谈罢。”老少年道:“有事请便。”

  子掌便别了出去,高于天便带二人到后面园子里一个水阁内坐下乘凉。宝玉道:“此地人家差不多都有个园子,连隧道里都有园子,真是难得。”老少年道:“园子是人家万不可少的,全靠着他怡养性情,岂可以少得。除非认真穷苦人家,或者免了。”高于天道:“也少了,今年的新调,查据说从今年正月起,没有园子的人家,比去年所调查的少了三分之二,再过两年,只怕可以举国一致了,不过园子的大小不能一律罢了。”宝玉道:“怎么调查到园子上来呢?”老少年道:“花草树木最有关于卫生的,所以政府也留心到此。”宝玉道:“虽如此说,也足见贵境的地大了。”高于天道:“这西北两边,近来开扩的地不少,都是荒凉无人的,政府里首先在这荒凉的地方,开了个大会场。于是,各国的人都来赛会,本国百姓自不消说来的不少了,登时就热闹起来。政府又把所有官地贱价卖给本国百姓,又开通了隧道,所以人人多有搬到这个地方来的,那人数就摊匀了。”宝玉道:“那么说,此地的人,没有一处多一处少的了。”高于天道:“那又不能说,南部慈字区,东部仁字区,两处都是农务极盛的,田土种的多,人未尝不少些。”老少年道:“信字区全是互市场,人何尝不多些呢?只怕可以扯直了。”

  说话间,童子送上解暑西瓜液。宝玉道:“我到了好几处地方,看见用的都是童子,这又是何意?”老少年道:“这都是贫家小孩子,读不起全日的书,只到半日学堂里去读,所以出来代人执役。也有上半天执役下半天读书的,也有下半天执役上半天读书的。”宝玉叹道:“可谓好学也矣。”老少年道:“敝境的风俗,不识字,不明公理,不修私德,都是人生第一耻辱的事。如何有了子弟不叫他读书呢!”宝玉道:“可有个义塾呢?”老少年道:“从前有的,近来没有了。当日会议这件事时狠费了些事,因为两种人两种意见,一种人说是义塾与别的慈善事业不同,关系教育,必要仍旧设立,以便贫民的;一种人说是义塾虽是慈善事业,然而贫家子弟不费一文便可以入塾读书。一个人最怕的是有了倚赖性质,如设了义塾,便是从小就教他倚赖了,如何还能养出独立精神呢?这两种人细细的讨论,总讨论不出个真理、真是非来,只得启奏皇上,请皇上宸断。皇上召了百官,在御前会议,也议不出个道理来。后来有人上个条陈,说是义塾为贫民而设,在朝百官都不是贫民,纵勉强议定了,到底合贫民之意不合,还未可知。不如行文各区,叫一众贫民,各抒己见,到底应设应废,仍叫他们出主意。政府看赞成的多寡以定从违,方是道理。政府议准了这个条陈,便行文到各区去,叫现有子弟读书的贫民,各抒己见,写成说帖,各交与本区区长,汇送政府定夺。及至汇齐,查阅一遍,却是主张废去的居了一大半。不过他主张废的意思是说一个人自出学费读书,所费有限,政府立了义塾,教众人读书,其费必大,不如政府省了此费,仍由各人自备学费读书的利便。政府得了这个,恐怕贫民错会了意,又把两种人的意见写了出来,再行文出去,叫众贫民看了再议。谁知这回议了回来,竟全数是主张废的了,所以就依了众人之意,废了。政府省了这笔,经费无所用之,就拨做了各小学堂每年考试的奖赏。

  宝玉道:“可见得贵境的人,都是独立精神充足的了,实在可敬。但不知可有女学堂?”高于天笑道:“没有女学堂,那女子到那里读书呢?”老少年道:“天下生人,有男的,就有女的,总是男女各半。所以有一处男学堂,就有一处女学堂,那里好偏枯一边呢?”宝玉道:“这里男女的界限严不严呢?”高于天道:“甚么叫男女界限?”老少年笑道:“你生在长在这边,所以不曾知道。我是常常招接境外人的,他们常常谈及,所以我略知道些。”又对宝玉道:“这里没有男女界限,固然没有那接手、搂抱、接吻的恶习,也没有那一定回避男子的形迹。男女相见,亦犹如男与男相见,女与女相见一般。”宝玉道:“既那么着,又何必要男女学堂分设呢?”老少年道:“那另有个道理。我们重的是德育,就德育而论,只有公德是男女一样的。至于私德,女子与男子就有点不同了。所以读的书,男女都不同,何况将来的专门学,又与男子迥别的呢?”宝玉道:“请教女子专门学些甚么?”老少年道:“门类多得狠!女红之外,大约轻巧的工艺,都是女子学得多。近来,医学之中,也拨了儿科、妇科两种,归入女学专门。”宝玉道:“据这男女没有界限说来,那<礼经>上‘七年男女不同席’,与及男女‘不亲授’的礼法,都可以废了?”老少年道:“这里面,另是一个道理,大约文明未进化之时,淫乱之风,在所不免。所以圣人定礼以为防闲。不信,但看<国风>那淫奔之诗,十居七八,这就可想了。至于文明进化的时候,人人都有‘道德’两个字充满了心腹,那里还用得着这些呢?可笑那食古不化崇拜古人的,动不动就说唐虞三代之风不可及,他不过因为当日有了个尧舜文武罢了。须知尧只一个,尧舜只一个舜,文王也是一个,武王也是一个,未必当时百姓个个都是尧舜文武呀。莫说是淫风,譬如百姓,个个都是击壤老人,有了这些无识无知的百姓,有甚好处呢?当今之世,百姓都是如此,只怕这一国就要亡了。依我看还是唐虞以上的人,可以崇拜。”宝玉道:“这又是甚么意思?”老少年道:“那时候制衣服、制宫室、制文字、尝百草、教稼穑、钻燧取火、作甲子、定岁时,都是无中生有创造出来的,还不可崇拜么?太古的人一切都做好了,到了尧舜就垂拱而天下平。须知他那个天下平,是古人同他平好了的。何以要崇拜唐虞三代,倒把太古的人忘了呢?’宝王道:“我一向只恨那崇拜外人的,却不道古人也不能崇拜。”老少年道:“这又不能一概而论,古人有可崇拜的地方,何尝不要崇拜?不过总不要太腻了,动不动要说古人不可及罢了。”

  宝玉道:“古人的事,且不要谈他。我们且讲今人,贵境人人都能自立,家给人足,至于境内没有乞丐。但不知还有妓家没有?”老少年摇头道:“谁肯去掌这个!不要说是没有这种人,没有这种事,就是字典上‘娼、妓、嫖’三个字都是没有的。你可知道世界上有一个自命文明的国,国内有一所妓院,四面装的都是大镜,嫖客到时,先化上几文,那老鸨便按一下电铃,那妓女听见铃向,便推开了镜子做的门,来了二、三十个,个个都是一丝不挂的赤身裸体,都滚在地下,互相搂抱,做出那百般的恶形怪状,叫甚么看图样。嫖客看中意了,便和他到房里去。如是云云。那个床,都放在房当中,四面墙壁都开有小小的窟窿,外面任人观看,要看的又每人收苦干钱。你想,这种国还自号文明,自从有‘文明’二字以来,只怕也不曾经过这种糟蹋。”

  宝玉道:“妓家没有了,不知可有戏馆?”老少年笑道:“我们字典上也没有个‘伶’字,谁肯厚着脸皮去扮这个!有的是几套词曲,不过借此纪念古人。几位词曲家高兴时,便会同唱唱,也不过是陶情适性的意思,从没有拿这个卖钱的。”高于天问老少年道:“你两位谈些甚么?我一点也不懂。”老少年笑对宝玉道:“如何!这位高先生竟然连我们谈的也不懂,可见得我不撒谎了。”又对高于天说明白了娼优的行径。高于天面红耳热的说道:“我常看见古人的记载,有这等事,以为是个讽世的寓言。又看见古人诗集里有甚么‘赠歌者’、‘赠妓者’的题目,又以为古乘有这等事,此刻总没有了。谁知世界上还有这些无耻之人,真是咄咄怪事。”宝玉听了他的话,不觉暗暗称奇,想道:“我以为我的见识不广,谁知他的见识更狭呢!”

  一席话,不觉谈到红日西斜,高于天又让二人仍到书房里去坐。酉正时候,子掌回来吃晚饭,饭后又去了,直到亥正方才回来。老少年迎着道:“可谓军事旁午了。”子掌笑道:“此刻亥正,快要交子了。这‘旁午’两个字,如果照字面解去,我还是旁子呢!”说罢大家一笑。子掌又道:“因为明日要操了,不能不预备些,所以觉着忙点,其实平时也没有甚么事,空闲得狠。我空闲的时候,你总不来谈谈。”老少年道:“你空的时候,我何尝有空?”这几天请了假,近日假期也差不多满了。恰好你这里操,我就顺便带了这位敝友来看看。”子掌道:“你们商量好看的地方没有?”高于天道:“没有呢。”老少年道:“我们坐了飞车,在空中慢慢的往来观看不好么?”子掌道:“明天不行。明天先操游击队,枪向上打,不要叫他们误打了一枪,不是顽命的。我已经叫人在将台东边,高阜上面,搭了一个篷,桌椅都安置好了,明日到那里去看罢。”老少年道:“今年操几天?”子掌道:“一样的操三天,可是今年把阵法炮操并做了一天。第三天却操新练就的飞车队。”老少年道:“飞车,外人还没有,我们何必先要练这个队?还怕外人用飞车来犯境么?”子掌道:“何必要他有了我才练呢?”并且外人也许他会做起来的,等他做成了,我才练,不怕迟了么?并且练就了,预备他们无理取闹时,也好放这个队,去兴师问罪。后天并且要试验东方德新发明的一种药水,倘使推测的准,这药水比那野蛮的绿气炮还利害,却又比绿气炮慈善,真是行军利品。”老少年道:“甚么药水,又是利害,又是慈善,令人不解呀!”子掌道:“说出来好像难解,其实不过是蒙汉药。东方德他最恨的是医生动刀针,因此兼恨他那蒙汉药,取来考验他究竟伤人不伤人。谁知考验出来,虽是伤人,却可以改良的,就把他改良了。只是没有用处,才想到拿来做行军利器。所以加重了力量,送来试验。等试验出来,你们就知道了。;老少年还要追问时,子掌已告辞进内安歇去了。

  要知究是何药,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却说子掌因为次日有事,夜色已深,所以不及久谈,先进去睡了。次日清晨,高于天陪了老少年、宝玉吃过早点,便带了童子,到操场上去。果然将台首,高阜之上,搭了一布篷,篷里面安排桌椅,虽然是暂局,却也十分整齐。宝玉看时,只见将台上高树帅旗,西门管身被戎服,早已高坐堂皇。两旁的参谋官、指挥官,与及一切副参游守,一律的甲冑鲜明,身佩刀剑。营里兵卒,排了队伍,按着次序,都到了操场上面。将台两旁的军队,齐奏军乐。排列已定,指挥官手执令旗,迎风招展。传下号令,便有有几名杂役抬出一个倚枪的欗杆,放在操场当中,又抬出两大箩石子。督队官唱声口号,军队当中便步出了一排五名兵士,走到栏杆旁边,抛起石子之后,才拿起枪来向石子打去。飕的一声,都打着了。这排兵士便依然擎枪绕到本队之后。前队又上来一排,照前操演。宝玉只看的目定口呆。此时早有十多辆飞车,高挂回避旗,飞向四面阻挡往来车辆,以免误伤。宝玉道:“这种准头,是怎样练就的?真是令人佩服。”老少年道:“这个准(直)头,遘手法,以手为眼的了。要拿眼睛看准头,那里来得及。”高于天道:“这个自然就同抛东西一般。试拿一样东西往上抛起,再拿手去接,那双眼睛再不要看手,只要看那东西落下,那一双手自然而然会接着的。我们终身由之而不知其所以然之故。这个准头,就是推广这个抛物接物的道理,神而明之,练出来的。”宝玉只是呆呆的看着那些军士一排一排的操过来,竟是没有一个失手打不中的,嘴里不住的叫“奇怪”!高于天道:“这操的固然是纯熟,可佑都督看操的本事更大呢!一排五个人之中,虽然站在一处,你看他抛上去的石子,都参差不齐,高低不定的。打出去的枪子,自然跟着石子。我们的眼睛不过看着那石子有枪子打着没有,知道他中不中罢了,那双眼睛那里还有工夫去看他放枪,那里分得开那一颗子是谁放的?都督却分得十分清楚,一经有打不中的,他马上就指出那兵士来。”宝玉听说,试把眼睛看那兵士,等到他放出枪子来,那眼睛连忙跟着自上去,那里来得及?一连看了十多排,都是如此。不觉笑道:“果然是难看得出来。”操到午牌时分,便传令暂行停操归队。有两个童子提了篮送饭来吃,二人对坐吃罢。宝玉抬头,看见赤日丽天,异常炎热,因说道:“何以拣了这种热天才操呢?”高于道:“每年都是冬夏两操,正要这些兵士历练寒暑,以备将来有出境的战事,不怕走到寒带、热带底下,都无所碍。”宝玉看那兵士虽然停了操,却还是列着队伍,一个个都拿了一根小皮管,在那里吸,因问道:“他们吸什么呢?”高于天道:“他们吃饭呢?身上带的皮袋便是粮食?”宝玉道:“那一皮袋能盛多少粮食?”高于天道:“这一袋便是五天粮食。”老少年道:“看了这个,那古人的行兵营里面还要用灶,未免太笨了!“宝玉道:“岂但是笨,看那小说上说的,埋锅造饭,营里打了灶,出起队来,还要带着锅走呢!”说话之际,已经交了未初,军乐齐奏,指挥官传下号令,仍旧幵操。一到了酉正,方才停止。

  三人回到子掌寓所。宝玉道:“今日说是操游击队,我看倒像是操猎户。”高于天道:“这个本来是由猎户教出来的,当日初讲整军经武时,便有人上了条陈,说猎户的放鸟枪,不讲眼法,只讲手法,准头极好,可以招了各猎,户编了营伍,作为游击队。当时还有人笑这上条陈的荒唐。我们这位都督的尊公,名镇,表字静伯,那时正当练兵大臣,看了条陈,深以为然。怎奈猎户不多,编不了几营,因变通了这个法子,只招他们来当教习。此刻逐渐推广,教成了三万人,分布到各边防地方。遇了战事,大营兵士是上阵对垒,这一班却是三个人一队,五个人一队,分散各处。探缉敌兵,得隙即攻的,所以叫做游击队。”宝玉道:“今天所操的,共有多少人?”高于天道:“各路归防次去了。”三人晚饭之后,又乘了一回凉,方才安歇。这一夜子掌并没有回寓。

  次日操阵法及炮操,高于天又陪着二人看了一天。第三天是操飞车队。宝玉绝早就起来,约了老少年、高于天去看。高于天道:“此刻还未到卯正,未免太早。”宝玉道:“我要看那些兵士上车呢。”高于天道:“那里看得见?”车队都不在这里,要等号令才来呢。我吃了点心去罢。”便叫童子拿点心来吃了,三人一同到操场上去。将台上静悄悄的,还没有人。坐了一会,忽听得一声军乐。乐声向处,帅字旗早已扯起,迎风招展。子掌率领数十员参谋指挥,及大小武员,同登将台。军乐停止,将台上交下两个花炮,两名传令士接在手里,取火一齐把药线燃着。轰的一声,两个花炮齐窜到空中去了。又听得訇的一声,花炮炸开,飞出两面旗子来。一面是飞龙青牙旗,一面是白底绣彪旗。宝玉心中暗想:这是日本花炮,我在上海看见过的。好好的操兵,怎么顽起这个来。想犹未了,忽见四面空中,旌旗招展的来了一队飞车,东面也来了一队,彼此都是列成阵势。宝玉方才省悟,那炮是个号令。再看那两队飞车,离地约有五十尺高低,一字儿对面排开。车的前面,都用钢板装成垛般的护身板,两面对放起枪来。宝玉吃惊道:“怎么认真放起枪来,不怕伤人么?”高于天道:“那枪炮弹都是用橡树胶做的,打不伤人。弹上涂了白粉,打着的便有一点白痕。倘使打着了要害,在人便算死了,在车便算坏了,不能再上阵,以此定个输嬴。”宝玉听说,抬头再看,果见那车上的护身板有几处着了白点。两队车在空中左右盘旋,忽高忽下,枪炮齐发,如临大敌。每一队车约有五十辆,战的战得五花八门。各有陈势。西面的车。忽然排成一字往后飞退。东面车队突然回旗反鼓。两面围将过来。东面车队正在向前飞驶。一时收止不住。被他四面围住了,一时枪炮齐施。东面车队抵敌不住,一齐落下,亭在操场上西面车队措手不及,被打的个个受伤,只得一齐落下,原来,东面车队里有五辆飞车,到了围急的时侯,西面挂了障形玻璃,直向上面飞驶,俯视一切。见自家车队败绩,便降下来,在西面车队上,一齐往下放枪。登高临下,枪无虚发,因此转败为腾。既腾之后,也落在操场上。领队官到将台上缴令,子掌分付仍旧各归防次。两员领队官鞠躬辞退,仍驾飞车,各督本队分头去了。将台上又发下两个花炮,放起了,飞出红黑二旗。一会儿,南北两面各有一队飞车到了。两阵对圆,枪炮并举。左旋右转,酣战了半天,彼此都不肯认败。子掌便传令停战,落下来,由指挥官查点。北车受弹较多,南阵受弹少,而南军受弹又比北军多,算了个平战。两员领队官也各督本队去下。

  时已午正,子掌率领各员吃饭休息,宝玉等也吃过饭,在那里议论飞车队的事。宝玉道:“那些无稽的小说,往往说神说怪,说什么云端大战,不图今日我亲眼见了这实事。”老少年道:“云端大战是见了实事了,还欠一样斗法宝,什么飞刀、捆仙索之类,我看将来也要据了这个理想,见诸实验呢?”宝玉道:“那回我们在礼让庄放下大鹏鸟时,那车子没命的飞升,足足到了六千五百尺,方才停住,只怕云端里也不过这么高低罢?”高于天道:“可惜未曾留一个人在底下看着,到底还看得见不?”宝玉道”“据说上头没有空气,我们多咱带了制造空气的机器,到上头去看看。侥幸到得一个星球上,也可以考究考究,到底那里有世界没有,不然,总是个理想,徒托空言,没有实据。”老少年道:“早就有人想到了,不然办了。因为到了没有空气的地方,便是真空,电气到了真空的地方便要发火,制造空气,只能把窗门关紧了,人在里面自制自吸,断不能放到外面来。那车的机轮,一切都是用电的,岂不要全车发火?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不然,早就有人上去了。”室玉道:“总要设法能上去便好,不然,总是个闷葫芦。”

  高于天道:“不要说了,看操罢!”忽听得一阵军乐声音,将台上下却不见一人。远望大营里面,平地里起了五个花炮,旗分五色,跟着便起了一大队飞车。当中一辆车,头挂了飞龙黄旗,中间桅上飘着帅字旗,驶到操场上面,宝玉便知子掌也上了飞车了。一转瞬间,东、南、西、北四面的车队都到了。帅车上,升起令旗,各归队伍,列成阵势,操了一回枪炮。宝玉道:“电机炮没有声音的妙。不然,这枪炮的声音,耳也要震聋了。”老少年道:“岂但没有声音的好,也亏得没有焰,倘是有烟的,几炮一放,就烟雾漫天的,那里还看得见车!”宝玉道:“那才认真是腾云驾雾呢!”

  正说话间,忽然帅车上飘下一阵极细的水花下来,顺着南风,飘到大营里去。车队里飞出一辆车来,上面插着医字旗,直驶到大营落下。这边车队便往上飞升。宝玉等三人抬着头看,只见他愈上愈高,愈高愈小,仍然是排着阵势。忽的一下,高的看见不见了,围着操场看的百姓,一齐拍掌,声如雷动。许久仍不见下来。看看那上去的有两个多时辰了,宝玉道:“莫不都到了空气之外了?”高于天道:倘到了真空界上便齑粉了。”老少年呆呆的望着西面,指道:“这个时候有雁?”宝玉照着所指看去,果然见有两行雁。定睛看了一会,是向这边飞来的。高于天道:“那里是雁,就是那飞车队回来。”说话时,果然愈来愈近,一会都到了。帅车上把令旗高扯,各车队一时分头散去,子掌所领的车队,也落下操场。子掌率领众官,下车登台,正要发令,忽然东南角上,有两辆飞车风驰电掣而来,到了操场落下。车上走下一个人,走到将台旁边,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与传令兵士,兵士送台上,呈与子掌。子掌拆开看了,面有喜色,传令叫了那人上台问话。问答了几句,便下来了。宝玉看得纳闷,暗想:操得好好的,这个人不知来打什么岔。只见那人下台时,便走到车旁边,招呼车上人,把一个木箱子取下来。那辆车上取下一箱,来人便七手八脚把箱开了,取出好些零碎机件,就在将台底下安配。安配好了,又在那箱子里取出一尊炮来,看看那炮,非但宝玉呆了,老少年称奇道怪,便是高于天常跟着陆军都督的,军火自然见得多,他见了这个炮,也是莫名其妙。

  不知到底是一尊什么炮,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原来这尊炮,是东方法和多艺士、华自立三个人萃精会神,费尽脑力,研究出一尊神奇电炮。除了各种发电机轮系用钢铁金类做的,那一个炮身,却非金非石,用极纯净玻璃做成。你想,他们没有见过的人,怎么不要大惊小怪呢?

  且说这尊炮做成之后,他三位博士便联名写了一封信,送与陆军都督西门管。信内述明用法,且说明这等炮非但无烟无声,并且无炮弹。那及远的力量,只要没有阻挡,地平在线都可以打到的。派了一名工师送炮来,顺便赉了信来投递,就叫那工师当场装配试验。知道这三天之内陆军大操,因此赶着今天送到。子掌接了官,自是欢喜,忙叫装配起来。一面传令车队,先驶回大营;一面传令在操场尽处;竖立一枝高竿,两旁插了回避旗。那看操的人,见了旗,自然都走开了。当下装配完备,子掌又传令缚一个猪来,用绳扯足挂在高竿头上,子掌亲自下座观看试炮。只见那工师看准了准线,炮口对着那猪,用手拿着那机器上的把儿,摇了一转,却是无声无臭的,既无所闻,又无所见。工师叫人把挂的猪放下时,早已着电死了。看的众人一齐愕然。内中也有几个不大信的,以为这猪是被绑死的罢了,那里有变把戏般,便可以弄死他的?子掌心中也有点诧异,又叫缚一个牛来,也拉到竿上,叫工师再打。工师取了准线,那个牛被吊在上面,在那里一面嘶吼,一面挣扎。这边工师把机器一摇,登时立刻就僵了。同看的人这才信服了,拍掌之声,雷动起来。工师又在箱里取出一枝棍来,说道:“这是避电棍。”子掌接棍在手看时,就同古人用的枪一般,是木头做成的,外面蒙了一层软瓷,棍头上装了一根一尺来长的铁条,共约有一丈来长,便问怎么用法。工师叫再取一个牛来,先把言棍横缚在牛身上,然后缚了四蹄,叫人把牛竖吊在高竿上面,对子掌道:“这便任打,打那牛不着了。”子掌不信,亲自取了准线,摇动机器,果然打不着,便命放下。工师道:“这根棍尖的铁,是吸铁做的,这种电气放出去,跟着他的吸力走,那准线便斜了,电都被吸去了。这是防备别国人仿了这个炮的法子去,便好做这个来避他。”子掌道:“这个炮到底能打多远,考察过么?”工师道:“也曾算过,却算不出来,只怕是无远弗届的。”说罢,把转盘摇动,将炮口提起,取了六十度的斜线,再摇动电机。大众抬头注目,往上观看,忽见空中起了一道火光,犹如闪电一般,工师道:“这是电气射到空气之外,所以发出火光。”华先生说:“春夏天的闪电,也是电气在真空界上发火。”说罢,又摇了几摇,只见空中电光闪烁,犹如万道金蛇。子掌大喜,便率领众官,带着工师,到大营里,给了回信,工师自去。

  高于天也同老少年、宝玉回寓。此时,三人都不曾知道那炮的妙用,只有互相猜议。直到晚上,交了子初,子掌回寓,三人迎着,争先问讯,子掌便把炮的功用,详细说了。三人莫不啧啧称奇。宝玉道:“这个那里是炮,简直是一个射电筒。”子掌道:“这东西好便好,只是未免太不仁了。陆战还好,若是水战,那战船无非钢铁之类,都是传电之物,一经打着了,满船发电,不知船上的人是什么情形呢?”宝玉道:“到了开战时侯,还要讲仁心、仁术,那就难了。”子掌道:“不然,虽然两国失和,便是仇敌,然而总是人类对人类。若只管贪功取胜,恣意杀戮。在临阵时,自然便忘了同类相残的,忍心暴动。试问一作局外人想,眼见得因一时之气,伤残同类,丰不是不仁之甚么?”宝玉道:“一定要施行仁术呢!是我们这位东方德先生新发明的。然而未曾发明之先,也应该要堂堂正正的见仗。纵使有杀戮,也是堂堂正堂杀的。近来那些残忍之国,用尽了那种刻毒心思,做成了一重氯气炮,把氯气藏在炮弹里,一弹放出来,炸开来不知要死多少人。可笑他做成之后,又装出那假惺惺的面目,说是禁用的,等到见仗时,他不能取胜,又拿来用了,偏又有多少解说,什么权时用一次罢了。做了这种残忍之事,他还要说文明呢!”宝玉道:“新发明的仁术是什么东西呢?”子掌道:“就是那天未曾说完的那一种蒙汗药水,我今天才试演了。洒了一点到大营里,果然众兵一齐蒙住了。医生跟着下去,用了解药方才苏醒。将来行军,单用这一品,就可以把敌人全数生擒活捉过来,不伤一命,岂不是个仁术么?然而这东西极难用,必要测得准风力,才能施用。自然,没有风的时候,可以醍醐灌顶的浇下去。遇了有风时候,必要在上风头洒落。然而风有大小,飞车升的有高低,路的相去有远近,必要把风力设法测得准了,方才妥当。我此刻在五十尺以上,测算起来,还有点把握,再高就测不准了。”宝玉叹道:“不料科学发明,有如此神用,简直可以不加一矢,以定天下的了。”子掌道:“其实我们政要发下个号令来吞并各国,不是我说句大话,不消几时,都可以平定了。政府也未尝无此意,只有东方文明老先生不肯。他当了五十年政权,去年告退隐林下。他生平的大愿,是组织成一个真文明国,专和那假文明国反对,等他们看了自愧,跟着我们学那真文明,那就可以不动刀兵,教成一个文明世界了。”宝玉道:“这位老先生愿以身为世界师,真了不得。怎得见他一面便好。”老少年道:“你要见容易。他为人和霭非常,最喜欢见客,谈锋又好。此刻操也看完了,明日我们便去看他。”子掌道:“你二位盘桓几天去。头两天我公事忙,不曾好好的谈得。此刻我公事完了,连奏报大操的折子、申报政府的文书都发了。我何必那么忙呢?不过为的办妥了,我们可以痛快谈两天,你们又何苦急急要走呢?今天我要早点歇歇,明日再谈罢。”说着辞了要进去,忽然又站住,在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道:“你几位试猜猜,是个什么?”放下便进去了。

  三人齐来看时,却是用线扎着一小束干草,那草同木贼草差不多,不过木贼草是空心的,他是实心的,看了都不懂得是什么,便不做理会,各去安歇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要行,子掌苦苦留住。是日,只到营里料理了几件日行公事,便回寓和老少年、宝玉谈天,无非是谈些韬钤方略。傍晚时候,那赉奏使者已经回来了,带回上谕一通,因为子掌又督练了飞车队,加了个飞将军的名号,老少年道:“这飞将军的头衔,是特创的。”子掌道:“我虽然督练好了,却不便兼充这个,明日还是辞了,请政府另派一个都督才对。”宝玉道:“只一天一夜工夫,就回来了。有了这种飞车,连缩地法都用不着了。”子掌道:“这个算什么!我们昨天操飞车队,你们知道那里走了一趟?”高于天道:“来回约莫三个时辰,这一去是个半时辰的工夫,走得到那里!”子掌道:“我昨夜留下的那束草呢?”高于天在抽屉里取了出来道:“正是,我们都不懂是什么呢。”子掌道:“我恐怕你们不信,所以取了这个来做个凭据。这是阿刺伯人擦牙的草。”宝玉伸出舌头来道:“昨天到了阿刺伯了?”子掌道:“算定正西去,是要到土耳其的。半路上偶然偏了一偏南,便跑到阿刺伯去。我把车落下,恰好一班土人在那里卖这个,见我从空而下,都当我是天神,一齐罗拜。我想拿点信据回来,给了他们两罐军中粮食,拿了他一扎草。”宝玉道:“从空而下的,也无怪他们惊为天神。”子掌道:“野蛮未开,他的人遇了不曾经见的,总是天神。从前西班牙伐墨西哥的时候,只用了十来匹马队,那墨西哥向来不出马的,那些土人见了,不知他是人骑马,只当他是生成的半人半畜,就惊为天神。及至闻他们放炮,又以为是天神驱使雷部。这才可笑呢!”说罢,便叫人去请了大营书记来,叫他起折稿,辞飞将军之职,另简飞车队都督,宝玉等留了两天,便辞了子掌而去。

  宝玉闻得南部信字区,是互市场,便央老少年同到那边去游览,老少年应允了。同坐飞车,径向南去。那车正飞驶时,老少年忽叫停下。司机人依言,慢慢降了下去,在一片空场住。宝玉在车上一望,只见黄云遍地,正是麦熟。老少年道:“前两天你说要看野景,所以下来看看。这里正是慈字区,南部树艺最盛的地方。”宝玉放眼四望,极目无际的全是麦田,问道:“麦子四月已经收了,此刻何以又有麦?”老少年道:“敝境地质改良了,无论稻麦,都是一季一熟,一年四熟。”看了一回方把车升起,离地约二十来尺,缓缓飞驶,经过好些树林。宝玉留心看时,也有各种果木,也有桑树,也有柳林,也有橡林。因问道:“桑林自然是养蚕了,橡树或者取胶,那柳树种来作什么呢?”老少年道:“也是养蚕的。”宝玉讶道:“蚕还吃柳、橡么?”老少年道:“柳有柳蚕,橡有橡蚕,世人不知,都叫他做野蚕。喜事的人拿了野茧来缫丝,缫出来粗的了不得,就说他没用。不知他自生自长,在树上没有人去整理,结茧的时候,只附在树叶上结,自然粗了。我们设法取了种,也和养桑蚕一般养起来,还不是一样么?不过丝光差点罢了。世人都弃了这一种大利,真是可惜。”宝玉道:“橡蚕我不知道。柳蚕成了蛾之后,不是狠大的翅膀,会飞的么?”老少年道:“世人不肯养柳蚕,只怕也是为的这个,恐怕蛾飞跑了,留不下种。不知养柳蚕要设一个蛾房,四壁糊上纸,蚕茧就放在房里。他破茧而出,也飞不到房外去,下种就都下在纸上了。”一面说话,一面也看的够了,便叫把车升高,开了快车,直驶到信字区落下。

  这个互市场的总理是东方英,所有一切进出口的货物,都要到他那里注册。他逐年比较盈亏,手底下用了百员考察员,分派到各国去考察各处的人情嗜好,随时报告。东方英得了报告,便分告各家工厂。因此公事十分忙碌,除了休息日,不肯会客。老少年、宝玉不便去访他,只在六街三市上游玩。真是琛赆梯航,万商云集。市上一间商品陈列所,二人进去看时。当中陈设的是本境土造物,两旁的是洋货。宝玉逐一看去,说也奇怪,他当日在上海时,到了洋货店里,便觉得光怪陆离,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给。到了这里,见那土造的东西,没有一件不是清静雅洁的。看了那光怪陆离的洋货,倒觉得俗不可耐了。看了一番,仍到街上逛了两遍,便到隧车行里,雇了隧车,要去访东方文明。

  不知访了东方文明又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却说宝玉自从到了文明境界以来,一处处都游历遍了。一切生平闻所未闻的,都闻了;见所未见的,都见了。因为久仰东方文明的大名,便约了老少年同坐了隧车,到东部仁字第一区去探访。及至车到时,时候已经晚了。宝玉因为他是个退老的大臣,又是年高有德的,便兼是头一次拜访。时在昏暮,未免不敬,因在车站上借住了一宿。

  次日清晨,便和老少年两个一同到他寓所,投了名片。东方文明忙叫快请,二人便走到客座。宝玉正要拱揖,东方文明早抢步过来,执着手道:“世兄别来无恙?”宝玉愕然道:“久仰老先生大名,专诚拜谒,自以为初仰丰采,却不知从何处曾侍教过来?”文明执着手让坐毕,始说道:“睽隔多年,或者世兄一时忘了,过后自会想起。”宝玉满腹狐疑,自念生平再没有老头子的朋友。细看他生得须发如银,眉长目细,唇红齿白,无异少年。反复思寻,再也想他不起。文明又道:“故人远来不易,恰好今日是休息日,儿婿辈都回来定省,当令其陪侍痛饮一天,以叙别情。”宝玉更是弄得无言可对。老少年道:“贾君因为慕老先生大名,特来拜谒,不期倒是旧识。”宝玉道:“近日访西门都督,说起老先生愿自立真文明之法则,俾假文明之国有所取法,将以身里世界祭酒,所以特来瞻仰,快聆高论。实想不起从何处曾侍大教。”文明叹道:“谈何容易。老夫执掌政柄,当国五十年,经营缔造以有今日。尚有多少未酬之愿,正不知望谁可继志。儿辈又都恣力科学,无暇及此现在执政诸公。我虽同他们说过,又大都恐怕因此开了兵衅迟疑未发。倘老夫此愿得酬之后,或者世界可有文明之望。”老少年道:“不知老先生有何大愿?”文明道:“世界上凡是戴发含齿,圆颅方趾的,莫非是人类,不过偶有一二处教化未开,所以智愚不等。自上天至仁之心视之,何一种人非天所赋?此时红、黑、棕各种人,久沉于水火之中,受尽虐待,行将灭种。老夫每一念及,行坐为之不安。同是类,彼族何以独遭不幸!每想设法出之于水火,登之于衽席,无奈事体既远且大,总未曾筹得一个善法。”老少年道:“一干涉到此事,恐怕不能免战祸了。”宝玉道:“闻说美洲释于黑奴之后,那班黑人无以觅食,转徙流离,饿殍相望,倒不如为奴时的饱暖。生就了至愚的性质,只怕也不容易提挈得起来。”文明道:“老夫所以说此事既远且大,正是为此。出之于水火之后,还要代他筹一个衽席,方能了事。若徒出之于水火,待他自寻衽席,他便寻衽席不得,必至于再落水火而后已。不然,只要挟了兵力,侻离他的羁绊,何尝不可?无奈同他侻了羁绊之后,还要设法教育他,开他的智识,教得他具了自立的资格,方算大功成呢。”宝玉道:“这般说更难了。”文明道:“拿眼睛看人,最要辨别真假。倘使不是这里的真文明发达了,那些假文明之国,到此时还拿那文明面具欺人呢。就美洲释于黑奴而论,单看表面,岂不是文明举动、慈善事业?岂知那发起人却别具深心。他一心祗望做总统,无奈举他的人少,他才异想天开,提倡释于黑奴。以为此辈一经释放,得立于平等、自由地位,必定感我释放之恩,且又有了选举权,将来举总统时,一定要举我的了。谁知那黑人蠢如鹿豕,释于之后,无以为生,反不如从前当奴才的好。岂但不感他,还要恨也呢。”

  说话之间,东方英等弟兄三个,陆续都来家定省,华自立也带了妻子东方美来省丈人。文明道:“今日有远客在此,你们都来相见。我近来颇厌寂寞,难得故人过我,你们都陪着痛饮一天。”子婿辈都一一答应。文明又叫子女等都叫宝玉“世叔”,宝玉益发局促不安,暗想:这个老头子真是奇怪,我何尝见过他来,一定要说我是旧识。他儿子的胡子也很长了,何必要叫我世叔呢?问他,他又不肯说,真是莫名其妙。又想道:我且不管他,谅来断不是恶意。一面想,一面看他弟兄三个,除东方法是见过的,其余那两个,一样的都是生得一表堂堂,英姿飒爽。东方美温厚和平,自然庄重。只有华自立生就的一张焦黄脸儿,却不是病容。那焦黄当中,还是容光可鉴,浓眉大目,气象凛然。当下东方英等一面色笑承欢,一面应酬宾客,东方美也是落落大方,固然没有那轻浮样子,却也毫不羞缩,一样的应酬、说话。非但他自己不像以女子自居,就是同他对坐的人,也忘了他是个女子。老少年、宝玉和东方英谈谈商务,和东方法、华自立谈谈各种技艺,和东方德谈谈医理,又问问有什么新发明。东方德道:“医学新发明的,祗有制造聪明散,已经告成。此刻我要研究两个法子,但不知做得到做不到,祗可以尽了我的才力做去。倘使我毕生研究不出来,只可以待后起的了。”宝玉问研究什么,东方德道:“我想人生最不幸的是死,然而人人都逃不了一死。打算研究出一个不死之法来。人生最受累的是食,无论何等大事,非吃饱了不能辨。这吃饭又狠耽搁时候,每吃一顿饭,总要一刻时侯。一天祗算吃两顿,一年积算起来,单是吃饭的工夫,就占了九十个时辰,要耽搁了多少事?所以又打算研究一个不食之法。”宝玉道:“不食不死,岂非成了仙么?”东方德道:“我就因为相传那个道家服气长生之法,起初以为是个理想、寓言,及看看古人载籍,又似不尽诞妄,所以才发念研究。但是古人纵有此法,也不过是一人心得,秘不肯传。我是打算研究得了,普及众人的。”老少年道:“只管不死,不要有人满之患么?”东方德道:“只怕能得着了不死之法之后,便不生子了。不信,你但看古来所有讲仙讲道的书,何尝载有仙道生子的?古人虽未必想得到这一层,然而也可见得是个天然理想。”宝玉道:“果能如此,不是仙,倒是佛呢。”老少年道:“怎么是佛?”宝玉笑道:“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是出在佛经的么?”又问道:“方才老先生说,打算把那红、黑、棕各种人,都拯于水火,登诸衽席,但是苦于那些人愚蠢,怕难施教育。既有了制造聪明的法子,何不就拿来医他们呢?”东方德道:“这可不行。我这个制造聪明散,是当鼻烟闻了,可以滋长脑筋。脑筋多了,自然思想富足。其功用不过是助人思想,总要先有了思想的人,用了方能见功。他们那种全无思想之人,虽用了,也不见效。所以这东西,文明人用了,可以助长文明,野蛮人用了,又可以助长野蛮。那红、黑等人的思想,无非是一个懒字,若用了这个,他越发要想法子去懒了。”说的众人一笑。文明叹道:“我这要救红、黑人的思想,也是舍近图远,舍己从人,其实我们同种的堕入野蛮水火之中的不少呢。老夫当日未曾筹及此事,是一个极大的憾事。偏偏儿辈又都渐入科学一门,于政治上都不留心,此愿只能望小孙辈代偿的了。”

  谈说之间问起,才知道东方文明已是孙曾绕膝。孙子东方文、东方武、东方韬、东方钤,外孙华务本等,都在政府受有专职。曾孙东方新、东方盛、东方振、东方兴、东方锐、东方勇、东方猛、东方威,与及外曾孙华日进、华日新等,都已普通毕业,各就博门大学堂读书。元孙东方大同、东方大治,外元孙华抚夷等,都在幼儿园里受教育。至于各女眷,都在各女学堂里当教习。此时暑假,本要回家侍奉文明,文明因为他们终年辛苦,才得这一月来的休息,便叫他们都出去避暑,各图适意,免在家中拘束,并且年老之人也乐于清静。内中有几房媳妇,要略尽孝思,文明也再三推他们去避暑,说:“你们若不依我,便负了我爱惜你们的盛心。”各媳妇祗得都去了,三五天才回来省视一次。几个曾孙在学堂里,虽是暑假,却还在学堂自修,并未回家表过不提。

  且说当下已饮过了十多杯酒,喜得这里的酒吃了不醉,不过越吃心里越觉得快活,大有心养难爬光景。更兼过酒的都是果液,纵使多吃,也不觉饱胀。文明因问起宝玉从何处来,宝玉就把要到自由村寻薛蟠,和山东路上遇了强盗的话说了一遍。文明道:“薛文起肯住的地方,又由刘学笙引进,他又夸美了,这个去处,如何去得?至于将入敝境时,要先历一番劫运,也是天演的定例。”宝玉道:“老先生也识得薛舍亲么?”文明道:“会便没有会过,久闻大名了。”宝玉心中又是纳闷,暗想:这位老头子语言闪烁,今日可要闷死我了。正在纳闷时,忽然一阵酒气涌上心来,登时觉得十分快活,把闷气全都忘了。文明又道:“世兄一定要到自由村,这里东去二十里,有一个村,也叫自由村,是老夫昔年钓游之地,明日可以到那边逛逛,只怕比文起住的地方总好些。”说罢,又殷懃劝酒。这天足足的饮了一天。到薄暮时,东方英等陆续都辞去了。文明道:“老夫习静惯了,难得今天闹了一天。倘不是故人远来,儿辈回家省视,不过略谈些家常,我便打发他们走了。”宝玉道:“醉酒饱德,感何可言。但是曾从何处侍教过,委实茫然不觉,还望老先生明示。”文明笑道:“世兄今夕且在此下榻,细细的想一想,果然想不起来,明日再当奉告。”又叫童子收拾客房,以备二位安歇。才及上灯时分,文明便道:“老夫年耄,习惯早睡,恕失陪了。二位请谈谈再安置罢。”说着,便告辞进内去了。

  宝玉道:“我因为久仰这位老先生大名,特来晋谒,要快聆大教,以开茅塞。不料,反多了两个疑团。”老少年问那两个疑团,宝玉道:“第一件,他如何识得我?我何以总想不起来。”老少年道:“或者你忘记了,一时想不起来,也未可定。”宝玉道:“别的可以不记得,我生平不曾结识过有胡子的朋友,这总记得的。”老少年拈髭微笑道:“我呢?”宝玉也笑道:“你便是头一个。”老少年道:“还有一个什么疑团?”宝玉道:“他的三位少君,看着不过像四十岁的人,那位小姐,更是未曾满三十,怎么都有了曾孙了?这是几岁上生子的?”老少年道:“驻颜之法,世上还传有许多药方,这又何足为奇?”宝玉道:“这不过是欺人之说罢了。”老少年道:“你现成见的怎么是欺人?不过古人驻颜之方是用药,这里都是普及的。所以平常饮食之品都有驻颜之功。初行的时候,我们境内的老者,没有一个不返老还童呢。不信,你试验自己。你到了敝境有几天,身体觉得怎样了?”宝玉细细一想,果然近日走路轻健的了不得,身上也长了好些气力。猎大鹏那回,还觉着有点乏,海底猎那回,竟是气力愈用愈多了,因说道:“身体不错是好些,然而面目何以都会不老起来?这个有点不足信。”老少年道:“你看我有几岁?”宝玉道:“顶多不过四十内外罢了。”老少年大笑起来,说出一句话,害宝玉吃了一大惊。

  不知他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却说宝玉只看老少年年纪在四十内外,老少年大笑道:“恰好猜了个畸零也。”宝玉吃了一大惊,便问:“怎么讲?”老少年道:“贱齿今年虚度一百四十岁了。”宝玉摇头不信,老少年笑道:“我又不捐官考试,何必瞒年纪呢?”宝玉也笑道:“捐官考试,只有少报几岁,没有多报几岁的。”老少年道:“其实并不稀奇,将来别国学了我们的医学,也一样可以驻颜益寿的。一个人,不过靠着精神、血气以生,只要能设法调理得血气不枯竭,精神常充足就是了。须知人的寿命长短,正是医学精粗的凭据。像那种自己本国人皂寿命和人家一样,就先要夸说自己的医学如何精微,人家的如何粗糙,那才可笑呢!”宝玉听了这一百多岁不足为奇的话,越觉得心神仿佛起来。

  老少年道:“我的假期明日要满了,先要回去销假。你到那里呢?”宝玉道:“我要到自由村,去瞻仰文明老先生的老宅。”老少年道:“那么明日要暂别了。早点安歇罢,明日好早点起来。”于是各人就榻安歇。

  宝玉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起来坐了一回,重复睡下。正要朦胧睡着,只见童子拿了一封信来,说道:“来人立等回信。”宝玉看那封面时,写得清清楚楚的:送文明境界,东部仁字第一区,东方寓内,交贾某云云,却是吴伯惠的笔迹。暗想:他何以知道我在这里呢?拆开看时,内中却是要请宝玉即刻回上海,有要紧事的话。宝玉问童子道:“来人呢?”童子道:“在外面。”宝玉起身到外面去,却是黄福。黄福见了宝玉,便走前两步,请了个安,道:“敝上请老爷就到上海一转,有要紧事。”宝玉道:“你等我雇了个飞车去。”黄福道:“不必飞车,已备马在这里了。”宝玉看时,果然有两匹马在那里,便跨上了马,黄福也上马相随。撒幵辔头,那马便追风逐电而去。过了几处高山,历尽许多荆棘,走到一处海边,看见泊着一艘轮船。宝玉勒住马,要想上轮船去,谁知黄福那匹马收勒不住,径撺到海里,却在海面上翻波踏浪的向前驰骤。宝玉大喜,也纵辔跟去,果然这匹马也是一样在海面上走。心中暗暗想道:从前听见人说,千里马渡水、登山如履平地,我只不信,原来是真正有的。

  两匹马跑了许久,便到了上海。吴伯惠欢喜迎接,说了好些别后的话,宝玉便问有甚么紧要的事,伯惠笑道:“并没有要紧事,不过许久不见了,请你来会会谈谈,并且同你去各处游历。”宝玉道:“我自从到了文明境界,一切都汉观止了,再游历甚么呢?”伯惠道:“你原来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之后,出了好些新闻。两宫回銮之后,次第举行新政,一切都同戊戌那年差不多。不过戊戌那年是雷厉风行,这回是慢腾腾的举动,所以不甚见效。忽然为了美国人禁止华人入境的约,到了改约之期,中国商界、学界的人,因为他名是禁工,实系要禁绝中国人,所以商量了一个抵制之法,相戒不用美货。由上海倡起,各省各埠一齐向应,没有一处不开会、演说。一连几个月内,没有一天不是函电交驰的。这事传到了北京,政府里听见这个消息,便知道中国民气可用。适值又有人上了条陈,说照这样模糊影向的行新政,是不能见效的。必要立宪,方才有用。不然,但看日俄交战,日本国小而胜,俄国国大而败。日本人并不曾有甚么以小敌大的本领,不过是一个立宪,一个专制。这回战事不算以小胜,大只算以立宪胜专制罢了。这个条陈上去,朝廷也感悟了,思量要立宪,只是没个下手处。于是就派了五位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五位大臣分头出洋,去了多时,把各国一切窍要,都查考明白了。在京里设了个宪政局,五位大臣每日到局,各把考来的宪法互相比较。这条英国的好,便用英国的;那条日本的好,便用日本的。还有不合中国用的,便删了去。各国还没有,中国不能少的,就添出来。斟酌尽善了,便布了宪政。果然立宪的功效,非常神速,不到几时,中国就全国改观了。此刻的上海,你道还是从前的上海么?大不相同了。治外法权也收回来了,上海城也拆了,城里及南市都开了商场,一直通到制造局旁边。吴淞的商场也热闹起来了,浦东开了会场,此刻正在那里开万国博览大会。我请你来,第一件是为这个。这万国博览大会,是极难遇着的,不可不看看。第二件是看万国和平会。此刻和平会被各国公议到中国来办,举中国皇帝做会长。北京永定门外,已经盖了一所极大极大的会场。这里博览会开过之后,便是和平会第一次开会。我们看过博览会,便到北京去走一次。”宝玉恍恍惚惚的道:“中国也有今日么?”伯惠道:“我们看博览会罢。”说着,拉了宝玉出去。一出门外便是会场,各国分了地址,盖了房屋,陈列各种货物。中国自己各省也分别盖了会场,十分热闹,稀奇古怪的制造品,也说不尽多少。宝玉正在那里看中国官书局新出版的书,忽见东方文明在前面。宝玉撂下了书,要去和他说话,谁知就不见了。俯仰之间,笕得身子在轮船上,那轮船走的十分快捷。看看两岸,全是高大房屋,烟囱如林,不觉自言自语道:“这是那里呢?向来没有到过。”忽听得伯惠在背后道:“这里是扬子江呀!”宝玉回头问道:“长江两面,那里有许多房屋?”伯惠道:“你还不知道呢?此刻从吴淞起,一直到汉口,两岸全是中国厂家,接连不断的了。”一转眼间,船已到了汉口。不知怎样,那身子却又在火车上面。那十车走的风驰电掣一般,两旁桑林、茶林、稻田、麦田都好像往后飞驶。众人纷纷下车,宝玉也下了车。抬头一看,路旁一所极大的房子,房子前面一片空场。空场上竖了一枝插天高的旗杆,挂着一面飞龙黄旗,迎风招展。另外有一根长绳,从旗杆顶直连到舴顶上,沿绳挂着五洲万国的国旗。看那房子门口时,凿了“万国和平会”五个字,都用飞金铺了,映着日光,十分耀目。宝玉便踱了进去,只见里面设了一个大会场,中国、外国的人坐满场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坐了半天,还是寂寂无声。忽听得一阵铃向,耳边有人悄悄的说道:“主席的上台了,这便是中国皇帝。”宝玉回头一看,正是伯惠和他说话。正要答时,忽听得一阵鼓掌之声如雷震耳。忙向台上看时,讲席上站着的却是东方文明,演说道:“今日万国和平会开会之第一日,蒙各国公举朕为会长。各国或皇帝亲临或派大员代表,都在此莅会。朕忝为会长,当先宣布宗旨,待各国君长、大员共商办法。此会既名和平会,当就以和平为宗旨。然而开此和平会,求何等之和平,不得不言布明白。和平会不仅求万国国家和平而已,单求国家和平,是国际上问题,范围未免太小,达于极点,不过免兵衅而已。此和平会当为全球人类求和平,而各国政府,当担负其保护和平之责任。如红色种、黑色种、棕色种,各种人均当平等相待,不得凌虐其政府及其国民。此为人类自为保护,永免苛虐。如彼族程度或有不及,凡我文明各国,无论个人、社会:对于此等无知识之人,均有诱掖教育之责任。”宝玉听到此处,不觉鼓掌,合场的人也掌声雷动。主席的又道:“不得以彼为异族、异种,恃我强盛,任意欺凌!故自此次开会之后,当消灭强权主义,实行和平主义。”合场上下一齐鼓掌。宝玉鼓掌不已,又要顿足。谁知一顿足,却脚踏了空,一落千丈,两眼登时昏黑,吓的一身冷汗。勉强睁开双眼看时,原来还睡在东方文明家里客房里面的床上,竟是一场大梦。

  看看司时器,已是寅正一刻,天还没十分大亮。觉得燥热,便起来到外面乘凉。走到外面,谁知东方文明已经起来了,在院子里看荷花。宝玉道:“老先生好早。”文明道:“老夫自习静以来,一向早睡早起。世兄何以也如此之早?”宝玉道:“偶然醒了,便起来。像老先生这等早起,也难得呢。”两人就在院子里瓷上坐着对谈。文明道:“世兄夜来可想得着何处与老夫会过?”宝玉道:“委实想不起,还祈明示。”文明叹道:“那一年令祖母史太君仙逝之后,在热丧里面,世兄可曾会迥甚么客来?”宝玉回头一想道:“没有会甚么客。”文明道:“再想想可有甚么亲友投到府上?”宝玉再四的想了一回道:“只有金陵甄家投到。”文明道:“那就是了。那时世翁在苫次,藉草坐地。我们相会,不便高坐。世翁还体谅卑幼,回避出去,让我们谈天呢。怎么就忘了?”宝玉大惊道:“那是甄世兄呀!怎么就是老先生,又复姓东?”文明道:“东方是老夫本姓。初因甄氏无嗣,承祧过去。后来甄氏自生了儿子,我便归了家。那一年相见时,老夫说了几句经济话,世兄便面有不满之色。那时老夫便知世兄不是同调。不期一别若干年,又得相会。然而世兄是无忧无虑,从不识不知处过来,所以任凭历了几世几劫,仍是本来面目。老夫经营缔造了一生,到此时便苍颜鹤发,所以相见就不认得了。”宝玉听了如梦初醒,暗想:他不提起,我把前事尽都忘了。我本来要酬我这补天之愿,方才出来,不料功名事业,一切都被他全占了,我又成了虚愿了。此刻不如且到自由村去,托在他庇荫之下罢。正这么想着,老少年也起来了。栉沐盥洗过,后少年要回去销假,宝玉也要到自由村,遂一同别过东方文明出来,各雇一辆飞车。宝玉握着老少年的手道:“萍水相逢,多承提挈,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弟有一物,谨以持赠,虽非至宝,倒也罕有的,非玉、非石,乃弟受生时含于口内带来的。足下或留以自玩,或送至博物院,任听尊便。”说罢,把”通灵宝玉”递过去,老少年接了,再三称奇道谢。原来,贾宝玉因为补天之愿已被甄宝玉占了头筹,留下此物,非徒无用,而且不免睹物伤情,不如不见的好,所以慷慨赠了老少年,自上飞车向自由村去了。

  老少年受了那“通灵宝玉”,不胜惊怪。上了飞车,沿路把玩。只因天气炎热,便开了车窗,将身凭在窗口纳凉,手中仍旧把玩那通灵宝玉。不料偶一失手,那通灵宝玉直跌下去。老少年忙叫降下去,一面把眼睁着看那玉,只见他越跌下去越大,直跌到一个山凹里去,分明看得清楚。飞车到山脚下停住了,老少年认得这座山,系在东部仁字第十万区内,山名灵台方寸山。走到山凹里看时,现出一个山洞,洞口上凿了“斜月三星洞”五个字,也是老少年常到之地。寻那通灵宝玉,那里寻得着,便连影子也没了。只见洞口竖着一块峨嵯怪石,生得玲珑剔透,窍窍相通,石面是一抹平的,平面上凿了许多字。老少年看时,却是一篇绝世奇文,约有十二三万言光景。暗想:这等一篇奇文却藏之深山,无人可见,未免可惜了。我何不抄了下来,公之于世呢?无奈身边没有纸笔,便忙忙的坐了飞车,到市上去买了来。再看石面时,那一篇奇文后面,又添出一首歌来,歌曰:方寸之间兮有台曰灵,方寸之形兮斜月三星。中有物兮通灵,通灵兮蕴日月之精英。戴发兮含齿,蒿目时艰兮触发其热诚。悲复悲兮世事,哀复哀兮后生。补天乏术兮岁不我与,群鼠满目兮恣其纵横。吾欲吾耳之无闻朽,吾耳其能听!吾欲吾目之无睹兮,吾目其不瞑!气郁郁而不得抒兮吾宁暗以死,付稗史兮以鸣其不平。老少年一并抄了下来,带了回去。要想付之梨枣行世,又恐怕那篇奇文深奥,人家不能全懂。被那一孔之儒见了,又要以意臆度,字训句诂,胡说乱道,反失了真。于是除了日间办公事之外,夜静时便取那篇奇文过来,照他的意思,改成演义体裁,纯用白话,以冀雅俗共赏,取名就叫《新石头记》。从,此女娲氏用剩的那一块石就从大荒山青埂峰,搬到文明境界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去了。看官如果不信,且请亲到那里去一看,便知在下的并非说谎。然而,必要热心血诚,爱种爱国之君子,萃精会神,保全国粹之吏夫,方能走得到,看得见。若是吃粪媚外的人,纵使让他走到了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也全然看不见那篇奇文。你道为何?原来那篇奇文是预备丈夫读,不预备奴隶读;预备君子读,不预备小人读。所以,那吃粪媚外的奴隶、小人,到了那里,那石面上便幻出几行蟹行斜上的字,写的是:All Foreigners thoushalt worship;Be always in sincere friendship。

  This the way to get bread to eat and money to spend。

  And upon this thy family'sliving will depend;There's one thing nobody can guess:Thycountrymenthou can stop press。

  译文:你崇拜所有的洋人,老会显出诚挚的神情。

  这是获得面包与金钱的妙法,且一家人靠此为生。

  只是一件事没能想到:你的同胞无法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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