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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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闻宇宙大矣,何所不有。宣尼“不语怪”,非谓无怪之可 语也。乃龌龊,老儒谓目不亲非圣之书抑何坐井观天耶!泥丸 封口,自甘固陋。独不观乎天之风月,地之花鸟,人之歌舞,非 此不成其为三才乎从来可欣可羡可骇可愕之事,自曲士观之 甚奇,自达人观之甚平。吾尝浮沉八股道中,无一生趣。月之 夕,花之晨,衔觞赋诗之余,登山临水之际,稗官野史,时一 展玩。诸凡神仙妖怪,国士名姝,风流得意,慷慨情深等语,千 转万变,靡不错陈于前,亦足以送居诸而破岑寂。岂其詹詹学 一先生之言而以号于人曰“此夫出自齐谐之口者也”而摈不复 道耶虽然诗三百篇,不废郑卫,要以“无邪”为归。假令不 善读诗者,而徒侈淫哇之词,领忘惩创之旨,虽多亦奚以为!是 集也,奇而法,正而葩,纤合度,修短中程,才情妙敏,踪 迹幽玄。其为物也多姿,其为态也屡迁。斯亦小言中之白眉者 矣。昔人云:“我能转法华,不为法华转。”得其说而并得其所 以说,则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纵横流漫而不纳于邪,诡谲浮 夸而不离于正。不然,始而惑,既而溺,终而荡。“尽信书则不 如无书”,有味乎于舆氏之言哉。不佞,懒如嵇,狂如阮,慢如 长卿,迂加元稹,一世不可余,余亦不可一世。萧萧此君而外, 更无知已。啸咏时每手一编,未尝不临文感慨,不能喻之于人。 窃谓开卷有益,夫固善取益者自为益耳。戊午,天孙渡河后三 日,晏坐南窗,凉风飒至,绿筠弄影。左蟹鳌,右酒杯,拍浮 ,漫兴书此,以告夫世之读《艳异编》者。

玉苟茗居士汤显祖题

卷一·星部

郭翰

太原郭翰,少简贵,有清标,姿度美秀,善谈论,工草隶。早孤,独处。当盛暑,乘月卧庭中,时时有微风,稍闻香气渐浓,翰甚怪之。仰视空中,见有人冉冉而下,直至翰前,乃一少女也。明艳绝代,光彩溢目。衣玄绢之衣,曳罗霜之帔,戴翠翘凤凰之冠,蹑琼文九章之履。侍女二人,皆有殊色,感荡心神。翰整衣巾,下床拜谒,曰:“不意尊灵回降,愿垂德音。”女微笑曰:“吾天上织女也。久无主对,而佳期阻旷,幽思盈怀,上帝赐命而游人间。仰慕清风,愿托神契。”翰曰:“非敢望也。”益深所感。女为敕侍婢,净扫室中,张湘雾丹之帷,施水精玉华之簟。转惠风之扇,宛若清秋。乃携手升堂,解衣共寝。其衬体红脑之衣,似小香囊,气盈一室。有同心亲脑之枕,覆一双缕鸳文之衾。柔肌腻体,深情密态,妍艳无匹。欲晓辞去,面粉如故。试之,乃本质。翰送出户,凌云而去。自后,夜夜皆来,情好转切。翰戏之曰:“牛郎何在,哪敢独行”对曰:“阴阳变化,关渠何事且河汉隔绝,无可复知,总复知之,不足为虑。”因抚翰心前曰:“世人不明瞻瞩耳!”翰又曰:“卿既寄灵辰象,辰象之间,可得闻乎”对曰:“人间观之,只见是星,其中自有宫室居处,诸仙皆游观焉。万物之精,各有象在天,在地成形,下人之变,必形于上也。吾今观之,皆了了自识。”因为翰指列星分位,尽详纪度。时人不悟者,翰遂洞晓之。后将至七夕,忽不复来。经数夜方至。翰问曰:“相见乐乎”笑而对曰:“天上哪比人间,正以感运当尔,非有他故也。君无相忘。”问曰:“卿何来迟”答曰:“人中五日,彼一夕也。”又为翰致天厨,悉非世物。徐视其衣,并无缝。翰问之。谓曰:“天衣本非针线为也。”每去,则以衣服自随。  

经一年,忽于一夜,颜色凄恻,涕泪交下,执翰手曰:“帝命有程,使当永诀。”遂呜咽不自胜。翰惊惋曰:“尚余几日”对曰:“只在今夕耳!”遂悲泣,彻晓不眠。及旦,抚抱分别。以七宝枕一枚留赠,约明年某日,当有书相问。翰答以玉环一双,便履空而去。回顾招手,良久方灭。翰思之成疾,未尝暂忘。明年至期,果使前日侍女将书函至。翰遂开缄,以青缣为纸,铅丹为字,言词清丽,情意重叠。末有诗二首,诗曰:  

河汉虽云阔,三秋尚有期。  

情人终已矣,良会更何时。

又曰:

朱阁归清汉,琼宫御紫房。 

佳期空在此,只是断人肠。

翰以香笺答书,意情甚切,并有酬赠二诗曰:

人世将天上,由来不可期。 

谁知一回顾,交作两相思。又曰:

赠枕犹香泽,啼衣尚泪痕。 

玉颜霄汉里,空有往来魂。

自此而绝。 

是岁,太史奏:“织女星无光。”翰思不已,人间丽色不复措意。复以继嗣大义须婚,强娶程氏女,殊不称意。复以无嗣,遂成反目。翰官至侍御史而卒。 张遵言传南阳张遵言,求名下第,途次商山山馆。中夜晦黑,因起厅堂,督刍秣,见东堂下一物,凝白曜人。使仆者视之,乃一白犬,大如猫,鬓睫爪牙皆如玉,毫彩清润,莹泽可爱。遵言怜爱之,目为捷飞。言骏奔之捷,甚于飞也。常与之俱。初,令仆人张志诚袖之,每饮饲,则未尝不持目前。时或饮食不快,则必伺其嗜而之。苟或不足,宁自辍味,不令捷飞不足也。一年余,志诚袖行意已懈倦。由是,遵言每行自袖之,饮食转加精爱。夜则同寝,昼则同处,首尾四年。 

后遵言因行于梁山路。日将夕,天且阴,未至诣所而风雨骤来。遵言与仆等隐大树下。于时昏晦,默亡所睹,忽失捷飞所在。遵言惊叹,命志诚等分头搜讨,未获。次忽见一人,衣白衣,长八尺余,形状可爱。遵言豁然,如月中立,各得辨色。问白衣人:“何许来,何姓氏”白衣人曰:“我姓苏,第四。”谓遵言曰:“我已知子姓字矣。君知捷飞去处否则我是也。今君灾厄会死,我缘受君恩深,四年已来,能待我至于尽力辍味,曾无毫厘悔恨。我今誓脱子厄,然须损十余人命耳。”言讫,乘遵言马而行,遵言步以从之。方十里许,遥见一冢,上有三四人,衣白衣冠,人长丈余,手持弓剑,形状瑰伟。见苏四郎,俯偻迎趋而拜。拜讫,莫敢仰视。四郎问:“何故相见”白衣人曰:“奉大王帖,追张遵言秀才。”言讫,偷目盗视遵言。遵言恐欲踣地。四郎曰:“不得无礼!我与遵言往还,尔等须与我且去!”四人忧恚,啼泣而去。四郎谓遵言曰:“勿优惧,此辈亦不能戾君。”更行十里,又见夜叉辈六七人,皆持兵器,铜头铁额,状貌皆可憎恶,跳梁企踯,进退狞望。遥见四郎,戢毒栗立,惕伏战竦而拜。四郎喝问曰:“作何来”夜叉等霁狞毒,为戚施之颜,肘行而前曰:“奉大王帖,专取张遵言秀才。”偷目盗视之,状如初。四郎曰:“遵言,我之故人,取固不可也。”夜叉等一时叩头流血而言曰:“在前白衣者四人,为取遵言不到,大王已各使决铁杖五百,死者活者未分。四郎今不与去,某等尽死。伏乞哀其性命,暂遣遵言往。”四郎大怒,叱夜叉。夜叉等辟易崩倒者数十步外,流血跳迸,涕泪又言。四郎曰:“小鬼等敢尔!不然且急死。”夜叉等啼泣咽呜而去。四郎又谓遵言曰:“此数辈甚难与语。今既去,则奉为之事成矣。”行七八里,见兵仗等五十余人。形神则常人耳。又列拜于四郎前。四郎曰:“何故来”对答如夜叉等。又言曰:“前者夜叉、牛叔良等七人,为追张遵言不到,尽已付法,某等惶惧,不知四郎有何术救得某等全生”四郎曰;“第随我来,或希冀耳。”凡五十人,言可者半。须臾,至大黑门。又行数里,见城堞甚严。有一人,具军容,走马而前,传王言曰:“四郎远到,某为所主有限法,不得迎拜于路,请且于南馆少休,即当邀迂。”入馆未安,信使相继而召:“兼屈张秀才。”俄而从行,宫室栏署,皆真王者也。入门,见王披衮垂旒,迎四郎酬拜。四郎酬拜。起,甚轻易,言词唯唯而已。大王尽礼,前揖四郎升阶。四郎亦微揖而上。回顾遵言曰:“地主之分,不可不尔。”王曰:“前殿浅陋,不足四郎居处。”又揖四郎,凡过殿者三,每殿中皆有陈设,盘榻食具,供帐之备。至四重殿方坐。所食之物及器用,皆非人间所有。食讫,王揖四郎上夜明楼。楼上四角柱,尽饰明珠,其光如昼。命酒具乐,饮数巡,王谓四郎曰:“有侑酒者,欲命之。”四郎曰:“有何不可。”女乐七八人,饮酒者十余人,皆神仙间容貌妆饰耳。王与四郎,各衣便服,谈笑亦邻于人间少年。有顷,四郎戏一美人。美人正色不接。四郎又戏之,美人怒曰:“我是刘根妻,为不奉上元夫人处分,以涉于此,君子何容易乎!中间许长史,于云林王夫人会上,轻言某已赠语,杜兰香姊妹至多微言,犹不敢掉谑,君何容易耶!”四郎怒,以酒卮击牙盘。一声,其柱上明珠,毂毂而落,瞑然亡所睹。遵言良久懵而复醒,原在所隐树下,与四郎及鞍马同处。四郎曰:“君已过厄矣,与君便别。”遵言曰:“某受生成之恩已极矣,都不知四郎之由,以归感戴之所。又某之一生,更有何所赖也”四郎曰:“吾不能言。汝但于商州龙兴寺东廊缝衲老僧处问之可知矣。”言毕,腾空而去。 天已向曙,遵言遂整辔适商州。果于龙兴寺见缝衲老僧,遂礼拜。初甚拒遵言。遵言求之不已。夜深乃曰:“君子苦求,焉得不应。苏四郎者,太白星精也。大王者,仙府谪官也。今居于此。”遵言又以事问老增,僧竟不对,曰:“君已离此厄矣。”勖遵言,令归馆谷。明辰寻之,已不知其处所矣。

卷一·神部

汝阴人

汝阳男子姓许,少孤,为人白皙,有姿调,好鲜衣良马,游骋无度。尝牵黄犬逐兽荒涧中,倦息大树下。村高百余尺,大数十围,高柯旁挺,垂阴连数亩。仰视间,枝悬一五色彩囊。以为误有遗者,巧取归。而结不可解,甚爱异之,置巾箱中。向暮,化成一女子,手把名纸直前云:“王女郎令相闻。”致名讫,遂去。有顷、异香满室,浙闻车马之声。许出户,望见列烛成行。有一少年,乘公马,从十余骑在前,直来诣许。曰:“小妹粗恶,窃慕盛德,欲托良缘于君子。如何”许以其神。不敢苦辞。少年即命左右,洒扫净室。须臾,女车至,光香满路。侍女乘马,数十人,皆有美色,持步障,拥女郎下车,延入别室,帏帐茵席毕具。家人大惊,视之皆见。少年促许沐浴,进新衣。侍女扶人女室。女郎年十六七,艳丽无双,着青。珠翠璀错,下阶答拜。共行礼讫,少年乃去房中。施云母屏风、芙蓉翠帐,以鹿瑞锦幛映四壁。大设珍肴,多诸异果,甘美鲜香,非人间者食。器有七子螺、九枝盘、红螺杯、蕖叶碗,皆黄金隐起,错以瑰玫。金贮车师菊酒,芬馨酷烈。座置连心蜡烛,悉以紫玉为盘,光明如昼。许素轻薄无检,又为物色夸炫,意甚悦之,坐定问曰:“鄙夫固陋,蓬室湫隘,不意乃能见顾之深,欢惧交并,未知所措。”女答曰:“大人为中乐南部将军,不以儿之幽贱,欲使托身君子,躬奉砥砺。幸遇良会。欣愿诚深。”又问:“南部将军今何也”曰:”是蒿君别部所治,若古之四镇将军也。”酒酣叹曰:“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词韵清媚,非所见闻。”又援筝作飞鸿别鹤之曲,宛颈而歌,为许送酒,清声哀畅,容态荡越,殆不自持。许不胜其情,遽前拥之,仍征聘而笑曰:“既为师人感悦之机,又玷上容柱缨之笑,如何”因顾令撤筵,去烛就帐,恣其欢押。丰肌弱骨,柔滑如饴。明日,遍召家人,大申妇礼,赐与甚厚。积三日,前少年又来,曰:“大人感愧良甚,愿得相见,使某奉迎。”乃与俱去。至前猎处,无复大树矣。但见朱门素壁,若今大官府中。左右列兵卫,皆迎拜。少年引入,见府君冠平天帻;绛纱衣,坐高殿上。庭中排戟设纛。许拜谒,府君为起,揖之,升阶,劳慰曰:“少女幼失所恃、幸得把奉高明,感庆无量。然此亦冥期神契,非至情相感,何能及此。”许谢乃入内。门宇严邃,环廊曲阁,连豆相通。中堂高会,酣宴正欢。因命设乐,丝竹繁错,曲度新奇。歌妓数十人,皆妍冶上色。既罢,乃以金帛厚遗之,并资仆马,家遂赡给,仍为起宅于里中、皆极丰丽。女郎善玄素养生之计,许体力精爽,倍于常矣,以此知其审神人也。后时一归,皆女郎相随,府君辄馈送甚厚。数十年,有子五人,而姿色无损。后许卒,乃携俱去,不知所在也。 

沈警

沈警,字玄机,吴兴武康人也。美风调,善吟咏,为梁东宫常侍,名著当时。每公卿宴集,必致骥邀之。语曰:“玄机在席,颠倒宾客。”其推重如此。后荆楚陷没,入周为上柱国。奉使秦陇,途过张女郎庙。旅行多以酒肴祈祷,警独酌水,具祝词曰:“酌彼寒泉水。红芳掇岩谷,虽致之非远,而荐之略俗。丹诚在此,神其感录。”既暮,宿传舍。凭轩望月,作《风将雏·含娇曲》,其词曰:

命啸无人啸,含娇何处娇。 

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

又续为歌曰:

靡靡春风至,微微春露轻。 

可惜关山月,还成无用明。

吟毕,闻帘外叹赏之声。复云:“闲宵岂虚掷,朗月岂无明。”音旨清婉,颇异于常。忽见一女子,褰帘而入,再拜云:“张女郎仲妹,见使致意。”警异之,乃具衣冠。未离坐,而二女已入,谓警曰:“跋涉山川,固劳动止。”警曰:“行役在途,春宵多感,聊因吟咏,稍遣旅愁。岂意女郎狎降仙驾。愿知伯仲。”二女郎相顾而笑之。大女郎谓警曰:“妾是女郎妹,适庐山夫人长男。”指小女郎云:“适衡山府君小子。并以生日,同觐大姊。属大姊今朝层城未旋。山中幽寂,良夜多怀,辄欲奉屈,无惮劳也。”遂携手出门,共登一辎轿车,驾六马,驰空而行。俄至一处,朱楼飞阁,备极焕丽。令警止一水阁,香气自外入内,帘幌多金缕翠羽,饰以珠讥,光照室内。须臾,二女郎自阁后冉冉而至,揖警就坐,又具酒肴。于是大女郎弹箜篌,小女郎援琴,为数弄,皆非人世所闻。警嗟赏良久。愿请琴写之。小女郎笑之,谓警曰:“此是秦穆公、周灵王太子神仙所制,不愿传于人间。”警

粗记数弄,不复敢访。及酒酣,大女郎歌曰:

人神相合兮后会难,邂逅相遇兮暂为欢。 

星汉移兮夜将阑,心未极兮且盘桓。

小女郎歌曰:

洞萧响兮风生流,清夜阑兮管弦遒。 

长相思兮衡山曲,心断绝兮素陇头。

又歌曰:陇上云车不复居,湘江斑竹泪沾余, 

谁念衡山烟雾里,空着雁足不传书。

警乃歌曰:义起曾历许多年,张硕凡得几时怜,  

何意今人不及昔,暂来相见更无缘。

二女郎相顾流涕,曾亦下泪。小女郎谓警曰:“兰香姨、智瑛姊亦常怀此恨矣。”警见二女郎歌咏极欢,而未知密契所在。警顾小女郎曰:“润玉,此人可念也。”良久,大女郎命履,与小女郎同出。及门,调小女郎曰:“润玉,可便伴沈郎寝。”警欣感如不自得,遂携手入门,已见小婢前施卧具。小女郎执警手曰:“昔从二妃游湘川,见君于舜帝庙,读湘王碑。此时忆念颇切。不谓今宵得谐宿愿。”警亦备记此事,执手款叙.不能已也。小婢丽质,前致词曰:

“人神路隔,别后会赊。况桓娥妒人,不肯流照;织女无赖,已复斜河。寸阴几时,何劳烦琐。”

遂掩户就寝,备极欢昵。将晓,小女郎起谓警曰:“人神事殊,无宜于昼,大姊已在门首。”警于是抱持致于膝,共叙离别。须臾,大女郎即复至前。相对流涕,不能身已。复置酒,警歌曰:

时值行人心不平,那宜万里阻关情。  

只今陇上分流水,更泛从来哽咽声。

警乃赠小女郎指环。小女郎赠警金合欢结,歌曰:

心缠几万结,缕系几千回。 

结怨无穷极,结心终不开。

大女郎赠警瑶镜子,歌曰;

忆昔窥瑶镜,相看望明月。 

彼此俱照人,莫令光影灭。

赠答颇多,不能备记,粗忆数首而已。遂相与出门,复驾辎姘车,送至下庙,乃执手呜咽而别。及至馆,怀中探得瑶镜、金缕结。良久,乃言于主人。夜而失所在。时同旅咸怪警夜有异香。警后使回,至庙中,于神座后得一碧笺,乃是小女郎与警书,各叙离情。书末有篇云:“飞书报沈郎,寻已到衡阳。若存金石契,风月两相望。” 

从此遂绝矣。  

刘子卿宋刘子卿,徐州人也,居庐山虎溪。少好学,笃志忘倦,常慕幽闲,以为养性。恒爱花种树。其江南花木,溪庭无不植者。文帝元嘉三年春,临玩之际,忽见双蝶,五彩分明,来玩花上,其大如燕。一日中,或三四往复。子卿亦讶其大繁。旬有三日,月朗风清。其歌吟之际,忽闻叩肩。有女子笑语之音。子卿异之。谓左右曰;“吾居此溪五岁,人向无能知,何有女子而诣我乎此必有异。”乃出户。见二女,各十六七,衣服霞焕,容止甚都。谓子卿曰:“君常怪花间之物。感君之爱,故来相诣,未度君子心若何”子卿延之坐,谓二女曰:“居止僻陋,无酒叙情,有惭于此。”一女曰:“此来之意,岂求酒耶。况山月已斜,夜将垂晓,君子岂有意乎”子卿曰:“鄙夫惟有茅斋,愿申缱绻。”二女东向坐者,笑谓西坐者曰:“今宵让姊,余夜可知。”因起,送子卿之室。又谓子卿曰:“即闭户双栖,同衾并枕,来夜之欢,愿同今夕。”乃去。及晓,女乃请去。子卿曰:“幸遂缱锩,复更来乎一夕之欢,反生深恨。”女抚子卿背曰。“具小妹之期,后即次我。”请出户。女曰:“心存意在,特望不渝。”出户,、不知踪迹。  

是夕,二女又至,宴好如前。姊谓妹曰:“我且去矣。昨夜之欢,今留与汝。汝勿贪多恨少,误惑刘郎。”言讫,大笑,乘风而去。如是同寝。子卿问女曰:“我知卿二人,非人间之有,愿知之。”女曰:“但得佳妻,何劳执问。”乃抚子卿曰:“郎但申情爱,莫问闲事。”临晓将去,谓子卿曰:“我姊妹实非人间之人,亦非山精物魅。若说于郎,郎必异传,故不欲笑于人世。今者与郎契合,亦是姻缘。慎迹藏心,勿使人晓。即姊妹每旬更至,以慰郎心。”乃去。常十日一至,如是者数年。后子卿遇乱还乡,二女遂绝。庐山有康王庙,去所居二十里余。子卿依稀有如前遇,疑此是之。韦安道京兆韦安道,起居舍人贞之子。举进士,久不第。唐大足年中,于洛阳早出。至慈惠里西门,晨鼓初发,见中衢有兵仗,如帝者之卫,前有甲骑数十队,次有宦者持大仗,衣画裤于夹道。前趋亦数十辈。又见黄屋左纛,有月旗而无日旗。又有近侍才人、宫监之属,亦数百人。中有飞伞,伞下见衣珠壁之服,乘大马,如后妃之饰,美丽光艳,其容动人。又有后骑,皆妇人之官,持钺负弓矢,乘马从,亦千余人。  时天后在洛,安道初谓天后之游幸。时天尚未明,问同行者,皆云不见。又怪衢中金吾街吏不为静路。久之渐明,见有后骑一宫监,驰马而至。安道因留问之:“前所过者,非人主乎”宫监曰:“非也。”安道请问其事,宫监但指慈惠里之西门曰:“公但自此去,由里门循墙而南行百余步,有朱扉西向者,叩之问其由,当自知矣。”安道如其言,叩扉久之,有朱衣宦出应门曰:“公非韦安道乎”曰:“然。”宦者曰:“后土夫人相候已久矣。”遂延入。见一大门,如戟门者,宦者入通。顷之,又延人,有紫衣宫监与安道叙语于庭。延入一宫中,置汤沐。顷之,以大箱奉美服一袭,其间有青袍牙笏,青绶及靴毕备,命安道服之。官监曰:“可去矣。”遂乘安道以大马,女骑导从者数人。宫监与安道联辔,出慈惠之西门,由正街西南,自通利街东行,出建春门,又东北行,约二十余里,渐见夹道城,守者拜于马前而去。凡数处,乃至一大城,甲士守卫甚严,如王者之城。几经数重,遂见飞楼连阁,下有大门,如天子之居,而多宫监。安道乘马,经翠楼朱殿而过。又十余处,遂入一门内,行百步许,复有大殿。上陈广筵众乐,罗列樽俎。九奏万舞,若钧天之乐。美妇人数十,如妃主之状,列于筵左右。前所与同行宫监,引安道自西阶而上。顷之,见殿内宫监如赞者,命安道殿间东向而立,顷之,自殿后门见卫从者先罗立殿中,乃微闻环佩之声,有美妇人备首饰衣,如谒庙之服,至殿间西向,与安道对立。乃是前于慈惠西街飞伞下所见者也。宫监乃赞曰:“后土夫人,乃冥数合为匹偶。”命安道拜,夫人受之;夫人拜,安道受之,如人间宾主之礼。遂去礼服,与安道对坐于筵上。前所见十数美好人,亦列坐于左右。奏乐饮馔,及昏而罢。则以其夕偶之,尚处子也。  

如此者盖十余日,其所服御饮馔,皆如帝王之家。夫人因谓安道曰:“某为子之妻,子有父母,不告而娶,不可谓礼,愿从子而归,庙见舅姑,得成夫之礼,幸也。”安道曰:“诺。”因下令,命车驾,即日告备。夫人乘黄犊之车,车有金壁宝玉之饰,盖人间所谓库车也。上有飞伞覆之,车徒宾从如慈惠西街所见。安道乘马,从车而行。安道左右侍者十数人,皆才官宦者之流。行十余里,有朱幕供帐,女吏列于后,行宫供顿之所。夫人遂人供帐中,命安道与同处。所进饮膳华美。顷之,又下令,命去所从车骑,减去十七八。相次又行三数里,复下令去从者。及至建春门,左右才有二十骑人马,如王者之游。既人洛阳,欲至其家,安道先入。家人怪其车服之异。安道遂见其父母。二亲惊愕。久之,谓曰:“不见尔者盖月余矣,尔安适耶”安道拜而对曰:“偶为一家迫以婚姻。”言“新妇即至,故先上告。”父母惊问来意,车骑已及门矣。遂有侍婢及阉奴数十辈,自外正门传绣绔席,罗列于庭,及以翠屏画帷,饰于堂门。左右施细绳床二,请舅姑对坐。遂自门外,设二锦步障,夫人衣礼服,垂佩而入。修妇礼毕,奉翠玉、金宝、罗纨,盖数十箱,为贺遗之礼,置于舅姑之前,及叔伯、诸姑家人,皆蒙其礼。因曰:“新妇请居东院。”遂又有侍婢阉奴,持房帏供帐之饰,置于东院,修饰甚周。遂居之。父母相与忧惧,莫知所来。 

是时天后朝,法令严峻,惧祸及之,乃具以事上奏请罪。天后曰:“此必魅物也,卿不足忧。朕有善咒术者,释门之师九思、怀素二僧,可为卿去此妖也。”因诏僧九思、怀素往。僧曰:“此不过妖魅狐狸之属,以术去之,易耳。当先命于新妇院中设馔、置坐位,请期翌日而至。”贞归,具以二僧之语命之。新妇承命,具馔设位,辄无所惧。明日二僧至,既毕饮,端坐,请与新妇相见,将施其术。新妇旋至,亦致礼于二僧,二僧忽若物击之,俯伏称罪,目毗鼻口流血。又具以事上闻。天后因命二僧,对曰:“某所咒者,不过妖魅鬼物,此不知其所从来,想不能制。”天后曰:“有正谏大夫明崇俨,以太乙术,制录天地诸神,此必可使也。”遂召崇俨。祟俨谓贞曰:“君可以今夕于所居堂中,洁诚坐以候,新妇所居室上,见异物至,而观其胜则已,或不胜,则当更以别法制之。”贞如其言。如甲夜,见有物如飞云,赤光若惊电,目崇俨之居飞跃而至,及新妇屋上,忽若为物所扑灭者,因而不见。使人候新妇,乃平安如故。乙夜,又见物如赤龙之状,拿攫喷毒,声如群鼓,乘黑云有光者,至新妇屋上。又若为物所扑,有呦然之声而灭。使人候新妇,又如故。又至子夜,见有物朱发锯牙,盘铁轮,乘飞雷轮错角呼奔而至。既及其屋,又如为物所杀,称罪而灭。既而又如故,贞怪惧,不知其所为计,又具以事告。祟俨曰:“前所为法,是太乙符法也,但可扫制狐魅耳。今既无效,请更索之。”因致坛醮之篆,使征八极厚地,山川河渎,丘墟水木,主职鬼魅之属,其数无缺。崇俨异之。翌日,又征人世上天累部八极之神,具数无缺。崇俨曰:“神祗所为魅者,则某能制之,若然,则不可得而知也。请试自见而索之。”因命于新妇院设馔,清祟俨。崇俨又忽若为物所击,奄然斥倒,称罪请命,目毗鼻口流血于地。贞又益惧,不知所为。其妻因谓贞曰:“此九思、怀素、明正谏所不能制也,为之奈何闻安道初与偶之时,云是后土夫人。此,虽人间百术亦不能制之。今观其与安道夫妇之道,亦甚相得。试使安道致词,请去之,或可也。”贞即命安道谢之曰:“某寒门,新妇灵贵之神,今幸与小子伉俪,不敢称敌。又天后法严,惧由是祸及。幸新妇且归,为舅姑之计。”语未终,新妇涕泣而言曰:“某幸得配偶君子,奉事舅姑,为夫妇之道,所宜奉舅姑之命。今舅姑既有命,敢不敬从。”因以即日命驾而去,遂具礼告辞于堂下,因请曰:“新妇,女子也,不敢独归,愿得与韦郎同去。”贞悦而听之,遂与安道俱行。至建春门外,其前时车徒悉至,其所都城仆使兵卫悉如前。至城之明日,夫人被法服,居大殿中,现天子朝见之像。遂见奇容异人来朝,或有长丈余者,皆戴华冠长剑,被朱紫之服,云是四海之内岳渎河海之神。次有数千百人,云是诸山林树木之神。已而又报天下诸国之王悉至。时安道于夫人坐侧置一小床,令观之。因最后通一人,云大罗天女。安道视之,天后也。夫人乃笑谓安道曰:“此是子之地主,少避之。”命安道人殿内小室中。既而天后拜于庭下,礼甚谨。夫人乃延上坐,天后数四辞,然后登大殿,再拜而坐。夫人谓天后曰:“某以有冥数,当与天后部内一人韦安道者为匹偶,今冥数已尽,自当离异。然不能与之无情。此人若无寿。某尝在其家,本愿与延寿三百岁,使官至三品。为其尊父母厌迫,不得久居人间,因不果与成其事。今天女幸至,为予之钱五百万,予官至五品。无使过之,恐不胜之,安道命薄耳。”因而命安道出,使拜天后。夫人谓天后曰:“此天女之属部人也,当受之拜。”天后进退,色若不足而受之,于是诺而去。夫人谓安道曰:“以郎尝善丹青,为郎更益此艺,可成千世之名耳。”因居安道于一小殿,使垂帘设幕,召自古帝王及功臣之有名者于前,令安道图写。凡经月余,悉得其状,集成二十卷。于是安道请辞去。夫人命车驾于所都城西,设离帐祖席,与安道诀别。涕泣执手,情若不自胜。并遗以金玉珠瑶,盈载而去。  

安道既至东都,人建春门,闻金吾传令于洛阳城中,访韦安道已将月余。既至,谒,天后坐小殿见之,且述前梦,与安道所叙同。遂以安道为魏王府长史,赐钱五百万。取安道所画帝王功臣图视之,与秘府之旧者皆验,至今行于世。天策中,安道竟卒于官。 周秦行记予贞元中举进士落第,归宛叶,至伊阙南道鸣皋山下,将宿大安民舍。会暮,失道不至。更十余里,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闻有异气,如香。因趋进,行不知厌,远见火明,意庄家。更前驱,至一宅,门庭若富家。有黄衣阍人曰:“郎君何至”予答曰:“僧孺姓牛,应进士落第。本往大安民舍,误道来此,直乞宿无他。”中有小辔青衣出,责黄衣曰:“门外谓谁”黄衣曰:“有客”。黄衣人告。少时,出曰:“请郎君入。”予问:“谁氏宅”黄衣曰:“但进,无须问。”入十余门,至大殿,蔽以珠帘。有朱衣、黄农阍人数百,立阶左右,曰:“拜!”帘中语曰:“妾,汉文帝母薄太后。此是薄太后庙,郎君不审,何忽至此”对曰:“臣家宛叶,将归失道,敢托命。”太后遗西帘避席曰:“妾故汉室老母,君唐朝名士,不待君臣,幸希简敬。便上殿来见。” 

太后着练衣,貌状玫瑰,不甚年高。劳予曰:“行役无苦乎”召坐食。顷间,殿内有笑声。太后曰:“今夜风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寻,况又遇佳宾,不可不成一会。”呼左右:“屈二娘子出见秀才。”良久,有女子二人从中至,从者数百。前立者一人,狭腰、长面、多发,下妆衣青衣,仅可二十余。太后曰:“高祖戚夫人。”予下拜。夫人亦拜。更一人,柔肌稳身,貌舒态逸,光彩射远近,多服花绣单衣。薄太后曰;“此元帝王嫱。”予拜如戚夫人。王嫱复拜。各就坐。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贵人曰:“迎杨家、潘家来。”顷之,空中见五色云下,闻笑语声浸近。太后曰:“杨、潘至矣。”忽车骑马迹相杂。罗纳耀焕,旁视不给。有二女从云中下。予起立于侧。见前一人,纤腰修眸,容貌甚丽,衣绣衣,冠玉冠,年三十余。太后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予即伏谒拜如臣礼。太真曰:“妾得罪先帝,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数中,设此礼岂不虚乎不敢受。”却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视,小质,洁白,齿极卑,被宽博衣。太后曰:“齐潘淑妃。”予拜之如妃礼。既而,太后命进镶。少时,攫至。劳洁万端,皆不得名字。但欲充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用尽如王者。太后语太真曰:“何久不来相看”太真谨容,对曰:“三郎(玄宗也)数幸华清官,扈从不得至。”太后又谓潘妃曰:“子亦不来,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对。太真视潘妃而对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说,懊恨东昏候疏狂,终日出猎。故不得时谒耳。”太后问予:“今天子为谁”予对曰:“令皇帝,先帝长子。”太真笑曰:“沈婆儿作天子也。太奇。”太后曰;“何如主”予对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后曰:“然无嫌,但言之。”予曰:“民间传圣武。”太后首肯三四。太后曰:“进酒加乐。”乐妓皆少小女子。酒环行数周,乐亦随辍。太后请戚夫人鼓琴。夫人约指以玉环,光照于座。引琴而鼓,声甚怨。太后曰:“牛秀才邂逅到此,诸娘子又调相访,今无以尽平生之欢。牛秀才固才士,益各赋诗言志,不亦善乎。”遂各授与笺笔,逡巡诗成。

薄后诗曰:

月辑范它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  

汉家旧是笙歌处,烟草几经秋复春。

王嫱诗曰:

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垂新。  

如今最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

戚夫人曰: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妆粉恨君王。  

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

太真诗曰:

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  

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不复舞霓裳。潘妃诗曰:

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旧宫非。  

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披金缕衣。

再三邀予作,予不得辞,遂应命作诗曰:

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  

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别有善笛女子,短发丽衣,貌甚美而目多媚,与潘妃偕来。太后以接坐居之,时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问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故潘妃与俱来。”太后因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乃谢而作诗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  

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诗毕,洒既至,太后笑曰:“牛秀才远来,今夕谁人为伴”戚夫人先起辞曰:“如意成长,固不可,且不宜如此。”潘妃辞曰:“东昏以玉儿身死国除,玉儿不拟负他。”绿珠辞曰:“石卫尉性严急,今有死,不可及乱。”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贵妃,不可言其他。”太后谓王嫱曰:“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株索单于妇,固自困。且苦寒地,胡鬼能何为昭君幸勿辞。”昭君不对,低眉羞眼。俄各归休。予为左右送入昭君院。会将旦,侍人告起。昭君垂泣持别。忍闻外有太后命,予遂出见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还。便别矣,幸无忘向来欢。”更索酒,酒再行。而戚夫人、潘妃、绿珠皆泣下。竟辞去。太后使朱衣送往太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时始明矣。予就大安里,问其里人。里人云:“此十余里,有薄后庙。”予却回望,庙荒毁不可入,非向者所见矣。予衣上香经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何香。

卷二·水神部

张无颇传

长庆中,进士张无颇居南康。将赴举,游丐番禺。偶府帅改移,投诣无所,愁疾卧于逆旅,仆从皆逃。忽有善易者袁大娘来主人舍,瞪视无颇曰:“子岂久穷悴耶!”遂脱衣买酒而饮之,曰:“君窘厄如是,能取某一计,不旬日向当富赡,兼获延龄。”无颇曰:“某困饿无似,敢不受教。”大娘曰:“某有玉龙膏一盒子,不惟还魂起死,因此亦遇名姝。但立一表白曰‘能治业疾’。若常人求医,但言不可治。若遇异人请之,必须持此药而一往,自能富贵耳。”无颇拜谢受药,以暖金盒盛之。曰:“寒时但出此盒,则一室暄热,不假炉炭矣。”无颇依其言,立表数日,果有黄衣若宦者,叩门甚急,曰:“广利王知君有膏,故使召见。”无颇志大娘之言,遂从使者而往。江畔有画舸,登之甚轻疾。食顷,忽睹城宇极峻,守卫甚严。宦者引无颇人十数重门,至殿庭。多列美女,服饰甚鲜,卓然衙立。宦者趋而言曰:“召张无颇至。”遂闻殿上使轴帘。见一丈夫,衣王者之衣,戴远游冠。二紫衣侍女扶立而临砌,召无颇曰:“请不拜。”王曰:“知秀才非南越人,不相统摄,幸勿展礼。”无颇强拜,王磬折而谢曰:“寡人薄德,远邀大贤。盖缘爱女有疾,一心钟念。知君有神膏,倘获痊平,实所愧戴。”遂令阿蓝三人,引人贵主院。无颇又经数重户,至一小殿。廊宇皆缀明玑翠,楹楣焕耀,若布金钿。异香氤郁,满其庭户。俄有二女搴帘,召无颇入。睹珍珠绣帐中,有一女子,才及笄年,衣翠罗缕金之襦。无颇切其脉,良久曰:“贵主所疾,是心之所苦。”送出龙膏,以酒吞之,立愈。贵主遂抽翠玉双鸾篦而遗无颇,目视者久之。无颇不敢受。贵主曰:“此不足酬君子,但表其情耳。然王当有献遗。”无颇愧谢。阿蓝遂引之见王。王出骇鸡犀、翡翠碗、丽玉明瑰而赠无

颇,无颇拜谢。宦者复引送于画舸,归番禺,主人莫能觉。才货其犀,已巨万矣。

无颇睹贵主华艳动人,颇思之。月余,忽有青衣叩门而送红笺,有诗二首,莫题姓字。无颇捧之,青衣倏亦不见。无颇曰:“此必仙女所制也。”词曰:羞解明寻汉渚,但凭春梦访天涯。

红楼日暮莺飞去,愁杀深宫落砌花。

又曰:

燕语春泥堕锦笺,情愁无意整花钿。

寒闺欹枕不成梦,香炷金炉自袅烟。

顷之,前时宦者又至,谓曰:“王令复召,贵主有疾如初。”无颇欣然复往。见贵主,复切脉,次,左右云:“王后至。”无颇降阶。闻环佩之响,宫人侍卫罗列。见一女子可三十许,服饰如后妃。无颇拜之。后曰:“再劳贤哲,实所怀惭。然女子所疾,又是何苦”无颇曰:“前所疾耳。心有击触而复作焉。若再饵药,当去根干耳。”后曰:“药何在”无颇进药盒。后睹之,默然色不乐,慰谕贵主而去。后遂白王曰:“爱女非疾,其私无颇矣。不然者,何以宫中暖金盒得在斯人处耶”王愀然良久,曰:“复为贾充女耶吾亦当继其一而成之,无使久苦也。”无颇出,王命延之别馆,丰厚宴犒。后王召之曰:“寡人窃慕君子为人,欲以爱女奉托如何”无颇再拜辞谢,喜不自胜。遂命有司择吉日,具礼成婚。王与后敬仰愈于诸婿,遂止月余,欢宴俱极。王曰:“张郎不同诸婿,须归人间。昨夜检于幽府,云‘当是冥数”,即寡人之女,不至苦矣。番禺地近,恐为他人所怪;南康又远,不如归韶阳甚便。”无颇曰:“某意亦欲如此。”遂具舟楫服饰、异珍、金玉,曰:“惟侍卫辈即须自置,无使此阴人减算耳。”遂与别曰:“三年即一到彼,勿言于人。”无颇挈家居于韶阳,人罕知者。

住月余,忽袁大娘叩门见无颇,无颇大惊。大娘曰:“张郎今日赛口,及小娘子酬媒人可矣。”二人各具珍宝赏之,然后告去。无颇诘妻,妻曰:“此袁天纲女,程先生妻也。暖金盒,即某宫中宝也。”后每三岁,广利王必夜至张室。后无颇为人疑讶,于是去之,不知所适。

郑德传

贞元中,湘潭尉郑德,家居长沙。有亲表居江夏,每岁一往省焉。中间涉洞庭,历湘潭,常遇老叟棹舟而粥菱芡,虽白发而有少容。德与语。多及玄解。诘曰:“舟无糗粮,何以为食”叟曰:“菱芡耳。”德好酒,每挈松醑春过江夏,遇叟无不饮之。叟饮,亦不甚愧荷。

德抵江夏,将返长沙,驻舟于黄鹤楼下。旁有鹾贾韦生者,乘巨舟亦抵于湘潭。其夜与邻舟告别饮酒。韦生有女。居于舟之舵楼,邻舟女亦来访别,二女同处笑语,夜将半,闻江中有秀才吟诗曰:

物触轻舟心自知,风恬浪静月光微。

夜深江上解愁思,拾得红蕖香惹衣。邻舟女善笔札、因睹韦氏妆奁中有红笺一幅,取而题所闻之句,亦吟哦良久,然莫晓谁人所制也。

及旦,东西而去。德舟与韦氏舟同离鄂渚。信宿及暮,又同宿至洞庭之畔,与韦生舟楫颇似相近。韦氏美而绝,琼英腻云,莲蕊莹波,露濯姿,月鲜珠彩,于水窗中垂钓。德因窥见之,甚悦。遂以红绡一尺,上题诗曰:

纤手垂钓对水窗,红蕖秋色艳长江。

既能解佩投交甫,更有明珠乞一双。

强以红绡惹其钩,女因收得。吟玩久之。然虽讽读,却不能晓其义。女不工刀札,又耻无所报,遂以钓丝而投夜来邻舟女所题红笺者。德谓女所制,疑思颇悦,喜畅可知。然莫晓诗之意义,亦无计遂其款曲。由是女以所得红绡系臂,自爱惜之。明月清风,韦舟遽张帆而去。风势将紧,波涛恐人。德小舟不敢同越,然意殊恨恨。将暮,有渔人语德曰:“向者贾客巨舟,已全家没于洞庭矣。”德大骇,神思恍惚,悲惋久之,不能排抑。将夜,为《吊江妹》诗二首曰:

湖面狂风且莫吹,浪花初绽月光微。

沉潜暗想横波泪,得共鲛人相对垂。又曰:洞庭风软荻花秋,新没青娥细浪愁。

泪滴白君不见,月明江上有轻鸥。

诗成,酹而投之。精贯神祗,至诚感应,遂感水神,持诣水府。府君览之,召溺者数辈曰:“谁是郑生所爱”而韦氏亦不能晓其来由。由主者搜臂见红绢而语府君曰:“德异日,是吾邑之明宰。况曩日有义相及,不可不曲活尔命。”因召主者携韦氏送郑生。韦氏视府君,乃一老叟也。逐主者疾趋而无所碍。道将尽,睹一大池,碧水汪然,遂为主者推堕其中。或沉或浮,亦甚困苦。时已三更,德未寝,但吟红笺之诗,悲而益苦。忽有物触舟,然舟人已寝,德遂秉炬照之。见衣服彩绣,似是人物。惊而拯之,乃韦氏也,系臂红绢尚在。德喜且骇。良久,女苏息,及晓,方能言。乃说“府君感君而活我命。”德曰:“府君何人也”终不省悟。遂纳为室,感其异也,将归长沙。

后三年,德当调选,欲谋醴陵令。韦氏曰:“不过作巴陵耳。”德曰:“子何以知”韦氏曰:“向者水府君言,是吾邑之明宰。洞庭乃属巴陵,此可验矣。”德志之。选果得巴陵令。及至巴陵县,使人迎韦氏。舟揖至洞庭侧,值逆凤不进。德使佣篙工者五人而迎之,内一老叟挽舟,若不为意。韦氏怒而唾之,史回顾曰:“我昔水府活汝性命,不以为德,今反生怒。”韦氏乃悟,恐悸,召叟登舟,拜而进酒果,叩头曰:“吾之父母,当在水府,可省觐否”曰:“可。”须臾,舟揖似没于波,然无所苦。俄到往时之水府,大小倚舟号恸。访其父母,父母居止严然,第舍与人世无异。韦氏询其所须,父母曰:“所溺之物,皆能至此,但无火化,所食惟菱芡耳。”持白金器数事而遗女曰:“吾在此无用处,可以赠尔,不得久停。”促其相别。韦氏遂哀恸,别其父母。叟以笔大书韦氏巾曰:“昔日江头菱芡人,蒙君数饮松醪春,活君家室以为报,珍重长沙郑德。”书讫,叟遂为仆侍数百辈,自舟迎归府舍。俄顷,舟却出于湖畔,一舟之人,咸有所睹。德详诗意,方悟水府老叟乃昔日粥菱芡者。

岁余,有秀才崔希周投诗卷于德,内有《江上夜拾得芙蓉》诗,即韦氏所投德红笺诗也。德疑诗,乃诘希周。对曰:“数年前泊轻舟于鄂渚,江上月明,时尚未寝,有微物触舟,芳香袭鼻,取而视之,乃一束芙蓉也,因而制诗。既成,讽咏良久。敢以实对。”德叹曰:“命也!”然后更不敢越洞庭。德官至刺史。洛神传太和中,处士萧旷,自洛东游至孝义馆,夜憩于双美亭。时,月朗风清。旷善琴,遂取琴弹之。夜半,调甚苦。俄闻洛水之上有长叹者。渐相逼,乃一美人。旷因舍琴而揖之曰:“彼何人耶”女曰:“洛浦神女也。昔陈思王有赋,子不忆也耶”旷曰:“然。”旷又问曰:“或闻洛神即甄皇后,后谢世,陈思王遇其魄于洛滨,遂为《感甄赋》。后觉事之不正,改为《洛神赋》。寄意于宓妃,有之乎”女曰:“妾即甄后也。为慕陈思王之才调,文帝怒而幽死。后精魄遇王于洛水之上,叙其冤抑,因感而赋之。觉事之不典,易其题,乃不谬矣。”俄有双鬟,持茵席,具酒肴而至。谓旷曰:“妾为袁家新妇时,性好鼓琴。每弹至《悲风》及《三峡流泉》,未尝不尽夕而止。适闻君琴韵清雅,愿一听之。”旷乃弹《别鹤操》及《悲风》。神女长叹曰:“真蔡中郎之俦也。”问旷曰:“陈思王《洛神赋》如何”旷曰:“真体物溜亮,为梁昭明之精选耳。”女微笑曰:“状妾之幸止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得无疏矣!”旷曰:“陈思王之精魄今何在”女曰:“见为遮须国王。”旷曰:“何为遮须国”女曰:“刘聪子死而复生。语其父曰:‘有人告某云,遮须国久无主,待汝父来做主。’即此国是也。”俄有一青衣,引一女曰:“织绡娘子至矣。”神女曰:“洛浦龙君之爱女,善织绡于水府。适令召之耳。”旷因语织绡曰:“近日人世或传柳毅灵姻之事,有之乎”女曰:“十得其四五耳。余皆饰词,不可惑也。”旷曰:“或闻龙畏铁,有之乎”女曰:“龙之神化,虽铁石金玉可透达,何独畏铁乎!畏者,蛟螭辈也。”旷又曰:“雷氏子,佩丰城剑,至延平津,跃入水,化为龙。有之乎女曰:“妄也。龙,木类。剑乃金,金既克木而不相生,焉能变化。岂同雀入水为蛤,雉入水为蜃哉。但宝剑灵物,金水相生而入水,雷生自不能沉于泉耳。其后搜剑不获,乃妄言为龙。且雷焕只言化去,张司空但言终合,俱不说为龙化。剑之灵异,亦人之鼓铸锻炼,非自然之物。是知终不能为龙,明矣。”旷又曰:“梭化为龙如何”女曰:“梭,木也。龙本属木,变化归本,又何怪也。”旷又曰:“龙之变化如神,又何病而求马师皇疗之“女曰:“师皇是上界高真,哀马之引重负远,故为马医。愈其疾者,万有余匹。上天降鉴,化其疾于龙唇吻间,欲念师皇之能,龙后负而登天。天假之,非龙真有病也。”旷又曰:“龙之嗜燕血,有之乎”女曰:“龙之清虚,食饮沆瀣;若食燕血,岂能行藏。盖嗜者乃蛟蜃辈耳。无信造作,皆梁朝四公诞妄之词耳。”旷又曰:“龙何好”曰:“好睡。大即千年,小不下数百岁。偃仰于洞穴,鳞甲间聚积砂尘,或有鸟衔木叶,遗弃其上,乃甲坼生树,至于合抱,龙方觉悟,遂振迅修行。脱其体而实虚无;澄其神而归寂灭。自然形之与气,随其化用,散入真空。若未胚,若未凝结,如物在恍惚,精奇杳冥。当此之时,虽百骸五体,尽可入于芥子之内。随其举止,无所不之。自得还原返本之术,与造化争功矣。”旷又曰:“龙之修行,向何门而得”女曰:“高真所修之术何异。上士修之,形神俱达;口士修之,神超而形沉;下士修之,形神俱坠。且当修之时,气爽而神凝,有物出焉。即老子云:恍恍惚惚其中有物也。其于幽微,不敢泄物,恐为上天谴谪耳”。神女遂命左右传觞叙语,情况昵洽,兰艳动人,若左琼枝而右玉树,缱绻永夕,感畅共怀。旷曰:“遇二仙娥于此,真所谓双美亭也。”忽闻鸡鸣,神女乃留诗曰:

玉凝腮忆魏宫,朱丝一弄清风。

明晨追赏应愁寂,沙渚烟销翠羽空。

织绡诗曰:

织绡泉底少欢娱,更劝萧郎尽此壶。

悲见玉琴弹《别鹤》,又将清泪滴真珠。

旷答二女诗曰:

红兰吐艳间夭桃,自喜寻芳数已遭。

珠佩鹊桥从此断,遥天空恨碧云高。

神女遂出明珠翠羽二物赠旷曰:“此乃陈思王赋云‘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故有斯赠,以成《洛神赋》之咏民。”龙女也轻绡一匹赠旷曰:“若有胡人购之,非万金不可。”神女曰:“君有奇骨异相,当出世,但淡味薄俗,清襟养真,妾当为阴助。”言讫,超然蹑虚而去,无所睹矣。后旷保其珠、绡,多游嵩岳,友人尝遇之,备写其事,今遁世不复见焉。

太学郑生

垂拱中,驾在上阳宫。太学进士郑生,晨发铜驼里,趁晓月渡洛桥。桥下有哭声甚哀。生下马察之,见一艳女,翳然蒙袂曰:“孤养于兄嫂,嫂恶苦我,今俗赴水,故留哀须臾。”生曰:“能随我归乎”应曰:“婢御无悔。”遂载与之归所居,号曰汜人。能诵楚词《九歌》、《招魂》、《九辨》之书。亦尝拟词赋为怨歌,其词艳丽,世莫有属者。因撰《风光词》曰:隆光秀兮昭盛时,播薰缘兮淑华归。顾室没兮有处尊,方潜重房以饰姿。

见耀态之韶美兮,蒙长褐以为帷。

醉融光兮眇眇弥弥。元千里兮涵烟眉,

晨陶陶兮暮熙熙。无娜之条兮,

盈盈以披迟。酬游颜兮倡蔓卉,

流情电兮发随施。

生居贫,汜人尝出轻缯一端卖之,有胡人酬千金。居岁余,生将游长安。是夕,谓生曰:“我湖中蛟室这姝也,谪而从居。今岁满,无以久留君所。”乃与生诀,生留之不能得。去后十余年,生兄为岳州刺史,会上巳日,与家徒登岳阳楼,望鄂渚,张宴乐酣,生愁思吟曰:“情无限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声未终,有画舫浮漾而来。中为彩楼,高百余尺。其上,花帷帐栏笼画囊,有弹弦鼓吹者,旨神仙峨眉,被服烟电,裾袖皆广尺。中一人起舞,含颦怨慕,形类汜人,舞而歌曰:“祈青春兮江之隅,拖湖波兮袅绿裾。荷拳拳兮来舒,非同归兮何如。”舞毕,敛袖怅然。须臾,风涛崩怒,遂不知所在。

邢凤

宋时,有邢凤者,字君瑞,寓居西湖,有堂曰“此君”。水竹幽雅,常偃息其中。一日独坐,见一美女度竹而来。凤意为人家宅眷,将起避之。女遽呼曰:“君瑞毋避我,有诗奉观。”乃吟曰:娉婷少女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虚度五秋霜。凤听罢,亦口占挑之曰:

意态精神画亦难,不知何事出仙坛

此君堂上云深处,应与萧郎驾彩鸾。

女曰:“予心子意,彼此相同。奈夙效未及,当期五年,君来守土,相会于凤凰山下。君如不爽,千万相寻。”言讫不见。

后五年,凤随兄镇杭,乃思前约,具舟泛湖。默念间,忽闻湖浦鸣榔,遥见一美人,架小舟举手招之曰:“君瑞,信人也。”方舟相叙曰:“妾西湖水神也。千里不违约,君情良厚矣。”君瑞喜,跃过舟,荡入湖心,人舟俱没。后人常见凤与采莲女,游荡于清风明月之下,或歌或笑,出没无时焉。辽阳海神传

程宰士贤者,徽人也。正德初元,与兄某挟重赀商于辽阳数年。所向失利,展转耗尽。徽俗,商者率数岁一归,其妻孥宗党,全视所荻多少,力贤不肖而爱憎焉。程兄弟,暨皆落莫,羞惭惨沮,乡井无望,遂受佣他商,为之掌计以糊口。二人联屋而居,抑郁愤懑,殆不聊生。至戊寅秋,又数年矣。辽阳天气早寒。一夕,风雨暴作。程已拥衾就枕,苦寒思家,揽衣起坐,悲歌浩叹,恨不速死。时灯烛已灭,又无月光。忽尽室明朗,殆同白日。室中什物,毫发可数。方疑惑间,又闻异香氤氲,莫知所自。风雨息声,寒威顿失。程益惜愕,不知所为。亟启户出视,则风雨晦寒如故。闭户入室,即别一境界矣。疑鬼物所幻,高声呼怪,冀兄闻之。兄寝室,才隔一土壁,连呼救十,寂然不应。愈惶恐无计,遂引衾幂首,向壁而卧。

少顷,又闻空中车马暄闹,管弦金石之音。自东南来。初犹甚远,须臾,已入室矣。回眸窃视,则三美人,皆朱颜绿鬓,明眸皓齿,约年二十许。冠帔盛饰,若世所图画后妃之状。遍体上下,金翠珠玉,光艳互发,莫可测识。容色风度,夺目惊心,真天人也。前后左右,侍女数百,亦皆韶丽。或提炉,或挥扇,或张盖,或带剑,或持节,或捧器币,或秉花烛,或挟图书,或列宝玩,或荷旌幢,或拥衾褥,或执巾,或奉盘。或擎如意,或举肴核,或陈屏障,或布几筵,或奏音乐。虽纷纭杂沓,而行列整齐,不少错乱。室才方丈,数百人各执其事,周旋进退,绰然胡余,不见其隘。门窗皆扃,不知何自而入。俄顷,冠帔者一人,前逼床,抚程微笑曰:“果熟寝耶吾非祸人者。子有夙缘,故来相就。何见疑若是且吾已到此,必无去理。子便高呼终夕,兄必不闻,徒自苦耳。速起,速起!”程私度:“此物灵变若斯,非仙则鬼。果欲祸我,虽卧不起,其可逭乎。且彼既有夙缘语,亦或无害。”遂推枕下榻,匍匐前拜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虔迓,诚合万死,伏乞哀怜。”美人引手掖程起,慰令无惧,遂一南面同坐,其二人者东西相向,皆言:“今夕之会,数非偶尔,慎勿自生疑阻。”遂命侍女行酒进馔,品物皆生平所未睹。才一举箸,珍美异常,心胸顿爽。俄以红玉莲花卮进酒。卮亦绝大,约容酒升许。程素少饮,固辞不胜。美人笑曰:“郎惧醉耶此非人间曲蘖所酝,奈何概以狂药见疑。”遂自举卮奉程。程不得已,为之一吸。酒凝厚如饧,而爽滑异甚,略不粘齿。其甘香清冽,醴泉甘露弗及也,不觉一卮俱尽。美人又笑曰:“郎已信吾朱”遂边酌数卮,精神愈开,略无醉意。酒每一行,必八音齐奏,声调清和,令人有超凡遗世之想。酒阑,东西二美人起曰:“夜已向深,郎夫妇可就寝矣。”遂为褰帷拂枕而去。其余侍女,亦皆随散。凡百器物,瞥然不见。门亦尚扃,又不知何自而出。独留同坐美人,相与解衣登榻。则帷褥衾枕,皆极珍奇,非向之故物矣。程虽骇异,殊亦心动。美人徐解发绾发,黑光可鉴,殆长丈余。肌肤滑莹,凝脂不若。侧身就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程于斯时,神魂飘越,莫知所为矣。已而,交会才合,丹流浃藉;若喜若惊,若远若近,娇怯婉转,殆弗能胜,真处子也。程既喜出望外,美人亦眷程殊厚。因谓:“世间花月之妖,飞走之怪,往往害人,所以见恶。吾非若比,郎慎无疑。虽不能有大益于郎,亦可致郎身体康胜,资用稍足。倘有患难,亦可周旋。但不宜漏泄耳。自今而后,遂当恒奉枕席,不敢有废。兄虽至亲,亦慎勿言。言则大祸踵至,吾亦不能为子谋矣。”程闻言甚喜,合掌自誓云:“某本凡贱,猥蒙真仙厚德,恨碎骨粉身,不能为报。伏承法旨,敢不铭心。倘违初言,九殒元悔。”誓毕,美人挟程项谓曰:“吾非仙也,实海神也。与子有夙缘甚久,故相就耳。”忽邻舍鸡鸣至再,美人揽衣起曰:“吾今去矣,夜当复来,郎宜自爱。”言毕,昨夕二美人及诸侍女齐到,各致贺词,盥洗严妆,捧拥而出。美人执程手,瞩令勿泄,叮咛数四,去复回顾,不忍暂舍。爱厚之意,不可言状。程益倾喜发狂,不能自禁。转盼间已失所在。谛视门扉,犹昨夕所扃也。回视室中,则上炕布衾,荆筐芦席,依然如旧。向之瑰异无有矣。程茫然自失曰:“岂其梦耶”然念饮食笑语,交合誓盟之类,皆在历明甚,非梦境也。且惑且喜。顷之,曙色辨物,出就兄室,兄大骇曰:“汝今晨神彩发越,顿异昨日,何也”程恐见疑,谬言:“年来失志,乡井无期,昨夕暴寒,愁思殊切,展转悲叹,竟夕不寝,兄必闻之。有何快心而神彩发越耶”兄言:“我亦苦寒,思家不寐。静听汝室,始终阅然,何尝闻有悲叹声耶”已而,商伙群至,见程容色,皆大惊异,言与兄合。程但唯唯谦晦而已。然程亦自觉神思精明,肌体润腻,倍加于前。心窃喜之,惟恐其不复至也。是日,频视晷影,恨不速移。才至日晡,托言腹痛,入室扃扉,虔想以伺。及街鼓初动,则室中忽然复明,宛如昨夕。俄顷,双炉前导,美人至矣。侍女数人耳,仪从不复畴昔之盛。彼二人者亦不复来。美人笑曰:“郎果有心若是。但当终始如一耳。”即命侍女行酒荐馔,珍腆如昨;欢谑谐笑,则有加焉。须臾,撤席就寝,侍女复散。顾视床褥,又锦绣重叠矣。然不见其铺设也。程私念:“吾且诈跌床下,试其所为。”方欲转身,则室中全衬锦,地无寸隙矣。是夕,绸缪好合,愈加亲狎。晨鸡再鸣,复起妆沐而去。自后,人定即来,鸡鸣即起,率以为常,殆无虚夕。虽言语喧闹,音乐迭奏,兄室甚迩,终不闻知。莫知其何术也。程每心有所慕,即举目便是,极其神速。一夕,偶思鲜荔枝,即有带叶百余颗,香味色皆绝珍美。他夕,又念杨梅,即有白色一枝,长三四尺,二百余颗,甘美异常,叶殊鲜嫩。食余,忽不见。时已深冬,不知何自而得,况二物皆非北地所产也。又夕,言及鹦鹉。程言:“闻有白者,恨未之见。”转盼间,已见数鹦鹉飞舞于前。白者,五色者相半。或诵佛经,或歌诗赋。皆汉音也。一日,市有大贾,售宝石二颗,所谓硬红者,色若桃花,大于拇指,价索百金。程偶见之。是夜言及,美人抚掌曰:“夏虫不可语冰,信哉。”言绝,即异宝满室。珊瑚有高丈许者,明珠有如鹅卵者,五色宝石有如栲栳者,光艳烁目,不可正视。转睫间,又忽空空矣。是后,相狎既久,言及往年贸易耗折事,不觉嗟叹。美人又抚掌曰:“方尔欢适,便以俗事婴心,何不洒脱若是那!虽然郎本业也,亦无足异。”言绝,即金银满前,从地及栋,莫知其数,指谓程曰:“子欲是乎”程歆艳之极,欲有所取。美人引箸夹食前肉一脔,掷程面曰:“此肉可粘君面否”程言:“此是他肉,何可粘吾面也。”美人笑指金银:“此是他物,何可为君有那。君欲取之,亦无不可。但非分之物不足为福,适取祸耳。吾安忍祸君也。君欲此物,可自经营,吾当相助耳。”

时己卯初夏,有贩药材者,诸药已尽,独余黄檗、大黄各千余斤不售,殆欲委之而去。美人谓程:“是可居也,不久大售矣。”程有佣值银十余两,遂尽易而归。其兄谓弟失心病风,谇骂不已。数日,疫疠盛作,二药他肆尽缺,即时踊贵,果得五百余金。又有荆商贩彩缎者,途间遭湿蒸热,发斑过半,日夕涕泣。美人谓程:“是亦可居也。”遂以五百金,获四百余匹。兄又顿足不已,谓弟福薄,得此非分之财,随亦丧去,为之悲泣。商伙中无不相咎窃笑者。月余,逆藩宸濠反于江西,朝廷急调辽兵南讨,师期促甚,戎装衣帜,限在朝夕,帛价腾踊。程所居者,遂三倍而售。庚辰秋,有苏人贩布三万余匹,已售十八矣,尚存粗者十二。忽闻母死,急欲奔丧。美人又谓程:“是亦可居也。”程往商价,苏人获利己厚,归计又急,只取原值而去。盖以千金易六千余匹云。明年辛已三月,武宗崩,天下服丧。辽既绝远,布非土产,价遂顿高。又获利三倍。如是屡屡,不能悉纪。四五年间,展转数万,殆过昔年所丧十倍矣。宸濠之变也,人心危骇,流言屡至。或谓据南都即位矣,或谓兵渡淮矣,或谓过临清、近德州矣。一日数端,莫知诚伪。程心念乡邑,殊不能安。私叩美人。美人晒曰:“真天子自在湖湘间,彼何为者,止速死耳,行且就擒矣。何以虑为。”时七月下旬也。月余报至,逆徒果以是月二十六日兵败。程初闻真天子在湖湘之说,恐江南复遭他变,愈疑惧。美人摇首曰:“无事,无事。国家庆祚灵长,天下方享太平之福,近在一二年耳。”更叩其详,曰:“其已近矣,何必预知再期。”今上中兴,海字于变,悉如美人之言。其明验之人者如此,余细弗录。

他夕,程问:“天堂地狱、因果报应之说,有诸”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心所感召,各以类应,物理自然。若谓冥冥之中必有主者,铢铢两两,而较其重轻以行诛赏,为神抵者不亦劳乎。”“轮回之说有诸”曰:“释以为有,诬也。儒以为无,亦诬也。人有真元完固者,形骸虽毙,而灵性犹存,投胎夺舍,间亦有之。千亿中之一二也。”“人死而为厉,有诸”曰:“精神未散,无所依归,往往凭物为厉。所谓游魂为变耳。”“人间祭把,鬼神歆飨有诸”曰:“精诚所至,一气感通,自然来格。非鬼而祭,徒自耳。所谓神不散非类,民不祀非族也。”“人有化为异类者,何也”曰:“人之心术,既与禽兽无异,积之至久,外貌犹人,而五内先化。一旦改形,无足深讶。”。“异类亦有化人者,何也”曰:“是与人化异类,同一理耳。”“人有为神仙者,何也”曰:“异类犹有化人者,况人与仙,本一阶耳,又何足异。”“雷神巧异,往往有迹,何也”曰:“阳能变化,理所自然。人得几何而智巧若是。况雷实至阳,其为神变,何足怪乎。”“龙能变化,大小不常,何也”曰:“龙亦至阳,故能屈伸变化,元足问也。”“蜃气能为山川城郭,楼台人物之形,何也”曰:“天地精明之气,游变无常,两间所有,时或自现,此可验天地生物之机。所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也。蜃何能为。”程平生所疑,皆为剖析,词旨明婉,如指诸掌。又夕,问:“美人姓氏为何”曰:“吾既海神,有何姓氏。多则,天下人尽吾同姓;少则,一姓亦无也。”“有父母亲戚乎”曰:“既元姓氏,岂有亲戚。多则,天下人尽吾同胞;少则,全无瓜葛也。”“年几何矣”曰:“既无所生,有何年岁。多则,千岁不止;少则,一岁全无。”言多类此。

迨嘉靖甲申,首尾七年,每夜必至,气候悉如江南二三月。琪花宝树,仙音法曲,变幻无常,耳目迎接不暇。有时或自吹签鼓琴,浩歌击筑,必高彻云表,非复人世之音。盖凡可以娱程者,无不至也。两清缱绻愈固。一夕,程忽念及乡井,谓美人口:“仆离家二十年矣,向因耗折,不敢言旋。今蒙大造,丰饶过望。欲暂与兄归省坟墓,一见妻子,便当复来,永奉欢好。期在周岁,幸可否之。”美人欷叹曰:“数年之好,果尽此乎!郎宜自爱,勉图后福。”言讫,悲不自胜。程大骇曰:“某告假归省,必当速来,以图后会。何敢有负恩私,而夫人乃遽弃捐若是耶”美人泣曰:“大数当然,非关彼此。郎造所言,自是数当永诀耳。”言犹未已,前者同来二美人及诸传女、仪从一时皆集。萧韶迭奏,会宴如初。美人自起酌酒劝程,追叙往昔。每吐一言,必泛滥哽咽。程亦为之长恸,自悔失言。两情依依,至于子夜。诸女前启:“大数已终,法驾备矣。速请登途,无庸自戚。”美人犹执程手泣曰:“子有三大难近矣,时宜警省,至期吾自相援。过此以后,终身清吉,永无悔吝,寿至九九,当候子于蓬莱三岛,以续前盟。子亦宜宅心清净,力行善事,以副吾望。身虽与子相远,子之动作,吾必知之。万一堕落,自干天律,吾亦无如之何矣。后会迢遥,勉之,勉之。”叮咛频复,至于十数。程斯时神志俱丧,一辞莫措,但零涕耳。既而,邻鸡群唱,促行愈急,乃执手泣诀而去。犹复回盼再四,方忽寂然。于时,蟋蟀悲鸣,孤灯半灭,顷刻之间,恍如隔世。亟启户出现,见曙星东升,银河西转,悲风萧飒,铁马叮当而已。情发于中,不觉哀拗。才号一声,兄即惊呼间故。盖不复昔之若聋矣。兄细诘不已,度弗能隐,乃具述其会合始末,及所以丰裕之由。兄始骇悟,相与南望瞻拜。至明,而城之内外,传皆遍矣。

程由是终日郁郁,若居伉俪之丧。遂束装南归。俾兄先部货贿,自潞河入舟,而自以轻骑,由京师出居庸,至大同省其从父,留连累日未发。忽夕梦美人催去甚急曰:“祸将至矣,犹盘桓耶”程忆前言,即晨告别。而从父殷勤留饯,抵暮出城。时已曛黑,乃寓宿旅馆。是夜三鼓,又梦美人连催速发云:“大难将至,稍迟不得脱矣。”程惊起,策骑车奔四五里,忽闻炮声连发,回望城外,则火炬四出,照天如昼矣。盖叛军杀都御史张文锦,胁城内外壮了同逆也。及抵居庸,夜宿关外。又梦美人连促过关,云:“稍迟必有狴犴忧矣。”程又惊起,叩关,候门启先人。行数里,而宣府檄至,凡自大同入关者,非公差吏人,皆桎梏下狱诘验。恐有好细入京故也。是夜,与程偕宿者,无一得免。有禁至半年而释者,有瘐死于狱者。程入舟,为兄备言得脱之故,感念不已。及过高邮湖,天云骤黑,狂风怒号,舟掀荡如簸。须臾,二桅皆折,花零落如粉,倾在瞬息矣。忽闻异香满舟,风即顿息。俄而,黑雾四散,中有彩云一片,正当舟上,则美人在焉。自腰以上,毫发分明,以下则霞光拥蔽,莫可辨也。程悲感之极,涕泗交下,遥瞻稽首。美人亦于云端举手答礼,容色犹恋恋如故也。舟人皆不之见。良久而隐,从是遂绝矣。

戊子初夏,余在京师闻其事,犹疑信间,适某企宪、某总戎自辽入京,言之详甚,然犹未闻大同以后事。今年丙申,在南院,客有言程来游雨花台者,遂令邀与偕至,询其始末。程故儒家子,少尝读书,其言历历具有原委。且已六秩,容色仅如四十许人,足征其遇异人之无疑,而昔之所闻不谬也。作辽阳海神传。洞箫记徐鏊字朝楫,长洲人,家东城下,为人美丰仪,好修饰,而尤善音律。虽居廛陌,雅有士人风度。弘治辛酉,年十九矣。其舅氏张镇者,富人也。延鏊主解库,以堂东小厢为之卧室。

是岁七夕,月明如昼,鏊吹箫以自娱。人二鼓,拥衾榻上,鸣未休。忽闻异香酷烈,双扉自开。有巨大突入,项缀金铃,绕室一周而去。鏊方讶之,闻庭中人语切切,有女郎携梅花灯,循阶而上。分两行。凡十六辈。最后一美人,年可十八九。瑶冠凤履,文犀带,著方锦纱袍,袖广几二尺,若世所画宫妆之状。而玉色莹然,与月光交映,真天人也。诸侍女服饰略同,而形制差小,其貌亦非寻常所见。人门各出笼中红烛,插银台上,一室朗然,四壁顿觉宏敞。鏊股栗,罔知所措,美人徐步就榻坐,引手人衾,抚鏊体殆遍。良久趋出,不交一言。诸侍女导从而去。香烛一时俱灭。鏊惊怪,志意惶惑者累日。

越三夕,月色愈明。鏊将寝,又觉香气异常,心念昨者佳丽,得无又至乎。逡巡问,侍女复拥美人来。室中罗设酒肴,若几席架之属,不见有携之者,而无不毕具。美人南向坐,顾盼左右,光彩烨如也。使侍女唤鏊,鏊整衣冠起揖之。美人顾使坐其右。侍女向鏊,捧玉杯进酒,酒味醇烈特异。而肴核精腆,水陆珍错,不可名状。美人谓鏊曰:“卿勿疑讶,身非相祸者。与卿宿缘,应得谐合。虽不能大有补益,然能令卿资用无乏,饮食恒足,远味珍错,缯素绝锦,亦复都有,世间之物,惟卿所欲,即不难致。但忧卿福薄耳!”复亲酌劝鏊,稍前促坐,辞致温婉,笑语款洽。鏊唯唯不能出一言,饮食而已。美人曰:“昨听得箫声,知卿兴致非浅,身亦薄晓丝竹,愿一闻之。”顾侍女取箫授鏊。吹罢,美人继奏一曲,音调清越,不能按也。且笑曰:“秦家儿女,才吹得世间下俚调,如何解引得凤凰来令渠萧生在,应不羞为徐郎作奴。”逡巡去。起明夕又至。饮酒间,侍女请曰:“夜向深矣。”因拂榻促眠。美人低面微笑。良久,乃相携登榻,帏帐茵藉,穷极瑰丽,非复鏊向时之比也。鏊心念:“吾试诈跌入地,观其何为。”念方起,榻下已遍铺锦褥,殆无隙地。美人解衣,独著红绢裹肚一事,相与就枕交会,已而,流丹泱藉,宛转诓怯难胜。鏊于斯时,情志飞荡,颠倒若狂矣。然竟莫能一言。天且明,美人先起揭帐。侍女十余,奉沃盥。良久,妆讫言别。谓鏊曰:“感时追运,猥得相从,良非容易。从兹之后,欢好当复无间,卿举一念,身即却来。但忧卿此心还易翻覆耳。且多言可畏。第此来,诚不欲令世间俗子辈得知,惟卿牢为秘密而已。”遂去。

鏊恍然自失。徘徊凝睇者久之。昼出,人觉其衣香气酷烈异常,多怪之者。自是,每一举念,则香发,美人辄来,来则携酒相与欢宴,频频向鏊说天上事,及诸仙人变化。言甚奇妙,非世所闻。鏊心欲质其居止所向,而相见辄讷于辞。乃书小札问之,终不答。曰:“卿得好妇,适意便足,何烦穷问”间自言:“吾从九江来,闻苏杭名郡多胜景,故尔暂游。此世中处处是吾家。”其美人虽柔和自喜,而御下极严,诸侍女在左右,惴惴跪拜惟谨,使事鏊必如事己。一人以汤进,微偃蹇,辄摘其耳,使跪谢乃已。

鏊时有所需,应心而至。一日出行,见道旁柑子,意甚欲之。及夕,美人袖出数十颗遗焉。市场有不得者,必为委曲方便致之。鏊有佳布数匹,或剪六尺藏焉。鏊方动觉,美人来语其处,令收之。解库中失金首饰,美人指令于黄牛坊钱肆中寻之。曰:“盗者已易钱若干去矣。”诘朝往访焉,物宛然在,径取以归。主人者徒瞪目视而已,鏊尝与人有争,稍不胜,其人或无故僵卧,或以他事横被折辱,美人辄告曰:“奴辈无礼,已为郎报之矣。”如此往还数月,外间或微闻之。有爱鏊者,疑其妖,劝使勿近。美人已知之,见鏊曰:“痴奴妄言,世宁有妖如我者乎”鏊尝以事出,微戾邸中,美人欹床坐于旁,时时会合如常。其眠处人虽甚多,了不觉也。数戒鏊云:“勿轻向人道,恐不为卿福。”而鏊不能忍口,时复宣泄,传闻浸广,或潜相窥伺,美人始愠。会鏊母闻其事,使召鏊归,谋为娶妻以绝之,鏊不能违。美人一夕见曰:“郎有外心矣,吾不敢复相从矣。”遂绝不复来,鏊虽念之,终莫能致也。  

至十一月望后,鏊夜梦四卒来呼。过所居萧家巷,立土寺词外。一卒人呼土神,神出,方巾白袍老神也,同行曰:“夫人召。”鏊随之。出胥门,蹑水而度,到大第院。墙里外乔木数百章,蔽翳天日。历三重门,门尽朱漆兽环,金浮沤钉,有人守之。至堂下,堂可高八九切,陛数十级。下有鹤,屈头缩一足立卧焉。彩绣朱碧,上下焕映。小青衣遥见鏊,奔人报云:“薄情郎来矣。”堂内女儿捧香者、调鹦鹉者、弄琵琶者、歌者、舞者,不知几辈,更迭从窗隙看鏊。亦有旧识相呼者、笑者、微谇骂者。俄闻佩声泠然,香烟如云。堂内逆相报云:“夫人来。”老人牵鏊使跪,窥帘中,有大金地炉,燃兽炭,美人拥炉坐,自提著挟火。时或长叹云:“我曾道渠无福,果不错。”少时,闻呼卷帘。美人见鏊,数之曰:“卿大负心者。昔语卿云何,而辄背之。今日相见愧否”因欷泣下曰:“与卿本期终始,何图乃尔!”诸姬左右侍者或进曰:“夫人无自苦。个儿郎无义,便当杀却,何复云云。”颐指群卒,以大杖击鳌。至八十,鏊呼曰:“吾诚负心,念尝蒙顾覆,情分不薄,彼洞箫犹在,何无香人情耶”美人因呼停杖,曰:“实欲杀卿。感念畴昔,今贳卿死。”鏊起,匍匍拜谢。因放出,老人仍送还。登桥失足,遂觉。两股创甚,卧不能起。又五六夕,复见美人来,将繁责之如前。语云:“卿自无福,非关身事。”既去,疮即瘥,后诣胥门,踪迹其境,杳不可得,竟莫测为何等人也。  

余少闻鏊事,尝面质之,得其首未如此,为之叙次,作《洞箫记》。

卷三·龙神部

柳毅传

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径阳者,遂往告去。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娥脸不舒,中袖元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毅诘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此”妇始笑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少女也。父母配嫁径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逮诉频切,又得罪于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讫,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迩洞庭,欲以尺书寄托侍者,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惟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耶”女悲泣再谢曰:“负戴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举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元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语之。心诚信托,千万勿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曰:“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复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慎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无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家。乃访于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叩。俄有武夫出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事,曰:“徒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武夫乃指毅上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毅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壁,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晶;雕琉璃于翠媚,饰琥珀于虹栋。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君方幸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波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发一炬可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太阳道士精于入理,吾君邀以听焉。”言粗毕,而宫门问景从云合,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曰:“然。”遂入拜,君亦拜,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而来,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泾水之,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媚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念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目:“老父之罪,不诊鉴听,坐贻聋瞽,使深闺孺弱,远罹辱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目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元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爱弟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矣。”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穿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摩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来候焉。”词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万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须;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缴绕其身,霰雪雨雹,一瞬皆下,乃孽青天而飞去。毅初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元惧,固无害。”毅良久安抑,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不必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尔。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人事。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恰恰,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满身,绡参差。迫而视之,前所寄辞女。然而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凝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人宫。须臾,又闻怨苦不已。有顷,君复出,与毅饮。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右。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辞不渝心。”毅退辞谢,俯仰唯唯。钱塘乃告兄曰:“适者,辰发灵虚,巳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申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上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谴执,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逞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还。”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过忍,然汝亦大草草。赖上帝灵圣,谅其至冤。不然者,我何辞焉。从此已往,勿复如斯。”钱塘复再拜坐定,遂宿毅于凝光殿,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鼙鼓,旗旌剑乾,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族杰气,顾骤悍,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赐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返故乡。永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鬟鬓风霜兮,雨雪罗襦。赖公明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郑重兮无时无。”钱塘君歌阂,洞庭君俱奉觞于毅。毅躇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碧云悠悠兮,径水东流。伤嗟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君和雅兮盛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得辞去兮悲绸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亦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既而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于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泊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君因酒作色,谓毅曰:“子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者耶愚有衷曲,一陈于公。为可,则俱履云霄;如不可,则绵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世为亲宾。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耶”毅肃然而作,笑曰:“诚不知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攘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受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萧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乎。若遇公于洪波之内,玄山之中,鼓以鳞须,被的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札义,尽五常之至性,穷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湖灵类乎而欲以介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强暴之气,惟王筹之耳。”钱塘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深宫,不闻正论。迩者词述狂狷,唐突高明,退自循顾,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也。”其夕复与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君遂为知心友。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于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出途上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又亡。徒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欲求继。媒氏来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曰浩,尝为清流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卢氏女前年适清河张氏,无何而张子夭亡。今母怜其少艾,惜其独居,欲择德以配焉。尊意可否”毅乃卜日就礼。是则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极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居月余,毅视其妻,俄忆类于龙女,而逸艳丰状,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曰:“世间岂有是理乎”经岁余,生一子,端丽奇特,毅益爱重之。逾月,乃饰焕服,殷勤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耶”毅曰:“昔非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辱,君能救之。自此,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乖负宿心,怅望成疾。中间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妾遂闭户剪发,以明无意。虽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他日父母怜志,复欲驰白于君。值君累娶张、韩,不可申志。怠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父母得以为心矣。不意今日获奉君子,感喜终世,死何恨焉。”因泣下,复谓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爱子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欢厚永心。故因君之爱子,以托贱质,未知君意若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勿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不许。君乃诚为不可邪,抑忿然耶君其语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以达君之命,余无及也。初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君逼迫之际,惟理有不可,是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行义为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耶!一不可也。某素以操直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负于心者乎二不可也,因率肆胸臆,酬酢纷纶,惟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子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子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元纤虑也。”妻深感,悲喜交至。复谓曰:“勿以异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备纪。后徙居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聚,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惑。  

及开元中,上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安,遂归洞庭。凡十余岁,殆莫知迹。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暇,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稍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省然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初,迎于砌,持曰:“别来瞬息,而毛发已黄。” 

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欢宴毕,乃辞行。自是以后,遂绝影响。  尝以是说传于人世。殆四纪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吐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诛而不载,独可怜其意矣。愚义之,遂为斯文。”

卷三·龙神部

灵应传

泾州之东二十里,有故薛举城。城之隅,有善女湫。广袤数里,蒹葭聚翠,古木萧疏。其水湛然而碧,莫有测其浅深者。水族灵怪,往往见焉。乡人立祠于旁,曰九娘子神。岁之水旱禳,皆得祈请焉,又州之西二百余里,朝那镇之北,有湫神。因地而名日朝那神。其灵应,则居善女之右。唐乾符五年,节度使周宝在镇日,自仲夏之初,数数有云气,如奇峰者,如美女者,如鼠如虎者,由二湫而兴。至于丛激迅风,震雷掣电,发屋拔树,数刻而止。伤人害稼,其数甚多。宝责躬厉己,谓为政之未效,致阴灵之所谴也。至六月五日,午,视事之暇,昏然思寐,乃解巾就枕。寐犹未熟,见一武士,冠鍪披铠,持钺而立于阶下曰:“有女客在门,欲申参谒,故先听命。”宝曰:“尔为谁乎”曰:“某即君之阍者,效役有年矣。”宝将诘其由,已见二青衣历阶而升,长跪于前曰:“九娘子自郊墅特来告谒。故先使下执事致命于明公。”宝曰:“九娘子非吾通家亲戚,安敢造次相面乎。”言犹未终,而见祥云细雨,异香袭人。俄有一妇人,年可十六八,衣裾素淡,容质窈窕,凭空而下,立庭庑之间,容仪绰约,有绝世之貌。侍者十余辈,皆服饰鲜洁,有如妃主之仪。顾步徊翔,渐及阶所。宝将稍避之,以俟其意。侍者趋而言曰:“贵主以君之节义可申,诚信可托,故将冤抑之状,上诉明公,明公忍不救其急难。”宝遂命升阶相见,宾主之礼,颇甚肃恭。登席而坐,祥烟四合,紫气充庭。敛态低鬟,若有忧戚之貌。宝命酌醴设馔,厚礼以待之。俄而敛袂离席,逡巡而言曰:“妾幸以寓止郊园,绵历多祀,醉酒饱德,蒙惠诚深。虽以孤枕寒床,甘心没齿。茕嫠有托,负荷逾多。但以显晦殊途,行止乖互。今乃迫于情礼,岂暇缄藏。倘鉴幽情,当敢披露。”宝曰:“愿闻其说,兼冀识其宗系。苟可展分,安敢以幽显为辞。君子杀身以成仁,徇其毅烈,蹈赴汤火,旁雪不平,乃宝之志也。”对曰:“妾家世会稽之县,十筑于东海之潭,桑榆坟垄,百有余代。其后遭世不造,瞰室贻灾,五百人皆遭庚氏焚炙之祸,纂绍几绝。不忍戴天,潜遁幽岩,庾冤莫雪。至梁天鉴中,武帝好奇,召人通龙宫,人枯桑岛,以烧燕奇味,结好于洞庭君宝藏主第七女,以求异宝。寻闻家仇庾昆罗自县白水,即弃官解印,欲承命请行,阴怀不道,因使得人龙门,假以求货,覆吾宗嗣。赖杰公敏鉴,知渠挟私请行,欲肆无辜之害。虑其反贻伊戚,辱君之命,言于武帝,武帝遂止。乃命合浦郡落黎县,欧越罗子春代行。妾之先宗,羞其共戴,虑其后患,乃率其族,韬光灭迹,易姓变名,避仇于新平真宁县安村。披榛盘穴,筑室于兹。先人敝庐,殆成胡越。今三世卜居,先为灵应君,寻受封应圣侯。后以阴灵普济,功德及民,又封普济王。威德临人,为世所重。妾即王之第九女也。弃年配于象郡石龙之少子。良人以世袭猛烈,血气方刚,宪法不拘,严父不禁,残虐视事,礼教蔑闻。未及期年,果贻天谴,覆宗绝嗣,削迹除名。惟妾一身,仅以获免。父母抑遣再行,妾终违命。王侯致聘,接珍交辕。诚愿既坚,遂欲援刀自劓。父母斥其刚烈,遂遣屏居于兹土之别邑,音问不通,于今三纪。虽慈颜未复,温清久违,离群索居,甚为得志。近年为朝那小龙,以季弟未婚,潜行礼聘。甘言厚市,峻阻复来。灭性毁形,殆将不可。朝那遂通好于家君,欲成其事。遂使其季弟权徙居于王畿之西,将质于我王,以成姻好。家君知妾之不可夺情,乃令朝那纵兵相逼,妾亦率其家童五十余人,付以兵仗,逆战郊原。众寡不敌。三战三北。师徒倦毙,犄角无怙。将欲收拾余烬,背城万一,而虑晋阳水急,台城火炎,一旦攻下,为顽童所辱。纵没于泉下,元面石氏之子。故《诗》云: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此卫世子孀妇自誓之词。又云: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此召伯听讼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凌贞女也。今则公之教,可以精通显晦,贻范古今。贞信之教,固为姬之下者。幸以君之余力,少假兵锋,挫彼凶狂,存其鳏寡,成贱妾终天之誓,彰明公赴难之心。辄倾至诚,幸无见阻。”宝心虽许之,讶其辩博,欲拒以他事,以观其词。乃曰:“边徼事繁,烟尘在望。朝廷以西陲陷虏,芜没者三十余州。将议举戈,复其土壤。晓夕恭命,不敢自安。匪夕伊朝,前茅即举,空多愤诽,未暇承命。”对曰:“昔者楚昭王以方城为城,汉水为池,尽有荆蛮之地。藉父兄之资,强国外连,三良内助。而吴兵一举,鸟迸云奔,不暇婴城,迫于奔走。宝玉迁徙,宗社陵夷。万乘之灵,不能庇先王之朽骨。使申胥乞师于嬴氏,血泪污于秦廷,七日长号,昼夜靡息。秦伯悯其窘急,竟为出师,复楚退吴,仅存亡国。况秦氏为春秋之强国,申胥乃衰楚之大夫,而以矢尽兵穷,委身折节,肝脑涂地,感动于强秦。矧妾一女子,父母斥其孤贞,狂童凌其寡弱,缀旒之急,安得不少动仁人之心乎!”宝曰:“九娘子灵宗异派,呼吸风云,蠢尔黎元,固在掌握。又焉得示弱于世俗之人而自困如是者哉”对曰:“父家族望,海内咸知。只如彭蠡、洞庭,皆外祖也。凌水、罗水,皆中表也。内外昆季,百有余人。散居吴越之间,各分地土。咸京八水,半是宗亲。若以遣一介之使,飞咫尺之书,告彭蠡、洞庭,召凌水、罗水,率维扬之轻锐,征八水之鹰扬,然后檄冯夷,说巨灵,鼓子胥之波涛,显阳侯之鬼怪,鞭驱列缺,指挥丰隆,扇疾风,翻暴浪,百道俱进,六师鼓行。一战而成功,则朝那一鳞,立为齑粉。泾城千里,坐变污潴。言下可观,安敢谬矣。顷者,泾阳君与洞庭外祖,世为姻戚。后以琴瑟不调,弃掷少妇,遭钱塘之一怒,伤生害稼,怀山襄陵,泾水穷鳞,寻毙外祖之牙齿。今泾上车轮马迹犹在,史传具存,固非谬也。妾又以夫族得罪于天,未蒙上帝昭雪,所以销声避影,而自困如是。君若不悉诚款,终以多事为词,则向者之言,不敢避上帝之责也。”宝遂许诺。卒爵撤馔,再拜而去。宝及晡方寤,耳闻目览,恍然如在。  

翌日,遂遣兵士一千五百人,戍于少数庙之侧。是月七日,鸡初鸣,宝将晨兴,疏牖尚暗。忽于帐前有一人,经行于帷幌之间,有若侍巾柿者。呼之命烛,竟无酬对。遂厉声而斥之。乃言曰:“幽明有隔,幸不以灯烛见迫也。”宝潜知其异,乃屏气息音,徐谓之曰:“得非九娘子乎”对曰:“某即九娘子之执事者也。昨日蒙君假以师徒,救其危患。但以幽显事别,不能驱策。苟能存其始卒,幸再思之。”俄而纱窗渐白,注目视之,悄无所见。宝良久思之,方达其义,遂呼吏,命按兵籍选亡没者名,得马军五百人,步卒一千五百人,数内选押衙盂远充行营都虞侯,牒送善女湫神。是月十一日,抽回戍庙之卒。见于厅事之前,转旋之际,有一甲士仆地。口动目瞬,问无所应,亦不似暴死者,遂置于廊虎之间,及明方悟。乃使人诘之。对曰:“某初见一人,衣青袍,自东而来,相见甚有札。谓某曰:‘贵主蒙相公垂莫大之恩,拯其焚溺,然亦未尽诚款。假尔明敏,再达幽情,幸勿辞免也。’某急以他词拒之,遂以袂相牵,懵然颠仆。但觉与青衣者继踵偕行,俄至其庙。促呼连拜,至于帏箔之前。见贵主,谓某云:‘昨蒙相公悯念孤危,俾尔戍于敝邑。往返途路,得元劳止。余近蒙相公再借兵师,深惬诚愿。观其士马兵强,衣甲利。然都虞侯孟远,才轻位下,甚无机略。今月九日,有游军三千余骑,掠我近郊。遂令盂远领新到将士,要击于平原之上。设伏不密,反为彼军所败。甚思一权谋之将。俾速归,达我情素。’言讫,拜辞而出。昏然似醉,余无所知矣。”宝验其说,与梦相符。意其质于前事,遂差制胜关使郑承符,以代盂远。是月十三日晚衙于后球场,沥酒焚香,牒请九娘神收管。至十六日,制胜关申云:“今月十三日夜,三更已来,关使暴卒。”宝惊叹,急使人驰传看之,至则果卒,惟心背不冷。暑月停尸,亦不败坏。其家甚异之。忽一夜,阴风惨冽,吹砂走石,发屋拔树,禾苗尽偃,及晓而止。云雾四布,连夕不解。至瞑,有迅雷一声,划如天裂。承符忽呻吟数息,其家剖棺视之,良久复苏。是夕,亲邻咸聚,悲喜相仍,信宿如故。家人诘其由,乃曰:“余初见一人,衣紫绶,乘骊驹,从者十余人。至门下马,命吾相见。揖让周旋,手捧一牒授吾云:‘贵主得吹尘之梦,知君负命世之才,欲遵南阳故事,思殄邦仇。使下臣持兹礼市,聊展敬于君子,而冀再康国步,幸不以三顾为劳也。’余不暇他辞,惟称不敢,酬酢之际,已见聘币罗于阶下,鞍马器甲。锦彩服玩、橐之属,咸布列于庭。吾辞不获免,遂再拜受之。即相促登车。所乘马异常骏快,饰装鲜活,仆御整肃。悠忽行百余里,有甲马三百骑,已来迎候。驱殿有大将军之行李,余亦甚得志。指顾之间,望见一城,雉牒穹崇,沟洫深浚。余惝恍不知所自。俄于郊外备帐乐,设亭,宴罢人城,观者如堵。传呼小使,交错其间。所经之门,不记重数。及至一处,有如公署。左右使余下马易衣,趋见贵主。贵主使人传命,请以宾主之礼见。余自谓,既受公文器甲临戎之具,即是臣也。遂坚辞,具戎服入见。贵主使人复命请去橐,宾主之间,降杀可也。余遂舍器仗而趋人,见贵主坐于厅上。余拜,一如君臣之礼。拜讫,连呼登阶。余亦再拜,升自西阶。见红妆翠眉、蟠龙髻凤而侍立者二十余辈;弹弦握管、花异服而执役者又数十辈。腰金拖紫、曳组攒簪而趋隅者,又非止一人也;轻裘大带、白玉横腰,而森罗于阶下者,其数甚多。次命召女客五六人,各有侍者十数辈,差肩接迹,累累而进,余亦低视长揖,不敢施拜。坐定,有大校数人,皆令与坐。举酒进乐。酒至,贵主敛袂举觞,将欲兴词,叙向来征聘之意。俄闻烽燧四起,叫噪喧呼云:‘朝那贼部,步骑数万人,今日平明,攻破堡寨,寻已人界,数道齐进,烟火不绝。请发兵救应。’侍坐者相顾失色,诸女不及叙别,狼狈而散。余及诸校,降阶拜谢,伫立听命。贵主降轩谓余曰:‘吾受明公非常之惠,悯以孤,继发师徒,拯其患难。然以车甲不利,权略是思。今不羞鄙陋,所以命将军者,正谓此危急也。幸不以幽僻为辞,少匡不迨。’遂别赐战马二匹,黄金甲一副,族旗旄钺、珍宝器用,充庭溢目,不可胜计。彩女二人,给以兵符,锡赉甚丰。余拜捧而出,传呼诸将,指挥部伍,内外响应。  

“是夜出城,相次探报,皆云‘贼势渐雄’。余素谙其山川地理,形势孤虚。遂引军夜出,去城百余里,分布要害。明悬赏罚,号令三军。设三伏以待之。迟明,排布已毕。贼侈其前功,颇甚轻进,犹谓孟远之统众也。余自引轻骑,登高视之,见烟尘四合,行阵整肃。余先使轻兵搦战,示弱以诱之。接以短兵,且行且战。金革之声,天地裂坼。余引兵诈北,彼乃尽锐前趋,鼓噪一声,伏兵尽起。十里转战,四面夹攻。彼军败绩,死者如麻,再战再奔,朝那狡童,漏刃而去。从亡之卒,不过十人。余选生马二十骑追之,果生置于麾下。由是,血肉渍草木,脂膏润原野,腥秽荡空,戈甲山积。贼师以轻车驰送贵主,贵主登平朔楼以受之。举国士民,咸来会集。引于楼前,以札责问。惟称死罪,竟绝他词。遂令押赴都市腰斩。临刑,有一使乘传,来自王所,持急诏令,促赦朝那队,曰:‘朝那之罪,吾之罪也。汝可赦之,以轻吾过。’贵主以父母再通音问,喜不自胜。顾谓诸将曰:‘朝那妄动,即父之命也。今使赦之,亦父之命也。昔吾违命,乃贞节也。今若又违,是不祥也。’遂释其缚,使单车送归。未及朝那,包羞而卒于路。余以克敌之功,大被宠赐,寻备礼。拜平难大将军,食朔方一万三千户,别赐宅第、舆马、宝器、衣服、婢仆、园林、邸第、麾幢、铠甲,次及诸将,赏赉有差。明日,大宴,与坐者不过五六人。前所见六七女,皆来侍坐。丰姿艳态,愈更动人。笑语竟夕,酣饮甚欢。酒至,贵主觞筋言曰:‘妾之不幸,少处空闺。天赋孤贞,不从严父之命。屏居于此三纪矣。蓬首灰,心,未得其死。邻童迫胁,几至颠危。若非相公之殊惠,将军之雄武,则息国不言之妇,又为朝那之囚耳。永言斯惠,终天不忘。’遂以七宝钟酌酒,使人持送郑将军。吾因避席,再拜而饮。余自是颇动归心,词理恳切,遂许给假一月。宴罢,明日,辞谢讫,拥其麾下三十余人,返于来路。所经之处,闻鸡犬,颇甚酸辛。俄顷到家,见家人聚哭,灵帐俨然。麾下一人,令余促人棺缝之中。余拟前,而为左右所耸。俄闻震雷一声,醒然而悟。  

承符自此不事家产,惟以后事付孥李。果经一月,无疾而终。其初欲暴卒,每告其所亲曰:“余本机钤人用,效节戎行。虽奇功蔑闻,而薄效粗立。泊遭衅累,谴谪于兹。平生志气,郁然未申。丈夫终当扇长风,摧巨浪,挟泰山以压卵,决东海以沃萤。奋其鹰犬之心,为人雪不平之事。吾朝夕当有所受。与子分襟,固不久矣。”其月十三日,有人自薛举城,晨发十余里,天初平晓,忽见前有车尘竞起,族旗焕赫,甲马数百人。中拥一人,气概洋洋然。逼而视之,郑承符也。此人惊讶移时,因仁立于路左。瞥见如风云,抵善女湫而去,俄无所见。

卷四·仙部

裴航

唐长庆中,有裴航秀才,因下第,游于鄂渚,谒故旧友人崔相国。值相国赠钱二十万,遂挈归于京。因佣巨舟,载于襄汉。同载有樊夫人,乃国色也。言词间接,帷帐比邻,航虽亲切,无计导达而睹面焉。因赂侍婢袅烟,求达诗一章,曰:

向为胡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  

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冥。

诗往,久而无答。航数诘袅烟,烟曰:“娘子见诗若不闻,如何!”航无计,因在道求名酝、珍果而献之。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及褰帷,因玉莹光寒,花明景丽,云低发鬓,月淡修眉,举止乃烟霞外人,肯与尘俗为偶。航再拜揖,愕胎久之。夫人曰:“妾有夫在汉南,将欲弃官,而幽栖岩谷,召某一诀耳。深哀草扰,虑不及期,岂更有情留盼他人耶但喜与郎君同舟共济,无以谐谑为意尔。”航曰:“不敢。”饮讫而归。操比冰霜,不可于冒。夫人后使袅烟持诗一章,曰: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京。  

航览之,空愧佩而已。然亦不能洞达诗之旨趣。后更不复见,但使袅烟达寒暄而已。遂抵襄汉,与使婢挚妆奋不告辞而去。人不能知其所造。航遍求访之,灭迹匿形,竟无踪兆,遂饰装归。辇下经蓝桥驿侧近,因渴甚,遂下道求浆而饮。见茅屋三数间,低而复隘,有老妪绩苎麻。航揖之求浆,妪咄曰:“云英擎一杯浆来,郎君要饮。”航讶之,忆樊夫人诗有“云英”之句,深不自会。俄于苇箔之下,出双玉手捧瓷匝,航接饮之,真玉液也。但觉异香氖氢,透于户外。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露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惹浓云,娇羞而掩面蔽身,虽红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芳丽也。航惊怛软足,缩不能去。因白妪曰:“某仆马甚饥,愿憩于此,当厚答谢,幸无见阻。”妪曰:“任郎君自便耳。”遂饭仆袜马。良久,谓妪曰:“向睹小娘子艳丽惊人,姿容擢世,所以踌躇而不能适,愿纳厚礼而娶之,可乎”妪曰:“渠已许嫁一人,但时未就耳。我今老病,只有此女孙,昨有神仙与灵药一刀圭,但须玉柞臼捣之百日,方可就吞,当得后天而老。若约娶此女者,得玉杵臼,吾当与之也。其余金帛,吾元用处耳。”航拜谢曰:“愿以百日为期,必携杵臼而至,更无许他人。”妪曰:“然。”航恨恨而去。  

及至京国,殊不以举事为意,但于坊曲闹市暄衢,高声访其玉杵臼,曾无影响。或遇朋友,若不相识,众言为狂人。数月余日,忽遇一货玉老翁,曰:“近得虢州药铺卞老书云,有玉杵臼货之。郎君恳求如此,吾当为书导达。”航愧荷珍重,果获杵臼。卞老曰:“非二百缗不可得。”航乃泻囊,兼货仆马,方及其值。遂步骤独挈而抵蓝桥。昔日妪大笑曰:“有如是信士乎吾岂爱惜女子,而不酬其劳哉。”女亦微笑曰:“虽然,更为吾捣药百日,方议姻好。”妪于襟带间解药,航即捣之,昼为而夜息。夜则妪收药日于内室,航又闻捣药声,因窥之,有玉兔持杵臼,而雪光辉室,可鉴毫芒。于是航之意愈坚。如此日足,妪持而吞之,曰:“吾当人洞而告姻戚,为裴郎具帏帐。”遂挈女人山。谓航曰:“但少留此。”逡巡,车马仆隶,迎航而往。则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内有帐幄屏帷,珠翠珍玩,莫不臻至,愈如贵戚家焉。仙童侍女引航人帐,就礼讫,航拜妪,悲泣感荷。妪曰:“裴郎自是清冷裴真人子孙,业当出世,不足深愧老妪也。”及引见诸宾,多神仙中人也。后有仙女,鬟髻霓衣,云是妻之姊耳。航拜讫,女曰:“裴郎不相识耶”航曰:“昔非姻好,不省拜侍。”女曰:“不忆鄂渚同舟而抵襄汉乎”航深惊怛,恳悃陈谢。后问左右,曰:“是小娘子之姊云翘夫人,刘纲仙君之妻也。已是高真,为玉皇之女吏。”妪遂遣航将妻,人玉峰洞中,琼楼珠室而居之,饵以蜂雪琼英之丹。体性清虚,毛发绀绿,神化自在,超为上仙。  

至太和中,友人卢颢遇之于蓝桥驿之西,因说得道之事。遂赠蓝田美玉十斤,紫府云丹一粒。叙话永日,使达书于亲爱。卢颢稽颡曰:“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航曰:“老子曰‘虚其心,实其腹。’今之人心愈实,何由有得道之理。”卢子懵然。而语之曰:“心多妄想,腹漏精液,即虚实可知矣。凡人自有不死之术,还丹之方,但子未便可教,异日言之。”卢子知不可请,但终宴而去。后,世人莫有遇者。  少室仙姝传宝历中,有封陟孝廉者,居于少室。貌态洁朗,性颇贞端,志在坟典。僻于林薮,探义而星归。腐草阅经,而月坠幽窗。孜孜,俾夜作昼。无非搜索隐奥,未尝纵日时也。书堂之畔,景像可窥。泉石清寒,桂兰幽淡。戏猱每窃其庭果,唳鹤频栖于涧松。虚籁时吟,纤埃画阒。烟锁笋重之翠节,露滋踩躅之红葩。薛蔓衣墙,苔茸毯砌。  

时,夜将午。忽飘酷烈,渐布于庭际。俄有辎拼自空而降,画轮轧轧,直凑格槛。睹一仙姝,侍从华丽。玉佩敲磐,罗裙曳云。体欺浩雪之容光,脸夺芙蓉之濯艳。正容敛衽而揖陟曰:“某籍本上仙,谪居下界,或游人间五岳,或止海面三峰。月到瑶阶愁,莫听其凤管;虫吟粉壁恨,不寐于鸳衾。燕浪语而徘徊,鸾虚歌而缥缈。宝瑟休泛,虬献懒斟。红杏艳枝,激含颦于绮殿;碧桃芳藻,引凝睇于琼楼。既厌晓妆,渐融春思。伏见郎君,神仪浚洁,襟量端朗,学聚流萤,文含隐豹。所以慕其贞朴,爱此孤标。特谒光容。愿持箕帚。又不知郎君雅旨何如”陇摄衣朗烛,正色而坐。言曰:“某家本贞廉,性惟孤介。贪古人之糟粕,究前圣之指归。编柳苦辛,燃糠幽暗,布被粝食,烧蒿茹藜。但自困穷,终不斯滥。必不敢当神仙降顾。断意如此,幸早回车。”姝曰:“某乍造门墙,未申恳迫,辄有诗一章奉留。复七日更来。”诗曰:

谪居蓬岛别瑶池,春媚烟花有所思。  

为爱君心能洁白,愿操箕帚奉庭帏。

陟览之,若不闻。云既去,窗户遗芳。然陟心中不可转也。  后七日夜,姝又至,骑从如前。时丽容洁服,艳媚巧言,又白陟曰:“某以业缘遽索,魔障起,蓬山瀛岛,绣帐锦宫,恨起红茵,愁生翠被。难窥舞蝶于芳草,每妒流营于绮丛。靡不双飞,俱能对峙,自矜孤寝,转懵深闺。秋却银缸,但凝眸于片月;春寻琼圃,空抒思于残花。所以激切前时,布露丹恳,幸垂采纳,无阻积诚。又不知郎君意竟何如”陟又正色而言曰:“某身居山薮,志已颛蒙,不识铅华,岂知女色,幸垂速去,无相见尤。”姝曰:“顾不贮其深疑,幸望容其陋质,辄更有诗一章,后七日复来。”诗曰:

弄玉有夫皆得道,刘纲兼室尽登仙。  

君能仔细窥朝露,须逐云车拜洞天。

陟览之,又不过意。  后七日夜,姝又至,柔容冶态,靓衣明眸。又言曰:“逝波难驻,白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非久。轻沤泛水,只得逡巡。微烛当风,莫过瞬息。虚争意气,能得几时恃赖韶颜,须臾槁木。所以,君夸容鬓,尚未凋零,固止绮罗,贪穷典籍。及其衰老,何以维持。我有还丹,颇能驻命,许其依托,必写襟怀。能遣君寿例三松,瞳芳两目,仙山灵府,任意邀游。莫种槿花,使朝晨而骋艳;休敲石火,尚昏墨而流光。”陟乃怒目而言曰:“我居幽斋,不欺暗室,下惠为师,叔子为证。是何妖精,苦用凌逼,心如铁石,元更多言。倘若迟回,必当窘辱。”侍卫谏曰:“小娘子回车。此木偶人,不足与语。况穷薄当为下鬼,岂神仙配偶耶!”姝长吁曰:“我所以恳者,为是青牛道土之苗裔。况此时一失,又须旷居六百年。不是细事。放戏,此子大是忍人。”又留诗曰:

萧郎不顾凤楼人,云涩回车泪脸新,  

愁想蓬瀛归去路,难窥旧苑碧桃春。

辎出户,珠翠响空,泠泠拎箫笙,杳杳云路。然陟意不易。  

后三年,涉染疾而终。为太山所追,束以巨锁。使者驱之,欲至幽府。忽遇神仙骑从,清道甚严,使者躬身于路左。曰:“上元夫人游太山耳。”俄有仙骑召使者,与囚俱来。陟至彼仰窥,乃昔日求偶仙姝也。但左右弹指悲嗟。仙姝遂索追状曰:“不能于此人无情。”遂索大笔判曰:“封陟性虽执迷,操惟坚洁,实由朴戆,难责风情。宜更延一纪。”左右令涉跪谢。使者遂解去铁锁,曰:“仙官已释,则幽府无敢追摄。”使者却引归。良久苏息。后追悔昔日之事,恸哭自咎而已。  

嵩岳嫁女记三礼田者,甚有文道,熟读群书。与其友邓韶,博学相类,皆以人昧不能彰其明。家于洛阳,元和癸巳岁,仲秋望夕,携觞晚出建春门,期望月于韶别墅。行二三里,遇韶亦携觞自东来,驻马道周,未决所适。有二书生乘骢,复出建春门。揖谬、韶曰:“二君子挈,得非求今夕望月之地乎某敝庄,水竹台榭,名闻洛下,东南去此二三里。倘能迂辔,冀展倾盖之分耳。”韶甚惬所望,乃从而往。问其姓氏,多他语对。行数里,桂轮已升。至一车门,始人,甚荒凉。又行数百步,有异香迎前而来,则豁然真境矣。飞泉交流,松桂夹道,奇花异草,照烛如昼;好鸟腾翥,风和月莹。韶请疾马飞觞。书生曰:“足下中,厥味何如”韶曰:“乾和五,虽上清醍醐,计不加此味也。”书生曰:“某有瑞露之酒,酿于百花之中,不知与足下五孰愈耳。”谓小童曰:“折烛夜一花,倾与二君子尝。”其花四出而深红,圆如小瓶,径三寸余,绿叶,形类杯,触之有余韵。小童折花至,倾于竹叶中,凡飞数巡,其味甘香,不可比状。饮讫,又东南行数里,至一门。书生揖二客下马,仍以烛夜花中之余,赉诸从者。饮一杯,皆大醉,各止于户外。乃引客人,则有鸾鹤数十,腾舞来迎,步而前,花转繁,酒味尤美,其百花皆芳香压枝于路旁。凡历池馆台榭,率皆陈设盘筵,若有所待,但不留韶坐。韶饮多,行又甚倦,请暂憩盘筵。书生曰:“坐有何难,但不利于君耳。”韶诘其由。曰:“今夕,中天群仙会于兹,岳籍君神魄不离腥,请以知礼导升降,此皆诸仙位坐,不宜尘触耳。”言讫,见直北花烛亘天,萧韶沸空。驻云母双车于金堤之上,设水精方盘于瑶幄之内。群仙方奏霓裳羽衣曲,书生前进请命,再拜夫人。夫人摹帷笑曰:“下城之人而能知礼,然服食之气然犹射人,不可近它。贵婿可各赐薰髓酒一杯。”韶饮讫,觉肌肤温润,稍异常人,嘘吸皆异香气。夫人问左右:“谁人召来”曰:“卫符卿、李八百。”夫人曰:“便令此二童接待。”于是二童引韶于群仙之后。纵目,问曰:“相者谁”曰:“刘纲。”“侍者谁”曰:“茅盈东邻女。”“弹筝击筑者谁”曰:“麻姑、谢自然。”“幄中坐者谁”曰:“西王母。”  

俄有一人,驾鹤而来。王母曰:“久望。”有玉女问曰:“礼生来未”于是,引韶进,立于碧玉堂下左。刘君笑曰:“适缘莲花峰士奏章,事须决遣。尚多未来客,何言久望乎”王母曰:“奏章事者,有何所为”曰:“浮梁县令宋延年,以其人因贿赂履官途,以苛虐为官政,生情于案犊,忠恕之道蔑闻,惟杂于货财,巧伪之计更作,自贻覆,以促余龄,但以莲华峰叟受托于人。奏章甚恳,特缓死限,量延五年。”问:“刘君谁”曰:“汉朝天子。”续有一人,驾黄龙,戴黄旗,导以笙歌,从以嫔嫡,及瑶幄而下。王母复问曰:“李君来何迟”曰:“为敕龙神设水旱之计,作猕淮蔡,以歼妖逆。”汉主曰:“奈百姓何”曰:“上帝亦有此间,予一表断其惑矣。”曰:“可得闻乎”曰:“不能悉记,略举大纲耳。表云:‘某孙某,克丕业,德洽兆庶,临履深薄,匪敢怠荒。不劳师车,平中夏、西蜀之孽;不费天府,扫东吴、上党之妖。九在已见其廓清,一方尚屯其气。伏以虺蜴肆毒痛于淮蔡,豺狼尚惜其口喙,蝼蚁犹固其封疆。若遣时丰人安,是稔群丑;但使年饥疠作,必摇人心。如此倒戈而攻,可以席卷。祸三州之逆党,所损至微;安六合之疾田亡,其利则厚。伏请神龙施水,厉鬼行灾。由此天诛,以资战力。’”汉主曰:“表至嘉,第既允许,可以前贺诛锄矣。”书生谓韶:“此开元、天宝太平之主也。”未顷,闻萧韶自空而下,执绎节者前唱言:“穆天子来。”奏乐,群仙皆起。王母避位,拜迎二主,降阶人幄,环坐而饮。王母曰:“何不拉取老轩辕来”曰:“他今夕主张月宫之宴,非不勤请耳。”王母又曰:“瑶池一别后,陵谷几迁移。向来观洛阳东城,已丘墟矣。定鼎门西路,忽焉复新。市朝云改,名利如旧,可以悲叹耳。”穆王把酒,请王母歌。以珊瑚钩击盘而歌曰:劝君酒,为君悲且吟。  

自从频见市朝改,无复瑶池宴乐心。

王母持杯,穆天子歌曰:

奉君酒,休叹市朝非。  

早知无复瑶池兴,悔驾骅骝草草归。

歌竟,与王母话瑶池旧事,乃重歌一章云:  

八马回乘漫风,犹思往事憩昭宫,  

宴移玄圃情方洽,乐奏钧天曲未终。  

斜汉露凝残月冷,流霞杯泛曙光红。  

昆仑回首不知处,疑是酒酣魂梦中。

王母酬穆天子歌曰:

一曲笙歌瑶水滨,曾留逸足驻征轮,  

人间甲子周千岁,灵境杯筋初一巡。  

玉兔银河终不夜,奇花好树镇长春。  

悄知穆满饶词句,歌向俗流疑误人。

酒至汉武帝,王母又歌曰:

珠露金风下界秋,汉家陵树冷修修。  

当时不得仙桃力,寻作浮尘飘垅头。汉主上王母酒,歌以送之曰:

五十余年四海清,自亲丹灶得长生。  

若言尽是仙桃力,看取神仙簿上名。帝把酒曰:“吾闻丁令威能歌。”命左右召来。令威至,帝又遣子晋吹笙以和,歌曰:

月照骊山露泣花,似悲先帝早升遐,  

至今犹有长生鹿,时绕温泉望翠华。

帝持杯久之。王母曰:“应须召叶静能来唱一曲,叙当时事。”静能续至,跪献帝酒,复歌曰:

幽蓟烟尘别九重,贵妃汤殿罢歌钟。  

中宵扈从无全仗,大驾苍黄发六龙。  

妆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犹浸玉芙蓉。  

荆棒一闭朝元路,惟有悲凤吹晚松。歌竟,帝凄惨良久,诸仙亦凄然。于是,黄龙持杯,立于车前,再拜祝曰:

上清神女,玉京仙郎,  

乐此今夕,和鸣凤凰;  

凤凰和鸣,将翱将翔。  

与天齐休,庆流无央。

仙郎即以鲛绡五千匹、海人文锦三千端、琉璃琥珀器一百床、明月骊珠各十斛,赠奏乐仙女。乃有四鹤立于车前,载仙郎并相者、侍者,兼有宝花台。俄进法膳,凡数十味。亦沾及韶。韶袄,有仙女捧玉箱,托红笺笔砚而至,请催妆诗。于是,刘纲诗曰:

玉为质兮花为颜,蝉为鬓兮云为环。  

何劳傅粉兮施渥丹,早出娉婷兮缥缈间。

于是,茅盈诗云:水精帐开银烛明,凤摇珠佩连云清。  

休匀红粉饰花态,早驾双鸾朝玉京。

巢父诗曰:

三星在天银汉回,人间曙色东方来。  

玉苗琼蕊亦宜夜,来使一花冲晓开。诗既入,内有环佩声。即有玉女数十,引仙郎入帐,召韶行礼。礼毕,二书生复引韶辞夫人。夫人曰:“非无至宝可以相赠,但尔力不任携挈耳。”各赐延寿酒一杯,曰:“可增人间半甲子。”复命卫符卿等引还人间,无使归途寂寞。于是,二童引韶而去。折花倾酒,步步惜别。卫君谓韶曰:“夫人白日上升,骖鸾驾鹤,在积习而已。未有积德累仁,抱才蕴学,卒不享爵禄者,吾未之信。倘吾子尘牢可逾,俗桎可脱,自今后十五年,待子于三十六峰。愿珍重自爱。”复出来时车门,握手告别。别讫,行四五步,音失所在,惟见嵩山嵯峨倚天,得樵径而归。及还家,已岁余。室人招魂葬于北之原,坟草宿矣。于是,韶捐弃家室,同人少室山。今不知所在。  

裴谌

裴谌、王敬伯、梁芳约为方外之友。隋大业中,相与入白鹿山学道。谓黄白可成,不死之药可致;云飞羽化,无非积学,辛勤采炼,手足胼胝,十数年间,亡何,梁芳死。敬伯谓谌曰:“吾所以去国亡家,耳绝丝竹,口厌肥豢,目弃奇色;去华屋而乐斋居,贱珍物而贵寂寞者,岂非觊乘云驾鹤,游戏蓬壶。纵其不成,亦望长生,寿比大地耳。今仙海无涯,长生未致,辛勤于灵山之外,不免就死。敬伯所乐,将下山乘肥衣轻,听歌玩色,游于京洛。意足,然后求达,垂功立事,以荣耀人寰。纵不能憩三山,饮瑶池,骏龙衣霞,歌鸾舞凤,与仙翁为侣,且着金拖紫,图形凌烟,厕卿大夫之间。何如哉子盍归乎,无空死深山。”谌曰:“吾乃梦醒者,不复低迷。”敬伯遂归。谌留之不得。  时唐贞观初,以旧籍调授左武卫骑曹参军,大将军赵妻之以女,数年间迁大理延评,衣绯。奉使淮南,舟行过高邮。制使之行,呵叱风生,舟船不敢动。时淮天雨,忽有一渔舟突过,中有老人,衣蓑戴笠,鼓棹而去,其疾如凤。敬伯以为,吾乃制使,威振远近,此渔父敢突过!试视之,乃谌也。遂令追之,因请维舟,延之座内,握手慰之曰:“兄久居深山,抛掷名宦而无成,到此极也!夫风不可系,影不可。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敬伯自出山数年,今廷尉平事矣。昨者推狱平允,乃大锡命服,淮南疑狱,今谳于有司,上择详明吏复讯之。敬伯预其选,故有是行。虽未可言官达,比之山侪,自谓差胜。兄甘劳苦尚如曩日,奇哉奇哉!今何所需当以奉给。”谌曰:“吾叟野人,心近云鹤,未可以腐鼠吓也。吾子沉浮,鱼鸟各适,何必矜炫也,夫人世之所需者,吾当给尔,子何以赠我与中山之友或市药于广陵,亦有息肩之地。青园桥东,有数里樱桃园,园北车门,即吾宅也。子公事稍隙,寻我于此。”遂然而去。  

敬伯到广陵十余日,事少闲,思谌言,因此寻之,果有车门。试问之,乃裴宅也。人引以进。初尚荒凉,移步愈佳。行数百步,方及大门。楼阁重重,花木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笼,景色艳媚,不可形状。香风飒来,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不复以使车为重,视其身若腐鼠,视其徒若蝼蚁。既而稍闻剑佩之声。二青衣出曰:“阿郎来。”俄有一人,衣冠伟然,仪貌奇丽。敬伯前拜视之,乃谌也。裴慰之曰:“尘界任官,久食腥膻,愁欲之火,焰于胸中,负之而行,固甚劳苦。”遂揖以人,坐于中堂,窗户栋梁,饰以异宝,屏帐皆画云鹤。有顷,四青衣捧碧玉台盘而至。器物珍异,皆非人世所有。香醒佳馔,目所未睹。既而,日将暮,命其仆促席。燃九光之灯,光华满座。女乐二十人,皆绝代之色,列其座前。裴顾小黄头曰:“王评事昔吾山中之友,道情不固,弃吾下山,别近十年,才为廷尉。属今俗心已就,须俗伎以乐之。顾伶家女无足召者,当召士大夫之女已适人者。如近无姝丽,五千里内皆可择之。”小黄头唯唯而去。诸伎调碧玉萧,调未谐,而黄头已复命,引一伎自西阶登,拜裴席前。裴指曰:“参评事。”敬伯答拜。细视之,乃其妻赵氏,而敬伯惊讶不敢言。妻亦甚骇,目之不已。遂令坐。玉阶下一青衣,捧玳瑁筝授之,赵素所善也。因令与座伎合曲以送酒。敬伯座间取殷色朱李投之。赵顾敬伯,潜系于衣带。伎奏之曲,赵皆不能逐。裴乃令随所奏,时时停赵以呈其曲。其歌舞,非云韶九奏之乐,而清亮宛转,酬献极欢。天将曙,乃召前黄头曰:“送赵夫人。”且谓曰:“此乃九大画堂,常人不到。吾昔与王为方外之交,怜其为俗所迷,自投汤火,以智自烧,以明自贼,将沉浮于生死海中,求济不得,故命于此一以醒之。今日之会,诚再难得。亦夫人宿命,乃得暂游云山万里,重复来往,劳苦无辞也。”赵拜而去。裴谓敬伯曰:“评公使车,留此一宿,得无惊郡将乎宜就馆。未赴阙,闲时访我可也。尘路遐远,万愁攻人,努力自爱。”伯拜谢而去。后五日,将还,潜诣取别其门,不复有宅,乃荒凉之地,烟草极目,惆怅而返。及京,奏事毕,得归私第。诸赵竟怒曰:“女子诚陋,不足以奉事君子,然已辱厚礼,亦宜敬之。夫上以承祖考,下以继后嗣,岂苟而已哉。奈何以妖术致之万里,而娱人之视听乎!朱李尚在,其言足证,何讳乎”敬伯尽言之,且曰:“当此之时,敬伯亦自不测,此盖裴之道成矣,以此相炫也。”其妻亦记得裴言,遂不复责。吁!神仙之变化,诚如此乎将谓幻者鬻术以致惑乎固非常智之所及。且夫雀为蛤,雉为蜃,人为虎,腐草为萤,蜣螂为蝉,鲲为鹏,万物之变化,书传之记者不可以智达,况耳目之外乎。  

张老

张老者,扬州六合县园叟也。其邻有韦恕者,梁天监中,自扬州曹掾役满而来。有长女既笄,召里媒媪,令访良婿。张老闻知,喜而候媒于韦门。媪出,张老固延人,且备酒食。酒阑,谓媪曰:“闻韦氏有女将适人,求良才于汝,有之乎”曰“然”。曰:“某诚衰迈,灌园之业,亦可衣食。幸为求之,事成厚谢。”媪大骂而去。他日又邀媪。媪曰:“叟何不自度岂有衣冠子女,肯嫁园叟耶!此家诚贫,士大夫家之敌者不少顾,叟非匹,吾安能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韦氏。”叟固曰:“强为吾一言之,言不从,即吾命也。”媪不得已,冒责而入言之。韦氏大怒:“媪以吾贫,轻我乃如是!且韦家焉有此事,况园叟何人,敢发此议。叟固不足责,媪何无别之甚也。”曰:“媪诚非所宜言,为曳所逼,不得不达其意。”韦怒曰:“为我报之,今日内得五百缗则可。”媪出,以告张老,乃曰:“诺。”未几,车载纳于韦氏。韦大惊曰:“前言戏之耳。且此翁为园,何以致此吾度其必无而言之,今不移多时而钱到,当如之何”乃使人潜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许焉。  

张老既娶韦氏,园业不废,负秽地,鬻蔬不辍。其妻躬执爨濯,了无怍色。亲戚恶之,亦不能止。数年,中外之有识者责恕曰:“君家诚贫,乡里岂无贫子弟,奈何以女妻园叟既弃之,何不令远去也。”他日,恕置酒召女及张老。酒酣,微露其意。张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念。今既相厌,去亦何难。某王屋下有一小庄,明日且归耳。”天将曙,来别韦氏曰:“他岁想念,可令大兄往天坛山南相访。”遂令妻骑驴戴笠,张老策杖相随而去。绝无消息。  后数年,恕念其女,以为蓬头垢面,不可识也。令长男义方访之。到天坛南,道遇一昆仑奴,驾黄牛耕田。问曰:“此有张老家庄否”昆仑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来庄去此甚近,某当前引。”遂与俱东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过水连绵凡十余处,景色渐异,不与人间同。下一山,见水北朱户甲第,楼阁参差,花木繁荣,烟云鲜媚,鸾鹤孔雀,回翔其间,歌管嘹亮耳目。昆仑奴指曰:“此张家庄也。”韦惊骇不测。俄而及门,门有紫衣人吏拜引人厅中。铺陈之盛,目所未睹。异香氤氲,遍满崖谷。忽闻珠佩之声渐近,二青衣出曰:“阿郎来。”次见十数青衣,容色绝代,相对而行,若有所引。俄见一人,戴远游冠,衣朱绡,曳朱履,徐出门。一青衣引为前拜,仪状伟然,容色芳嫩。细观之,乃张老也。言曰:“人世劳苦,若在火中,身未清凉,怨焰又炽,固无斯须泰时。兄久客寄,何以自娱贤妹略梳头,即当奉见。”因揖令坐。未几,一青衣来曰:“娘子已梳头毕。”引人见妹,遂于堂前。其堂沉香为梁,玳瑁贴门,碧玉窗,珍珠箔,阶砌皆冷清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饰之盛,世间未见。略叙寒暄,问尊长而已,意甚卤莽。有顷进馔,精美芳馨,不可名状。食讫,馆韦于内厅。  

明日方曙,张老与韦生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语。张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归”因曰:“小弟暂欲游蓬莱山,贤妹亦当去。然未暮即归,兄但憩此。”张老揖而入。俄而五云起于庭中,鸾凤飞翔,丝竹并作。张老及妹,各乘一凤,余伎乘鹤者十数人,渐上空中,正东而去。望之已久,犹隐隐闻音乐之声。韦君在馆,小青衣供侍甚谨。迫暮,稍闻笙簧之音,倏忽复到。及下于庭,张老与妻见韦曰:“独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当奉别耳。”及时,妹寝出别兄,殷勤传语父母而已。张老曰:“人世遐远,不及做书。”奉金二十镒,并与一故席帽,曰:“兄若无钱,可于扬州北邸卖药王老家,取钱一千万,持此为信。”遂别,复令昆仑奴送出,却到天坛,昆仑奴拜别而去。韦自荷而归。其家惊讶问之,或以为神仙,或以为妖妄,不知所谓。五六年间金尽,欲取王老钱,复疑其妄。或曰:“许尔取钱,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极,其家强进之曰:“必不得,用何伤。”乃往扬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当肆陈药。韦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韦曰:“张老令取钱一千万,持此帽为信。”王曰:“钱即实有,昔帽是乎”韦曰:“叟可验之,岂不识耶”王老未语。有小女出至帏中,曰:“张老尝过,令缝帽顶,其时无皂线,以红线缝之,线色手迹皆可验。”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钱载而归。乃信其神仙也。其家又思女,复遣义方往天坛南寻之。既到,千山万水,不复有路。时逢樵人,亦无知张老庄者。悲思浩然而归。举家以为仙俗路殊,无相见期。又寻王老,亦去矣。  

后数年,义方偶游扬州,闲行琼花观,忽见张家昆仑奴前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虽不得归,如在左右,家中事无巨细,莫不知之。”因出怀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与大郎君。阿郎与王老会饮于此酒家,大郎且坐,昆仑当入报。”义方坐于酒旗下,日暮不见出,乃入观之,饮者满座,座上并无二老,亦无昆仑奴。取金视之,乃真金也。惊叹而归,又以供数年之食。后不复知张老所在。  

薛昭传

薛昭者,唐元和未为平陆尉,以气义自喜,常慕郭代公、李北海之为心。因夜值宿,囚有为母复仇杀人者,与金而逸之,故县闻于廉使。廉使奏之,坐谪为民于海康。敕下之日,不问家产,但荷银铛而去。有客田山叟者,或云数百岁。时来平生,正与昭洽,乃赍酒拦道而饮饯之。谓昭曰:“君义大也,脱人之祸而自当之,真荆聂之俦也。吾请从子。”昭不许。固请,乃许之。

至三乡夜,山史脱衣易酒,大醉其左右。谓昭曰:“可遁矣。”与之携手出东郊,赠药一粒曰:“非惟去疾,兼能去食。”又约曰:“此去,但遇道北有林薮蘩翳处,可且匿。不独逃难,当获美姝。”昭辞行,遇兰昌宫,古木修竹,四合其所。昭逾垣而入,追者但东西奔走,莫能知踪矣。昭潜于古殿之西间。及夜,风清月朗,见阶间有三美女,笑语而至,揖让升于花茵,以犀杯酌酒而进之。居其首女子酹之曰:“吉利吉利,好人相逢,恶人相避。”其次曰:“良宵宴会,虽有好人,岂易逢耶”昭居窗隙间闻之,又志田山叟之言,遂跃出曰:“适闻夫人云‘好人岂易逢耶’。昭虽不才,愿备好人之数。”三人愕然良久,曰:“君是何人,而匿于此”昭具以实对。乃设座于茵之南。昭询其姓字,长曰:“云容张氏。”次曰:“凤台萧氏。”次曰:“兰翘刘氏。”饮将酣,兰翘命骰子,谓二女曰:“今夜佳宾相逢,须有匹偶,请掷骰子,遇彩强者得荐枕席。”遍掷,云容彩胜。兰翘遂命薛郎近云容姊坐,又持双杯而献,曰:“真所为合卺矣。”昭拜谢之。遂问:“夫人何许人何以至此”答曰:“某乃齐元中杨贵妃之侍儿也。妃甚爱惜,尝令独舞霓裳于绣岭宫。妃赠我诗曰: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渠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诗成,皇帝吟讽久之,亦有继和,但不记耳。遂赐双金扼臂,因兹宠幸,愈于群辈。此时多遇帝与申天师谈道,余独与贵妃得窃听,亦数侍天师茶药,颇获天师悯之,因间处叩头乞药,师云,‘吾不借,但汝无分,不久处世,如何我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天师乃与绛雪丹一粒曰:‘汝但服之,虽死不坏。但能大其棺,广其穴,含以真玉,疏而有风,使魂不荡空,魄不沉寂,有物拘制,陶出阴阳,后百年得遇生人交精之气,或再生,便为地仙耳。’我没昌兰之时,同辈具以白,贵妃怜之,命中贵人陈玄造受其事,送终之器,皆荷如约。今已百年矣。仙师之兆,莫非今宵良会乎此乃宿分,非偶然耳。”昭因诘申天师之貌,乃田山叟之魁梧也,昭大惊曰:“山叟即天师明矣,不然何以委曲使余符曩日之事哉”又问兰、凤二子。容曰:“亦当时宫人有容者,为九仙媛所忌,毒而死之,藏吾穴之侧,与之交游非一朝一夕耳。”凤台请击席而歌,送昭、容酒。歌曰:

脸花不绽几含幽,今夕阳春独换秋。  

我守孤灯无白日,寒云垄上更添愁。

兰翘和曰:

幽谷啼营整羽翰,犀沉玉冷自长欢。  

月华不忍扃泉户,露滴松枝一夜寒。

云容和曰:

韶光不见分成尘,曾饵金丹忽有神。  

不意薛生携旧律,独开幽谷一技春。

昭亦和曰:误人宫墙漏网人,月华清洗玉阶尘,  

自疑飞到蓬莱顶,琼艳三枝半夜春。

诗毕,旋闻鸡鸣,三人曰:“可归室矣。”昭持其衣,超然而去。初觉门户至微,及经阈,亦无所妨。兰、凤亦告辞而他往矣。但灯烛荧荧,侍婢凝立,帐幄绪绣,如贵戚家焉。遂同寝处,昭甚慰喜。如此觉数夕,但不知昏旦。容曰:“吾体已苏矣。但衣服破故,更得新衣则可起矣。今有金扼臂,君可持往近县易衣服。”昭惧,不敢去,曰:“恐为州县所执。”容曰:“无惮。可将我白绢去。有急即蒙首,人无能见矣。”昭然之,遂出三乡货之,市其衣服,夜至穴侧,容已迎门而笑,引人曰:“但启梓,当自起矣。”昭如其言,果见容体已生,及回顾看帷帐,惟一大穴,多冥器服玩金玉,惟取宝器而出,遂与容同归金陵幽栖,至今见在,容鬓不衰,岂非俱饵天师之灵药乎申生名元也。

卷五·宫掖部一

少昊

少昊以金德王,母曰皇娥,处璇宫而夜织,或乘桴木而昼游,经历穷桑、沧茫之浦。时有神童,容貌绝俗,称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降乎水际,与皇娥宴戏,奏娟之乐,游漾忘归。穷桑者,西海之滨,有孤桑之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  

帝子与皇娥泛于海上,以桂枝为表,结薰茅为旌,刻玉为鸠、置于表端。言鸠知四时之候,故春秋传曰,司至是也。今之相风,此之遗象也。帝子与皇娥并坐,抚桐峰梓瑟,皇娥倚瑟而清歌曰:

天清地旷浩茫茫,万象回薄化无方。  

天荡荡望沧沧,乘桴轻漾著日傍。  

当其何所至穷桑,心知和乐悦未央。

俗谓游乐之处为桑中也,《诗》中《卫风》云:“期我乎桑中”。盖类此也。帝子答歌曰:  

四维八埏眇难极,驱光逐影穷水域,  

璇宫夜静当轩织,桐峰文梓千寻直。  

伐梓作器成琴瑟,清歌流畅乐难极,  

沧湄海浦来栖息。

及皇娥生少昊,号曰穷桑氏,亦曰桑丘氏。至六国时,桑丘子著阴阳书,即其余裔也。少昊以主西方,一号金天氏,亦曰金穷氏。时有五凤随方之色,集于帝庭,因曰凤鸟氏。金鸣于山,银涌于地,或如龟蛇之类,乍似人鬼之形。有水屈曲,亦如龙凤之状。有山盘纤,亦如屈龙之势。故有龙山龟山凤水之目也。亦因以为姓,末代为龙丘氏,出班固《艺文志》。蛇丘氏,出西王母《神异传》。  

妲已

商王纣名受,貌美而资辩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尝倒曳九牛,抚梁易柱。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乐,嬖于有苏之美女妲己,惟嬖己言是从。于是使师涓作新淫之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益收狗马奇物,广沙丘苑台,多取野兽飞鸟置其中,大聚乐戏于沙丘。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为长夜之饮。鄂侯、西伯昌、九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人之纣。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辩之疾,并脯鄂侯。西伯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怕里九年。西怕之臣阂夭之徒,求有莘氏之美女,骊戎之文马,有熊九驷,珍奇怪物,因殷嬖臣费仲献之纣,纣大悦曰:“此一物足以释西伯,况其多乎。”乃赦西伯,赐之弓矢斧钺,得专征伐。  

师延者殷之乐人也,拊一弦琴,则地抵皆升;吹玉律,则天神俱降。纣淫于声色,乃拘师延于阴宫,欲极刑惨。师延既被囚系,奏清商流徵涤角之音,司狱者以闻于纣,纣犹嫌曰:“此乃淳古远乐,非余可听说也。”犹不释。师延乃更奏迷魂淫魄之曲,以奉清夜之娱,乃得免炮烙。周武王兴师,师延赴濮流而逝,或云死于水府。  

周昭王

二十四年,涂修国献青凤丹鹊,各一雌一雄。孟夏之时,凤鹊皆脱易毛羽,聚鹊翅以为扇,缉凤羽以饰车盖也。扇一名游飘,二名翮,三名亏光,四名仄影。时东瓯献二女,一名延娟,二名延娱,使二人更摇此扇,侍于王侧,轻风四散,泠然自凉。此二人辩口丽辞,巧善歌笑,步尘上无迹,行日中无影。  及昭王沦于汉水,二女与王乘舟,夹拥王身同溺于水,故江汉之人到今思之,立祀于江。数十年间,人于江汉之上,犹见王与二女乘舟戏于水际。至暮春上已之日,禊集词间,或以时鲜甘味,采兰杜包裹以沉水中,或结五色纱囊盛食,或用金铁之器,并沉水中,以惊蚊龙水虫,使畏之不侵此食也。其水旁号日招抵之词,缀青凤之毛为二裘,一名烦质,二名暄肌,服之可以却寒。至厉王流于彘,彘人得而奇之,分裂此裘,遍于彘上。罪人大辟者,抽裘一毫以赎其死,则价值万金。  

穆王穆王即位三十二年,巡行天下,驭黄金碧玉之车。旁气乘风,起朝阳之岳,自明及晦,穷寓县之表。有书史十人,记其所行之地。又副以瑶华之轮十乘,随王之后,以载其书也。王驭八龙之骏,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宵,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腾雾,乘云而奔;八名夹翼,身有肉翅。递而驾焉,按辔徐行,以匝天地之域。王神智远谋,使毅迹遍于四海,故绝异之物,不期而自服焉。  

三十六年,王东巡大骑之谷,诣春宵宫,集诸方士仙术之要,而螭鹄龙蛇之类奇种,凭空而出。时已将夜,王设长生之灯以自照,一名恒辉。又列潘膏之烛,遍于宫内。又有凤脑之灯。又有冰荷者,出冰壑之中,取此花以覆灯,七八尺不欲使光明远也。西王母乘翠凤之辇而来,前导以文虎文豹,后列雕麟紫麇,曳白玉之履,敷碧蒲之席、黄莞之荐,共王张高会。荐清澄琬琰之膏以为酒。又进洞渊红花,州甜雪,昆流素莲;阴歧黑枣,万岁冰桃千年碧藕,青花白橘。素莲者,一房百子,凌冬而茂。黑枣者,其树百寻,实长二尺,核细而柔,百年一熟。  

褒姒

夏后氏衰,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夏帝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而藏之,乃吉。于是布币而策告之,龙亡而在,椟而藏之。夏亡,传此器于殷。殷亡,又传此器于周。比三代莫敢发之。至厉王之未,发而观之,流于庭,不可除。厉王使妇人裸而噪之,化为玄鼋,以入王后宫。后宫之童妾,既龀而遭之,既笄而孕,元夫而生子,惧而弃之。宣王之时,童女谣曰:“弧箕服,实亡周国。”于是宣王闻之。有夫妇卖是器者,宣王使执而戮之。逃于道,而见向者后宫童妾所弃妖子出于路者,闻其夜啼。哀而收之。夫妇亡奔于褒,褒人有罪,请入童妾所弃女子者赎罪。弃女子出于褒。是为褒姒。当幽王之三年,王之后宫,见而嬖幸之,生子伯服,竟废申后及太子,以褒拟为后,伯服为太子。太史伯阳曰:“祸成矣,无可奈何。”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诱之万方,故不笑。幽王为烽隧犬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褒姒乃大笑。幽王悦之,为数举烽火。其后不信,诸侯益亦不至。申后之父申侯怒,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杀幽王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赂而去。  

夏姬

夏姬者,陈大夫夏征舒之母,而御叔之妻也。陈灵公元年,征舒已为卿。十四年,灵公与大夫孔宁、仪行父皆通于夏姬。衷其服以戏于朝。泄冶谏曰:“君臣淫乱,民何效焉”灵公以告二子,二子请杀泄冶,公弗禁,遂杀泄冶。十五年,灵公与二子饮于夏氏,公戏二子曰:“征舒似汝。”二子曰:“亦如公。”征舒怒。灵公罢酒出,征舒伏弩厩门,射杀灵公。孔宁、仪行父皆奔楚。明年,楚庄王伐陈,诛征舒,欲纳夏姬。申公巫臣曰:“不可。君召诸侯,以讨罪也。今纳夏姬,贪其色也。贪色为淫,淫为大罚。若兴诸侯,以取大罚,非慎之也。王其图之。”王乃止。子反欲娶之,巫臣曰:“是不样人也。是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人王实难,其有不获死乎。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子反乃止。王以与连尹襄老。襄老死于,不获其尸。其子黑要焉。巫臣使道焉,曰:“归,吾聘汝。”又使自郑召之曰:“尸可得也,必来逆之。”姬以告王,王问诸屈巫,对曰:“其信知之父,成公之嬖也,而中行伯之季弟也,新佐中军,而善皇戍,甚爱此子。其必因郑而归子,与襄老之尸以求之。郑人惧于之役,而欲求媚于晋,其必许之。”王遣夏姬归。将行,谓送者曰:“不得尸,吾不返矣。”巫臣聘诸郑,郑伯许之。及共王即位,将为阳桥之役,使屈巫聘于齐,且告师期。巫臣尽室以行,申叔跪从其父。将适郢,遇之曰:“异哉。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且将窃妻以逃者也。”及郑,使介反币,而以夏姬行。将奔齐,齐师新败。曰:“吾不处不胜之国。”遂奔晋,而因却至以成于晋,晋人使为邢大夫。  

按《列女传》,夏姬状美好,老而复少者三,三为王后,七为夫人,公侯争之,莫不迷惑失意,又曰:“姬,鸡皮三少,善彭老交接之术。”  

越王

越谋灭吴,畜天下奇宝、美人、异味进于吴。杀三牲以祈天地,杀龙蛇以祠川岳。矫以江南亿万户民输吴为佣保。越又有美女二人,一名夷光,二名修明(即西施、郑旦之别名),以贡于吴。吴处以椒华之房,贯细珠为帘幌,朝下以蔽景,夕卷以待月。二人当轩并坐,理镜靓妆于珠幌之内,窃窥者莫不动心惊魂,谓之神人。吴王妖惑忘政,及越兵人国,乃抱二女以逃吴苑。越军乱入,见二女在树下,皆言神女,望而不敢侵。今吴城蛇门内,有朽株尚为祠神女之处。初越王人国,有丹乌夹王而飞,故勾践人国,起望乌台,言丹乌之异也。范蠡相越,日致千金,家童闲算术者万人,收四海难得之货,盈积于越都,以为器,铜铁之类,积如山之阜,或藏之井堑,谓之宝井。奇容丽色溢于闺房,谓之游宫。历古以来,未之有也。  

燕昭王

王即位二年,广延国来贡善舞者二人。一名旋娟,一名提谟,并玉质凝肤,体轻气馥,绰约而窈窕,绝古无伦。或行无迹影,或积年不饥。昭王处以单绡华幄,饮以珉之膏,饴以丹泉之粟。王登崇霞之台,乃召二人徘徊翔舞,殆不自支。王以缨缕拂之,二人皆舞,容冶夭丽,靡于鸾翔,而歌声轻。乃使女伶代唱其曲,清响流韵,虽飘梁动木,未足嘉也,其舞,一名萦尘,言其体轻与尘相乱。次日集羽,言其婉转若羽毛之从凤。未曲曰旋怀,言其支体缠曼,若人怀袖也。乃设麟文之席,散茎芜之香。香出波戈国,浸地则上石皆香,着朽木腐草莫不郁茂,以熏枯骨则肌肉皆生。以屑喷地厚四五寸,使二女舞其上,弥日无迹,体轻故也。时有白鸾孤翔,衔千茎穗于空中,自生花实,落地则生根叶,一岁百获,一茎满车,故曰盈车嘉穗。麟文者,错杂宝以饰席也,皆为云霞麒凤之状。昭王复以衣袖麾之,舞者皆止。昭王知其神异,处于崇霞之台,设枕席以寝宴,遣侍人以卫之。王好神仙之术,玄天之女托形作此二人。昭王之未,莫知所在,或云游于汉江,或伊洛之滨。  

齐襄王

齐阂王之遇杀,其子法章变姓名,为莒太史家佣夫。太史效女奇法章之状貌,以为非常人,怜而常窃衣食之与私焉。莒中及齐亡臣相聚,求闵王子,欲立之。法章乃自言于莒。共立法章为襄王。襄王立,以太史氏女为王后,生子建,太史敫曰:“女无媒而嫁者,非吾种也,污吾世矣。”终身不睹君王后。君王后贤,不以不睹之故失人子之礼也。襄王卒,子建立为齐王,君王后事秦谨,与诸侯信,以故建立四十有余年,不受兵。秦昭王尝遣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智而解此环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锥椎破之,谢秦使曰:“谨以解矣。”及君王后且卒,诫建曰:“群臣之可用者某。”建曰:“请书之。”君王后曰:“善。”取笔犊受言,君王后曰:“老妇已忘矣。”  

春申君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又无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还谒,春申君问状,对曰:“齐王遣使求臣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春申君曰:“聘人乎”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曰:“可。”于是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知其有娠,园乃与其女弟谋,园女弟乘间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今君相楚王二十余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即楚王更立,彼亦各贵其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奈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之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而有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封尽可得,孰与其临不测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立为王后。楚王贵李园,李园用事。李园既入,其女弟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娇,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春申君相楚二十五年,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无妄之福,又有无妄之祸,今君处无妄之世,以事无妄之主,安不有无妄之人乎”春申君曰:“何为无妄之福”“君相楚二十余年矣,虽名为相国,实楚王也,五子皆诸侯相。今王疾甚,旦暮崩,太子衰弱,疾而不起,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玉长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称孤,因而有楚国,此所谓无妄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谓无妄之祸”曰:“李园不治国,王之舅也,不为兵将,而阴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崩,李园必先人。据本议制断君命,秉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无妄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无妄之人”曰:“君先仕臣为郎中,君王崩,李园先人,臣请为君其胸杀之,此所谓无妄之人也。”春申君曰:“先生置之,勿复言也。李园软弱人也,仆又善之,又何至此。”朱英恐,乃亡去。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崩,李园果先人,置死士止于棘门之内。春申君后人,止棘门,园死士夹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于是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为楚幽王也。  

中山阴后阴姬与江姬争为后,司马喜谓阴姬公曰:“事成则有土得民,不成则恐无身,欲成之,何不见臣乎”阴姬公稽首曰:“诚如君言,事何可预道者”司马喜即奏书中山王曰:“臣闻弱赵强中山。”中山王悦而见之,曰:“愿闻弱赵强中山之说。”司马喜曰:“臣愿之赵,观其地形险阻,人民贪富,君臣贤不肖,商敌为资,未可预陈也。”中山王遣之。见赵玉曰:“臣闻赵天下善为音,佳丽人之所出也。今者臣来,至境人都邑,观人民谣俗,容貌颜色,殊无佳丽美好者。以臣所行多矣,周流无所不至,未尝见人有中山阴姬者也。不知者特以为神人,言不能及也。其容貌颜色,固已过绝人矣,若其眉目准颁,权衡犀角偃月,彼乃帝王之后,非诸侯之姬也。”赵王意移,大悦,曰:“吾愿请之何如”司马喜曰:“臣窃见其佳丽,口不能元道尔。即欲请之,是非臣所敢议,愿王元泄也。”司马喜辞去。归报中山王曰:“赵王非贤王也,不好道德而好声色,不好仁义而好勇力。臣闻其乃欲请所谓阴姬者。”中山王作色不悦。司马喜曰:“赵,强国也,其请之必矣,王如不与,即社稷危矣,与之巨为诸候笑。”中山王曰:“为将奈何”司马喜曰:“王立为后,以绝赵王之意。世无请后者,虽欲得请之邻国,不与也。”中山王遂立为后,赵王亦无请言也。  

秦宣太后秦宣太后爱魏丑夫。大后病将死,出令曰:“为我葬,必以魏子为殉。”魏子患之。庸芮为魏子说太后曰:“以死者为有知乎”曰:“无知也。”曰:“若太后之神灵,明知死者之无知矣,何为空以生所爱,葬于无知之死人哉。若死者有知,先王积怒之日久矣。太后救过且不赡,何暇私魏丑夫乎”太后曰:“善。”乃止。  

吕不韦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安国君有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日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安国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日夏姬,母爱子楚,为秦质子于赵。秦数攻赵,赵不甚礼子楚,子楚秦诸庶孽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不韦目:“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适嗣者,独华阳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又质诸侯,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无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子楚曰:“然,为之奈何。”吕不韦曰:“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于为适嗣。”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因言:“子楚贤知,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

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早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适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适,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适,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华阳夫人以为然。乘太子闲,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愿得子楚立以为适嗣,以托妾身。”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适嗣。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馈遗子楚,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于诸侯。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悦之,因起为寿请之。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娠,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秦昭王五十年,使玉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所养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庄襄王元年,以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  

秦王年少,太后时时窃私通不韦。不韦家童万人。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食客三千人。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啖大后。大后闻,果欲私得之。不韦遂进,诈令人以腐罪告。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太后乃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大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娠。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尝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家童数千人,诸客求宦,为舍人千余人。  

始皇九年,有告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九月,夷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诸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秦王十年十月,诏免相国吕不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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