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梨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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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苏秀才穷途卖赋"

诗曰:

  漫道文章不疗饥,挥毫也有卖钱时

  黄金滕阁偿文价,白壁长门作酒资

  儒士生涯无垄断,书生货殖有毛锥

  更怜闺艳千秋意,死向才人一首诗。

却说苏友白旷野被劫,马匹行李俱无,只剩得主仆两个空身,一时间天色又昏暗起来,因与小喜商量道:“前去路远,一时难到。就是赶到,我两个空身人又无盘缠,谁家肯留。莫若回到旧主人家,再作区处。”小喜道:“事出无奈,只得如此。”遂扶了苏友白一步步竟回旧路而来。

苏友白去时情兴匆匆,回来时没精没神,又没了马,越走不动,只到傍晚将放上灯方才到得店里。店主人看见,吃了一惊道:“相公为何又转来,多分吃亏了?”苏友白遂将被劫事说了一遍。店主人跌脚道:“我头里就叫相公不要去,相公不听,却将行李马匹都失了,岂不可惜!”苏友白道:“行李无多,殊不足惜。只是客途遭此,空身如何去得?”店主人道:“相公且请进里面用夜饭,待我收拾旧铺盖,与相公权宿一夜,明日再处。”苏友白依言,过了一夜。

到次早起来,正与店主人在店中商议,只见对门一个白须老者走过来,问道:“这位相公象是昨日还承差银子的,去了为何复来?”店主人叹一口气道:“天下有这等不平的事。这位相公昨日拾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到好心肠还了人。谁知天没眼,走到路上倒将自己的行李马匹被强盗劫去,弄得如今只身进退两难。”

那老者道:“原来如此,真是好心不得好报。且请问相公高姓,贵姓哪里,今将何处?”苏友白道:“学生姓苏,金陵人氏,要到京中见个相知。不意遭此一变,盘缠尽失。老丈何以教我?”那老者道:“原来是苏相公。此去京中止有八九日路,若论路上盘费也消不多,只恐要做行李,并京中使用便多了。”苏友白道:“如今那顾得许多,只要路上费用并行李一二件,得十数金便好了,其余到京再当别处。”店主人道:“小人受苏相公大恩,这十数两银子我该措边。只是穷人,一时不能凑手。若是张老爹有处挪移与苏相公去,容小人慢慢加利偿还,断不敢少。”

张老道:“我看苏相公一表人物,德行又高,又是江南人物,料想文才必定高妙。若是长于诗赋,就有一处。”苏友白道:“学生文才虽未必高妙,然诗赋一道日夕吟弄,若有用处,当得效劳。”张老道:“如此甚好。我有一个舍亲,姓李,原是个财主,近日加纳了中书,专好交结仕官。前日新按院例甚是优待舍亲,舍亲送重礼与他,这按院又清廉不受。舍亲无以为情,要做一架锦屏送他,因求高手画了四景。如今还要烦一个名人做四首诗,标题于四景之后,合成八幅。若是苏相公高才做得,这盘缠便易处了。”

苏友白道:“做诗自不打紧。只是贵县人文之邦,岂无高和,何俟学生?”张老道:“不瞒苏相公说,我这山东地方,读书的虽不少,但只晓得在举业上做工夫,至于古文词赋,其实没人。只有一个钱举人会做几名,却又装腔难求。春间舍亲求他做一篇寿文送县尊,请了他三席酒,送了他二三十金礼物,他犹不足,还时常来借东借西。前日为这四首诗,舍亲又去求他,他许说有兴时便来领教,要我舍亲日日备酒候他,尚不见来。若是苏相公做得时,舍亲便省得受他许多气了。”

苏友白道:“既是这等,学生便与令亲效劳也使得。只是学生行色匆匆,今日去做了,今日还要行。烦老丈就同去为妙。”张老笑道:“前日一篇寿文,钱举人做了半个多月。难道这四首诗,一时容易就完?若是苏相公高才做得完时,舍亲自然就送礼,决不敢耽搁。”苏友白道:“全赖老丈先为致意。”张老道:“既如此,就同苏相公去。”苏友白道:“有多少路?”店主人道:“不多远,李爷家就在县东首卢副使紧隔壁。”苏友白道:“既不多远,我去了就来。有好马烦主人替我雇下一匹。”店主人道:“这不打紧。”说罢,张老遂同苏友白带了小喜,径进城望李中书家来。正是:

  要知山路樵携去,欲见波涛渔领回。

  白云本是无情物,又被清风引出来。

张老同苏友白不多时便到了李中书家门前。张老道:“苏相公请少待。我先去通知舍亲,就出来相请。”苏友白道:“学生恭候。”张老竟进去了。

苏友白立在门前一看,只见一带是两家乡宦。隔壁门前有八根半新不旧的旗杆,门扁上“风宪”二字颜色有些剥落,分明是个科甲人家,却冷冷落落。这边虽无旗杆,门扁上“中翰第”三个大字,却十分齐整,一望去到象个大乡宦。

苏友白正看未完,只见内里一个家人出来,说道:“家爷在厅上请相公进去。”苏友白进到仪门,只见那李中书迎下阶来。苏友白将李中书一看,只见: 冠势峨峨,俨然科甲;腹声橐橐,酷类乡绅。年华在四五十以上,官职居八九品之间。数行黄卷,从眼孔中直洗到肚肠,纵日日在前而实无;一顶乌纱,自心坎上径达于颜面,虽时时不戴而亦有。无限遮瞒,行将去只道自知;许多腔套,做出来不防人笑。

李中书迎苏友白到了厅上,见过礼,分宾主坐下。李中书就说道:“适间舍亲甚称苏已高雅,尚示奉谒,如何倒辱先施?”苏友白道:“学生本不该轻造,只因穷途被劫,偶与令亲变及老先生德望,又闻知有笔墨之役,多感令亲高谊,不以学生为不才,欲荐学生暂充记室,聊以代劳,故腼颜进谒,不胜唐突。”李中书道:“正是。前日按台到此,甚蒙刮目,意欲制一锦屏为贺。已请名手画了四景在此,更欲题诗四首,默寓赞扬之意,合成八幅一架。几欲自献其卫,若无片刻之暇。今蒙仁兄大才美怪不得,肯赐捉刀,感激不尽。只是乍得识荆,如何就好重烦?”苏友白道:“只恐菲才,不堪代割。若不鄙弃,望赐题意。”李中书道:“既辱见爱,且到后园少酌三杯,方好求教。”遂叫左右备酒,就起身邀苏友白,直到后面东半边一所花园亭子里来。

那亭子朱栏曲槛,掩映着疏竹名花,四围都是粉墙,墙外许多榆柳,树里隐隐藏着一带高楼,到也十分华藻。

苏友白此时也无心观景。到得亭中,不多时左右即捧出酒来。李中书逊了席,二人正欲举杯,只见一个家人来报道:“钱相公来了。”李中书道:“来得妙,快请进来。”一面说,一面就自起身出来迎接,须臾迎了进来。苏友白亦起身相接。只见那钱举人生得长须大腹,体厚颜丰。 钱举人见了苏友白,便问李中书道:“此位何人?”李中书道:“金陵苏兄。”钱举人道:“这等是远客了。”就让苏友白居左,相见毕,各照次坐下。钱举人因问道:“苏兄大邦人物,不知有何尊冗,辱临敝乡?”苏友白未及答,李中书就应道:“苏兄不是特到敝乡,只因进京途中被劫,踟蹰旅次。今日舍亲偶然遇着,询知这等少年美才。又因见小弟前日所求贺按台国诗未蒙吾兄捉笔,就要烦劳苏兄,苏兄不弃,故翩然赐顾。正虑宾主寥寥,不能尽欢,恰值吾兄见枉,可谓有兴。”

钱举人道:“如此甚妙。小弟连日不是不来,缘舍下俗冗缠扰,绝无情兴。今闻接台出巡将回,恐误仁兄之事,只得强来应教,其实诗思甚窘。今幸天赐苏兄到此,可免小弟搜索枯肠矣。”苏友白道:“学生穷途无策,故妄思卖赋以代吹萧。只道潦草应酬,初未计其工拙,今见大巫在前,小巫自应气折而避舍矣。”李中书道:“二兄俱不必太谦,既蒙高谊,俱要赐教。且快饮数杯,发诗兴。”遂酌酒相劝。

二人吃了半晌,苏友白道:“学生量浅。既是李老先生不鄙,到求赐了题目,待学生完了正事,再领何如?”李中书犹不肯。钱举人道:“这也使得,且拿题目出来看了,一边吃酒,一边做诗,也不相碍。”

李中书方叫左右拿过一个拜匣来开了,取出四幅美人画,并题目递与二人。二人展开一看,第一幅是补衮图,上画二美人相对缝衣;第二幅是持衡图,上画一美人持秤秤物,数美人旁看;第三幅是和美图,上画数美人当厨,或炊,或□,或洗,或烹;第四幅是枚卜图,上画三四美人花底猜枚。诗题即是四图,要各题一诗,默哈推尊入相之兆。 苏友白看了,略不言语。钱举人说道:“李老太费心了,这等称赞甚是雅致。只是题目太难,难于下手,必须细细构思,小弟一时实是不能,但看苏兄高才。”苏友白道:“钱先生尚为此言,在学生一发可知。但学生行色倥偬,只得勉强呈丑,以谢自荐之罪,便好告辞。”李中书道:“足见高情。”遂叫左右送上笔砚并一幅笺纸。苏友白也不推让,提起笔来一挥而就。正是:

  步不须移,马何足倚?

  兔起鹘落,烟云满纸。 苏友白写完,就送与李钱二人道:“虽未足观,幸不辱命。”李钱二人展开一看,只见:

第一首 补衮图

  剪裁犹记降姬年,久荷乾坤黼黻穿。

  赖得女蜗针线巧,依然日月压又肩。

第二首 持衡图

  颦笑得时千古重,须眉失势一时轻。

  感卿双手扶持定,不许人间有不平。

第三首 和美图

  天地从来争水火,性情大抵异酸甜。

  如何五味调和好,汝作梅兮汝作盐。

第四首 枚卜图

  非美偶尔浪猜寻,姓字应先简帝心。

  玉筋金瓯时一发,三台遥按五云深。

钱举人读了一遍,惊喜赞叹道:“风流敏捷,吾兄真仙才也!”苏友白道:“一时狂言,有污台目。”李中书看了虽不甚解,却见钱举人满口称赞,料想必好,不觉满心欢喜,说道:“大邦人物,自是不同。何幸得此,增荣多矣。但只是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当欲求大笔一挥,不识允否?”苏友白道:“这等何难!”遂立起身,叫左右移了一张干净书案到阶前,磨起墨来。李中书忙取了四幅重白绫子铺在案上。苏友白此时也有三分酒兴,遂乘兴一挥,真是龙蛇飞舞,顷刻而成。钱李二人见了,赞不绝口。

苏友白心中暗想到:“这等俗物,何足言待?若有日与白小姐花前灯下次第唱酬,方是人生一快。今日明珠暗投,也只是为白小姐,穷途之中没奈何了。”正想着,忽台头见隔壁高楼上依稀似有人窥看,遮遮掩掩,殊觉佳丽。心中又想:“纵然而美如白小姐,也未必有白小姐之才。”一想至此,不觉去心如箭,因对李中书说道:“蒙委已完,学生即此告辞。”李中书忙留道:“高贤幸遇,何忍戛然就去?况天色日暮,如何去得?就是万分要紧,也须屈此榻一宵,明日早行。”苏友白道:“明日早行也可,只是马匹行李俱无,今日还要到店中去打点。”李中书道:“苏兄放心,这些事都在小弟身上。”钱举人道:“苏兄不要太俗了。天涯良朋聚会,大是缘法。明日小弟也要少尽地主之谊,李老先生万万不可放去。”苏友白道:“明日决当早行,钱先生盛意只好心领了。”李中书道:“这到明日再议,且完今日之事。”又邀二人进亭子去吃酒。三人说说笑,直到上灯,钱举人方别去。李中书就留苏友白在亭后书房中住了。正是:

俗子客来留不住,才人到处有逢迎。

苏友白一夜无眠,到次早忙忙起来,梳洗毕,就催促要行,只不见主人出来。又捱了一会,方见张老走来说:“苏相公为何起得恁早?”苏友白道:“学生客邸,度日如年,恨不得飞到京中。万望老丈与令亲说一声,速速周济,盛德不浅。”张老道:“盘缠小事,自然奉上。只是舍亲还有一事奉恳。”苏友白道:“更有何事?”张老道:“舍亲见钱举人说苏相公才高学广,定然是大发之人,甚是爱慕,愿得时时亲近。今有一位公子一十三岁,欲要送一封关书拜在苏相公门下,求苏相公教训一年。束修听凭苏相公填多少,断不敢吝。”苏友白道:“学生从不晓得处馆,况是过客立刻要行,如何议及此事?” 正说着,只见一个家人送进一个请贴来,却是钱举人请吃酒的。苏友白忙辞道:“这个断不敢领!烦管家与我拜上,多谢了。原帖就烦管家带去。”那家人道:“酒已备了,定要屈苏相公少留半日。”说着,将帖子放下去了。张老道:“馆事苏相公既不情愿,舍亲也难相强。钱举人这酒是断断辞不得的。况这钱举人酒也是难吃的,若不是二十分敬重苏相公,他哪里肯请人?这是落得吃的。”苏友白道:“固是高情,只是我去心甚急。”张老道:“苏相公请宽心。我就去备办马匹行李。钱家酒也早,苏相公略领他两杯就行吧。”苏友白道:“万望老丈周旋。”张老说罢去了。 苏友白独坐亭中,甚是无聊,心中焦急道:“些须盘缠只管伺候,可恨之极!”因叫小喜道:“你看看前边路好走,我们去了吧,谁奈烦在此等候。”小喜道:“园门是关的,出去不得。就是出去,也没有盘缠。相公好歹耐今日一日,明日定然走路了。”苏友白没法奈何,只得住下。

又等一会,忽听得隔壁楼上隐隐有人说道:“后门外榴花甚茂。”苏友白听了,心下想道:“这园子只怕也有后门。”就转身沿着一带高墙来寻后门。又绕过一层花朵,却见山石背后果有一个后门,关得紧紧的。苏友白叫小喜开了,往外一看,原来这后门外是块僻地,四边榆柳成荫,到也甚是幽雅。虽有两棵榴花,却不十分茂盛。苏友白遂步出门外来看,只见紧隔壁也是一座花园,也有一个后门,与此相近。

正看时,只见隔壁花园门开,走出一个少年,只好十五六岁,头带一顶弱冠,身穿一领紫衣,生得唇红齿白,目秀眉清,就如娇女一般。真是:

  柳烟桃露剪春衣,疑谪人间是也非;

  花魄已销焉敢妒,月魂如动定相依。

  弱教看去多应死,秀许餐时自不饥;

  岂独儿郎输色笑,闺中红粉失芳菲。

苏友白蓦然看见,又惊又喜道:“天下如何有这等美貌少年!古称潘貌,想当如此。”正惊喜间,只见那少年笑欣欣向着苏友白拱一拱道:“谁家美少年?在此卖弄才华,题诗惊座,也不管隔壁有人。”苏友白忙陪笑脸,举手相答道:“小弟只道室鲜文君,瑶琴空弄;不意东邻有宋,白雪窥人。今珠玉忽逢,却叫小弟秽形何遁?”那少年道:“小弟闻才之慕才,不啻色之慕色。睹仁兄之貌,自是玉人。小弟愿附蒹葭,永言相倚,不识仁兄有同心否?”苏友白道:“千古风流,尚然神往;芝兰咫尺,谁不愿亲?只恐弟非同调,有辱下交。”那少年道:“既蒙不弃,于此石上少坐,以谈心曲。” 二人就在后门口一块白石上并肩而坐。那少年道:“敢问仁兄高姓贵处,贵庚几何,因何至此?”苏友白道:“小弟舍陵苏友白,贱字莲仙,今年二十。因要进京访一大老,不意途中被劫,只身旅次,进退不能。偶逢此间李老,要小弟做四诗,许赠盘缠。昨日诗便做了,今日尚未蒙以盘缠见赠,故在此守候。不期得遇仁兄,真是三生有幸。不识仁兄高姓?”那少年道:“小弟姓卢,家母因梦梨花而生小弟,故先父取名梦梨,今才一十六岁。昨因舍妹在楼上窥见吾兄才貌,又见挥毫敏捷,以为太白复生。对小弟说了,故小弟妄思一面。不意果从人愿,得会仁兄。仁兄若缺资斧,小弟自当料理,如何望之李老?李老俗物,只知趋贵,哪识怜才?”

正说未完,只见小喜来说道:“里边摆出饭来,请相公去吃,李爷也就出来也。”苏友白正要说话,不肯起身。卢梦梨听见,忙立起身来说道:“既主人请吾兄吃饭,小弟且别去。少刻无人时,再会于此。只是见李老千万不可说出小弟,小弟与此老不甚往来。”苏友白道:“既如此,小弟去一刻便来。幸勿爽约。”卢梦梨道:“知心既遇,尚有肝膈之谈,安肯相负?”说罢,就进园去了。 苏友白回到亭中,李中书恰好出来。相见过,李中书就说道:“小弟失陪,得罪。今日本当送仁兄早行,只因老钱再三托小弟留兄一叙,故斗胆又屈于此。些须薄礼俱已备下,明早定可登程矣。”苏友白道:“荷蒙高情,衔感不尽。”须臾,摆上饭来,二人吃罢。李中书说道:“昨日县尊有一贵客在此,小弟还要去一拜,只是又要失陪,奈何?”苏友白因心下要会卢梦梨,巴不得他去了,忙说道:“但请尊便。学生在此尽可盘桓。”李中书道:“如此得罪了,小弟拜客回来,就好同兄去赴老钱之酌。”说罢,拱拱手去了。

苏友白得了空,便走到后门口来,要会卢梦梨。只因这一会,有分教:闺中路上,担不了许多透骨相思;月下花前,又添出一段风流佳话。正是:   情如活水分难断,心似灵犀隔也通。

  春色亦人随好处,东君何以别西东?

不知苏友白来会卢梦梨不得一见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卢梦梨后园赠金"

诗曰:

  人才只恨不芳妍,那有多才人不怜?

  窥容文君能越礼,识人红拂善行叔。

  百磨不悔方成节,一见相亲始是缘。

  漫道婚姻天所定,人情至处可回天。

话说苏友白忙到后园门首来会卢梦梨,只见卢家园门紧闭,不闻动静。立了一会儿,心下沉吟道:“少年儿小子,莫非言语不实?”又想道:“我看此兄虽然年少,却举止有心,断无失信之理。”正是,等人易久,一霎时便有千思百虑。

正费踌躇,忽听得一声门响,卢梦梨翩然而来,说道:“苏兄信人也。来何速,真不愧乎同心。”苏友白见了,有如从天而至,欣喜不胜,忙迎上前以手相携,笑答道:“与玉人期,何敢后也。”卢梦梨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始终如一,方成君子之交。”苏友白道:“无终之人原未尝有始,只是一辈眼中无珠之人不识耳。若夫松柏在前,岂待岁寒方知其后凋也?”

卢梦梨道:“吾兄快论,释小弟无限之疑。”因说道:“小弟有一言相问,只恐交浅言深,不敢启口。”苏友白道:“片言定交,终身相托。小弟与仁兄虽偶尔邂逅,然意气已深,有何至情,不妨吐露。”卢梦梨道:“苏兄既许小弟直言,且问京中一行,为名乎?为利乎?尚可缓乎?”苏友白道:“小弟此行,实不为名,亦不为利。然而情之所钟,必不容缓。”卢梦梨又问道:“吾兄青年,老伯与老伯母自然康健,尊嫂一定娶了?”苏友白道:“不幸父母双亡,尚只身未娶。”卢梦梨道:“仁兄青年高才,美如冠玉,自多掷果之人,必有东床之选,何尚求凤未遂,而只身四海也?”苏友白道:“不瞒卢兄说,小弟若肯苟图富贵,则室中有妇久矣。只是小弟从来有一痴想:人生五伦,小弟不幸父母双亡,又鲜兄弟,君臣朋友间遇合尚不可知,若是夫妻之间不得一有才有德的绝色佳人终身相对,则虽玉堂金马,终不快心。诚飘零一身,今犹如故。”卢梦梨道:“苏兄深情,足今天下有才女子皆为感泣。”因叹一口气道:“苏兄择妇之难如此。不知绝色佳人或制于父母,或误于媒妁,不能一当风流才婿而饮恨深闺者不少。故文君既见相如,不辞越礼,良有以也。”苏友白道:“礼制其常耳,岂为真正才子佳人而设?”卢梦梨道:“吾见此行既不为名为利,必有得意之人,故不惜奔走也。”苏友白道:“卢兄有心人,爱我如此,敢不尽言。小弟行此实为一头亲事,要求一翰林公作代。但目今乡试在迩,恐他点了外省主考出京,不得相遇,故急急要去。”卢梦梨道:“以苏兄之求,自是绝代佳人。但不识为谁氏之女?”苏友白道:“就是敝乡白侍郎之女,名唤红玉,美丽无比,诗才之妙弟辈亦当逊席,至于怜才一念,尤古今所无;故小弟寤寐不能忘情,若今生不得此女为妇,情愿一生孤单。”卢梦梨听了,沉吟半晌,又问道:“白侍郎叫甚名字?住在何处?”苏友白道:“白侍郎讳玄字太玄,住在锦石村里。”卢梦梨听了,明知是他母舅,却不说破,只道:“有美如此,无怪兄之钟情。但天下之大矣,设使更有美者,则苏兄又将何如?”苏友白道:“好色岂有两心!使有美如此,则小弟之倾慕自又如此。然得一忘一,则小弟死不负心。”

卢梦梨听了,又沉吟半晌,道:“吾兄情见乎辞,此行决不挽矣。既如此,何必耽延。行李之费,小弟已携在此。”就袖中取出白银三十两,递与苏友白道:“此须少住行李,如忧不足,尚有舍妹金镯一对、明珠十粒在此,以为补凑之用。”遂在两壁上除下镯并明珠一串,又递过来。苏友白道:“行李只假十数金足矣,何必许多。仁兄过于用惠,小弟受之已自有余。至于金镯、明珠,珍贵之物,况出之令妹,弟何敢发?”卢梦梨道:“仁兄快士,何以作此腐谈?客贫求人最难。珠镯二物可亲佩于身,以防意外之变。倘或不用,即留为异日相见之端,亦佳话也。”

苏友白道:“吾兄柔媚如女子,而又具此侠肠,山川秀气所钟特异。小弟偶尔得交,何幸如之。小弟初时去心有如野马,今被仁兄一片深情,如飞鸟依人,名花系念,使小弟心醉魂销,恋恋不忍言别。小弟从来念头只知有夫妇,不知有朋友,今复添一段良友相思之苦,教小弟一身一心如何两受?”卢梦梨道:“小弟奉先人之教,守身如处女,并未从师,何况求友。今一晤仁兄,不知情从何生。兄深于情者,幸剖以教我。”苏友白道:“小弟深情,不过一往;卢兄深情,其柔如水。太白诗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似为卢兄今日道也。小弟何情?当此之际,惟有暗然。”

卢梦梨道:“兄所虑者,似乎言别不易;弟所虑者,又在后会为难。不知此别之后,更有与兄相会之期否?”苏友白惊讶道:“卢见何出此言?尔我今日之遇,虽然朋友,实胜骨肉。吾见自是久要之人,小弟亦非负心之辈。小弟进亦即归,归过贵乡,自当登堂拜母,再图把臂谈心,安有不见之理?”

卢梦梨沉吟半晌不语。苏友白道:“仁兄不语,莫非疑小弟未必重来?”卢梦梨道:“小弟沉吟者,非疑仁兄不来,只恐仁兄重来而小弟子虚乌有,不可物色矣。”苏友白道:“吾兄尊慈在堂,未必游于他乡;爱我实深,料无拒绝之理,为何不可物色?”卢梦梨道:“聚散固不由人,天下事奇奇怪怪,吾兄岂能预定?”苏友白道:“在天者难定,在人者易知。若说小弟日后不来见兄,小弟愈可自信;若说日后兄不见弟,则兄今日见弟何为。此理之易明者。”卢梦梨道:“今日小弟可见则见,后日小弟不可见则不见,亦未可知。”

苏友白道:“吾兄一兄弟而谆谆肝胆,犹虞交浅言深,此时情同骨肉,而转为此模糊之语,不几交深而言浅乎?弟所不解。”卢梦梨道:“初时以为可言,故谆谆言之;此时以为不可言,故不言也,何必费解。”苏友白道:“小弟一人之身,即在此一日之内,吾见何所见,而有可言不可言之别?”卢梦梨道:“言之可行故欲言,言之不可行又何必言。”苏友白道:“小弟闻所贵乎朋友者,贵相知心。今兄与弟言且不可,况乎知心。既非知己,而仁兄违心以赐,小弟腼颜而受,是以黄金为结交矣。小弟虽穷途,断不肯以悠悠行路自处。”遂欲将珠镯送还。

卢梦梨竦然道:“仁兄何罪弟之深也!小弟初见兄时,实有一肝隔之言相告。及后询兄行止,知言之无益而且羞人,故不欲言,非以仁兄为不知心而不与言也。吾兄既深罪小弟,小弟只得蒙耻言之矣。”苏友白道:“知己谈心,何耻之有?万望见教。”

卢梦梨羞涩半晌,被苏友白催促不已,只得说道:“小弟有一舍妹与小弟同胞,也是一十六岁,姿容之陋酷类小弟,学诗学文,自严亲见背,小弟兄妹间实自相师友。虽不及仁兄所称淑女之美,然怜才爱才,恐失身匪人。一向缘家母多病,末遑择婿。小弟固年少,不多阅人,兼之门楣冷落,故待字闺中,绝无知音。昨楼头偶见仁兄翩翩吉士,未免动嫖梅之思。小弟探知其情,故感遇仁兄,谋为自媒之计。今挑问仁兄,知仁兄钟情有在,料难如愿,故不欲言也。今日之见,冀事成也。异日见来,事已不成,再眉目相对,纵兄不以此见笑,弟独不愧于心乎?故有或不见之说。今仁兄以市交责弟,弟只得实告。此实儿女私情,即今言之,已觉面热颜赤,倘泄之他人,岂不令弟羞死!”

苏友白闻言愕然惊喜道:“吾兄戏言耶,抑取笑小弟耶?”卢梦梨凄然道:“出之肺腑,安敢相戏?”苏友白道:“莫非梦耶?”卢梦梨道:“青天白日之下,何梦之有?”苏友白道:“若是真,岂不令小弟狂喜欲死!”卢梦梨道:“事之不济,怅也何如,仁兄乃谓之喜,何哉?”苏友白道:“小弟四海一身,忽有才美如仁兄之淑女,刚半面而即以终身相许,弟虽草木,亦知向春为荣,况弟人也,云胡不喜?”卢梦梨道:“吾兄好逑已自有人,岂能舍甜桃复寻苦李?小弟兄妹之私,不过虚愿耳。”苏友白道:“宋玉有言:‘天下之美,无如臣里;臣里之美,无如臣东邻之子。’仁兄兄妹之美何异于是。小弟今遇令妹之美而不知求,而浪云求凰,岂非叶公之好画龙,而见真龙反却走也?”卢梦梨道:“仁兄既不欲弃捐弟妹,将无意于中之艳而作负心人也?”苏友白道:“负心则吾岂敢!”卢梦梨道:“吾固知兄不负心也,使仁兄怜子弟妹,而有负于前,倘异日复有美于弟妹者,不又将以弟妹为刍狗耶?无论前人怨君薄倖,亦非予弟妹所重于死而仰望以为终身者也。”苏友白道:“仁兄曲谕,不独深得弟心,而侃侃正言,更使弟敬畏。弟之柔肠痴念,已为兄寸断百结,不复知有死生性命矣。”

卢梦梨道:“无情人也,不患情少,正患情多。顾今日之事,计将要安出?”苏友白微笑道:“既不独弃,除非两存。但恐非深闺儿女之所乐闻也。”卢梦梨道:“舍妹年稚幼小,性颇函慧,岂可以儿女视之?恋君真诚,昨已与弟言之矣。娶则妻,奔则妾。自媒近奔,即以小星而待君亦无不可,但恐兄所求之淑女未必能容耳。”苏友白大喜道:“若非淑女,小弟可以无求;若是淑女,哪有淑女而生妒心者?玉人既许同心,岂可强分妻妾?倘异日书生侥倖得嫔二女,若不一情,有如皎日。”卢梦梨亦大喜道:“兄能如此,不辜弟妹之苦心矣。虽仓卒一言,天地鬼神实与闻之,就使海枯石烂,此言不朽矣。”

苏友白道:“弟思白小姐之事,尚属虚悬。令妹之事,既蒙金诺,小弟何不少留数日,就求媒一议。”卢梦梨道:“仁兄初意原为白小姐而来,而半途先婚舍妹,无论先已负心,就使红玉小姐闻之,自应不悦,岂不开异日争端?况舍妹尚幼,既已许君,断无改移!兄宜速速进京,早完白小姐之事。但只是还有一语相问。”苏友白道:“更有何语?”卢梦梨道:“仁兄虽属意白小姐,不识白小姐亦知有仁兄否?”苏有白道:“仁兄爱我至此,实不相瞒。”遂将和《新柳诗》并后来考《送鸿》、《迎燕》事情细说了一遍。卢梦梨道:“既如此,兄只消去完白小姐之盟,不必更寻小弟。彼事若完,舍妹之事自完矣,断无相负。”

苏友白道:“固知兄不负我,只是才得相逢,又欲分袂,寸心耿耿,奈何?”卢梦梨道:“弟岂忍然者,但以后会甚长为慰。今若过于留恋,恐为仆婢所窥,异日又增一番物议矣。”苏友白道:“仁兄金玉,敢求见教。”卢梦梨道:“千秋才美,固不需于富贵,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仁兄既具此拾芥之才,此去又适当鹿鸣之候,若一举成名,则凡事尽易为力矣。大都绝世佳人既识怜才,自能贞守。何必汲汲作儿女情痴之态,以误丈夫事业。”苏友白改容深谢道:“仁兄至情之言当铭五内。倘得少进,归途再图把臂。” 二人说罢,苏友白原是空身,只叫小喜带上园门道:“我们就往此去吧。”卢梦梨道:“从此小径绕过城湾就是北门。小弟本当远送,奈怕有人看见不便,只此就别了。苏兄前途保重!”一面说,一面落下几点泪来,忙以衫袖掩住。苏友白见了,也忍不住数行泣下道:“离别之怀,尔我难堪;闺中弱质,又将奈何?”此时苏友白一道殷勤,卢梦梨含泪点首。二人又眷恋一会,没奈何分手而去。正是:

  意合情偏切,情深别更难;

  丈夫当此际,未免泪珠弹。

卢梦梨归去不题。却说苏友白转出此门,恐怕李中书、钱举人来缠扰,不敢到旧店主家去,只得又另寻一家安歇。拿些散碎银子备了行李,雇了马匹,到次日绝早就行。一路上痴痴迷迷只是想念。起初只得白小姐一人,如今又添了卢梦梨与卢小姐二人,弄得满心中无一刻之安。一时想道:“白小姐虽见其才,未睹其貌。卢小姐虽也未见其貌,然而其兄之美如此,则其妹之丰姿可想见矣。此婚得成,无论受用其妹,即日与其兄相对也是人生一快。”一时又想到:“卢梦梨虽然年少,却虑事精详,用情真至,自是一慧心才人。既称其妹有才,断非过誉。即使学问不克,明日与白小姐同处闺中,不悉不渐进高妙。我苏友白何福,遘此二美。”心中快畅,不觉信马而行,来到一镇。 忽听得两面头锣乒乒乓乓敲将来,随后就是一对对清道蓝旗,许多执手摆列将来。苏友白问人,知是按院出巡回来。只得下了马,立于道傍,让他过去。不多时,只见一把蓝伞、一乘大轿,数十衙役簇拥着一位官人过去,后面许多官舍跟随。内中一个承差见了苏友白,看了一看,慌忙跳下马来道:“这是大相公?小的春前那里不寻到?如何今日却在此处?”苏友白吃了一惊道:“你是何人?”那承差道:“小的是按院苏老爷承差,老爷春间曾差小的来接大相公,大相公难道就忘记了?”苏友白道:“原来是兄。老爷如今在那里?”承差道:“方才过去的不是?”苏友白道:“原来就是家叔。家叔复命不久,为何又点出来?”承差道:“老爷不喜在京中住,前任湖广止得半年,入又补讨此差出来。老爷自寻大相公不见,时常悬念。大相公快上马去见老爷。

苏友白依言上马,又复转来。承差也上了马,说道:“大相公慢来,小的先去报知老爷。”遂将马加上鞭,跑向前去。不多时,又走转迎着苏友白说道:“老爷听见大相公在此,甚是欢喜。说道路上不好相见,叫小的服事大相公回到街中去相会。”苏友白道:“回到衙中尚有三四十里路,今日恐不能到。”承差道:“老爷衙门在府中,不往县间过,此去到府中止得七八里路了。”二人一路问些闲话,不多时早到了衙门。守门人役接着,道:“大相公快请进去,老爷在内堂立等。”苏友白下了马,叫小喜打发了,整整衣冠,竟进后堂来。 只见苏御史果立在堂上等候。苏友伯进得堂来就请苏御史拜见。拜毕,命坐,就坐于苏御史侧边。苏御史看苏友白人才秀美,满心欢喜,因说道:“我记得,见贤任时尚是垂髻,数年不见,不意竟成一美丈夫,使劣叔老怀不胜欣慰。”苏友白道:“愚侄不幸幼失严亲,早岁慈母见背,又缘道途修阻,不能趋侍尊叔膝前,以承先教;遂致孤身流落,有堕家声。今瞻前思后,惭愧何堪。”苏御史道:“劣叔老矣。既无嗣续,况且倦游,前程有限。我看贤侄英英器宇,自是千里之驹,异日当光吾宗,劣叔可免门户忧矣。”苏友白道:“愚侄失之于前,尚望尊叔教之于后。倘不至沦落,聊以衍眉山一派,亦可稍尽后人之责。”苏御史道:“我既无子,汝又父母双亡。我春间曾有书与汝道及此事,意欲叔侄改为父子,聊慰眼前寂寞。至于异日诰赠,当还之先兄先嫂,如不然,则是欲继吾嗣,而绝汝宗也。不知贤任曾细思否?”苏友白道:“尊叔此意见之远,虑之深。使孤子有托,实二先人之所深愿也。先人所愿,愚侄未有不愿者。”苏御史听了大喜,遂择一吉日,安排酒筵,令苏友白拜他为父。自此已后,遂以父子称呼。

府县司道及合郡乡宦,闻知按院继了新公子,都来庆贺送礼。不想李中书也在其中,就将写画四景的锦屏送来。这日苏御史公堂有事,就着苏友白到宾馆中来接待众乡宦。李中书看见新公子就是苏友白,着了一惊,慌忙出位作揖,谢罪道:“前日多有得罪,治弟拜客回来,不知兄翁为何就径行了。自是怪治弟失陪。治弟备了些薄礼铺陈,四下访问,并无踪迹。以一时俗见开罪贤豪,至今悔恨无已。更不知为駾马贵介,真可谓有眼不识泰山。今幸再睹台颜,简慢之罪,乞容荆请。”苏友白道:“前扰尊府,不胜铭感。小弟次日缘有薄事,急于要行,又恐复叨钱君,故未及谢别贤主,非敢过求。”李中书道:“兄翁海量,或不深罪,然治弟反之于心,终属不安。”又再三修过,方随众乡官别去。正是:

  接贫骄傲,趋贵足恭。

  小人常态,天下皆同。

苏御史公堂事毕,查点礼物。全银、绸缎、食用之物一概不受,止有诗画文墨关系赞扬德政者皆称名为号,只得受了。一一细看,大都套语为多。看到李中书锦屏四诗,清新隽逸,笔墨不群,心下甚爱,就叫衙役抬到后堂,摆列赏玩。

适直苏友白走来,苏御史就指与苏友白看道:“此四诗笔鲜句逸,绝无锥凿,我甚爱之。李中书资郎即不解此,不知出之何人?我闻你亦爱词赋,此诗不可以其应酬而不赏也。”苏友白道:“此四诗实孩儿代笔,仓卒应酬,岂足当父亲珍赏。”苏御史又惊又喜道:“这又奇了!我就疑山东无此隽笔,亦不意吾儿才美如此。我且问你,你如何得代他作?”苏友白道:“前日孩儿来时途中被劫,行李尽失,不能前行。在旅途中偶然相遇,他许赠孩儿盘费,故孩儿代他作诗。只说是送接台,亦不知就是大人。”

苏御史道:“连日忙忙,我到也不曾问得你,我春间着承差接你,你许了来,为何后又不至?今日到此却又为何?”苏友白道:“孩儿在家时出门甚少,原不识路。彼时只道江口大路易行,竟信马而走,不意错走到句容镇上白石村去。次日急要赶路,不料感了些寒疾,不能动身,只得借了一个观音庵住下,养了半月病方好,故失了大人之约。今日之来,就因孩儿在寺里住时,访知彼地白乡宦有一女,多才能诗,美丽异常,孩儿妄想,欲求为妇人。人都道白公择婿甚严,不轻许可。孩儿又访知金陵吴翰林是他至亲,言则必从。今问吴翰林钦诏进京,故孩儿此来,一则寻访大人,二则就要央求吴翰林为媒。”

苏御史道:“原来有许多缘故。这白乡宦想是白太玄了。白太玄是我同年,他的事我细细尽知。他女儿诗才果妙,此老择婿果严,只因为求婚不从,几乎连性命不保。”苏友白道:“为何?”苏御史就将赏菊花代作诗,及杨御史求亲不遂,举保迎请上皇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以汝才华求他作配,自是佳偶。吴瑞庵作伐固好,我写书去也有几分。然此老任性而又多疑,尚有几分不稳。”苏友白道:“为何不稳?”苏御史道:“你今纵有才情,只是一穷秀才。他科甲人家恐嫌寒微,故曰不稳。以我想来,目今试期近了,我看你才学亦已充足,我与你纳了北监,竟先去求功名。倘得少年登弟,意气勃勃,那时就央吴瑞庵为媒,我再一封书去,就十分有望,不患不成矣。功名既就,婚姻又成,一则遂你之愿,二则满我之望,岂不美哉!”苏友白及苏御史之言与卢梦梨之言相合,便如梦初醒,遂尔应承道:“大人严训,敢不听从。”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龙虎榜中,标名显姓;婚姻簿上,跨凤求凰。正是:

  天意从来欣富贵,人情到底爱勋名。

  漫夸一字千金重,不带乌纱头角轻。

不知苏友白去求功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秋试春闱双得意"

诗曰:

  人生何境是神仙,服药求师总不然;

  寒士得官如得道,贫儒侠第似登天。

  玉堂金马真蓬岛,御酒宫花实妙丹;

  漫道山中多甲子,贵来一日胜千年。

却说苏御史与苏友白算计停当,就一面差人去起文书,又一面打点银子,差人进京去纳监。御史人家干事甚是省力,不几日便都打点端正。

又过了几日,苏御史就对苏友白说道:“我这衙门中多事,你在此未免忙忙碌碌过了。如今既要求名,莫若早送你进京,寻一静地,潜养潜养,庶几有益。”苏友白心下也要进京访吴翰林消息,连连应诺。便就择日起程。府县并各县官闻知,都来送行作钱。李中书加意奉承。又忙乱了几日,方拜别苏御史长行。

此时是按院公子,带了小喜并几个承差,裘马当盛,一路上好不雄豪,与前穷秀才落落行藏大不相同。不一日到了京中,寻个幽静下处住了。一面去行进监之事,一面差人打听吴翰林消息。不意吴翰林数日前已点了湖广正主考,出京去了。苏友白惆怅不已,然没法奈何,只想卢梦梨之言,安心读书,以为进取之计。 时光易过。倏忽之间,早已秋试之期。苏友白随众应试,三场已毕,到了揭晓之日,苏友白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报到山东,苏御史不胜欢喜,就写书差人送与苏友白。叫他不必出京,可于西山中寻一僻寺,安心读书,率性等来春中了进士,一同讨差回省祭祖;此时不必往来道路,徒费精神。

苏友白一中了就思南还,一来迫于父命,二来吴翰林尚未回京,三来恐一举人动白公不得,只得在京中捱过残冬。到了新年,转眼已是春闱,苏友白照旧入场。真是文齐福齐,又高中了第十三名进士;及至殿试又是二甲第一,已选了馆职。

只因去秋顺天乡试,宰相陈循有子叫做陈英,王文有子叫做王伦,俱不曾得中。二相公怀恨,因上一疏,劾奏主考刘俨、王谏二人阅卷不公,请加重罪。亏了少保高毂回奏景泰皇帝,说道:一大臣子与寒十并进,已自不可,况又不安于命,欲拘考官可乎?”景泰皇帝心下明白,遂不加罪主考,却又撇二相公体面不过,因特旨钦赐陈英、王伦二人为举人,一同会试。到了会试。到了会试,主考刘俨又分房考。恰恰苏友白又是刘俨房中中的,况且中的又高,及殿试又是二甲第一,选了馆职,二相公因恨刘俨,遂与吏部说了,竟将苏友白改选了浙江杭州府推官。

苏友白闻报,以为有了衙门,便可出京,又以为浙江必由金陵过,便可顺路去与白公求亲,到满心欢喜,不以为怪。只候苏御史来京复命,相会过便要起身。有期苏御史未来,恰恰吴翰林到先来复命。苏友白访知甚喜,忙写一个“乡春晚生”的名帖去拜见。 原来吴翰林在乡会试录上见苏友白中了,甚是欢喜;及见是河南籍贯,又以为同名同姓,就丢开了。这日来拜,见名帖上用一“乡”字,心下又惊又疑,就不回不在,连忙出去接待。到了前厅,远远望见苏友白进来,恰原是当年梅花下题诗的风流少年。以为眼力不差,满心欢喜,就笑欣欣将苏友白迎上厅来。

苏友白见了,连连打恭,以前辈礼拜见吴翰林。礼毕。就坐。吴翰林就问道:“去岁令兄下顾小酌奉扳时,只知贤兄在乡间藏修要应南试,故未蒙降,重不知何故复又改入北雍,而注河南籍贯?”苏友白惊讶道:“晚生不幸父母早背,只身并无兄弟。去春自得罪台宪后,即浪游外郡。偶过齐鲁,获遇家叔。家叔自念无嗣,又念晚生孤舟,遂收育为子,故得侥倖北雍。河南者,从父籍也。”吴翰林道:“令叔莫非台中苏方回兄吗?”苏友白道:“正是。”

吴翰林道:“原来如此。贤兄既无兄弟,则去岁来为贤兄要小弟与白太玄作伐者却是何人?”苏友白吃惊道:“晚生虽实有此念,却未曾托人相求。不识老先生还记得此人名字否?”吴翰林道:“只记得说是令兄,名字却忘了。”因问管书帖家人,家人禀道:“名字叫做苏有德。”苏友白听了,又吃一惊道:“原来是苏有德。”因叹息道:“甚矣,人情之难测也。”吴翰林道:“却是为何?”苏友白道:“晚生去春曾留锦石村,窃慕令甥女之才,欲求为萍藻主,百计不能。后访知惟老生之言是听,故欲回京相恳。不意行至半途,忽遇苏有德,再三款留,询问晚生行藏。晚生一时不慎,遂真情告之。彼饹知晚生之意,遂力言老先生已钦召进京,徒劳往返,因劝晚生便道进京,又赠晚生行李之费。彼时晚生深感其义气,故竟渡江北行。不知其蓄假冒狡谋,而有诳于老先生也。被时不识老先生何以应之?”吴翰林道:“小弟一闻贤见之教,随发书与舍亲矣。”因笑道:“这件事如今看来自是贤兄当面错过,如今却又千里求人。”苏友白谔然道:“却又为何?”吴翰林道:“前岁白太玄奉命使虏,虑有不测,遂以甥女见托。小弟在灵谷寺看梅,见贤兄诗才并丰仪之美,遂欲以甥女附养,以完会亲之托。总一甥女,也不知贤兄昔何所见,而固执不从;今又何所闻,而谆谆如此。岂非当面错过,而又千里求人?”

苏友白听了,竟痴呆了半晌,因连连谢罪道:“晚生自作之孽,应自受之。只是晚生日寝处于老先生恩私中而竟不知,真下愚也。”吴翰林道:“亦非贤兄之孽,总是好事多磨耳。”苏友白道:“多磨犹可,只恐苏有德这奸人借老先生尊翰大力负之而去,则奈何?”吴翰林道:“这断不能。自舍亲最精细最慎重,岂容奸人假冒?设使舍亲轻信,舍甥女何等慧心明眼,料无堕他术中之理。此兄亦徒作此山鬼伎俩耳,贤兄万万放心。至于贤兄之事,都在小弟身上。”苏友白忙深深打一恭道:“全赖老先生始终至成,晚生不敢忘德。”吃了了三道茶,又叙了些寒温,方才辞去。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苏友白因见吴翰林将前情细细说明,心中无限追悔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当时不细心访问,当面错过;如今东西求人,尚不知缘分如何?”又想道:“白小姐之美人人称扬,似非虚赞。当日后园所见却未必佳,莫非一时眼花,看不仔细?”又想道:“我问他自有一女,已许了人,或者看的是他,亦未可知。”心下终有些狐疑。

不一日,苏御史来京复命,父子相见,不胜之喜。苏御史道:“你功名已成,只有婚姻了。我明日见吴瑞庵,求他周旋。我再写一书与他,料无不成之理。”苏友白因心下有事,急急打点要行。苏御史见凭限紧急,也不敢苦留。又过了数日,就打发苏友白起身。苏友白此时就有许多同年及浙江地方官饯送,好不兴头。正是:

  来无冠盖迎,归有车徒驭。

  止此一人身,前后分恭倨。

苏友白出得都门,本该竟往河南去祭祖,只因要见卢梦梨,就分咐人夫要打从山东转到河南。人夫不敢违拗,只得往山东进发。行得十数日,就到了邹县。苏友白叫人夫俱在城外住下,只带了小喜,仍照旧时打扮进城来寻访。

不多时到了卢家门首。只见大门上一把大锁锁了,两条封皮横竖封着,绝无一人。苏友白心下惊疑不定,只得又转到后园门首来看。只见后园门上也是一把锁,两条封皮封得紧紧。苏友白愈觉惊疑道:“这是为何?莫非前日是梦?”再细看时,前日与卢梦梨同坐的一块白石依旧门前,四围树木,风景宛如昔日。只是主人不知何处,恰似刘阮重到天台一般。

苏友白只管沉吟惆怅,不期隔壁李中书的家人俱是认得苏友白的,在门前看见了,即暗暗报知李中书。李中书此时已知苏友白是簇簇新一个进士,巴不得要奉承,忙叫人四下邀住,随即开了后门来迎接。只见苏友白在卢家园门首痴痴立看。忙上前作礼道:“兄翁联捷,未及面贺为罪!今日降临,为何不一先顾,却在此徘徊?”苏友白忙答礼道:“正欲进谒。偶过于此,览此风光如故,不觉留连。何期惊动高贤,乃承降重。”李中书一面说,一面就邀苏友白进园中来。二人重新讲礼。礼毕,李中书就叫人备酒,定要留酌。又叫人去请钱举人来陪。苏友白因要访卢家消息,也就不辞。

不一时,有酒了,钱举人也来了。相见过,叙些寒温,就上席吃酒。吃了半晌,苏友白因问道:“前日学生在此下塌时,曾在后园门首遇见隔壁卢家公子,甚是少年。今日为何园门钉锁,一人不见?李老先生与之紧邻,必知其详。”李中书道:“隔壁是副使卢公讳一泓的宅子。自卢公死后,他公子尚小,止好五六岁,此外惟他夫人与一幼女寡处,并无幼丁,哪得少年,尼翁莫非错记了?”

苏友白惊讶道:“学生明明遇着,接谈半日,安得错记?莫非是亲族人家子侄暂住于此?”李中书道:“卢公起家原是寒族,不闻有甚亲眷。况此公在日,为人孤峻,不甚与人往来。他的夫人又是江南宦家,父兄悬远,且治家严肃,岂容人家子侄来住。或者是外来之人有求于兄翁,或冒称卢公之子。”

苏友白道:“此兄不独无求于弟,且大有德于弟。分明从园中出入,岂是外人。这大奇了。”李中书道:“兄曾问他名字否?”苏友白道:“他名梦梨。”李中书想了想道:“梦梨二字仿佛象他令爱的乳名。”因笑笑道:“莫非他今爱与兄翁相会的?”

苏友白也笑道:“卢公子幼,别无少年,这也罢了。且请问为何前后门俱封锁,难道他夫人与今爱也是无的?”李中书笑道:“夫人与令爱这是有的。”苏友白道:“既有而今安在?”李中书道:“半月前往南海烧香去了,故宅空封锁于此。” 苏友白道:“只为南海烧香,为何挈家都去?只怕其中还有别故。”钱举人接说道:“烧香是名色,实别有一个缘故,小弟略闻一二,却不得其详。”苏友白道:“敢求见教。”钱举人向李中书问道:“老丈亦有所闻吗?”李中书道:“别有缘故,到不晓得。”钱举人道:“闻得卢公有一仇家,近日做了大官。闻知卢公死了,要来报仇,故卢夫人借烧香之名,实为避祸而去。”苏友白道:“此去不知何往?”钱举人道:“卢夫人原是江南宦族,此行定回江南父母家去了。”

苏友白听了,神情俱失,只得勉强酬应。又饮了半日,只等承差人夫都来了,方才谢别李钱二人起身。正是:

  记得春风巧笑,忽焉明月卢花。

  细想未来过去,大都载鬼一车。

苏友白别了李钱二人,就叫人夫往河南进发。一路上思量道:“卢郎赠我的金镯、明珠日在衣袖中,而其人不知何处。他夫人与小姐既避祸去,未必一时便归。且江南宦族甚多,何处去问?他当日曾说重来未必能见,便有深意了。毁重来难见,何不并当时不见?奈何相逢恋恋,别去茫茫,单留下这段相思与我?”又想道:“他说白小姐事成,他事亦成。我看卢兄有心人,或别有深意亦未可知。莫若且依他言,去求白小姐之事。”正是:

  得之为喜,未得为愁。

  喜知何日?愁日心头。

按下苏友白一路相思不题。且说说白侍郎自从病好了,也不出门,也不见客,只在家中与白小姐作诗消遣。到南场秋试毕,看试录上却不见有苏友白名字。及顺天试录,到第二名转是苏友白,及看下面,却是监生河南人。心下惊疑,因想道:“莫非苏友白因前程黜退,纳了北监?”又想道:“监便纳的,籍贯却如何改得?自是同名同姓。”也就丢开。到了次年春间,又想道:“我择婿数年,止有这个苏友白中意,却又浮踪浪迹,无处去寻访。女孩儿今年已是十八于归之期,万不可缓。我闻武林西湖,乃天下之各胜,文人才子往往流寓于此,我乘此春光,何不前去一游?一则娱我老怀,二则好歹择一佳婿,完红玉婚姻之事。只是他一人在家不便。”心下踟蹰不定。 又过了数日,忽报山东的卢太太同小姐与公子契家都到,在外面。白公大惊道:“这是为何!”慌忙叫将卢太太与卢有小姐的轿抬进后厅来,其余仆从且发在前堂、原来这卢太太正是白公的妹子。不一时,轿进后厅。白公与红玉小姐接住。先是以与卢夫人兄妹拜见过,就是卢小姐与小公子拜见母舅。白公道:“甥儿甥女几年不见,也是这等长成了。”拜毕,就是白小姐拜见卢姑娘。白小姐拜毕,才是姊妹并小兄弟三人交拜。大家拜完,坐定。

白公就问道:“只因路远,久不相闻。不知今日为着何事,却挈家到此?”卢夫人道:“你妹夫在江西做兵备时,有一个金谿知县,做官贪酷。你妹夫上疏,将他参奏了。不知后来怎么又谋干改补了别县,如今又不知怎么行取了御史。探知你妹夫去世,他旧恨在心,新又点了山东按院,要来报仇。我一个寡妇之人,你外甥又小,山东又无相知,如何敌得他过?故与甥女商议,等他未曾入境,推说南海烧香,来借哥哥这里暂住几时,避他一避。”白公道:“原来为此。这也论得是。如今时势,这等恶人只是避他也罢了。且吾妹今日来得正好,我目下要往武林一游,止虑你侄女独自在家,无人看客。恰好吾妹到来,可以教训也,又有甥女与他作伴,我就可放心去了。”

卢夫人道:“有我在家相陪侄女,哥哥去自不妨。只是我此来,一则避祸,二则还有一事要累哥哥。”白公道:“又有何事?”卢夫人道:“自你妹夫去世,门庭冷落。你甥女今年是十七岁了,婚姻尚未有人。虽有几家来求,我一寡妇见人不便,难于主张,故同他来,要求娘舅为他择一佳婿,完他终身之事。”白公叹一口气道:“择婿到也是件难事。我为红玉婚事,受了多少恶气,至今尚未得人。你是一个妇人家,更不便于选择。既是托我,我当留心。但我看甥女容貌妍秀,体态端淑,女红诸事自然精工。”卢夫人道:“描鸾刺绣针凿之事,虽然件件皆能,却非其好,素性只好文墨,每日家不是写字,就是做诗,自小到如今,这书本儿从未离手。他父亲在日,常常说他聪明,任他吟弄。我也不知他做得好做得不好,娘舅几时闲,也考他一考。”白公惊喜道:“原来也好文墨,正好与红玉作对。”白公口便是这等说,心下也只道他略略识字,未必十分。

说罢,叫家人收拾内厅旁三间大楼,与卢夫人同小姐、公子住,行李搬了进来;其余仆从都发在外面群房内住。安置停当,就分咐备酒接风。不一时,酒有了,是两桌,一桌在左边,卢夫人坐了,卢小姐与卢公子就坐在横头,一桌在右边,白公坐了,白小姐就从而在横头。兄妹一面饮酒,一面说些家事。饮了一会,卢夫人问白小姐道:“侄女今年想也是十七?”白小姐答道:“十八了。”卢有夫人道:“这等大梦梨一岁,还是姐姐。”

白公道:“我一生酷好诗酒,况无子嗣,到亏你侄女日夕在前吟弄,如我晚景。今不意甥女也善文墨,又是一快。”因对梦梨小姐说道:“你有做的或诗或词,诵一篇与我赏玩。”梦梨小姐答道:“虽有些旧作,俱是过时陈句,不堪复吟。母舅若肯教诲甥女,乞赐一题,容梦梨呈丑,求母舅与姐姐改正。”白公听了大喜道:“如此更好。也不好要你独做,我叫红玉陪你。”卢有小姐道:“得姐姐同做,使甥女有所模仿,更为有益。”

白公心下还疑卢小姐未必精通,因暗想道:“我若出一题二人同做,便妍媸相形,不好意思;莫若出两个题目,各做一首,纵有低昂,便不大觉了。”因说道:“我昨日偶会金陵一友,传来二题到有致,一个是《老女叹》一个是《击腕歌》,他说金陵诗社中名公无人不做。你姊妹二人何不就将此题各拈一首?”卢小姐答道:“是,还求母舅将题目阄开。”白公道:“这个不难。”随叫嫣素取过笔砚并两幅花笺,一幅上写了“老女叹”,一幅上写了“击腕歌”,下面都注了要四换韵歌行。写完到将题目卷在里面,外面却看不见,又拿起来搅一搅,并放在桌上道:“你二人可信手各取一幅去。”

二小姐忙立起身来,各取了一幅。打开一看,白小姐却是“老女叹”,卢小姐却是“击腕歌。”原来白公与白小姐时常做诗,这些侍婢都是服侍惯的,见二小姐分了题,就每人面前送过笔砚来。此时二小姐各要逞才,得了题,这一个构思白雪,那一个练句阳春。只见两席上墨花乱堕,笔态横飞,顿刻间各各诗成四韵。正是: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千秋才子事,一旦属佳人。

二小姐诗做完了,却也不先不后同送到白公面前。白公看见卢小姐做诗殊无若涩之态,能与白小姐一时同完,心下已有三分惊讶,就先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击腕歌

  杨柳飞茶不卷帘,美人幽恨上眉尖;

  翠蛾春暖懒未画,金针昼长娇不拈。

  欲随红紫作痴玩,踏青斗草时俱换;

  笑语才郎赌奕棋,不赌金钗赌击腕。

  输赢击腕最消魂,欲击迟迟意各存;

  轻揽素绢云度影,斜飞春笋玉留痕。

  相争相击秋千下,击重击轻都不怕;

  尽日贪欢不肯休,中庭一树梨花谢。

白公细细看完,见一字字清秀隽,不觉满心惊喜,因对卢夫人说道:“我只道是闺娃识字,聊以洗脂粉之羞,不知甥女有如此高才,谢家道蕴不足数矣。”就一面将诗递与白小姐道:“我儿你看,句逸字芬,真香奁佳咏。今日遇一敌手矣。”白小姐看了,也赞不绝口。卢小姐逊谢道:“甥女闺中孤陋芜词,恐涉妖冶,尚望母舅与姐姐教正。”说毕,白公方将白小姐诗展开来看。写着:

老女叹

  春风紫陌花如许,看花陌上多游女;

  花开花谢自年年,有女看花忽无语。

  看花无语有所思,思最伤心人不知;

  记得画眉如新月,曾经压髻笑花枝。

  前年恨杀秋风早,今春便觉腰围小;

  可怜如血石榴裙,不及桃花颜色好。

  岁月无情只自嘘,几回临镜忆当初;

  邻家少妇不解事,犹自妆成吟向予。

白公看了道:“浑合不露,深得盛唐风体。当与甥女并驱中原,不知鹿死谁手。”因叫嫣素送与卢小姐看。卢小姐细细看了,因称赞道:“姐姐佳作,体气高妙,绝无烟火。小妹方之,满纸斧凿矣。”因暗想道:“白小姐才华如此,怪不得苏郎痴想。”只因这两首诗,你敬我爱,又添上许多亲热。正是:

  才与才相合,方才爱慕生。

  亲情虽本厚,到底只亲情。

不知二小姐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花姨月姊两谈心"

诗曰:

  漫言二女不同居,只是千秋慧不如;

  记得英皇共生死,未闻蛮素异亲疏。

  汝躬不阅情原薄,我见犹怜意岂虚;

  何事醋酸鹧肉妒,大都愚不识关雎。

却说白公自见卢小姐作诗之后,心下甚是欢喜道:“我到处搜求,要寻一个才子却不能够。不期家门之中又生出这等一个才女来,正好与红玉作伴。只是一个女婿尚然难选,如今要选两个,越发难了。莫若乘此春光往武林一游,人文聚处,或者姻缘有在,亦未可知。”遂与卢夫人及红玉、梦梨二小姐将心事一一说了,便分咐家人打点舟车行李,就要起程。红玉小姐再三叮嘱道:“家中虽有姑娘看管,爹爹暮年在外,无人侍奉,亦须早归。”白公许诺。不一日,竟带领几个家人往武林去了不题。 却说白小姐见卢小姐颜色如花,才情似雪,十分爱慕。卢小姐见白小姐诗思不群,仪容绝世,百般敬重。每日不是你寻我问奇,就是我寻你分韵。花前清昼,灯下良宵,如影随形,不能相舍。说来的无不投机,论来的自然中意。一日,白小姐新妆初罢,穿一件淡淡春衫,叫嫣素拿了一面大镜子,又自拿一面,走到帘下迎着那射进来的光亮,左右照着。不料卢小姐悄悄走来看见,微笑道:“闺中韵事,姐姐奈何都要占尽?今日之景,又一美题也。”白小姐也笑道:“贤妹既不容愚姐独占,又受此美题,何不见赠一诗,便平分一半去矣。”卢小姐道:“分得固好,但恐点污不佳而失美人之韵,又将奈何?”白小姐道:“品题在妹,姐居然进土,虽毛颜复生,亦无虑矣。”卢小姐遂笑笑,忙索纸笔,题诗一首呈上。白小姐一看,只见上写五言律一首;

  美人帘下照镜

  妆成不自喜,鸾镜下帘随。

  景落回身照,光分逐鬓窥。

  梨花春对月,杨柳晚临池。

  已足销人魂,何须更拂眉。

白小姐看了欢喜道:“潇洒风流,六朝佳句。若使贤妹是一男子,则愚姐愿侍巾栉终身矣。”卢小姐听了,把眉一蹙,半晌不言,道:“小妹既非男子,难道姐姐就弃捐小妹不成?此言殊薄情也。”白小姐笑道:“吾妹误矣。此乃深爱贤妹才华,愿得终身相聚而恐不能,故为此不得已之极思也。正情之所钟,何薄之有?”

卢小姐道:“终身聚与不聚,在姐与妹愿与不愿耳。你我若愿,谁得禁之?而虑不能。”白小姐道:“虑不能者,正虑妹之不愿也。妹若愿之,何必男子。我若不愿,不愿妹为男子矣。”卢小姐乃回嗔作喜道:“小妹不自愧其浅,反疑姐姐深意,其可笑也。只是还有一说,我两人愿虽不违,然聚必有法。但不知姐姐聚之法又将安出?”白小姐道:“吾闻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姐深慕之,不识妹有意乎?”卢小姐大笑道:“小妹若无此意,也不来了。”白小姐道:“以你我才貌,虽不敢上媲英皇,然古所称闺中秀林下风,颇亦不愧。但不识今天之下可能得一有福才郎消你我?” 卢小姐沉吟半晌道:“姐姐既许小妹同心,有事便当直言,何必相瞒?”白小姐道:“肝胆既沥,更有何事相瞒?”卢小姐道:“既不相瞒,姐姐意中之人岂非才郎,何必要求之天下?”白小姐笑道:“妹何诈也?莫说我意中无人,纵我意中有人,妹亦何从而知也?”卢小姐大笑道:“俗话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况才子佳人一举一动,关人耳目,动成千秋佳话。妹虽疏远,实知之矣。”白小姐不信道:“妹既知之,何不直言?莫非误闻张轨如《新柳诗》之事乎?”卢小姐笑道:“此事人尽知之,非妹所独知也。妹所知者,非假冒《新柳诗》之张,乃真和《新柳诗》并作《送鸿》、《迎燕》之苏郎也。”

白小姐听见说出心事,便痴呆了,做声不得,只以目视嫣素。卢小姐道:“姐妹一心,何嫌何疑而作此态?”白小姐惊讶半晌,知说话有因,料瞒不过,方说道:“妹真有心人也。此事只我与嫣素知道,虽梦寐之中未尝敢泄,不识贤妹何以得知?莫非我宅中婢妾有窥测者而私与妹言?”卢小姐笑道:“姐姐此事鬼神不测,那有知者?此语实出苏郎之口,入小妹之耳。别无知者,姐姐不必疑也。”白小姐道:“此言乃妹妹戏我。苏郎去此将一载矣。我爹爹叫人哪里不去寻访?并无消息。知他近日流落何方?就是到在山东,妹妹一个闺中艳质,如何得与他会?”卢小姐道:“姐姐猜疑亦是,但小妹实是见过苏郎。谈及姐姐之事,决非虚哄姐姐。”白小姐道:“妹妹说得不经不情,叫我如何肯信?”白小姐道:“姐姐今日自然不信,到明日与苏郎相会时,细细访问,方知妹言之不诬也。”白小姐道:“苏郎断梗浮萍,一去杳然,似不以我为念。妹妹知无相会之期,故为此说。”卢小姐道:“姐姐是何言也!苏郎为姐姐婚事,东西奔走,不知有生。奈何姐姐为此薄倖之言,岂不辜负此生一片至诚?昨秋已登北榜,何言断梗浮萍?”白小姐惊喜道:“北榜第二各原来还是他,为何写河南籍?”卢小姐道:“闻知他叔子苏按院是河南人,如今继他为子,故此就入籍河南。”白小姐道:“他既中举,就该归来寻盟,为何至今绝无音耗?”卢小姐道:“想是要中了进士才归。姐姐须耐心俟之,谅也只在早晚。”

白小姐道:“我看贤妹言之凿凿,似非无据。但只是妹妹一个不出闺门女子,如何能与他相见?就是转问于人,又未必晓得这般详细。妹妹既然爱我,何不始末言之,释我心下之疑?”卢小姐道:“言已至此,只得与姐姐实说了,只是姐姐不要笑我。”白小姐道:“闺中儿女之私,有甚于此。妹不嗤我足矣,愚姐安敢笑妹?”卢小姐道:“既然不笑,只得实告。去年苏郎为姐姐之事,要进京求吴翰林作媒。不期到了山东,路上被劫,行李俱无,在旅次徘徊。恰好妹子隔壁住的李中书遇见,说知此情,见苏郎是个饱学秀才,就要他做四景诗,做锦屏送按院,许赠盘缠,故邀他到家,留在后园居住。妹子的住楼与他后园紧接,故妹子得以窥见。因见他气宇不凡,诗才敏捷,知是风流才子。妹了因思父亲已亡过了,茕茕寡母,兄弟又小,婚姻之事谁人料理?若是株守常训,岂不自误?没奈何只得行权改做男装,在后园门首与他一会。”白小姐听了惊喜道:“妹子年纪小小,不意倒有这等奇想,又有这等俏胆,可谓美人中侠士也!”卢小姐道:“也不是甚奇想,就是姐姐愿妹为男子不得已之极思也。”

白小姐道:“这也罢了。但妹子与他乍会,我的事如何说的起?书生可谓多口。”卢小姐道:“非他多口。只因妹子以婚姻相托,他再三推辞,不肯承消。妹强逼其故,他万不得已,方吐露前情也。且事在千里之外,又谅妹必不能知。不意说出舅舅与姐姐,恰我所知,信有缘也。”白小姐道:“贤妹之约,后来如何?”卢小姐道:“我见他与姐姐背地一言,死生不负,必非浪子。今日不负姐姐,则异日必不负妹。故妹子迫之念急,他不得已方许双栖。妹子所以借避祸之机,劝家母来此相依,实为有此一段隐情,要来谋之姐姐。不意姐姐弘关雎樛木之量,许妹共事,与苏郎之意不谋而合,可谓天从人愿,不负妹妹一段苦心矣。” 白小姐道:“贤妹真有心人也。苏生行止我茫然若堕烟雾,不是妹妹说明,至今犹然蕉鹿。妹妹又能移花接木,舍己从人,古之使女当不过量。苏生别去,后来入籍河南之信,妹又何以得知?”卢小姐道:“隔壁李中书专好趋承势要。前日见他备厚礼去贺按院新公子,说就是题诗之人,因前慢他,故欲加厚。非苏君而谁?按君河南人,故妹子知其入籍。后北榜发了,李中书又差人去贺,故知他中。”白小姐道:“如此说来,是苏郎无疑矣。彼恋恋不忘,则前盟自在。今又添贤妹一助,异日闺阃之中不忧寂寞矣。” 卢小姐道:“前日妹子避乱来此,恐苏郎归途不见,无处寻找,曾差一仆进京寄书与他,尚无回信。目今会试已过,但不知苏郎曾侥倖否?姐姐何不差人一访?”白小姐道:“我到忘记了。前日有人送会试录与爹爹,我因无心,不曾看得。今不知放在何处。”嫣素在旁道:“想是放在梦草轩中,待我去寻了来。”不多时,果然就寻了来。二小姐展开来看,只见第十三名就是苏友白。二小姐满心欢喜道:“可谓天从人愿矣。”自此之后,二小姐愈加敬爱,一刻不离。正是:

  一番辛苦蜂成蜜,百结柔肠蚕吐丝。

  不是美人亲说破,寒温冷暖有谁知。

按下白卢二小姐在闺中欢喜不题。却说苏友白从山东一路转到河南,祭了祖,竟往金陵而来。不一日到了,就要到锦石村来拜白公。一面备礼,一面就差人将吴翰林与苏御史的两封书选送了去。心下只指望书到必有好音。不期到了次日送书人回来禀复道:“小的去时,白老爷不在家,往杭州西湖游赏去了。两封书交与管门人收下,他说只等白老爷回来,方有回书。我对他说老爷要去拜望。当门的说,他老爷出门,并无一人接待,不敢劳老爷车驾;若要拜,只消留一帖上门簿便是了。”苏友白听得,呆了半晌,心中暗想道:“我苏友白只恁无缘!到山东,卢梦梨又寻不见;到此,白公又不在家。如何区处?”又想道:“白公少不得要回来,莫若在此暂等几日。”因又问道:“你就该问白老爷几时方回。”差人道:“小人问过。他说道,白老爷去不久。赏玩的事情,一月也是,两三月也是,哪里定得日期?”苏友白想道:“白公虽不在家,我明日要去拜他,或取巧见了嫣素,访问小姐近日行藏也好。”又想道:“我若去时,车马仆从,前前后后,如何容得?一人独访,就是厅堂之上,嫣素也不便出来,去也徒然。我若在此守候,凭限又紧。既然白公在西湖游赏,莫若就到湖上去寻他见吧。”算计定了,适值衙役来接,苏友白就发牌起身。一路无词。

只七八日就到了杭州。一面参见上司,一面到任,忙了几日,方才稍暇,就差人到西湖上访问金陵白侍郎老爷寓在何处。差人寻了一日,来回复道:“小的到西湖各寺并酒船庄院都寻遍,并说没有甚么白侍郎到此。”苏友白道:“这又奇了。他家明说到此,如何又不在?”又叫差人城中各处寻访不题。 原来白侍郎虽在西湖上游赏,却因杨御史在此做都院,恐怕他知道,只说前番在他家扰过,今日来打秋风,因此改了姓名。因“白”字加一“王”字,只说是“皇甫员外”,故无人知道。就租了西冷桥旁一所庄院住下。每日家布衣草履,叫人携了文房四宝,或是小舟,或是散步,浏览那两峰六桥之胜。每见人家少年子弟便留心访察。

一日,偶在冷泉亭上闲坐,玩赏那白石清泉之妙。忽见一班有六七个少年,都是阔巾华服,后面跟随许多家人,携了毡单,抬着酒盒,一拥到冷泉亭上,要来饮酒。看见白公先在里面,虽然布衣草履,然体貌清奇,又随着一个童子,不象个落寞之人,便大家拱一拱手,同坐下。不多时众家人将酒盒摆齐,众少年便邀白公道:“老先生不嫌弃,便同坐一坐。”白公见六七人都是少年,只恐有奇才在内,故不甚推辞,只说道:“素不相识,如何好扰?”众少年道:“山水之间,四海朋友,这何妨的。”白公说:“这等多谢了。”就随众坐下。

饮不得一二杯,内中有一少年问道:“我看老先生言语不象是我杭州人,请问贵乡何处,高姓大名,因何至此?”白公道:“我是金陵人,贱姓皇甫,因慕贵府山水之妙,故到此一游。”那少年又问道:“还是在庠?还是在监?”白公道:“也不在庠,也不在监,只有两亩薄田,在乡间耕种而已。”那少年道:“老兄既是乡下人,晓得来游山水,到是个有趣的人了。” 白公道:“请问列位先生,还是在庠在监?”内中有一少年道:“我几个人原是同社。”因指着众人道:“这三位是仁和学,这二位是钱塘学,我小弟原也是府学,近加纳了南雍。”又指着那先问话的少年道:“此位与老兄一样,也不在庠,也不在监。”白公道:“这等想是高发了。”那少年笑道:“老兄好猜,一猜就着。此位姓王,是去秋发的,簇簇新新一个举人。”白公道:“这等都是斯文一脉,失敬了。”

王举人这就接说道:“说甚斯文,也是折骨头的主意。你当容易中个举人哩?嘴唇都读破了,反是老兄不读书的快活。多买几亩田做个财主,大鱼大肉,好不受用。”又一少年道:“王兄你既得中,就是神仙了,莫要说这等风流话。象我们做秀才的才是苦哩,宗师到了,又要科考岁考,学里又要月课季考,朋友们还要做会结社,不读书又难,读书又难。”又一少年道:“老哥只检难的说,府里县里去说人情,吃荤饭容易的就不说了。” 大家都笑起来。又吃了半晌道:“我们今日原是会期,文字既不曾做,也该出个诗题大家做做,聊以完今朝一会之案。”又一少年道:“酒后谁耐烦做诗?”那少年道:“诗就不做,出个题目,明日对朋友也好掩饰。”王举人道:“不要说这不长进的话。要做就做,如诗不成罚酒三碗!”那少年道:“这等方有兴。只是这位皇甫老兄却如何?”王举人道:“他既不读书,如何强他做诗?只吃酒吧。”那少年道。“有理有理,请出题目。”王举人道:“就是《游西湖》罢了,哪里又去别寻。”众少年道:“题目虽好,只是难做些,也说不得了。”就叫家人将带来的纸墨笔砚分在各人面前。

大家做诗。也有沉吟构思的,也有伤杯觅句的,也有拈毫起草的,也有摇首苦吟的。大家做了半日,并无一个成篇。白公看了不觉失笑。王举人道:“老兄不要笑,你不读书不晓得做诗的苦。古人云:‘吟成五个字,捻断数茎须。’”白公道:“我书虽不读,诗到晓得做两句。”众少年道:“你既晓得做诗,何不就也做一首?”白公道:“既要做,须限一韵,不然这《游西湖》诗作者甚多,只说是抄旧了。”王举人见白公说大话,心下想道:“他既要限韵,索性难他一难。”抬头忽见亭旁一颗海棠,因指着说道:“就以此海棠花的‘棠’字为韵吧。”

白公道:“使得。”就叫跟随的童子在拜匣中取出一方端溪旧砚,一枝班管兔毫,一锭久藏名墨,一幅鸟丝笺纸,放在席上。众人看笔墨精良,先有三分疑惑,暗想道:“不料这个老儿到有这样好东西,必定是个财主了。”又想道:“若是个财主,必做不主。”正猜疑间,只见白公提起笔来行云流水一般,不消片刻,早已四韵皆成。白公做完,众少年连忙取过来看,只见上写着:

  莺声如织燕飞忙,十里湖堤锦绣香;

  日荡芳尘驰马路,春闺笑语蹴毬场。

  山通城郭桥通寺,花抱人家柳抱庄;

  道问东风谁领略,玉萧金管在沙棠。

                       金陵皇甫老人题

众少年看了都吃惊道:“好诗好诗!只如此敏捷,不象是个不读书的,莫非是发过的老先生取笑我们?”白公笑道:“哪有此事,我学生诗虽做得几句,实是不曾读书。古人有云:‘诗别有才,非关学也。’”此时日已西坠,只见接白公的家人抬着一乘小轿,也寻将来了。白公就主起身来辞众少年道:“本该还在此相陪,只是天色晚了,老人家不敢久留。”众少年观此光景,都慌忙起身相送。白公又谢了,竟上轿,家人童子簇拥而去。众少年猜猜疑疑,知他不是常人,甚悔前言轻薄。正是:

  秋水何尝知有海,朝菌决不言多年;

  书生何事多狂妄,只为时窥管里天。 一日,偶有昭庆寺僧闲云来送新茶与白公,白公就收拾些素酒,留他闲话。因问道:“西湖乃东南名胜,文人所聚,不知当今少年名士推重何人?”闲云道:“这湖上往来的名土最多,然也有真名的,也有虚名的。惟近日松江来了两位相公,一位姓赵号千里,一位姓周号圣王,这两个人方是真正名士。”白公道:“何以见得?”闲云道:“年又少,人物又清俊,做出来的文章无一人不称羡。每日要来拜他的乡绅朋友,络绎不绝。天下的名公贵卿都是相识,或是求他作文,或是邀他结社,终日湖船里吃酒忙不了。前日去见抚台杨老爷,杨老爷面见,甚是优待,说迟两日还要请他哩。昨日又有人来求他选乡会墨卷。若不是个真正才子,如何骗得许多人动?”白公道:“此二人寓在那里?”闲云道:“就寓在敝寺东廓。”白公道:“东廓哪一房?”闲云道:“不消问得。到了寺前,只说一声赵千里、周圣王,那一个不晓得?”白公道:“这等说,果然是一个名士了。”又说了些闲话,闲云别去。白公暗喜道:“我原想这西湖上有人,今果不出吾料。明日去会他一会。若果是真才,则红玉、梦梨两人之事完矣。” 到次日,葛巾野服,打扮做山人行径,写了两个名帖,只说是金陵皇甫才,带了一个小童来拜访二人。到了寺前,才要问,就有人说:“你们料想是拜赵周二相公的了,往东廓去。”白公进得东廓,早望见一僧房门口许多青衣仆从,或拿帖子,或持礼物,走来走入,甚是热闹。白公料道是了。走到门前,就叫小童将名帖递将过去。管门人接了,回道:“家公出门了,失迎。老相公尊帖留下吧。”白公道:“你家二位相公往哪里去了?”管门人道:“城里王春元家,请去商量做甚碑文,就顺路回拜客去。只怕午后才得回来。今日是钱塘张爷请,回来就要去吃酒了。”白公道:“既这等,名帖烦管家收了,再来拜吧。”管门人应诺,就问小童:“你相公寓在哪里?我们相公明日好来回拜。”小童道:“在西冷桥蔡衙庄上。”说罢,白公方才出寺。只见进寺来拜赵周二人的纷纷,白公心下笑道:“何物少年,动人如此?”

回到寓所,歇息了一回,将近得日落,白公又步到西冷桥上闲看。只见一只大酒船,笙萧歌吹,望桥下撑来。傍边有人说道:“这是钱塘县太爷请客。”不多时到了桥下。白公留心一看,只见县尊下陪,上面坐着两个少年在那高谈阔论。远远望去,人物到也风流。看不多时就过去了。

白公看了,甚是思慕。到次日又去拜,又不在。只候了四五日,方见一个家人拿着两个名帖,慌慌忙忙先跑得来问道:“这是皇甫相公寓处吗?”家人答道:“正是。”那家人道:“快接帖子!松江赵周二相公来拜,船就到了。”白公听见,就出来迎接,只见二人已进门了,相让迎入。讲礼毕,分宾主坐下。

赵千里就说道:“前承老先生光顾,即欲趋谒,奈两日有事于抚台,昨又为县君招饮,日奔走于车马之间,是以候迟,万望勿罪。”白公道:“二仁兄青年美才,倾动一时,使人欣羡。”周圣王道:“孤陋书生,浪得虚名,不胜惭愧。”因问道:“老丈贵乡?”白公道:“金陵。”赵千里道:“金陵大邦,老丈诚大邦人物。”因问道:“贵乡吴瑞庵翰林与白太玄工部,老丈定是相识?”白公惊道:“闻是闻得,却不曾会过。敢问二兄何以问及?”赵千里道:“此二公乃金陵之望,与弟辈相好,故此动问。”白公道:“曾会过否?”赵千里道:“弟辈到处遨游,怎么不曾会过?去秋吴公楚中殿试,要请小弟与圣王兄去代他作程文及试录前序,弟辈因社中许多朋友不肯放,故不曾去得。”白公道:“原来吴瑞庵如此重兄。只是我问得白太玄此老甚是寡交,却好诗酒,弟辈与他诗酒往还,故此绸缪。”白公笑道:“这等看来,可谓天下无人不识君矣。”二人谈了一会,吃过茶,就忙忙起身。白公也就不留,相送出门而去。正是:

  何所闻而来,何所闻而去?

  所见非所闻,虚名何足恭?

白公送了二人去,因叹息道:“名士如此,真是羞死!”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势位逼仓卒去官"

诗曰:

  小人情态最堪憎,恶毒浑如好奉承。

  见客便犹门户犬,缠人不去夏秋蝇。

  佛头上面偏加粪.冷眼中间却放冰。

  赔面下情饶惹厌,谁知到底不相应。

却说白公要在西湖上择婿,择来择去,不是无才恶少,便是夸诈书生,并无一个可人。住了月余,甚觉无味,便渡过钱塘江,去游山阴禹穴不题。

且说苏友白自到任之后,日日差人去寻访白公,并无踪迹,在衙中甚是忧闷。一日,因有公务去谒见杨抚台。杨抚台收完文书,就掩门留茶。因问道:“贤司理甚是青年。”苏友白道:“不敢,推官今年二十有一。”杨巡抚道:“本院在京时,与尊公朝夕盘桓情意最笃,到不曾会得贤司理。”苏友白道:“推官与家尊原系叔侄,去岁才过继为子,故在京时不曾上谒老大人。”杨巡抚道:“原来如此。我记得尊公一向无子。贤司理声音不似河南,原籍何处?”苏友白道:“推官原系金陵人。”杨巡抚道:“我在齿录上见贤司理尚未授室,何也?”苏友白道:“推官一向流浪四方,故此迟晚。”杨巡抚道:“如今也再迟不得了。”又说道:“昨闻陈相公加了宫保,本院要做一篇文去贺他。司理大才,明日还要借重。”苏友白道:“推官菲才,自当效命。”吃了两道茶,苏友白就谢了辞出。

原来杨巡抚就是杨延沼,他有一女,正当笄年。因见苏友白少年进士,人物风流,便就注意于他,故此留茶询问。知他果未取亲,不胜欢。到次日,府尊未见,也就留到后堂,将要扳苏友白为婿之事说了,就央府尊作伐。 府尊不敢辞,回街就请苏友白来见,说道:“寅兄恭喜了!”苏友白道:“不知何喜?”府尊道:“今日去见抚台,抚台留茶,说道他有一位令爱德貌兼全,因慕寅兄青年甲第,闻知未娶,故托小弟作伐,意欲缔结朱陈之好。此乃至美之事,非喜而何?故此奉贺。”苏友白道:“蒙抚台厚意,堂翁美情,本不当辞,只是晚弟家尊已致书求聘于敝乡白工部之女矣。”府尊道:“尊翁大人为寅兄求聘,事之成否尚未可定。抚台美意谆谆,眼前便是,如何辞得?”苏友白道:“白公之婚久已有约,况家君书去,兼有吴瑞庵太史为媒,断无不允之理,岂也别有所就?抚台美意,万望台翁为晚弟委曲善辞。”

府尊道:“辞亦何难?只是又有一说,抚台为人也是难相与的,况你我做官又在他属下,这亲事回了,便有许多不便。”苏友白道:“做官自有官评。这婚姻之事却万难从命。”府尊道:“虽如此说,寅兄还要三思,不可过于固执。”苏友白道:“他事尚可通融,这婚姻乃人伦礼法所关,既已有求,岂容再就?求堂翁多方复之。”

府尊见苏友白再三不允,没奈何只得将苏友白之言一一回复了抚台。抚台闻知他求的就是白公之女,心下暗想道:“白太玄女儿才美有名,人人所慕,又有吴瑞庵作伐,况苏方回又与他相厚,十有九成,他如何不去指望,却来就我?我虽官高于他,他一个青年甲科未必在心。除非老白回复了他,他那时自然来就我了。但不知白公近作何状?”寻思了半晌,再无计策,忽想道:“前日白老留我盘桓时,曾有一个西宾张轨如日日相陪,我别来到也忘了。前日传一帖,说是他来谒见,想是借白老一脉要来抽丰。我因没甚要紧,不曾接待。今莫若请他来一饭,一者可完他来意,二则可问白公近况。倘有可乘之机,再作区处。”主意定了,就叫中军官发一个单名帖,请丹阳张轨如相公后堂一饭。中军领命,忙发一帖差人去请。

原来张轨如自从在白公家出了一场丑,假托乡试之名,辞出在家,无甚颜色。因思与杨巡抚有一面,就到杭州来躲躲。拜了杨巡抚,许多时不见回拜,只道杨巡抚没情,也就丢开了。不期这日差人拿个名帖来请,满心欢喜,连忙换了衣巾,到军门前伺候。只候到午后,传梆开门叫请,方才进去。

相见过,坐定。杨巡抚说道:“承降后就要屈兄一叙,因衙门多事,迟迟勿罪。”张轨如道:“前赐登龙,已不胜荣幸;今复蒙宠召,何以克当!”不一时摆上酒来,饮了数杯,杨巡抚道:“兄下榻于白太玄处,何以有暇至此?”张轨如道:“生员因去秋乡试,就辞了白老先生,故得至此而亲炙道德之辉。” 杨巡抚道:“原来兄辞了白太玄了。不知他今爱姻事近日如何,兄还知道吗?”张轨如道:“不瞒老恩台说,生员前在白公处名虽西宾,实见许东床,不意后为匪人所谮。白公听信,故生员辞出。近闻他令爱犹然待字。”杨巡抚道:“白老为人最是任性。当初在京时,本院为小儿再三求他,他也不允。”张轨如道:“若是这等择婿,只怕他今爱今生嫁不成了。”

杨巡抚大笑道:“果然,果然。近闻苏推官央吴瑞庵为媒去求他,兄可知道?”张轨如道:“这到不知。且请问这苏推官是谁?”杨巡抚道:“就是新科的苏友白。”张轨如道:“这个苏友白是河南人。”杨巡抚道:“他乃叔是河南人,故入籍河南,却是金陵人。”张轨如大惊道:“原来就是苏莲仙兄!生员只道又是一个。”

杨巡抚道:“兄与他有交吗?”张轨如道:“苏兄与生员最厚。他曾在生员园里住了月余。”杨巡抚道:“如此却好,本院有一事相托。”张轨如道:“请问何事?”杨巡抚道:“本院有一女,意欲招他坦腹,他因只注意白公之女,故再三不允。兄既与他相厚,就烦兄去与他说,白公为人执拗,婚姻事甚是难成,不如就了本院之婚。倘得事成,自当有服。”张轨如打一恭道:“生员领命。”又饮了几杯,就起身谢了辞出。

张轨如回到下处,心中暗想道:“我当初为白家这头亲事,不知费了多少心机,用了多少闲钱,我便脱空;他到中了一个新进士,打点做女婿。叫我如何不气!莫若我吊了,大家不成,也还气得他过,且可借此奉承抚台。只是小苏是个色中饿鬼,一向想慕白小姐若饥若渴,若只靠口舌劝阻他,如何肯听?我想白公家近事他也未必得知,莫若调一个谎,只说白小姐死了,绝了他的念头,则抚台之婚不患不成矣。”

算计定了。到次日,备些礼物,写了名帖,就来拜贺苏友白。门役传报进去。苏友白此时正没处访白公踪迹,见了张轨如名帖,心下欢喜道:“见此人,便知白公消息矣。”忙到寅宾馆来相见。二人喜笑相迎,见礼毕,欢然就坐。

张轨如道:“兄翁突然别去,小弟无日不思。今幸相逢,然咫尺有云泥之隔了,不胜欣庆。”苏友白道:“常想高情,侥倖后即欲遣候,奈道远莫致。前过金陵,又缘凭限紧急,不能造谒,惆怅至今。今幸遥临,曷胜快慰。且请问吾兄,白太老设西席待兄,旦夕不离,为何支了舍而远出?”张轨如道:“小弟初念原只为贪他今爱,此兄翁所知也。后来他令爱死了,小弟还只管恋恋何用?故此辞了。”苏友白听了大惊道:“哪个死了?”张轨如道:“就是他今爱白小姐死了。兄翁难道还不得知?”苏友白惊得呆了道:“小弟怎生知道。”因问:“几时死的?得何病症?”张轨如道:“死是去年冬间。大都女子有才不是好事,白小姐自恃有才,终朝吟咏,见了那些秋月春花,岂不伤感?又遇着这等一个倔强父亲,一个女婿选来选去,只是不成。闺中抱怨,染成一病,就恹恹不起。医人都道是弱症,以小弟看来总是相思害死了。”

苏友白听说是真,不觉籁籁落下泪来道:“小弟返归者,为功名也;为功名者,实指望功名成而侥倖小姐一日之婚姻也。今日功名虽成,而小姐已逝,则是我为功名所误,小姐又为我所误也。古人云:‘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实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负此良友。’正今日小弟与白小姐之谓也,宁不痛心乎?”张轨如道:“公庭之上,士民观瞻,兄翁似宜以礼节情。”苏友白道:“晋人有言:‘情之所钟,原在我辈。’又言:‘礼岂为我辈而设’。小弟何人,仁兄奈何不谅?”张轨如道:“兄翁青年科第,岂患天下无美妇而必恋恋于此?”苏友白道:“小弟平生所慕白小姐一人而已。今日小姐人琴既亡,小弟形影自守,决不负心而别求佳偶。”张轨如道:“一时闻信,自难为情也,怪兄翁不得。只是兄翁一身,上关宗桃,中系频繁,岂可为硁硁之言?兄翁亦当渐渐思之。”苏友白道:“仁兄爱我,语语至情。但我心非石,恐不能转也。”

张轨如道:“兄翁过悲,到是小弟多言了。小弟且别去,改日再来奉慰。”苏友白道:“方寸甚乱,不敢强留,容日奉扳,再领大教。”说毕,二人相送别去。

到次日,苏友白去回拜张轨如。张轨如又劝道:“兄翁与白小姐虽有怜才之心,而实无婚姻之约;若必欲以白小姐之死而不娶,则是以素濮待白小姐矣。近闻杨抚台有一小姐,才美出伦,前托府尊来扳兄翁,道是兄翁以先聘白小姐为辞。今闻白小姐已死,则兄翁再无推托之理。又知小弟在兄翁爱下,故托小弟再言之。兄翁不可错了主意。”苏友白道:“小弟痴愚出于至性。今日婚姻实有不忍言者。抚台之命万万难从,只望仁兄转辞。”张轨如百般苦劝,苏友白百般苦辞。张轨如没法,只得回复杨巡抚,将与苏友白往复的言语一一了。杨巡抚笑道:“这且由他,兄且请回,我自有处。”正是:

  采不得香蜂蝶恨,留春无计燕茑羞;

  花枝失却东皇意,雨雨风风那得休!

却说杨巡抚见苏友白不从亲事,怀恨在心,就随发几件疑难之事与苏友白审问。苏友白审问明白,申详上去,多不中抚台之意,往往驳了下来。下面审了又审,上面驳了又驳;几件事完了,又发几件下来;或是叫他追无主的赃银,或是叫了拿没影的盗贼:弄得个苏友白日日奔忙。事完了,又讨不得一些好意。

苏友白心下想道:“这明是为婚姻不成,要奈何我了。我是他的属官,如何抗得他过?我想白小姐又死了,卢梦梨与卢小姐又无影响,我一个只身,上无亲父母,内无妻妾,又不图钱财,只管恋着这顶乌纱,在簿书中作牛马,甚觉无味。况上面又有这个对头,我如今到任不久,他要难为我也无题目;到明日做久了,他寻些事故参论,那时与他分辨便费力了。不如竟挂冠而去,使他一个没趣。众人自知为他去的,也不公论,后日倘要改补,却也容易。”算计定了,就将上司批的事情,一件一件都申报完了,本衙牌票一概销了;又写下一封书,差一人役送与府尊,烦他报知三院并各司道。他本无家眷,自家便服,只带了原来的家人并小喜与些随身行李,大清晨只推有按院访察公事,不许衙役跟随,竟自出钱塘门来,要叫船往金陵去。

出得城门,到了湖上,心下又想道:“我无故而行,堂尊两县得知,定要差人来赶。我若此去,定然赶上,若赶了回去,反为不妙;不如到过钱塘江,往山阴禹穴一游,过了数月,他每寻赶不着,自然罢了。那时再从容回去,有何不可?”主意定了,就湖上叫了一只小船,返转往江头而来。到了岸,苏友白就缓缓步行。行了里许,见一大寺门前松柏森森,到也幽洁。苏友白就在一块干净石上坐下歇息。

  坐了一会,只见一个起课的先生在面前走了过去。苏友白偶然一看,只见那先生:

  一顶方巾透脑油,海青穿袖破肩头;

  面皮之上加圈点,颈项旁边带瘿瘤。

  课商手拿常摇响,招牌腰挂不须钩;

  谁知外貌不堪取,腹里玄机神鬼愁。

苏友白看见那先生生得人物丑陋,衣衫褴楼,也不在心,任他过去。忽见他腰间挂着个小小招眚,上面写着“赛神仙课泄天机”七个字,猛然想起道:“我记得旧年初出门,遇着那个要马鞭子寻妻子的人,曾对我说他起课的先生,正叫赛神仙。方才过去的这个先生,莫非就是他?我前在句容镇上还要去寻他,如今怎么当面错过。”忙叫一个家人赶上,请了转来。 那赛神仙见有人请,就复身回来,与苏友白拱拱手,也就坐在一块石上,问道:“相公要起课吗?”苏友白道:“正是要起课。且请问先生,是定居于此,还是新来的?”赛神仙道:“我学生到处起课,那有定居。去年秋间才到此处。”苏友白道:“去春在何处?”赛神仙道:“去春在句容镇上住了半年。”

苏友白听了,知正是他,心下欢喜,因问道:“先生你在句容镇上时,有一人不见妻子,求你起课,你许他赶到四十里外遇一骑马人,讨了马鞭就有妻子。还记得吗?”赛神仙道:“课是日日起,那里记得许多。”又想了一想道:“是是是,我还记得些影儿。那日想起得是姤卦。姤者遇也,姤者又婚姤也,故所遇皆婚姤之事,故许他寻得着。后来不知怎么寻着。相公为何晓得?”苏友白道:“他遇见的正是我。要了我的马鞭子,就爬到一棵大柳树上,去折柳条与我换,恰恰看见他妻子被人拐在庙中,故此寻着。先生神课,真赛过神仙也。”赛神仙道:“这都是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圣人著此爻象之妙,与我学生何干?学生只知据理直断。”

苏友白道:“据理正难。我今要烦先生起一课。”赛神仙就将手中课筒递与苏友白道:“请通诚。”苏友白接了,对着天地暗暗祷祝了一番,仍将课筒还赛神仙。赛神仙拿在手中摇来摇去,口中念那些“单单单,折折折,内象三爻,外象三爻”的许多仪文,不多时起成一课,道:“这也奇,正说姤卦,恰恰又起一个姤卦,不知相公哪里用?”苏友白道:“是为婚姻的。”

赛神仙道:“我方才说过的,姤者遇也,又婚姤也,这婚姤已有根了。绝妙,这一段良缘目前就见。一说一肯,不消费力。内外两爻发动,现有一桩奇妙之处,一娶却是两位夫人。”苏友白笑道:“若是两个,或前或后有之,哪有一娶便是两个?”赛神仙道:“两爻相对发动,若是前后不为稀罕。”苏友白道:“若是一娶两个,除非是人家姊妹同嫁。”赛神仙道:“外属乾,内属巽,虽是姊妹,却又一南一北,不是亲姊妹。”苏友白道:“不瞒先生说,我求婚两年,止访得有两家之女,到是一南一北,今不幸一个死了,一个不知飘流何处。虽别有人家肯与我,却又不中我意,自分今坐断无洞房之日。先生又说得如此容易,莫非取笑?”赛神仙道:“起课是我的生意,如何取笑?课上若无,我自不敢许;卦上既有,难道叫我去了不成!” 苏友白笑道:“我只身于此,无踪无影,叫我那里去求?既先生说目前就见,请问该在哪一方?”赛神仙将手轮一轮道:“又作怪了,这两位夫人虽在金陵地方,然今日去求,却要过钱塘江,往山阴禹穴一路寻去,不出半月定要见了。”

苏友白道:“这一发不能了。我小弟从来痴念头,必要亲见其人,才貌果是出类,方可议婚。哪有人在一处定亲又在一处能成之理?”赛神仙道:“这卦象好得紧!两位夫人俱是绝色,大是得意之人,相公万万不可错过。若错过这头亲事,再也不能了。”苏友白道:“虽如此说,但我此去过了江,并无一人熟识,叫我哪里去求?”赛神仙道:“姤者也,不消去求,自然相遇。”苏友白道:“不知是甚等人家?”赛神仙道:“这又有些奇怪。说来时也只平平,到成时却又是大贵人家。”苏友白道:“今日先生此课,断来都自相矛盾,莫有差错?”赛神仙道:“我先说的,我非神仙,只好据理直断。理之所在,到应验时方知其妙,此时连我也不解。”

苏友白道:“我记得先生替那寻妻子的起课时,连我的衣服颜色都断出。今日我此去所遇婚姻之人是何形状,也断得出吗?”赛神仙又将手轮一轮,说道:“此去到丙寅日午时,若遇着个老者生得清奇古怪,穿一件白布衣服,便是他了。这场婚姻万分之美,就起遍天下也求不出。相公你万万不可错过,若错过,那时悔就迟了。”

苏友白道:“可烦再缴一课。”赛神仙道:“我的课,一课是一课,从来不缴。若问别事,便要再起。”苏友白道:“正是,还要起一课。”又祷祝了。赛神仙重排爻象,又起成一课,却是贲卦。赛视仙道:“贲者,文明之象也。问何事?”苏友白道:“问前程起复。”赛神仙道:“这前程未曾坏,何用起复。”苏友白道:“坏已坏了。”赛神仙道:“不曾,不曾。”苏友白道:“你且断是何等前程。”赛神仙道:“甲科不必说,文明之象大都是翰林前程。”苏友白笑道:“先生这却断错了。一个节推已离了任,便是坏了;就是起复,也不能够翰林;就能够翰林,也是起复难。”赛神仙又将手轮一轮道:“明明翰林,何消复得!我到不错,只怕这个节推到做错了。”苏友白似信不信道:“毁这等,多劳了。”就叫家人取了五钱银子与他作课钱。赛神仙得了银子,竟飘然而去。正是:

  天地有先机,世人不能识。

  只到事过时,方知凶与吉。

苏友白起了课半疑半信,只因初意原要过江,今合其意,故此一只船竟渡过钱塘江,望山阴一路而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冰清不减玉厚幸。”白公道:“学生老人无用于世;故借此山水聊以如闲。柳兄青年秀美,自是玉堂金马人物,何亦徜徉于此?”苏友白道:“晚生闻太史公游遍天下名山大川,胸襟浩瀚,故文章擅今古之奇,正老先生今日之谓也。晚生未学,虽窃慕之,而愧非其人。”白公道:“大才自有大志,非老朽之夫所能知也。但远游人子有戒,柳兄独不闻乎?”苏友白道:“不幸父母双亡,只身未娶,故得任意飘流。重蒙台诲,不胜凄感于怀。”白公道:“原来如此。”苏友白道:“请问老先生尊府在金陵城中何处,明日归去时好来趋谒。”白公道:“我学生居乡,离城六七十里,叫做锦石村。”

苏友白道:“原来就是锦石村。村中白太玄工部相识否?”白公见问,心下暗笑道:“他又来问,莫非此人也是一个赵千里?”因答道:“白太玄正是舍亲,怎么不认得?兄问他,想是与他相好?”苏友白道:“不是相好,晚生因素慕其高风,故偶尔问及。”白公道:“白舍亲为人最是高傲,柳兄何以慕之?”苏友白道:“俗则不能高,无才安敢傲?高傲正文人之品。晚生慕之,不亦宜乎?但只是此公也有一件不妙处。”白公道:“哪一件?”苏友白道:“无定识,往往为小人播弄。”

白公道:“正是,我也是这般说。柳兄既不与交,何以知其详也?”苏友白道:“白公有一令爱,才美古今莫伦。老先生既系亲戚,自然知道。”白公道:“这个知道。”苏友白道:“有女如此,自应择婿。奈何择来择去只在膏梁白衣中求人,而才子当前不问也?故晚生说他个无定识。”白公道:“柳兄曾去见舍亲吗?”苏友白道:“晚生去是去的,见是未见。”白公道:“柳兄也莫要错怪了舍亲。也只是无缘,未及与柳兄相会耳。若是会见柳兄,岂有不知子都之姣者?”苏友白道:“晚生何足道,但只是他选入幕者,未必佳耳。”

白公暗想到:“天下事最古怪,我错选一个张轨如,他偏晓得;我注意一个苏友白,他就未必得知。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因问道:“金陵学中有一个苏友白,柳兄也相认吗?”苏友白听了,心下吃一惊道:“他如何问我?”因答道:“苏友白与晚生同窗最相好的,老先生何故问也?”白公道:“且请问柳兄,你道苏友白才品何如?”苏友白微笑道:“不过是晚生一流人耳。”白公道:“得似柳兄,其人可知。白舍亲曾对学生说,他注意东床之选者,苏生也;其余皆狂蜂浪蝶,自奔忙耳。柳兄如何说他无定识?”苏友白听了,心下又惊又喜,又不胜叹息道:“原来如此。这是晚生失言了!”二人说毕,又谈论些山水之趣,只坐到夕阳时候,方起身缓缓同步回寺而别。正是:

  青眼共看情不厌,素心相对话偏长;

  不知高柳群峰外,鸟去云归已夕阳。

却说苏友白回到寓处,心下暗暗想道:“原来白公胸中亦知有我。我若早去睹面求亲,事已成了。只因去寻吴瑞庵,遂被功名耽延岁月,归来迟了,以致白小姐含恨九泉。这等看来,我苏友白虽死亦不足尽辜矣。但我初来原无意功名,却是卢梦梨苦苦相劝。”又想到:“卢梦梨劝我也是好意,只说是功名到手,百事可为。谁知白小姐就死,连他也无踪影。总是婚姻簿上无名,故颠颠倒倒如此。前日赛神仙说我此来定有所遇,今日恰遇此人。”又叫取历书来看,恰又是丙寅日,心下甚是奇怪:“莫非婚姻在此人身上?”一夜千思百想。

到次日,忙写了一个“乡眷晚生”帖子来拜白公。白公就留住不放。二人焚香吊古,对酒论文,盘桓了一日方散。到次日,白公来拜苏友白,苏友白也留下饮酒。自此以后,或是分题做诗,或是看花品水,二人情投意合,日夕不离。

白公心下想到:“苏友白虽说才美,我尚未见其人。今与柳生盘桓数日,底里尽窥:才又高,学又博,人物又风流俊秀。我遨游西京各省,阅人多矣,从未见如此十全者,况他又未娶妻。若再谈过,却不是他笑我的无定识了?只是还有一件,若单完了红玉之事,梦梨甥女却教我哪里去再寻这等一个配他,他们岂不说我分亲疏厚薄了?若是转先说与梦梨,再替红玉另寻,这又是矫情了。我看他姊姐两个才貌仿佛,情意相投,莫若将他二人同嫁了柳生,便大家之事都完了,岂不美哉!我看柳生异日自是翰苑之才,功名决不在我之下,舍此人不嫁,再无人矣。”

主意定了,白公便对苏友白说道:“学生有一事,本当托一个朋友与仁兄言之,但学生与仁兄相处在世俗之外,意欲直告,不识可否?”苏友白道:“有何台谕,自当恭听。”白公道:“非别事也,柳见前日说白太玄择婿的只管择来择去,有美当前却又不问。我再三思之,此言甚是有理。今我学生也有一个小女,又有一个舍甥女,虽不敢说个绝世佳人,却也与白太玄的女儿依稀仿佛,不甚争差。今遇柳兄青年才美,国士无双,恰又未娶,若不愿结丝罗,异日失身非偶,岂不是笑白太玄的又将笑我学生了?不知柳兄亦有意否?”

苏友白听见说出一女一甥女是两个,与赛神仙之言一一不爽,甚是惊讶,忙应道:“晚生一时过激之言,老先生不以为狂,反引以自例,而欲以寒素充东床之选,何幸如之!但只是晚生尚有一隐衷,不知可敢上达?”白公道:“知己相遇,何妨尽言。”苏友白道:“晚生虽未受室,然实曾求聘二女。其一人琴俱亡,已抱九泉之痛;其一避祸而去,音讯绝无。在死者虽不能起帐中之魂,然又无复娶之理;在生者倘去珠复还,恐难比下山之遇。区区情义所关,望老先生有以教之。”白公道:“死而不娶,因情义之言。然柳兄青年,无后之戒,又所当知也。去珠复环,别行权便;当其未还,安可株守?”

苏友白道:“台教甚善,敢不敬尊。只恐晚生凉质菲才,不足辱老先生门楣之选。”白公道:“寒微之门得配君子,不胜庆幸。”苏友白道:“既蒙重爱,即当纳采,但放次不遑,奈何?”白公道:“一言既许,终身不移。至于往来信文,归日行之未迟。”二人议定,各各欢喜。

大家又游赏了三两日,白公就先辞道:“我学生离家久,明日就要回去了。柳兄不知何日返掉?”苏友白道:“晚生在此,也无甚事,老先生行后,也就要动身了。大都违颜半月,即当至贵村叩谒矣。”白公道:“至期,当扫门恭候。”说罢,到次日白公就先别而去不题。 却说苏友白自白公去后,心下想道:“这赛神仙之课真是活神仙。他说来无一言不验。只是起我的功名课,说我是翰林未坏,这就不可解了。”又游览了数日,想道:“我如今回去,料无人知觉。”遂叫家人雇了一只船,依旧渡过钱塘江而来。

且说杨巡抚初意再三难为苏友白,心里也只要他从这头亲事。不期苏友白竟自挂冠而去,府县来报了,心下也有些怏怏,随叫府县去赶。府县官差人各处去赶,那里有个影儿。府县回报。杨巡抚心下想道:“苏友白虽是我的属官,但他到任不久,又无失职罪。我虽不曾明明赶他去,然他之去实实为我,监按二院俱是知道的。苏方回在京闻知,岂不恨我?”也觉得有些不妙。正在沉吟之际,忽送报来。杨巡无展开一看,只见吏部一本认罪事:奉圣旨“苏友白既系二甲第一,该先馆职,如何误选浙推?本该降罚,既自首认罪,姑免究。苏友白着改正原受馆职,浙推另行补选。钦此。”

原来苏友白已选了馆职,因阁下怪他座主,故叫吏部改远了推官。后来翰林院官俱不肯坏例,说道:“二甲应授翰林,从无改选有司之理。”大家要公疏参论吏部违制徇私。吏部慌了,只得出本认罪,故有此旨。

杨巡抚见苏友白复了翰林,甚觉没趣,只恐他怀恨在心,进京去说是说非,只得又叫人各处去追寻。不期一日府尊在西湖上请客,客尚未至,独自在船中推窗闲看。恰好这日苏友白正过江来,到湖上叫了一只小船,自南而北,适打从府尊大船边过。早被府里门子看见,忙指说道:“这是苏爷。”府尊抬头一看,果见是苏友白,忙分咐叫快留住苏老爷船,急急迎出船头来。众衙役早将苏友白小船拽到船头边来。

苏友白忽被府尊看见,没法奈何,只得走上船来。府尊忙接着说道:“苏老先生为何不别而行?小弟哪里不差人寻到。”苏友白道:“晚生性既疏懒,又短于吏治,故急急避去,以免旷官之罪,理也宜也。怎敢劳堂翁垂念。”府尊就邀苏友白入船,作了,就放椅子在上面,请苏友白坐。苏友白不肯,只要东西列坐。府尊道:“老先生自然上坐,不消谦得。”苏友白道:“堂翁为何改了称呼,岂以晚弟不在其位而外之也?”府尊道:“翰林自有翰林之体,与在敞衙门不同,焉敢仍旧?”苏友白大惊道:“晚弟即去便是散人,怎么说个翰林?”府尊道:“原来老先生尚未见报。吏部因误选了老先生为有司,贵衙门不肯坏例,要动公举,吏部着急,只得出疏认罪,前已有者改正了。老先生恭喜,容当奉贺。”苏友白听了,又惊又喜,暗想:“赛神仙之课其神如此!”二人就坐,吃过茶,又说了一会,苏友白就要起身别去。府尊道:“抚台自老先生行后,甚是没趣,大怪小弟不留,昨日还面谕两县寻访。今小弟既遇,怎敢轻易放去。”遂叫放船亲送到昭庆寺禅堂,留苏友白住下。又拨四名差役伺候,方且回船去请客。

此时早已有人报知各衙门。先是两县并各厅来谒见。到次日,各司道都来拜望。不一时,杨巡抚也来拜了。相见时,再三谢罪,就一面湖上备酒相请,十分绸缪。苏友白仍执相属之礼,绝不骄傲。正是:

  入仕要分大小,为官只论衙门。

  真似辘轳打水,或上或下难论。

却说张轨如此时尚在湖上未归,打听得苏友白这等兴头,心下想道:“一个巡抚前日那等奈何他,今日这等奉承他,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我老张为何这等呆,只想与他为仇?况他待我原无甚不好,只为一个白小姐起的衅。如今白小姐与我既无分了,何不掉转面孔做个好人?将白小姐奉承了,他必然欢喜。我与他一个翰林相处,决不吃亏。”算计定了,就来拜苏友白。

二人相见,张轨如说道:“兄翁知晚弟今日来之意乎?”苏友白道:“不知也。”张轨如道:“一来请小弟之罪,二来贺兄翁之喜。”苏友白道:“朋友相处,从无过言,何罪之有?内外总是一官,何喜可贺?”张轨如道:“所贺者非此,乃兄翁之大喜。”苏友白道:“这等万望见教。”张轨如道:“晚弟前日所言白小姐死信,其实是虚。以前言之,乃晚辈之罪,故来请;以今日言之,岂非兄仇之喜乎?故来贺。”苏友白大惊道:“哪有此事?”张轨如笑道:“其实未死,前言戏之耳。”苏友白又惊又喜道:“仁兄前日为何相戏?”张轨如道:“有个缘故,只为杨抚台要扳兄翁为婚,知兄翁属意白小姐,故挽晚弟作此言,以绝兄翁之念耳。”苏友白听了是真,满心欢喜,因大笑道:“如此说来,真是仁兄之罪与小弟之喜也。” 张轨如道:“容晚弟会与兄翁作伐,将功折罪何如?”苏友白道:“此事前日家尊与吴瑞庵俱有书去,再得仁兄一行更妙。只是怎敢劳重?”张轨如道:“才子佳人,世之罕有,撮合成事,与有荣焉,何敢辞劳?”苏友白道:“既蒙许诺,明日录登堂拜求。”张轨如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晚弟明日准行。兄翁玉堂人物,又有尊翁大人与吴瑞庵二书,自然一说就成。尼翁只消随后来享受洞房花烛之福也。”苏友白道:“若得如仁兄之言,感德非浅,定当图报。”说毕,张轨如辞出。 苏友白心下暗想道:“白小姐既在,则这段姻缘尚有八九分指望。只是新近又许了皇甫家,这头亲事却如何区处?皇甫公是一个仁厚长者,待我情分不薄,如何负得?若是一个,或是两就也还使得。如今皇甫家先是两个了,如何再开得口?前日赛神仙的课,叫我应承他,说的话无一句不验。难道不是姻缘叫我应承,莫非白小姐到底不成?”又想道:“皇甫公为人甚是真诚,我前日已有一言,他说临时行权。今莫若仍作柳生,写书一封将此情细细告之,与他商量,他或者有处,亦未可知。”算计定了,随写一书,次日来见张轨如,只说一友相托,转寄锦石村皇甫员外处的。张轨如应诺,就起身先去行了。然后苏友白辞别了浙江多官,随后望金陵而来。正是:

  蝶是庄周围是蝶,蕉非死鹿鹿非蕉。

  此身若问未来事,总是漫漫路一条。 不题苏友白随后而来。且说白小姐与卢小姐自白公出门后,日夕论文做诗耍子。忽一日,管门的送进两封书:这一封是吴翰林的,一封是苏御史的。原来白公在家时,凡有书札往来,白小姐俱开看惯的,故这日书来,白小姐竟自拆开,与卢小姐同看。只见苏御史书上写: 年弟苏渊顿首拜。恭候台禧,间启一通。自兄荣归之后,不奉台颜者经年矣。想东山高卧,诗酒徜徉,定百福之咸臻。弟役役王事,缅忆高风,不胜尘愧。舍侄友白原籍贵乡,一向隔绝,昨岁遭遇,弟念乏嗣,因留为子。今侥倖联捷,滥授浙推,然壮年尚未受室。闻令爱幽闲窈窕,过于关雎。故小儿辗转反侧,求之寤寐。弟不自揣,遂从儿女之私,干渎大人之听。倘不鄙寒微,赐之东坦,固衔感之无穷。倘厌憎萝菟,不许附乔,亦甘心而退听。断不敢复蹈前人之辙,而见笑于同心也。临楮不胜待命之至。

二小姐看了,喜动于眉宇。再将吴翰林书展开,只见上写着:

眷弟吴珪顿首拜。去岁匆匆进京,误为妖人倚草附木,矫窃弟书,以乱台听。虽山鬼伎俩,不能逃兄翁照察,然弟疏略之罪,不获辞矣。今春复命,面会苏兄,惊询其故,始知前谈。苏兄近已战胜南宫,司李西浙,梦想丝萝,恳求柯斧,今借为官之便,晋谒泰山。兄翁一顾,自知卫玉荀青之有真也。从前择婿甚难,今日得人何易。弟不日告假南还,当即喜筵补申贺庆。先以布心,幸垂听焉。余不尽。

二小姐看完,满心欢畅。卢小姐就起身与白小姐作贺道:“姐姐恭喜!”白小姐答礼道:“妹妹同此,何独贺我?”卢小姐道:“姐姐之事,既有苏御史父命来求,又有吴翰林案情作伐,舅舅回来见了自然首肯。小妹之事,虽然心许,尚尔无媒。即使苏郎不负心而追求前盟,亦不知小妹在于此处。即使得了妹书,根寻到此,舅舅爱姐姐实深,安肯一碗双匙,复为小妹地乎?这等想来,小妹之事尚未有定。”白小姐道:“贤妹所虑,在世情中固自不差。只是我爹爹不是世情中人,爱愚姐自爱贤妹,况又受姑娘之托,断不分别彼此,叫愚姐作尽管妇也。”卢小姐道:“虽如此说,尚有许多难处。才聘其女,又欲聘其甥女,在苏郎既难启口;女选一人,甥女另选一人,在舅氏亦不为坏心。小妹处子,惟母与舅氏之言是听,安敢争执?”白小姐道:“贤妹不必多虑,若有争差,愚姐当直言之。如贤妹之事不成,我也不独嫁以负妹也。”卢小姐道:“若得如此,深感姐姐提携。”又说道:“吴翰林书上说,今借为官之便晋谒泰山,则苏郎一定同书来拜矣。倘要来,怎么透个消息,使他知我在此更妙。”

白小姐道:“这有道理。”因叫人去问管门的道:“苏爷曾来拜吗?”管门人回道:“苏爷差人说要来拜,是小的回了老爷不在家,无人接待,就要拜,只消留帖上门簿,不敢劳苏爷远来。差人去了,今日不知还来也不来。”白小姐道:“既这等回了,苏郎自然不来矣。”卢小姐道:“想便是这等想,就是来也难传信。”白小姐笑道:“传信有何难,只消贤妹改了男装,照前相见,信便传了。”卢小姐忍不住也笑了。正是:

  闺中儿女最多情,一转柔肠百虑生。

  忽喜忽愁兼忽忆,等闲费杀俏心灵。

二小姐心中欢喜,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错中错各不遂心"

诗曰:

  造化何尝欲见欺,大都人事会差池。

  睁开眼看他非汝,掉转头忘我是谁。

  弄假甚多皆色误,认真太过实情痴。

  姻缘究竟从前定,倒去颠来总自疑。

却说白卢二小姐日日在家闲论,忽一日报白公回来,卢夫人同二小姐接住。只见白公满面笑容,一面相见,一面白公就对卢夫人说道:“贤妹恭喜,我已择一佳婿,甥女并红玉亲事俱可完了。”卢夫人听了欢喜道:“如此多谢哥哥费心。”卢夫人见过,二小姐就同拜见白公。白公笑嬉嬉说道:“你姊妹二人才美相敌,正好作伴,我也舍不得将你们分开。”二小姐听了,心下只认道定是苏友白在杭州会见白公求允了亲事,故为此言,暗暗欢喜,遂不复问。卢小公子也拜见过舅舅。一面查点行李,一面备酒与白公接风。

白公更换了衣服,歇息了半晌,然后大家坐定。卢夫人先问道:“哥哥为何去了许久?一向只在湖上,却是又往别处?”白公道:“我到杭州,恐怕杨巡抚知道,只说我去干谒他,故我改了姓名,只说是皇甫员外,在湖上潜住。人家年少子弟到也不少,只是绝无一个真才。”就将在冷泉亭做诗并赵千里、周圣王虚名夸诈之事,细说了一遍。二小姐俱大笑个不休。 卢夫人又问道:“后来却又如何?”白公道:“我在湖上住了许久,看来看去,人才不过如此,遂渡过钱塘江去,游览那山阴离穴之妙忽遇一个少年,姓柳,也是金陵人,他人物风流,真个是谢家玉树。他与我同在禹寺里作寓,朝夕间论文作赋,谈今吊古,足盘桓了半月有余。我看他神清骨秀,学博才高,旦暮间便当飞腾翰苑。我目中阅人多矣,从未见此全才。意欲将红玉嫁他,又恐甥女说我偏心;欲要配了甥女,又恐红玉说我矫情。除了柳生,若要再寻一个,万万不能。我想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古圣人已有行之者。我又见你姐妹二人互相爱慕,不啻良友,我也不忍分开,故当面一口就都许了他。这件事我做得甚是快意,不知吾妹以为何如?”二小姐听得呆了,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卢夫人答道:“哥哥主张有理,我正虑梦梨幼小,不堪独立频蘩,今得依傍侄女,我便十分放心了。况柳生才美如此,终身可托,你妹夫九泉之下亦瞑目矣。”白公大喜道:“此言正合我心,我又无子,只有红玉一女系心,今得柳生为婚,于愿足矣,虽明日盖棺,亦畅然无累矣。”白公说说笑笑,甚是欢喜。卢夫人不知就里,也自快畅。独有二小姐勉强应承,心下大费踟蹰,又不好说出苏友白求亲之事。

白小姐就目视嫣素。嫣素解意,就将苏御史并吴翰林二书送上白公看。白公看了,惊讶道:“原来北场联捷的就是这个苏友白,就是苏方回的侄儿,继以为子故入籍河南。早知如此,这新事几早成了,何待此时来求!只是如今我已亲口许了柳生,他却转在后了,这怎么处?”便以目视白小姐,白小姐低头不语。 白公又想一想道:“苏生才美,人人称羡,今又联捷,想其为人亦自不群,但可惜我未曾见。”又想一想道:“人才十全者少,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到得才貌相兼可谓至矣。或者恃才凌物,举止轻浮,则又非远大之器。我看柳生才貌,自不必言。只说他气宇温和,言词谦慎,真是修身如玉,异日功名必在玉堂金马之内。苏生纵是可人,亦未必便压倒柳生。况柳生我已许出,苏生尚在讲求,这也是无法奈何了。”卢夫人道:“柳生才貌,既是哥哥得中意,断然不差。女人许人,那有改移之理?苏生纵好也是徒然,只须回复他便了。”白公道:“也只得如此。这苏生甚无缘分。当初吴瑞庵为我选他,他却推辞;他以《新柳诗》求我,却又被调换;及我查明,到处寻他,却又寻不见;他今日中了,求得书来时,我又已许别人。大都是姻缘无分,故颠颠倒倒如此,不能遂心。”大家又说些闲话就走散了。

卢小姐忙偷空来见白小姐道:“姐姐当初只一苏郎,如今又添一柳生,这件事却如何区处?”白小姐叹一口气道:“古人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正你我今日之谓也。苏郎之事不知经了多少变更。到了今日,爹爹心已肯了,他又中了,苏御史与吴翰林又来求了,此事已万分无疑,况爹爹为我择婿数年,并无一人可意;谁想今日忽然之间得此柳生,将从前许多辛苦一旦付之流水。此心何能安乎?”卢小姐道:“姐姐与苏郎虽彼此交慕,不过背地相思,却无半面相亲,一言许可。小妹与他携手交谈,并肩而坐,说盟说誓,至再至三。今一旦而别事他人,则前为换节,后为负心矣,断乎不可。”白小姐道:“我与苏郎虽未会面,然心已许之,况《新柳》有和,《送鸿》、《迎燕》之题不为无固,亦难以路人视之。只是此等情事,你我闺中女子如何说得出口?”卢小姐道:“姐姐的事,一时自难直说;若是小妹之情,姐姐不妨略道一二。就是舅舅之意,原是为好,非故相抵梧。若知道小妹之委曲,或者别有商量。”白小姐道:“说是少不得要说,今且慢些。昨闻得吴舅舅已给假归家,只在这几日要来看我们。等他来时再看机会与他说知。他既与苏郎为媒,自肯尽言。”卢小姐道:“这也说得有理。”二小姐时刻将此事商议。正是:

  自关儿女多情态,不是爹娘不谅人。

  选得桃夭红灼灼,谁知到恋叶蓁蓁。

过了三两日,果然吴翰林打听得白公回家,忙来探望。白公与吴翰林间别年余,相见不胜欢喜,就留在梦草轩住下。不多时,白小姐也出来拜见舅舅。吴翰林因对白公说道:“吾兄今日得此佳婿,也不枉了从前费许多心机,也不负甥女这般才美,真可喜可贺。但不知苏莲仙曾行过聘否?”白公道:“多感吾兄厚情,这事可惜不成了。”吴翰林大惊道:“又来奇了,却是为何?”白公道:“别无他故,只是吾兄与苏年兄书来迟了,小弟已许别人了。”吴翰林道:“小弟书来久了,为何说迟?”白公道:“小弟因病后在家闷甚,春初即出门去游览那两浙之胜,偶在山阴遇一少年才子,遂将红玉并卢家甥女都许了他。到前日回家方见二书,岂不迟了?” 吴翰林道:“这少年姓甚,想就是山阴人了?”白公道:“他姓柳,又妙在原是金陵人。”吴翰林道:“其人何如,为何就中了仁兄之意?”白公道:“言其貌,古称潘安恐不及也;论其才,若仿子建自谓过之。有婿如此,小弟敢不中意?”吴翰林道:“吾兄曾问他在金陵城中住,还是乡间住?”白公道:“他说在城中住,又说也曾蒙仁兄赏鉴。”吴翰林道:“这又有些古怪。他若是山阴人,小弟不知,或者别有奇才也不见得。他若说是金陵乡间人,不弟虽知,亦未必能尽,或者尚有遗才也不可料。若说是城中人,曾为小弟赏鉴,则不但小弟从未交一姓柳之友,就是合学查来,也不见一姓柳有才之人,莫非吾兄又为奸人愚了?”白公道:“小弟与他若是暂时相会,一面之间,或者看不仔细。他与小弟同寓一寺,朝夕不离,足足盘桓了半月有余。看花分韵,对酒论文,或商量千古,或月旦一时,其风流淹贯,真令人心醉,故小弟慨然许婚。若有一毫狐疑,小弟安肯孟浪从事?” 吴翰林道:“仁兄赏鉴,自然不差。只异仁兄不曾见得苏莲仙耳,若是见过,则柳生之优劣自辩矣。”白公笑道:“只怕还是吾见不曾见得柳生,若见柳生,吾兄定不更作此言。”吴翰林笑道:“不是小弟度相,柳生纵佳,尚然一穷秀才耳。”白公道:“只言才美,已足超群;若论功名,决不是平常科甲,定为翰苑名流,不在吾兄之下。”吴翰林道:“就是翰林,亦不为贵。但只是吾兄眼睁睁将苏友白一个现成翰林放了,却指望那未定的翰林,亦似过情。”白公道:“前日吾兄出来,说苏友白己授浙推,为何又说翰林?”吴翰林道:“苏友白原是二甲第一,例该选馆,只为陈、王两相公怪他座主,故改选有司。后来敝衙门不肯坏例,要出公疏,吏部慌了,故认罪,已奉旨改正了。想他见报自然离任,也只在数日内定回矣。”白公道:“柳生与小弟有约,相会之期也不出数日。大家一会,泾渭自分矣。”吴翰林道:“如此最妙。”白小姐听得吴翰林与白公争论,便不好开口,只暗暗与卢小姐商议道:“二家俱为下聘,且待来下聘时再作区处。”

白公与吴翰林盘桓了数日,忽管门报旧时做西宾的张相公要见。白公沉吟道:“他又来做甚么?”吴翰林道:“他来必有事故,见见何妨?”白公随出厅来叫请。不一时,张轨如进来相见。见毕,坐定。

白公说道:“久违教了。”张轨如道:“晚生自去秋下第,就游学浙中,故久失问候。”白公道:“几时归的?”张轨如道:“因有一事上渎,昨日才归。”白公道:“不知有何事见教?”张轨如道:“昨生有一至契之友,今已发过。久闻老先生令爱贤淑,有关雎之美,故托晚生敬执斧柯,欲求老先生曲赐朱陈之好。”白公道:“贵友为谁?”张轨如道:“就是新科翰林苏友白。”白公道:“原来正是苏兄。昨日吴舍亲也为此事而来,正在这里踌蹰。”张轨如道:“原来令亲吴老先生也在此。苏兄少年科甲,令爱闺阁名妹,正是天生一对,何必踌蹰?”白公道:“踌蹰不为别事,只为学生已许他人了。”张轨如道:“苏莲仙兄在考案首时,就蒙老先生青目许可矣,为何今日登了玉堂宝马反又弃之?真所不解。”白公道:“兄且不必着急,容与舍亲商议再复。”张轨如道:“此乃美事,还望老先生曲从。”留吃了茶,又说些闲话。

张轨如因问道:“贵村人家甚多,不知都聚于此,还是四散居住?”白公道:“都聚于此,不甚散开,兄问为何?”张轨如道:“有一敝友托寄一书。晚生叫人村前村后寻遍,并不见有此人。”白公道:“兄寻哪家?”张轨如道:“是皇甫员外家。”白公忙应道:“皇甫就是舍亲,有甚书信,只消付学生转付就是了。”张轨如道:“原来是令亲,晚生哪里不寻?”因叫跟随人将书送上。白公接了,看了一看,就宠入袖中,二人又说些闲话,张轨如就辞去。

白公回到梦草轩,见吴翰林道:“张轨如此来,也是为苏兄之事。”吴翰林道:“他曾说苏莲仙几时到此吗?”白公道:“这到不曾问得。他到与柳生带得一封书来。”

乡眷晚生柳学诗顿首拜。恭候台禧。副奏一通。微生末学,不意于山水之间得睹仙人紫气,且承提命。今虽违颜匝月,而父师风范未尝去怀。复蒙不鄙,赐许朱陈,可谓有锡自天,使人感激无地。但前已面启,曾聘二姓,其一人琴俱亡,其一避祸无耗。蒙翁台曲谕,死者已矣,生者如还,别当行权。晚生归至杭,不意生者尚无踪影,而死者俨然犹在,盖前传言者之诬也。此婚家君主之,乡贵作代,晚生进退维谷,不知所出,只得直陈所以,上达翁台。翁台秉道义人伦之鉴,或经或权,必有以处此。先此渎闻,晚生不数日即当候阶下,以听台命。兹缘鸿便,草草不宣。学诗再顿首。 白公看罢,惊讶道:“这又奇了,何事情反复如此!”吴翰林道:“他既以有聘来辞,吾兄正该借此回了,原成全了苏友白之事,岂不简便?”白公道:“事虽便,只是柳生佳婿,吾不忍弃。且等他来,再与吾兄决之。”吴翰林道:“这也使得。”正是:

  已道无翻复,忽然又变更。

  不经千百转,何以见人情。

按下白公等候柳生不题。却说卢小姐在山东时,因要避祸江南,恐怕苏友白来寻他不见,因写了一封书,叫了一个老仆叫做王寿,与了他些盘费,叫他进京送与苏友白相公,如不在京,就一路寻到金陵,来白舅老爷家悄悄回话。又分咐书要收好,须面见了苏相公方可付与,万万不可错与他人。王寿领诺而去。 原来这王寿为人甚蠢,到了京中找寻时,苏友白已出京了,他就一路赶了出来。他也不知苏友白中了进士,选了官,一路上只问苏友白相公,故无人知道。直直赶到金陵,在城中各处访问。事有凑巧,恰恰苏有德正在城中。原来苏有德自从在白公家出了丑,甚觉没趣,后来又打听得苏友白联捷了,甚是拗悔道:“白白送了他二十两银子、一副行李,本是一段好情,如今到弄得不好相见。”不期这日正在城中,只因苏友白与苏有德声音相近,王寿误听了,就寻到苏有德寓处来,问他门上人道:“这可是苏友白相公家?”门上人也误听了,答道:“正是苏有德相公家。你是哪里来的?”王寿道:“我是山东卢相公差来送书的。”

门上人就与苏有德说了。苏有德想道:“我从来不曾认得甚么山东卢相公,必定有误,且去看看。”因走了出来。王寿看见,忙说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到京中去寻苏相公,不期苏相公又出来了。小人一路赶来,哪里不问到?不期却在这里。”苏有德心下已疑是寻苏友白的,却不说破,糊涂应道:“这等难为你了。你相公的书何在?”王寿道:“我家相公为因避祸到江南来,恐怕相公出京寻不见,故叫小人送书知会。”因在怀中取出一封书来,双手递上。苏有德接了在手,因说道:“你外面略坐坐,等我细看书中之意。”又分咐家人收拾酒饭管待来人。王寿应了出来。

苏有德走进书房,将书一看,只见上下俱有花押,又双钤着小印,封得牢牢固固,中间写着“苏相公亲手开拆”七个大字,下注着“台讳友白”四个小字,字画甚是端楷精工。苏有德心下想道:“这封书来的气色有些古怪,莫非内中有甚缘故?且偷看一看。”遂将抿子脚儿轻轻拆开,取出书来。展开一看,只见满纸上蝇头小楷写道:

眷友弟梦梨顿首拜。奉书于莲仙兄行寓。前偶尔相逢,似有天幸;黯然别去,殊苦人心。记得石上深盟。花前密约,历历在耳。而奈形东影西,再会不易。每一回思,宛如梦寐中事。然终身所托,万万不可作梦寐视之也。去秋闻魁北榜,欣慰不胜,今春定看花上苑矣。本拟守候仁兄归途奉贺,不意近遭家难,暂避于江南舅家。旧居尘锁,恐仁兄寻访动桃园之疑,故遣老苍持此相报。倘犹念小弟与舍妹之姻,幸至金陵锦石村白太玄工部处访问,便知弟耗。千里片言,统祈心照不宣。

苏友德看罢道:“原来苏莲仙又在山东卢家结了这头亲事。我若再要去冒名顶替,恰恰又叫白家去访消息。白家已露过一番马脚,如何再又去得?”又想想道:“我闻他已选杭州节推,今又改入翰林,目下也将回去了。莫若持此信相报于他,也好掩饰前边之事。他一个翰林,后来自有用我之处。”主意定了,等王寿吃完酒饭,就叫他进来,说道:“你回去拜上相公,说书中之事我都知道了,当一一如命。恐有差池,我连回书也不写了。”又拿出一两银子来与王寿道:“远劳你了。”王寿道:“盘缠家相公与的尽有,怎敢又受苏相公的?”苏友德道:“不多,只好买酒吃吧。”王寿谢了辞去,竟到锦石村去回复卢小姐不题。 却说苏友德得了此书,便回到乡间,叫人打听。苏爷要到锦石村去,必先从此经过,须要邀住。家人领命去打听。过了数日,果然打听得苏友白到了金陵城中,只在明日就要到锦石村去。苏有德忙叫备酒伺候。到了次日巳牌时候,家人来报说:“苏爷将近到了。”苏友德遂自家走出市口来迎。不多时,苏友白的轿子将到面前,苏友德叫家人先拿了个名帖走到轿前禀道:“家相公在此候见。”苏友白看见名帖是苏友德,连忙叫住轿。苏友德见住了轿,忙走到轿前一恭。苏友白忙出轿答礼道:“正欲奉谒,何劳远迎!”苏友德道:“兄翁贵人,恐遗寒贱,特此奉邀。” 二人说着话,就同步到了苏友德家里来。苏友白叫跟随拿了一个宗弟的名帖送上,到堂中重新见礼。礼毕,坐下。苏友白说道:“向承厚惠,铭感于心,因备员闲散,尚未图报。”苏有德道:“微末之事,何足挂齿!”一面说话,一面就摆上酒来。苏友白道:“才奉谒,怎就好相扰?”苏有德道:“城中至此,仆马皆饥,聊备粗粝之餐,少尽故人之意。”苏友白道:“仁兄厚意谆谆,何爱我之无已也。”

二人对饮了半晌,苏有备因问道:“兄翁此来,想是为白太老亲事了?”苏友白道:“正为此来,尚不知事体如何。”苏有德笑道:“这段姻缘前已有约,今日兄翁又是新贵,自然成的。只可惜山东卢家这件亲事等的苦了。”苏友白大惊道:“这件事小弟从未告人,不识仁兄何以得知?”苏有德又笑道:“这样美事,兄翁行得,难道知也不容小弟知得?”苏友白道:“仁兄既知此事,必知卢兄消息,万望见教。”苏有德又笑道:“虽有,岂是容易说的?”苏友白亦笑道:“只望仁兄见教,其余悉听仁兄处置,小弟敢不惟命。”苏有德道:“上弟怎好奈何兄翁?兄翁只饮三大杯酒吧。”苏友白笑道:“小弟量虽浅,也说不得了,只望仁兄见教。”

苏有德叫家人斟上三大杯。苏友白没奈何,只得说说笑笑吃了,定要苏有德说卢梦梨消息。只因这上说,有分教:道路才郎,坚持雅志;深闺艳质,露出奇心。正是:

  坏事皆缘错,败谋只为差。

  谁知差错处,成就美如花。

不知苏有德果肯说卢梦梨消息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锦上锦大家如愿"

诗曰:

  百魔魔尽见成功,到得山通水亦通

  莲子莲化甘苦共,桃根桃叶死生同。

  志如火气终炎上,情似流波必向东。

  留得一番佳话在,始知儿女必无穷。

却说苏友白吃了三大杯酒,定要苏有德说卢梦消息。苏有德又取笑了一会,只得袖中取出原收,递与苏友白道:“这不是卢兄消息?”苏友白接了细细一看,不觉喜动颜色道:“卢兄真有心人也!”回问道:“此信吾兄何以得之?”苏有德道:“送书人系一老仆,人甚蠢拙。因贱名与尊讳音声相近,故寻到小弟寓处。小弟知是兄翁要紧之物,恐其别处失误,只得留下转致尼翁。不识兄翁何以谢弟?”苏友白道:“感激不尽,虽百朋不足为眼也。”苏有德道:“服是不必,只挈带小弟吃杯喜酒吧。”二人说笑了半晌。又饮了几杯,苏友白就告辞起身。

两人别过。苏友白依旧上轿,竟先到白石村观音寺来拜望静心。静心见车簇拥,慌忙出来迎接。苏友白一见就说道:“老师还认得小弟吗?”静心看了道:“原来是苏爷,小僧怎么不认得?”迎到禅堂中相见过,苏友白就叫跟随送上礼物。静心谢了收过,因说道:“苏爷几时恭喜?小僧寄迹村野,全不知道,未及奉贺。”吃了茶,就叫备斋。苏友白道:“斋且慢。小弟今日仍要借上刹下塌了。”静心道:“苏爷如今是贵人了,只恐草榻不堪。”二人扳谈些闲话。

苏友白因问道:“近日白太玄先生好吗?”静心道:“好的。春间去游玩西湖,去了两三个月,回来还不满一月。”苏友白又问道:“他令爱小姐曾有人家嫁了吗?”静心道:“求是时常有人来求,嫁是尚未曾嫁。昨日闻得白老爷在浙江许了甚人家,吴老爷又来作媒,两下争争讲讲,尚未曾定。”苏友白问道:“这锦石村中有一个皇甫员外,老师知道吗?”静心想了半晌道:“这锦石村虽有千余人家,小僧去化些月米,家家都是认得的,并不闻有个姓皇甫的。”苏友白道:“他说是白太玄家亲眷。”静心道:“既是白老爷亲眷,或者就住在白家庄上。只消到白老爷府中一问便晓得了。”

苏友白吃了斋,借宿了一夜。到次日起来,梳洗毕,吃过饭,分咐车马仆从都在寺中伺候。自家照旧服色,只带小喜一人,慢慢步入锦石村来。到了村中,看那些山水树木宛然如故,不知婚姻如何,不胜感叹。正是:

  桃花流水还如旧,前度刘郎今又来。

  不识仙人仍在否,一思一感一徘徊。

苏友白一头走一头想道:“不期两家亲事弄在一村。若是先到白家,说了姓苏,皇甫家便不好去了。莫若只说姓柳,悄悄且寻见皇甫公,说明心事,再往白家去不迟。”立定主意,遂进村来,一路寻问皇甫员外家。

原来白公恐怕柳生来寻,早已分咐跟去的家人在村口接应。这日苏友白一进村来,这家人早已看见,慌忙出来迎着道:“柳相公来了吗?”苏友白见了欢喜道:“正是来了。员外在家吗?”家人道:“在家拱候相公。”就引苏友白到东庄坐下。慌忙报知白公。

白公欢喜道:“柳生信人也。”就分咐家人备酒田饭。因与吴翰林说道:“小弟先去相见,就着人来请仁兄一会。”吴翰林笑道:“只怕所见不如所闻。”白公也笑道:“吾兄一见自知,决不劣于苏生。”

白公说罢,竟到东庄来。见了苏友白,再定眼一看,原是一个风流俊秀的翩翩年少,满心欢喜,因笑迎着说道:“柳兄为何今日才到?我学生日夕盼望。”苏友白忙忙打恭道:“晚生因在杭州被朋友留连了几日,故此晋谒迟迟,不胜有罪。”二人一面说,一面见礼分坐。

白公道:“前接手礼,知向说死者未死,皆传言之诬,大是快事。但不知此是谁家之女?又见云乡贵作伐,乡贵却是何人?前闻尊公亦已仙游,为何云此婚尊公主之?”苏友白道:“事已至此,料不能隐瞒,只得实告。先严虽久弃世,昨岁家叔又收继为子。此女亦非他人,就是向日所云白太翁之女也。作伐乡贵即吴瑞庵太史也。”白公听了着惊道:“我闻得吴瑞庵作伐者,乃苏友白之事,柳兄几时也曾烦他?”苏友白忙起身向白公深深打一恭道:“晚生有罪。晚生不姓柳,实实就是苏友白也。”

白公听了又惊又喜道:“这大奇了!兄请坐。我且问,吴兄之荐贤书说选了杭州司李,为何又改姓名潜游会稽?”苏友白道:“只因杨抚台有一令爱,要招赘晚生。晚生苦辞,触了抚台之怒,抚台屡屡寻事加害晚生。晚生彼时是他属官,违拗不得,故只得弃官改姓,暂游山阴禹穴以避之,因与老先生相遇。”白公道:“原来老杨还是这等作恶!且住,白太玄令爱死信又是谁传的?”苏友白道:“是张轨如说的。也困杨抚台知晚生属意白女,故令张轨如诈为此言,以绝晚生之念耳。”

白公道:“小人播弄如此,可恨可恨!”又笑说道:“苏兄新贵,既与白太玄有旧盟,又兼吴瑞庵作伐,这段姻缘自美如锦绣矣。只是将置学生于何地?”苏友白道:“晚生处孤贫逆旅中,外无贵介之缘,内乏乡曲之誉,蒙老先生一顾而慨许双姻,真可谓相马于牝牡骊黄之外,知己之感,虽没齿难忘,故今日先叩附前,以清台命。焉敢以尘世浮云夸耀于大君子之门,而取有识者之笑?”白公笑道:“苏兄有此高谊,可谓不以富贵易其心矣。只是我学生怎好与他相争?只得让了白太玄吧。”苏友白道:“若如此说,则老先生为盛德之事,晚生乃负心之人矣。尚望老先生委曲处之。” 白公道:“这且再处。只是我学生也有一件事得罪要奉告。”苏友白道:“岂敢,愿得领教。”白公道:“我学生也不姓皇甫,苏兄所说的白太玄就是学生。”苏友白听了,不胜惊喜,道:“原来就是老先生游戏,晚生真梦梦矣。”二人相视大笑。

白公忙叫请吴舅老爷来。不一时,吴翰林来到。看见只有苏友白在坐,并不见柳生,忙问道:“闻说是柳生来拜,为何转是莲仙兄?”苏友白忙忙施礼,笑而不言。白公也笑道:“且见过再说。”吴翰林与苏友白礼毕,坐下。吴翰林见二人笑的有因,只管盘问。白公笑道:“吾兄要见柳生?”因以手指苏友白道:“只此便是!”吴翰林惊讶道:“这是何说?”白公因将前后事细说了一遍。吴翰林大笑道:“原来有许多委曲。我就说金陵学中不闻有个柳生,我就说天下少年哪里更有胜于苏兄者。原来仍是苏兄。”又对着白公说道:“吾死于逆旅中毫无把臂,能一见就拔识苏兄,许以姻盟不疑,亦可谓巨眼矣。吾所敬服。”白公笑道:“不是这番,则吾之爱才出于仁兄下矣。”苏友白道:“蒲柳之姿怎敢当二老先生藻鉴。”大家欢喜不尽。 不多时,家人备上酒来。三人序坐而饮、此时苏友白就执子婿之礼,坐于横首。大家说说笑笑,十分快畅。饮了半日,吃过饭,家人撤过。大家就起身闲话。

苏友白闻一会,就乘机说道:“小婿尚有一事上告。”白公道:“又有何事?”苏友白道:“小婿前日所云避祸之人,昨日偶得一信,知他踪迹。”白公道:“知他踪迹在于何处?”苏友白道:“说来又奇,他说叫小婿到岳父府上访问便知。”白公笑道:“这果又奇了,怎么要访问于我?兄说他是江南谁氏之女?”苏友白道:“不是江南,乃山东卢宅。”

白公道:“我查得山东卢一泓物故久矣,他儿子又小。一个寡妇人家,苏兄怎么知道?又谁人为兄作伐?”苏友白道:“小婿去岁进京时,行至山东忽然被劫,栖于逆旅,进退不能。偶遇一个李中书要晚生代他作诗,许赠盘缠,因邀晚生至家。不期这李家就与卢宅紧邻。晚生偶在后园门首闲步,适值卢家公子也闲步出来,彼此相遇,偶尔谈心,遂成密契。赠了小婿的路费,又说他有一妹,许结丝萝。”白公道:“兄且说这卢家公子多大年纪.人物如何?”苏友白道:“若说卢家这公子,去岁十六,今年十七。其人品之美,翩翩皎皎有如玉树临风。小婿与之相对,实抱形影之惭。”

白公道:“兄出京时路过山东,又曾相会吗?”苏友白道:“小婿出京过山东时满望一会,不期卢宅前后门俱封锁而阆无一人。再三访问李中书,他只说他家止有寡妇弱女,公子才五六岁,今避祸江南去了,并无十六七岁的长公子。小婿又访问一个钱孝廉,他亦如此说。故小婿一向如在梦中,茫然不知所以。昨在敝友处偶得卢兄一信,始知卢兄自有其人,而前访问之不真也。但只是书中叫到府上访问,又是何说?”

白公道:“这卢生叫甚名字?”苏友白道:“叫做卢梦梨。”白公道:“他既说在我家访问,必然有因,容我与兄细查再复。”

吴翰林道:“苏兄步来,车马俱在何处?”苏友白道:“就在前白石村观音寺中,乃向日之旧寓也。”白公道:“寺中甚远,何不移到此处,以便朝夕接谈?”遂分咐家人去取行李。到了傍晚,又重新上席,三人雄谈快饮,直吃二鼓方散。苏友白就在东庄住下。白公与吴翰林仍旧回家。吴翰林就在梦草轩去睡。白公退入后厅,因有酒也就睡了。

到次日起来,梳洗毕,方叫嫣素请小姐来说话。原来白小姐昨日已有人报知,柳生即是苏生,与卢小姐不胜欢喜。今闻父命,忙来相见。白公见了,就笑说道:“原来柳生即是苏生。如今看来,你母舅为你作代也不差,你父亲为你择婿也不差,考察首与科甲取人都不差矣。可见有真才者处处见赏。”白小姐道:“总是一个人,不意有许多转折,累爹爹费心。”

白公道:“这都罢了,只是还有一件,”就将苏友白所说卢家之事说了一遍道:“这分明是甥女之事,为何得有一个公子?”白小姐道:“梦梨妹子这事也曾对孩儿说过。他父亲又亡过,兄弟又小,母亲寡居又不便挥婿,恐异日失身非偶,故行权改做男装,与苏郎相见。赠金、许盟、寄书都是实事。如今还望爹爹与他成全。”白公听了大喜道:“不意他小小年纪到有许多作用!我原主意你姊妹二人同嫁柳生,今日同归苏郎也是一般。这等看来,他的愿也遂了,我的心也尽了。此乃极快之事,有何不可?你可说与他知。姑娘面前不必题了。”白小姐应诺。

白公就同吴翰林到东庄来。三人见过,白公就对苏友白说道:“昨日见所托卢梦梨之事,我细细一访,果有其人。”苏友白欢喜道:“卢兄今在何处,可能一会?”白公道:“卢梦梨因避祸一处,今尚未可相见。若要他令妹亲事,都在学生身上。”苏友白道:“非是晚生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只因小婿在穷途狼狈之余,蒙梦梨兄一言半面之间,即慨赠三十金,又加以金镯明珠,又许以婚姻之约,情意殷殷,虽古之大侠不过是也。今小婿侥倖一第即背前盟,真狗彘不食其余矣。”吴翰林道:“难得,难得。梦梨之赠可谓识人矣。”白公道:“此自义举。我辈亦乐观其成。但只是我前日所许甥女恐不能矣,再无三女同居之事。”苏友白道:“梦梨侠士,岳父何不以外甥女配之?亦良偶也。”白公道:“这里再议。”

大家闲谈,又说些张轨如换《新柳诗》并苏有德诈书假冒二事,大家笑了一会。苏友白道:“如今蒙岳父垂爱,事已大定,以前之态尽可相忘。况二人俱系旧故,尚望仍前优待,以示包容。”白公笑道:“正合我心也。”就叫家人发两个名帖,一个去请张轨如相公,一个去请苏有德相公,就说苏爷在此,请去同坐。不多时二人先后都到,相见甚是足恭。大家在东庄闲要不题。

却说苏御史复命之后,见苏友白改正了翰林,不胜欢喜。因后代有人,便无心做官,遂出疏告病,又出揭到督察院堂上,至再至三的说了,方准回籍调理,俟痊可日原官起用。苏御史得了旨,就忙忙出京,先到河南家里,住了月余,就起身到金陵来与苏友白完婚。报到锦石村来,苏友白忙辞了白公、吴翰林,就接到金陵城中旧屋里来。恰恰这日苏御史也到了。父子相见,不胜欢喜。苏御史问及姻亲之事,苏友白就将杨巡抚招赘,及改姓遇皇甫,归来对明,并卢梦梨之事,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苏御史满心欢喜道:“世事奇奇怪怪,异日可成一段佳话矣。”府县各官闻知,都来拜望请酒,闹扰不休。苏御史与苏友商议道:“城中宣杂难住,莫苦就在众所周知石村卜一居,与白公为邻。一来结姻甚便;二来白公无子,彼此相依,使他无孤寂之悲;三来村中山水幽胜,又有白公往来,尽可娱我之老。”苏友白道:“大人所见最善。”

到次日,父子竟到锦石村来。白公与吴翰林、张轨如、苏有德彼此交拜过,苏御史就将要卜居村中之意与白公说了。白公大喜,遂选了村中一间大宅,叫苏御史用千金买了。苏御史移了入去,就治酒请吴翰林主婚,请张轨如与白小姐为媒,请苏有德与卢小姐为媒。择一个吉日,备了两副聘礼,一时同送到白公家来。白公自受了一副,将一副交与卢夫人受了。治酒管待众人,彼此欢喜无尽。

行聘之后,苏御史又择了一个大吉之期,要行亲迎之礼。这年苏友白是二十一岁,一个簇新的翰林,人物风流,人才出众,人人羡慕。白小姐是十八岁,卢小姐是十七岁,二小姐面工言貌,到处闻名。到了临娶这日,苏御史大开喜筵。两顶花藤大轿,花灯夹道,鼓乐频吹。苏友白骑了一匹高头骏马,乌纱帽,皂朝靴,大红员领,翰林院、都察院的执事两边摆列,苏友白自来迎亲。一路上火炮喧天,好不兴头热闹。二小姐金装玉裹,打扮得如天仙帝女一般,拜辞白公与卢夫人,洒泪上轿。白公以彼此相知,不拘俗礼,穿了二品古装,竟坐一乘四人大轿,摆列侍郎执事,自来送亲。吴翰林也是吉服大轿。张轨如、苏有德二人都是头巾、蓝衫、骏马,簪花挂红。两头赞礼。这一日之胜,真不减于登科。正是:

  钟鼓喧嗔琴瑟调,关雎赋罢赋桃夭。

  馆甥在昔闻双嫁,铜雀如今锁二乔。

  楼上红丝留日系,门前金犊倩花邀。

  仙郎得意翻新乐,不拟周南拟舜韶。

不多时轿到门前。下了轿,拥入中堂。苏友白居中,二新人一左一右,参拜苏御史及众亲。礼毕,鼓乐迎入洞房。外面是苏御史陪着白公、吴翰林、张轨如、苏有德饮酒。房里是三席酒。苏友白与二小姐同饮。花烛之下,苏友白偷眼将白小姐一看,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可谓名不虚传,满心快畅。再将卢小姐一看,宛然与卢梦梨一个面庞相似,心下又惊又喜,暗想姊妹们有这等相像的。此时侍妾林立,不便交言,将无限欢喜都妨关肚中。只等众人散去,方各各归房。

原来内里厅楼二间,左右相对,左边是白小姐,右边是卢小姐。苏友白先到白小姐房中,诉说从前相慕之心并和《新柳诗》及《送鸿》、《迎燕》二作之事。白小姐也不作闺中儿女之态,便一一应合。说了一回。苏友白又到卢小姐房中,问道:“令兄讳梦梨者今在何处?”卢小姐答道:“贱妾从无家兄,梦梨就是贱妾之名。”苏友白大惊道:“向日石上所遇者难道就是夫人?”卢小姐笑道:“是与不是,郎君请自辩,贱妾不知也。”苏友白大笑道:“半年之梦今日方醒。我向日就有些疑心,天下那有这等美少年!”苏友白说罢,又走到白小姐房中,与白小姐说知,笑了一会。因白小姐长一岁,这一夜就先在白小姐房中成亲。真是少年才子佳人,你贪我爱,好不受用。 到次日,苏友白又到白公家谢亲,众人又吃了一日酒。回来又备酒同白、卢二小姐共饮。因取出向日唱和的《新柳诗》并《送鸿》、《迎燕》二诗与卢小姐,大家赏鉴。苏友白又取出卢小姐所赠的金镯明珠,与白小姐看。卢小姐道:“当时一念之动,不意借此遂成终身之好。”这一夜就在卢小姐房中成亲,枕上细说改男妆之事,愈觉情亲。

三人从此之后,相敬相爱,百分和美。苏友白又感嫣素昔日传言之情,与二小姐说明,又就收用了。 苏御史决意不出去做官,日夕与白公盘桓,后来意将河南的事业仍收拾归金陵来。吴翰林虽不辞官,然翰林事简,忙日少,闲日多,也时常来与二人邀赏。杨巡抚闻知此事,也差人送礼来贺。

苏友白过了些时只得进京到任。住不上一二月,因记挂二夫人,就讨差回来。顺路到山东,就与卢夫人料理家事;只等公子大了,方才送回。此时钱举人已选了知县,却做官了;李中书在家,又请了两席酒。

苏友白回家,只顾与二小姐做诗做文,不愿出门。后一科就分房,又后一科浙江主试,收了许多门生。后来又做到詹事府正詹。因他无意做官。故不曾入阁。张轨如与苏有德都亏他之力,借贡生名色,张轨如选了二尹,苏有德选了经历。

白公有苏御史作伴,又有苏友白与白、卢二小姐三人时时往来,颇不寂寞。后来白小姐生了二子,卢小姐也生一子。后颖郎死了,苏友白即将白小姐所生次子承继了白公之后。后来三子都成了科甲。苏友白为二小姐虽费了许多心机,然事成之后,他夫妻三人却受享了人间三四十年风流之福,岂非千古一段佳话!

  有诗一首单道白公好处:

  忤权使虏见孤忠,诗酒香山流素风;

  莫道琴书传不去,丈人峰上锦丛丛。 又有诗一首单道苏友白之妙:

  少年才品李青莲,只慕佳人不问缘;

  死死生生心力尽,天怜忽付两蝉娟。 又有诗一首单道白小姐之妙:

  闺中儿女解怜才,诗唱诗酬诗作媒;

  漫说谢家传白雪,白家新柳亦奇哉。

又有诗一首单道卢小姐之妙:

  楼头一眼识人深,喜托终身暗赠金;

  莫作寻常花貌看,千秋慧侠结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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