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梨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1 2✔ 3

第七回"暗更名才子遗珠"

诗曰:

  一段姻缘一段魔,岂能容易便谐和?

  好花究竟开时少,明月终须缺处多。

  色胆才情偏眷恋,妒心谗口最风波。

  缅思不独人生忌,天意如斯且奈何。 话说张轨如因一时醉后高兴,便没心把白小姐的事情都对苏友白说了。后见苏友白再三留意,又见和诗清新,到第二日起来,思想转来,倒有几分不快,因走到亭子里来与王文卿商议。只见王文卿蓬着头,背着手,在亭中走来走去,象有心事的。张轨如见了道:“老王,你想甚么?”王文卿也不答应。张轨如走到面前,王文卿恼着脸道:“我两个聪明人,为何做出这糊涂事来?”张轨如道:“却是为何?”王文卿道:“昨夜那姓苏的又非亲又非故,不过一时乍会,为何把真心话对他说了?况他年又小,人物又生得俊秀,诗又做得好,若同他去,却不是我们转替他做了垫头了?”张轨如道:“小弟正在这里拗悔,来与你商议,如今却怎生区处?”王文卿道:“说已说出了,没甚计较挽回。”

张轨如道:“昨夜我也醉了,不知他的诗毕竟与小弟的何如,可拿来再细看一看。”王文卿遂在书架上取下来,二人同看,真个愈看愈有汁味。二人看了一回,面面相觑。张轨如道:“这诗反复看来,倒转象是比我的好些。我与你莫若窃了他的,一家一首,拿去风光一风光,燥皮一燥皮,有何不可?小苏来寻时,只叫小厮回他不在便了。”王文卿道:“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便已有心了。今仔细思量,还有几分不妥。”张轨如道:“有甚不妥?”王文卿道:“我看那苏莲仙年纪小小,也象个色中饿鬼。你我不同他去,他既晓得踪迹,难道就肯罢了?毕竟要寻访将去。他若自去,这两首诗岂不弄重了一对出来?那时便有许多不妙。”张轨如道:“兄所虑亦是,却又有一计在此。何不央央董老官,但是苏莲仙来,便叫他一力辞去,不容相见,不与他传诗。难道怕他飞了进去不成!”王文卿道:“此计虽妙,但只是诗不传进去,里边不回绝他,苏莲仙终不心死。到不如转邀他去,明做一做罢。”张轨如道:“怎生明做?”王文卿道:“只消将这两首诗留起一首与我,将一首写了你的名字,却把昨日兄做的转写了苏莲仙的名字。先暗暗送与董老官,与他约通了,叫他只回白老不在家,一概收诗。然后约了苏莲仙当面各自写了同送去。董老官回他不在,自然收下,却暗暗换了送进去。等里面与他一个扫兴,他别处人,自然没趣去了。那时却等小弟写了那一首送去,却不是与兄平分天下了?”

张轨如听了,满心欢喜,道:“好算计,好算计!毕竟兄有主意。只是要速速为之。董老那里却叫哪个去好?”王文卿道:“这个机密事如何叫得别人,须是小弟自去。只是董老官是个利徒,须要破些钱方才得妥。”张轨如道:“谋大事如何惜得小费!称二两头与他,许他事成再谢。”王文卿道:“二两也不少了。只是这老奴才眼睛大着,不在心上。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率性与他三两,做个妥帖,或者后边还用得他着。” 张轨如无法,只得忍着痛称了三两银子,用封筒封了。就将苏友白的头一首诗用上好花笺细细写了,却落自家名字。转将自家的诗叫王文卿写了,作苏友白的,却不晓得苏友白的名字,只写个“苏莲仙”。题写完了,王文卿并银子同放在袖中,走往锦石村来。正是:

  损人偏有千般巧,利己仍多百样好。

  谁识老天张主定,千好百巧总徒然。

原来这董老官却是白侍郎家一个老家人,名字叫做董荣,号叫做董小泉,为人喜的是银子,爱的是酒杯。但见了银子,连性命也不顾;倘若拿着酒杯,便头也割得下来。凡有事寻他,只消买一壶酒、一个纸包,便连府中匙大碗小的事情都说出来。就是这《新柳诗》,也是他抄与王文卿的。

这日王文卿来寻他,恰好遇着他在府门前背着身子数铜钱叫小的去买酒。王文卿走到背后,将扇儿在他肩头上轻轻的敲了两下道:“小老好兴间。”董老官忙回身来,看见是王文卿便笑道:“原来是王相公。王相公来下顾,自然就兴头了。”王文卿道:“要兴头,也要在小老身上。” 董老官听口声是生意上门,便打发了小的,随同王文卿走到转湾巷里一个小庵来借坐,因问道:“王相公此来,不知有何见谕?”王文卿道:“就是前日的《新柳诗》和成了,要劳你用情一二。”董老官道:“这不打紧。既是诗和成了,要若面见老爷,只消略坐一坐。老爷今日就要出门,只待临出门时,我与你通报一声,便好过去相见。”王文卿道:“倒不消见得老爷,只劳小老传递一传递就好了。”董老官道:“这个一发容易。”王文卿道:“果然容易,只是略略有些委曲,要小老周旋。”董老官道:“有甚委曲,只要在下做的来,再无不周旋的。”王文卿送在袖了里摸出那两幅花笺来,说道:“这便是和的两首诗,一首是敝相知张兄的,一首是个苏朋友的。小老可收在袖里。过一会儿,待他二人亲来送诗,烦小老回一声老爷出门了,一概收诗。等他拿出诗来,再烦小老将他送来的诗藏下,却将这二诗传进与老爷、小姐看,便是小老用情了。”董老官笑道:“这等说起来,想是个掉锦包的意思了。既是王相公来分咐,怎好推辞作难,只凭王相公罢了。”

王文卿来时,在路上已将三两数内称去一两,随将二两拿出来,递与董老官道:“这是张敝友的一个小东,你可收了。所说之事,只要小老做得十分巧妙,倘或有几分侥幸,还有一大块在后面哩。”董老官接着包儿,便立起身来,说道:“既承贵友盛情,我便同王相公到前面一个新开的酒楼上去,领了他的何如?”王文卿道:“本该相陪。只是张敝友在家候信,还要同来,工夫耽搁不得了,容改日待小弟再相请吧。”董老官道:“既是今日就要来,连我也不敢吃酒了,莫要饮酒误了人的事情。”王文卿道:“如此更感雅爱。”遂别了董老官,忙忙来回复张轨如。

此时张轨如已等得不耐烦,看见王文卿来了,便迎着园门问道:“曾见那人吗?”王文卿道:“刚刚凑巧,一到就撞见了,已与他说通了。怎么小苏这时候还不见来?”正说不了,只见苏友白己带着小喜走将来。原来苏友白只因昨夜思量过度,再睡不着,到天亮转沉沉睡去,所以起来迟了。梳洗毕,吃了饭,随即到张家园来,恰好相遇。

三人相见过,张轨如道:“莲仙兄为何此时才来?”苏友白道:“因昨夜承二兄厚爱,多饮了几杯,因此来迟,得罪。”王文卿笑道:“想是不要见白小姐了。”苏友白笑道:“若是二兄不要见,小弟也就不要见了。”张轨如道:“既要去,也是时候了,不要说闲话误了正事。”王文卿道:“小弟诗未和,已是无分,只要二兄快快写了诗同去。倘哪一个讨得好消息回来,好打点酒肴贺喜。”遂同到亭子上。张轨如与苏友白各写了昨夜的诗,包笼在袖中。张轨如又换了一件时新的色衣,叫小厮备了三匹马,一同出园门,竟望锦石村来。正是:

  游蜂绕树非无意,蝼蚁拖花亦有心。

  攘攘纷纷眷春色,不知春色许谁侵?

原来白石村到锦石村止隔有三四里路,不多时便到了村里。将到白侍郎府门前,三人便下了马,步行过来。

此时董老官已有心,正坐在门楼下等。忽见三人走到面前,便立起身来,佯问道:“三位相公何来?”王文卿便走上前指着张苏二人说道:“这两位相公一位姓张,一位姓苏,特来求见老爷。”董老官道:“二位相公早来一刻便好,方才出门赴席去了。有甚话说,分咐下吧。”张轨如道:“也无甚话说。因问得老爷要和《新柳诗》,我二人各和成一首,特来请教。”董老官道:“二位相公既是送诗的,只消留下,待老爷回来看过再请相会。”张轨如回头与苏友白商议道:“是留下诗,还是等一会儿面见?”苏友白道:“而见固好,但不知可就得回?”董老官道:“今日吃酒,只怕回来迟,见不成了。”王文卿道:“留下诗也是一样,何必面见。”二人遂各自将诗稿递与董老官道:“老爷回来,就烦禀一声。”董老官道:“这个自然,不消分咐。但是二位相公寓所要说明白了,恐老爷看了诗要来相请。”王文卿道:“这位张相公是丹阳城中人,读书的花园就在前边白石村里;这位苏相公也就在白厂村观音寺里和寓。”董老官道:“既在白石村,不多远,晓得了。三位相公请回吧。”三人又叮嘱了一回,方才离了白侍郎府前,依旧上马回白石村去不题。正是:

  弄奸小辈欺朋友,贪利庸奴误主人。

  不是老天张主定,被他窃去好姻亲。

却说董老官见三人去了,随即走到门房里,将才来的二诗茂在一本旧门簿内,却将早间王文卿的二诗拿在手中,竟送进来与白公看。

原来白公自从告病回家,一个乡村中无处择婿,偶因红玉小姐题得一首《新柳诗》,遂开一个和诗之门,以为择婿之端。又一远族送了一个侄儿,要他收留作子。这侄儿才一十五岁,名唤继祖,小名叫做颖郎,生得顽劣异常,好的是嬉游玩耐;若提起读书,便头脑皆痛,终日害病。白公撇不过族中情央,只得留下。其实虽有如无,不在白公心下。正是:

  生男最喜贪梨枣,养女偏能读文书。

  莫笑阴阳颠倒用,个中天意有乘除。

这日白公正在梦草轩看花闲坐,忽见董荣送进两首和韵《新柳诗》来,随即展开一首来看。看了一遍,不觉大笑起来道:“天下有这等狂妄的人,这样胡说也送了来看!”再看名字,却写道“苏莲仙题”,便放开一边。又将这一首展开来看,才看得头一联便惊讶道:“此诗清新可爱!”再看后联结句,便拍案道:“此异才也!吾目中不见久矣。却从何处得来?”忙看名字,却写着“丹阳张五车题。”白公更惊讶道:“丹阳近县为何还埋没着这等异才?”随叫侍婢去请小姐来。

小姐闻父命忙到轩中来。白公一见小姐便笑说道:“我儿,我今日替你选一个佳婿了。”小姐道:“却是何人,爹爹从何处得来?”白公道:“方才有两个秀才送和的《新柳诗》来;一个甚是胡说,这一个却是风流才子。”随将张五车的递与小姐看。小姐接在手中看了两遍道:“这首诗果然和得仙仙有致,自是一个出色才人。但不知爹爹曾见其人否?”白公道:“我虽不曾见他,然看此诗自不是个俗子了。”

小姐又将诗看了一遍道:“孩儿细观此诗,其人当是李太白一流人物,便写得浊秽鄙俗,若出两手,只恐有抄袭之弊。爹爹还须要细加详察。”白公道:“我儿所论亦是,只消明日请他来面试一首,便真伪立辨了。”小姐道:“如此甚好。”

白公随又叫董荣进来,分咐道:“明日清晨,可拿我一个侍生的帖子,去请今日送诗的那一位张相公来,说我要会他一会。”董荣道:“那一个苏相公可要请吗?”白公笑将起来道:“这样胡说的人还要请他?这等多讲!”董荣慌忙去了。白公又将苏莲仙这首诗递与小姐,道:“我儿,你看好笑吗?”小姐看了,亦笑将起来。父女二人看诗说笑不题。

且说苏友白自送了诗回去,张轨如又留在园中吃了半日酒,只到傍晚方才回到寺中。静心道:“苏相公哪里饮宴回来?”苏友白道:“学生今早即急急要回去,只因昨晚看月,遇着前面园中张相公王相公,留下同做和白小姐的《新柳诗》,今日同送去看,不觉又耽阔了一日。”静心道:“苏相公这等少年风流,却又高才,白小姐得配了相公,也不负白老爷择婿一场。”苏友白道:“事体不知如何,只是在老师处搅扰,殊觉不安。”静心道:“苏相公说哪里话,就住一年也不妨,只是寒薄简亵有罪。”苏友白道:“承老师厚情,感谢不尽。后来倘得寸进,自当图报。”静心道:“苏相公明日与白老爷结成亲,便是一家了,何必说客话。且去吃夜饭。”苏友白道:“饭是不吃了,只求一杯茶就要睡了。”静心叫道人泡茶与苏友白吃了,方别了去。

睡到次日,苏友白起来,满心上想着《新柳诗》的消息。梳洗完,正要到张轨如园里来访问,忽见静心领着张轨如与王文卿走进来道:“苏相公在这一间房里。”苏友白听见,慌忙出来相见。张轨如便笑说道:“苏兄今日满面喜气,一定是《新柳诗》看中意了。”苏友白道:“小弟如何有此等福分,自然还是张兄。”王文卿笑道:“二兄口里虽然太谦,不知心里如何指望哩!”二人都笑将起来。 正说笑间,只见张家一个家人跑将来,说道:“锦石村白老爷差人在园里,要请相公去说话。”张轨如听了,就象金殿传胪报他中状元一般,满心欢喜,因问道:“莫非是请苏相公,你这狗才听错了?”家人道:“他明明说是请张相公。”张轨如又问道:“想是请我二人同去?”家人道:“不曾说请苏相公。”苏友白听见,转惊呆了半晌,心下暗想道:“为何转请他,有这等奇事?”又不好说出,只得勉强说道:“自然是请张兄,若请小弟,一定到寺中来了。”王文卿道:“二兄不必猜疑,只消同到园中一见便知。”

三人遂忙忙同到园中来,只见董老官已坐在亭子上。三人进来相见过,董老官便对张轨如说道:“昨日承相公之命,老爷吃酒回来,小的即将诗笺送上。老爷接了进去,在梦草轩与小姐再三评赏,说张相公高才天下少有,今日要请过去会一会。”就在袖中取出一个名帖来,递与张轨如。张轨如接了一看,只见上写着“眷侍生白玄顿首拜”八个大字。张轨如看了是真,喜得眉欢眼笑,即忙叫家人去备饭。

王文卿假意问道:“昨日这位苏相公的诗不知老爷曾看吗?”董老官道:“送进去便先看,怎么不看?”王文卿道:“老爷看了怎么说?”董老官道:“老爷看了想是欢喜得紧,不觉大笑起来。”王文卿道:“既是这等欢喜,为何不请苏相公一会?”董老官道:“在下也曾问过:‘可请苏相公到?’被老爷骂了几句,不知为甚。或者另一日又请也不见得。”

张轨如连连催饭,董老官道:“饭倒不敢领了。老爷性急,恐怕候久。张相公倒是速速同去为妙。”张轨如道:“是便是这等说,只是小老初次来,再没个白去的道理。”董老官道:“相公恭喜,在下少不得时常要来取扰,岂在今一日?”王文卿道:“董小老也说得是。张相公到老实些折饭吧。”张轨如忙忙进去封了一两银,送与董老官道:“因时候不便,只得从权了。”董老官又假推辞,方才收下。 苏友白道要起身出来,张轨如留下道:“苏兄不要去。小弟不过一见便回,料无耽阁。白老先生或者要小弟与兄作伐亦未可知,不要这等性急。”王文卿道:“说得有理,待小弟陪着苏兄在此玩耍,兄速去便来。”苏友白也就住下。 张轨如又换了一件上色的新衣;又备了许多礼物,以为贽见之资;又分咐备了两匹马,自骑一匹,却将一匹与董老官骑了。别过二人,洋洋得意望锦石村来。张轨如这一番到锦石村来,不知比昨晚添了许多兴头。正是:

  世间多少沐猴冠,久假欣欣不顾颜。

  只恐当场又明眼,一朝窥破好羞惭。

不知张轨如来见白侍郎毕竟明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悄窥郎侍儿识货"

诗曰:

  谩言真假最难防,不是名花不异香。

  良瑶始能夸绝色,明珠方自发奇光。

  衣冠莫掩村愚面,鄙陋难充锦绣肠。

  到底佳人配才子,笑人何事苦奔忙。

话说张轨如同董荣竟往白侍郎府中来,不多时到了府前,下了马。董荣便引张轨如到客厅坐下,即忙人去报知。白公听了慌忙走出厅来相见。立在厅上,仔细将张轨如上下一看,只见他生得:

形神鄙陋,骨相凡庸。盖藏再四,掩不尽奸狡行踪;做作万千,装不出诗书气味。一身中耸肩叠肚,全无坦坦之容;满脸上弄眼挤眉,大有花花之意。 白公看了,心下孤疑道:“此人却不象个才子。”即请来,只得走下来相见。

张轨如见白公出来,慌忙施礼。礼毕,张轨如又将贽见呈上。白公当面就分咐收了两样,随即看坐。张轨如又谦逊了一会儿,方分宾主坐下。白公说道:“昨承佳句见投,真是字字金玉,玩之不忍释手。”张轨如道:“晚生末学菲才,偶尔续貂,又斗胆献丑,不胜惶恐。”白公道:“昨见尊作上写丹阳,既是近县,又这般高才,为何许久倒不曾闻得大名?”张轨如道:“晚生寒舍虽在郡中,却有一个小园在前面白石村中。晚生因在此避迹读书,到了城中住的时少,又癖性不喜妄交朋友,所以贱名不能上达。”白公道:“这等看来,到是一个潜修之士了。难得,难得。”说不了,左右送上茶来。

二人茶罢,白公因说道:“老夫今日请贤契来不为别事,因爱贤契诗思清新,尚恨不能多得,意欲当面请教一二。幸不吝珠玉,以慰老怀。”随叫左右取纸笔来。张轨如正信口儿高谈阔论,无限燥皮。忽听见白侍郎说出“还要当面请教”六个字来,真是青天上一个霹雳,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半晌开口不得。正要推辞,左右已抬了一张书案放在面前,上面纸墨笔砚端端正正。张轨如呆了一歇,只得勉强推辞道:“晚生小子,怎敢在老先生面前放肆。况才非七步,未免一时贻笑大方。”白公道:“对客挥毫,最是文人佳话。老夫得亲见构思,兴复不浅,贤契休得太谦。” 张轨如见推辞不得,急得满脸如火,心中不住乱跳,没奈何只得连连打恭,口中糊糊涂徐说道:“晚生大胆,求老先生赐题,容晚生带回去做成来请教。”白公想一想道:“不必别寻题目。昨日《新柳诗》和得十分清新俊逸,贤契既不见拒,到还是《新柳》之韵,再求和一首见教吧。”

张轨如听见再和《新柳》,因肚里记得苏友白第二首,便喜得心窝中都是痒的。定了定神,便装出许多文人态度,又故意推辞道:“庸碌小巫怎敢在班门调斧,然老先生台命殷殷,又不敢违,却将奈何?”白公道:“文人情兴所至,何暇多让。”张轨如忙打一恭道:“如此,大胆了。”遂掭了掭笔,展开一幅锦笺,把眉皱着虚想一想,又将头暗点了两点,遂一直写去。写完了,便亲自起身双手拿着,打一恭送与白侍郎。

白公接了,细细一看,见字字风骚,比前一首更加隽永;又见全不经想,立刻便成。其先见张轨如人物鄙琐,还有几分疑心,又亲见如此,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不觉连声称赞道:“好美才,好美才!不惟构思风雅,又敏捷如此。我老夫遍天下寻访,却在咫尺之间,几乎失了贤契。”又看了一遍,遂暗叫人传进与小姐看。随分咐:“摆饭。在后园留张相公小酌三杯。”分咐完,便一边立起身,邀张轨如进去。张轨如推辞道:“晚生蒙老先生台爱得赐登龙已出望外,何敢更叨盛款!”白公道:“便酌聊以叙情,勿得过让。”遂一只手搀了张轨如,竟得后园中来。正是:

  雅意求真才,偏偏遇假钞。

  非关人事奇,自是天心妙。 张轨如随白公进后回来,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婚姻有几分指望;惧的是到园中恐怕触着情景,又出一题要作诗,却不将前功尽弃?满肚皮怀着鬼胎。不多时到了后园,仔细一看,果然千红万紫,好一个所在。怎见得:

  桃开红锦柳拖金,白玉铺成郁李阴。

  更有牡丹分不得,珠玑错落缀花心。

  莺声流丽燕飞忙,蜂蝶纷纷上下狂

  况是阳春二三月,风来花里忽生香。 二人到了园中,白公领着张轨如各处赏玩,就象做成了亲女婿一般,十分受重。又攀谈了一会闲话,左右摆上酒来。二人在花下快饮不题。

且说红玉小姐这日晓得父亲面试张轨如,却叫一个心腹侍儿暗暗到后厅偷看。这侍儿叫做嫣素,自小服侍小姐,生得千伶百俐,才一十五岁。这日领了小姐之命,忙到后厅来将张轨如细细偷看。只等张轨如做过许同白公到花园中去吃酒,方拿了诗回来。对小姐说得:“那人生得粗俗丑陋,如何配得小姐?小姐千万不可错了主意。”小姐问道:“老爷可曾要他做诗?”嫣素道:“诗到一笔就做成了,在此。”随即拿出来递与小姐。小姐接诗细看一遍,道:“此诗词意俱美,若非一个风雅文人决做不出。为何此人形象说来却又不对?”嫣素道:“此事著据嫣素看来,只怕其中还有假处。”小姐道:“肚皮中的事情那料得定,只是这副面孔是再不能够更改的了。若说这样才子,莫说小姐,便叫嫣素嫁他,也是不情愿的。”小姐道:“你听见老爷看了诗说甚吗?”嫣素道:“老爷是只看诗不看人的,见了诗便只是称好。此事乃小姐终身大事,还要自家做主。”

小姐因见字迹写得恶俗,已有几分不喜,又被嫣素这一席话儿说得冰冷。不觉长叹一声,对嫣素说道:“我好命薄!自幼儿老爷就为我择婿,直择到如今,并无一个可意才郎。昨日见了此诗,已万分满愿,谁知又非佳婿。”嫣素笑道:“小姐何须着恼,自古说女子迟归终吉。天既生小姐这般才貌,自然生一个才貌相配的作对,难道就是这等罢了?小姐又不老,何须这等着急?” 正说不了,只见白公已送了张轨如出去,便走进来与小姐商议。小姐看见,慌忙接住。白公道:“方才张郎做的诗我儿想是看见了?”小姐道:“孩儿看见了。”白公道:“我昨日还疑他有弊,今日当面试他,他全不思索便一笔挥成,真是一个才子。”小姐道:“论此人之才,自不消说,但不知其人与其才相配否?”白公道:“却又作怪,其人实是不及其才。”小姐听了便低头不语。白公见小姐不言,便说道:“我儿既不欢喜,也难相强。但只怕失了这等一个人才,却又难寻。”小姐只不做声。白公又想了一会儿,说道:“我儿既狐疑不决,我有一个主意。莫若且请他来权作一个西宾,只说要教颖郎,却慢慢探他,便知端的。”小姐道:“如此甚好。”

白公见小姐回嗔作喜,便又叫董荣进来,分咐道:“你明日可叫书房写一个关书,备一副聘礼,去请方才的张相公,只说要请来教公子读书。”董荣领了白公之命,出来打点关书聘礼不题。

却说张轨如见白公留他酒饭,又意思十分殷勤,满心欢喜。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候,只见苏友白、王文卿还在亭中说闲话等他信,便扬扬走进来,把手拱一拱说道:“今日有偏二兄,多得罪了。”苏友白与王文卿齐应道:“这个当得。”因又问道:“白太玄今日接兄去,一定有婚姻之约了?”张轨如喜孜孜笑欣欣将白公如何待他,如何留饭,只不题起做诗,其余都细细说了一遍,道:“婚姻事虽未曾明明见许,恰似有几分错爱之意。”王文卿笑道:“这等说来,这婚姻已有十二分稳了。” 只有苏友白心下再不肯信,暗想道:“若是这等一首诗便看中了意,这小姐便算不得一个佳人了,为何能做那样好诗?又何消择婿至今?”因见张轨如十分快畅得意,全不周旋,便没情趣的辞了出来。

张轨如也不相留,直送了苏友白出门,却回来与王文卿笑说道:“今日几乎弄决裂了。”却将白侍郎如何要面试他,恰恰凑巧的话又说了一遍。王文卿便拱他道:“兄真是个福人,有造化。这也是婚姻有分,故此十分凑巧。又早是小弟留下一首。”张轨如道:“今日可谓侥天之幸。只悉那老儿不放心,还要来考一考,这便是活死。”王文卿道:“今日既面试过,以后便好推托了。”张轨如道:“推托只好一时,毕竟将何物应他?”王文卿道:“这个不难。只消在小苏面上用些情,留了他在此,倘或有甚疑难题目,那时央他代做,却不是一个绝妙解手?”张轨如听了,满心欢喜道:“兄此论有理之极,明日就接他到园中来住。” 到次日,清晨起来,恐怕苏友白见亲事不成三不知去了,便忙忙梳洗了,亲到寺中来请他。此时苏友白尚未起身,见张轨如来,只得爬起来,说道:“张兄为何这等早?”张轨如道:“小弟昨日回来,因吃了几杯酒身子倦怠,不曾留兄一酌,甚是慢兄。恐兄见怪,只说小弟为婚姻得意便忘了朋友,因此特来谢罪。”苏友白道:“小弟偶尔识荆便承雅爱,十分铭感,怎么说个怪字?”张轨如道:“兄若不怪小弟,可搬到小弟园中,再盘桓几日,也不枉朋友相处一场,便是厚情。”苏友白因此事糊涂,未曾见个明白,也未肯就去。听见张轨如如此说,便将计就计,说道:“小弟蒙兄盛情殷殷,不啻饮醇,也未忍便戛然而去。只恐在尊园打扰不便。”张轨如道:“既念朋友之情,再不要说这些酸话。”遂叫小喜道:“小管家,可快快收拾了行李过去。”苏友白道:“小弟一身到此,止有马一匹在后面,并不曾带得行李。”张轨如道:“这一发妙了。”便立等苏友白梳洗了同来。苏友白只得辞谢了净心,叫小喜牵了马,同到张轨如园中来作寓。张轨如茶饭比先更殷勤了几分。正是:

  有心人遇有心人,彼此虚生满面春。

  谁料一腔贪色念,其中各自费精神。

二人正在书房中闲谈,忽家人报道:“前日白老爷家的那一位老管家又来了。”张轨如听了喜不自胜,便独迎出亭子来,只见董老官也进来相见。董老官便说道:“老爷拜上相公,昨日多有简慢。”张轨如道:“昨日深叨厚款,今日正要来拜谢,不知为何又承小老下顾?”董荣道:“老爷有一位公子,今年一十五岁。老爷因慕相公大才饱学,欲屈相公教训一年。已备有关书聘礼在此,求相公万勿见拒。”

张轨如听了摸不清头路,又不好推辞,又不好应承,只得拿了关书与聘礼转走进来,与王文卿、苏友白商议道:“此意却是为何?”苏友白说:“此无他说,不过是慕兄高才,要亲近兄的意思。”张轨如道:“先生与女婿大不相同,莫非此老有个‘老夫人变卦’之意?”王文卿笑道:“兄想远了。此乃是他爱惜女儿,恐怕一时选择不对,还要细细窥探,故请兄去以西宾为名,却看兄有坐性没坐性,肯读书不肯读书。此乃渐入佳境绝妙好机会,兄为何不要迟疑?”张轨如听了方大喜,重走出来对董荣说道:“我学生从来不轻易到人家处馆,既然老爷见爱,却又推辞不得,只得应允了。但有一件事,要烦小老禀过老爷,面得一个僻静书室,不许闲人搅扰,只读得书方妙。”董荣道:“这个容易。”遂起身辞了,竟来回复白公。

白公见张轨如允了,满心欢喜;又听见说要僻静书房好读书,更加欢喜。遂叫人将后园书房收拾洁净,又拣了一个吉日,请张轨如赴馆。 张轨如到了馆中,便装出许多假老成肯读书的模样。起坐只拿着一本书在手里,但看见人来,便哼哼唧唧读将起来。又喜得沉重颖郎与先生一般心性,彼此倒也相安。家中人虽有一二看得破的,但张轨如这个先生与别个先生不同,原意不在书,又肯使两个瞎钱,又一团和气,肯奉承人,因此大大小小都与他讲得来,虽有些露马脚的所在,转都替他遮盖过了。这正是:

  工夫只道读书浅,学问偏于人事深。

  既肯下情仍肯费,何愁奴仆不同心? 一日,白公园梦草轩一株红梨花开得茂盛异常,偶对小姐说:“明日收拾一个盒儿。请张郎来赏红梨花,就要他制一套时曲,叫人唱唱。一来可以观其才,二来可以消遣娱情。”白公话才说出,早有人来报与张轨如。 张轨如听了,这一惊不小。只得写了个贴儿,飞星着人来约苏友白到馆中一会。苏友白正独坐无聊,要来探一个消息,却又没有头路,恰恰张轨如拿帖子来约他,正中其意。这日要来,却奈天色已晚。只得写个帖子回复张轨如,说道:“明早准来。”张轨如恐怕迟了误事,急得一夜不曾合眼。到得天一亮,便又着人来催,自家站在后园门口探望。喜得苏友白各有心事,不待人催已自来了。

张轨如看见,便如天上掉下来的,慌忙迎着,作了一个揖,便以手挽着手儿,同走到书房中来,说道:“小弟自从进馆来,无一刻不想念仁兄。”苏友白道:“小弟也是如此,几番要来看兄,又恐此处出入不便。”张轨如道:“他既请小弟来,小弟就是主人了,有甚不便。”

正说话,只见颖郎来读书。张轨如道:“今日有客在此,放一日学吧。”颖郎见放学,欢喜去了。

张轨如道:“许久不会,兄在小园题咏一定多了。”苏友白道:“吾兄不在,小弟独处其中没甚情兴。兄在此,佳人咫尺,自然多得佳句。”张轨如道:“小弟日日在此被学生缠住,那里还有心想及此。昨日偶然到亭边一望,望见内中一树红梨花,开得十分茂盛。意欲要做诗赏之,又怕费心,只打点将就做一只小曲儿,时常唱唱,只因久不提笔,一时再做不出。”苏友白道:“死不要将词曲看容易了。作诗倒只消用平仄两韵。凡做词曲,连平上去入,四韵皆要用得清白,又要分阴阳清浊;若是差一字一韵,便不能协入音律,取识者之消。所以谓之填词,到由人驰骋不得。”张轨如道:“原来如此繁难。倒是小弟不曾胡乱做出来惹人笑话。兄如不吝金玉,即求小小做一套。待小弟步韵和将去,便无差失了。不知仁兄可肯见教?” 苏友白道:“做词赋乃文人的家常茶饭,要做就做,有甚么肯不肯。但不知这一株红梨花在何处,得能够与小弟看一看,便觉有兴了。”张轨如道:“这株梨花是他梦草轩中的,若要看,只消到百花亭上一望,便望得见了。”二人同携着手走过园来,到了百花亭上,隔着墙往里一望,只见一株红梨花树高出墙头,开花如红血染成,十分可爱。苏友白看了,赞赏不已,因说道:“果然好花,果该题咏。只可惜隔着墙,看得不十分快畅,怎能得到轩中一看,便有趣了。”张轨如道:“去不得了。这梦草轩是白太老的内书房,内中直接着小姐的绣阁,岂肯容闲人进去?”苏友白道:“原来与小姐闺阁相通,自然去不得了。”

二人又在百花亭望了一会儿.方才回到馆中坐下。张轨如一心只要苏友白做曲子,又恐怕迟了苏友白一时做不完,又恐怕做完了仓卒中一时读不熟,便只管来催。苏友白亦心中想看小姐,无以寄情,遂拈起笔来,任情挥洒。只因这一套曲子有分教:俏佳人私开了香阁,丑郎君坐不稳东床。这正是:

  从来黄雀与螳螂,得失机关苦暗藏。

  漫喜窃他云雨赋,已将宋玉到东墙。

不知苏友白果然做曲子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百花亭撇李寻桃"

诗曰:

  冷暖酸甜一片心,个中别是有知音。

  樽前听曲千行落,花底窥郎半面深。

  白壁岂容轻点染,明珠安肯乱浮沉?

  拙鸠费尽争巢力,都为鸳鸯下绣针。

放说苏友白被张轨如催逼要做曲子,也因思想小姐,便借题遣兴,信笔填词。只见楮砚中笔墨淋漓,不消数刻工夫,早已做成一套时曲。递与张轨如道:“草草应教,吾兄休笑。”张轨如接了,细细一看,只见上写着:

〔步步娇·咏红梨花〕索影从来宜清夜,爱友溶溶月。谁知春太奢,却将满树琼姿,染成红烨。休猜杏也与桃耶,斑斑疑是相思血。 〔沉醉东风〕拟霜林娇红自别,着半片御沟流叶。俨绛雪几枝斜,美人亭榭。忽裁成绡衣千叠,明霞淡些,凝脂艳些。恰可是杜鹃枝头舌。

〔好姐姐〕多时云魂瘦撒,因何事汗透香颊?想甘心殉春,拼红雨溅香雪。断不许,痴蜂蝶作贱红浪窃。

〔月上海棠〕痕拖痕拖缬,春工细剪春心裂。遍水边林下,锦沓香车。掩朱帘醉脸微侵,烧银烛新妆深射。销魂者,定是怜才,呕心相谢。 〔五供养〕红哥绛姐,便丛丛深色,别样豪奢。雨睛肥瘦靥红白,主宾递嗔娇怨,洽似不怕东风无藉。想人静黄昏后,月光斜,恍疑是玉人悄立绛纱遮。

〔水红花〕红儿眉压雪儿睫,换春蝶花神扭捏。丰姿元与冷相协,为情竭嫣然脱卸。因甚当年贞守,今日忽鲜撷,想于归绣裙揭也罗。

〔玉胞肚〕芳心芳心难灭,任如堆秾艳犹存淡洁。伤素心薄事铅华,逗红泪深思锁穴。祗知淡不与浓接,不信东皇多转折。

〔双声子〕改妆聊自悦,吊影忽悲咽。十二重门深深设,是谁遣红线红绡来盗妾?

〔尾声〕衔杯细究花枝节,又添得诗人绝,真不负红梨知己也。张轨如看完了,满心欢喜,不住口的称赞道:“兄真仙才,小弟敬服。”苏友白道:“一时适兴之词,何足挂齿。”

张轨如拿着看了又看,念了又念。苏友白只道他细看其中滋味,不知他是要熟读了,因说道:“游戏之作,只管看他怎的。兄原许步韵,何不赐教?”张轨如道:“小弟凡做诗文,必要苦吟思索,方能得就,不似兄这般敏捷,容小弟夜间睡不着和了请教吧。”遂将曲稿又看了一遍,就折一折,笼在袖中,又将些闲话与苏友白讲讲。

不多时,忽一个童子走将来,说道:“老爷在梦草轩请张相公去说话。”张轨如道:“有客在这里怎么好?”苏友白道:“既是东翁请兄,小弟别过吧。”遂要辞出。张轨如欲要放苏友白去了,又恐怕一时间有甚难题目没有救兵,只得留苏友白道:“兄回去也无甚事,何在此宽坐一会儿?小弟略去见见主人,就来奉陪。况此间甚是幽静,再无人来,兄尽可游览。”苏友白本来要访寻消息,见张轨如留他,便止住道:“既这等说,兄请自便,小弟自在此闲要。”张轨如说一声:“得罪了。”遂同童子竟往梦草轩来。

到了轩子上,白公接着,说道:“又有几日不会先生,不觉鄙吝复生。今见红梨盛开,敢屈先生台驾赏玩片时。”张轨如道:“晚生日日叨陪令郎读书,也不知春色是这等烂漫了。蒙老先生垂爱,得观芳菲,不胜厚幸!”白公道:“读书人也不要十分用功,太急伤损精神,遇着花晨月夕,还要闲散散为妙。”随叫左右在红梨花下摆开一个攒盒儿。同张轨如看花小饮。

饮了数杯,白公说道:“先生在馆中读书之暇一定多得佳句,幸赐教一二。”张轨如道:“晚生自到潭府,因爱花园清幽,贪读了几句死书,一应诗词并不曾做得。”白公道:“今日花下却不可虚度。”张轨如见白公说的话与传来消息相近,料定是这个题目,又因袖中有物,胆便大了,遂说道:“老先生倘不嫌俚俗,晚生即当献笔。”白公道:“先生既精于诗赋,这歌曲一定也是妙的了。前日因关中一个敝年家送了两个歌童,音齿也还清亮,只是这些旧曲唱来未免厌听。先生既有高兴,就以此红梨为题,倒请教一套时曲,叫歌童唱出,得时聆珠玉,岂不有趣。不知先生以为何如?”张轨如听见,字字打到心窝,便欣然答应道:“老先生台命,焉敢有违!但恐巴人下里,不堪入钟期之听。”

白公大喜,随叫左右取过纸笔,铺在案上,又叫奉张相公一杯酒。张轨如吃干了,便昂昂然提起笔来竟写。不期才写得前面三四个,后面的却忘记,想了半晌再想不起;只得推净手,起身走到个僻静花架背后,暗暗将袖中原稿拿出,又看了几遍,便记在心,忙忙回到席上,写完了送与白公看。白公细细看了,大加叹赏道:“此曲用意深宛,吐辞香俊。先生自是翰苑之才,异日富贵当在老夫之上。”张轨如道:“草茅下士焉敢上比云霄,言之惶愧。”二人一句一答,在花下痛饮不题。

且说红玉小姐自从得了两首和韵的《新柳诗》,因嫌他写得俚俗,遂将锦笺自家精精致致并原唱重写在一处,做一个锦囊盛了,便日夕吟咏不离。以为配得这等一个才子,可谓满心满愿;但闻此生有才无貌,未免是美中不足,因引时心下有几分不快,每日没精没神,只是闷闷不语。这一日午妆罢,忽思量道:“前日嫣素说得此生十分丑陋,我想他既有才如此,纵然丑陋,必有一种清奇之处。今日嫣素幸不在面前,莫若私自去偷看此生端的如何。若果非佳偶,率性绝了一个念头,省得只管牵肠挂肚。”主意定了,遂悄悄的开了西角门,转到后园中来,忽听得百花亭上有人咳嗽,便潜身躲在一花架屏风后,定暗偷看。只见一个俊俏后生在亭子闲步。怎生模样: 书生之态,弱冠之年。神凝秋水,衣剪春烟。琼姿皎皎,玉影翩翩。春情吐面,诗思压肩。性耽色鬼,骨带文颠。问谁得似,青莲谪仙。

红玉小姐看了,只认做张轨如,心下惊喜不定道:“这般一个风流人物,如何嫣素说是丑陋?”哪晓得是苏友白在书房中坐得无聊,故到亭子上闲步。小姐偷看了半晌,恐怕别人瞧见便依旧悄悄的走了回来。 只见嫣素迎着说道:“饭有了,小姐却独自一个哪里去来?我四下里寻小姐再寻不见。”小姐含怒不应。嫣素又道:“小姐为何着恼?”小姐骂道:“你这个贱丫头,我何等待你,你却说谎哄我,几乎误了我的终身。”嫣素道:“小姐说得好笑,嫣素自幼服侍小姐,从不晓得说谎,几时曾哄小姐?”小姐道:“既不哄我,你且说张郎如何丑陋。”嫣素笑道:“原来小姐为此骂我。莫说是骂,小姐就是打死嫣素,也难昧心说出一个好字来。”小姐又骂道:“你这贱丫头,还要嘴强,我已亲看见来了。”嫣素道:“小姐看来,却是如何?”小姐道:“我看此生风流俊雅,国士无双,你为何这般谤他?”嫣素道:“又来作怪。小姐的眼睛平日最高,今日为何这样低了?莫要错认刘郎作阮郎!”小姐道:“后园百花亭上,除了他再有谁人到此?”嫣素道:“我决不信,那副嘴脸风流的,待我也去看看。”遂慌忙到花园里来。

此时苏友白自己走下亭子,到各处去看花。嫣素到了亭中,上不见有人,便东张西望。苏友白看见有个侍妾来到,躲入花丛去偷看。只见那侍妾生得:

  梨影拖肩柳折腰,绿罗裙子系红绡。

  虽然不比蝉娟贵,亦有婀娜一种娇。

苏友白看了半晌,恐怕走出来惊了她进去,到让她走下亭子来,却悄悄的转到她身后,低低叫一声:“小娘子寻那一个,这般探望?”嫣素回头一看,看见了苏友白是个年少书生,心下又惊又喜道:“你是甚么人?为何躲在此处?”苏友白道:“小生是和《新柳诗》不第的举子苏友白,流落在此。望小娘子可怜。”嫣素道:“我看郎君人物风流,不象个无才之人,为何被遗了?”苏友白道:“小生荒疏之句,自不能邀小姐见赏。只是小姐何等高才明眼,所赏之人却又可笑。”嫣素道:“郎君倒不要轻薄。那张家郎君,人物虽万分不如郎君,然其诗思清新,其实可爱。小姐只见诗不见人,所以取他。”苏友白道:“倘因人物取他犹可,若说因诗句取他,一发奇了。”嫣素道:“妾闻诗有别才,或者各人喜好不同。”苏友白因叹一口气道:“我苏友白平生一点爱才慕色的痴念头,也不知历多少凄风苦雨,今日方才盼望着一个有才有色的小姐。想小姐十年待字,何等怜才,偏偏遗落我多情多恨的苏友白!”又叹一口气道:“总是寒儒无福,说也徒然。”

嫣素看见苏友白说得伤情处,凄凄恻恻,将欲掉下泪来,甚觉动情,因安慰他道:“我听郎君之言愤懑不平,似怨小姐看错了郎君的诗句。我小姐这一片爱才心肠可质鬼神,一双识才俊眼犹如犀火。既郎君不服,何不把原诗写出,待妾送与小姐再看,倘遗珠重收,也不见得。”苏友白听了慌忙深深一揖,说道:“若得小娘子如此用情,真死生不忘!”嫣素道:“郎君不耍耽迟,快写了来,妾要进去。”

苏友白急急走到书房中,寻了一幅花笺,写了二诗,叠成一个方胜儿,忙走出来,递与嫣素道:“烦小娘子传与小姐,求小姐千万细心一看,便不负我苏友白一段苦心。”嫣素道:“决不负郎君所托。” 苏友白还要缠他说话,忽听得张轨如吃完了酒一路叫将来道:“莲仙兄在哪里?”嫣素听见,慌忙往亭子后躲了进去。苏友白转迎出来道:“小弟在此闲步。”张轨如道:“小弟失陪,多得罪了。”苏友白道:“当得。”张轨如道:“白太老还要留小弟谈讲,是小弟说兄在这里,他就要接见同去五坐,又见席残了,恐怕亵渎,才肯放小弟出来。又送了一个盒儿在此。我们略去坐坐。”送一把手揽了苏友白到书馆中去吃酒。二人说说笑笑,直吃到日色衡山,才叫人送苏友白回花园去不题。 且说嫣素袖了诗稿忙走回来,笑对小姐说道:“我就说是小姐错看了。”小姐道:“怎么错看?”嫣素道:“张相公若是这等一个人物倒好了。”小姐道:“既不是张郎,却是何人?”嫣素道:“他是张相公的朋友,姓苏。”小姐道:“他为何在此?”嫣素道:“他说为和《新柳诗》而来,只因不中小姐之意,故流落在此。”

小姐听了,不觉柳眉低蹙,杏脸生愁,忽长叹一声道:“似张郎这等有才,却又无貌;似此生有貌,却又无才。何妾缘之悭而命之薄也!”嫣素道:“若论那生人品,便是不会做这几句诗也配得过小姐了。”小姐道:“我非不受此生之貌,但可惜他这等一个人为何不学?”嫣素道:“我也是这等说他,他倒不说自家诗不好,转埋怨小姐看错他的。”小姐道:“我与老爷爱才如性命,虽一字之佳,必拈出赏玩,安能错看?”嫣素道:“我初时也不信他,因见他行藏文雅,举止风骚,说的话字字关心,象一个多情才子,故叫他将原诗写了来小姐再看,不要埋没了。”遂在袖中取出递与小姐。

小姐展开一看,大惊道:“为何与张郎的一字不差?”嫣素听说也惊讶道:“这等一定是做不出,盗窃来的了。”小姐细想了一想,又将诗看了一遍道:“这诗乃张郎盗窃此生的!”嫣素道:“小姐怎么看得出?”小姐道:“张郎因此一诗已为入幕之宾,谁不晓得?此生既与他为友,必知真详,焉肯又抄写来自贻其羞?况张郎写得字迹鄙俗可憎,此生虽匆匆潦草,却不衫不履,字字龙蛇,岂不是张郎盗窃?”

嫣素道:“小姐这一想十分有理。何不速与老爷说明,把张相公抢白一场,打发了去,早早嫁了此生,岂不是一对有才有貌的好夫妻?”小姐道:“想便是这等想,如何便对老爷说得?”嫣素道:“怎么说不得?”小姐道:“今日传此二诗,乃是私事。若对老爷说了,倘老爷问此二诗从何得来,却怎么应答?况此生之才未知真假,若指实了他有才,老爷必要面试;倘面试时做不出来,我们明明无私,去不倒有私了,老爷岂不疑心?”

正说未了,忽一个侍妾拿进一幅稿儿递与小姐道:“老爷说,这是张相公方才在梦草轩当面做的,叫送与小姐看。”小姐接在手,打发那侍妾去了。却展开一看,却是一袭咏红梨花的曲子。小姐细细看了一遍,称羡不已,心中暗想到:“我的《新柳诗》久传于外,还说得个盗窃;这曲子乃临时因景命题,难道也是盗窃?”便只管沉吟。

嫣素见小姐沉吟,便说道:“小姐不要没了主意,辜负那生才貌。”小姐道:“我的心事你岂不知?倘此生才不敌貌,若嫁了他,不独辜负老爷数年择媚之心,就是我一腔才思也无处吐露,岂可轻易许可。”嫣素道:“据此生说来,百分才学,甚是讥笑张相公。难道一无所长,敢这等轻薄?”小姐道:“我也晓得必无此事,但终身大事不敢苟且。除非面试一篇,方才放心。”嫣素道:“这也不难。我看此生多情之甚。他既贪想小姐,必定还要来打探消息。待他来时,小姐出一个难题目,等我传与他,叫他立刻就做一篇,有才无才便觉得了。”小姐道:“如此甚好。只要做得隐密些,不要与人看见方妙。”嫣素道:“这个自然。”二人商量定了,方才欢欢喜喜。正是:

  只为怜才一念,化成百计千方。

  分明访贤东阁,已成待月西厢。

二人只因算出这条计来,或早或晚时时叫嫣素到后园来探望。争奈苏友白因是个侍郎人家不好只管常来,就来两遭,或是张轨如陪着,或是颖郎同着;嫣素只好张一张又躲了去,那里敢出头说话,所以往往不得相遇。

忽一日,白公在家,有人来报道:“杨御史老爷由光禄卿新升了浙江巡抚,今来上任。因过金陵,特特枉道来拜老爷。先打发承差来报知。杨老爷只在随后就到了。”白公笑道:“城中到此有六七十里,此老特而来,可谓改过修好矣。若是怠慢了他去,倒是我气量小了。”因分咐家人一面收拾书房留住,一面打点酒席款待,又叫了一班戏子俟候。因想无人陪他,欲要到村中请两个乡官,又无大乡官,又不相知,反恐不便,莫若只叫张郎来陪,倒是秀才家不妨。打点停当。到了午后,杨巡抚方到。白公与他相见过,叙了寒温,就设席在大大概上,做戏留他饮酒,命张轨如相陪不题。

却说苏友白打听得有这个空,便悄悄闪入后园来。后园管门的见苏友白时常往来,也不盘问。况此时前厅忙乱,无一人到后园来,故苏友白放心大胆走到亭子上来,四下观望。恰好嫣素有心,正在那里窥探,刚刚撞着。 苏友白喜不自胜,慌忙上前深深一揖,说道:“小生自前日蒙小娘子错爱之后,朝夕在此盼望,并无空隙能见小娘子之面,忘餐废寝,苦不可言。今日侥幸前厅有客,故得独候于此,多感小娘子见怜,亦如有约而至,诚万幸也。但不知前日荒疏之句曾复蒙小姐一盼否?”嫣素道:“诗倒见了,只是郎君二诗与张郎二诗一字不差,不无盗窃之弊。小姐见,不胜骇异,正要请教郎君此何意也?”苏友白惊讶道:“原来如此!我说张轨如之诗如何入得小姐之眼!烦小娘子达知小姐:此二诗实小生所作,不意为张轨如盗窃,非小生不肖。”嫣素道:“谁假谁真何以别辨?”苏友白道:“此易辨也。此二诗若果张生之作,已为老爷小姐所赏,小生复盗窃来,此乃真愚也。”

嫣素道:“前日小姐亦作此想。又因面试张郎《红梨花曲》,乃一时新题新制,与前二诗若出一手,岂复是盗窃郎君之作耶?”苏友白笑道:“若说《红梨花曲》,一发是盗窃小生之作了。”嫣素惊讶道:“即有此事,《红梨花曲》乃老爷见梦草轩红梨盛开,一时高兴要张郎做的,此种梨花别处甚少,郎君何以得知便先做了与将张郎盗窃?”苏友白道:“此曲原非小生宿构。就是遇小娘子的这一日,张轨如绝早着人请小生来,就引小生在后亭子上望着内中红梨花,勒逼要做。小生因慕小姐,见物感怀,故一笔成此。谁知又为张郎作嫁衣裳也。殊可笑!殊可恨!小娘子若不肯信,况张郎不死,小生现在,明日当面折对,真假便见了。”嫣素笑道:“原来有许多委曲,老爷与小姐如何得知?不是这一番说明,几落奸人之局矣。郎君勿忧,待我进去与小姐说知。断不有负郎君真才实貌也。”苏友白又深深一揖道:“全仗小娘子扶持,决当图报。”

嫣素去了一会忙忙出来,说道:“小姐说,张郎踪迹固有可疑,郎君之言亦未可深信,今且勿论。但问郎君既有真才,今有一题,欲烦郎君佳制,不识郎君敢面试否?”苏友白听了笑容可掬,欢喜无尽道:“我苏友白若蒙小姐垂怜面试,便三生有幸了。万望小娘子作成,速速赐题。”嫣素笑道:“郎君且莫深喜,小姐的题目也不甚容易。”因于抽中先取出花笺一幅并班管一枝,递与苏友白,随又取出古砚一方并水壶黑墨,放在一块石上道:“小姐说,古才人有七步成诗者,郎君幸不吝一挥。”苏友白接了花笺展开一看,不慌不忙,便欲下笔。只因这一诗有分数:佳人心折,才子眉扬。正是:

  巧之胜拙,不过一时。

  久而巧败,拙者笑之。

不知苏友白可能做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一片石送鸿迎燕"

诗曰:

  从来人世美前程,不是寻常旦夕成。

  黼黻千端方是痛,盐梅百备始为羮。

  大都乐自愁中出,毕竟甘从苦里生。

  若尽一时侥幸得,人生何处是真情?

话说苏友白接了花笺大手,展开一看,却昌一幅白纸,并无题目在上,因问嫣素道:“小姐既要面试小生,何不就将题目写在笺上?”嫣素道:“小姐说,闺中字迹不敢轻传,题目叫妾口授。”苏友白道:“原来如此慎重。愿闻题目。”嫣素道:“题目一个是‘送鸿’,一个是‘迎燕’。‘送鸿’以‘非’字为韵,‘迎燕’以‘栖’字为韵,都要七言律诗一首。”苏友白听了道:“题目虽不难,小姐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嫣素道:“郎君何以见得?”苏友白道:“目今春夏之交,正是燕来鸿去之时。且哈意‘送鸿’者,欲送张君也;‘迎燕’者,欲迎小生也。‘送鸿’以‘非’字为韵,以张生为非人也;‘迎燕’以‘栖’字为韵,意欲小生双栖也。非深情慧心安能辨此?小生且无论妄想要亲近小姐,即今日得此一题,已出万分侥幸。我苏友白不虚生矣。”即研墨濡毫,将花笺斜横在一块卧云石上欲写。

嫣素道:“郎君且慢慢欢喜,还有难题目在后面哩。”苏友白道:“又有何说?”嫣素道:“每句上还要以‘金’、‘石’、‘丝’、‘竹’、‘匏’、‘土’、‘草’、‘木’八音冠首。小姐说婚姻大事举动必须礼乐,今虽草草不能备,聊以此代之。”苏友白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贞淑之风愈使人景仰不尽矣。”口里说着,不觉情兴勃勃,诗思泉涌,正要卖弄才学;提起笔来如龙蛇飞舞,风雨骤至,不一时,满纸上珠玑乱落。正是: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漫道谦为德,才高不让人。 苏友白须臾之间即将二诗题就。半行半楷,写满花笺,双手递与嫣素道:“烦致小姐,幸不辱命。”嫣素见苏友白笔不少停,倏成二诗,心下又惊又喜道:“诗中深意践妾不知,然郎君敏捷如此,定令青莲减价,真可敬也。我小姐数年选才,今日可谓得人矣。”苏友白道:“荒芜之词,一时塞责,恐不足以当小姐清赏。万望小娘子为小生周旋一二,没齿不敢负德。”嫣素道:“郎君佳作贱妾领会。但此时日已暮矣,恐不及复命,郎君且请回。明日前厅客尚未去,张郎自然无暇。请与郎君再会与此,定有佳音相报。”

苏友白道:“日暮小生自当告退,但不知乘此昏夜无人,可能邀小姐半面否?”嫣素道:“郎君此言差矣。小姐乃英英闺秀,动以礼法自持。即今日之举,盖为百年大事选才,并非怨女怀夫之比。郎君若出此言,便是有才无德,转令小姐看轻,此事便不稳了。”苏友白惊讶,连连谢罪道:“小生失言矣。小娘子高论自是金玉,敢不谨从。小生今且告退,明日之会万勿爽约。”嫣素道:“决不爽约。”苏友白又深深一揖,辞了嫣素,闪出后园,悄悄去了不题。

却说嫣素袖了诗笺,收了笔砚,笑嘻嘻来见小姐,说道:“那苏家郎君真好聪明。”小姐道:“如何见得?”嫣素道:“我将题目与他,他一见了便将小姐命题微意一一说破,连称小姐慧心不已。若非二十分聪明,那里就领略得来?”小姐道:“小小聪明,人或有之,但不知真才何如?此二诗恐上下限韵一时难于措手,你为何就进来了?莫非他以天晚不能完篇带回去做了?”嫣素笑道:“他若不能完篇带了回去,莫说小姐,就是嫣素也不重他了。”小姐道:“既不带去,怎生不做?”嫣素道:“怎生不做?他展开花笺,提起笔来,想也不想一想,就信笔而写。嫣素在旁看他,眼睛转也不转一转,他二诗早已写完,真令人爱杀!果是风流佳婿,小姐万万不要错过。”小姐道:“如今诗在那里?”嫣素方才从袖中取出,递与小姐道:“这不是,难道嫣素敢哄骗小姐不成?” 小姐接了一看,只见笔精墨良先已耀耀动人,再细细读来,只见:

送鸿(限非字)

  金秋景物隔年非,石蕨沙芦春不肥。

  丝柳渐长声带别,竹风来暖梦先归。

  匏瓜莫系终高举,土谷难忘又北飞。

  草面胡儿还习射,木兰旧戎慎知机。

迎燕(限栖字)

  金销文杏待双栖,石径阴阴引路迷。

  丝棘渐添帘幕影,竹风新酿落花泥。

  匏尊莫尉乌衣恨,土俗体将红雨啼。

  革故倘思重作垒,木香亭伴有深闺。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赞叹道:“好美才,好美才,勿论上下限韵,绝不费力,而情思婉转,字句清新。其人之风流俊秀如在纸上,吾不能寤寐忘情矣。但此事被张家那畜生弄得颠倒如此,却将奈何?”嫣素道:“这也不难。小姐若自对老爷说,恐老爷疑我等有私。何不叫苏相公自见老爷剖明,与张家厌物当面一试,真假立辨矣。” 小姐道:“是便是如此说,但我思凡事只可善善为之,不可结怨。你不记得老爷在京时,只为恶辞了杨御史亲事,后来弄了多少风波?我看张家这畜生如此设谋,决非端士,怎使他当场出丑。况苏生孤族,恐未免又生事端,反为不妙。”嫣素道:“小姐所虑固是,但如此畏首畏尾,此事何以得成?”小姐道:“以我想来,莫若叫苏生且回京城去,不必在此。张家畜生无人代笔,我再要老爷考他一考,自然败露而去。那时却叫苏生只求舅老爷书来作伐,再无不谐之理。”嫣素听了,欢喜道:“小姐想甚是有理。苏相公称赞小姐深情慧心,真不虚也。明明果是佳人才子,天生一对也,便是嫣素也觉风光。”二人算计定了,小姐只把诗笺吟玩。嫣素便去前厅打听明日留杨巡抚的事情。

到了次日,白公果留杨巡抚不放。张轨如时刻相陪,那有工夫到后园来。苏友白探知,捱过午后,便依旧踅入后园,竟到亭子上,潜身等候。

不多时,只见嫣素笑吟吟走出来,对着苏友白说道:“郎君好信人也。”苏友白忙忙陪笑作揖道:“小生思慕小姐,得奉命趋走实出侥幸,何足言信?多蒙小娘子以真诚相待,时刻不爽,真令人感激无地。”嫣素道:“君子既求淑女,安知淑女不慕君子?人同此心,谁不以诚?”苏友白道:“小娘子快论,使小生仰慕之心愈坚矣。”嫣素道:“不忍释手,以为谪仙以后一人而已。”

苏友白道:“鄙词既蒙小姐垂青,但如今事体差讹,不知小姐何以发付?”嫣素道:“小姐昨日与贱妾再三商议,欲要与老爷说明,又恐事涉于私,不好开口;欲烦郎君当面辩明,又恐郎君与张郎为仇,必多一番口舌,故此两难。如今算来算去,止有一条好路,叫郎君不必在此惹人耳目,请速速回去,只央我家舅老爷来说亲,再无不成之理。张家厌物,郎君去后小姐自叫老爷打发他去,岂不两全?”苏友白道:“小姐妙算,可谓无遗。但只愁小生此去求人,未必朝夕便来,倘此中更有高才捷足者先得之,那时却叫我苏友白向何处伸冤?”嫣素道:“郎君休得轻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贞心定识不减古媛,今日一言既出,金玉不移。郎君只管放心前去,管留此东床待君坦腹。”苏友白道:“小娘子既如此说,小生今日便回去,求你家舅老爷去。但不知你家舅老爷是哪个?”嫣素道:“我家舅老爷是翰林院侍讲吴爷。你去一问,哪一个不晓得?”

说不了,只听得厅后有人一路叫进后园来,道:“管园的,快些打扫,杨老爷就要进园里来吃酒了。”嫣素听见,忙说道:“你我言尽于此,郎君可快快出去,不必再来。就再来,也不得见我了。”说罢,往花柳丛中一闪而去。

苏友白亦不敢久停,也忙忙抽身出来。一路上暗想道:“他方才说他家舅老爷是翰林侍讲吴爷,我想金陵城中翰林院姓吴的,止有吴瑞庵一人。若果是此,只又是冤家路窄矣。他前日以女儿招我,我再三不从,连前程都黜退了。我如今反去央他为媒,莫说他定然不肯,就是他肯,我也无面去求他。”一路上以心问心,不觉到了张轨如园里。 此时王文卿因城中有事,连日未来。管园的与小喜接着,打发吃了夜饭就睡了。次日起来,写下一封书留与张轨如、王文卿作别。喜得原无行李,只叫小喜牵了马,仍旧望观音寺里来,一者辞辞静心,二来就要问他吴翰林可是吴珪。

恰好静心立在山门前,看一个小沙弥扫地,看见苏友白来,连忙迎上前作揖道:“苏相公连日少会,今日为何起得这等早?”苏友白道:“今日欲回城中去了,特来辞谢老师。”静心道:“原来如此。请到小房用了饭去。”苏友白道:“饭已用过,倒不消了。我且问你一声,那白侍郎的舅子姓吴的可就是翰林的吴珪?”静心道:“正是他。前番告假回来,如今闻得又钦诏进京去了。他若在家,也时常到这里来。”苏友白听了,心下着实不快。遂别了静心,上了马,转出村口来。欲要回京城中去,眼见得吴翰林不可求了;欲要再回张园去寻嫣素说明,他也说绝不得见了。在马上闷闷无已,信着那马一走懒一步。正是:

  圣人失意丧家狗,豪杰逃生漏网鱼。

  君子好逑求不得,道途进退费踌躇。 苏友白在马上踌躇纳闷多时,忽然想起来道:“我前日来此,原为要到句容镇上去见赛神仙,因有白小姐一事,遂在此耽搁了许久,竟忘怀了。他既知我为婚姻出门,今日婚姻有约,当此进退无门之时,何不去寻他一问?”遂勒马望西南句容镇上而来。行不上一二里,心下又想道:“前日要见赛神仙,只为婚姻没有着落。今日婚姻已明明有了白小姐,我若不得白小姐为妇。虽终身无归,亦不他求。求亲门路,嫣素已明明叫我去央吴翰林。如今只消自家谋为,何必又去问赛神仙?问了他,他说此事成得,终须也要自去求人,难道他肯替我去求?他若说此事不成,难道我就依他罢了?莫若还是老了面皮,只依嫣素之言,去央吴瑞庵为上。或者他在亲情上好肯也。”不期心下一转,遂又勒马复回旧路而行。

行不上十数里,因往返踌躇,早已日色平南。腹中觉饥,便兜住马四下一望,只见东南大路傍一村人家。欲要去买些饭吃,又不知内里可有店舍。正在徘徊之际,忽见对面一人也乘马而来,后面跟随着三四个仆从。行到面前,彼此一看,大家惊喜,却是认得的。那人便先开口道:“莲仙兄为何在此?”苏友白忙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言从兄,小弟一言难尽。”那人道:“久不见兄,时时渴想。既在此相遇,此间不是说话处,幸得寒舍不远,请到寒舍一叙。”苏友白道:“尊府却在何处?”那人用手指着路旁村中道:“即此就是。”苏友白道:“实不相瞒,小弟此时仆马皆饥。正在此商量,恰好遇见。既尊府不远,只得要相扰了。”那人大喜,遂与苏友白并马竟入村来。正是:

  郑庄千里只身行,司马邀来一座倾。

  不是才名动天下,却何到处有逢迎?

原来那个人也姓苏,双名有德,表字言从。与苏友白同姓不同宗,也是学中朋友。文字虽不大通,家道却十分富贵。年纪二十五岁,单在酒色上用心。只有一件长于人处,乃是挥金结客。因断了弦,正在城中四下里相亲回来,恰好与苏友白相遇,邀了来家。

到得门前,二人下马,迎入中堂。相见过,苏有德一面就分咐家人道:“快些先备便饭来,苏相公饿了,吃了饭慢慢用酒。”家人应诺。不一时酒饭齐至。

苏有德因问苏友白道:“数月不见,竟无处访问,不知仁兄为何却在此处?”苏友白道:“小弟自从去了前程之后,适值家叔从楚中代巡回来,停舟江上,要小弟随他进京去复命。小弟因在此无兴,遂应允了。不期行到中途,偶有所阻,未及如约。家叔不能久停去了,小弟遂留在一个敝友处住了许久。今日因有小事要回城中,不期在此与仁兄相遇。不知仁兄几时进城,有何贵干,今日才回?”苏有德道:“小弟前翻考了个三等,是瞒不得兄的。今秋乡试,没奈何只得寻条门路去观观场,虽不望中,也好掩人耳目,故进城去了这七八日,尚不妥当。怎如得吾兄大才,考了个案首,如今快快活活,只候抢元夺魁吃鹿鸣宴了,怎得知小弟的苦。” 苏友白道:“这是仁兄取笑小弟了,小弟青衿已无,元魁何有?”苏有德道:“兄离城中久,原来还不知道,前日宗师行文到学中,吾兄的前程又复了。”苏友白道:“那有此事?”苏有德道:“这是小弟亲眼见的,难道敢欺仁兄?”苏友白道:“宗师既趋奉乡贵,为何又有此美意?”苏有德道:“哪是宗师美意,我闻得原是翰林老吴之意。他起初见吾兄不从亲事,一时气怒,故作此恶。久之良心发现,岂不思辞婚有何大罪?又见仁兄默默而退,并未出一恶言与之相触,他意上过不去,故又与宗师说,方才复了。”苏友白惊喜道:“言从兄,果然如此吗?”苏有德道:“宗师书吏与学中斋夫俱是这等说,非小弟一人之言也。” 苏友白听了是真,忽然喜动颜色。此时饭已吃完,正拿着一大杯酒在手,不觉一饮而尽。苏有德见了道:“此乃吾兄小喜,到秋发了方是大喜。”苏友白道:“小弟岂以一第为得失?盖别有所喜耳。”苏有德道:“舍此更有何喜?吾不信矣。”苏友白道:“不瞒兄说,小弟不喜复前程,而喜复前程之意出之吴瑞庵耳。”苏有德道:“此是为何?”苏友白道:“小弟因有事要求老吴,正愁他前怒未解,难于见面。今见他尚有相怜之意,明日去谒他,便不难开口了,故此喜耳。”

苏友德笑道:“老兄莫非想回念来,原要求他令爱?但他今爱别有人家了。”苏友白道:“非也。”苏有德道:“不是为此,便是知他主场有分,要拜门生了。”苏友白笑道:“一发不是了。”苏有德道:“端的为何?”苏友白笑而不言。苏有德道:“小弟倒报兄喜信,兄有何喜反不对小弟说。难道小弟与兄至交,有甚么坏兄事处?或者对小弟说了,小弟还效得一臂也未可知。”

苏友白此时因心中快畅,连饮数杯,已有三分酒兴,不觉便吐露真情道:“此事正要请教仁兄,岂敢相瞒。小弟有一头亲事要求吴公作伐耳。”苏有德想了想,惊问道:“兄莫非要央他求白太玄令爱吗?”苏友白见说着了,不觉哈哈大笑道:“兄神人也!”

原来苏有德与白侍郎乡村相近,白小姐才貌之美与选婿之严,久已深知,只恨无门可入。今见苏友白从村里来,又见要求吴翰林作媒,故一语就猜着了。因留心道:“白小姐之美自不必说。但白老性拗,这头亲事也不知辞了多少人,就是吴瑞庵作代也不济事。况问得他已选了一个姓张的做西宾,此事必待内中有些消息,方才能成。”苏友白见说得投机,遂将如何遇张轨如做《新柳诗》,如何被张轨如换了,后来如何遇嫣素之事,细细都对苏有德说了。 苏有德便留了心道:“既如此,去见老吴一说就上。但只可惜老吴如今又饮诏进京去了。”苏友白道:“莫说进京,便是上天,小弟也要去寻着他。”苏有德道:“你既要进京寻他,何不就往这里过江去近些,又到城中去何用?赶早去早来,还好乡试。”苏友白道:“就去便因好。只是进京路远,前日小弟匆匆出门,行李俱无,盘缠未带,今还要到城中去设处,方好起身。”苏有德道:“兄有此美事,小弟乐不可言。盘缠行李小事,小弟尽可设处,何必又住城中耽阁日月!”苏友白大喜道:“若得吾兄相贷,小弟即此北行,又到城中何用。只是吾兄高谊何以图报?”苏有德道:“朋友通财,古今稍有侠气者皆然。兄何小视于弟?今且与吾兄痛饮快谈一夕,明日当送兄行也。”苏友白道:“良友谈心,小弟亦不能遽别,只得要借榻于陈蕃了。”

二人一问一答,欢然而饮。苏友白又将《新柳诗》并《红梨曲》写了与苏有德看。苏有德看了,大加称赞,直饮得痛醉方散,就留苏友白在书房中宿。只因这一宿,有分教:李代桃僵,鹊争鸠夺。正是:

  雄狐绥绥,雎鸠关关。

  同一杯酒,各自为欢。

二人不知如何分别,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有腾那背地求人"

诗曰:

  好花漫道护深深,景物撩人太不禁。

  娇蕊才经风雨妒,幽香又被蝶蜂侵。

  纵无游子相将折,争奈诗人挑达吟。

  细与东君吊今古,几枝绝不露春心。

话说苏有德探知苏友白与白小姐婚姻有约,便心怀不良,要于中取事。

到次日,二人起来吃了早饭,苏有德就叫家人搬出行李来,又取出白银二十两与苏友白道:“些须盘缠兄可收拾了。只要速去速来,不可耽阁。白公性傲,恐有他图,虽小姐亦不能自主。”苏友白深深致谢道:“承兄相助,又蒙大教,感激不尽。小弟到京只求得吴公一封书,就星夜回来了。倘侥倖成全,皆仁兄之赐也。”说罢,就叫小喜收拾行李起身。苏有德又叫一个得力家人,分咐道:“苏相公此间乡村这路不熟,你可送他到江口,看苏相公渡了江,方可回来。”家人领命,苏友白作谢了,竟自欣欣上马进京不题。

原来吴翰林奉诏还京,择了吉日起行,不期刚出城,官府相饯辛苦,不觉感冒些风寒,忽然大病起来,只得依旧回家医治。病了月余,方有起色。苏有德在城中回来,知此消息。恐苏友白进城问知,竟自去求他,便不好做手脚,故三言两语拼着二十两银子,就撺掇苏友白进京去走空头路,好让他独自行事。正是:

奸人一笑一奸生,哄弄愚生若戏婴。

却说苏有德打发了苏友白北行,满心欢喜道:“我正思量白小姐,千思百虑再无计策,不想今日有这等的好机会送将来,可谓天从人愿。”遂打点了一副厚礼,竟进城来去拜吴翰林。

到了门前,叫家人寻见管门的,先就是五钱一个纸包递过去,然后将名帖礼帖与他,说道:“我家苏相公要求见老爷,烦你通报一声。”管门的道:“我家老爷病才好,尚未曾见客,只怕不便相见。”家人道:“老爷见与不见听凭,只烦大叔通报一声就是了。”管门的因捏着个封儿,又看见是送礼的,遂不推辞,因说道:“请相公里面厅上少坐,等我进去通报。”家人得了口语,就请苏有德换了头巾蓝衫竟进厅来,遂将礼物摆在阶下。管门人拿了两个帖子竟进后厅来。

此时吴翰林新病初起,正在后园楼上静养身体,待好了还要进京。忽见传进两个帖子来,先将名帖一看,只见上写着:“沐恩门生苏有德顿首再拜。”再将礼帖一看,却是绸缎、台盏、牙笏、补服等物,约有百金。心内思量道:“此生素不相识,今日忽送此厚礼,必有一故。”因叫进管门人分咐道:“你去对那苏相公说,老爷新病初起,行礼不便,故未见客。苏相公枉顾,必有所教,若没甚要紧,容改日相见吧;倘有急务,不妨口传进来。厚礼概不敢领,并原帖缴还。”

管门人领命出来,细细对苏有德说知。苏有德道:“既如此,就烦管家秉上老爷,门生此来盖为舍弟苏友白的亲事,其中委曲甚多,必得面陈方尽。今日老爷既不便见客,自当改日再来,些须薄礼定要收的。再烦管事代禀一声。”管门人又进来禀知。吴翰林听说苏友白亲事,便道:“你再去问,苏友白可就是前日李学院考案首的?”管门人出来问了,又回复道:“正是他。”吴翰林道:“既为此,可请苏相公到后园来相见。”

管门的忙出来道:“老爷叫请相公后园相见。”遂引苏有德出了大门,转到后园,进厅里来坐下。不一时,吴翰林扶了一个童子出来。苏有德看见,忙移一张交椅在上面,说道:“老恩师请台坐,客门生拜见。”吴翰林道:“贱体抱恙,不耐烦劳。若以俗礼相扬,反非见爱,只长揖为妙。”苏有德道:“老恩师台命,不敢有违,只是不恭有罪。”因而一揖。吴翰林又叫苏有德换了大衣,方才相让坐下。

茶罢,吴翰林就问道:“适才所说讳友白的这位原来就是令弟?”苏有德道:“虽非同胞,实族弟也。少年狂妄,不谙世务,向蒙老恩师再三垂青,而反开罪门下。后宗师见斥,实乃自作之孽,而老恩师不加谴督,反怜而卵翼之,真使人负恩感恩,惭愧无地。每欲泥首阶前,因无颜面,故今门生今日代为荆请。”

吴翰林道:“向因一时瓜葛之私,愿附贤豪,不意令弟少年高才大志,壁立不回,愈觉可敬可爱,返而思之,实老夫之愆,令弟何罪?但不知今日何得复言及亲事二字?”苏有德道:“舍弟一时愚昧,自绝于天。久之自悔自悟,始知师台之恩天高地厚,每欲再托根于门墙下。近闻令爱小姐已谐凤卜,其道无由。今不得已而思其次,访知令亲白司空老先生有一位令甥女,年貌到也相称,妄意倘得附乔,犹不失为师门桃李。然门楣有天渊之隔,此自是贫儒痴想,但素沐老恩师格外怜才,故不惜腆颜有请。不识老恩师尚可略其前辜则加之培植否?” 吴翰林欣然道:“原来为此。实不瞒兄说,向日所议非小女,原是舍甥女。”苏有德惊问道:“为何却原是令甥女?”吴翰林道:“舍甥女乃白舍亲最所钟爱。前因奉使虏庭,虑有不测,深以甥女托弟代为择婿。小弟偶见令弟才貌与舍甥女可作佳偶,所以苦苦相攀,盖欲不负舍亲之托也。若是小女葑菲之陋,安敢妄扳君子?今令弟既翻然而俯就,又承贤契见教,况舍甥女犹然待字,老夫自当仍执斧柯,撮合良偶,方知前言为不谬耳。”

苏有德道:“原来恩师前日之议不独怜才,更有此义举。门生辈梦梦不知,殊为可笑。今日得蒙老恩师始终覆庇,曲赐成全,真可谓生死肉骨。舍弟异日虽犬马街结,亦不能报高厚于万一矣。”因复将礼送上,深深打一恭道:“些须薄物,聊展鄙枕。若是师台峻拒,便是弃门生于门墙之外了。万望叱存,足征收录。”吴翰林道:“厚礼本不当收,既贤契过于用情,只得愧领一二。”因点了四色。苏有德再三恳求,吴翰林决意不受。 又用了一道茶,苏有德就起身说道:“门生在此混扰,有妨老师静养。今且告退,容改日再来拜求台翰。”吴翰林道:“本当留此一话,贤契又以贱体见谅。既如此,改日奉屈一叙吧。”遂相送而去。吴翰林信以为然,以为不负以前一翻好意,心下深喜不题。

却说苏有德回到下处,心下暗暗称快道:“此事十分顺溜。只消再骗得一封书到手,便大事定矣。”过了数日,忽见吴翰林差人拿了两个请帖来请道:“家老爷请两位苏相公午刻小园一叙。”苏有德忙应道:“老爷盛意,不敢不来,但是舍弟在乡间习静,路远恐不能来。”差人去了。到得午后,竟自来赴席。

吴翰林接着,相见过,因问道:“令弟得会一会更妙。”苏有德道:“舍弟自从开罪后,就避迹乡间肄业。今虽蒙老师宽恕,尚抱槐未敢入城以会亲友。倘得过惠联姻,则趋侍之日正长。”吴翰林道:“志意举动往往过人,可敬可敬。”遂摆上酒来,二人对饮,酒中说些闲话。直吃到傍晚,苏有德告止。

吴翰林因取出一封书来递与苏有德,道:“学生本该陪兄亲往,奈朝廷钦命甚严,明后日即要就道,故以此代之。舍亲见了,万无不从之理。俟吉期日,再当遣人奉贺。”苏有德道:“委曲玉成,老师之恩不可言喻。此去一获佳音,即当率舍弟踵门叩首。”遂领了书,再三致谢而出。吴翰林隔了数日身体强健,果进京去了不题。

却说苏有德得了这封书,遂连夜出城回到家中,悄悄将吴翰林书信拆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眷小弟吴珪顿首致书于太翁姊丈台座前。弟自别后,遂马首北向,不意出城时酬应太烦,致于感冒,一病见危。感蒙使垂顾,足征骨肉至意。今幸粗安,即欲赴京。兹有言者,向为甥女姻事曾觅一苏生者,诚风流佳婿也。弟注意久之,再三媒说,奈彼坚执不从,弟深怪之。前与姊丈面言者即此生也。今忽自悔,反来恳求。弟喜快不胜,因是重执斧柯,献之东床,幸姊丈留神鉴选。如果弟言不谬,引之入幕,则凤台佳偶,星户良人,大可慰晚年儿女之乐矣。弟行色匆匆,不能多及,乞为原谅不宣。

苏有德看了又看,见上面止写“苏生”,并未写出苏友白名字来,遂满心欢喜道:“我初意只打算顶了苏友白名去,却也无妨了。况吴翰林又进京去了,谁人对会?倘得侥倖事成,后来知道便不怕他退了。”算计已定,遂将原书照旧封好。又备了一份重礼,择了一个好日子,自家打扮得齐齐整整,叫了许多家人跟随,兴兴头头竟往锦石村来。

苏有德要做出娇客模样,来到白侍郎门前便下了马,借一个人家坐下,叫一个家人先将吴翰林的书并一个名帖送过来,交与白侍郎管门的董老官。董老官见是吴舅老爷的书,不敢怠慢,即时传进。

此时白侍郎正在梦草轩与张轨如亲谈。你道张轨如行藏被苏友白对嫣素说破,小姐自不能容,为何还在此处?原来白公留杨巡抚大后园住时,大家要即景题诗,不期事有凑巧,苏友白先与张轨如往来时在园中游玩,苏友白兴高,往往即景留题,今日无心中都为张轨如盗窃用之。白公那里得知许多委曲,每见一诗必加赞羡,送与小姐玩赏。小姐见苏友白去后张轨如诗思更佳,心下狐疑,遂不敢轻易向白公开口,故张轨如犹得高据西席,洋洋得意。

这日白公与张轨如闲谈,忽门上送上吴老爷书来。白公拆开一看,察知来意,心下又惊又喜,不好对张轨如说,遂将来书袖了。再接过名帖一看,只见上写着:“门下眷晚孕生苏有德顿首拜”。白公迭起对张轨如道:“吴舍亲荐一个门生在此,只得去见他一见。”张轨如道:“这个自然。”遂辞出后园去了。

白公出到前厅,就叫人请苏相公相见。苏有德见请,才穿了衣巾,步行进来。白公在厅上向下将苏有德人品一看,只见:

衣冠鲜楚,举止高昂。骨丰皮厚,一身乏秀韵之姿,似财主而非才人;面白鼻红,满脸横酒肉之气,类富翁而难赋客。金装玉裹,请看衣衫前拥后随,止堪皮相。

苏有德进得厅来,就呈上礼帖,要衣白公拜公。白公再三不肯,因自是便服,定要苏有德换过大衣,方才见礼。礼毕,逊坐。坐定,先是白公说道:“吴舍亲久称贤契高才,学生多时想慕。今接芝宇,颇慰老怀。”苏有德忙打一恭道:“晚学生后进未学,陋质末才,过蒙吴老师垂青拔识,谬荐进于老恩台泰山北斗之下,仰企俯思,不胜惶悚。”白公道:“老夫衰迈之人,睹兄青年珠玉,可谓有缘。”因问:“高居何处?椿萱定然并茂?”苏有德道:“不幸先严见背,止寡母在堂。寒舍去此仅十七八里,地名马春。”白公道:“原来咫尺,老夫不能物色,深负水清之鉴矣。”说罢,左右送上茶来。 茶罢,苏有德就起身告辞。白公道:“多承远顾,本当小饮,但初得识荆,未敢草草相亵,容择吉再当奉屈。”苏有德道:“蒙登龙已出望外,何敢复有所叨。”遂一恭辞出。白公直送出大门外,再三郑重而别。家人将礼物呈上,白公点了六色,余者退出。苏有德见白公相待甚殷,以为事有可图,满心欢喜不题。

却说白公退入后堂,小姐接着,忙问道:“今日是何客来拜?”白公道:“今日不是他客,就是你母舅有书荐来求亲的苏生。”就将吴翰林的书递与小姐。 小姐接了一看,看见“苏生”,满心认为是苏友白,又见吴翰林前日为他选的即是苏友白,愈觉不胜之喜,转故意问道:“此生叫甚名字?其人果知母舅之言否?”白公道:“此生叫做苏有德。前日你母舅曾面对我说他考案首,有才情,人物风流,今日书中又如此赞扬。今日我见其人骨相到也富厚,言谈到也爽利,若说十分风流则未必矣。”

小姐听见叫苏有德,只因心下有个苏友白,就误认是他,万万不疑。白公虽说未必风流,小姐转不深信道:“母舅为孩儿选择此生非一朝一夕,或亦有所取也,为何又与爹爹所取不同?”白公道:“我今乍见,或者不能尽其底里,改日少不得请他一叙,再细细察看。但只是已有一个张郎在此,却如何区处?”小姐道:“不必有意偏向,爹爹只以才貌为去取可也。”白公道:“苏生虽非冠玉之美,较之张郎似为差胜;若论其才,张郎数诗吾所深服。苏生只据母舅言之,我尚未一试,实是主张不定。” 小姐心下暗想道:“苏生与张郎好丑,相去何止天渊!爹爹数称识人,今日为何这等糊涂?想是一时眼花。只叫他二人一会,自分玉石矣。”因说道:“泾渭自分,黑白难掩。爹爹若迟疑不决,何不聚二生于一堂,命题考试?不独谁妍谁媸可以立辨,异日去去取取,彼亦无怨也。”白公道:“此言甚是有理。我明日请苏生就请张郎相陪,临时寻一难题目考他,再定个优劣便了。”正是:

  风雨相兼至,燕莺杂沓来。

  若非春有主,几误落苍苔。

按下白公与小姐商量不题。却说张轨如与白公家人最熟,这日苏有德来求亲之事,到次日早有人报与张轨如。

张轨如闻知大惊,间道:“此人是谁?”报他的道:“此人是金陵学里秀才,叫做苏有德。”张轨如听了,不知音同字不同,却也认做苏友白,心下道:“这小畜生,我说他为何就不别我而去,原来是去央吴翰林书来做媒,要夺我已成之事。况我在此,虽为姻事,名色却只是个西宾,他到公公正正来求亲。考又考他不过,人物又比他不上,况我的《新柳诗》、《红梨曲》又是他做的,倘白公一时对会出来,反许了他,我许多心力岂不枉费了?必设一计驱逐了他,方遂我心。”想了一回,忽然想起道:“小苏曾对我说,吴翰林有个女儿招他他不肯、吴翰林甚是怪他。为何转又央他来说亲?此中尚有些古怪。”

正踌躇间,忽见管门的董荣拿了个请帖来,说道:“老爷请相公明日同金陵来的苏相公叙叙。”张轨如道:“小老来的好,我正要问你,昨日那苏相公来见老爷为着何事?”董荣道:“是我家吴舅老爷荐他来求小姐亲事的。”张轨如道:“你们舅老爷说他有甚好处就荐他来?”董荣道:“这话说起来甚长。我家老书在北京时,我家小姐曾在舅老爷家住了些时。那时舅老爷见这苏相公考了个案首,又见他在那里题得诗好,就要将我家小姐招他。只因这苏相公不肯,就阁起了。近日不知为甚,这苏相公又肯了,故此舅老爷才写书荐他来。” 张轨如冷笑道:“这等说起来,你家老爷与小姐一向要选才子都是虚名,只消央个大分上便好了。”董荣道:“张相公如何这等说!老爷因这苏相公有真才才选他,为何却是虚名?”张轨如道:“小老为何这等眼钝?这人你曾见过,就是前日同我来送《新柳诗》,你老爷与小姐看了不中意笑的。”董荣道:“哪里是他?我还记得那日同张相公来的是个俊俏后生,这位苏相公虽也年纪不多,却是敦敦笃笃的一个人,哪里是他?”张轨如惊讶道:“既不是他,为何也叫苏有白?”董荣道:“名帖上是苏有德。”张轨如道:“是那两上字?”董荣道:“有是有无之‘有’,德是德行之‘德’。”张轨如听了又惊又喜,道:“这又奇了,如何又有一个人?”董荣道:“相公明日会议,便知端的。相公请收了贴子,我还要去请苏相公哩。”说罢,便放下帖子去了。 张轨如暗想道:“既不是苏友白,我的脚跟便立定了。记得吴翰林要招女婿与考案首的的,小苏明明说是他的事,为何此人又讨得书来?莫非亦有盗窃之弊?明日相见时,我慢慢观他动静,敲打他几句。倘若有假,便自五脚不稳了。”心下方才欢喜不题。

却说董荣拿了一个请帖,直到马春苏家来下。苏有德接了请帖,就留董荣酒饭,因问道:“明日还有何客?”董荣道:“别无他客,止有本府馆中张相公奉陪。”苏有德知是张轨如,便不问了。董荣吃完酒饭,作谢过,说道:“苏相公明日千万早些来。路远,免得小人又来。苏有德道:“不敢再劳,我自早来就是了。”董荣去了。苏有德自踌躇欢喜道:“我的事,张轨如就是神仙也不知道:他的事,谁知都在我腹中。他若有不逊处,我便将他底里揭出,叫他置身无地。”只因这一算,有分教:欲钻无地,掬尽西江。正是:

  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

  鹬蚌两相争,原是渔人利。

不知二人明日相见更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没奈何当场出丑"

诗曰:

  秦镜休夸照胆寒,奸雄依旧把天瞒。

  若凭耳目论三至,稍失精神疑一团。

  有意指划终隔壁,无心托出始和盘。

  圣贤久立知人法,视以观由察所安。

话说白公到次日叫人备酒伺候,到得近午,就来邀张轨如到梦草轩来闲话。张轨如因问道:“前日令亲吴老先生荐这位苏兄来,不知吴老先生与他还是旧相知却是新相识?”白公道:“不是什么旧相知。只因在灵容寺看梅,见此兄壁间题咏清新,故尔留意;又见学院李学台取代案首,因此欲与小女为媒。不想此生一时任性不从,舍亲恼了,因对李学台说,我也不在心,一向丢开了。不知近日何故,昨日舍亲书来说他又肯了,故重复荐来。我昨日见他,一时未睹其长,心下甚是狐疑。但是舍亲书来,不好慢他,故今日邀他一叙。少刻席间借兄大才,或诗或词邀他唱和,倘无真才,便可借此以复舍亲。”

张轨如道:“原来如此。老先生法眼一见自知,何企更考。但不知令亲书中曾写出这苏兄名字吗?”白公道:“书中只以‘苏生’称之,并未写出名字。昨见他名帖,方知叫做苏有德。”张轨如笑一笑,就不言语了。白公道:“先生为何含笑,莫非有所闻吗?”张轨如又笑一笑道:“有所闻无所闻,老先生亦不必问,晚生亦不敢言。老先生高明,只留神观之便了。”白公道:“既忝相知,何不明明见教?欲言不言,是见外了。”张轨如便正色道:“晚生岂敢!晚生虽有所闻,亦未必的。不言恐有误大事,欲言又恐近于献谗,所以逡巡未敢耳。”白公道:“是非自有公论,何谗之有?万望见教。”

张轨如道:“老先生既再三垂问,晚生只得说了。晚生闻得令亲所选之苏,又是一苏,非此人也。”白公道:“我回想前日舍亲对我说他的名字依稀正是‘有德’二字,为何又是一苏?”张轨如道:“音虽相近,而字实差讹。令亲所取者乃苏友白,非苏有德了。”白公惊讶道:“原来是二人,但舍亲又进京去了,何以辨之?”张轨如道:“此不难辨,老先生只消叫人去查前日学院考的案首是苏友白还是苏有德就明白了。”白公道:“此言有理。”随分咐一个家人去查。

正说不了,忽报苏相公来了。白公叫请进来。先是张轨如相见过,然后白公见礼。礼毕,分宾主而坐,左边是苏有德,右边是张轨如,白公自在下面近右相陪。

各叙了寒温,白公因说道:“老夫素性爱才,前者浪游帝都,留心访求,并未一遇,何幸今日斗室之中得接二贤。”苏有德道:“若论张兄才美,诚有如老师台谕。至于门生盗窃他长,饰人耳目,不独气折大巫,即与张兄并立门墙,未免惭形秽于珠玉之前矣。”张轨如道:“晚生下士,蒙老先生怜才心切,欲自愧作,故得冒充名流,作千金马骨。怎如苏兄真正冠军逸群,足附老先生伯乐之愿。”白公道:“二兄才美,一如云间陆士龙,一如日下司鸣鹤,可称劲敌。假令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老夫左顾右盼,不胜敬畏。”

大家扳谈了一会儿,左右报酒席完备。白公就逊席,依旧是苏有德在左,张轨如坐右,白公下陪。

酒过数巡,白公因说道:“前日李学台在京时,众人都推他才望,故点了南直学院。今能于案中摸索苏兄,则其望不虚矣。”苏有德道:“唯门生以鱼目混珠,有辱宗师藻鉴。至于赏拔群英,真可谓贾胡之识也。”张轨如道:“苏兄一时名士,宗师千秋玄赏,如此遇合,方今文章价重。但近来世风日降,有一真者,遂有一影附者,如魑魅魍魍,公然放肆于青天白日之下,甚可耻也。”苏有德见张轨如出语有心,知是诮己,因答道:“此犹有目者所可辨。最可耻者,一种小人窥他人之篇章而作己有,竟肆谒公卿,令具目者一时不识其奸,真可笑也。”白公道:“此等从来所有,但只惑一时,岂能耐久?”大家谈论是非,互相讥刺,白公但听在心里。

饮过多时,左右禀要换席。白公遂邀二人到梦草轩散步。大家净了手,张轨如就往后园去更衣了。唯白公陪着苏有德,就在轩子中更了衣,闲玩那阶前的花卉并四壁图书。原来张轨如的《新柳诗》并《红梨曲》也写帖在壁上。

苏有德看到此处,白公便指着说道:“此即张兄之作,老夫所深爱。仁兄试观之,以为何如?”苏有德忙近前看了一遍,见与苏友白写的是一样,就微笑了笑,冷冷的说道:“果然好诗。”白公见苏有德合吐有意,因问道:“老夫是这等请教,非有成心。吾兄高识,倘有不佳处不妨指示。”苏有德连忙打一恭道:“门生岂敢。此诗清新俊逸,无以加矣,更有何说?但只是……”苏有德说到此就不言语了。白公道:“既蒙不教,有何隐情不妨直示。”

苏有德道:“亦无甚隐,但只是此二作门生曾见来。”白公道:“兄于何处见来?”苏有德道:“曾于一敝友处见来。敝友言,今春二月曾以前二诗进谒老师,未蒙老师收录,敝友自恨才微,怅怏而归。门生亦为之惋惜。不意乃辱老师珍赏如此。不知为何张兄之作一字不差,这也奇怪。”白公听了惊讶道:“二月中从不见更有谁来。”苏有德道:“只怕就是与张兄同一时来的。老师只消在门薄上一查便知道了。”白公道:“贵友为谁?”苏有德尚未来及答,而张轨如更衣适至,彼此就不言语了。

白公就邀入席。大家又饮了一会儿,白公因说道:“今日之饮,虽肴核不备主人未贤,然二兄江南名士一时并集,实称良会,安可虚度?老夫欲拈一题,引二兄珠玉。二兄幸勿败兴。”张苏二人正彼此忌妒,两相讥诮,忽见白公要做诗,二人都呆了。张轨如道:“老先生台教晚生当领,不知苏兄有兴否?”苏有德道:“既在老恩师门墙,虽然荒陋,自应就正。但今日叨饮过多,枯肠酣酩,恐不能奉教。”张轨如道:“正是这等,晚生一发酒多了。”

白公道:“一酒百篇,青莲佳话。二兄高才,何让焉。”就叫左右取过文房四宝,各授一副。白公随写出一题是《赋得今夕何夕》,因说得:“题虽是老夫出了,韵脚听凭二兄自拈。候二兄诗成,老夫再步韵奉和。若老夫自用韵,恐疑为宿构了。二兄以为何如?”

苏张二人道:“老师天才,岂可与晚辈较量?”口虽如此说,然一时神情顿减,在座跛躇不宁。做又做不出,又难回不做,只是左右支吾:苏有德大半推醉,张轨如假作沉思。白公见二人光景不妙,便起身说道:“老夫暂便,恐乱二兄诗思。”遂走入轩后去了。正是:

  假虽终日卖,到底有疑猜;

  请看当场者,应须做出来。

此时日已西斜,张苏二人面面偷觑,无计可施,二人又不好商议。苏有德混了一会儿,便起身下阶,倚着栏杆假作呕吐之状。张轨如就推腹痛,往后园出恭去了,半晌方来。白公在轩后窥见二人如此形状,心上又气又恼又好笑,却又不好十分羞辱他们,只得转勉强出来周旋,叫左右看热酒,请二位相公入席。

张苏二人见白公出来,只得依旧就座。白公问道:“二兄佳作曾完否?”张轨如便使乖,不说做不出,就信口先应道。“晚生前半已完,因一时腹痛,止有结句未完。”苏有德见张轨如使乖,也就应声答道:“晚生虽勉强完篇,然醉后潦草,尚欠推敲,不敢呈览。”白公道:“二兄既已脱稿,便不虚今夕了。老夫亦恐仓卒中不能酬和,倒是明日领教吧。且看热酒来痛饮,以尽余叙。” 二人见说明日完诗,便胆大了。苏有德道:“晚生做诗句可勉强,若要再饮实是不能。”张轨如道:“雄饮苦吟,晚生平日不敢多让,以白先生所知。今日为贱腹作楚,情兴顿减,不能代作半主奉陪苏兄。奈何,奈何。”白公道:“草酌本不当苦劝,然天色尚早,亦须少尽主人之意。”二人若论饮酒,尚去得两壶,只因推醉了半日,不好十分放量,又饮得几杯,见天色渐昏,苏有德便立辞起身。白公假意留留,也就起身相送。先送了苏有德出门,又别了张轨如回书房,然后退入后厅来。正是:

  认真似酒浓,识破如水淡;

  有才便可怜,无才便可慢。

却说白公入后厅,小姐接住。白公就说道:“我儿,我今日看张苏二人行径俱大有可疑,几乎被他瞒过。”小姐暗惊道:“张郎因可疑,苏生更有可疑?”因问道:“爹爹何以见得?”白公道:“我记得你母舅对我说,苏生曾考案首。今日张郎说考案首的是苏友白,不是他。”小姐道:“此生爹爹昨日说他正是苏友白。”白公道:“他叫苏有德,音虽相近,其实不是,此一可疑也。及我指张郎《新柳诗》及《红梨曲》与苏有德看,他又说此是他一好友所作,非张郎之句,此不又一可疑。到后来我出一题,要他二人做诗,他二人推醇装病,备极丑态,半日不成一字。以此看来,二人俱有盗袭顶冒之弊。”小姐听见不是苏友白,就呆了半半晌道:“我已差人学里去查,明日便知端的。”父女二人又闲谈一会儿,方各自去睡。 到次日,白公起来梳洗毕,即出穿堂坐下,叫董荣进来,问道:“前二月内,曾有一相公送《新柳诗》来,你怎么不传进来我看?”董荣道:“小的管门,但有书诗诗文即时送进,如何敢有遗失?”白公道:“是与张相公一时同来的。”董荣此事原有弊病,今日忽然问及,未免吃惊,便觉辞色慌张,因回说道:“是张相公来时有一位相公同来,彼时两首诗俱送进与老爷看的。”白公道:“那一位相公姓甚么?”董荣道:“过去的事,小的一时想不起来。”白公道:“可取二月门簿来看。”董荣见叫取门簿,慌忙就走。

白公见他情状慌张,便叫转董荣来道:“你不要去。”又另叫一个家人到他门房中去取。那一个家人随即到门房中,将许多门簿俱一抱拿了来,递与白公看。白公只拣出二月的来看,董荣就连忙将余下的接了去。白公揭开查看,只见同张轨如一时同来的正叫做苏友白,因细细回想道:“是有一个姓苏的。我还隐隐记得他的诗甚是可笑,为何却又是个名士?大有可疑。”因又问董荣道:“凡是上门簿的,都注某处人,此苏友白下面为何不注?”董荣道:“想是个过路客,老爷不曾接见回拜,故此就失注了。”白公道:“就是过客,也该注明。”董荣道:“或者注在名帖上。”白公道:“可取名帖来看。”董荣道:“这名帖没甚要紧,恐怕日久遗失了,容小的慢慢寻看。” 白公见董荣抱着余下的门簿内中也有许多名帖乱夹在中间,就叫取上来看。董荣道:“这内中都是新名帖,旧时的不在。”白公见他慌张不肯拿上来,一发要看。董荣拗不过,只得送上来。原来董荣是一个酒头,不细心防范,旧时二首诗就夹在旧门簿中,一时事过就忘记了。今日忽然查起,又收不及,故此着忙。白公看见有些异样,故留心只管将门簿翻来翻去。也是合当事败,恰恰翻出二诗,原封不动。一封写着:张五车呈览”,一封写着:“苏友白呈览”。白公拆开一看,苏友白的恰是张轨如来献的,张轨如的恰是旧时可笑的。

白公不觉大怒,看了董荣道:“这是何说?”董荣见寻出二诗,便吓呆了,忙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白公怒骂道:“原来都是你老奴作弊更换,几乎误我大事!”董荣道:“小的焉敢更换?都是张相公更换了,叫小的行的。小的不合听信他,小的该死了。”白公大怒,叫左右将董荣重重责了二十板,革出,另换一个管门。正是:

  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

白公才责了董荣,昨日差去打探案首的家人回来了,就回复白公道:“小人到学中去查,案首是苏友白,不是苏有德。苏有德考在三等第六十四名,没有科举。”白公道:“查得的确吗?”家人道:“学中考案,怎么不的?”白公听了连忙进来与小姐将两项事一一说了,就将前诗递与小姐,因说道:“天地间有这等奸人,有这等奇事!若不是我留心细察,我儿你的终身大事岂不误了?”小姐道:“世情如此,真可畏人,愈见守身待字之难,十年不字不易,所以称贞,良有以也。”

白公道:“苏张两畜生盗袭顶冒,小人无耻,今日败露,固不足论。如今看起来,考案首的也是苏友白,你母舅荐赏的也是苏友白,做这两首《新柳诗》的也是苏友白,这苏友白明明是个少年风流才子无疑矣。转遭疏失,今不知飘零何处,大可恨耳。”小姐道:“这苏友白既有这等才情,料不沦落;况曾来和过《新柳诗》,自能物色踪迹。虽未蒙刮目,然才人有心,或去亦不远,若知他二人奸谋败露,定当重来,转是张苏二奸人狡猾异常,须当善遣。”白公道:“这容易。苏有德原无许可,张轨如自是西宾,只消淡淡谢绝便了。”小姐道:“如此方妙。若见于颜色,恐转添物议。”白公道:“这我知道,不消你虑。只是我还记得你母舅曾对我说,因亲事不成,将苏生前程黜退,不知近曾复也不曾复得,岂不误了此生?我如今须差一人去打听明白,一者好为他周旋,二者就知此生下落。”小姐道:“爹爹所见最是。”

白人随差一个能事家人到金陵去打听。那家人去了三四日,即来回复道:“小人打听,苏相公前程原是吴舅老爷与学院说复了。只是这苏相公自从没前程之后,即有他一个作官的叔子接他进京去了,至今竟不曾回来。又有人说这几个月并不知去向,就是他叔子要接他进京,也不曾寻得着。小人到他家中去问,也是这般说。只此便是实信。”白公想了想,因对小姐说道:“他的前程既然复了,到乡试之期自然回来,不必虑也。”正是: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一着不到,满盘从起。

白公过了数日,备了一副礼,答还苏有德。明知吴翰林不在家,原写了一封回书,道不允亲之事。苏有德见事机败露,自觉羞惭,不敢再来缠扰。张轨如有人报知董荣之事,也知安身不得,因与王文卿商议,只说乡试近,要进京习静,转先来辞。白公顺水推舟,也就不留。张苏二人虽然推出,然未免费了许多周折。白公心下暗气暗恼,不觉染成一病,卧床不起。小姐惊慌无措,只得请医服药,向卜求神,百般调理。小姐衣不解带,昼夜啼泣。如此月余,方才痊可。正是:

  只缘儿女累,染出病守身。

  若无儿女孝,谁救病中亲?

  尽得孝与累,方成父子恩。

按下白公在家抱恙不题。且说苏友白自别了苏有德渡江而北,一心只想要见吴翰林,便不觉劳苦,终日赶行。一日来到山东地方,叫做邹县。见天色将晚,就寻一个客店住了。到次日早起,小喜收拾行李,在床头间翻出一个白布搭布,内中沉沉有物。小喜连忙拿出与苏友白看了,连忙照旧包好。心中想一想,对小喜说道:“此银必是前夜客人匆忙失落的。论起理来,我该在此候他来寻,交还与他,方是丈夫行事;只是我去心如箭,一刻不容少留,却如何区处?莫若交与店主人家,待他付还吧。”小喜道:“相公差了,如今世情能有几个好人?我们去了,倘店主人不还,哪里对会,却不辜负了相公一段好意?既要行此阴骘事,还是略等半日为妙。”苏有白道:“你也说得是,只是误顾我的行期,这也没法了。”

梳洗毕,吃完饭,店主人就要备马。苏友白道:“且慢,我还要等一人,午后方去。”店主人道:“既要等人,率性明日去吧。”苏友白虽然住下,心是急的,在店房中走进走出。 只到日午吃过午饭,方见一个人青衣大帽,似公差模样,骑着一匹马飞也似跑来,到了店门前下了马,慌慌张张就叫:“店主人何在?”店主人见了连忙迎住道:“差爷昨日过去的,为何今日复转来?”那公差道:“不好了!大家不得干净。我是按院承差,前奉按院老爷批文,到邹县吊取了一百二十两官银去修义冢。昨日因匆匆赶路,遗失在你家店里,倘有差池,大家活不成。”店主人听见,吓得呆了,说道:“这是哪里说起!我们客店中,客人来千去万,你自不小心,与我何干?”承差道:“且不与你讲口,且去寻寻看看。”

二人慌忙走入房中,将床上翻来复去颠倒搜寻,哪里得有。承差见没了,着了急,就一把扭住店主人道:“在你店里不见的,是你的干系。你赔我来!”店主人道:“你来时又不曾有银子,去时又不曾交银子与我,我见你银子是红的是白的?你空身来空身去,如何屈天屈地冤我?”那承差道:“我是县里支来的四大封银子,每封三十两,共一百二十两,将一个白布搭包盛着,带在腰里,前夜解下放在床头草荐底下。现有牌票在此,终不然赖你不成?”就在袖子孔取出一张朱笔票来,递与店主人看道:“这难道是假的?你不肯赔我,少不得要与你到县里去讲。”扭着店主人往外就走。店主人着了急,大叫道:“冤屈,冤屈!”

苏友白见光景是真,忙走上前止住道:“快放了手,你二人不消着急。这银子是我拣得在此。”就叫小喜取出,交与那承差。那承差与店主人见有了银子,喜出望外,连忙下礼谢道:“难道这位相公好心。若遇到另一个拿去,我二人性命难保。”苏友白道:“原是官银,何消谢得。你可查收明白,我就要起身。”承差道:“受相公大恩,何以图报?求相公少留半刻,容小人备一味请相公坐坐,聊尽恭敬之心。”苏友白道:“我有急事进京,只为拣了银子,没奈何在此等你。既还了你,我即刻要行,断没工夫领情。”店主人道:“请相公吃酒,相公自不稀罕。但只是今日日已斜西,前途巴不到了;况此一路甚不好走,必须明日早行,方才放心。”苏有白道:“我书生家,不过随身行李,无甚财物,怕他怎么!”店主人道:“虽无财帛,也防着惊。” 苏友白执意要行。店主人拗不过,只得将行李备在马上。苏友白叫小喜算还饭账,随即出门。那承差与店主人千恩万谢送苏友白上马而去。正是:

  遗金拾得还原主,有美空寻问路人。

  莫道少年不解事,从来财与色相亲。

承差得了原银自去干办不题。却说苏友白上了马往北进发,行不上十数里,忽一阵风起,天就变了。四野黑云,似有雨意。苏友白见了心下着忙,要寻一家。两边一望,尽是柳林旷野,绝无村落人烟。正勒马踌躇,忽乱草丛中跳出一条大汉,手持木棍,也不做事,照苏友白劈头打来。苏友白吓得魂飞天外,叫一声:“不好了!”坐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那大汉得了空,便不来寻人,竟跨上马,兜马屁股三两棍。那马负痛,便飞也似往柳林中跑将去了。小喜在后急急赶上,来扶起苏友白时,那大汉连马连行李也不知跑到那里去了。苏友白爬将起来,幸不曾跌坏,却是行李马匹俱无。二人面面相觑,只叫得苦。正是:

  已备穷途苦,仍罗盗贼灾。

  方知时未遇,不幸一人来。

苏友白此时进退两难,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