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梨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1✔ 2 3

第一回"小才女代父题诗"

诗曰:

  六经原本在人心,笑骂皆文仔细寻。

  天地戏场观莫矮,古今聚讼眼须深。

  诗存郑卫非无意,乱著春秋岂是淫。

  更有子云千载后,生生死死谢知音。

话说正统年间,有一甲科太常正卿姓白名玄,表字太玄,乃金陵人氏,因王振弄权,挂冠而归。这白太常上无兄下无弟,只有一个妹子,又嫁与山东卢副使远去,止得只身独立。他为人沉静寡欲,不贪名利,懒于逢迎,但以诗酒自娱,因嫌城中交接烦冗,遂卜居于乡。去城约六七十里,地名唤锦石村,这村里青山环绕四面,一带清溪直从西过东,曲曲回抱,两堤上桃柳芳菲,颇有山水之趣。这村中虽有千余户居民,若要数富贵人家,当推白太常为第一。

这白太常官又高,家又富,才学政望又大有声名,但只恨年过四十,却无子嗣。也曾蓄过几个姬妾,甚是作怪,留在身边三五年再没一毫影响;及移去嫁人,不上年余便人人生子。白公叹息,以为有命,遂不复买妾。夫人吴氏各处求神拜佛,烧香许愿,直到四十四上方生得一个女儿。临生这日,白公梦一神人赐他美玉一块,颜色红赤如日,因取乳名叫做红玉。白公夫妻因晚年无子,虽然生个女儿,却也十分欢喜爱惜。

这红玉生得姿色非常,真是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聪慧,到八九岁便学得女工针凿件件过人。不幸十一岁上母亲吴氏先亡过了,就每日随着白公读书写字。果然是山川秀气所钟,天地阴阳不爽,有百分姿色自有百分聪明,到得十四五时便知书能文,竟已成一个女学士。因白公寄情诗酒,日日吟咏,故红玉小姐于诗同一道尤其所长。家居无事,往往白公做了叫红玉和韵,红玉做了与白公推敲。白公因有了这等一个女儿,便也不思量生子,只要选择一个有才有貌的佳婿配他,却是一时没有,因此耽阁到一十六岁尚未联婚。

不期一日朝廷遭土木之难,正统北狩,景泰登极,王振伏辜,起复旧巨。白公名系旧臣,吏部会议仍推白公为太常正卿,不日命下,报到金陵。

白公本意不愿做官,只因红玉姻事未就,因想道:“吾欲选择佳婿,料此一乡一邑人才有限,怎如京师,乃天下人文聚处,岂无东床俊彦,何不借此一行?倘姻缘有在,得一美婿,也可作半子之靠。”主意定了,遂不推辞,择个吉日,带着红玉小姐上京赴任。到了京师,见过朝廷,到了任,寻一个私宅住下。

这太常寺乃是一个清淡衙门,况白公虽然忠义,却是个疏懒之人,不肯揽事;就是国家有大事着九卿会议,也只是两衙门与该部做主,太常卿不过备名色唯诺而已,哪有十分费心力处。每日公事完了,便只是饮酒赋诗。过了数月,便有一班好诗酒的僚友,或花或柳,递相往还。

时值九月中旬,白公因一门人送了十二盆菊花,摆在书房阶下,也有鸡冠紫,也有醉杨妃,也有银鹤翎,盆盆俱是细种。深香疏态,散影满帘,何减屏列金钗十二。白公十分喜爱,每日把酒玩赏。

这一日正吟赏间,忽报吴翰林与苏御史来拜。原来这吴翰林就是白公的妻舅,叫做吴珪,号瑞庵,与白公同里,为人最重义气。这苏御史名唤苏渊,字方回,虽是河南籍中的进士,原籍却也是金陵。又与白公是同年,又因诗酒往来,因此三人极相契厚,每每于政事之暇,不是你寻我,便是我访你。

白公听见二人来拜,慌忙出来迎接。三人因平日往来惯了,情意浃洽,全无一点客套。一见了,白公便笑说道:“这两日菊花开得十分烂熳,二兄为何不来一赏?”吴翰林道:“前日因李念台点了南直隶学院,与他饯行,不得工夫。昨日正要来,不期刚出门,撞见老杨厌物拿一篇寿文,立等要改了与石都督夫人上寿,又误了一日工夫。今早见风日好,恐怕错过花期,所以约了苏老兄不速而至。”苏御史道:“小弟连日也要来,只因衙门中多事,未免辜负芳辰。”三人说着话,走到堂上相见过,更了衣,待茶过,遂邀入书房中看菊。果然黄粱紫浅摆好两隅,不异两行红粉。吴翰林与苏御史俱夸奖好花不绝。

三人赏玩了一会,白公即令家人摆上酒来同饮。饮了数杯,吴翰林因说道:“此花秀而不艳,美而不妖,虽红黄紫白,颜色种种鲜妍,却终带几分疏野潇洒气味,使人爱而敬之。就如二兄与小弟一般,虽然在此做官,而日日陶情诗酒,与林下无异,终不似老杨这班俗吏,每日趋迎权贵,只指望进身做官,未免为花所笑。”白公笑道:“虽然如此说,只怕他们又笑你我不会做官,终日只好在此冷曹与草木为伍。”苏御史道:“他们笑我们,殊觉有理;我们笑他,便笑差了。”吴翰林道:“怎么我们笑差了?”苏御史道:“这京师原是个利名场,他们争名夺利,正其宜也。你我既不贪富,又不图贵,况自年死与小弟又无子嗣,何必溷迹于此,以博旁人之笑。”白公叹一口气道:“年兄之言最是,小弟岂不晓得?只是各有所图,故苟恋于此,断非舍不得这一顶乌纱帽耳。”苏御史又道:“吴兄玉堂,白兄清卿,官闲政简,尚可以官为家,寄情诗酒。只是小弟做了这一个言路,当此时务要开口又开不得,要闭口又闭不得,实是难为。只等圣上册封过,小弟必要讨个外差离此,方遂弟怀。”吴翰林道:“唐人有两句诗道得好:‘若为篱边菊,山中有此花。’恰似为苏兄今日之论而作。你我既乐看花饮酒,自当归隐山中,最为有理。”

三人一边谈笑,一边饮酒,渐渐说得情投意洽,便不觉诗兴发作。白公便叫左右取过笔砚来,与吴翰林、苏御史即席分韵作赏菊诗。三人才待挥毫,忽长班来报:“杨御史老爷来了。”三人听了都不欢喜。白公便骂长班道:“蠢才,晓得我与吴爷、苏爷饮酒,就该回不在家了。”长班禀道:“小的已回出门拜客,杨爷的长班说道:‘杨爷在苏爷行里问来,说苏爷在此饮酒,故此寻来。’又看见二位爷轿马在门前,因此回不得了。”白公犹沉吟不动身。只见又一个长班慌忙进来禀道:“杨爷已到门进厅来了。”白公只得起身,也不换冠带,就是便衣迎出来。 原来这杨御史叫做杨廷诏,字子献,是江西建昌府人,与白公也是同年,为人言语粗鄙,外好滥交,内多贪忌,又要强做解事,往往取人憎恶。这日走进厅来,望见白公便叫道:“年兄好人,一般都是朋友,为何就分厚薄?既有好花在家,邀老吴、老苏来赏,怎就不呼唤小弟一声,难道小弟就不是同年?”白公道:“本该邀年兄来赏,但恐年兄贵衙门事冗,不得工夫干此寂寞之事。就是苏年兄与吴舍亲俱偶然小集也,非小弟邀来。且清宽了尊袍。”

杨御史一面宽了公服,作过揖,也不等吃茶,就往书房里来。吴翰林与苏御史看见,只得起身相迎同说道:“杨老先生今日为何如此高兴?”杨御史先与苏御史作揖道:“你一发不是人,这样快活所在为何瞒了我,独自来受用?不通不通。”又与吴翰林作礼,因致谢道:“昨赖老先生大才润色,可谓点铁成金,今早送与石都督,十分欢喜,比往日倍加敬重。”吴翰林笑道:“石都督欢喜,乃感老先生高情厚礼,未必为这几句文章耳。”杨御史道:“敝衙门规矩,只是寿文,到也没甚么厚礼。”苏御史笑道:“小弟偏年兄看花,年兄便怪小弟;像年兄登贵人之堂,拜夫人之寿,抛撇小弟就不说了!”说罢,众人都大笑起来。 白公叫左右添了杯著,让三人坐下饮酒。杨御史吃了两杯,因与苏御史道:“今日与石都督夫人上寿,虽是小弟偏见,也是情面上却不过,未必便有十分升赏。还有一件事特来寻年兄商议,若是年兄肯助一臂之力,管取有些好处。”苏御史笑道:“甚么事,有何好处?乞年见见教。”杨御史道:“汪贵妃册封皇后已有成命,都督汪全眼见得便擅戚畹之尊。近日闻知离城二十里有一所民田,十分膏腴,彼甚欲之,竟叫家人夺了。今日衙门中纷纷扬扬都要论他,第一是老朱出头。江都督晓得风声,也有几分着忙,今日央人来求于弟,要小弟与他周旋。小弟想衙门里众人都好说话,只是老朱有些任性,敢作敢为,再不思前虑后。小弟每每与他说好话,他再不肯听。我晓得他与年见甚好,极信服年兄。年兄若肯出一言止了此事,汪都督自然深感,不独有谢。你我既在这里做官,这样人终须恶识他不得,况又不折甚本。不知年兄以为何如?”苏御史听了,心下有几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论汪全倚恃威畹白占民间田土,就是老朱不论,小弟与年兄也该论他。年兄为何还要替他周旋?未免太势力了些。”杨御史见苏御史词色不顺,便默默无语。

白公因笑道:“小弟只道杨年兄特来赏菊,原来却是为汪全说人情,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来邀兄赏菊了。”吴翰林也笑道:“良辰美景只该饮酒赋诗,若是花下谈朝政,颇觉不宜。杨老先生该罚一巨觞,以谢唐突花神之罪。”杨御史被苏御史抢白了几句,已觉抱愧,又见吴翰林与白公带笑带戏讥刺他,甚是没意思,只得勉强说道:“小弟因苏年兄说起,偶然谈及,原非有心,为何就要罚酒?”白公道:“这个定要罚。”随叫左右斟上一大犀杯,送与杨御史。杨御史拿着酒说道:“小弟便受罚了。倘后有谈及朝政者,小弟却也不饶他。”吴翰林道:“这个不消说了。”

杨御史吃干酒,因看见席上有笔砚,便说道:“原来三兄在此高兴做诗,何不见教?”吴翰林道:“才有此意,尚未下笔。”杨御史道:“既然未下笔,三兄不可因小弟打断了兴头,请倾珠玉,待小弟饮酒奉陪何职?”白公道:“杨年兄既有此兴,何不同做一首,以记一时之事。”杨御史道:“这是白年兄明明奈何小弟了,小弟于这些七言八句实实来不得。”白公笑道:“年兄长篇寿文,称功颂德,与权贵上寿偏来得,为何这七言八句不过数十个字儿就来不得?想是知道此菊花没有升赏了。”杨御史听了便嚷道:“白年兄该罚十杯。小弟谈朝政便该罚酒,象年兄这等难道就罢了?”随叫左右也筛了大犀杯,递与白公。吴翰林道:“若论说寿文,也还算不得朝政。”苏御史笑道:“寿文虽是寿文,却与朝政相关,若不关朝政,杨年兄连寿文也不做了。白年兄该罚该罚。”

白公笑了笑,将酒一饮而干,因说道:“酒便罚了,若要做诗,也须分韵而做。如不做并诗不成者,俱罚十大杯。”吴翰林道:“说得有理。”杨御史道:“二兄不要倚高才欺负小弟。若象前日圣上要差人迎请上皇,无一人敢去,这便是难事了;若只将做诗吃酒来难人,这也还不打紧。”苏御史道:“杨年兄又谈朝政了,该罚不该罚?”白公见杨御史说的话太卑污厌听,不觉触起一腔忠义,便忍不住说道:“杨年兄的话全无一毫丈夫气。你我既在此做官,便都是朝廷臣子,东西南北一惟朝廷之使,怎么说无一人敢去?倘朝廷下尺寸之诏,明着某人去,谁敢推托不行?若以年兄这等说来,朝廷终日将大俸大禄养人何用!”杨御史冷笑了一声道:“这些忠义话儿人都会说,只怕事到临头,未免又要手慌脚乱了。”白公道:“临时慌乱者,只是愚人无肝胆耳。”

吴翰林与苏御史见二人话不投机只管抢辩起来,一齐说道:“已有言在先,不许谈朝政,二兄故犯,各加一倍,罚两大杯。”因唤左右每人面前筛了一杯。杨御史还推辞理论。白公因心下不快,拿起酒来也不候杨御史,竟自一气饮干,又叫左右筛上一杯,复又拿起几口吃了,说道:“小弟多言,该罚两杯,已吃完了。杨年兄这两杯吃不吃,小弟不敢苦劝。”杨御史笑道:“年兄何必这等使气,小弟再无不吃之理,吃了还要领教佳章。”苏御史道:“年兄既有兴做诗,可快饮干。”杨御史也一连吃了两杯,说道:“小弟酒已干了。三兄有兴做诗,乞早命题,容小弟慢慢好想。”吴翰林道:“也不必别寻题目,就是‘赏菊’妙了。”

白公道:“小弟今日不喜做诗,三兄有兴请自做,小弟不在其数。”杨御史听了大嚷道:“白年兄太欺负人!方才小弟不做,你又说定要同做,若不做罚酒十杯。及小弟肯做,你又说不做。这是明欺小弟不是诗人,不屑与小弟同吟。小弟虽不才,也忝在同榜,便胡乱做几句歪诗,未必便玷辱了年兄。今日偏要年兄做。年兄要不做,是自犯自今,该罚二十杯,就醉死也要年兄吃!”白公道:“要罚酒小弟情愿,若要做诗,决做不成。”杨御史道:“既情愿吃酒,这就罢了。”就叫人将大犀杯筛上。

苏御史与吴翰林还要解劝,白公拿起酒来便两、三口吃干。杨御史又复斟上。吴翰林道:“白太玄既不做诗,罚一杯就算了。”杨御史道:“这个减不得,定要吃二十杯。”白公笑道:“花下饮酒,弟所乐也,何关年兄事,而年兄如此着气!”拿起来又是一大杯吃将下去。杨御史也笑道:“小弟不管年兄乐不乐,关小弟事不关小弟事,只吃完二十杯便罢。”又叫左右斟上。

白公一连吃了四五杯,因是气酒,又吃急了,不觉一时涌上心来,便有些把捉不定。当不得杨御史在旁絮絮聒聒,只管催迫,白公又吃得一杯,便坐不住,走起身,竟往屏风后一张榻上去睡。

杨御史看见那里肯放,便要下席来扯。苏御史拦住道:“白年兄酒忒吃急了,罚了五六杯也够了,等他睡一睡吧。”杨御史道:“他好不嘴强,就是一杯也饶他不得。”吴翰林道:“就要罚他,也等你我诗成。你我俱未成,如何只管罚他?”苏御史道:“这个说得极是。”杨御史才不动身,道:“就依二兄说,做完诗不怕他不吃;他若推醉不吃,小弟就泼他一身。”说罢,三人分了纸笔,各自对花吟哦不题。正是:

  酒欣知已饮,诗爱会人吟;

  不是平生友,徒伤诗酒心。

且说白公自从夫人死后,身边并无姬妾,内中大小事俱是红玉小姐主持。就是白公外面有甚事,也要与小姐商量。这日白公与杨御史争论做诗之事,早有家人报与小姐。小姐听了,晓得杨御史为人不端,恐怕父亲任性,抢白出祸来,因向家人道:“如今老爷毕竟还做诗也不做?”家人道:“老爷执定不肯做诗,被杨爷灌了五六大杯酒,老爷因赌气吃了,如今醉倒在榻床上睡哩。”小姐又问道:“杨爷与苏爷、舅老爷如今还是吃酒,还是做诗?”家人道:“俱是做诗。杨爷只等做完了诗,还要扯起老爷来灌酒哩。”小姐道:“老爷是真醉假醉?”家人道:“老爷因吃了几杯气酒,虽不大醉,也有几分酒了。”小姐想了想,说道:“既是老爷醉了,你可悄悄将分与老爷的题目拿进来我看。”

家人应诺,随即走到席前,趁众人不留心,即将一幅写题的花笺拿进来递与小姐。小姐看了,见题目是“赏菊”,使叫侍儿嫣素取过笔砚,信手写成一首七言律诗。真个是:

  墨云挟雨须臾至,腕儿驱龙顷刻飞。

  不必数茎兼七步,乌丝早已写珠玑。

红玉小姐写完了诗,又取一个贴子,写两行小字,都付与家人,分咐道:“你将此诗此字暗暗拿到老爷榻前伺候,看老爷酒醒时,就送与老爷。切不可与杨老爷看见。” 家人答应了,走到书房中,只见吴翰林才挥毫欲写;苏御史正注目向花,搜索枯肠;杨御史也不写,也不想,且拿着一杯酒,口里唧唧哝哝的吟哦。家人走到白公榻前伺候。

原来白公酒量原大,只因赌气一连吃急了,所以有些醉意。不料略睡一睡,酒便醒了,不多时,醒将来要茶吃。家人忙取了一杯茶递与白公,白公就坐起来接茶吃了两口。家人即将小姐诗笺与小帖暗暗递与白公。白公先将帖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道:“长安险地,幸勿以诗酒贾祸。”白公看毕,暗点点头儿。又将花笺打开,却是代他做的赏菊诗,因会过意来。将茶吃完了,随即立起身,仍旧走到席上来。 苏御史看见到:“白年兄醒了,妙!妙!”白公道:“小弟醉了,失陪。三兄诗俱完了吗?”杨御史道:“年兄推醉得好,还少十四杯酒,只待小弟诗成了,一杯也不能饶。”吴翰林向白公道:“吾兄才极敏捷,既已酒醒,何不信笔一挥?不独免罚,尚未知鹿死谁手。”白公笑道:“小弟诗到做了,只是杨年兄在此,若是献丑,未免贻笑大方。”杨御史道:“白年兄不要讥诮小弟。年兄纵然敏捷,也不能神速如此。如果诗成,小弟愿吃十杯。倘竟未做,岂不是取笑小弟?除十四杯外,还要另罚三杯。年兄若不吃,便从此绝交。”白公笑道:“要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怎肯说谎?”即将诗稿拿出与三人看。苏御史接在手中道:“年兄果然做了,大奇,大奇。”吴翰林与杨御史都挨拢来看,只见上写道:

  紫白红黄种色新,移来秋便有精神。

  好从篱下寻高土,漫向帘前似前身。

  莫言门闭官衙冷,香满床头已浃旬。

三人看了俱大惊不已。苏御史道:“白年兄今日大奇。此诗不但敏捷异常,且字字清新俊逸,饶有别致,似不食烟火者,大与平日不同。敬服!敬服!小弟辈当为这搁笔矣。”白公道:“小弟一来恐拂了杨年兄之命,二来奉杨年兄一杯,只得勉强应酬,有甚佳句。”杨御史道:“诗好不必说,只是小弟有些疑心。白年兄恰才酒醒,又不曾动笔,如何就出之袖中?就写也要写一会。”

吴翰林将诗拿在手中,又细细看了两遍,会过意来,认得红玉所做,不觉微微失笑。杨御史看见道:“吴老兄为何笑?其中必有缘故。不说明,小弟决不吃酒!”吴翰林只是笑,不做声。白公也笑道:“小弟为不做诗罚了许多酒,今诗既做了,年兄自然要饮,有甚疑心处,难道是假的不成?”杨御史道:“吴老兄笑得古怪,毕竟有些缘故。”苏御史因看着吴翰林道:“这一定是老兄见白年兄醉了,代做的了。”吴翰林道:“愧死,小弟如何做得出?”杨御史道:“若不是老兄代做,白年兄门下又不见有馆客,是谁做的?”吴翰林只不做声,但是笑。白公笑道:“难道小弟便做不出,定要别人代笔?”杨御史道:“怎敢说年兄做不出,只是吴老兄笑得有因。你们亲亲相护,定是做成圈套哄骗小弟吃酒。且先罚吴老先生三大杯,然后小弟再吃。”一面叫人筛一大杯送与吴翰林。吴翰林笑道:“不消罚小弟,小弟也不知是不是。据小弟想来,此诗也非做圈套骗老先生,决是舍甥女恐怕父亲醉了,故此代为捉刀耳。”

杨苏二御史听了,俱各大惊,因问白公道:“果是令爱佳作否?”白公道:“实是小女见小弟醉了,代做聊以塞责。”杨苏二御史惊叹道:“原来白年兄令爱有如此美才!不独闺阃所无,即天下所称诗人韵士亦未有也。小弟空与白年兄做了半生同年,竟不知今爱能诗识字如此。可敬,可敬。”吴翰林道:“舍甥女不但诗才高美,且无书不读,下笔成文,千言立就。”苏御史道:“如此可谓女中之学士也。”白公道:“衰暮独夫,有女虽才,却也无用。”

苏御史道:“小弟记得令爱今年只好十六七岁。”白公道:“今年是一十六岁。”杨御史道:“曾许字人否?”白公道:“一来为小弟暮年无子,二来因老妻去世太早,娇养惯了,所以直至今日尚未许聘。”杨御史道:“男大须婿,女大须嫁,任是如何娇美,也不可愆于归之期。”吴翰林道:“也不是定要愆期,只为难寻佳婿。”杨御史道:“偌大长安,岂无一富贵之子可嫁?小弟明日定要作伐。”

白公道:“闲话且不要说,三兄且请完了佳作。”苏御史道:“珠玉在前,自惭形秽,其实完不得了,每人情愿罚酒三杯何如?”杨御史道:“说得有理,小弟情愿吃。”吴翰林诗虽将完,因见他二人受罚,也就不写出来,同罚了三大杯。只因这一首诗使人敬爱,谈笑欢饮,直至上灯才散。正是:

  白发诗翁吟不就,红颜闺女等闲题。

  始知天地山川秀,偏是蛾眉领略齐。 三人散去,不知又做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老御史为儿谋妇"

诗曰:

  凭君传语寄登徒,只合人间媚野狐。

  若有佳人怀吉士,从无淑女爱金夫。

  甘心合处锦添锦,强得圆时觚不觚。

  再莫凿空旋妄想,任他才与色相图。

话说杨御史自从在白公街里赏菊饮酒见了白小姐诗句,便思量要求与儿子为妻。原来杨御史有一子一女,儿子叫做杨芳,年才二十岁,人物虽不甚丑,只是文章学问难对人言。赖父亲之力替他夤缘,到中了江西乡试,因会试不中,就随在任上读书。杨御史虽怀此心,却知道白公为人执拗,在女婿上留心选择,轻易开口决不能成。再三思索,并无计策。

忽一日拜客回来,刚到衙门前,只见一青衣人手捧着一封书,跪在路旁禀道:“浙江王爷有书问候老爷。”杨御史看见便问:“是吏部王爷吗?”青衣人答道:“正是吏部王爷。”杨御史遂叫长班接了书,分咐来人伺候。遂下马进到私衙内,一面脱去官服,一面就拆开书看。只见上面写着:

年弟王国谟顿首拜。弟自让部归来,不获与年台聚首于京师者,春忽冬矣。年台霜威严肃,百僚不振,而清远人闻之,曷胜欣仰!兹者同乡友人廖德明,原系儒者,既精风鉴,复善星平,往往有前知之妙,弟颇重之。今挟术游长安,敢献之门下,以为蓍龟之一助。幸赐盼睐而吹嘘焉,感不独在廖生也。草草奉渎不宣。

杨御史看完了书,知道是荐星相之士,撇不过同年面情,只得分咐长班道:“你去看王爷荐的那位廖相公可在外面,如在,可请进来。”长班去不多时,先拿名帖进来禀道:“廖相公请进来了。”

须臾只见一人从阶下走进来。怎生模样,但见:

头戴方巾,身穿野服。头戴方巾,强赖做诗文一脉;身穿野服,假装出隐逸三分。此须短而不长,有类蓬蓬乱草;眼睛大而欠秀,浑如落落弹丸。见了人前趋后拱,浑身都是廉恭;说话时左顾右盼,满脸尽皆势力。虽然以星相为名,倒全靠逢迎作主。

杨御史见了即迎进厅来,见毕礼,分宾主坐下。廖德明先开口说道:“久仰台光,无缘进谒。今蒙王老先生介绍,得赐登龙,喜出望外。”杨御史道:“王年兄书中甚推高明有道,今接芝宇,景是不凡。”须臾茶罢,杨御史又问道:“兄抱此异术而来,京师中相知必多。”廖德明道:“晚生素性硁守,懒于干人。虽还有几封荐书,晚生恐怕贤愚不等,为人所轻也,未必去了。今日谒见老先生,明日也只好还去见见敝乡的陈相公、余少保、石都督、白太常三四位贤卿相罢了。”

杨御史听见说要见白太常,便打动心事,因问道:“白太常莫不就是敞同年白太玄么?”廖德明答道:“正是贵同年白老先生。”杨御史听了心中暗想道:“这段姻缘要在此人身上做得过脉。”因分咐左右摆饭,一面就邀廖德明往书房中去坐。廖德明辞道:“晚生初得识荆,尚未献技,怎么就好相搅?”杨御史道:“若是他人,我学生也不轻留;兄乃高明之士,正有事请教,倒不必拘礼。”遂到书房中坐下。

坐了一歇,廖德明就说道:“老先生请转正尊容,待晚生观一观气色何如?”杨御史道:“学生倒不消劳动,倒是小儿有一八字求教求教吧。”廖德明道:“这个当得。”

杨御史随叫左右取过文房四宝,写了四柱,递与廖德明。廖德明细细看了一通道:“令公子先生这尊造八字清奇,五行相配,真如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又兼计罗截出恩星,少年登科自不必说。目下二十岁,尚在西限,虽见得头角峥嵘,犹不为奇。若到了二十五岁,运行丙子南方,看凤池独步,翰苑邀游,方是他得意之时。只是妻室不宜太早,早了便有刑克。”

杨御史笑道:“算得准,算得准。小儿自会试不曾中得,发愤在衙读书。每每与他议亲,他决不肯从,直要等中了进士,方肯议亲。我只道他是痴心妄想,原来命中原该如此。”廖德明道:“富贵皆命里带来,岂人力所能强求?”又问道:“令公子难道从未曾娶过?”杨御史道:“曾定过敝乡刘都堂的孙女,不料未过门就死了,所以直跟着磋跎至此。”廖德明道:“既然克过,这命才准。只是后来这头京事,须选一个有福的夫人,方配得过。”

正说着,左右摆上酒来。杨御史逊了坐,二人坐下。一边饮酒,一边廖德明又问道:“令公子近日有甚官员来议亲吗?”杨御史道:“连日来议亲者颇多,说来都是富贵娇痴,多不中小儿之意。近闻得白年兄有一令爱,容貌与才华俱称绝世。前日学生在白年兄街中饮酒,酒后分韵做诗,白年兄醉了未曾做得,他今爱就暗暗代做了一首,清新秀美,使我辈同年中几个老诗人俱动手不得。”

廖德明道:“白小姐既有如此才华,可谓仕女班头矣,令公子又乃文章魁首,自是天地生成一对好夫妻;况老先生与白公又系同年,正是门当户对。何不遣媒一说?”杨御史道:“此虽美事,只是敞同年这老兄生性有些古怪,他要求人,便千肯万肯,若是你去求他,偏推三阻四,偏有许多话说,所以学生不屑下气先去开口。这两日闻知他择婿甚急,若得其中有一相知,将小儿才学细细说与此老知道,使此老心肯意肯,然后遣媒一说便容易成了。”廖德明道:“老先生所见最高,只怕晚生人微言轻不足取信。明日往候白公时,倘有机会,细细将令公子这等雄才大志说与他知。”杨御史道:“既有此高情,切不可说出是学生之意。”廖德明笑道:“这个晚生知道。这也不独为令公子求此淑女,送这等一个佳婿与白公,还是他的便宜。”

二人说得投机,又饮了数杯,方才吃完饭,廖德明就辞起身。杨御史道:“尊寓在何处?尚未曾奉拜。”廖德明道:“小窝暂借在浙直会馆中,怎敢劳重台驾。”说毕,送出厅来,到了门前,杨御史又嘱咐道:“此事若成,决当重谢。”廖德明道:“不敢。”方才别去。正是:

  曲人到处皆奸巧,诡士从来只诈谋。

  岂料天心原有定,空劳明月下金钩。

杨御史送了廖德明,回衙不题。且说廖德明受了杨御史之托,巴不得成就此事,就有托身之地。回到馆中,宿了一晚,次早起来梳洗毕,收拾些饭吃了,依旧叫家人拿了王吏部的荐书,竟往白太常的私衙而来。到了街前,先将王吏部的书投进去,等了一会儿,方见一个长班出来相请。廖德明进到厅上,又坐了一歇,白公方才出来相见。 叙过了来意,吃了茶,白公便问道:“王年兄称先生风鉴如神,但学生老朽之夫,岂足以当大观。”廖德明道:“老先生道光德誉,天下景仰,非晚生末术所能浅窥。倘不鄙弃,请正台颜,容晚生仰测一二。”

白公将椅向上移了一移,转过脸来道:“君子问灾不问福,请先生勿隐。”廖德明定晴细细看了一晌,因说道:“观公神凝形正,岩岩有山岳之气象;更兼双眉分耸入鬓,两眼炯如寒星,为人一生高傲,行事清奇古怪,处艰难最有担当,遇患难极重义气;最妙在隼头隆直,五岳朝归,这富贵只怕今生享他不尽;只恨神太清了,神清则伤子嗣。说便是这等说,却喜地阁丰厚,到底不是孤相,将来或是犹子,或是半子,当有一番奇遇,转高出寻常箕裘之外。” 白公叹道:“学生子息上久已绝望,若得个半子相依,晚年之愿足矣。若说眼前这些富贵,不瞒先生说,真不异浮云敝展。”廖德明道:“据老先生之高杯,虽不恋此,若据晚生相中看来,这富贵正无了期,子息上虽非亲生,定有一番奇遇;目下印堂红黑交侵,若不见喜,必有小灾,却不妨。老先生可牢记此言,到明日验了,方知晚生不是面欺。”白公道:“多承指迷,敢不心佩。”

正相完,左右又换了一道茶来。吃了茶,白公又问道:“先生自浙到京师,水陆三千余里,阅人必多,当今少年才士,曾看得几人中意?”廖德明道:“晚生一路看来,若论寻常科甲,处处皆有;倘要求旷世奇才、名重天下之人,惟有御史杨公令公子方才当得起。”白公惊问道:“是哪个杨公?难道就是敝同年杨子献?”廖德明道:“是江西讳廷诏的,倒不知可是贵同年?”白公道:“正是。他止得一位乃郎,前年中了乡榜。学生曾见过。其人也只寻常,就是朱卷,也不见怎么过人。为何先生独取此子?”廖德明道:“若论文章一道,晚生不敢深辩;若从他星命来看,文昌缠斗,当有苏学士之才华,异日自是第一人,玉堂金马;不但星命,就是他已叨乡荐,今年二十岁,终日藏修,尚未肯议亲,只这一段念头也不可及。老先生莫要等闲错过。”白公道:“原来如此,学生倒也不知。” 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廖德明就起身告辞。白公道:“本该留先生在此小酌三杯,奈一个敝相知相招往李皇亲庄上,来催早去,有慢先生,多得罪了。”随叫家人封了一两代仪送与廖德明。廖德明打一恭受了,再三致谢出门,随即将此说话报与杨御史去了不题。

且说白公听了廖德明一席话,心下就有几分打动了,便要访问杨公子消息,又不好对外人说。

恰好吴翰林来访他,白公就留在书房中小饮。二人打动了,便要访问杨公子消息,又不好对外人说。

恰好吴翰林来访他,白公就留在书房中小饮。二人饮到半酣,白公因问道:“杨子献的乃郎你曾见吗?”吴翰林道:“你为何问他?”白公道:“前日敝同年荐了一个相士来,我偶问及他京师中谁家子侄多才而贤,他就盛称老杨的乃郎,以为后来第一人才,且以鼎甲相期。小弟因为红玉亲事,恐怕当面错过,所以问他。不知他的文字如何?”吴翰林道:“他是诗二房陆知县的门生。文字虽未曾见,人是见过的,却也不曾留心。如今细细想起来,也不象个大才之人。就是老杨,从也不见夸美,若果好时,他怎肯自家埋没了?”

白公道:“我也是这等疑心。那相士又说他今年二十岁尚未议婚,说他立志必要登了甲榜,方肯洞房花烛。若果有此志,便后生可畏,定也不得了。”吴翰林道:“这也不难。等小弟明日设一席,请他父子来一叙,再面观其动静,才不才便可知矣。”白公道:“此最有理。”二人商量定,又吃了半日酒,方才别去。

到次日,吴翰林就差长班下两个请帖,去请杨御史父子即日私衙小叙。这日杨御史因得了廖德明的信,知道白公已有几分心允,正要央人去说亲,忽见吴翰林来请他父子吃酒,便满心欢喜,暗想道:“若不是白家老儿听了廖德明之言,老吴如何请我父子两个?亲事必定有几分妥帖。倒只愁儿子无真实之才,恐怕一言两语露出马脚。欲待托故不去,又恐怕老白生疑。”又想道:“就去也也妨,他人物也还充得过。说他已是举人,料不好席上考他。”就答应了都来。打发来人去了,就叫儿子杨芳打扮得齐齐整整,又分咐道:“你到那里须要谦逊,不可多言。倘若要你作文作诗,你只回说‘父执在上,小侄焉敢放肆。’杨芳应诺。

原来这杨芳生得人物倒也丰厚,只是禀性愚蠢,虽夤缘做了个举人,若重新问他七个题目,只怕还有一半记不清白。

这日到了午后,吴翰林着人来邀,杨御史就领了杨芳,骑马而来。此时白公已在街中多时了。左右报杨御史来了,吴翰林就出来,迎接进厅。 先是白公与杨御史相见,杨御史要让白公,白公再三不肯,道:“小弟今日特来奉陪,又是舍亲处,决无此理。”逊了一会,还是杨御史僭了。吴翰林也见过礼。就是杨芳与白公见礼,白公也还要逊让杨芳,杨芳忙推让道:“年伯在上,小侄焉敢放肆。”杨御史就用手扯过白公到左边来,说道:“年兄这就不是了,子侄辈当教之以正。”白公不得已,只得僭了。相见毕,让坐。杨御史在东边第一,白公是西边第一,杨芳转在前面而坐,吴翰林就并在白公一带,略将椅子扯斜些相陪。

一面茶来,一面杨御史就向吴翰林说道:“小弟屡屡欠情,今日为何反辱宠招?”吴翰林道:“自从今郎到京,从不曾申敬,今日治杯水酒略表微意,倒不是为老先生。”

杨御史道:“子侄辈怎敢当此盛意!今日小儿因贪读书,再不肯来。小弟因说他,岂有承父执呼唤不来之理!况又有老年伯在此,领教得一日,胜似读十年书,所以才来了。”白公道:“令郎如此用功,难得难得!”杨御史道:“自小就是如此。他母亲恐他费精神,常常劝戒,他也不听,就是前秋侥幸了,人家要来与他结亲,他决意都辞了。每日只守定几本书,连见小弟也是疏的。小弟尝试他道,书不是这等读的,他总理会不来。”吴翰林道:“这等高才,又肯如此藏修,其志不小。老先生有此千里驹,弟辈亦增光多矣。” 闲话了一会儿,左右报酒席齐备,吴翰林就起身递酒定席,大家仍旧照位坐了。吃了半日,白公与吴翰林留心看杨芳举止动静,再不见杨芳开口说话,但问他话,就是杨御史替他答应,一时看不出深浅。

又吃了一会儿,吴翰林便送杨御史行令。杨御史谦逊了一会,方才受了,因说道:“酒也多了,只取红吧,一红一杯自饮。”吴翰林道:“太容易了,还要另请教严些。”白公道:“令既出了,如何又改,只是求添一底吧。”杨御史道:“这也使得。”因掷下,却只得一个红,止该一杯酒。左右斟上,杨御史吃干道:“就该一个红字吧,‘霜叶红于二月花’。”此时是十月初旬,正时自去红树,故杨御史说此一句,盖为时景而发。说完就送盆与白公。 白公要逊杨芳,杨芳不肯,白公只得掷了,却是两个红。白公吃一杯,说道:“‘万绿丛中一点红’。”盖默喻红玉之美。又吃了一杯,说道:“‘红紫不以为亵眼’。”又喻婚姻非等闲可求也。说完即送杨芳。

杨芳欲推吴翰林,吴翰林笑说道:“难道叫主人替客?”杨芳推辞不过,只得受了,因说道:“父执之前,小侄告饮一杯,不敢放肆。”吴翰林道:“岂有此理,自然要领教!”白公道:“通家之饮,何必太拘。”杨御史料推辞不过,只得说道:“倒不如从命吧。”

杨芳没奈何,立起身来一掷,却不凑巧,倒是三个红。左右斟上一杯,杨芳吃了,说道:“‘一色杏花红十里’。”白公心下暗想道:“虽然不惜时景,或者自道其少年志气,倒也使得。”第二杯,杨芳酒便吃了,酒店却费思量。假推未干,捱了一会,忽想起,说道:‘御水流红叶’。”

杨御史听了,自觉说得不雅,又不好说不好,又不好说好,只得微笑了一声。白公也不做声,转疑是杨芳有意求亲,放说此语,反不觉其窘而偶然撞着。

到了第三杯,杨芳实实没了酒底,只推辞吃不得,再三告免。吴翰林原自有心,那里肯听,白公又在傍帮劝,杨芳推不脱,只得拿起酒来,颠倒在《千家诗》上搜索。 杨御史初意,只道红字酒底容易,一两个也还说得来,不料掷了三个,见杨芳说不来着急,又不好替他说,要提醒他一个经书与唐诗中的,知他不晓得,只得在《千家诗》上想了一句,假做说闲话道:“如今朝廷多事,你我做侍臣的,月月随朝,淡月疏星,良不容易。倒不如那些罢归林下的,甚是安闲。”此乃杨御史以“淡月疏星”一诗提醒杨芳,口中虽然说着,却以目视杨芳。白公与吴翰林一时解不出,因葫芦答道:“正是如此。”

杨芳见父亲以目看他,知是提醒,又闻“淡月疏星”“侍臣”之言,一时想起,满心欢喜。因将酒吃干,说道:“一朵红去捧玉皇。”白公会过意来,转赞一声:“好!”杨芳见白公赞好,遂欣欣然将盆送与吴翰林。

吴翰林掷下,转是一个红,也吃了杯,说道:“‘酒入四肢红玉软’。”令完了,吴翰林便斟一大杯送杨御史谢令。

杨御史接了酒,一面饮,一面看着杨芳,说道:“诗词一道,因是风雅,文人所不可少,然最于举业有妨,必功成名立乃可游心寄兴。似汝等小生后进,只宜专心经史,断不可因看见前辈名公渊博之妙,便思驰骛。此心一放,收敛便难。往往见了人家少年俊才而不成器者,多生此病痛也,最宜戒之。”因回顾白公道:“年兄你道小弟之言是否?”白公道:“年兄高论自是少年龟鉴,然令郎天姿英迈,才学性成,又非年兄所限也。”

吴翰林见杨御史酒吃完了,就要送令与杨芳。杨御史见了慌忙立起身来说道:“要送令自是白年兄,然酒多了,且告少停。”白公亦立起身说道:“也罢,且从命散散,换过席再坐吧。” 吴翰林不敢强,遂邀三人过厅东一个小轩子里来闲步。这轩子虽不甚大,然图书四壁,花竹满阶,珠觉清幽,乃是吴翰林习静之处。大家到了轩子中,四下里观看了一回。杨御史与白公就往阶下僻静处去小便,惟吴翰林陪杨芳在轩子边立着。

杨芳抬头,忽见上面横着一个扁额,题的是“弗告轩”三个字。杨芳自恃认得这三个字,便只管注目而视。吴翰林见杨芳细看,便说道:“此三字乃是聘君吴与弼所书,点画遒劲,可称名笔。”杨芳要卖弄识字,便答道:“果是名笔。这‘轩’字也还平常,这‘弗告’二字写得入神。”却将“告”字读了常音,不知“弗告”二字盖取《诗经》上“弗援弗告”之义,这“告”字当读与“谷”字同音。吴翰林听了,心下明白,便模糊应道:“正是。”有诗道得好:

  稳口善面,龙蛇难辨。

  只做一声,丑态尽见。

正说完,杨御史同白公小便完走来,大家又说些闲话,吴翰林就复邀上席,又要送令。杨芳让白公,白公又推杨芳,两下都不肯行。杨御史也恐行令弄出丑来,便乘机说道:“年兄既不肯行,小儿焉有僭妄之理。倒不如淡淡领一杯为妙,只是小弟不该独僭。”白公道:“见教得是,但酒却要吃得爽利。”杨御史道:“知已相对,安敢不醉?”吴翰林遂叫左右各奉大杯。四人一头说,一头吃,又吃了半日,大家都微有醉意。杨御史恐怕白公酒酣兴起,要作诗赋,遂装作大醉,同杨芳力辞,起身面别。正是:

  客有两双手,主有四只目。

  掩虽掩得神,看亦看得毒。

杨御史父子别去不题。却说吴翰林复留白公重酌,就将杨芳错念“弗告”之言说了一遍。白公道:“我见他说酒底艰难,已知其无实学;况他又是《诗经》‘弗告’二字再读差了,其不通可知。星相之不足凭如此。”吴翰林笑道:“你又来愚了。相士之言未必非。老杨因甥女前日题诗,故特遣来作说客耳。”白公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非今日一试,几乎落他局中。”二人又说了一会儿,又饮了几杯,方才别去。正是:

  他人固有心,予以能忖度。

  千机与万关,一毫不差错。 且说杨御史自从饮酒回来只道儿子不曾露出破绽,心下暗喜道:“这亲事大约可成,但只是央谁人为媒方好?”又想道:“此老倔强。若央了权贵去讲,他又道我以势压他。莫若只央苏方回去,彼此同年,又是自知,再没得说了。”主意已定,正要去拜苏御史,忽长班来禀道:“昨日都察院有传单,今日公堂议事,此时该去了。”杨御史道:“我到忘了。”又想道:“苏方回少不得也要来。”遂叫左右备马,竟到都察院公堂来。

此时众御史已有来的,苏御史恰好亦到,大家见过。却原来是朝廷要差一官往北迎请上皇兼送寒衣,因吏部久不推上,故有旨着九卿科道会议荐举。故都察院先命众御史私议定了,然后好公议。众御史议了一回,各有所私,不敢出口,都上堂来打一恭道:“迎请上皇要只身虏庭,不辱君命,必须才能智略胆气骨力兼全之人方才去得,一时恐难乱举。容各职回去,细思一人报堂,以凭堂翁大人裁定。”堂上应了,大家遂一哄散去。正是:

  公事当庭议,如何归去思?

  大都臣子意,十九为存私。

众御史散了,杨御史连忙策马赶上苏御史,说道:“小弟正有一事相求,要到尊寓。”苏御史道:“年兄有何事,何不就此见教?”杨御史道:“别的事路上好讲,此事必须要到尊寓说方才是礼。”二人一面说,一面并马而行。

不多时,到了苏御史私衙,二人下马,同进厅来坐下。苏御史问道:“年兄有何见教?”杨御史道:“别无他事,只因小儿亲事,要求年兄作伐。”苏御史道:“令郎去秋已魁乡榜,为何尚未毕姻?”杨御史道:“小儿今年是二十岁,前年侥幸,敝乡争来议亲,只因他立志求一个贤才之女,所以直迟至今。前日同年兄在白太常家饮酒,见他令爱既能代父吟诗,则贤而有才可知。小弟归家与小儿说知,小儿大有怀求淑女之意。小弟想,白年兄性气高傲,若央别人去说,恐言语不投,不能成事。同年中推年死与彼相契,小弟又叨在爱下,故敢斗胆相求,不知年兄肯周旋否?”苏御史道:“此乃婚姻美事,小弟自当赞襄。但只是白年兄性情耿直,年见所知。他若肯时,不论何人,千肯万肯;他不允,任是相知也难撮合。但年兄此事,在令郎少年高才,自是彼所深慕,必无不允之理。今日迟了不恭,明早小弟即去道达年死之命,看他从违,再来奉复。”杨御史打一恭道:“多感多感!”说罢了,就起身别去。

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塞北驰孤飞之客,江南走失旅之人。正是:

  意有所图,千方百计。

  成败在天,人谋何济?

第三回"白太常难途托娇女"

诗曰:

  缓急人生所不无,全凭亲友力相扶。

  苏洪大节因为使,婴杵高名在立孤。

  仗义终须收义报,弄谗到底伏谗辜。

  是非岂独天张主,人事从来不可诬。

却说苏御史因杨御史托他向白太常求亲,心下也忖知有万分难成,却不好径自回复。到次日只得来见白太常。

此时白太常尚未起身,叫人请苏御史书房中坐下,忙忙梳洗出来相见,因问道:“年兄今日为何出门太早?”苏御史道:“受人之托,又有求于人,安得不早?”白太常问道:“年兄受何人之托?又求于何人?”苏御史道:“小弟受了杨子献之托,要求于年兄。” 白公见说话有因,已知来意,便先说道:“杨子献既托年兄要求小弟,只除了亲身,徐者再无不领命之理。”苏御史大笑道:“年兄通仙了,正为此事。昨日老杨同在公堂议事,议完了,他就同到小寓说道,因前日见令爱佳章,知贤淑多才,甚生欣慕,意欲丝萝附乔,故以斧柯托弟,小弟也知此事未必当年兄之意,无奈他再三垦求,不好率尔回他,只得来告之年兄。允与不允一听年兄上裁,小弟也不敢劝勉。”

白公道:“此事小弟几乎被他愚了。”苏御史道:“却是为何?”白公遂将相士廖德明之言与吴翰林请酒及错读“弗告轩”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若不是小弟与舍亲细心,岂不落彼局中乎?”苏御史道:“他乃郎之事小弟尽知,他原诗二房金谿知县陆文明取的。前年江西刘按台要参陆知县,却得老杨之力为他周旋,故此陆知县以此相报。前日老杨尚要为陆知县谋行取,却是朱英不肯而止。由此看来,他乃郎无真才可知,如何配得令爱?”

白公道:“这些事俱不必提。年兄复他,只道小弟不允便了。”苏御史道:“小弟知之。”说罢就要起身,白公那里肯放,只留下小酌数杯,吃了早膳,方才放去。正是:

  道义原相合,邪正自不投。

  人生当见谅,何必强相求。 却说苏御史别了白公,也不回寓,就竟到杨御史家来。杨御史接着道:“重劳年兄,何以图报?”苏御史道:“劳而无功,望年兄勿罪。”杨御史道:“难道白年兄不允?”苏御史道:“小弟今日往见白年兄,即以年兄之命达上。他说道,本当从命,一者今郎高才,柔弱小娃岂能作配;二者白年兄无子,父女相依久矣,况贵省悬远,亦难轻别;三者年尚幼小,更欲稍待,故不能从教。”杨御史道:“这些话俱是饰词。小弟知他意思,大都是嫌小弟穷官,门户不当对耳。既不肯,便罢了。小儿虽庸才,未必便至无妇;他令爱十六岁,也不小了;江西虽远,难道终身留在家里不成?只看他嫁何等人家,甚么才子!”

苏御史道:“年兄不必动气。白年兄爱女之心一时固执,又兼小弟不善辞令,未能开悟,或者有时回思转念亦未可知。年兄既为令郎选求贤助,不妨缓缓再烦媒灼。”杨御史道:“年兄之言不听,再有何人可往也?罢,小弟求他既不允,然天下事料不定,或者他倒来求小弟也不可知。只是重劳年兄为不当耳。”苏御史见杨御史发急,因说道:“小弟极力撮合,争奈此老执拗,叫小弟也无法,只得且告别,容有机会,再当劝成。”杨御史道:“重劳重劳,多感多感!”说罢,苏御史遂作别而去。正是:

  喜非容易易于怒,恩不能多多在仇。

  半世相知知不固,一时怀恨恨无休。

却说杨御史送了苏御史出门,自家回进内厅坐下,越想越恼:“这老儿这等可恶!你既不肯,为何前日又叫老吴治酒请我父子?这不是明明奚落我了!况他往往恃有才情,将我傲慢。我因念是同年,不与他计较。就是前日赏菊做诗吃酒,不知使了多少气质,我也忍了他的。就是这头亲事,我来求你,也不辱没了你,为何就不允?我如今必寻一事处他一处,方才出我之气。”又想了一会儿道:“有计在此。前日我说皇上要差人迎请上皇便是难事,他却笑我没有丈夫气。昨日朝廷着我衙门中会议,要各人荐举,我正无人可荐,何不就将他荐了上去?着他这有丈夫气的且往虏庭去走一遭。况他又无子息,看他将此弱女托与何人!只恐到那时节求我做亲,也是迟了。”算计已定,便写一折说:“太常正卿白玄,老成历练,大有才气,若充迎请上皇之使,定当不辱君命。伏乞奏请定夺。”暗暗的送上堂来。 都察院正苦无人,得了此谒,即知会九卿,恰好六科也公荐了都给事中李实,大家随将二人名字荐上。到次日旨意下:“将二人俱加部堂职衔,充正副使,候问上皇,兼讲和好。限五日即行。俟归,另行升赏。” 旨意下了,早有报人报到白太常私衙来。白太常闻知,心下呆了一呆,暗想道:“这是谁人陷我?”又想想道:“再无他人,定是杨延诏这老贼,因亲事不遂,故与我作对头耳。虽然他怀私陷我,然我想如今上皇因身虏庭,为臣子的去候问一番,或乘此讲和,迎请还朝,则我重出来做官一场也不枉然。但只是我此去虏情难测,归来迅速不可知,红玉一弱女如何可以独住?况杨家老贼既已与我为难,我去之后,必然另生风波,了茫不谨必遭他毒手。”

正踌躇间,忽报苏御史来拜。白公忙出来相见。苏御史揖也不作完就说道:“有这等事,老杨竟不成人!为前日婚事不成,竟瞒着我将年兄名字暗暗揭上堂去!今早命下我方晓得。小弟随即寻他去讲,他只躲了不见。小弟没法,方才只得约了几个同寅去见王相公,备说他求亲年兄不肯故起此衅的缘故。王相公听了,也觉不平,他说道:‘但是命下了,不可挽回。除非是年兄出一纸病揭,待做衙门再公举一人,方好于中婉转’。故此小弟来见年兄。当速图之,不可缓了。”

白公道:“深感年兄盛意。但此事虽是老杨陷我,然圣旨既下,即是朝廷之事,为巨子者岂可推托?若以病辞,不独得教名数,亦为老杨所笑也。”苏御史道:“年兄之论团正,但只是年见迟暮之年,当此严冷之际,塞外驱驰,良不容易。”白公道:“上皇且陷穷虏,何况做臣敢惜劳苦?”苏御史惨然叹息道:“年兄忠义之心可质鬼神矣。不独老杨禽兽作千古罪人,即弟辈以小人之心推测君子,亦应抱愧。然良友犯难远行,而弟辈倦俄之衷终不能释然,奈何,奈何!” 白公亦惨然道:“年兄骨肉之爱,弟非草木,岂不知感?然此身既在名教中,平生所学何事敢不以孤忠自矢?当颠沛而只以死生恩怨为心,则与老杨何异。”苏御史道:“年兄高怀烈忠,弟辈不及多矣。然天相吉人,自当乘危而安。但弟辈局量偏浅,不能与此等小人为伍;况长安险地,年兄行后,小弟决要讨一差离此矣。”白公道:“讨得一差,强若在此。”说罢就要邀苏御史书房去坐,苏御史不肯,道:“此何时,尚可闲坐耶?”遂起身辞去。正是:

  爱饮只宜为酒客,喜吟尽道是诗人。

  何期使命交加日,不避艰难一老臣。

白公送了苏御史出门,即进内衙,将前事与红玉小姐说知。小姐听了吓得面如土色,不觉扑籁簌泪如雨下,连连顿足说道:“此事怎了,此事怎了?倒是孩儿害了爹爹。儿闻塞外沙漠之地,寒冷异常,况当此隆冬,霜雪载道,虽壮年之人亦难轻往,何况爹爹若大年纪,如何去得?这明明是杨家老畜牲因孩儿姻事不成,故把爹爹陷害。爹爹何不上一疏?将此事细细奏知,就告病弃官,或者圣明怜念,也不见得。”白公道:“方才苏方回也是你一般意思。已替你在阁中说明,叫我出揭告病,他好替我挽回。但我想,此事关我一生名节,我若告病,知道的说是杨廷诏害我,不知道的只道我临难退缩了。我想我为王振弄权挂冠林下,谁不钦敬?故有今日之起。今日即来做官,当此国步艰危,出使乏人,若再三推却,便是虎头蛇尾两截人了,岂不成千古之笑柄,如何使得?”

小姐掩泪道:“爹爹所言,俱是为臣大义,非儿女所知。只是此一去,塞北寒苦,暮年难堪。且闻逆奴狼子野心,倚强恃暴,素轻中国,上皇且不知生死,况一介使臣乎?爹爹身入虎口。岂无不测之虑?”白公道:“也先虏名虽是夷虏,尚知礼义。近闻我中国有主,每每有悔祸之心,况上皇在彼屡现灵异,不能加害。昨日北使来要讲和,似是真情。我为使臣往答,亦彼此常礼,决不至于加害。但只是我行之后,汝一孤弱之女,岂可独处于此?况杨家老贼其心不死,必来罗致,叫我如何放得心下?”小姐道:“爹爹一大臣奉王命出使,家眷封锁在此,彼虽奸狡,亦无可奈何。”白公道:“奸人之心如鬼如蜮,岂可以平常意度?若居于此,纵然无事,未免乱我心曲,莫若先送你回去;若虑路远,一时去不及,或者暂寄居山东卢姑娘处,我方放心前往。”小姐道:“回去与寄居固好,但二处皆道路遥远,非一蹴可到。杨贼为人奸险,探知孩儿南回,无非婢仆相随,或于途中生变,反为不美。即使平安到家,去爹爹愈远,哪得消息,叫孩儿如何放心?依孩儿想起来,莫若将此宅仍旧封锁,只说家眷在内,却将孩儿悄悄寄居舅舅寓处,如此可保无虞,孩儿且可时常打探爹爹消息。”白公道:“此算甚好!” 正欲打发人去接吴翰林来商议,恰好吴翰林闻知此信,特来探望。白公就叫进内衙相见,叫红玉小姐也过来见了。吴翰林道:“我这两日给假在家,此事竟不知道。方才中书科会写敕书,我才晓得。到把我吃了一惊,有这样事!老杨何一险至此!”

白公道:“总是向日《赏菊》一首诗引起的祸根。小弟此去到也不打紧,方才与小女商议,只是她一幼女无人可托,心下甚是不安。”吴翰林道:“弟所虑者,只怕边塞风霜,惮于前往。姊丈既慨然而行,不以为虑,此正吾辈一生立名节之处。至于甥女之托,有小弟在此,怕他怎的?吾兄只管放心前去,小弟可以一力担当。”白公闻言大喜道:“适才与小女商议,小女之意亦是如此。但弟思老杨好恶异常,弟行之后必要别生事端。弟欲托于仁兄,恐怕遗累,不好启齿,既吾兄有此高谊,弟可安心而往矣。”吴翰林道:“老杨虽好恶,一大臣之女,况有小弟在此,安敢无礼!” 小姐道:“孩儿既蒙舅舅应许看顾.爹爹可放心矣。但爹爹去的事情也须打点。”白公笑道:“你既有托,我的事便已打点完了。我此去的事情,七尺躯即此便是,三寸舌现在口中。他钦限五日要行,不知我要今日行就今日,要明日就明日,更有何事打点?你去看酒来,我与母舅痛饮几杯,以作别耳。”

小姐闻命,慌忙去叫侍女备了些酒肴摆上来。白公同吴翰林对饮。白公就叫小姐也坐在旁边。白公吃了数杯,不觉长叹一声,说道:“我想,从来君子多受小人之累。小弟今日与吾兄、小女犹然对饮,明日就是匹马胡沙,不知死生何地。仔细思之,总是小人作祟耳。”吴翰林道:“小人虽能播弄君子,而天道从来只福善人。吾兄此一行,风霜劳苦固所不免,然臣子的功名节义当由此一显,未必非盘根错节之见利□也。”

白公道:“仁兄之前自是吾志。但恨衰迈之年,子嗣全无,止一弱女,又要飘流。今日虽有吾兄可托,而玉镜未归,当此之际,未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矣。”小姐坐在旁边泪眼不干,听了父亲之言更觉伤情,说道:“爹爹也只是为着孩儿惹下此祸,今到此际,犹系念孩儿,搅乱心曲,是孩儿之罪上通于天矣。恨不得一死,以释爹爹内顾之忧;但恐孩儿一死,爹爹愈加伤心;又恐有日归来,无人侍奉,益动暮年之感。叫孩儿千思万想,寸心如裂。孩儿既蒙嫡亲舅舅收管,就如母亲在的一般,料然安妥。只望爹爹努力前途,尽心王事,早早还乡,万勿以孩儿为念。况孩儿年纪尚小,婚姻未到愆期,何须着急。爹爹若只管痛念孩儿,叫孩儿置身何地?”

白公一边说话,一边吃酒,此时已是半酣,心虽激烈,然见小姐说到伤心,也不觉掉下几滴泪来,说道:“汉朝苏武出使匈奴,拘留一十九年,鬓发尽白方得归来;宋朝富弼与契丹讲和,往返数四,得了家书不开,恐乱人意。这都是前贤所为。你为父的虽不才,也读了一生古人书,做了半世朝廷官,今日奉命前往,岂尽不如前贤,而作此儿女态乎?只是你爹爹这番出山,原为择婚而来,不料佳婿未逢,而先落奸人之局。况你自十一岁上母亲亡后,那一时一刻不在我膝下?今日忽然弃汝远行,心虽铁石,宁不悲乎?虽然如此,也只好此时此际。到明日出门之后,致身朝廷,自然将此等念头放下了。”吴翰林道:“父女远别,自难为情。然事已至此,莫可奈何。况吾兄素负丈夫之骨,甥女是识字闺英,若作楚囚之态,闻知杨贼,未免取笑。姊丈既以甥女见托,甥女即吾女也,定当择一佳婿报命。” 白公闻言,连忙拭泪,改容说道:“吾兄之言,开我茅塞。若肯为小女择一佳婿,则小弟虽死异域亦含笑矣。”因看着红玉小姐说道:“你明日到舅舅家去,不必说是舅甥,只以父女称呼,便好为你寻亲。”小姐再要开口,恐怕打动父亲悲伤,只得硬着心肠答道:“谨领爹爹严命。”大家又吃了一会儿,不觉天晚,左右掌上灯来,又饮了一回,吴翰林方才起身别去。正是:

  江州衫袖千秋湿,易水衣冠万古悲。

  莫道英雄不下泪,英雄有泪只偷垂。 到次日,白公才起来,只见长班来报道:“吏部张爷来拜。”白公看名帖,却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志仁,心下想一想道:“此人与杨御史同乡,想必又为他来。”随出来相见,叙了礼,让生,左右献茶。张吏部先开口道:“昨日老先生有此荣升远行,都出自两衙门荐举,并非本部之意。”白公道:“学生衰朽之夫,无才无识,久当病请,昨忽蒙钦命,不知是何人推荐,以误朝廷。”张吏部道:“老先生,你道是谁?”白公道:“学生不知。”张吏部道:“不是别人,就是贵同年杨子献之荐。”白公道:“原来就是杨年兄。学生无才,杨年兄所知,为何有此美意?在学生固叨同年之惠,只恐此行无济于事,反辱了杨年兄之荐。” 张吏部道:“连学生也不知道,因圣旨要拟部衔,是敞衙门之事,杨老先生见教,细细说起,学生才知,今日特来奉拜。不知老先生此行还是愿去,还是不愿去?”白公笑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学生在此做的是朝廷的官,朝廷有命,东西南北唯命是从,怎么说得个愿去不愿去?”张吏部道:“学生素仰清德,此来倒是一片好意。老先生当以实心见教,不必讳言。”白公道:“学生既蒙老先生垂念,安敢隐情?且请教老先生,愿去是怎么说?不愿去是怎么说?”张吏部道:“愿去别无他说,明日领了书敕便行;若是不愿去时,学生就实对老先生说了,此事原是杨老先生有求令爱姻事不成起的衅端。俗说‘解铃还是系铃人。’莫若待晚生作伐,老先生曲从了此段姻事,等他另荐一人替了老先生,老先生就可不去了。况且这段婚姻,同年家门当户对,未为不可。老先生还当细细上裁。”

白公笑道:“学生倒不知敝同年有如此手段。”张吏部道:“杨老先生他官虽台中,却与石都督最厚,又与国戚汪全交好,内中线索甚灵。就是陈、王两相公,凡他之言无有不纳。老先生既然在此做官,彼此倚重也是免不得的。就是此段姻事,他来求老先生自是美事,何故见拒?”白公道:“若论处世做官,老先生之教自是金玉。只是学生素性疏懒,这官做也可,不做也可,最不喜与权贵结纳。就是今日之行,虽出杨年兄之意,然毕竟是朝廷之命。学生既做朝廷之官,只奉朝令而行。杨年兄之荐为公乎?为私乎?学生所不问也。至于姻事,学生一冷曹如何敢扳!”张吏部道:“老先生虽无心做官,却也须避祸。此一行无论奴虏狡猾,未必便帖然讲和,即使和议可成,而上皇迎接回来好?是不迎请回来好?为功为罪都出延臣之口;况老先生行后,令爱一弱女守此,虎视眈眈,能保无他变乎?”白公听了,勃然变色,说道:“古人有言:‘敌国未灭,何以家为?’且死生祸福,天所命也,君所命也。今日既奉使虏庭,此七尺躯已置之度外,何况功罪,何况弱女!学生头可断,断不受人胁制!”张吏部道:“学生原是为好而来,不知老先生执意如此,倒是学生得罪了。”遂起身辞去,白公送出大门。正是:

  势倾如压卵,利诱似吞醇。

  除却英雄骨,谁能不失身?

白公送了张吏部出门,心下愈觉不快,道:“杨家老贼他明明做了手脚,又叫人来卖弄,又要迫胁亲事,这等可恶!只是我如今与他理论,人都道我是畏惧此行此生衅。且等我去了回来,再议未迟,但红玉之事万不宜迟。”即写一札先送与吴翰林,约在他家等候,随与小姐说道:“杨贼奸恶异常,须要早早避他。如今也等不得我出门了,你须快快收拾些衣物,今夜就要送你到舅舅家去了。”小姐听了,不敢违拗,即忙打点。捱到晚,白公悄悄用二乘小轿,一乘抬小姐,一乘自坐,暗暗送到吴翰林寓所来。

此时吴翰林已有人伺候,接进后衙。白公先叫小姐拜了吴翰林四拜,随即自与吴翰林也是四拜,说道:“骨肉之情,千金之托,俱在于此。”吴翰林道:“姊丈但请放心,小弟决不辱命!”小姐心中哽咽,只是掩泪低头,一声也说不出。吴翰林还要留白公饮酒,白公说道:“小弟倒不敢坐了,恐人知道。”因对小姐说:“爹爹与你此一别,不知何日再得相逢。”就要出来,小姐忍不住,扯着白公拜了四拜,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白公亦泫然泪下。吴翰林连忙止住。父女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吞声而别。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白公送了小姐回来,虽然伤心,却觉得身无挂碍,转独吃了一醉。睡到次日,早起到馆中领了敕书回来,将内衙一应尽行封锁,分咐家人看守,只说小姐在内。自家只带了两个能干家人并铺陈行李,竟辞了朝廷,移出城外,馆驿中住下,候正使李实同行。

原来白公是九卿,原该充正使,李实是给事,原该充副使,因白公昨日唐突了张吏部,故张吏部倒将李实加了礼部侍郎之衔,充作正使,白公止加得工部侍郎之衔,作了副使。这也不在白公心下。此时衙门常规,也不公饯的,也有私饯的。大家乱了两日,白公竟同李实往北而去不题。

却说杨御史初意也只要白公慌了,求他挽回,就好促成亲事。不料白公傲气,竟挺身出使,姻事必不肯从。倒也无法,却又思量道:“亲事不成,明日白老回来,空作这场恶,如何相见?俗说‘一不做二不休’,莫若乘他不在,弄一手脚,把这亲事好歹成了。到他回来,那时已是亲家,纵然恼怒,也不妨了。是便是,却如何下手?”又想想道:“有计在此。前日张吏部、苏御史二人都曾去为媒,他虽然不允,如今央他二人,只说是亲口许的,再叫杨芳去拜在江全门下,求他内里赐一吉期,竟自成亲。白老不在,谁好管他闲事?”算计已定,便暗暗先与张吏部说知。张吏部与杨御史志同道合,一说便肯。倒转央张吏部与苏御史说。

苏御史闻知,也不推辞,也不承应,含糊答应。恰好湖广巡按有缺,他便暗暗央人与堂翁说,讨了此差。命下,即慌忙收拾起身。

吴翰林闻知,连忙备酒赶出城外来作饯,因问道:“苏老先生为何忽有此命?又行得如此之速?”苏御史叹一口气,说道:“对别人小弟也不好说,吴老先生不是外人,便说也不妨。”就将杨御史要他与张吏部二人做硬媒,又要叫儿子拜汪全求内助的事,细细说了一遍道:“原来为此。”此时送行人多,苏御史吃不上三五杯,便起身去了。

吴翰林回来因想道:“杨家老贼如此妄行!他内里有人,倘或弄出一道旨意追来,将来甥女现在我家,就不怕他,也要与他分辩。况太玄临行再三托我,万一失手,悔之晚矣。倒是老苏脱身之计甚高。我明日莫要也给一假,趁他未动手,先去为妙。”算计定了,次日即给了一假。

原来这翰林院本来清闲,此时又不经讲,给假甚是容易。吴翰林既给了假,又讨了一张勘合,发些人夫,择一吉日,打发家眷出城。原来吴翰林止带得一个妾在京,连白小姐共二人。妾便当了夫人,白小姐便认作亲女,其余婢仆不过十数余人,赶早出城,无人知觉。正是:

  触锋北陷虏庭会,避祸南逃故里来。

  谁为朝廷驱正士,奸人之恶甚于豺。

吴翰林不知回去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吴翰林花下遇才人"

诗曰:

  高才果得似黄金,买卖何愁没处寻。

  雷焕精诚团宝剑,子期气味在瑶琴。

  夫妻不少关睢韵,朋友应多伐木音。

  难说相逢尽相遇,遇而不遇最伤心。

却说吴翰林因杨御史作恶,只得给了假,暗带白小姐出京回家,脱离虎口。且喜一路平安,不一月回到金陵家里。

原来吴翰林也有一女,叫做无艳,年十七,长红玉一岁,已定了人家,尚未出嫁。虽是宦家小姐,人物却只中中。他与红玉原是姑舅姊妹,吴翰林因受了白公之托,怕杨御史根寻,就将红玉改名无娇,竟与无艳做嫡亲姊妹称呼。又分咐家人,只叫“大小姐”、“二小姐”,“白”之一字竟不许题起。

吴翰林到得家已是残冬。拜拜客,吃得几席酒,转眼已是新春。一心只想着为无娇觅一佳婿,四下访问,再无一人当意。

忽一日,合城乡官有公酒在灵谷寺看梅。原来,这灵谷寺看梅是金陵第一胜景。近寺数里皆有梅花,或红或白,一路冷香扑鼻,寺中几株绿萼更是茂盛。到春初开时,诗人游客无数。

这一日,吴翰林也随众同来,到了寺中一看,果然好花。有前人高手迪诗二首,单道那梅花之妙:

其一:

  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潇潇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其二:

  淡淡霜华湿粉痕,谁施绡帐护香温?

  诗随十里寻春路,愁在三更待月村。

  飞去只忧云作伴,销来肯信玉为魂。

  一尊欲访罗浮客,落叶空山正掩门。

吴翰林同从乡宦吃酒,赏看了半日。到得酒酣换席,大家起身各处玩耍。吴翰林自来西壁上看那些题咏,也有先辈巨公,也有当时名士;也有古诗,也有词赋。细细看来,大都泛泛,并无出类之才。忽转过一个亭子,又见粉壁上一首诗写得龙蛇飞舞。吴翰林近前一看,上写着:

  静骨幽心古淡姿,淋漓画出一庭诗。

  有香赠我魂销矣,无句酬他酒谢之。

  雪压倒疑过孟处,月昏莫忆嫁林时。

  于斯想见闺人口,妾似桃花婢柳枝。

                       金陵苏友白题

吴翰林吟咏了数通,深赞道:“好诗!好诗!清新俊逸,有庾开府、鲍参军之风流。”又见墨迹未干,心下想道:“此必当今少年名士,决非庸腐之徒。”遂将“苏友白”名字记了。

正徘徊间,忽寺僧送上茶来。吴翰林因指着问道:“你可知这首诗是甚么人题的?”寺僧答道:“适才有一班少年相公在此饮酒,想必就是他们写的。”吴翰林道:“他们如今到那里去了?”寺僧道:“因列位老爷有公宴在此,恐不便,是小僧邀到观音院去随喜了。”吴翰林道:“如今还在吗?”寺僧道:“不知在也不在。”吴翰林道:“你可去一看,若是在,你可与我请那一位题诗的苏相公,说我要会他一会。” 寺僧领命去,去不多时,忙来回复道:“那一班相公方才都去了,要着人赶还赶得上。”吴翰林听见了,心下怅然道:“此生才虽美矣,不知人物如何,早一步见一见倒也妙。既去了,叫人赶转便非体矣,不必赶了。”

此时日已平西,众乡宦又请坐席,大家又吃不多一会儿就散了,各自归家。

吴翰林坐在轿上,叫手下将轿帘卷起,傍着夕阳一路看梅而回。行不得一二里,只见路旁几株大梅树下,铺着红毡毯子,摆着酒盒,坐着一班少年,在那里看花作乐。吴翰林心下疑有苏友白在内,叫把轿子歇下,假作看花,却偷眼看那一班少年。共有五六人,虽年纪俱在二三十之间,然酸的酸,腐的腐,俱只平平。内中惟一生,片巾素服,生得:

美如冠玉,润比明珠。山川秀气直萃其躬,锦绣文心有如其面。宛卫玠之清癯,俨潘安之妙丽。并无纨袴行藏,自是风流人物。 吴翰林看在眼里,心下暗想道:“此生若是苏友白,则内外兼美,诚佳婿也。”因悄悄分咐一能事家人道:“你暗暗去访那一起饮酒的相公,那一位是苏相公。”家人领命,慢慢沿将过去,问那挑酒盒的人,问得明白,即回复道:“那一位穿素衣戴片巾的便是苏相公。”吴翰林闻言,心中暗喜道:“好一个人物。若得此生为无娇之婚,不负太玄所托矣。”因又分咐家人道:“我先回去,你可暗暗在此等那苏相公回去时,你便跟他去,访他是何等之人,住在何处,家中父母在否,有妻子无妻子,必要问个的确回我。”家人应诺。吴翰林就叫起轿,依旧一路看花回去。

到次日,家人回复道:“小人昨日跟了苏相公回去,却住在乌衣巷内。小人细细访问,苏相公是府学生员,父母俱已亡过,家下贫寒,尚未娶妻,祖籍不是金陵人,也没甚么亲戚。”

吴翰林听了,心下愈加欢喜,暗想道:“此生即处贫寒,又无妻室,这段婚姻垂手成矣。况他又无父母,即赘于太玄亦无不可。”又想一想道:“人物固好,诗才固美,但不知举业如何。若只晓得吟诗吃酒,而于举业生疏,后来不能上进,渐渐流入山人词客,亦非全壁。”因又分咐家人道:“你还与我到府学中去,查访那苏相公平素有才名没才名,还是考得高考得低?”家人访了半日,又回来复道:“这苏相公是十七岁上进的学,进学后就没了娘,整整丁了三年忧。旧年是十九岁,才服满。旧年冬底,李学院老爷岁考,才是第一次,案上未发,不知考的如何。今年是二十岁了。说才名是有的。”吴翰林道:“正是,宗师的案也好发了。”家人道:“学里斋夫说,发案只在三五日了。”吴翰林道:“你再去打听,一出案即查他等数来报我。” 过了十数日,吴翰林正放心不下,忽见家人在学中讨了全案来。吴翰林打开一看,苏友白恰恰是府学第一名。喜得个吴翰林满心快畅,道:“少年中有如此全才,可喜,可喜。这段姻缘却在此处。”

随即叫人去唤了一个的当做媒的张婆来,分咐道:“我有一位小姐,名唤无娇,今年十七岁,要你去说一头亲事。”张媒婆道:“不知老爷叫媒婆到那一位老爷家去说亲?”吴翰林道:“不是甚么老爷家,却是府学中一位相公,他姓苏,住在乌衣巷内,是新考案首的。”张媒婆道:“闻得前日张尚书家来求亲,老爷不允。”吴翰林道:“我不慕富贵,只择佳婿。这苏相公才貌兼全,我故转要与他。”张媒婆道:“老爷裁鉴不差,媒婆就去,自然一说便成。只是媒婆还要进去见见夫人。”吴翰林道:“这也使得。”就叫一个小童领了进内厅来。 原来吴夫人因无娇小姐日夕思想父亲,心中愁苦,故同他到后园散闷,却不在房里。小童忙问丫环,丫环道:“夫人同小姐在后园楼上看花去了。”小童即引张媒婆同到后园楼上来。果然夫人同无娇小姐在那里凭着楼窗看碧桃花哩。 张媒婆连忙替夫人小姐见个礼。夫人便问道:“你是那家来的?”张媒婆道:“媒婆不是别家来的,就是老爷叫来要与小姐说亲。”夫人道:“原来是老爷唤来的。正是,昨日老爷对我说,有位苏相公才貌兼全,后来必定登达。你替小姐说成这头亲事,自重重谢你。”张媒婆道:“老爷夫人分咐,也不尽心!”一边说,一边就将小姐细看,果然生得美貌,正是:

  花柳虽妖冶,终含草木形,

  何如闺里秀,绝色自天生。

张媒婆见小姐美丽异常,因问道:“可就是这位小姐?”夫人道:“正是。”张媒婆笑道:“不是媒婆夸口,这城中宦家小姐也不知见了多少,从不曾见有小姐这般标致的。不知这苏相公是那里造化。”夫人道:“城中那个乡宦不来求过?老爷只是不允。因在郊外看见苏相公,道他是个奇才,倒要扳他,这也是姻缘分定。只要你用心说成。”张媒婆笑道:“老爷夫人这等人家,小姐这等美貌,他一个秀才家,有甚不成?连媒婆也是造化。老妇人就去。”夫人叫丫环拿了些点心、茶与张媒婆吃。张媒婆吃了,辞了夫人小姐下楼来,依旧要往前边去。小童道:“前边远,后边去吧。”张媒婆道:“不管,只捡近些吧。”小童就领他转过墙来,竟出花园后门。

原来这花园与城相近,人家甚少,四面都是乔木疏林,城外又有许多青山环绕,甚是幽静。故吴翰林盖这一个楼,时常在此赏玩。

张媒婆出得后门,回头一望,只见夫人小姐尚在楼上。远远望见小姐,容光秀美,宛然仙子。心下暗羡道:“好一位小姐,不知那苏秀才何如。”因转出大街,竟往乌衣巷来。寻到苏友白家,恰好苏友白送出客来。

原来这苏友白表字莲仙,原系眉山苏子瞻之族。只因宋高宗南渡,祖上避难江左,遂在金陵地方成了家业。苏友白十三岁上,父亲苏浩就亡过了。多亏母亲陈氏贤能有志,若心教友白读书,日夜不怠。友白生得人物秀美,俊雅风流,又且颖悟过人,以此十七岁就进了学。不幸一进学后,母亲陈氏就亡过了。友白茕茕一身,别无所倚。虽御史苏渊就是他亲叔,却又寄迹河南,音信稀疏,此时彼此俱不知道家事,渐渐清乏。喜得苏友白生来豪爽,只以读书做文为事,“贫”之一字全不在他心上。友白原名良才,只因慕李太白风流才品,遂改了友白,又取青莲、谪仙之意,表字莲仙。闲时也就学他做些词赋,同辈朋友都啧啧称羡。这一年服满,恰值宗师岁考,不想就考了个案首。人都来贺他。

这一日送了客去,就要进内。张媒婆见他少年标致,人物风流,料是苏友白,连忙赶进门道:“苏相公恰好在家,真来得凑巧。”苏友白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老妇人,因问道:“你是何人?”张媒婆笑嘻嘻说道:“我是报喜的。”苏友白道:“小考何喜,妈妈又来报我。”张媒婆笑道:“苏相公考得高,自是小喜,已有人报了。老身来报的,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苏友自笑道:“原来如此。请里面来坐了好讲。”

张媒婆随苏友白进到堂中,坐下,吃了茶,苏友白便问他:“我穷秀才家,除了考案,再有何喜?”张媒婆道:“苏相公这等青年独居,我送一位又富贵又标致的小姐与相公做夫人,你道可是天大的喜事吗?”苏友白笑道:“据妈妈说来,果然是喜,但不知是真喜,是假喜?”张媒婆道:“只要相公重重谢我,包管是真。”苏友白道:“你且说是那家?小姐却生得如何?”张媒婆道:“不是甚过时的乡宦,却是现任在朝新近暂给假回来的吴翰林家。他的富贵是苏相公晓得的,不消老身细说。只说他这位小姐,名唤无娇,今年才十七岁,真生得天上有地下无,就画也画不出的标致。苏相公若见了,只怕要风魔哩。” 苏友白道:“既是吴翰林家小姐,貌又美,怕没有一般乡绅人家结亲,却转来扳我一个穷秀才,其中必有缘故,只怕这小姐未必甚美。”张媒婆道:“苏相公原来不知道,这吴翰林生性有些古怪。城中大乡宦哪家不来求?他都不允,说是这些富贵人家子侄不通的多。前日不知在哪里看见了苏相公的诗文,道是奇才,十分欢喜,故反要来相扳。这乃是相公前生带来的福荫造化,怎么倒疑心小姐不美?却也好笑。若论城中乡宦,要象吴翰林的还有;若要如小姐这般标致,莫说城中,就是天下也没有这等十全的。苏相公不要错了主意。我张媒婆是从来不说慌的,相公只管去访问。”

苏友白笑道:“妈妈说来尽有中听,只是我心下不能深信,怎能够见得一面,我方才放心。”张媒婆道:“苏相公又来取笑了,他一个乡宦人家小姐,如何肯与人见?”苏友白道:“若不能见,只烦妈妈回复他吧。”张媒婆道:“我做了半生媒,从不见这等好笑的事。那吴老爷有这等一位美丽小姐,凭他甚么富贵人家不嫁,偏偏的要与苏相公。苏相公你从天掉下这件喜事,却又推三阻四不肯受,你道好笑不好笑。”苏友白道:“非我推阻,只恐婚姻大事为人所愚,是以不敢轻信。妈妈若果有好意,怎生设法使我一窥。倘如妈妈所说,莫说重谢,便生死不敢忘也。”

张媒婆想了想,说道:“苏相公这等小心,我若不指一条路与你见见,你只道我哄骗你。也罢,我一发周全你吧。”苏友白道:“若得如此用情,感激非浅。”张媒婆道:“吴老爷家有一所后花园,直接着东城湾里。园中有一高楼帖着围墙,看那城里城外的景致。若往城湾里走过,却明明望见楼上。目今园内碧桃花盛开,夫人与小姐不时在楼上赏玩。相公若要偷看,除非假作楼下往来,或者该是天缘,得见一面。只是外人面前一句也说不得,若传得吴老爷知道,老身却担当不起。” 苏友白道:“蒙妈妈美情,小生怎敢妄言。既是这等,妈妈且不要回复吴老先生,稍缓一二日再来讨信,何如?”张媒婆道:“这个使得。相公如今便有许多做作,只怕偷看见了,那时来求老身,老身也要做作起来,相公却莫要怪。”苏友白笑道:“但愿如此,便是万幸了。”张媒婆道:“苏相公小心,老身且去,隔三两日再来讨信。”苏友白道:“正是,正是。”张媒婆起身去了不题。

却说苏友白听了张媒婆的说话,心下也有几分动火。到次日便瞒了人,连小厮也不带,独自一个悄悄踅到吴翰林后花园边来窥探。果然有一座高楼,纱窗掩映,朱帘半垂。不期来得太早了,悄无人声。立了一歇,恐不稳便,只得又踅回来。捱了一会儿,吃过午饭,心下记挂,仍又踅来。这遭溱巧,刚刚走到,恰闻得楼上有人笑语。苏友白恐怕被人看见,知他窥探,便要回避,却将身子闪在一株大榆树影里,假作寻采那城阴的野花,却偷眼觑着楼上。 不多时,只见有两个侍妾把中间一带纱窗都推开,将绣帘卷起两扇。此时日色平南,微风拂拂,早有一阵阵的异香吹到苏友白的鼻中来。苏友白闻了,不禁情动。又立了一歇,忽见有一双紫燕从画梁上飞出来,在帘前翻舞,真是轻盈袅娜,点缀得春光十分动荡。只见一个侍儿立在窗边,叫道:“小姐快来,看这一双燕子倒舞得有趣。”说不了,果见一位小姐半遮半掩走到窗前,问道:“燕子在哪里?”一边说,那燕子见有人来,早飞过东边柳中去了。那侍儿忙用手指道:“这不是?”那小姐忙忙探了半截身子在窗外,来看那燕子飞来飞去不定。这小姐早被苏友白看个尽情。但见:

满头珠翠,遍体绫罗。意态端庄,虽则是闺中之秀;面庞平正,绝然无迥出之姿。眼眼眉眉,悄不见矫羞作态;脂脂粉粉,大都是膏沐为容。总是一施,东西异面;谁知二女,鸠鹊同巢。

原来这一位是无艳,不是无娇。苏友白哪里知道,只认做一个。未见时精神踊跃,见了后不觉情兴索然。心下暗想道:“早是有主意,来偷看一看,若意信了张媒婆之言,这一生之事怎了?”遂慢慢走出树林来。那小姐见树里有人,慌忙避入窗内去了。苏友白心下已冷,不复细察,遂踅身回去。正是:

  寻花误着柳,逐燕错听莺。

  总是春风面,妍媸却异情。

过了两日,张媒婆来讨信,说道:“前日说的,苏相公曾看见吗?”苏友白暗想道:“吴翰林乃词林先达,颇有声名,若说窥见他小姐丑陋,不成亲事,他便没有体面,怪我轻薄了。我如今只朦胧辞他便了。”因对张媒婆说道:“前日说的,我并不曾去,如何得见?”张媒婆道:“相公为何不去?”苏友白道:“我想他一个乡宦人家,我去偷看,有人撞见,彼此不雅,况且早晚俟候,未必便能凑巧。只烦妈妈替我回复了吧。”张媒婆道:“看不看凭相公,但只是老身说的断不差池,相公还要三思。”苏友白道:“我也不独为此,他一个翰林人家,我一个穷秀才,如何对得他来?”张媒婆道:“他来扳你,又不是你去求他,有何不可?”苏友白道:“虽蒙他错爱,我自反于心不能无愧,这决决不敢奉命。”张媒婆再三劝美,苏友白只是不允。张媒婆无可奈何,只得辞了苏友白,来回复吴翰林。

这一日,吴翰林不在家。张媒婆竟入内里来见夫人。夫人一见,便问道:“劳你说的亲事如何?”张媒婆摇头道:“天下事再也料不定。这等一头亲事,十拿九稳,谁知他一个穷秀才倒做身分不肯。”夫人道:“老爷说他有才有貌,为何性情这等执拗?”张媒婆道:“莫怪我说他,他才是有的,貌是有的,却只是没福。媒婆倒有一头好亲事在此,乃是王都堂的公子,今年十九岁,若论他的人物才学,也不减于苏秀才,况且门当户对,夫人做主,不可错过了。”夫人道:“我知道,等老爷回来,我对老爷说。”张媒婆去了。 吴翰林回家,夫人即将张媒婆的言语细细说了。吴翰林沉吟半晌道:“哪有个不允之理?还是这些媒婆说得不的确。我有道理。”随叫家人,分咐道:“你拿个名帖去学里请了刘玉成相公来。”家人领命,去不多时就请将来了。原来这刘玉成也是府学一个时髦,一向拜在吴翰林门下,故一请就来。

二人相见过,刘玉成就问道:“老师呼唤门生,不知有何分咐?”吴翰林道:“不为别事,我有一个小女,名唤无娇,今年一十七岁,性颇聪慧,薄有姿色,不独长于女红,即诗赋之类无不工习,是我老夫妻最所钟爱者。虽有几个宦家来求,我想这些富贵人家的子侄那有十分真才?前日因看花,偶然见了新考案首的苏友白人才俊秀,诗思清新,我意欲招他东坦。昨日叫一个媒婆去说,他反推辞,不知何故。我想此一定是这媒婆人微言轻,不足取信,因此欲烦贤契与我道达其意。”刘玉成道:“苏莲仙兄才貌果是卫家玉润,前日宗师发案时,大家赞赏。老师撂去富贵而选斯人,诚不减乐广之冰清矣。门生得为斧柯,不胜荣幸,明早即往达台命。想苏生素仰老师山斗,未有不愿附乔者。”

吴翰林道:“得如此,足感大力。”因问道:“前日贤契考察,定居前列?”刘玉成道:“门生不才,蒙列二等。”吴翰林道:“贤契高才,宜居一等,怎么屈了?明日会李学台时,还要与他讲。”刘玉成道:“宗师考案甚公,门生心眼。倘蒙垂顾,这又是老师荐拔之私恩矣。”二人说罢,刘玉成遂告辞起身。正是:

  相逢皆有托,有托便相知。

  转转开门户,难分公与私。

不知玉成去说亲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穷秀才辞婚富贵女"

诗曰:

  闲探青史吊千秋,谁假谁真莫细求。

  达者鬼谈皆可喜,痴人梦说亦生愁。

  事关贤圣偏多阙,话到齐东转不休。

  但得自留双耳在,是非朗朗在心头。

却说苏友白自从考得一个案首,又添上许多声名,人家见他年少才高,人物俊秀,凡是有女之家无不愿他为婿。苏友白常自叹道:“人生有五伦,我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五伦中先失了两伦。君臣朋友间遇合有时,若不娶一个绝色佳人为妇,则是我苏友白为人在世一场,空读了许多诗书,就做一个才子也是枉然,叫我一腔情思向何处去发泄?便死也不甘心。”因此人家来说亲的,访知不美,便都辞去。人家见他推辞,也都罢了。只有吴翰林因受白太玄之托,恐失此佳婿,只得又央刘玉成来说。

这刘玉成领了吴翰林之命,不敢怠慢,即来见苏友白,将来意委委曲曲说了一遍。苏友白道:“此事前日已有一媒婆来讲过,弟已力辞了,如何又劳重仁兄?仁兄见教本不当违,但小弟愚意已定,万万不能从命。”刘玉成道:“吴老师官居翰林,富甲一城,爱惜此女如珍如宝。郡中多少乡绅子弟求他,他俱不肯。因慕兄才貌,反央人苦苦来说,此乃万分美事,如何执意如此?”苏友白道:“婚姻为人生第一件大事,若才貌不相配,便是终身一累,岂可轻意许人?”刘玉成笑道:“莫怪小弟说,兄今日虽然考得利,有些时名,终不免是一个穷秀才,怎见得他一个翰林之女便配兄不过?且不要说他令爱如花似玉,就是他的富贵,吾兄去享用一享用,也强似日日守着这几根黄齑。”

苏友白道:“这‘富贵’二字,兄到不消提起。若论弟辈既已受业艺林,谅非长贫贱之人,但不知今生可有福消受一个佳人。”刘玉成道:“兄说的话一发好笑,既不忧富贵,天下哪有富贵中求一个佳人不得的?”苏友白笑道:“兄不要把富贵看得重,佳人转看轻了。古今凡搏金紫者,无不是富贵,而绝色佳人能有几个?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与我苏友白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刘玉成大笑道:“兄痴了,若要这等佳人,只好娼妓人家去寻。”苏友白道:“相如与文君,始于琴心相挑,终以白头吟相守,遂成千古佳话,岂尽是娼妓人家!”

刘玉成道:“兄不要谈那千古的虚美,却误了眼前实事。”苏友白道:“兄只管放心,小弟有誓在先,若不遇绝色佳人,情愿终身不娶。”刘玉成遂大笑起来,道:“既是这等,便是朝廷招驸马也是不成的了。好个妙主意!这个妙主意只要兄拿得定,不要错过机会,半路里又追悔起来。”苏友白道:“决不追悔!”刘玉成只得别了苏友白,来回复吴翰林。

吴翰林闻知苏友白执意不允,便大怒骂道:“小畜牲这等放肆!他只倚着考了一个案首便这等狂妄,看他这秀才做得成做不成!”随即写书与宗师细道其详,要他黜退苏友白的前程。

原来这学院姓李名懋学,与吴翰林同年同门。见吴翰林书来,欲要听了,却怜苏友白才情,又无罪过;欲待不听,又撇吴翰林面情不过。只得暗暗叫学官传语苏友白微道其意,叫他委曲从了吴翰林婚姻,免得于前程有碍。

学官奉命,遂请了苏友白到衙中,将前情细说一遍。苏友白道:“感宗师美情。老师台命,门生本该听从,只是门生别有一段隐衷,一时在老师面前说不出。只求老师在宗师处委曲方便一辞,便感恩无尽。”学官道:“贤契差矣。贤契今年青春已是二十,正得受室之时。吴公雅意相扳,论起来也是一桩美事。若说吴公富贵,以贤契高才,自然不屑;况闻他令爱十分才美,便勉强应承,也不见有甚吃亏。为何这般苦辞?”苏友白道:“不瞒老师说,他令爱门生已细细访过,这是断然不敢复命。”

学官道:“贤契既不情愿,这也难强。只是吴公与宗师同年同门,未免有几分情面,这事不成,恐怕于贤契的前程有些不妙。”苏反白微笑道:“门生这一领青衿算得甚么前程,岂肯恋此而误终身大事?但听宗师裁处罢了。”造起身辞去。

学官见事不成,随即报知宗师。宗师听了也不喜道:“这生胡狂至此!”便要黜退他,却又回想道:“这一桩美事若在别一个穷秀才,便是梦见也快活不了。他却抵死不允,也是个有志之士。”又有几分怜他,尚不忍便行。

正踌躇间,忽闻一声梆响,门生传进一本报来。李学院将报一看,只见一本叙功事:原任太常正卿新加工部侍郎衔白玄出使虏营迎接上皇,不辱君命,还朝有功,着实援工部侍郎。又告病恳切,准着驰驿不乡调理,愈可不时召用。又一本叙功事:御史杨廷诏荐举得人,加升光禄寺少卿。又一本翰林院乏人事:目今经筵举行,兼乡会在迩,乞召在告诸臣吴珪等入朝候用。俱奉圣旨准行。李学院见吴翰林起升入朝,又见白玄是他亲眷,正在兴头时节,便顾不得苏友白,随即行一面牌到学中来,上写道:

提学察院李,访得生员苏友白素性狂妄,恃才倚气,凌傲乡绅,不堪作养。本当拿究,姑念少年仰学,即时除名,不许赴考。特示。

牌行到学中,满学秀才闻知此事,俱纷纷扬扬,当一段新闻传讲。有笑苏友白呆的,也有羡苏友白高的。又有一班与苏友白相好的愤愤不平道:“婚姻事要人情愿,那有为辞了乡宦亲事,便可黜退秀才的道理?”便要动一张公呈到宗师去讲。倒是苏友白再三拦阻道:“只为考了一个案首,惹出这场事来。今日去了这顶头巾,得耳根清净,岂不快活!诸兄万万不消介意。”众人见苏友白如此,只得罢了。正是:

  三分气骨七分痴,酿就才人一种思。

  说向世人都不解,不言惟有玉人知。

按下苏友白不题。却说吴翰林见黜退了苏友白前程,虽出了一时之气,然心下也有三分不过意,还要过几日仍旧替他挽回。只因闻了白公荣归之信与自家钦召还朝之报,与无娇小姐说知,大家欢喜,便将苏友白之事忘怀了。吴翰林奉诏即当进京,因要会白公交还无娇小姐,只得在家等候,一面差人迎接。

此时白公实受了工部侍郎之职,奉旨驰驿还乡,一路上好不兴头。不月余到了金陵,竟到吴翰林家来。吴翰林接着,不胜欢喜。白公向吴翰林致谢,吴翰林向白公称贺。二人交拜过,即邀入后堂。随即唤无娇小姐出来拜见父亲,大家欢喜无尽。

此时吴翰林已备下酒席,就一面把盏与白公洗尘,二人对酌。吴翰林因问出使之事,白公叹一口气,道:“朝廷之事,万不可为。前日小弟奉命是迎请上皇,而敕书上单言候问,并送进衣物,绝无一字及于迎请。上皇闻知,深为不乐。也先见了甚加诘问,叫小弟无以措词。只得说迎请自是本朝之意,然不知贵国允否,故不敢见之敕书,只面谕使臣恳求太师耳。也先方回嗔作喜,允了和议,说道:‘虽是面谕,然敕书既不迎请,我如何好送还?若竟自送还,也使中国看轻了。须另着人来,我再无改移。’弟辈昨日复命,朝议不得已,只得又遣杨善去了。”吴翰林道:“不知也先许诺送还果是实意否?”白公道:“以弟看来,自是实意。杨善此去,上皇决定还朝。但恐上皇回来,朝廷常有许多不妥,故小弟忙忙告病回来,以避是非。非敢自爱,然事势至此,决非一人所能挽回也。”

吴翰林道:“吾兄历此一番风霜,劳苦回所不免,然成此大功,可谓完名全节矣。但小弟奉钦命进京,未免又打入此网,却是奈何。”白公道:“吾兄翰苑可以养高,又兼乡试在迩,早晚奉差,何足虑也。” 吴翰林道:“赖有此耳。但不知后来老杨可曾相会?”白公笑道:“有这样无气骨之人!小弟一回京时,即来再三谢罪。后因旨意说他荐举有功,升了光禄,愈加亲厚,请了又请。小弟出京时,公饯了又私饯。小弟见他如此,到不好形之颜色,只得照旧欢饮,惟以不言愧之而已。”吴翰林笑道:“只不言愧之,胜于挞辱多矣。”

二人欢饮了半日方住。吴翰林就留白公宿了。到次日,白公就要起身,说道:“小弟告病回家,不敢在府久停,恐生议论。”吴翰林道:“虽然如此,就暂留两三日也不妨,况此别又不知后会何日。”白公道:“既如此,只好再留一日,明日准要行了。” 吴翰林因说道:“前日还有一件好笑的事,未曾对吾兄说。”白公道:“甚么事?”吴翰林道:“前日小弟因在灵谷寺看梅,遇见一少年秀才,叫做苏友白,人物聪俊,诗思清新,甚觉可人。随着人访问,恰恰李学台又考他作案首。小弟意欲将甥女许他,因遣媒井友人再三去说。不知何故,他反抵死不允。小弟无法,只得写书与李学台,要他周旋。李学台随谕学官传语苏生,叫他成说此事,谁想那狂生执意不从。后来李学台无以复弟,因把他前程黜退,他也竟自不悔。你道有这等好笑的事吗?”白公惊讶道:“有这等事?此生不独才貌,其操行愈可敬矣。士各有志,不必相强。吾兄明日见李学台,还该替他复了前程才是。”吴翰林道:“这也是一时之气,他的前程,自然要与他复。”二人说些时务,又过了一日。

到第三日,白公决意要行,遂领了红玉小姐,谢了吴翰林,竟回锦石村去。吴翰林亦打点进京。不题。正是:

  只道琉璃碎,翻成画锦衣。

  前程暗如漆,谁识是耶非? 却说苏友白自从黜退了秀才,每日在家只是饮酒赋诗,寻花问柳。虽不以功名贫贱动心,每遇着好景关情,自恨不能觅一佳偶,往往独自感伤,至于坠泪。人家晓得他要求美色,自知女儿平常,便都不来与他讲亲。他又谅郡中心无绝色,更不提起。

一日,春光明媚,正要早到郊外行吟取乐,才走出门前,忽见几个人青衣大帽,都骑着驿马,一路问将来,道:“此间有一个苏相公家住在哪里?”有人指道:“那门前立的不是。”那几个人慌忙下马,走到面前问道:“敢请问相公不知可就是苏浩老相公的大相公?”苏友白惊人答道:“正是。但不知列位何来?”众人道:“我们乃河南苏御史老爷差来的。”苏友白道:“这等想是我叔父了。”众人道:“正是。”苏友白道:“既如此,请到里面说话。”

众人随苏友白进到堂中,便要下礼相见。苏友白问道:“且住,列位还是老爷家中人,还是衙门执事?”众人答道:“小人等皆是承差。”苏友白道:“即是公差,那有行礼之事。”只是长揖相见过,又让众人坐了,问道:“老爷如今何在?”众人道:“老爷巡按湖广回来,进京复命,如今座船现在江边,要请在相公同往上京,故差小的们持书迎接。”遂取出取来递与苏友白。

苏友白拆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劣叔渊顿首书付贤侄览:

叔因王事驱驰,东西奔走,以致骨肉睽离,思之心侧。前闻尊嫂亦辞世,不胜悲悼。近闻汝年学俱成,又是悲中一喜,但叔今年六十有三,景入桑榆,朝不保夕,而下无子息。汝虽能继书香,而父母皆亡,终成孤立,何不移来一就,庶几同父犹子之情,两相慰藉耳。此事叔虑之最详,虽告先兄先嫂于地下,亦必首肯,侄慎勿疑。差人到,可即发行装同来,立候发舟,余不尽写。

苏友白看完了书,心下暗想道:“家中已是贫乏,一个秀才又黜退了,亲事又都回绝了,只管住在此处亦觉无味。莫若随了叔父上京一游,虽不贪他的富贵,倘或因此访得一个佳人,也可完我心愿。”主意已定,随对众人说道:“既是老爷来接,至亲骨肉,岂有不去?但此处到江口,路甚遥远,恐怕今日到不得了。”众人道:“老爷性急,立候开船。这里到江口止有六十里路,有马在此,若肯早行,到那里还甚早。”苏友白道:“既如此,列位可先去回复老爷,我一面打发行里,一面随后就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送与众人,道:“匆匆起程,不及留饮,权代一饭。”众人推辞道:“大相公是老爷一家人,怎敢受赏。”苏友白道:“到从直些,不要耽搁工夫。”众人受了先去,因留下一匹好马。

苏友白随即分咐一个老家人叫做苏寿,留他在家看守房屋。又打点些衣服铺陈之类,结束做两担,叫人挑了,先着一个家人送到江口。自家止带一个小厮叫做小喜。当下分咐停当,随即上马要行。怎奈那匹马最是狡猾,见苏友白不是久惯骑马的,又无鞭子打他,便立定不走。苏友白忙忙将缰绳乱扯,那马往前走不得一步,把屁股一掀,到往后退了两步。苏友白心中焦躁;“似这般走,几时得到。”家人苏寿说道:“马不打如何肯走?旧时老相公有一条珊瑚鞭,何不取了带去,便不怕他不走了。”苏友白道:“正是,我倒忘了。”随叫人取出,拿在手里,照马屁股尽力连打了几下。那马负痛,只得前行。苏友白笑道:“这畜牲不打便不肯走,可见人生处世,何可一日无权。”

此时春风正暖,一路上柳明花媚,苏友白在马上观之不尽。因自想道:“吴家这头亲事,早是有主意辞脱了。若是沾了手,那得便容你自由自在到京中去寻访。”又自想道:“若有分撞得一个便好,若是撞不着,可不辜负我一片念头。”又想道:“若是京中没有,便辞了叔子出来,随你天涯海角,定要寻他一个才罢。” 心中自言自语,不觉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忽岔路里跑出一个人来,将苏友白上下一看,口里道一声:“果然有了。”便双手把缰绳扯住。苏友白因心下友思乱想,不曾防备,猛可里吃了一惊,忙将那人一看,只见那人头戴一顶破尖毡帽,歪在半边,身穿一领短青布夹袄,怀都开了,脚穿一双绑腿鞋,走得尘土乱迸,满身上汗如雨湿,慌忙问道:“你是甚么人?为何扯住我的缰绳?”

那人跑得气呼吁,一时答应不清,只道:“好了,有下落了。”苏友白见那人说话胡涂,便扯起鞭子要打。那人慌叫道:“相公不要打,小人的妻子不见了,都在相公身上。”苏友白大怒道:“你这人好胡说,你的妻子不见了于我何干?我与你素无相识,难道我拐了你的?”那人道:“不说是相公拐我妻子,只是我的妻子要在相公身上见个明白。”苏友白道:“你这人一发胡说,我是过路人,怎敢青天白日拦住我的去路?我是苏巡按老爷的公子,你不要错寻了对头!”提起鞭子夹头夹脸乱打。小喜赶上,气不过,也来乱打。

那人被打慌了,一发说不清,只是乱叫道:“相公住手,可怜我有苦情。我实不是小人。”口里虽然叫苦,却两手扯住缰绳死也不放。”此时过路的及村中住的人,见他二人有些古怪,不知为何,便都围上来看。 苏友白乱嚷道:“天下有这等奇事,你不见了妻子,如何赖我过路人?”那人道:“小人怎敢图赖相公,只求相公把这根鞭子赏了小人,小人的妻子就有了。”看的人听见,都一齐笑将起来道:“这人敢是个疯子。如何不见妻子,一根马鞭便有?”苏友白说道:“我这根马鞭子是珊瑚的,值几两银子,如何与你?”气不过,提起鞭子又要打。那人叫起来道“相公慢打,容小人说个明白。”众人劝道:“相公且息怒,等问个明白再打不迟。”便问那人道:“你是那里人?有甚缘故?可细细说明。”

那人道:“小人是丹阳县杨家村人,小人叫做杨科。数日前,曾叫妻子到城中去赎当,不知路上被甚人拐去,日日追寻,并无消息。今日清晨在句容镇上遇着个起课先生,小人求他起了一课,他许我只在今日中时三刻便见。小人又问他该向那一方去寻?他说:‘向东北方四十里上十字路口,有一位少年官人,身穿柳黄衣服,骑一匹点子马来。你只扯着他,求了他手中那条马鞭子,你妻子便有了。只要赶快,若赶迟了一步,放他过去,便再不能够见了。’小人听了,一口气赶来,连饭也不敢吃一碗,直赶了四十里路。到此十字路,恰恰遇着相公骑马而过,衣服颜色相对,岂不是实?只求相公开仁心,把这马鞭子赏了小人,使小人眼下就去寻寻,相公万代阴德。”苏友白笑道:“你这人一味胡说。世间那样这样灵先生?你分明看见我衣马颜色,希图骗我鞭子,便驾此一篇谎说,如何信得?”杨科道:“小人怎敢!小人也自知说来不信,只因那先生件件说着,不由人不信。他还说相公此行是为求婚姻的,不知是也不是?相公心下便明白了。”

苏友白听见说出“求婚姻”三字,便呆了半晌,心下暗思道:“这件事乃我肺腑隐情,便是鬼神亦未必能知,他如何晓得?”便有几分信他,因说道:“便把这鞭子与你,也是小事。只是我今日还要赶到江口,若没鞭子,这马决不肯行,却如何处?”旁看的人见说得有些奇异,都要看拿了鞭子如何寻妻。又见苏友白口松,有个肯与他的意思,便替他撺掇道:“既是这位相公肯赏你鞭子,何不快去折一柳条来与相公权用。”杨科欲待折柳条,又恐怕苏友白去了,犹扯住不肯放手。苏友白晓得他的意思,便将鞭子先送与他,说道:“既许了你,岂肯失信?可快折一柳条来,我好赶路。”杨科接了鞭子,千恩万谢道:“多谢相公!若寻着妻子,定然送还。”便立起身来东张西望去寻柳条。

此时是二月中旬,道旁小柳树都是柔弱枝条,折来打马不动,只东南角上一条冷巷中一所破庙旁边,有三四株大柳树高出墙头。杨科看见,慌忙爬将上去。爬到树上才要折柳,忽听得庙中有人啼哭。他分开柳叶,往内一张,只见有三个男子将他妻子围在中间,要逼勒行淫,妻子不从,故此啼哭。杨科看见了,便忍不住叫起来道:“好贼奴,拐人妻子,却躲在这里!”慌忙跳下树来,竟扑庙门。看人人听见叫“在这里”,便一齐拥了来看。杨科赶到庙前,庙门已被顶住,杨科也不顾好歹,一顿脚将转轴登折,挤了进去。忙跑到庙后时,那三个拐子已往墙阙里逃去多时,只剩下妻子一人。两人相见,不胜大喜,转扯着哭将起来。众人看见,都各惊骇,方信杨科说的俱是真情。

此时苏友白听见寻着妻子,甚是惊讶,也下了马,叫小喜看着,自步进庙中来看。杨科看见苏友白进来,便对他妻子说道:“若不得这位相公这条鞭子去折柳条,便今生也不能见了。”随将鞭子送还苏友白,道:“多谢相公,不要了。”

苏友白道:“天下有这等奇事,险些儿错怪了你。我且问你,那起课的先生叫甚么姓名?”杨科道:“人都不知他的姓名,只因他挂着一面牌上写‘赛神仙’三字,人就顺口叫他做赛神仙。”说罢,便再三谢了苏友白并众人,领着妻子原从旧路上扬扬去了。

苏友白走出庙来,上了马,一头走一头想道:“我苏友白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我此生虽因叔命,原为寻访佳人。这赛神仙他既晓得我为婚姻出门,必然晓得我婚姻在何处。我放着现消息不去访问,却向无踪无影处寻觅,何其愚也!今天色尚早,不如赶到内容镇上,见了赛神仙问明婚姻,再到叔父船上,未为迟也。”主意定了,遂勒转马头,向西南杨科去的路上赶来。只因此一去,有分教:是非堆里转出个佳人,生死场中抬回个才子。正是:

  树头风絮乱依依,空里游丝无定飞。

  不是多情爱狂荡,因春无赖听春吹。 苏友白去见赛神仙问婚姻,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丑郎君强作词赋人"

诗曰:

  涂名饰行尽黄金,独有文章不许侵。

  一字源流干古远,几行辛苦十年深。

  百篇价重应仙骨,入斗才高自锦心。

  寄语膏梁村口腹,莫将佳句等闲吟。

话说苏友白因要寻赛神仙起课,便不顾失了叔子苏御史之约,竟策马望句容镇上而来。行不上十里五里,不料向西的日色最易落去,此时只好有丈余在天上。又赶行了三五里,便渐渐昏黑起来。苏友白抬头一望,前面并不见有人家,心下便有几分着忙。倒是小喜眼尖,说道:“相公且不要慌。你看几西那条岔路里一带树林岂不是一村人家?”苏友白道:“你怎晓得?”小喜用手指道:“那树林里高起来的不是一个宝塔?既有塔必有寺,有寺一定有人家了。”苏友白看了道:“果然是塔,就无人家,寺里也好借宿。”便忙忙策马望岔路上赶来。

到得树林中,果然是一个村落。虽止有一二百人家,却不住在一处,或三家或五家,或东或西,都四散分开。此时天已晚了,家家闭户,不好去敲。幸得是十二三之夜,正该有月,天便不黑,因望着塔影来寻寺。又转了一个湾,忽一声钟响,苏友白道:“好了,今夜不愁无宿处矣。” 再行几步,便到了山门。苏友白忙下马来,叫小喜牵着,竟过寺来。这寺虽不甚大,却到齐整洁净,山门旁种着两带杉树,尽疏落有致。苏友白此时也无心视看。将到大殿,殿上正有两三个和尚在那里做晚功课,看见有人进来,内中一个年老的便忙迎将出来,问道:“相公何来?”苏友白道:“学生自城中来,要往句容镇上去。不期天色晚了赶不到,欲在宝刹借宿一宵,万望见留。”那和尚道:“这个使得。”遂一面叫人替小喜牵了马后面去,就一面叫人掌灯,遂将苏友白请到方丈里。

二人见了礼,坐下。那和尚道:“敢问相公高姓?”苏友白道:“学生姓苏。”和尚道:“这等是苏相公了。不知要到句容镇上有何贵干?”苏友白笑道:“学生因家叔上京复命,船在江口,差人来接学生同去。学生到了半路上,偶闻得句容镇上有个赛神仙,起课甚灵,欲要求他起一课,故偶然至此。”和尚道:“令叔荣任何处?”苏友白道:“家叔是巡按湖广,回来复命。”和尚道:“这等苏相公是大贵人了,失敬失敬。”遂叫人收拾晚斋。

苏友白问道:“老师大号?”和尚道:“小僧贱号静心。”苏友白又问道:“宝刹这等精洁,必定是一村香火了。但不知还是古迹,还是新建?”静心道:“这寺叫做观音寺,也不是古迹,也不是一村香火,乃是前边锦石村白侍郎的香火,才造得十八九年。”苏友白道:“白侍郎为何造于此处?”静心道:“白老爷只因无子,与他夫人极是信心好佛,发心造这一座寺,供奉白衣观音,要求子嗣。连买田地也过有一二千金。”苏友白道:“如今有了儿子吗?”静心道:“儿子虽没有,他头一年造寺,第二年就生一位小姐。” 苏友白笑道:“莫说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却也算不得一个儿子。”静心道:“苏相公,不是这般说。若是白老爷这位小姐,便是十个儿子却也比他不得。”苏友白道:“却是为何?”静心道:“这位小姐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自不必说;就是描写刺绣,样样精工,还不算他长处;最妙是古今书史无所不通,做来诗词歌赋直欺压倒古人,就是白老爷做的文章往往要他删改。苏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这等一个儿子吗?”

苏友白听见说出许多美处,不觉身体苏荡,神魂都把捉不定,忙问道:“这位小姐曾嫁人否?”静心道:“哪里有个人嫁。”苏友白道:“这边郡县富贵人家不少,难道就没个门当户对的?为何便没人嫁?”静心道:“若要富贵人家便容易了。白老爷却不论富贵,只要人物风流,才学出众。”苏友白道:“这个也还容易。”静心道:“苏相公,还有个难题目,但是来求亲的,或诗或文定要做一篇,只等白老爷与小姐看中了意,方才肯许。偏生小姐的眼睛又高,做来的诗文再无一个中意,所以耽阁至今,一十七岁了,尚未曾轻许人家。”苏友白道:“原来如此。”心下却暗暗喜道:“这段姻缘却在此处。”

不一时,僧人摆上斋来,二人吃了。静心道:“苏相公今日出路辛苦,只怕要就寝了。”便拿了灯,送苏友白到一间洁净客房里,又烧了一炉好香,又泡了一壶苦茶放在案上,只看苏友白睡了,方才别去。

苏友白因听这一篇话,要见白小姐一面。只管思量,便翻来复去再睡不着,只得依旧穿了衣服起来。推窗一看,只见月色当空,皎洁如昼,因叫醒了小喜,跟出寺门前来闲步。一来月色甚佳,二来心有所思,不觉沿着一带杉影,便走离寺门一箭多远。忽听得有人笑语,苏友白仔细一看,却是人家一所庄院。又见内中桃李芳菲,便传着步走将过来。走到亭子边,往里一张,只见有两个人在那里一边饮酒,一边做诗。苏友白便立住脚,躲在窗外听他。

只见一个穿白袍的说道:“老张,这个枝字韵亏你押。”那个穿绿的说道:“枝字韵还不打紧,只这思字是个险韵,费了心了。除了我老张,再有那个押得来?”穿白的说道:“果然押得妙!当今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这两句,那亲事便稳稳有几分指望。”穿绿的便歪着头想了又想,哼了又哼,直哼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紧,妙得紧!”慌忙拿笔写在纸上,递与穿白的看。穿白的看了,便拍后打掌笑将起来道:“妙,妙!真个字字俱学老杜。不独韵押得稳当,且结得有许多感慨。兄之高才,弟的深服者也。”穿绿的道:“小弟诗已成,佳人七八到手,兄难道就甘心罢了?”穿白的道:“小弟往日诗兴颇豪,今夜被兄压倒,再做不出。且吃几杯酒,睡一觉,养养精神,却苦吟一首与兄争衡。”穿绿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这诗高吟一遍,与兄听了下酒何如?”穿白的道:“有趣,有趣。”穿绿的遂高吟道:

  杨柳遇了春之时,生出一枝又一枝。

  好似绿草树上桂,恰如金线条上垂。 穿白的也不待吟完,便乱叫起来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贺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递与穿绿的吃。穿绿的欢喜不过,接到手一饮而干,又续吟道:

  穿鱼正好渔翁喜,打马不动奴仆思。

  有朝一日干枯了,一担柴挑几万丝。

穿绿的吟罢,穿白的称羡不已。

苏友白在窗外听了,忍不住失声笑将起来。二人听见,忙赶出窗外来看,见了苏友白便问道:“你是何人,却躲在此处笑我们?”苏友白答道:“学生偶尔看月到此。因闻佳句清妙,不觉手舞足蹈,失声语突,多得罪了。”

二人看见苏友白一表人物,说话又凑趣,穿白的道:“兄原来是个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绿的道:“既是个妙人,便同坐一坐如何?”便一手将苏友白扯了同进亭子中来。苏友白道:“小弟怎好相扰?”穿绿的道:“四海皆兄弟,这个何妨。”遂让苏友白坐下,叫小斯斟上酒来。因问道:“兄尊姓大号?”苏友白道:“小弟贱姓苏,表字莲仙。敢问二位长兄高姓大号?”穿白的道:“小弟姓王,贱号个文章之文,卿相之卿。”因指着穿绿的道:“此兄姓张,尊号是轨如,乃是敝镇第一个财主而兼才子者也。这个花园便是轨如兄读书的所在。” 苏友白道:“这等失敬了。”因问道:“适闻佳句,想是咏新柳的了?”张轨如道:“莲仙兄这等耳聪,隔着窗子便听见了。咏便是咏新柳,只是有许多难处。”苏友白道:“有甚难处?”张轨如道:“最难是要和韵,因此小弟费尽心力,方得成篇。”苏友白道:“首唱是谁人,要兄如此费心?”张轨如道:“若不是个妙人儿,小弟焉肯费心?”苏友白道:“既承二兄相爱,何不一发见教?”王文卿道:“这个话儿甚有趣,容易说不得的。兄要听,可吃三大杯,便说与兄听。”张轨如道:“有理,有理。”遂中人斟上酒来。苏友白道:“小弟量浅,吃不得许多。”王文卿道:“要听这趣话儿,只得勉强吃。”苏友白当真吃了三大杯。

张轨如道:“苏兄是个妙人,说与你听吧。这首原唱乃是前村一个乡宦的小姐做的。那小姐生得赛西施胜王嫱,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是个才子,诗词歌赋对得他,慢慢才肯嫁。前日自到寺里烧香,见新柳动情,遂题了一首《新柳诗》,暗暗在佛前祷祝道:若有人和得他的韵来,便情愿嫁他。因此小弟与老王在此拼着性命苦吟。小弟幸得秘成,这婚姻已有几分想头。苏兄你道好吗?”

苏友白听了,明知就是白侍郎女儿,却不说破,只说道:“原来如此。敢求原韵一观。”张轨如道:“兄欲看待,再吃三杯。”苏友白道:“待小弟看了吃吧。”张轨如道:“也罢,也罢,只是看了要吃。”便去拜匣里拿将出来,递与苏友白。苏友白展开一看,却是抄过的一个草稿儿,上面写着《新柳诗》一首,道:

  绿浅黄深二月时,傍簷临水一枝枝。

  舞风无力纤纤挂,待月多情细细垂。

  袅娜未堪持赠别,参差已是好相思。

  东皇若识侬青眼,不负春添几尺丝。

苏友白看完了惊讶道:“天下怎有这般高才女子!可不令世上男人羞死。”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不忍释手。张轨如道:“苏兄也看够了,这三杯酒难道不值,还要推辞?”苏友白道:“若论这首诗,便是三百杯也该吃。只是小弟量窄奈何。”

王文卿道:“我看苏兄玩之有味,必长于此。若和得一首出,便免了这三杯吧。”张轨如笑道:“三杯酒不吃,倒去做一首诗,苏兄难道这等呆了?”苏友白道:“小弟实是吃不得,如不得已,倒情愿杜撰几句请教吧。”王文卿笑道:“何如?我看莲仙兄有几分诗兴发作了。”遂将笔砚移到苏友白面前。苏友白提起笔蘸蘸墨,就在原稿上和韵一首,道:

  风最轻柔雨最时,根芽长就六朝枝。

  画桥烟浅诗魂瘦,隋苑春怜舞影垂。

  拖地黄金应自惜,漫天白雪为谁思?

  流莺若问情长短,请验青青一树丝。 苏友白写完了,便递与二人道:“勉强应教,二兄休得见笑。”

二人看见苏友白笔也不停,想也不想,便信手顷刻做完了一首诗,甚是惊骇。拿起来读了两遍,虽不深知其味,念来却十分顺口,不似自家的七扭八拗,因称赞道:“苏兄原来也是个才子,可敬,可敬。”苏友白道:“小弟菲才献丑,怎如得张兄金玉。”张轨如道:“苏兄不要太谦,小弟也是从来不肯轻易称赞人的。这首诗果然和得敏捷而妙。”

苏友白道:“张兄佳作已领教过,王兄妙句还要求教。”王文卿笑道:“小弟今日诗兴不发,只待明日见小姐方做哩。”苏友白道:“王兄原来这等有深意。但不知这小姐等闲得见一面吗?”王文卿道:“兄要想他一见也不难,只是那小姐才甚高,只怕兄这一首诗还打他不动。兄若有兴再和得一首,小弟与张兄便同去见。”苏友白道:“王兄不要失信。”张轨如道:“王兄最是至诚君子,小弟可以保得,只要兄做得出。”

苏友白此时也有几分酒兴,又一心思想白小姐,便不禁诗思勃勃,提起笔来,又展开一幅笺纸,任意挥洒。不消半刻,早又和成一首《新柳诗》,递与二人看。二人看见这等快当,都吓呆了,口中不言,心下都暗想道:“这才是真才子。”细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绿里黄衣得去时,天淫羞杀杏桃枝。

  已添深恨犹闲挂,拼断柔魂不乱垂。

  嫩色陌头应有悔,画眉窗下岂无思。

  如何不待春蚕死,叶叶枝枝自吐丝? 二人读完了,便一齐拍案道:“好诗,好诗!真做得妙!”苏友白道:“醉后放狂,何足挂齿。那小姐若有可见之路,还要仗二兄挈带。”

王文卿道:“这个一定。倒不曾请教的,尊兄不似这村里人,贵乡何处?因甚到此?今寓在何处?”苏友白道:“小弟就是金陵人,欲往句容镇有些勾当。因天色晚了,借寓在前面观音寺里。偶因步月,幸遇二兄。”张轨如道:“原来就是金陵人,隔不得数十里之遥,原是同乡,今年乡试还做得同年哩。”因问道:“贵城中吴翰林讳珪的,兄相认吗?”苏友白道:“是吴瑞庵了,兄问他怎的?”张轨如道:“小弟久慕他高名,意欲拜在他门下,故此问及。”苏友白道:“认是认得的,只是与小弟有些不睦。”张轨如道:“却是为何?”苏友白道:“他有个令爱,要招小弟为婿。小弟因见他人物中中,不肯应承,故此不悦。”张轨如道:“原来如此。”王文卿道:“我就说见是京城人物,若是别方小郡县,那有这等高才。兄既寓在观音寺,一发妙了,明日好去同见小姐。”

苏友白本待要明早到句容镇上,起了课还赶到叔子船上去,因听说白小姐能够一见,便把去的念头丢在一边。只管小姐长小姐短,在二人面前叮嘱。二人也一心想着小姐,便也不觉厌烦,你一句我一句,到说得有兴。又移了酒到月下来吃,直吃到大家酩酊方才起身。王张二人立送出园门。苏友白临行又嘱咐道:“明日之约,千万不可忘了。”二人笑道:“记得,记得。”三人别了。

此时三更时候,月色转西。苏友白照旧路回到寺中去睡。心下暗想道:“我只道佳人难得,寻遍天涯未必能有,不料才走出门,便访有下落,可谓三生有幸矣。”又想道:“访便访着,只恐明日未必能见,弄成一个虚相思,却将奈何?”又想道:“既有了人,便蹈汤赴火死在这里,也要寻他一见。”左思右想,直捱到五更时候,方才睡去。正是:

  情如野马下长川,美色无端又着鞭。

  若要丝缰收得定,除非花里遇蝉娟。

按下苏友白不提。却说苏御史见承差来回,复说苏友白随后就来,满心欢喜。不多时又见行李来了,随分咐家人道:“晚饭且不要拿来,候大相公来了,一同吃吧。”直等到点灯也不见来,又等了一会儿,樵楼戍鼓已是一更。苏御史想道:“此时不来,想是家中事物未曾完得,一定明日早来。”遂自家吃了夜饭去睡。到次日,又不见来,只得仍叫承差飞马去接。

承差去了一日,回来禀道:“小的到大相公家里,他家一个老管家说道:‘昨日一边行李出门,一边就骑马来,不知为何不到。’苏御史听了大惊,因想道:“莫不是到娼妓人家去了?”因叫昨日送行李的家人来,问道:“你相公闲时在家,与甚人往来,莫非好嫖赌么?”家人禀道:“相公从来不嫖不赌,闲时只爱的是读书。逢着花朝月夕,做些诗词歌赋,吃几杯酒,便是他取乐的事了。旧年还与两个朋友往来,近因黜退了秀才,连朋友往来的也稀疏。”苏御史道:“你相公既肯读书,又不嫖赌,为何倒把秀才黜退?”家人道:“只为前日学院来考了一个案首,有一个乡官家爱相公的才学,便要招相公为婿。相公不知何故抵死不从。那官宦恼了,竟与学院说知。不期那学院与乡官恰是同年同门,连学院也恼起来,因此就把一个秀才白白的吊了。”

苏御史听了,更嗟呀不已。又差人分头各处探寻,直探寻了三四日竟无踪迹,没奈何,只得怅怅开船而去。正是:

  亡羊古今叹多歧,失马从来不易知。

  谁道贪花蜂与蝶,已随春色到高枝。

不知苏友白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