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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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二·梦游部二

淳于棼

东平淳于棼,吴、楚游侠之士。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累巨产,养豪客。曾以武艺补淮南军裨将,因使酒忤帅,斥逐落魄,纵诞饮酒为事。家住广陵郡东十里。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长,清阴数亩。淳于生日,与群豪大饮其下,其以唐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时二友人于坐扶生归家,卧于堂东庑之下。二友谓生曰:“子其寝矣,予将秣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衣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见青油小车,驾以白牡,左右从者七八,扶生上车,出大户,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驱人穴中,生颇甚异之,不敢致问。豁见山川、风候、草木、道路,与人世甚殊。前行数十里,有郛郭城堞,车舆人物,不绝于路。生左右传车者,传呼甚严,行者亦争避于左右。又人大城,朱门重楼,楼上有金书,题曰:“大槐安国”。执门者趋拜奔走。旋有一骑传呼曰:“王以驸马远降,令且息东华馆。”因前导而去。

俄见一门洞开,生降车而入。采槛雕楹,华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几案茵褥,帘帏肴膳,陈设于庭上。生心甚自悦。复有呼曰:“右相且至。”生降阶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简前趋,宾主之仪敬尽焉。右相曰:“寡君不以敝国远僻,奉迎君子,托以姻亲。”生曰:“某以贱劣之躯,岂敢是望。”右相因请生同诣其所。行可百步,人朱门,矛戟斧钺,布列左右,军吏数百,避易道侧。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趋其中;生私心悦之,不敢前问。右相引生升广殿,御卫严肃,若至尊之所。见一人长大端严,居正位,衣素练服,簪朱华冠。生战栗,不敢仰视。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贤尊命,不弃小国,许令次女瑶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词。王曰:“且就宾宇,续造仪式。”

有顷,右相亦与生偕还馆舍。生私心念之,意以为父在边将,因没虏中,不知存亡。将谓父北蕃交逊,而致兹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是夕,羔雁币帛,威容仪度,伎乐丝竹,肴膳灯烛,车骑礼物之用,无不咸备。有群女,或称华阳姑,或称青溪姑,或称上仙子,或称下仙子,若名者数辈,皆侍从左右。冠翠风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钿,目不可视。遨游戏乐,往来其门,争以淳于郎为戏弄。凤态妖丽,言词巧艳,生莫能对。复有一女谓生曰:“昨上巳日,吾从灵芝夫人过禅智寺,于天竺院。观石延舞《婆罗门》。吾与诸女坐北牖石榻上,时君少年,亦解骑来看。君独强来亲洽,言笑调谑。吾与琼英妹结绛中,挂于竹枝上,君独不忆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悟上真子,听契玄法师讲《观音经》。吾于讲下舍金凤钗两只,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时君亦讲筵中,于法师处请钗合视之,赏叹再三,嗟异良久。顾余辈曰:‘人之与物,皆非野间所有。’或问吾氏,或访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恋恋,瞩盼不舍,君岂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群女曰:“不意今日与此君为眷属。”复有三人,冠带甚伟,前拜生曰:“奉命为驸马相者。”中一人与生且故,生指曰:“子非冯翊田子华乎”对曰:“然。”生前,执手叙旧久之。生谓曰:“子何以居此”于华曰:“吾放游,获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栖托。”生复问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华曰:“周生,贵人也。职为司隶,权势盛甚,吾数蒙庇护。”言笑甚欢。俄传声曰:“驸马可进矣。”三子取剑佩冕服更衣之。子华曰:“不意今日获睹于盛礼,无以相忘也。”有仙姬数十,奏诸异乐,婉转清亮,曲调凄悲,非人间之所闻听。有执烛引道者,亦数十。左右见金翠步障,彩碧玲珑,不断数里。生端坐车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华数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凤翼辇,亦往来其间。

至一门,号“修仪宫”,群仙姑姊亦纷然在侧,令生降车辇,拜,揖让升降,一如人间。撤障去扇,见一女子,云号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效欢之礼,颇亦明显。生自尔情义日洽,荣辉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王命生与群僚备武卫,大猎于国西灵龟山。山阜峻秀,川泽广远,林树丰茂,飞禽走兽,无不蓄之。师徒大获,竟夕而还。生因他日启王曰:“臣顷结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顷佐边将,用兵失利,陷没胡中,迩来绝书,告十七八岁矣。王既知所在,臣请一往拜观。”王遽谓曰:“亲家翁职守北上,信问不绝,卿但具书状知闻,未用便去。”遂命妻馈致贺之礼,一以遣之。数夕还答,生验书本意,皆父平生之迹,书中忆念教诲,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复问亲戚存亡,闾里兴废。复言道路乖远,凤烟阻绝。词意悲苦,言语哀伤。又不令生来观,云:“岁在丁丑,当与汝相见。”生捧书悲咽,情不自堪。

他日,妻谓生曰:“子岂不思为官乎”生曰:“我,放荡者,不习政事。”妻曰:“卿但为之,予当奉赞。”妻遂自于王。累曰,谓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废,欲藉卿才,可屈往之,便与小女同行。”生敬受教命。王遂敕有司备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锦绣、箱箧、仆妾、车马,列于广衢,以饯公主之行。生少游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悦。因上表曰:“臣将门余子,素无艺术,猥当大任,必败朝章。自悲负乘,绎致覆。今欲广求贤哲,以赞不逮。伏见司隶颖川周弁,忠亮刚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处士冯翊田子华,清慎通变,达政化之源。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请署南柯司宪,田请署司农。庶使臣政绩有闻,宪章不紊也。”王并依求以遣之。其夕,王与夫人饯于国南。王谓生曰:“南柯,国之大郡。土地丰穰,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治之。况有周、田二赞,卿其勉之,以副国念。”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刚好酒,加之少年,为妇之道,贵乎顺柔,尔善事之,吾无忧矣。南柯虽封疆不遥,晨昏有间,今日睽别,宁不沾巾。”生与妻拜首南去,登车拥骑,言笑甚欢。累夕达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音乐、车舆、武卫、銮铃,争来迎奉。人物阗咽,钟鼓喧哗不绝。十数里,见雉堞台观,佳气郁郁。入大城门,门亦有大榜,题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见朱轩户,森然深邃。生下车,省风俗,疗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载,风化广被,百姓歌谣,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周、田皆以政治著闻,递迁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门荫授官,女亦聘于王族,荣耀显赫,一时之盛,代莫比之。

是岁,有檀萝国者,来伐是郡。王命生训将练师以征之。乃表周弃将兵三万,以拒贼之众于瑶台城。弁刚勇轻敌,师徒败绩,弁单骑裸身潜遁,夜归城。贼亦收辎重销甲而还。生因囚弁以请罪。王并舍之。

是月,司宪周弁疽发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请罢郡,护丧赴国。王许之。便以司农田子华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恸发引,威仪在途,男女叫号,人吏奠馔,攀辕遮道者不可胜数,遂达于国。王与夫人素衣哭于郊,候灵舆之至。谥公主曰“顺仪公主”。备仪仗羽葆鼓吹,葬于国东十里盘龙冈。是月,故司宪子荣信,亦护丧赴国。

生久镇外藩,结好中国,贵门豪族,靡不是洽。自罢郡还国,出入无恒,交游宾从,威福日盛。王意疑惮之。时有国人上表云:“玄象见,国有大恐。都邑迁徙,宗庙崩坏。衅起他族,事在萧墙。”时议以生侈之应也。遂夺生侍卫,禁生游从,处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无败政,流言怨悖,郁郁不乐。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亲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与君子偕老,良用痛伤。”夫人因留孙自鞠育之。又谓生曰:“卿离家多时,可暂归本里,一见亲族。诸孙留此,无以为念。后三年,当令迎生。”生曰:“此乃家矣,何更归焉”王笑曰:“卿本人间,家非在此。”生忽若昏睡,懵然久之,方乃发悟前事,遂流涕请还。王顾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复见前二紫衣使者从焉。至大户门外,见所乘车甚劣,左右亲使御仆,遂无一人,心甚叹异。生上车行可数里,复出大城。宛是昔年东来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旧。所送二使者,甚无威势。生愈怏怏。生问使者曰:“广陵郡何时可到”二使讴歌自若,乃答曰:“少顷即至。”俄出一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觉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车,入其门,升自阶,己身卧于堂东庑之下。生甚惊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数声,生遂发寤如初。见家之童仆拥于庭,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隐于西垣,余樽尚湛于东牖。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叹,遂呼二客而语之。惊骇。因与生出外,寻槐下穴,生指曰:“此即梦中所经入处。”二客将谓狐狸木媚之所为祟。遂命仆夫荷斤斧,断拥肿,折查,寻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洞。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积土壤,以为城郭台殿之状。有蚁数斛,隐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一大蚁处之,素翼朱首,长可三寸。左右大蚁数十辅之,诸蚁不敢近,是其王矣。即槐安国都也。又旁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转方中,亦有土城小楼,群蚁亦处其中,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墟,嵌异状。中有一腐龟壳,大如斗。积雨浸润,小草丛生,繁茂翳荟,掩映振壳,即生所猎灵龟山也。又旁一穴,东去丈余,古根盘屈,若龙虺之状。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叹于怀,披阅穷迹,皆符所梦。不欲二客坏之,还令掩塞如旧。是夕,风雨暴发。旦视其穴,遂失群蚁,莫知所去。故先言“国有大恐,都邑迁徙”,此其验矣。复念檀萝征伐之事,又请二客访迹于外。宅东一里有古涸涧,侧有大檀树一株,藤萝拥织,上不见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蚁隐聚其间。檀萝之国,岂非此耶嗟乎!蚁之灵异,犹不可穷,况山藏木伏之大者所变化乎时生酒徒周弁、田子华并居六合县,不与生过从旬日矣。生遽遣家童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华亦寝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后三年,岁在丁丑,亦终于家。时年四十七,将符宿契之限矣。

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泊淮浦。偶觌淳于生貌楚,询访遗迹,反复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寻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翼将为戒。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

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卷二十二·梦游..." 梦游部三

刘景复吴泰伯庙,在东阊门之西。每春秋季,市肆皆率其党,合牢礼,祈福于三让王。多图善马、彩舆、子女以献之。非其月,亦无虚日。

乙丑春,有金银行首,纠合其徒,以轻绡画美人,侍女捧胡琴以从,其貌出于旧绘者,名美人为胜儿。盖户牖壁,会前后所献者,无以匹也。女巫方舞,有进士刘景复送客之会陵,置酒于庙之东通波馆。而欠伸思寝,乃就榻。方寐,见紫衣冠者言曰:“让王奉屈。”刘生随而至庙。周旋揖让而坐。

王语刘生曰:“适纳一胡,琴艺甚精,而色姝丽,知吾子善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以宠其艺。”初,生颇不甘,命酌人间酒一杯与歌,逡巡酒至,并献酒物。视之,乃适馆中祖筵者也。生饮数杯,微醉,而作歌曰:

繁弦已停杂吹歇,胜儿调弄逻娑发。

四弦摆捻三四声,唤起边风驻寒月。

大声漕洁奔泥况,浪蹙波翻倒溟渤。

小弦切切怨,鬼泣神悲低赛。

侧腕斜挑掣流电,当秋直戛腾秋鹘。

汉妃徒得端正名,秦女虚夸有仙骨。

我闻天宝年前事,凉州水西作城窟。

麻衣左衽皆汉民,不幸胡尘暂蓬勃。

太平之未狂胡乱,犬豕奔腾恣唐突。

玄宗未到万里桥,东洛西京一时没。

一朝汉民没为虏,饮恨吞声空呜咽。

时看汉日望汉天,怨气冲星成彗孛。

国门之西八九镇,高城深垒闲闭卒。

河惶咫尺不能收,挽索推车徒。

今朝闻奏凉州曲,使我心魂暗超忽。

胜儿若向边塞弹,征人血泪应阑干。歌成,刘生乘醉落笔,草札而献。王寻绎数四,召胜儿以授之。王之侍儿有不乐者,怒色形于面。生恃酒,以金如意击胜儿,破,血淋襟袖,生乃惊起。

明日,视绘,果有损痕。歌今传于吴中。

安西张氏女

安西布帛肆,有贩鬻求利而为之平者,姓张。家富于财,居光德里。其女国色。女尝昼寝,梦至一处,朱门大户,戟森然。由之而入,望其中堂,若设宴张乐。左右廊皆施帷幄。有紫衣吏引张氏于西廊幕次,见少女如张等辈十许人,皆花容绰约,钗钿照耀。既至,吏促张妆饰,诸女迭助之理泽傅粉。

有顷,自外传呼:“侍郎来!”竞隙间窥之。见一紫绶大官,张氏之兄尝为其小吏,识之,乃吏部沈公也,俄又呼曰:“尚书来!”又有识者,并帅王公也,逡巡复连呼曰:“某来”,皆郎官以上六七人。坐毕,前紫衣吏曰:“可出矣。”群女旋进金石丝竹,铿震响,中宵酒酣。并帅见张氏而视之,尤属意焉。谓曰:“汝习何技能”对曰:“未尝学声音。”使与之琴,辞不能。曰:“第操之。”乃抚之而成曲。予之筝亦然,琵琶亦然,皆平生所不习也。王公曰:“恐汝或遗。”乃今口授,吟曰:环梳闹扫学宫妆,独立闲庭纳夜凉。

手把玉簪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谓张曰:“其归辞父母,异日复来。”忽惊啼而寤,手扪衣带曰:“尚书命我矣。”索笔录之。间其故,泣对所梦,且曰:“吾将死乎”母怒曰:“汝梦魇尔,何乃出不祥言如是!”因卧病累日。外亲有持酒肴者,又有将食来者,女曰:“且须膏沐澡瀹。”母听之。良久妆盛饰而至。食毕,乃遍拜父母及坐客曰:“时不可留,某今往矣。”因援衾而寝。父母环伺之,俄遂卒。会昌二年六月十五日也。

司马才仲

司马才仲,初在洛下,昼寝,梦一美姝,牵帷而歌曰: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才仲爱其词。因询曲名,云是《黄金缕》。且曰:“后日相见于钱塘江上。”

及才仲以东坡先生荐应制,举中等,遂为钱塘幕官。其廨舍后堂,苏小墓在焉。时秦少章为钱塘尉,为续其词后云: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春浦。

不逾年,而才仲得疾。所乘画水舆,舣泊河塘。柁工遽见才仲携一丽人登舟,即前声喏,而火起舟尾,仓忙走报,家已恸哭矣。

渭塘奇遇

至顺中,有王生者,本士族子,居于金陵。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姿状甚美,众以奇俊王家郎称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固往收秋租。回船过渭塘,见一新肆,青旗出于檐外。

朱栏曲槛,缥缈如画。高柳古槐,黄叶交堕。芙蓉十数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相映上下。白鹅一群,游泳其间。生泊舟岸侧,登肆沽酒而饮。斫巨螯之蟹,胺细鳞之鲈。果则绿樯黄橙,莲池之藕,公坡之栗。以花磁盏酌真珠红酒而饮之。

肆主亦富家,其女年一十八,而知音识字,态度不凡。见生在座,频于幕间窥之。或出半面,或露全体,去而复来,终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视久之。已而酒尽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

是夜,遂梦至肆中,人门数重,直抵舍后,始至女室,乃一小轩也。轩之前,有葡萄架。架下凿池,方圆盈丈。以石之,养金鱼于中,池左右植垂丝桧一株,绿荫婆娑。靠墙结一翠柏屏,屏下设石假山三峰,岌然竞秀。草则金线绣墩之属,霜露不变色。窗间挂一雕花笼,笼内畜一绿鹦鹉,见人能言,轩下垂小木鹤二只,衔线香焚之。案上立二古铜瓶,插孔雀尾数茎,其旁设笔砚之类,皆极济楚。架上横一碧玉萧,女所吹也。壁上贴金花笺四幅,题诗于其上,诗体皆效东坡。四时词字画,则似赵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其一云:

春风吹花落红雪,杨柳阴浓啼百舌;

东家蝴蝶西家飞,前岁樱桃今岁结。

秋千蹴罢鬓,粉汗凝香沁绿纱;

侍女亦知心内事,银瓶汲水煮新茶。

其二云:

芭蕉叶展青鸾尾,萱草花含金凤嘴;

一双乳燕出雕梁,数点新荷浮绿水。

困人天气日长时,针线慵拈午漏迟;

起向石榴阴畔立,戏将梅子打莺儿。

其三云:

铁马声暄风力紧,云窗梦破鸳鸯冷;

玉炉烧麝有余香,罗扇扑萤无定影。

洞萧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

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其四云:

山茶未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花舞;

金盘冒冷塑狻猊,绣幕围春护鹦鹉。

倩人呵笔尽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

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

女见生至,与之承迎,执手入室,极其欢谑,会宿于寝,鸡鸣始觉,乃困卧蓬窗底尔。是后归家,元夕而不梦焉。

一夕,见架上玉萧,索女吹之。女为吹《落梅凤》数阕,音调浏亮,响彻云际。

一夕,女于灯下绣红罗鞋,生剔灯,误落灯花于上,遂成油晕。

一夕,女以紫金碧钿指环赠生。生解水晶双鱼扇坠酬之。即觉,则指环宛然在手,视扇坠,则元有矣。生大以为奇,遂效元稹体赋“会真诗”三十韵,以记其事。诗曰:

有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

风流元有种,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调脂作艳腮。

腰肢风外柳,标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宝台。

娇姿应自许,妙质孰能陪。

小小乘浊壁,真真醉彩灰。

轻尘生洛浦,远道接天台。

放燕帘高卷,迎人户半开。

菖蒲难见面,豆寇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劳玉手栽。

偷香浑似贾,待月又如崔。

萧许秦宫夺,琴从卓氏猜。

莺声传缥缈,烛影照徘徊。

窗薄涵鱼,炉深喷麝煤。

眉横青岫远,鬓绿云堆。

权玉轻轻制,衫罗窄窄裁。

文鸯游浩荡,瑞凤舞。

恨积鲛帕,欢传琥珀杯。

孤眠怜月妹,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梦,游蜂浪作媒。

雕栏行共倚,绣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环获异财。

绿阴驾并宿,紫气剑双埋。

良夜难虚度,芳心未肯摧。

残妆犹在臂,别泪已凝腮。

漏滴何须促,钟音且莫催。

峡中行雨过,岭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尔,愚夫可语哉。

多生曾种福,亲得到天台。

诗讫,好事者多传诵之。

明岁,复往收租,再过其处,则肆翁甚喜,延之人内,生不知其意,逡巡辞避。坐定,翁以诚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适人。去岁君子所至,于此饮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长眠独语,如醉如痴,饵药无效。昨夕忽语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候之。’初以为妄,固未之信。今日而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灵,而赐之便也。”因问生婚娶未曾,又问其阀阅氏族。大喜。肆翁即握生手入于内室,至女子所居轩下,门窗户闼,则皆梦中所历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梦中所见也。

女闻生至,盛妆而出,衣服之丽,簪洱之华,又皆梦中所识也。女言:“去岁自君去后,思念切至,每夜梦中与君相会,不知何故”生曰:“吾梦亦如之耳。”女历叙吹萧之曲,绣鞋之事,无不吻合者。又出水晶双鱼扇坠示生,生亦举紫金碧钿指环,两相表订以证之。彼此大惊,以为神契。遂与生同居偕老,乃为夫妇于飞而还。终以团圆,可谓奇遇矣。

卷二十三·义侠..." 义侠部一 乐昌公主

乐昌公主

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倘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及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德言流离辛苦,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设食,具言其故,出半镜以合之,乃题诗曰: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

无复媳娥影,空留明月辉。

陈氏得诗,涕泣不食。

素知之,枪然改容,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遗之。闻者无不感叹。仍与德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验做人难。

遂与德言归江南,竟以终老。

卷二十三·义侠..." 义侠部一 虬髯客传

虬髯客传

隋扬帝之幸江都,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未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

一日,卫国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竟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当公之骋辩也,一伎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公既去,而执拂者监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伎诵而去。

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戴帽人,杖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伎也。”公遽延入,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画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恃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公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甚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元疑焉。”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语,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数日,亦闻追讨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将归太原。行次灵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发长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

“第三。”因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拜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固不言。兄之问,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故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出一人首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乃天下负心者也,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又曰:“观李郎仪容气宇,真丈夫也。抑知太原有异人乎”靖曰:“尝见一人,愚谓之真人。

其余,将相而已。”“其人何姓”曰:“靖之同姓。”“年几何”曰:“年仅二十。”“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我见否”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兄欲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吾将访之。李郎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某日当到。曰:“达之日,方曙,我于汾阳桥待耳。”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远。靖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伤也。”但速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候之,相见大喜,同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文静方与客议论匡辅,一旦闻客有知人者,其心喜之,遂致酒延焉,既而,太宗至,不衫不履,神采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居坐未,见之心死。饮数巡,起招靖曰:“真天子也!”靖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虬髯曰:“吾见之十得八九。亦须道兄决之。李郎宜与一妹复人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下有此驴及一瘦骡,即我与道兄俱在其所也。”

靖到,果见二乘,揽衣登楼,即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靖惊喜,召坐,环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稳处,驻一妹毕,某日复会我于汾阳桥。”如期至桥,道士、虬髯已先在矣。同访文静。时方弈棋,揖起而语。少焉,文静飞书召文皇看棋。道士对文静弈,虬髯与靖傍立而视,俄而文皇来,长揖就坐。神清气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敛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罢奔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也。他方可勉图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虬髯路语靖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小宅,为李郎往复相从,一妹悬然如磬。欲令新妇祗谒,兼议从容。无令前却。”言毕,吁嗟而去。

靖亦驰马速征。俄即到京,与张氏同往,至一小版门,叩之,有应者出,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人重门,门益壮丽,奴婢三十余人,罗列庭前。青衣二十人,引靖人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备,请更衣,衣又珍奇。甫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也,纱帽紫衫,趋走有龙虎之状,相见欢然。命妻出拜,亦天人也。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亦不侔也。四人对坐,陈馔,次出女乐二十人,旅奏于庭,似从天降,非人间之曲度。食毕,行酒。有苍头自西堂异出二十床、各覆以锦帕,既列,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之类。虬髯举杯告靖曰:“此皆珍宝货帛之数。吾之所有,悉有充赠。何者某本欲于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二三十年,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英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力,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荣及轩裳,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遇一妹。圣贤起陆之渐,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腾云合,固非偶然也。将余之赠,以佐真主,施功立业,勉之,勉之!此后十余年,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意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相贺。”复回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可善事之!”言讫,与其妻戎服乘马,一奴从后,数步遂不复见。

靖据其宅,遂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大业。贞观中,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南蛮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数十万,入扶苏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靖知虬髯成功也。归告张氏,共沥酒向东南拜而贺之。乃知真人之兴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国公之兵法,半是虬髯所传也。”

卷二十三·义侠..." 义侠部一 柳氏传

柳氏传

天宝中,昌黎韩有诗名,性颇落托,羁滞贫甚。有李生者,与友善,家累千金,负气爱才。其幸姬日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李生居之别第,与为宴歌之地。而馆于其侧。素知名,其所候问,皆当时之彦。柳氏自门窥之,谓其侍者曰:“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遂通意焉。李生素重,无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膳清饮,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惊栗,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辍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李坚请之。柳氏知其意诚,乃再拜,引衣接席。李生坐于客位,引满极欢。李生又以资三十万,佐之费。爱柳氏之色,柳氏慕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

明年,礼部侍郎杨度耀上第,屏居问岁。柳氏谓曰:“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宜以濯泥之贱,稽采兰之美乎且物器资用,足以待君之来也。”于是省家于清池。岁余,乏食,鬻妆具以自给。天宝未,盗覆二京,士民奔骇。柳氏以艳独异,且惧不免,乃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是时,侯希逸自平卢节度淄青名,请为书记。洎宣皇帝以神武反正,乃遣使间行求柳氏,以练囊盛麸金,而题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悯,答之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无何,有番将沙吒利者,初立功,窃知柳氏之色,劫以归第,宠之专房。

及希逸除左仆射,人觐,得从行。至京师,已失柳氏所止,悬想不已。偶于龙首冈,见苍头以牛驾辎,从两女奴。偶随之,自车中间曰:“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窃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车者,清诘旦幸相待于通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投之,曰:“当遂永诀,愿置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大不胜情。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使人请。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有虞侯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乃衣缦胡,佩双,从一骑,径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乃被衽执辔,犯关排闼,急趋而呼曰:“将军中恶,使召夫人!”仆侍辟易,无敢仰视。遂升堂,出札示柳氏,挟之跨鞍马,逸尘断鞅,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惊叹。柳氏与执手涕泣,相与罢酒。是时,沙吁利恩宠殊等,俊惧祸,乃诣希逸。大惊曰:“吾平生所难事,俊乃能尔乎”遂献状曰:“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久列参佐,累彰勋效,顷从乡赋。有妾柳氏,阻绝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抚运,遐迹率化。将军沙吁利,凶恣挠法,凭恃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却夺柳氏,归于韩;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寻有诏,柳氏宜还韩,许俊钦赐钱二百万。柳氏归后累迁至中书舍人。然即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也;许俊慕感激而不达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选,则当辞熊辇之诚可继;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迹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义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岂变之正乎盖所遇然也。

卷二十三·义侠..." 义侠部一 无双传

无双传

唐玉仙客者,建中中朝臣刘震之甥也。初,仙客父亡,与母同归外氏。震有女曰无双,小仙客数岁,皆幼稚,戏弄相狎。震之妻常戏呼仙客为王郎子。如是者凡数岁。而震奉孀姊及抚仙客尤至。一旦,王氏姊疾,且重,召震约曰:“我一子,念之可知也。恨不见其婚宦。无双端丽聪慧,我深念之。异日无令归他族。我以仙客为托。尔诚许我,瞑目无所恨也。”震曰:“姊宜安静自颐养,无以他事自挠。”其姊竟不痊。仙客护丧,归葬襄郡。服阕,思念:“身世孤孑如此,宜求婚娶,以广后嗣。无双长成矣。我舅氏岂以位尊官显,而废旧约耶”于是饰装抵京师。

时震为尚书租庸使,门馆赫奕,冠盖填塞。仙客既觐,置于学舍,弟子为伍。舅甥之分,依然如故,但寂然不闻选取之议,又于窗隙间窥见无双,姿质明艳,若神仙中人。仙客发狂,惟恐姻亲之事不谐矣。遂鬻囊橐,得钱数百万。舅氏舅母左右给使,达于厮养,皆厚遗之。又因复设酒馔,中门之内,皆得人之矣。诸表同处,悉敬事之。遇舅母生日,市新奇以献,雕镂屏玉以为首饰。舅母大喜。又旬日,仙客遣老妪,以求亲之事闻于舅母。舅母曰:“是我所愿也,即当议其事。”又数夕,有青衣告仙客曰:“娘子适以亲情事言于阿郎,阿郎云:‘向前亦未许之。’模样云云,恐是参差也。”仙客闻之,心气俱丧,迟且不寐,恐舅氏之见弃也。然奉事不敢懈怠。一日,震趋朝,至日初出,忽然走马人宅,汗流气促,惟言:“锁却大门,锁却大门!”一家惶骇,不测其由。良久,乃言:“径原兵士反,姚令言领兵人含元殿,天子出苑北门,百官奔赴行在。我以妻女为念,略归部署。疾召仙客与我勾当家事。我嫁与尔无双。”仙客闻命,惊喜拜谢。乃装金银罗锦二十驮,谓仙客曰:“汝易衣服,押领此物出开远门,觅一深隙店安下。我与汝舅母及无双出启夏门,绕城续至。”仙客依所教。至日落,城外店中待久不至。城门自午后扃锁,南望目断。遂乘骢,秉烛绕城至启夏门。门亦锁。守门者不一,持白棒,或坐,或立。仙客下马,徐问曰:“城中有何事如此”又问:“今日有何人出此”门者曰:“朱太尉已作天子。午后有一人重戴,领妇人四五辈,欲出此门,街中人皆识,云是租庸使刘尚书。门司不敢放出。近夜,追骑至,一时驱向北去矣。”仙客失声恸哭,却归店。三更向尽,城门忽开,见火炬如昼。兵士皆持兵挺刃,传呼斩斫使出城,搜城外朝官。仙客舍辎骑惊走,归襄阳。

村居三年,后知克复,京阙重经,海内无事,乃人京,访舅氏消息。至新昌南街,立马仿惶之际,忽有一人马前拜,熟视之,乃旧使苍头塞鸿也。--鸿本王家生,其舅常使得力,遂留之。握手垂涕。仙客谓鸿曰:“阿舅舅母安否”鸿云:“并在兴化宅。”仙客喜极,云:“我便过街去。”鸿曰:“某已得从良,客户有一小宅子,贩缯为业。今日已夜,郎君且就客户一宿。来早同去未晚。”遂引至所居,饮馔甚备。至昏黑,乃闻报曰:“尚书授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无双已人掖廷矣。”仙客哀冤号绝,感动邻里。谓鸿曰:“四海至广,举目无亲戚,未知托身之所。”又问曰:“旧家人谁在”鸿曰:“惟无双所使婢采者,今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宅。”仙客曰:“无双固无见期,得见采,死亦足矣。”由是乃刺谒,以从侄礼见遂中,具道本末,愿纳厚价以赎采。遂中深见相知,感其事而许之。仙客税屋,与鸿居。塞鸿每言:“郎君年渐长,合求官职。悒悒不乐,何以遣时”仙客感其言,以情恳告遂中。遂中荐见仙客于京兆尹李齐运。齐运以仙客前衔,为富平县尹,知长乐驿。累月,忽报有中使押领内家三十人往园陵,以备洒扫,宿长乐驿,毡车子十乘,下迄。仙客谓塞鸿曰:“我闻宫嫔选在掖廷,多是衣冠子女,我恐无双在焉。汝为我一窥,可乎”鸿曰:“宫嫔数千,岂便及无双。”仙客曰:“汝但去,人事亦未可定。”因令塞鸿为假驿吏,烹茗于帘外。仍给钱三千,约曰:“坚守茗具,无暂舍去,忽有所睹,即疾报来。”塞鸿唯唯而去。宫人悉在帘下,不可得见之,但夜语喧哗而已。至夜深,群动皆息。塞鸿涤器篝火,不敢辄寐,忽闻帘下语曰:“塞鸿,塞鸿,汝争得知我在此耶郎健否”言讫,呜咽。塞鸿曰:“郎君见知此驿。今日疑娘子在此,令塞鸿问候。”又曰:“我不久语。明日我去后,汝于东北舍阁子中紫褥下,取书送郎君。”言讫,便去。忽闻帘下极闹云:“内家中恶。”中使索汤药甚急,乃无双也。塞鸿疾告仙客,仙客惊曰:“我何得一见”塞鸿曰:“今方修渭桥,郎君可假作理桥官,车子过桥时,近车子立。无双若认得,必开帘子,当得瞥见耳。”仙客如其言,至第三车子,果开帘子,”窥见,真无双也。仙客悲感怨慕,不胜其情,塞鸿于阁子中褥下得书送仙客,花笺五幅,皆无双真迹,词理哀切,叙述周尽。仙客览之,茹恨涕下。自此永诀矣。其书后云:“常见敕使说,富平县古押衙,人间有心人。今能求之否”仙客遂申府,请解驿务,归本官。遂寻访古押衙,闲居于村墅。仙客造谒,见古生。生所愿,必力致之,缯彩宝玉之赠,不可胜纪。一年未启口。秩满,闲居于县。古生忽来,谓仙客曰:“洪一武夫,年且老,何所用郎君于某竭分。察郎君之意,将有求于老夫。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愿粉身以答效。”仙客泣拜,以实告古生。古生仰天,以手拍脑数四,曰:“此事大不易。然与郎君试求,不可朝夕便望。”仙客拜曰:“但生前得见,岂敢以迟晚为恨耶。”半岁元消息。一日,叩门,乃古生送书。书云:“茅山使者回。且来此。”仙客奔马见古生,生乃无一言。又启使者。复云:“杀却也。且吃茶。”夜深,谓仙客曰:“宅中有女家人识无双否”仙客以采对。仙客立取而至。古生端相,且笑且喜云:“借留三五日。郎君且归。”后累日,忽传语说曰:“有高品过,处置园陵宫人。”仙客心甚异之。令塞鸿探所杀者,乃无双也。仙客号哭,乃叹曰:“本望古生。今死矣!为之奈何!”流涕,不能自己。是夕更深,闻叩门甚急,及开门,乃古生也。领一篼子入,谓仙客曰:“此无双也,今死矣,心头微暖,后日当活。微灌汤药,切须静密。”言讫,仙客抱入阁子中,独守之。至明,遍体有暖气。见仙客,哭一声遂绝。救疗至夜,方愈。古生又曰:“暂借塞鸿于舍后掘一坑。”坑稍深,抽刀断塞鸿头于坑中。仙客惊怕。古生曰:“郎君莫怕。今日报郎君恩足矣。比闻茅山道士有药术。其药服之者立死,三日却活。某使人专求,得一丸,昨令采藏假作中使,以无双逆党,赐此药令自尽。至陵下,托以亲故,百缣赎其尸。凡道路邮传,皆厚赂矣,必免漏泄。茅山使者及舁篼人,在野外处置讫。老夫为郎,亦自刎。郎君不得更居此。门外有担子一十人,马五匹,绢三百匹。五更,挚无双便发,变姓名浪迹以避祸。”言讫,举刃,仙客救之,头已落矣。遂并尸盖覆讫。未明发,历西蜀下峡,寓居于清宫,悄不闻京兆之耗,乃挚家归襄、邓别业,与无双偕老矣。男女成群。噫!人生之契阔会合多矣,罕有若此之奇,常谓古今所无。无双遭乱世籍没,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夺。卒遇古生之奇法取之,冤死者十余人。艰难走窜,其后归故乡,为夫妇五十年,何其异哉!

卷二十四·义侠..." 义侠部二 红线传

唐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红线者,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召俾掌表笺,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声甚悲切,其击者必有事也。”嵩素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焉,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即遣归。是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以淦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命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台节度使胡章女;三镇交缔为姻姬,使益相接。田承嗣常患肺气,遇暑益增,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以延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廪给。常令三百人夜直宅中。卜良日,欲并潞州。嵩闻之,日夕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方深,辕门已闭。杖策庭除,惟红线从焉。红线曰:“主公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红线曰:“某诚贱品。亦能解主公之忧。”嵩以其言异,乃曰:“我不知汝是异人,诚暗昧也。”遂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厚恩,一旦失其疆土,则数百年功勋尽矣。”红线曰:“此易与耳。不足劳主公忧,某暂到魏境,观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登途,二更可复命,请先定一走马使具寒暄书,其他则俟某却回也。”嵩曰:“倘事或不济,反祸之速,又如之何”红线曰:“某之此行,无不济也。”乃人闺房,饬其行具。梳乌蛮髻,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着青丝轻履,胸前挂龙纹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时常饮酒,不过数杯,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起问,红线回矣。嵩喜而慰劳,询事谐否红线对曰:“幸不辱命。”又问曰:“无杀伤否”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盒为信耳。”又曰:“某子夜前三刻,即达魏城,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儿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下,传呼风生,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跌酣眠,头枕文犀,枕前露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盒,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以名香美味,压镇其上。彼则扬威玉帐,但其心豁于生前;熟寝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烛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者;或手持中拂,寝而伸者。某乃拔其眷洱,褰其裳衣,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盒以归。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钟动野,斜月在林。忿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咨谋。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人危邦,一道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劳苦。”嵩乃发使人魏,遗承嗣书曰:“昨来暮夜有客自魏中来,云从元帅床头获一金盒,不敢留驻,谨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达。正见搜捕金盒,一军忧疑。使者以马捶挝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使者以金盒授之,捧承之时,惊绝倒。遂留使者止于宅中,狎以私宴,多其赐赉。明日遣使赉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及珍异等,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亲姻。循当捧鼓后车来,在麾鞭马前。所置纪纲外宅儿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由是两月之内,河北河南,信使交至。忽一日,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今将焉往又方赖汝力,岂可议行”红线曰:“某生前本男子,游学江湖间,读神农药书,而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妇孕,又患蛊症,某误以芫花酒下之。妇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而杀三人。阴司见诛,蹈为女子,使身居贱隶,气禀凡俚,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甚矣。况国家平治,庆且无疆。此即违天,理当尽弭。昨至魏邦,以是报恩。今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列士谋安,在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形,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以千金为居山之所。”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嵩知不可留,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为词,词曰: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

歌竟,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位,伪醉离席,遂亡所在。

卷二十四·义侠..." 义侠部二 昆仑奴传

昆仑奴传

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伎召主人室。生拜传父命,一品忻然慕爱,命坐与语。时三伎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绯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绢伎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赦伎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伎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伎晒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伎立三指,又反掌者三,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艳愁。

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释解。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反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耳。”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达我郁结乎”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伎院门外,常人不得辄人,人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炼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元障塞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人歌伎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睢微明,惟闻伎长叹而坐,若有所伺。翠环初坠,红脸才舒,幽恨方深,殊愁转结。但吟诗曰:

深谷莺啼恨院香,偷来花下解珠。

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萧愁凤凰。

侍卫皆寝,邻近阒然。生遂掀帘而入。姬默然良久,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人,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居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近绔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侮。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揪然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女”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惊者。遂归学院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是一大侠矣。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姬隐崔生家二载。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生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发如旧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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