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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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一"惹草黏花胡蕴玉接客 张冠李戴黄文汉补锅"

  话说黄文汉回到自己房中,思量梅子既是这般冷淡,事情万难过急,且等机会和她开二次谈判,看是怎样。只怕要费我一晌的水磨工夫,方能有望。独自思量了一会,因白日坐了几点钟的火车,觉得有些劳顿,便当窗趁着凉风,一觉睡了。黄文汉曾在日光游览过几次的。次日起来,天气又热,便懒得出去。用了早点,着意的穿好衣服,装出个日本绅士的模样,将借来的徽章带上,下楼找着旅馆的主人闲谈。旅馆主人以为黄文汉真是人寿保险公司的调查员,便谈论保寿险的好处。黄文汉的一张嘴,无所不能,信口开河的说了许多道理,并要求旅馆主人绍介几个阔客来保寿险。旅馆主人道:“我这里的客,都是来游览的,住一两日就走了,无从知道他阔与不阔。只有二十五号房里的两位女客,在这里住了个多月,钱是像很有钱,只不知她保险不保。”黄文汉喜道:“好极了,就请你替我绍介会面罢。”旅馆主人点头,问下女道:“二十五号的客出去了么?”下女答应:“在家。”旅馆主人便和黄文汉上楼,同走到二十五号房门口。旅馆主人用指轻轻在门上弹了两下,里面应了一声:“请进。”门即开了。黄文汉见开门的,就是梅子,恐怕她露出惊异的情形来,给她母亲知道,当时深悔自己孟浪,不该不先与她言明,此时追悔无及,只得跟着旅馆主人走进去。幸梅子只望了两眼,不作理会似的,才略略放心。加藤春子正伏在小几上写信,见二人进来,连忙起身。旅馆主人笑道:“这位中村先生是人寿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昨日才从东京来的,特要我绍介来这里奉看。”黄文汉便对加藤春子行了个礼。加藤春子慌忙答礼,亲送了个蒲团请黄文汉坐,旅馆主人即退了出去。黄文汉坐了,胡诌了会自己的来历,无非是些欣动妇人女子的话。接着发挥保寿险的益处,说东京某子爵的夫人,某贵族的小姐,都是由他绍介,保了多少银子的寿险;在东京的华族贵族,他没有不熟识的。加藤春子本是个乡村的妇人,有什么见识?家中虽说有钱,不过是一个乡村里的富家罢了。大凡乡村里的人,平日不多在都会里居住,他们都别有种不可解的心理,仿佛觉得都会里的狗都比乡村里的人贵气些,其他更不必说了。日本的阶级制度最严,便是生长东京的人,若听说某人和华族、贵族有来往,便敬礼得如天神一般。

  加藤春子见黄文汉说得直和华贵、贵族是亲兄弟一般,岂有不愈加敬佩之理。当下虽没谈出什么结果来,只是在春子的眼中,已认定黄文汉是东京有势力的绅士。从此见了面,黄文汉必寻出些显亲热的话来说。有时加藤春子也到黄文汉房中来坐,但黄文汉绝不提起梅子的话。梅子也知道是为苏仲武来和自己撮合的,背地里和黄文汉说过几次,教黄文汉不要冒昧露出话来,使她母亲疑心。黄文汉问她:“敢同逃往东京去么?”梅子吓了一跳,连连摇手说:“万不可如此!”黄文汉便不再说。

  一日,黄文汉和春子谈到大正博览会开会的话,春子说开会的时候,一定要到东京去看。黄文汉笑道:“这样的博览会,岂有不去看之理?我动身的前几日,和朋友去上野公园散步,看那些房子,还有些没建造得成功,只不忍池旁边的第一会场,连电灯都装好了。不必说里面还要陈设物品,就是那所房子,以及房子表面的装饰,就够人游观的了。现在差开会的期还有个多月,九洲、北海道以及路远的人,便来了不少。我的职务本是调查员,什么地方我不能去?留神看那些中等的旅馆里面,都挤得满满的,谈笑起来,一个个都是等看博览会。更可笑几家大旅馆里的房间,都早早的有他的亲戚朋友定了一半。

  留下的这一半,哪里还有空着?一般做投机事业的人,赶这时机,新开了许多的旅馆,就在上野公园附近。那就太草率得不堪了,只怕不能等到开会,便都要倒塌下来。然而以我的猜度,就是那种旅馆,到开会的时候,也必住满无疑。“春子道:”什么原故?“黄文汉笑道:”这有两个原故:第一,这次大正博览会,比明治四十年的博览会规模要弘大许多,看的人自然比较的多;第二,国家的文明越进步,人民想增长知识的心思也跟着进步,是个确切不移的道理。“春子道:”既是这般说,我将来去看的时候,没有地方住怎好?“黄文汉故意惊道:”没有亲戚住在东京吗?“春子踌躇道:”亲戚虽有,是不能去住的。“黄文汉问道:”一行有几人同去?“春子道:”没有趴人,就是我和小女两个。“黄文汉道:”两个很容易,要不嫌伺候不周到,寒舍就可住得。即不然,与我熟识的旅馆最多,我横竖几日内就要回东京的,看你要住何等旅馆,我先替你说声就是。不是我说句夸口的话,是我绍介去的客;他们无论如何不敢怠慢。旅馆中五方杂处,又在这时候,更是混乱不堪。

  你们两个女子,东京情形想必也不十分熟悉。若没有靠得住的人照应,东京是有名的万恶之渊薮,只怕一旦吃了亏,还对人说不出口。你常去东京的么?是不是我说得过甚?“春子道:”我往年虽去过两次,都是我家老爷同走。只是也时常听人说,东京人最是狡猾会欺人的。就是先生不说,我也很忧虑,到了东京没个人招待,一切都不便当。难得先生又热心,又亲切,东京的情形又熟,一定求先生照应照应罢。“黄文汉点头道:”你放心,我将我家里的番地写给你,你动身的时候,先打个电报给我,我到火车站来接,万无一失的。到东京之后,说我家中可以住,就住我家中也方便,不能住,我有熟旅馆,不怕他们不腾出房间来。“春子听了,异常欢喜。

  黄文汉写了苏仲武的番地给春子,心想:此事的第一步,已办得如愿相偿,只看第二步,与事情结果何如了。久住在这里有何好处,不如且回东京去,使老苏放心。当下清了馆帐,收拾行李,辞别春子,坐火车回东京来。苏仲武自黄文汉动身后,每日里盼望消息。过了三日,便跑到玉名馆来,打听黄文汉回了没有,每日一次的,足足的跑了一个礼拜。这日才遇着黄文汉回了,忙问:“有了什么样的成绩?”黄文汉眉头一皱,摇了摇头道:“难得很。不是我不肯为你出力,实在她的来头太硬了。”苏仲武听了这话,登时如掉在冷水里面,头一低,叹了口冷气,说不出话来。黄文汉拿蒲团让他坐了,从怀中抽出个钱夹包来,清理了一会,拿出张旅馆里的帐单,并剩下的十几块钱,放在苏仲武面前道:“此次算我无用,白使了你几十块钱,一点儿效验没有。”苏仲武抬头,用那失意的眼光望着黄文汉,半晌道:“谁说你白使了钱?谁和你算帐?你拿出这些东西来做什么?你也得将那不行的原由说出来,或是全无希望,或是还有几希之望。你先不是说了,成功都包在你身上的吗?怎的说一点儿效验也没有呢?害得我眼都望穿了。自你去了三日,我哪日不到这里来一趟,难道结果就是‘难得很’一句话吗?”黄文汉只望着苏仲武由他数说,见他说完了,险些儿要掉下泪来,不由得心中好笑:在日本吊膀子,竟用得着这种痴法!黄文汉原有意使苏仲武着急,仍故意坐在一旁唉声叹气。苏仲武偏着头思索了一会,忽然望着黄文汉冷笑了一声道:“老虎口里去讨肉吃,我本也太糊涂了。”说着提起帽子要走。黄文汉一把拉住,啐了一口道:“你疑心我抽了头吗?

  这才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呢。不用忙,我说给你听便了。

  我刚才说的话,是故意哄你玩的。事情是已成了功,不过须稍俟时日。我岂是个徒说大话的人?没有几分把握,我就肯去?

  去了没几分把握,就好意思回来见你吗?“苏仲武将帽子一撂,握了黄文汉的手道:”你何苦是这样作弄我!你快说,事情到底有了什么样的程度?“黄文汉拉着他坐,将到日光前后的情形说了个详尽。苏仲武苦着脸道:”她们若是不来,将怎么样哩?“黄文汉摇头笑道:”哪有不来之理!“苏仲武道:”她们就来,也作兴不打电报给你。“黄文汉大笑道:”何必这样畏首畏尾的。我说有把握,就有把握,你放心就是。化子手里不会走了蛇。“苏仲武道:”她就来了,见了面,又没加一层什么资格,不仍是和在日光的时候,见见面罢了,有怎么个成功的方法?“黄文汉道:”事在人为。见了面,你只任凭我摆布,自有你安全到手之日。不过你须预备几百块钱,存在这里,以待临时使用。“苏仲武道:”钱是现成的,存了五百块钱在田中银行,要用的时候,去取便了。“说罢散了。此时苏仲武将信将疑的,只得按捺性子等候电报。黄文汉自去将徽章送还原主。

  时光易过,暑假之期已尽,博览会已开场了。苏仲武果然接了个电报,欢天喜地的捧着来找黄文汉。黄文汉笑道:“何如呢?你赶快拿二百块钱给我。她电报上说九月初一日午后三点钟准到东京,今日是八月二十七,只有四天工夫了,须得从速安排,方能妥帖。”苏仲武道:“你将如何安排?”黄文汉不乐道:“和你这种初出世的人干事,总是啰啰唆唆的不得爽利。我教你拿二百块钱出来,难道没有用途,白骗了你的吗?

  我早说了,须任凭我摆布。“苏仲武不待黄文汉说完,忙赔笑说道:”不是这般讲。你知道我是个急色儿,原谅我点罢!我此刻就去拿钱来,由你去使就是。你我同乡,又是数年的老友,说话彼此不要多心。“黄文汉笑着挥手道:”多你什么心,你就去拿钱罢!“苏仲武归家拿了田中银行的存款折子,跑到银行里,将五百块钱都取了出来,交了二百元给黄文汉。黄文汉道:”初一以前,我没工夫来会你。初一日下午,你在家中等我同去便了。“说着,匆匆的怀着二百块钱,同苏仲武出来,叮咛苏仲武初一日不可出外,即点点头,自去安排去了。苏仲武站在玉名馆门首,纳闷了一会,正待归家,只见胡女士同着个三十来岁穿洋服的男子,从甲子馆走了出来。男子自转角走向电车道上去了,胡女士回头望了那人几眼,一步一步的直向玉名馆来。苏仲武看那男子,好像很面熟似的,只因一时心中有事,记不起来。胡女士已慢慢的走近身,径进了玉名馆。苏仲武不觉诧异,心想:这馆子,中国人住得很少,我正怪老黄为什么无端的搬到这馆子里来。她也跑到这里,会哪个呢?想仔细听她问下女要会谁,哪晓得她并不开口,竟脱了皮鞋往楼上走。只见一个下女跑来拦住道:”黄先生刚出去了。“下女说话时,眼睛望着外面,见了苏仲武,即用手指道:”刚同那位先生出去的,只怕还没去多远。你去问那位先生,便知道到哪儿去了。“胡女士只翻着眼睛望了下女,苏仲武知道她不懂日本话,即回身走进去,笑脸相承的问胡女士道:”女士可是要会黄文汉?“胡女士用那柔情似水的眼光,连瞟了苏仲武几下,也笑嘻嘻的答道:”先生可知道黄君到哪去了?“苏仲武初次在教育会遇见胡女士,本就起了不良之心,只因黄文汉几句冷话,将一团高兴打退了。后来几个月不曾见面,又有了加藤梅子几个字横亘在脑筋中,所以没再起念头。今日见她来会黄文汉,已料想是被黄文汉吊上了,暗道:怪不得黄文汉那时阻拦我,原来是为他自己。我何不趁这时机也吊她一吊,出出胸中的恶气。吊到了手,乐得快活快活,便吊不到手,我也不费了什么,好在是顺便的事。主意已定,便从衣袋中摸出张名片来,双手递给胡女士道:”久慕女士的荣誉,常恨不得会谈。

  黄君和我是同乡,时常对我说女士之为人,更使我想慕不置。“胡女士喜孜孜的接了名片,连道不敢当,便不问黄文汉的去处了。穿了皮鞋,笑问苏仲武道:”先生也是住馆子吗?“苏仲武道:”我嫌馆子嘈杂,一个人又犯不着住贷家,就在南神保町住了个贷间,房子倒还清洁。女土刚从甲子馆出来,甲子馆有女士的朋友住着吗?“胡女士笑道:”我就住在甲子馆,闲时尽可请过来谈话。“苏仲武笑道:”我闲的时候多,若蒙女士不讨厌,什么时候教我来陪着消遣,我就什么时候过来便了。“前集书中说过,胡女士是最喜人恭维的,听了苏仲武的话,甚是高兴,登时斜睨了苏仲武一眼,微笑答道:”你夜间十点钟以后来罢。十点钟以前,来访的客太多了。“苏仲武忙点头道是。

  二人同走出玉名馆,胡女士要往饭田町去,只得分手。苏仲武向神保町走了几步,复回头追上胡女士,殷勤说道:“十点钟以后,不教我白跑么?”胡女士嗔道:“便白跑十趟,算得什么?你们男子,横竖吃了腿的饭。”说着,点头笑了一笑,掉臂摇身的走了。苏仲武受了胡女士一顿奚落,痴立了一会,回想起刚才对谈的滋味,真算是三生有幸,不由得欢欣鼓舞的跑回家中,更衣洗澡,静待良时。十点钟已过,便跑到甲子馆来。这晚,胡女士知道苏仲武要来,十点钟以前,早将来访的客撵了出去。见苏仲武进来,连忙起身握手。苏仲武见胡女士只穿一件水红色纱的西洋浴服,下面赤着双足,被那白日一般的电光照着,连两条大腿都看得分明。头上青丝撩乱,散披在两枝白藕般的臂膊上面。那种惺忪意态,苏仲武不觉魂销,握了胡女士的手,不忍释放。只因是初次拜访,不敢鲁莽,勉强丢了手,就一张靠椅上坐着,心中兀自怦怦的跳个不了。初尝这种滋味的人,自然是有受宠若惊的模样。胡女士拿了枝雪茄烟,送到苏仲武面前,擦上洋火。苏仲武正在发痴的时候,被洋火的响声一吓,醒了过来,连忙起身,就胡女士手中吸燃了烟。胡女士弃了手中烧不尽的火柴,推了苏仲武一把,笑道:“你发什么呆,这样失魂丧魄似的,想心事吗?”苏仲武忙敛神答道:“没有,没有。刚才来的时候,因欲急于见面,走急于,有些倦意,想坐息一刻儿,并没有什么心事。”说到这里,接着向胡女士笑了一笑道:“我的心事,就是想到这里来,既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心事?”胡女士用指在苏仲武面上羞了一下道:“也亏你说得出!”说着,挨坐在一旁,跷起一只腿,搁在苏仲武腿上,扯着苏仲武的手,正要说话,忽然想起桩事来,立起身,拍手叫下女。下女来了,胡女士对苏仲武道:“你为什么不替我说?”苏仲武跳起来急道:“你又不说,我知道你教我说什么?”胡女士嗔道:“蠢东西!你这也不知道。

  你对她说:“会我的人来了,只回我不在家,不要让他们进房来。‘”苏仲武听了,心想:这话我怎好对下女说?望着胡女士不肯开口,胡女士啐道:“你真无用!好好,不说也罢了。”说着,赌气掉转身坐在椅上,自言自语。苏仲武见她生气了,只得厚着脸皮向下女说了,下女掩口胡卢而去。胡女士才回嗔作喜,拉苏仲武同坐。苏仲武就座笑道:“你为什么不见客?

  可能令我真个销魂?“胡女士笑道:”我令你真个销魂吗?我却不是给男子做玩物的。你要说自问能给我真个销魂,我倒可承认。只许你们男子糟蹋女子,我们女子便不能及时行乐?男女平权的话,恐怕不是这般讲法。“苏仲武虽没学问,只是男女平权的话,他却不甚赞成。见胡女士这般说,不由得现出些反对的脸色。胡女士见他脸色不对,赶着问道:”你们男子,不应该给我们女子做玩物吗?你们男子从来是生成的一身贱骨,待他稍为宽一点儿,他便放纵起来,不听人调度了。“苏仲武不服道:”你说我们男子应给女子做玩物,不错,我也不和你争。只是吉原新宿那猪圈似的房子里面,一群一群关着的,何以都是男子的玩物,却没有关着一个女子的玩物呢?“胡女士听了大怒道:”你放什么屁!你敢当着我欺我们女子吗?你们坐在那猪圈里面去,看我们女子来不来嫖你!你从哪一点看出我们女子比你们男子贱些来?“苏仲武见胡女士动了真气,吓得慌了手脚,赶忙赔礼道:”我本是一句笑话,虽说得过于荒谬,只是确系无心之失。你若因我一句话便动起真气来,我就更该死了。“说着,连连作揖不止。胡女士忍不住笑道:”我说你们男子是生成的一身贱骨,何如呢?可不是一身贱骨!

  定要我发作发作,才得服帖。“苏仲武也笑道:”怪道许多男子平时都说是反对男女平权,及至与那些讲男女平权的女子往来亲密了,便改变了宗旨。原来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胡女士摇着头笑道:”那是自然呢。我们女子的同化力,若不比你们男子强些,还了得?那真不知要将我们女子欺压到什么地步。“苏仲武道:”我却不承认是女子的同化力。“胡女士正色道:”不是同化力,是什么力?“苏仲武胁肩笑道:”只怕是种特别的魔力罢了。“胡女士伸手指着苏仲武笑道:”你这不通的人,说话真可笑。魔力还有什么特别的?魔者,不可思议之谓。这不可思议之力,就说是同化力,又有什么不可。“

  苏仲武本来不甚通,平日又震惊胡女士的名声,到这时候,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更死心塌地的佩服胡女士不已。这晚不待说是小心伏侍胡女士过了一夜。

  黄文汉的靴腰,算是被苏仲武割了。俗话割靴腰,又叫作补锅。后来和黄文汉往来的人,知道了这桩事,同时又有郑绍畋请客的一桩事。那些人都觉得奇怪,以为黄文汉是嫖场老手,居然补锅,郑绍畋是有名的鄙吝鬼,也居然请客。好事的人因捏了四句笑话道:“去年怪事少,今年怪事多。郑绍畋请客,黄文汉补锅。”郑绍畋请客的事,后文自有交待。

  苏仲武做了胡女士一夜的玩物,次日绝早,胡女士逼着苏仲武起来,教他暂且回去,以后要来了,还是白天里来好,夜间十点钟以后,却不敢劳驾了。苏仲武问是何故?胡女士冷笑了声道:“你也不自己想想,你可能算是个男子?倒害得我……”说到这里,掉过脸朝里面叹了口气道:“我要睡,懒得和你多说了。你去罢,不要在这里气死了人。”苏仲武扫了一鼻子的灰,垂头丧气的穿好了衣服,伏在胡女士的枕头旁,低声下气的唤了几声。胡女士只作没听见,睬也不睬。苏仲武没法,只得提着帽子要走。胡女士忽然掉过脸来,笑问苏仲武道:“你真个就走吗?”苏仲武连忙转身笑道:“我哪里敢就走,你要撵我出去,教我怎么好迟延。”胡女士就枕上点点头道:“也好,你去去再来。我十一点钟起来,你十二点钟来,陪我去看一样东西。你可不要忘了。”苏仲武问道:“陪你看什么东西?”胡女士圆睁杏眼骂道:“你管我去看什么东西?

  叫你陪我去,陪我去就是了,问长问短怎的?“苏仲武不敢开口。胡女士道:”你去罢!“苏仲武转身向外走,才推开门,胡女士复从被中喊道:”来来!“苏仲武仍转身走近床前,胡女士闭目半晌不做声,好一会才问道:”你此刻往哪去?“苏仲武道:”我去洗脸用早点。“胡女士道:”你十二点钟来么?“苏仲武道:”怎么不来?“胡女士道:”你没有事吗?“苏仲武道:”有事也没法。“胡女士道:”这话怎么讲?“苏仲武笑道:”你叫我奉陪,我敢推有事吗?“胡女士劈面呸了一口道:”不要是这样假惺惺,没事就没事。“苏仲武连点头道是。胡女士笑道:”你来的时候,若有客在这里,你万不可和此刻一样,你呀我的乱叫。大家客气点,称个先生,好听多了。“苏仲武笑道:”理会得。先生的名誉,自是要紧。“胡女士伸出手来,揪了苏仲武一把,笑道:”小鬼头,我看你这东西一定是个候补小老爷出身,不然,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卑鄙样子。“苏仲武也回手揪丁胡女士一把,笑道:”没有小生这种卑鄙,怎显得出先生的清高来。不要吵醒了先生的瞌睡,我去了,十二点钟再来替先生请安。“说着,伸手给胡女士。胡女士也伸出手来,苏仲武就她手背上接了两吻,笑嘻嘻的走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四十二"经理员丸和馆召妓 登徒子上野驿迎亲"

  话说苏仲武走出甲子馆,刚六点钟,路上行人稀少,急忙忙跑到家中。因一晚不曾安睡,觉得有些头昏眼花的,脸也懒得洗,铺好床,呼呼的睡了一觉。在睡梦中也和胡女士调情,正在美满的时候,忽听得房门“呀”的一声开了,黄文汉气冲冲走了进来,一手将苏仲武的臂膊拿住。苏仲武吓醒了,觉果有一人拿住他的臂膊,急得睁眼一看,乃是陈志林。后面还立着一人,认得是王甫察,忙定了定神,叫二人请坐。一面起床,一面笑道:“你们怎这般早?”陈志林笑道:“你睡得忘记了时刻,倒说别人早。你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苏仲武诧异道:“什么时候了?”王甫察笑道:“响午炮一会儿了。”苏仲武猛然记起早晨的事来,心中慌急,手中收拾铺盖,便张皇失措的。陈志林不知就里,也不作理会,自己起身拿烟,分了枝给王甫察,擦上洋火,各人呼呼的吸着。陈志林笑道:“老苏,你快去洗脸,老王特邀我同来,要约你到涩谷一家新开的日本料理店去吃酒。那家料理店,是他旧日的居停主人开的,叫丸和馆,今日新开张,定要老王去凑热闹。老王今日预备了一百块钱做局钱,想将涩谷的艺妓,都叫来赏鉴赏鉴。他既有这种豪举,我们万不可不同去一乐。”

  苏仲武心中正因为失了胡女士的约,急得无可奈何,想赶急洗了脸跑去谢罪,哪有心情听他们说话。还因王甫察是新交的朋友,不能不存些客气,才没提起脚便走。洗了脸,勉强陪着坐谈。王甫察问他:“用了早点去,还是就去?”苏仲武一面起身,一面笑答道:“我今日实在不能奉陪。有个朋友,昨日约了我今日十二点钟去会,委实不能不去。”陈志林跳起来道:“不相干的约,便失一次,又有什么要紧?并且你的约是十二点钟,此刻已是一点多钟了,就去也不中用。”苏仲武摇头道:“不然,一点多钟也得去。这约是无论如何不能失的。”王甫察笑道:“约十二点钟,到一点多钟才去,已算失约。

  倘你那位朋友因你到了时间不去,他又往别处去了,你不仍是白跑吗?我看已经过去的事,不必研究,涩谷是不可不去的。

  我虽是初次和你论交,但时常听老陈谈及你的性格,知道你不是个喜欢讲客气的人,所以才敢来邀你。去去,不用犹疑了。“陈志林也在一旁极力主张就去,不容苏仲武不肯,硬拉着上了往涩谷的电车,风驰电掣的开往涩谷去了。苏仲武在车中想起胡女士之约,五内如焚的,说话都没丁伦次。陈志林、王甫察一心只想到了丸和馆,如何寻欢觅乐,也不理会苏仲武的心事。二十分钟之间,电车已抵涩谷。三人下车,步行了一会才到。苏仲武看那丸和馆,房屋虽是新造的。规模并不甚大,门栏内新栽的一株松树,高才及檐,却苍苍的显出一种古拙样子。

  松树下用磨光的乳石,砌成一个三四尺大小的围子。围子里面,绕着松树栽的几根筱竹之外,便是些杜鹃。三人进门,一个下女迎出来。这下女认识王甫察,一见面即表示出她欢迎的诚意。

  高声叫道:“王先生来了。”下女欢呼之声才出,便有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跑出来迎接。王甫察道了声恭喜,那妇人笑吟吟的道:“我说王先生今日一定会赏脸,来替我做面子的,可笑时子她偏说不会来。她说王先生这一晌忙得很,今日也是什么梅太郎,明日也是什么梅太郎,决没闲工夫来这里。刚才听说王先生果然来了,她才欢喜得什么似的去收拾去了,等一会就来奉陪。”妇人说着话,让三人脱了靴子,引着上楼。王甫察笑

  向苏仲武道:“这地方虽比京桥、日本桥、神乐坂那些所在冷静,然确实研究起嫖的滋味来,比那几处都好。那些地方,总是热烘烘的,嘈杂个不了。分明一个清醒人,只要进去几点钟,不由的脑筋就昏了。若是住了一夜,次早出来,更觉得天地异色。那种地方,流连久了,不愁你不神魂颠倒。”

  苏仲武此时心中,将胡女士之约渐渐忘了。见楼上一间八叠席的房,当门竖着一扇竹帘屏风,房中间安着一张黑漆方几,房角上叠放着十来个龙须草的蒲团,此外别无陈设。妇人将蒲团分送三人坐了,下女端上茶来。妇人打开窗户,卷起帘子,只听得楼梯声响,便有极娇小的声音,笑呼王先生道:“难得,难得!你居然能记得我家今天的日子。”苏仲武、陈志林听了,都愕然用眼光聚在竖屏风的所在。笑声未歇,已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手中拿着一方白丝巾,露出玉粳也似的一口白牙,咬住一边巾角,一边挽在手中,前行行、后退退的走出来,笑迷迷的各人瞟了一眼,伏身拜了下去。王甫察连忙回礼,笑道:“才几天不看见你,便出落得这般妖娆了。人家说时至气化,你家今日开张,想必定要发财,连你都转了些气象。你若当艺妓,生意决不会恶劣。”妇人正卷着帘子,插嘴笑道:“小妮子哪有这般福气。”王甫察笑道:“为什么没有?只我绍介几个朋友来,生意便立刻兴旺了。”妇人卷好了帘子,用脚蹴着女儿笑道:“时子,你还不学乖觉些,赶急谢王先生的厚意,过一会儿,他又忘记了。”时子真个笑嘻嘻的磕了个头。王甫察大笑着,向苏仲武道:“你看她们打成伙儿来笼络我,教我有什么法子?她将来若当了艺妓,你照应她一点儿罢。”苏仲武笑道:“那是自然。她做预约的艺妓,我定做预约的客人便了。”时子望了苏仲武几眼,啮着巾角不做声。王甫察见她大有不胜荣幸之概,望着妇人笑道:“只我这一位朋友,就足够你家招待的了。”妇人见苏仲武的衣服穿得时髦,相貌又很齐整,这样的年轻阔客,在日本人中哪里去寻找?连忙答道:“王先生的朋友,还有什么话说,只怕不肯赏光罢了。得罪得很,请教两位先生贵姓?”王甫察说了。陈志林笑道:“老王,你只管闲谈怎的?你将老苏从被窝里拖了来,至今水米不曾入口,难为你请人家来挨饿?”王甫察被陈志林提醒了,连连向苏仲武谢罪,吩咐妇人,先拿了几样点心来给苏仲武吃,才大家点菜叫艺妓。酒菜上来,已是四点钟。

  时子捧着酒瓶,三人就座。时子先替苏仲武斟了,才斟给陈志林。陈志林笑道:“预约客人的资格到底不同。我这个没买预约券的,连杯酒都得落后。这也只怪得老王不肯为我吹嘘,不然,她怎便看出我不如老苏来。”时子听了,望着苏仲武掩口而笑。王甫察正待说话,只见屏风后转出几个粉白黛绿的艺妓来,一个个朝席上行了礼,围着王甫察坐了。涩谷的艺妓,大都认识王甫察。所以不待问,都知道是王甫察叫的。王甫察一一应酬了几句,每人赐了杯酒,接连一阵脚步响,屏风后又转出十几个艺妓来。时子忽然呵吓一声笑道:“王先生,快起身迎接,梅太郎来了。”王甫察真个起身与梅太郎握手。苏仲武看那梅太郎,果然生得姣小玲珑,十分可爱。王甫察拉着同坐了,笑向苏仲武、陈志林道:“两位看我的赏鉴不差么?”

  苏仲武看房中坐满了的艺妓,大的小的,胖的瘦的,足有二十多人,实没有一个高似梅太郎的,便恭维王甫察有眼力。王甫察异常高兴,举起酒杯,劝陈志林、苏仲武的酒。叫来的艺妓太多了,一房挤得满满的,找不着主人献殷勤,都各自谈笑起来。也有独自调着三弦,想唱一支曲子,显显能为的;也有故意高声赞扬王甫察,想惹王甫察注意的;也有捏着纸团儿,远远的抛击王甫察的。一室之中,争妍斗巧,各不相让。王甫察都只作不闻不见,握着梅太郎的手,细细的说个不了。苏仲武坐在一旁,羡慕不已。陈志林欢呼畅饮,一房人乱嘈嘈的,直闹到夜间九点多钟才散。

  苏仲武问王甫察的住处,王甫察道:“我新搬在小石川大谷馆住。老陈知道我那里的番地,你高兴邀老陈来闲谈就是。”苏仲武道:“贵省的经理员,没有经理处吗?”王甫察道:“经理的事,我已交卸了。我本打算月内归国一趟,因为敝省取消了独立,凡与这次革命有关系的人,多半要亡命到日本来。

  前日接了家兄的信,说已到了上海,还同了几个朋友,不久就要动身到此地来。所以我将经理的事交卸之后,便搬到大谷馆,等家兄来了再说。“苏仲武惊异道:”我一向不看报,也没多和人往来,国内的事,都茫然不晓。怎的竟闹得这步田地了?“陈志林笑道:”你这话倒像避秦人说的,真不知人间何世了。“苏仲武觉得有些惭愧,便不做声。谢了王甫察,告辞出来。

  这晚王甫察和陈志林,就在丸和馆嫖艺妓。

  苏仲武一个人走到停车场,上了电车,心想:今日负了胡女士的约,以后怎好和她见面?她一张嘴又会说,又不饶人,没有差错,她还要寻出些破绽来说,况我明明的错了,能逃得过她的责备吗?待不再和她见面罢,又实在舍不得她待我的情义。没得法,趁今晚硬着头皮去领罪便了。电车到了神保町,苏仲武跳了下来,望三畸町走。走不多远,瞥眼见胡女士正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对面走来。苏仲武看那男子,衣服虽不十分阔绰,气概却甚是轩昂,倒很像个军人样子。胡女士和他并排着走,情形异常亲热。苏仲武见了,不觉心中冒火,恨不得将那男子一拳打死。瞑着眼立在一旁,想等胡女士走近身的时候,给她一个脸色。哪晓得胡女士和那男子,只顾一边走着一边说笑,眼睛并不向侧边一望,径挨身走过去了。苏仲武更气得一佛出世,咬牙切齿的跟在后面窥探。见他二人走进一家中国料理店里去了,苏仲武懒得跟进去,赌气归家睡去了。次日早起用了点心,便跑到甲子馆来。一则谢罪,二则想质问胡女士,昨晚同走的是什么人?何以这般亲热?苏仲武自以为理直气壮的,到了甲子馆,问了问:“胡先生在家么?”即脱了靴子,想往里走。下女跑出来拦住道:“胡先生还没起来,不要进去。”苏仲武仗着自己与胡女士有关系,对下女笑道:“没起来,要什么紧,我又不是外人。”下女见阻拦不住,只得罢了。苏仲武跑到胡女士房门口,听得里面有笑声,吓得倒退了一步,忍不住,故意咳了声嗽。不见胡女士出来,里面仍是说笑不止。苏仲武立脚不住,掉转身往外就走,下女跟在后面,嘻嘻的笑。苏仲武叹了口冷气,穿了靴子,跑到玉名馆来找黄文汉。下女说黄文汉昨日搬了,苏仲武这一惊不小,忙问搬往哪里去了。下女说:“不知道。他并没留地名在这里。”苏仲武恨道:“我和他同乡,又是几年的老交情,他也骗起我来了吗?二百块钱事小,只是未免欺人过甚!唉,这也只怪我自己不小心,他本多久就说要归国,短了盘缠。他这种人平日无所不为,什么事他干不出!他不是骗了我的钱,逃回国去了,是到哪里去了?搬家岂有不告诉我地名之理?前日要钱时的情形本就不对,我自己不小心,上了当,还有什么话说。他此刻已不知走了多远的路了。”苏仲武一个人恨了一会,忽转念道:黄文汉平日虽然无聊,却不曾见他干过什么拐骗的事。他的朋友多,又是公费,便短少的盘缠,哪里不好设法,怎的便骗起我二百块钱来?以后不见人了吗?他不是个糊涂人,未必肯这般害自己。且到他处去打听打听他的下落,看是怎样。想着,便去访了几个同乡,都说没有遇着。苏仲武无法,只得归家,心中断定黄文汉是逃跑了,懊悔无及。一个人在家中,闷闷不乐的过了一日。次日也懒得出外打听,灰心到了极处。忽自己宽慰自己道:他既骗了钱,鸿飞冥冥的去了,我尽在这里着急怎的?我便短二三百块钱,也是有限。此刻又不靠这钱使用。

  不过梅子的事,成了画饼,心中有些不甘。然事已无可奈何,非他负我,也还是我负他。想必是我和他二人,姻缘簿上没有名字,所以用尽心力,还不能如愿。前日王甫察叫的那梅太郎,尚不讨人厌。我与其一个人在家中纳闷,何不去丸和馆,将她叫来开开心?

  计算已定,挨到下午四点钟,坐电车又到了涩谷。跨进丸和馆,便见时子喜孜孜的出来迎接。苏仲武上楼,那妇人已跟了上来,打着哈哈道:“我的卦又占灵了。我说时子既这般想念苏先生,苏先生必也有一点儿记挂着这里。昨日没来,今日是定要来的。今日先生果然来了,不是我的卦又占灵了吗?”

  妇人一边说着,一边送蒲团给苏仲武坐。时子已捧了杯茶上来,殷勤送到苏仲武面前,笑着低头小声说道:“苏先生为什么昨日不来?我在门口望了几次呢。今早我妈说你定要来的,所以我早在门口张望。恰好望得你来了。”妇人在旁笑道:“苏先生哪是你望得来的,他自己记挂着你罢了。他若不记挂着你,哪怕你整日整夜的立在门口盼望。他又没约你,怎知道你会望他呢。”苏仲武心中虽明知道她们是信口开河的笼络客人,只是也乐得有人当面恭维,凑凑自己的兴,当下也笑答道:“我昨日本就想来的,因来了几个朋友,说话耽搁了,才迟到今日。

  有这样的好地方、好人物,我心中恨不得整日守在这里。我看那梅太郎确是生得不错,今日想将她叫来,再细细的看看。“

  时子听了,面上登时现出不快的样子。妇人笑道:“你不怕王先生知道了吃醋吗?”苏仲武道:“一个相好的艺妓,也值得吃醋?他又没包住梅太郎。梅太郎哪一日不应客人几十个局?

  哪一日没有客人陪着她睡?这醋从哪儿吃起哩!“妇人道:”虽是这般说,朋友到底和旁人不同。他知道了,还要怪我呢。“时子连忙点头道:”是吗,王先生的脾气不好,和梅子又亲热到极处,将来知道了,只怕连我都要怪上呢。“苏仲武笑道:”你们都说的是哪里的话!他便要吃醋,也只能怪我,与你们开料理店的有什么关系?真是烧窑的不怪,怪起卖炭的来了吗?你们不用这般过虑,快去叫来。王先生要吃醋,你们只说我强着要叫的便了。“妇人听了,望着时子。时子望着苏仲武,半晌叹道:”原来也是为梅太郎来的。“

  苏仲武见了时子那种可怜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又想:倘若王甫察果真吃起醋来,也是不好。我和他是初交,他待我又不错,不可因这些事破了情面。况且我原没有嫖艺妓的心,不过偶然寻开心跑到这里来,何必为我一夜的快乐,弄得大家不高兴?时子虽然不美,爱我的心思,算是很真切。敷衍她一会,散散闷也罢了。便笑着向妇人道:“你们既这样的怕得罪了王先生,我又何必过拂你们的意思?便不叫来也罢了。我因为前日在王先生跟前,不便细看,想叫来细玩细玩,看到底和王先生说的差不差,并没有想嫖她的心思。其实我并不是为她来的。”因望着时子笑道:“王先生要我照顾你,你又待我亲切,我为何平白的又去照顾别人哩?”妇人笑得拍手道:“苏先生这话才不错呢。时子因为你答应照顾她,欢喜得什么似的。

  你若要去照顾别人,可不要把她气死了吗?“苏仲武笑道:”慢着,你这话太说早了。王先生不是说等时子当了艺妓的时候,才要我照顾的吗?此刻并没当艺妓,叫我照顾什么?“时子笑道:”我和艺妓哪一些儿不同?艺妓不过会唱、会弹三弦,我此刻唱也学会了,三弦也学会了,哪一点不如艺妓?“苏仲武道:”虽是如此,心理上总觉得有些分别似的。这也不必说了,且去热酒,弄几样菜来。“妇人答应着,向隔壁房里拿了张菜单来。苏仲武问时子欢喜吃什么,时子笑道:”你吃菜,问我欢喜做什么?“苏仲武道:”大家吃,须得大家欢喜才好。“

  时子不肯说,苏仲武道:“日本料理,我也不知道哪样好吃,随便拣好的弄几样来罢了。”妇人笑着点头道:“知道,知道,拣好的弄来便了。”说着下楼去了。

  时子陪着苏仲武扯东拉西的胡说,无非想引动苏仲武的爱情。男女之间,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结合力。苏仲武起初原不爱时子,因时子甜言蜜语的说得快刀都割不断,不由得也发生了一点儿临时的爱情。开上酒菜,两个便共桌而食。吃得高兴,连妇人也拉作一块儿吃。直吃到十点多钟,苏仲武便实行照顾了时子一夜。次日早起,已到十一点钟。吃了早饭,清了帐,已是一点钟了。慢条斯理的归到家中,只见门口停着一乘马车,心想:房主人哪里忽然跑出坐马车的客来?心中想着,走到自己的房里,只见黄文汉正伏在桌上,提着笔写字。听得脚步声响,回过头来见了苏仲武,拔地跳起来恨道:“你这东西,到哪里收魂去了?人家为你的事忙个不了,你倒逍遥自在的和没事人一样!临别的时候嘱咐你几次,教你今日不要出去。你没能力做事罢了,难道教你坐在家里等候也做不到吗?替你这种人做事,倒没得把人气死了尸苏仲武见黄文汉并没有逃跑,心中很自愧错疑了他,由他忿骂了一顿,只是笑着赔不是。黄文汉跺脚道:”谁希罕你赔不是!还不快换衣服同去。你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了?“苏仲武低头看着自己道:”我身上的衣服不行吗?“黄文汉道:”你有衣服,拣好的换了就是,不要啰啰唣唣的耽搁事!“苏仲武不敢再说别话,匆匆忙忙的翻箱倒箧,拿了一套极漂亮的洋服。黄文汉帮着穿好了,教他多带钱在身上,自己拿出表来看,嚷道:”快走,快走,只怕她们已经到了。“说着拉了苏仲武出来,跳上马车,扬着手叫快走。

  马夫知道是往上野停车场,举起鞭子,扬了几下,那马扬头鼓鬣的奔向上野去了。

  转瞬之间,到了停车场。黄文汉问车站上的人,由奥羽线来的火车到了没有,车站上的人道:“一刻儿就到了。”黄文汉寸放了心,同苏仲武坐在待合室等候。坐了一会,忽然向苏仲武道:“一桩最要紧的事,几乎忘记嘱咐你。我在日光的时候,假作日本人,名字叫中村助藏。你以后当着她们母女,叫我中村先生便了,切记万不可和我说中国话,露出马脚来。她若问你什么话,你只随便拣不关紧要的答答,我自替你代说。

  你有不明白的事情,背后问我便了,不可当着她们,现出疑难的样子。“苏仲武点头道:”理会得,你放心就是。“黄文汉道:”理会自是容易,不过要处处留心。你这种老实人,恐怕难得做到。好在她是个乡村里的妇人,骗她是要比较的容易点儿。“苏仲武不知道黄文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黄文汉的脾气不好,又不敢问,只得点头唯唯的答应。听得汽笛一声,二人走出待合室,向月台上去望。只见远远的一条火车,如长蛇一般蜿蜒而至。一大群接客的,都拥在出口的地方,一个个伸着颈,望着火车。瞬息之间,汽笛又叫了几声,火车渐渐近了车站,慢慢的停了。坐火车的人,和蚂蚁出洞的一般走了出来。

  黄文汉教苏仲武留心看一二等车里出来的人。一二等车在后面,隔月台远了,看不大清楚。黄文汉忽然见春子母女从三等车里走了出来,一个赤帽儿驮着几件行李,跟在后面走。黄文汉扯了苏仲武一把道:“有了,是坐三等车来的。”苏仲武也看见了。黄文汉用两膀往人群中一插,轻轻的向两边分开,挤了上去,苏仲武紧紧的跟着。黄文汉见春子母女过了出口,交了票,只管低着头走,便扬着帽子,唤了几声,春子抬头看见了,登时如小儿见了亲人一般。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四十三"贪便宜村妇入彀 探消息英雌发标"

  话说加藤春子母女见了黄文汉,真如小孩见了保母一般,登时笑逐颜开的鞠躬行礼。黄文汉排开大众,领着苏仲武上前,还了个礼,替苏仲武绍介道:“这位苏先生,是我一个至好的朋友。他是中国人,来我们日本多年了。我因为仰慕他的学问人品,喜常和他一块儿行走。这次博览会,夫人多远的来看,也得多一个伴儿,热闹热闹,所以特替夫人绍介。”加藤春子听了,即转身向苏仲武行礼。梅子灼灼的翻着双眼睛,望了苏仲武。黄文汉恐她说出什么来,忙侧着身子,一边引路,一边说道:“我预备了马车在前面,且请暂到舍下休息一会儿。”

  说着,回头招呼赤帽儿,驮了行李,跟着出了停车场。马夫将行李放好,四人一同坐上,马夫鞭着马,向前奔走。黄文汉向春子说道:“舍间的房屋虽不宽敞,然有两间空着的房间。我的意思,与其去住那贤愚混杂的旅馆,不如委屈些儿,就在舍下住一晌的便当。”春子听了,笑着沉吟道:“在府上骚扰,怎么使得?”随掉转脸向梅子说道:“你说是么?劳中村先生这样的关照,我心里早觉得不安。若再到他府上去住,不更过意不去吗?”黄文汉笑道:“快不要这般说,同是在东京做客的人,有什么彼此可分。我的家在群马,这里也是寄寓。像夫人这般客气起来,我招待的就更为难了。”日本人的脾气,和中国人不同。中国人遇有人款待他十分殷渥的,心中必存着些感激的念头,稍稍自好的人,必不肯多受人的好处。日本普通一般人的脾气,却是不同。你没有好处给他,他不和你多来往,恐怕你沾光了他的去。所以日本家庭亲戚朋友往来的极少。近年来,几家富贵人家略略学了些西洋文化,一年之中,也开一两次园游会、茶话会,买点儿糖食果品,给人家尝尝。在他们日本人看起来,就算是极疏财仗义的了。你若多给他点好处,他心中虽也是一般的感激,却是再而三、三而四的还要来叨扰。

  所以寻遍了日本全国,也寻不出个稍稍自好的人来。这话怎么讲呢?日本人受人家的好处,你越是不和他计较,他越以为得了便宜,从不肯十分推让。这种脾气,或者就是他日本立国的根本,也未可知。然这都与本书不关紧要,不必多说。

  且说春子心中巴不得住在黄文汉家里,一则免得旅居寂寞;二则东京人地生疏,难得有黄文汉这般的一个向导,朝夕相近;三则旅馆里费用到底得多使耗些。有这三般好处,安得不算便宜。当下听了黄文汉的话,想再推辞两句,苦想不出妥当的话来,便仍望着梅子笑道:“这样叨扰中村先生,你说使得么?”梅子道:“他定要教我们去,有什么使不得?”春子笑向黄文汉道:“中村先生,你看她说话,还全是和小孩子一样。若给旁人听了,真要笑话呢。”黄文汉笑道:“小姐说的一些儿不错,怎么笑话?必要和夫人一般的客气才好吗?”苏仲武见黄文汉和春子的情形甚为亲热,暗自佩服黄文汉有手腕,只不知他还设了个什么圈套,要她们去住。

  马车如飞也似的,不一刻到了青山一丁目,在一家有铁栏杆的门口停了车。黄文汉立起身来道:“到了。”说着,让春子母女下车。苏仲武跳下来,看那铁栏杆侧边石柱上,嵌着一块六寸长的铜牌子,上面分明刻着“中村助藏”四个字,心中吃了一惊道:“难道他真请出个中村助藏来了吗?这房子势派不小,住的人是谁?为何肯借给人设骗局?真教人索解不得。”苏仲武一个人心中纳闷,只见黄文汉叫马夫驮了行李,向春子母女道:“这就是舍下,请进罢!”春子二人进了门,黄文汉向里面喊道:“客来了,还不出来迎接怎的。”一声才出,只听得里面有如小鸟一般的声音答道:“来了。”随着格门开去,一个二十多岁的日本女子迎了出来。黄文汉笑向春子道:“这便是敝内圆子,笨拙得很。我平日不敢使她见客,怕她见笑大方。”春子见圆子装扮得玉天仙一样,举止也很有大家风范,哪敢怠慢,连忙见礼,梅子也见了礼,一同进屋。有个十七八岁的下女,也收拾得十分整齐清洁,拦着门叩头,高声叫:“请进!”黄文汉对下女道:“快将夫人小姐的行李接进来,好生收在客房里,不要乱翻动了,将来夫人不好清理。”下女诺诺连声的应着“是”,自去料理。圆子引春子母女到客厅,宾主复对行了礼。圆子双手捧了个淡青缩缅绣花蒲团,送给春子坐。春子谢了又谢,才跪下半边。复捧了一个送给梅子,梅子便不客气,老老实实的坐了,不住的用眼瞅苏仲武,好像有什么话要和苏仲武说似的。苏仲武不敢招揽,对她使眼色,教她不要说话。梅子赌气掉过脸,望着壁上挂的风景照片。黄文汉暗地好笑。圆子折身出去,端了盘茶进来。黄文汉看壁上的钟已五点四十分了,叫圆子到面前说道:“去教他们招呼厨房,晚餐不用弄,打个电话到精养轩,叫他赶快送几份西餐来便了。”黄文汉知道春子母女必不会点菜,不肯使她们着急,随便说了几样极普通的菜。圆子一一点头答应着去了。黄文汉便和春子谈起话来,所说无非是博览会开场如何热闹,兼着苏仲武为人如何高尚,学问如何精进。苏仲武自己也夹在里面吹述了些历史。春子听了,自然是满心的恭敬,恨不得立刻表示出亲热苏仲武的态度来。不一会,西菜来了。下女搬出张黑漆条几来,放在客厅中间,将西菜一份一份的摆上,放好了汤匙刀叉。黄文汉起身笑道:“仓卒不成个款待,请随便用些儿罢!”春子母女也立起身来。圆子进来,将黄文汉的蒲团安在主席,春子的安在右手第一位,梅子的左手第一位,苏仲武的安在黄文汉对面,自己便在梅子下手立着。黄文汉请大家入席,圆子斟上酒,大家饮宴起来。上了几套菜,黄文汉问春子道:“梅子小姐曾进过什么学校?想必已从中学校毕业了?”春子叹了口气道:“从中学校毕了业倒好了,在爱知县小学校还没毕业。

  只是这也只怪得我,她父亲没一日不说,女孩儿不能不使她进学堂。如今的时代,女子没有知识,莫想得个好人家。我那时也是一时之气,说我的女儿偏不想对好人家。好人家的男子,哪有个一心一意守着自己女人的?倒不如嫁一个做小生意的人,还落得个心无二用。她父亲赌气不说了,我也就因循下来。“黄文汉故意惊诧道:”夫人不用见怪,我的意思,夫人这般用心,实在差误了。现在二十世纪的女子,莫说无知识不能对好人家,便对了好人家,自己不知道要强还好,若是个要强的性格儿,应酬言动一点儿不能出众,自己也要急坏了。并且如今的男子,只要是个中等之家,哪有不从大学毕业的?大凡人的心理都差不多,世界上没有有知识的女子罢了,既尽多有知识的女子,哪个还肯落人的褒贬,去娶那毫无知识的哩。女子容貌恶劣的,便嫁个下等人没什么可惜,像梅子小姐又生得这般齐整,若将来嫁一个不相当的人,岂不冤屈死了吗?夫人因一时之气,误了小姐终身大事,真不能不说夫人错了念头。只是这话不应该我说,因为夫人没把我当外人,料想夫人不会多心见怪,才敢妄参末议。“春子道:”承先生的好意,肯这般亲切的说,我心里正不知道如何的感激,怎说多心见怪的话?

  她今年已是十六岁了,小学还不曾毕业,东京恐怕没有合她的年龄程度的学校。“黄文汉笑道:”哪怕没有!只要夫人知道小姐的光阴虚度了可惜,肯送她进学堂时,随小姐的意,要进什么学校,我都能设法。不是我在夫人前夸口,东京的男女学校的校长,我不认识的也就有限了。程度虽有点不合,没甚要紧,别的科学都容易,只英文要紧点儿,赶快发奋读一个月,大约也差不多了。“春子道:”好可是好,只是东京太没有可靠的亲眷,我又不能长住在东京,女孩儿家,着她一个人在此地,有些放心不下似的。“黄文汉不做声。说着话,菜已上完,大家散坐。圆子帮着下女将条几并杯盘收了出去,各人吸烟用茶。黄文汉不再谈梅子入学之事,只闲谈了些不关紧要的话,便对圆子道:”你小心陪着夫人、小姐,我且同苏先生出外访个朋友。若夫人疲了要睡,你便铺好床,请夫人安息便了。“

  圆子笑道:“你出外,早些儿回来。夫人、小姐我自伺候,你放心便了。”黄文汉点点头,和苏仲武起身。春子向苏仲武道:“苏先生今晚不来了吗?”苏仲武不及答应,黄文汉代答道:“苏先生府上隔此地太远,今晚还须去访个朋友,恐怕不能再来了。明早请他早点来,同陪夫人去看博览会。他虽是中国人,我和他却是知己。东京的中国人多,和我相识的也不少,我就只和他说得来。”黄文汉说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像他这样的学问人品性情,据我看来,世界上大约也没有和他说不来的人。即如今日大半日工夫,夫人听他说了几句话?他从来只是如此,不轻言漫语的。更有一层使人敬重,他二十三岁的人,家中又是个大资本家,他从不肯和人三瓦两舍的胡走。这样少年老成的人,尤是不可多得。”春子也点头道:“真是难得。”苏仲武对春子行了个礼,说:“明早再来奉看。”又对梅子行了个礼,同黄文汉出了客厅。圆子送了出来,黄文汉附着她的耳说了几句,携着苏仲武的手,从容向青山一丁目的停车场走去。

  途中,苏仲武向黄文汉道:“你的手法,我实在佩服极了。只是你这空中楼阁,三四天工夫,怎的便结构得来哩?”黄文汉笑道:“只要有钱,在东京这样灵便的地方,什么东西不能咄嗟立办。”苏仲武笑道:“一切应用之物,都可说容易,有钱买来就是。只是你那位临时太太,哪里来得这般凑巧?看她的言谈举止,都不像个小家女儿,并且礼数很周到,倒像个贵家出来的小姐。”黄文汉笑道::“不是贵家小姐,怎能使人家相信我是个有根底的人?”苏仲武道:“平时怎没听你说和什么贵家小姐有染。”黄文汉道:“无缘无故的,和你说些什么。”苏仲武道:“既是贵家小姐,她何能和你糊里糊涂的做起老婆来哩?这事情真教我做梦也想不到。”黄文汉道:“难怪你想不到,事情本也太离奇了。”二人说着话,已到了停车场。恰好往九段两国的电车到了,不暇再说,都跳上电车。苏仲武问道:“你想到哪儿去?可能去我家么?”黄文汉点头道:“自然到你家去坐。我今晚本没事,不必出来,不过太和她们亲近了,太显得我是一个闲人似的不好,并且春子刚才说,东京没有可靠的亲眷。不知道她的意思,是想托我呀,还是信我不过。我疑她是信我不过,所以不答白。我们出来了,好等圆子和她们亲热亲热。她们说合了式,便没难题目了。”苏仲武听着说话,偶然抬头见对面车角里坐着一人,仿佛面熟,推了黄文汉一下,用嘴努着他看道:“你看那是个中国人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黄文汉一见,喜笑道:“你真没有记忆力!不是前回在高架电车上,我和他遇了你的吗?他就是会拳术的郭子兰。”黄文汉说着,起身走至郭子兰面前。郭子兰也见了黄文汉,忙让位与黄文汉同坐。黄文汉笑道:“我一向无事忙,不曾到你家里来。你的生活状况有什么变更没有?”郭子兰道:“我前回仓卒之间搬的那个贷间,房子太小,又太旧了,不好住。日前在早稻田大学后面寻了个贷间,房子虽不见得十分好,只是宽敞多了,练把式的场所也有。”随即用铅笔写了个番地给黄文汉。黄文汉看了点头道:“你那里隔吉川剑师家不远,这两日见了他吗?”郭子兰道:“就在他紧隔壁,我家的生垣和他家的生垣相接,今早他还在我家里坐了许久。

  你何时来我处玩玩?“黄文汉道:”你去看过了博览会没有?“郭子兰点头道:”已看过两次了,都是人家拉着我去的,一点儿意味也没有。“黄文汉道:”我还没去看。明日有两个日本的朋友,邀我同去。明日看过博览会,后日便到你家来。“

  说时,电车到了九段。郭子兰起身道:“我要在此换车。”说着,自下车去了。黄文汉招手教苏仲武来,坐了郭子兰的位子。

  苏仲武问道:“你的计划,至今我还不十分明白。圆子便和她们亲热了,当怎么样哩?她们看了博览会,又不能在此地久留。

  她若一旦谢了你,带着梅子离了东京,我们不是只能翻着双眼睛,望了她们走吧?“黄文汉笑道:”事情已做到瓮里捉鳖了,你怎的还有这失望的想头?她若逃得我手掌心过,她就不来了。我如今只须再费几日工夫,包管她走的时候,完完全全的留下个梅子给你便了。“

  不多时,电车到了神保町,同下车走向苏仲武家来。才走至门口,正待进门,忽听得背后有人连声呼“コイサン”(黄先生之意)。黄文汉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胡蕴玉女士;身穿一套藕合色西洋衣服,头戴一顶花边草帽,手中擎着一把鲜花,轻蹴芳尘的走了拢来。苏、黄二人心中各吃一惊。胡女士走至跟前,端详了苏仲武几眼,笑道:“你这人才好笑。那日约你十一点钟来,你自己答应了,为什么直到此刻,不见你的踪影?‘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这句书你都没读过吗?”

  苏仲武被胡女士当着黄文汉这一诘问,直吓得心慌意乱,两脸飞红,哪里回答得出呢。黄文汉看了苏仲武一眼,笑问胡女士道:“你那天十一点钟约他来干什么?”胡女士笑道:“不相干,就是前日我想约他去看博览会。他不来,我就和别人去了,不过问着他玩玩。怎的这几日连你也不见了?我跑到玉名馆几次,先几回说你出去了,后来说你搬往别处去了。我问搬到什么地方,他又说不懂得。你这鬼鬼祟祟的干些什么?须不要被我寻出你的根子来,不体面呢!告诉你罢!怎的搬家也不通知我一声儿,相隔太远了吗?邮片也应写一个给我才是。”黄文汉连忙笑道:“我罪该万死。只是搬的地方,有万不能告人的苦衷,以后你自然知道。这门口站着说话不好,就请到老苏家中去坐坐。”胡女士点头答应,遂一同进门,到苏仲武房中来。

  胡女士将手中的花往桌上一撂,顺手拖出把摇动椅来,将身子往上一躺,两脚抵着席子,前仰后合的摇动起来。伸手向苏仲武道:“拿烟给我吸。”苏仲武诚惶诚恐的打开柜拿烟,黄文汉已从怀中拿出两枝雪茄来,胡女士便喊苏仲武道:“不用你的了,量你这样笨蛋,也不会买好烟吸。”说着接了黄文汉的烟,望着苏仲武道:“笨蛋,笨蛋,难道你洋火也不会擦一根么?”苏仲武连忙擦上洋火,给胡女士吸。胡女士吸燃了,用手招着黄文汉道:“你来,你来,我有话和你说。”黄文汉从苏仲武手中接了洋火,一边擦着吸烟,一边挨近胡女士身前,俯着身问道:“胡先生有何见教?”胡女士忍笑不住,扑嗤一声道:“你这东西!总是这样鄙腔鄙调的讨人厌。我问你,这几日到哪儿去了?你不用瞒我,你直说给我听,什么事我都没要紧。你想瞒着我么?将来被我察觉了,只怕你有一会儿不得清净。”黄文汶用手拍着腿笑道:“胡先生你看错人了,我黄文汉上不欺天,下不欺地,中不欺人,自落娘胎,不曾做过欺人之事,不曾存过怕人之心。我搬家不通知你,自有个不通知你的理由。你无问我的权利,我无告你的义务。”胡女士跳起身来道:“胡说!权利、义务的界限,是谁划给你的?你不承认我有问你的权利,我偏认定你有告我的义务!要瞒人的事,自然有不能告人的理由,不能告人的苦衷。只是这理由,你不说,人家怎生知道?不知道你的理由,何能原谅你的苦衷?我眼睛没看错人,我看你倒认错我了。你以为我有什么不干净的心思,和你不清净吗?哈哈,那你就错了。老实告诉你,莫说我和你的交情只得如此,便和你有几年的交情……”说到这里,鼻孔里哼了一声,脑袋晃了两晃道:“也够不上我有不干净的心。口头上的两句英雄话儿,谁不会说,谁不曾听过?你所说的这一派话,若在我二三年前听了还好,不过暗自好笑罢了。如今我实在替你肉麻得很。你若知道瞒人,知道怕人,倒是个有出息的人了!”说着,气忿忿的拿了鲜花就走。黄文汉拦住笑道:“胡先生的度量,原来如此吗?”胡女士睁着杏眼,望了黄文汉半晌道:“你说我的度量小么?我才没将你们这些男子放在眼里呢!我不高兴坐了,你拦住我干什么?”苏仲武也帮着留道:“老黄说话不小心,得罪了你,我一句话没说,你对我也不高兴吗?难得你到我家来,我还没尽一点东道之谊,”胡女士劈面啐了苏仲武一口道:“你不开口倒好,你不自己思量思量,你有什么口可以开得?”说至此,又忍不住笑了。黄文汉强按着她坐下,笑道:“我这几日的事情,便说给你听,也没什么使不得。”用手指着苏仲武道:“就是他这个呆子,暑假中,他跑到日光去旅行,在旅馆里面过了他五百年的风流孽障。因为有了阻力,一时,间不得遂心,巴巴的从日光奔回来,求我设法。我前次到日光去,不就是为他的事吗?

  好容易和那边说得有了感情,答应我来东京看博览的时候,到我家居住。你说我住在玉名馆,如何能设这些圈套?没奈何,只得重新租下一所房子,置办家俱。只是我又没得个女人,人家见我一个单身汉子,怎好便住下来哩?没法只得将我几月前姘识的一个女人找了来,权当作夫人用用。我那临时夫人,近来虽也做些秘密卖淫的生活,只是她的身分却很是高贵。她的父亲是个大佐,姓中壁,日俄战争的时候阵亡了。她又没有兄弟,母亲是死过多年了,只落得她一个孤女,不知怎的,被早稻田大学的一个学生引诱她破了身子。她与那大学生山盟海誓的订了终身之约,不料那大学生是个浮浪子弟,家中又有钱,终日里眠花宿柳,得新忘旧,早将她的终身之约丢在脑背后去了,一个月常二十五日不见面的,丢得她清清冷冷。打熬不住,便也拣她心爱的人,相与了几个。起先她手中有钱,又生性挥霍,时常会拿着钱,倒贴她心爱的人。不到几个月贴光了,渐渐自家的衣食都支持不来,只得略略的取偿些。那大学生起先还一个月之中来看她一两次,后来知道她有了外心,率性赌气不来了。她既衣食无亏,又过惯了这朝张暮李的日月,也再不愿见那大学生了。我当初不知道她的历史,费了许多气力,才将她吊上。她本来聪明,见我为人直爽,便将她平生的事迹,一字不瞒的说给我听。我问她如今可有想嫁人的心思,你看她回得妙不妙?她说她如今这种生活过惯了,自觉得十分满足,无嫁人之必要。并且说她这种人物,必得是这般才不委屈。我问她怎么讲,她反笑我思想不高尚。她说‘美’这个字是天下人公好的,若落在一个人手里,这个美字便无所表现,不过和寻常人一样,穿衣吃饭而已。她说妓女决不可从良,妓女一从了良,便和死了一般。凡美人应享受男子膜拜裙下的幸福,都葬在那结婚的礼堂上了。你看她的思想高妙不高妙?“

  不知胡女士回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卷四十四"胡蕴玉大吃广昌和 黄文汉导游博览会"

  话说胡女士听黄文汉说中壁圆子的性情历史,不住的点头叹息;说 :“这女子的思想不可及!我也时常是这般说 :‘能颠倒男子,是我们女子得意之事。若到了没有颠倒男子的能力的时候,则唯有一死,免在世上受男子们的奚落 。’我素来持这个主义,不料这女子也有这种思想。等你们的事完了,我倒想见见她,看她的容貌,可能与她的知识相称 。”黄文汉笑道:“你要见她,怕不容易吗?只是你不大懂日本话,对谈不来,没有什么多趣味 。”胡女士道 :“见见面罢了,何必对谈些什么 。”说完,扬着脸向苏仲武道 :“你的东道之谊怎么尽法?只嘴唇摆筵席,我就不感你的情。有吃的,快拿出来孝敬,我还有事去 。”苏仲武笑道 :“你还有什么事去?”胡女士道:“你问怎的?你只说,你有吃的孝敬我没有?”·说着,拿了花在手,用那白玉凝霞的脸去亲花朵。偶抬头见对面壁间挂镜里现出她自己的倩影来,仿佛看去就是西洋的一幅美人图画也没这般生动。自己望着自己,高兴非常,忽然想就这样子去照一个像,便向苏仲武道 :“我也不要吃你的东道了,你陪我到工藤照像馆去照个像罢 。”苏仲武喜道 :“好极了,我们便去吧。老黄,你去么?”黄文汉摇头道 :“我还有事,不能奉陪,你两个去照罢 !”胡女士也不作理会,握着那把鲜花,立起身来,对着镜子里面,时嗔时喜,时笑时颦,顾影弄姿了一大会。黄文汉不耐烦多等,提着帽子先走了。苏仲武忙叫 :“老黄,为什么就走,等一会儿同走不好吗?”黄文汉没答应,胡女士向苏仲武道 :“他走他的,教他同走做什么,你不认识去工藤的路吗?”黄文汉在门外分明听得,只做没听见,拔起脚便走,心中好笑苏仲武必然上当,也不再往别处,自乘电车回青山一丁目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苏仲武见黄文汉已走,走过来向胡女士赔笑道 :“那日失约,实在非出自本心。因为那晚在你家睡少了,跑归家纳头便睡,直到十二点钟。有两个朋友来,才将我唤醒,强要拿着我去喝酒,因此不曾践约 。”胡女士连连摇手说道 :“罢了,罢了,谁还有工夫来研究你的罪状。去罢,太晚了怕照像馆关门 。”苏仲武也对镜子理了理顶上的发,戴了帽子,笑道 :“我这样子,配得上和你同照么?”胡女士点头道 :“配得很,配得很,走罢 !”苏仲武道 :“你放心,决不会太晚,这里出去,转个弯便到了 。”随用手指着壁上的钟道 :“你看,还不到八点半钟 。”胡女士也不答白,擎着鲜花,向外便走。苏仲武跟在后面,同出了大门。胡女士回头向苏仲武道 :“你跟在后面,难道叫我引路吗?”苏仲武连忙抢向前,引着胡女士,只一刻到了工藤照像馆。这工藤照像馆夜间照像,是用那极强的电光,比别家用镁的仔细些,二人进去,便有人出来招待,引到楼上一间客厅里坐定。客厅的桌上,放了许多的样本,招待人一张一张翻给二人看。苏仲武看了几张二人半身的,又看了几张二人全身的。点给胡女士看了,都说不好。胡女士随便取了张六寸的向苏仲武道 :“你只对他说,照这么大的便了。”苏仲武见是一张团体照片,当时不敢违拗,只得对招待人说了。胡女士自去化妆室整理衣服头脑,苏仲武也跟进去收拾了一会。外面写真师已将电光及照相机配置停当,请二人出来照像。苏仲武同胡女士走到大厅上,胡女士手中执着那把鲜花,在照像机的对面立定,苏仲武走拢去,问道 :“我们同立着照吗?”胡女士翻着白眼,望了苏仲武一望道 :“我平生没和人照过像,还是各自单独照的好 。”说着,挥手叫苏仲武立远些,苏仲武错愕了半晌,开口不得,只得点点头立在一边。让胡女士先照了,自己也照了一张,招待的拿了纸笔来,问姓名、住址,胡女士教苏仲武替她写了,并说道 :“你和他说,我这一张要洗两打 。”苏仲武说了。胡女士道 :“你问他要放定钱不要,要定钱,你且替我给了,明日算还给你 。”苏仲武连忙道:“我这里有,给了就是,说什么算还 。”随要招待的照两打计算,须钱若干,一并给了,掣了收条,交与胡女士。胡女士拉了苏仲武的手笑道 :“我没和你同照像,你切不要见怪。我一则平生不曾和人照过像。二则此次亡命来日本的太多,十九与我相识。你又年轻,立作一块儿照了,倒像一对小夫妻,恐怕人家见了笑话。你是个聪明人,万不可疑心我是嫌避你 。”苏仲武听了,一想有理:我真错疑了她。登时依旧心花怒发,刚才一肚皮的不高兴,早化为乌有了。欢天喜地的携手出了工藤照像馆。胡女士脱手道 :“我有些饿了,到哪家馆里去吃点菜好么?”苏仲武笑道 :“我也正想去吃,为什么不好?我们到广昌和去罢 。”胡女士踌躇了一会,点头道 :“也好 。”如是二人走到广昌和,广昌和的老板正坐在柜台里面算帐,一眼看见胡女士,连忙堆下笑来,起身迎接。苏仲武一见,吃了一惊,暗自寻思道:那日我在玉名馆门口看见的不就是他吗?怪道好生面善。回头看胡女士,并不睬那老板,只用手推着苏仲武同上楼,直到第三层坐定。转眼那老板也跟了进来,弯腰折背笑嘻嘻的向胡女士行礼。胡女士只作没有看见,向苏仲武道 :“你想吃什么菜?你说罢 。”苏仲武一时心中想不出吃什么菜好,呆呆的望着那老板。只见那老板拿着胡女士的那把鲜花,只顾偎着他那副似漆如油的脸,不住的乱嗅,摇头晃脑的说:“好香,好香 !”不由得忿火中烧,想叱他下去。胡女士早已忍不住,一手将花夺过来,举起向那油头上就是一下,骂道:“下作东西!乱嗅些什么,还不给我拿纸笔来开菜单子 !”那老板诺诺连声的出去,须臾将纸笔并菜单拿了进来,送到苏仲武面前,自己却立在一边,不住的用眼睛来瞟胡女士。苏仲武心中明白,恨不得立刻将那老板撵出去,胡乱向菜单上开了几样菜,往那老板面前一撂道 :“拿去,快给我弄来 !”那老板伸出油手接了,懒洋洋的出去。苏仲武自言自语道 :“可恶的东西,也敢在这里涎皮涎脸的死讨人厌 !”胡女士道 :“这东西从来是这般的,不睬他罢了。下等人,和他计较些什么 !”苏仲武道 :“不是这般说,也得有个体统。他连自己的身分都忘掉了。下次他再是如此,我却不能容他了 。”胡女士笑道:“你说的不错,我本也很讨厌他 。”苏仲武闷闷不乐的,下女送上菜来,只略略的吃一些儿便不吃了。胡女士年纪身材虽小,食量倒很宽宏,当下吃了个酒足饭饱。苏仲武喝教算帐,胡女士拦住道 :“不用给钱,我叫他记帐就是 。”苏仲武道 :“那如何使得?”胡女士道 :“你不用管,我自有道理 。”苏仲武只得罢了。

  二人洗了脸,同下楼来。胡女士走近柜台,那老板已立起身,笑道 :“有新蒸的荷叶酥还好,先生带些回去吃么?”胡女士点点头,去玻璃柜中探望。见里面摆的薰鱼、火腿之类,用手点给那老板道 :“你拣好的给我包几样,和荷叶酥一并着人送到我家里去 。”那老板喜孜孜的,跳出柜台道 :“先生要什么,指给我看,我就叫人送去 。”胡女士拣心爱的糖食菜蔬,指了几样,懒得久看,只向那老板说了句 :“给我赶快送来。”便和苏仲武摇摇摆摆的走了出来。苏仲武道 :“你再到我家去么?”胡女士道 :“再去干什么?我今日看博览会,盘旋着走了一日,也没得休息,我要回去了 。”随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十一点半钟了,你自回去罢 !”说着,仍拿了她那把打油头的鲜花,一边嗅着,一边走了。

  苏仲武心中大不自在,一步一步走归家中,歇宿一夜。次日早起,梳洗已毕,用了早点,又换了套衣服,匆匆忙忙乘电车,向青山一丁目来。走进门,见院子里面已有两乘棚马车停着,连忙到昨日坐的客厅中一看,一个人也没有。咳了两声嗽,一个卞女走出来,望了一望,认得是来过的,说了声 :“请坐。”便折身进去了。一会儿复出来道 :“请到里面去坐 。”苏仲武即跟了进去。只见里面一个小小的院落,收拾得非常齐整。绕着院落一条走廊,走廊两边摆了些盆景。走廊尽处,一连三间房屋,房门都紧紧的闭着。下女引到中间一间房子门口,蹲下身去,轻轻将门推开。苏仲武见里面鸦雀无声的,各人正在那里早膳。黄文汉连忙放下碗筷,叫下女送蒲团泡茶,圆子、春子、梅子一时都将碗筷放下。苏仲武对大家行了礼,黄文汉故意客气了两句,问已用了早膳没有。苏仲武说已用过了,黄文汉让苏仲武坐了,便仍请她们吃饭,圆子等都向苏仲武告罪。一刹时都用完了,下女收杯盘,圆子也帮着搬运。苏仲武看这房间,虽只八叠,因为房中有两个床间,足有十叠席房间大小。房中并没别样陈设,只壁间挂了几方风景画,床间里面摆了一瓶鲜花,一个小木书架,架上放了几册日本书。黄文汉背着书架坐了,春子和梅子对坐在黄文汉左右。黄文汉说道 :“今日天气正好,我们不可多耽搁,好在会场里面多盘桓一会 。”春子向梅子道 :“不错,我们就去收拾罢 。”说时,只见圆子出来,走近梅子身边,附耳低言的说了几句。梅子笑着摇头道:“那怎么使得?穿人家的衣服,怪难为情的 。”圆子笑着,在梅子膊上轻轻的捏了一把道 :“你我有什么难为情?我横竖用不着 。”说着,拉了梅子起来,往隔壁房间里去了,春子也起身跟着进去。黄文汉便同苏仲武走出房,在回廊下将昨晚的成绩,说给苏仲武听。昨晚黄文汉归家,已过了十一点钟,圆子正陪着春子母女在房中谈话。圆子自述身世,说曾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兼述该学校的学科如何完备,同学的如何亲热,教员都是些有名的学士、博士。黄文汉接着说自己和那校长很有交情,里面的教员,如某某等,我都认识。还有那麴町的三轮田高等女学校,那校长也和我认识。我绍介进去的学生,委实不少。即如某某的女,因为我绍介她在三轮田高等女学校毕了业。正在那行毕业式的时候,某男爵见了她的容貌,又看了她毕业的成绩,心中欢喜,便请了她去当家庭教师。后来不到一年,男爵的夫人死了。男爵便求我作伐,今年三月某日行了结婚式,此刻居然是一位男爵夫人了。“前几日我还在她家坐,呼奴使婢的,好不堂皇。唉,这都是进学堂的好处。她家里父亲兄弟,都是做生意的人,夫人说 :‘若不是在学堂里的成绩优良,举止闲雅,哪能有这等遭际。说起来也奇怪,学问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哪怕你这人生得漂亮到了极处,一没有学问,四肢百骸都会显出一种俗气来。有学问的人一见了,便知道这人是没读书的。若是大庭广众之中,都是些有学问的人在那里,一个没学问的人杂坐里面,不是粗野得看不上眼,便现出那跼蹐不安、手足无所措的样子,也令人不耐。这都在人家眼里看出来,自己并不觉得。一个人没有向上的心思便罢,有一分向上的心思,便得求一分学问。现在西欧的习尚,渐渐的到我们日本来,交际社会中,也少不了女子。好人家的夫人、奶奶,一月总免不了有一两次园游会、茶话会,还有种贵族妇人的慈善会,更是夫人小姐出风头的地方。你若容貌生得恶劣,举止又不大方,便教你当场出丑 。”

  春子听了,惊异道 :“什么慈善会,这等厉害?”黄文汉道 :“原来夫人不知。这种慈善会,便是贵族、华族行乐的所在。将办法说出来,却是好笑。他们贵族、华族想做慈善事业,或因什么地方被了天灾,他们想设法赈济,而一时集资不易,便有这慈善会的办法。先择一个宽广地点,设立许多铺面,如扇子店、首饰店、烟纸店、咖啡店、酒店,都办些货物在里面。到开会的时候,便请各贵家的夫人、小姐来做掌柜。各贵家子弟以及一般有些声望的绅士和一般大少爷,都先期弄了入场券进会场来,借着买杂物和各掌柜的夫人小姐周旋。那货物的价值,比外面的要高一倍。只因入场的都是些富贵公子,只要得与各贵家小姐周旋,也不顾价值的低昂。开会之后,所赚的钱便将去做慈善事业。夫人你看这办法好笑不好笑?”春子道:“然则容貌生得丑的,那货物是一定不销行了 。”黄文汉笑道:“那是自然,所以我说当场出丑。不过有学问的人,容貌虽然不能出众,却能言谈风雅,举动幽闲,也一般的能惹人敬爱。所以有容貌又兼有学问更好。若天生的相貌不扬,就只有多求点学问,也可补容貌之不及。像梅子小姐这般的人品,又有学问,在东京这样地方,真是辇毂之下,哪怕不得一个王侯快婿!”春子道 :“学校我也知道是要进,不过我只这一个女儿,实在有些舍不得教她离开我。并且我不知道这学校里的章程,教员的人品,同学的身世,我也不敢教她进去。这事情不是当耍的,稍不留心,坏了事的委实不少 。”黄文汉连连点头道 :“不错,不错,我也是这般主张。调查最是要紧。东京女学校规则不谨严的不少,引人入胜的事情又太多,果是不能当耍。但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圆子曾在那里毕业。那学校里的规则十分严整,校长、教员、同学的,没一个不是有身分的。并且每学期要开一次生徒家属恳亲会,学生的父母、姊妹,都得到学校里去,和校长、教员谈论家常琐事及家庭教育,这是学校里极妥善的办法。女子进了这个学校,是万无一失的 。”春子道:“这学校的好处,我已听尊夫人说过了。只是我想去参观一回,不知先生可能绍介?”黄文汉大笑道 :“有何不能!我绍介去参观的,他们还要特别的招待,只用我先打个电话,或写封信去,招呼他们一声便了 。”说话时,不觉已到了一点钟,便安歇了。

  黄文汉在回廊下将这情形说给苏仲武听,苏仲武问道:“你真能绍介她们去参观吗?”黄文汉笑道:“你这人才蠢呢!

  世界上有不愿意人去参观的学校吗?你说是由爱知县特来参观的,将原由说出来,求他招待,岂有不殷勤招待之理?学校里能知道我们是个骗局吗?“苏仲武道:”你对她说和校长有交情,将来见面不相识怎处?“黄文汉道:”这更容易。参观学校,不一定见得着校长,便见着了,只要我称他是校长,不去请教他的姓名,就不要紧了。我有名片进去,难道他还问我吗?校长下田歌子,我认识她的面貌。这些地方,春子决不会留心的,混混就过去了,哪里会使春子看出我的破绽来。我已教圆子用心联络梅子,须和梅子装得十分要好,使春子看了,好放心将梅子寄顿在我这里。梅子穿来的衣服不很漂亮,圆子特将她自己新做的衣服借给她穿,这也就是联络她的意思。博览会场里面,有家中国料理店,规模还不错。看到十二点钟的时候,你就邀进去吃料理。凡人一有了感情,说话就容易了。

  你日本话又不是不能说,何妨扯东拉西的,和春子多亲近亲近。“苏仲武道:”我何尝不想多说,只因你干的闷葫芦,我没揭疗疲?峙滤荡砹宋笫隆!被莆暮旱阃返溃骸拔沂撬狄院螅?蛉兆匀皇遣荒芏嗫?凇!?

  正说着,只见圆子推出门来,笑着向黄文汉招手道:“我等已收拾停当,就此去罢!”苏仲武和黄文汉回头看圆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比昨日更加妩媚。苏仲武附着黄文汉的耳,低声笑道:“兀的这庞儿,也要人消受。”黄文汉点头笑道:“做夫人便也做得过。”二人走回房,黄文汉叫圆子拿衣来换。

  圆子在隔壁房中答应了,走过来到第三间房里捧了个衣盒出来,放在席子上,笑向黄文汉道:“你自己换罢,我还有事去呢。”黄文汉自己将衣盒打开,拿出一套新单和服来,背转身换了。

  圆子同春子母女出来,苏仲武看梅子穿一件白地撒花秋罗衫子,系一条金线攒花的腰带,带结高举至肩上。一脑青丝松松的垂在后面,用丝条打了几个花结,顶心上堆着一个大花丝球,颤巍巍的,只在头上晃摇不定。轻匀粉脸,淡点朱唇,眉画远山之黛,眼萦秋水之波。黄文汉笑向春子道,“今日梅子小姐进会场,我想满会场的人必没一个不说是一颗明星来了。”春子笑道:“她哪里能享受这种荣幸。会场里人不笑话她是乡里来的,就是福分了。她从来是痴憨不过的。初见她的人,若不知道她的性格,必说她是白痴。其实我听她父亲说,她读书却异常聪颖。”苏仲武从旁点头道:“哪有生得这般清秀的人,读书会不聪颖的。不待说,一见面便能知道小姐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春子谢道:“苏先生过誉了。”圆子笑道:“苏先生的话不错,我一见梅子君的面,不知道怎的,心坎里面不由的便生出种爱情来。恨我自己命苦,我母亲不曾替我生个这样的妹妹,朝夕伴着我,使我多保全我自己一点天真。我爱梅子君的心思,不说没人和我一样,敢说并没人知道。鹑税别人爱???她必是爱她的容貌,或是爱她的聪明。我爱她却真正爰她这点痴憨的性格。夫人你不知道,痴憨是女子极可宝贵的东西。女子有了这种性格,便是天仙化人。我若有个这样的妹妹,依我的性格,一世也不许她嫁人,只跟着我过日子,她便想吃我身上的肉,只要她不嫌酸,我也甘心情愿的割给她吃。”春子道:“谢夫人的厚爱,不要折了小孩子的福。”黄文汉笑道:“我们不能再耽搁了,马车上也好说话,我们走罢!”说着,让圆子引着春子母女先走,自己和苏仲武跟在后面,同走到院子里。?

  两个马车夫,都坐在车上打盹。下女上前唤醒了,圆子陪春子母女坐了一乘,苏、黄二人坐了一乘,出得门,飞也似的奔向上野公园来。

  才到广小路,便远远望见那会场的大门高耸云表,左右出进的人如蜂拥一般。不移时,到了会场门口。黄文汉先同苏仲武下车,买了入场券,圆子已搀着春子下车。梅子下车的时候,刚好一个二十多岁人驾着一乘自转车,直撞过来,惊得那马跳了几下,车子也跟着颠簸了几下,险些儿将梅子撷下车来。圆子见了,连忙回身来扶,梅子已笑嘻嘻的跳了下来。看那少年,绕着马车打个盘旋,只慢慢的在地下转。梅子见了,心中好笑,拉了圆子的手,跟着春子走。猛听得背后呜呜的叫了两声,疑是汽车来了,吓得连忙让路,却不见汽车走过。回头一看,哪有什么汽车,原来就那乘自转车,故意叫捏着气泡,呜呜的吓人。梅子低声笑向圆子道:“这个人才讨厌,多宽的路不走,偏要在我们背后呜呜的叫人让路。”圆子捏了梅子的手一道:“不要睬他。他本是一种下等动物,由他叫叫罢。”梅子回头看他,还只在背后,一脚懒似一脚的慢转,一双眼睛和贼似的不住的向梅子脸上乱溜。梅子看了,又忍笑不住,向圆子道:“这个人真讨厌!我又不认识他,只顾瞧我做什么?”圆子道:痢扒魄朴猩跻?簦?徊撬?昧恕0?玫男模?褪窍碌榷?铮?埠腿艘谎?!彼底牛?驳屯烦猿缘男Α?

  黄文汉和苏仲武买好了入场券,就立在会场门口等。三人到了,便一同进会场游览。

  不知游览了些什么,且俟下章再写。

卷四十五"吊膀子莽少年被拘 坐电车娇小姐生病"

  话说黄文汉等进得会场,只见迎面一座圆台,上有数十道喷水。那喷水中间一道,足有四五丈高,真是飞珠吐玉,映着日光,远远地便望着如一团银雾。绕圆台过去,便是座音乐亭子。上面许多人,正在那里调丝品竹,清音嘹亮,和着喷水的声音,格外有一种天趣。音乐亭周围装设了许多靠椅,以便游人坐憩。黄文汉等因急于游览各处的陈设物品,没闲心坐在这里清听,只立着略听了一听,即引春子等走进第一个陈列场看了一会。正要从后面穿出第二陈列场,刚走到房檐下,迎面来了一个少年,穿着一身青色洋服,却不是学校里的纽扣;头上歪戴着一顶乌打帽,左顾右晃的从第二会场走出来。打量了黄文汉几眼,复看了看苏仲武,从二人中间挤了过去,恰好和梅子撞个满怀。梅子哎哟一声,倒退了数步。圆子连忙扶住,回头正待开口骂那少年,黄文汉已掉转身躯,一把将那少年拿住。

  那少年挣扎了几下骂道:“拿住我做什么?”黄文汉使劲在那少年臂上捏了下道:“请问老兄的眼睛瞎子吗?为何青天白日的这等乱撞?”春子也气不过,骂道:“这失礼的奴才,实在可恶!”那少年被黄文汉只一捏,痛澈心肝,禁不住鼻子一酸,两眼流出泪来,跳了几跳要骂。圆子向黄文汉说道:“这奴才刚在会场外面,驾着一乘自转车横冲直撞。梅子君正在下车的时候,把马惊得乱跳,险些儿将梅子君攧下马车来。他此刻又故意的胡撞,不是扶得快,几乎被他冲跌了。快叫警察来,将他拿了去。”黄文汉听了,怒不可遏,拉了那少年要走。奈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急忙不得出去。正待分开众人,一个巡场的警察见了,立将众人驱散,向黄文汉寻问原由。黄文汉松了手,拿出张中村助藏的名片来,递与那警察道:“这东西无礼得很。我们进会场的时候,他驾着一乘自转车横撞过来,惊得马乱跳,险些儿将我这女眷从马车中攧下来。方才他又从人丛中来撞我这女眷。若非扶持得快,已跌了,显然是有意轻薄。

  请你给我将他带去,治他的侮辱罪。“那少年想辩,圆子向警察说道:”这人实是无礼极了,我们进会场的时候,他就驾着自转车,只顾在我们背后呜呜的将汽笛捏着叫,我们赶着让路,他却又缓缓的不肯前进,如此闹了几次,我们进了会场,只道他已去了,哪知道他还在这里。“警察听了黄文汉和圆子的话,以为中村助藏必是个不知名的贵族,又看了那少年鬼头鬼脑的样子,立刻施出那警察平日拿贼的手腕来,将那少年横拖直拽的出会场去了。可怜那少年,不曾得着一些甜头,就进了监狱,这也是吊膀子的报应。

  闲话少说。当下黄文汉等见警察已将少年带去,即进第二陈列场来游览。苏仲武心内异常高兴,恭维黄文汉了得,春子也向黄文汉道谢。黄文汉笑道:“东京这样无赖少年尽多,年轻女子稍有不慎,立时上他们的当。他们成群结党,一般的也有头领,专一在热闹地方勾引良家子女。刚才那东西,看他的装束行动,还不像这条路的人,只是一个无赖子罢了。若遇了这条路的人,他们的本事就更大了,哪里肯这般的给错处使人拿着。”数人一边说话,一边观览陈列品。博览会所陈设的东西,无非是各县的土产,及各工匠人所制的巧妙器物,千珍万宝,琳琅杂错。著书的虽也曾去看过几次,只是不好从哪一样写起。总之运到博览会来赛会的,没有不成材的东西便了。黄文汉等在第一会场各陈列场内盘桓了一会,看了美人岛。春子、梅子见了井底美人和火里美人,心中诧异得很。黄文汉一知半解的学问,知道是电光和反射镜的作用,忙剖解给她们听。春子听了,连说神妙。看完了美人岛,即由电梯转到第二会场。

  这第二会场,在不忍池旁边,梅子看了空中电车,定要去坐。

  春子连说危险,梅子说好耍子,母女争持起来。黄文汉笑道:“危险是一些儿危险也没有,去坐坐也好。”苏仲武道:“此刻已将近一点钟了,我们且去吃点东西何如?”黄文汉点头笑道:“是了,是了,我贪着游览,连饥渴都忘了。夫人、小姐想必都已饿得慌了。”苏仲武笑向春子道:“我想请夫人和小姐吃中国菜,不知可能吃得来?”黄文汉笑着插嘴道:“哪有吃不来的?等到吃不来的时候,再换西菜也来得及。”春子谦让了一会,一行人已到了中华第一楼酒馆内。苏仲武拣了个清净的坐位,让大家坐定,跑到掌柜的所在,叫了几样时鲜的菜。

  回身入席,下女已将杯箸摆好,须臾酒菜齐上。日本人吃中国菜,没有吃不来的。凡说吃不来的,都是装假,都是些没有知识的人;以为我是个日本人,是世界上一等国的国民,中国这样弱国的菜,我若说吃得来,须失了我的身分。若是西菜,哪怕极不能入口,他情愿吃了不受用,再背着人去吐出来,抵死也不肯说吃不来西菜。日本现在的一般少年人物,都是这般的一个心理。看官们只知道弱国的人民难做,哪知道一样的油盐酱醋鸡鹅鱼鸭,一到了弱国的人手里,都是不讨好的。幸当日春子等不曾染得这种习气,都实心实意的说是好吃。不移时,酒菜都已吃饱,苏仲武会了帐,一行人同出来。梅子又向春子说要去乘空中电车,苏仲武连忙说道:“此刻刚吃了饭,不宜向高处吹风。我们且去矿山模型里面游走一会,并将各陈列场都看好了,再乘空中电车。由那头下车出会场去,不免得又要打一个来回吗?”梅子听了,虽也点头道好,只是心中终以为是大家哄着她,不许她去坐,低着头,跟在后面走,一声不响。

  圆子多方引着她说笑,草草的将矿山模型看了。梅子见了泥塑的小矿工人物,及洋铁做的小火车铁道,心中才略略高兴些儿,问黄文汉这人物、火车,可肯出卖。黄文汉笑道:“这不是卖品。”梅子道:“不是卖品,却为何都摆在这上面?你刚才不是说,摆在上面的,都是卖品吗?”黄文汉想了一想,大笑道:“小姐你错了。批了价格的,便是卖品,但是就买了,此刻也不能拿去,须等到散会的时候。”梅子又低头纳闷。一行人从模型里面出来,黄文汉等原想将各处的陈列场顺路都看看。无如梅子走到空中电车卖票的所在,拉住圆子不肯走,从怀中掏了半晌,掏出个小红缎绣金花的钱夹包来,交给圆子道:“姐姐替我去买票。我自和姐姐两个人去坐,不与他们相干。姐姐你看上面坐的人多少,一来一往的,多好耍子,哪里有什么危险!”黄文汉等见了梅子的形色举动,起先觉得诧异,后来知道她是误会了大家的意思,不觉都大笑起来。苏仲武也不说话,抢着买了票,一同到了上电车的所在。梅子这才欢喜不尽的紧握了圆子的手,低低的说道:“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坐。”圆子道:“太高了,到上面只怕我也有些胆怯。我平时在三层楼的栏杆上面,我都不敢低头望地下,如今这么高,又是摇摇动动的,没得将我吓坏了。我只坐在这里等,你们去一趟就回来好么?”春子也在旁边说道:“是吗,这样危险的去处,也要去玩,万一出了事,可是当耍的?你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和圆子夫人只在这里坐地。”

  梅子听了这话,如冷水浇背,登时懊丧万分,几乎要流下泪来。圆子说害怕不去,原是看梅子高兴过了,故意这般说说,逗着她玩,看她怎生央求同去,使大家好笑。不提防春子认以为真,正言厉色的责起梅子来。当时见了梅子这般可怜的样子,心中好生难过,连忙笑向春子道:“我是哄着妹妹玩的,我真怕吗?莫说这空中电车万没有危险,便有危险我也不怕。我从小儿在学堂里,就在天桥上乱跳乱跑,也没跌过。打秋千、走浪桥,也不知弄过了多少。妹妹从小儿想必也是很淘气的,所以欢喜干这些危险的生活。”圆子说到这里,接着叹了口气道:“也要是二十世纪的国民,才有这种活泼精神。夫人老辈子,自然是有些害怕的。”正说着,电车来了,等坐车的人都出来,圆子握了梅子的手笑道:“妹妹怎的这般信人哄,莫说这个毫无危险,便是明知道是一条死路,既妹妹想向那条路上走,我也不忍不同去,使妹妹一个独死。来来,我们上去罢!”梅子喜得撒娇道:“姐姐也是这样骗我,我不来了。”圆子笑道:“好妹妹,不用呕气,我是惯骗小孩子的,你以后不上我的当便了。”说着话,上了电车。

  不一会开车,只觉得步步腾空起来,车身渐渐有些摇晃。

  梅子从窗孔里向不忍池一望,只见池中的荷叶和钱一般的大小,低低叫了声“哎呀”,即缩回头,紧紧握住圆子的手,面上变了颜色。圆子连忙附着她的耳,说:“不要怕,这个寻常得很。上面有东西系住的,决无掉下来之理。坐飞机的人,在几千米上飞走,上下八方都没可靠的东西,他们也要坐呢,这个有什么可怕!”梅子听说,心中略放宽了些。电车又行了一会,大家身上都觉得寒冷起来,梅子更甚。因为她图好看,不肯多穿衣服,露出笨相,只穿圆子的一件单衫。里面衬的衣,自然也是单薄。九月天气,又在午后三四点钟的时候。她体气本来不算强壮,兼受了刚才的吓,身上微微的出了些汗,哪禁得高处的冷空气四面袭来,登时打了几个寒噤,三十六个牙齿,差不多要捉对儿厮打了。圆子见了,连忙将自己的外衣(羽织)

  脱下来教她穿,她哪里肯穿呢,只咬紧牙关说:“不冷。”圆子道:“妹妹你只管穿,我并不怕冷。我若是怕冷,也不脱给你穿了。你不可嫌不好看,冷坏了身子,真不是当耍的。”春子拦住圆子,自己将外衣脱下来,向梅子道:“教你不要来,你偏要使小孩子脾气。如今又害怕,又害冷,看你是何苦。你一个人不打紧,还连累着旁人,你还不快将我这件外衣穿了,免得受了凉,回去又要害病。圆子夫人,你快将自己的衣穿上,实在冷得很,你的身体也不是很强壮的。”梅子望了她母亲笑了一笑,掉转身去问圆子道:“我不解你们为什么都这般怕冷。

  你们既这般怕冷,还能将衣服脱给别人吗?我自己要来受这苦,我自作自受,犯不着连累别人。我自己病了受罪,我心里安。别人因我病了受罪,我心里不安。妈妈、姐姐,你们各人将各人的衣服快些穿好,免得我受了罪,还要受埋怨。“说着,簌簌的流下泪来。春子心中不忍,战战兢兢的拿着衣,定要梅子穿。圆子也很觉着可怜,说了许多的软话,劝她不要生气。

  回头向春子道:“夫人的衣颜色尺寸都太不合,妹妹十分爱好的人,如何肯穿?我的虽则不漂亮,倒还敷衍得过去。夫人、妹妹,你们不知道我的心,我为我这样的妹妹,莫说受一会儿冻,便是教我为她死,我也甘心。好妹妹,决不可辜负我这一点痴心,听我穿子罢!”梅子半晌抬头道:“姐姐罢了,我一些儿也不冷。姐姐不忍我受冻,我便没有人心,忍姐姐受冻吗?

  我就冻死了,也不肯穿这外衣。“黄文汉、苏仲武都想劝她穿,见她说得这般决绝,不好再劝了。圆子、春子无法,只得各自将外衣穿上。好在空中电车的距离很近,不多一会已到了。圆子再握梅子的手,冷得和冰铁一般。

  下得车来,圆子问黄文汉道:“你来的时候,招呼马车夫在哪里等候?”黄文汉道:“就在前面。”圆子道:“妹妹的寒受得很重,须得赶快家去加衣服。此刻不宜多走路了,你去将马车唤来,越快越好。”黄文汉点点头,看梅子低头倚着圆子的肩膊,连朱唇都冷白了,身子还不住的打颤。苏仲武见了,忍不住向前飞走去找马车。黄文汉跟在后面跑,苏仲武回头向黄文汉道:“你去唤马车,我到药店里买点药来。”黄文汉问他买什么药,苏仲武没听真,已走得远了。黄文汉只得由他去,急急的寻着了马车,自己跳上去坐了,教马夫飞奔来接春子等。

  圆子扶梅子上了车,春子愁眉苦脸的,偎着梅子坐了。黄文汉教快走,那马夫加上一鞭子,两匹马驾着两乘马车,鼓鬣扬鬃,泼风也似的向前跑。跑不多远,苏仲武迎面奔来。黄文汉连叫停车。苏仲武且不上来,先叫住了梅子的车,将药递给圆子,教他且拿几粒出来给梅子噙着。圆子一看原来是一包仁丹。知道噙着也没什么害处,即将包裹拆开,拈了五粒放在梅子口中。

  春子谢了苏仲武几声,苏仲武将车门关好,回到黄文汉马车上。

  马车开行迅速,没几分钟,便到了青山一丁目。圆子和春子二人夹着梅子下车,黄、苏二人走近前来看,只见梅子的脸红得如朝霞一般,连耳根都红了。黄文汉心中着急,暗道:“这可坏了,若是病倒下来,怎生是好?当下开发了车钱,一同进屋。

  下女已迎着出来,一行人径到早晨吃饭的那间房里坐定。圆子叫下女铺好床,替梅子摘了顶上的花球,扶着到隔壁房间里,解衣宽带,教梅子安歇。梅子早已挣持不住,纳倒头喘息不已。

  圆子拿被卧替她盖上,梅子放悲声哀告道:“好姐姐,我头痛得很,我妈赌气不理我了,姐姐不要出去,只伴着我坐好么?”圆子听了,又可怜他,又忍笑不住:“这真小孩子样,妈和你赌什么气。”正说时,春子已进房来了,圆子指着笑道:“这不是妈来了吗?”春子走近床前,用手抚摸梅子的额角,烧得如火炭一般,不由得心中焦急。只听得黄文汉隔房门呼着圆子说道:“你替她多加上一床被卧,使她好生睡一觉,只要出些儿汗就好了。”又听得苏仲武在隔壁房里说道:“不要紧,等我去请个医生来,服一剂药便没事了。”苏仲武说了,真个跑到顺天堂分院,请了个医生来。那医生见了苏仲武的慌急情形,只道是患了什么急症,匆匆的提了个皮包,三步作一步的,奔到黄文汉家里。圆子接着进去,诊了脉息,笑道:“这病不关紧要,今晚好生睡一夜,明早就好了。”当下打开皮包,配了一瓶药,交给圆子。圆子看那药瓶上写着服用的时刻分量,便不再问。春子悄悄问圆子:“这医生出诊要多少钱?”圆子摇头道:“我不知道,由他们外面去开发便了。”黄文汉等医生收了皮包,请到八叠席房来,送了烟茶,开发了四块钱,医生自提着皮包去了。梅子服了药,沉沉地睡着。春子走过这边来,道谢黄文汉和苏仲武,黄文汉笑道:“略为受了些凉,医生说明早就好,料是不妨事的,夫人宽心便了。今晚我写封信去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约初五日去参观学校,夫人的意思以为何如?”春子道:“好可是好,只怕梅子到初五日病还没脱体,不能出外,岂不失信吗?”黄文汉摇头笑道:“没有的事。今日初二,医生说明早就好,哪有初五还不脱体之理。”春子想了想,也说得是,即点头道:“那么就请先生写罢。”黄文汉答应了,拍手叫下女弄饭。苏仲武不肯吃饭,先走了。

  黄文汉送到外面,向苏仲武耳边说道:“你明日来,我若不在家,只顾在我家坐,和春子多周旋。圆子自会招待你。”

  苏仲武问道:“你明日到哪去?”黄文汉道:“不相干。就是昨日在电车上遇见的郭子兰,约了我明日到他家去,我得去坐坐。并且春子以为我是个有职务的人,成日的在家中坐着,也不成个道理。日本人没有成日坐在家中不干事的。”苏仲武道:“你的钱使完了么?再使得着多少,你说就是。”黄文汉道:“钱还有得使,要的时候,和你说好了。”苏仲武点头去了。

  黄文汉回房,问知梅子睡得正好,便到自己的卧室内,拿出纸笔,写了封信去女子高等师范。信中无非是久仰贵校的荣誉,平日因相隔太远,不能前来参观。此次以观光博览会之便,拟于初五日午前八时,带女宾数人,到贵校参观,以广见识,届时务乞招待的话。晚餐以后,即将信发了。

  当晚梅子服了医生之药,安眠了几点钟,热虽退许多,只是周身骨节更痛得厉害,转侧都不能自如。圆子见梅子病势未退,便不肯睡。春子三次五次催她安息。圆子只说不妨。梅子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假装睡着了。圆子还是坐着,陪春子闲谈。

  春子熬不住要睡了,圆子伏侍春子睡了,直到四点多钟,才过自己房中,和黄文汉安歇。黄文汉早已睡着了,圆子脱衣服进被,惊醒了黄文汉。黄文汉问了问梅子的情形,很恭维了圆子一顿。又和圆子说了明日约苏仲武来的话,教圆子和苏仲武不妨装出些亲热的情形,使春子看了,不疑心是新交的朋友。圆子答道:“理会得。我明日且试探春子的口气,看她想将梅子嫁个什么样的人家。”黄文汉道:“探她的口气不妨事,但是只能无意中闲谈一两句,万不宜多说。我看春子也还精明,性格又不随和。她一有了疑心,这事便不好办了。你想探了她的口气怎么办?”圆子道:“若是她的口气松动,我们便正当和她们作伐。”黄文汉笑道:“这是万万办不到的事。她一生只这个女儿,便是老苏肯做她的养婿,还怕她嫌外国人。况且老苏家中也只他一个,并无兄弟,家中现放着数十万财产,岂能到日本人家做养婿。这事情明说是万无希望的,等到生米已煮成了熟饭的时候,那时说明出来,就不由她不肯了。若有第二个方法,我也不绕着道儿走这条路了。”圆子思索了一会儿道:“只可惜梅子太憨了,还不大懂人事。若是懂人事的,事情也容易办点儿。如今没法,还是依你的计画办下去。我于闲话中探听探听,妨是不妨事的。”黄文汉就枕上点点头。听得壁上的钟,当当敲了五下,二人遂停止谈判,携手入黑甜乡去了。

  胡乱睡了一觉,天已大亮。黄文汉先起来,梳洗完毕,用了早点,换了衣服。从门缝里看春子母女,还睡着没醒,也不惊动她们,只叫下女到跟前嘱咐道:“若是昨天来的那位苏先生来了,你请他进来坐便了,我有事去了就回。”下女连声答应知道。黄文汉出了家门,坐电车由饭田桥换车,到了江户川终点,下车步行往早稻田进发。走到早稻田大学背后,隔郭子兰家不远,只见一块荒地上,围着一堆的人在那里看什么似的。

  黄文汉停步张望了一会,只见围着看的人都拍手大笑,有口中大呼“跌得好”的。黄文汉知道不是练柔术的,便是练相扑的,在那里斗着玩耍,其中必无好手,懒得去看。提起脚走了几步,心想:郭子兰就住在这里,他生性欢喜看人决斗,说不定他也在人丛中观看,我何不顺便去看看他在这里面没有?心中这般想着,便折转身来,走到人丛中,四处张望。奈看的人多了,一时看不出郭子兰在不在里面。只见土堆中间,两个水牛也似的汉子,都脱得赤条条的,正在那里你扭住我的腰带,我揪住你的膀膊,死命相扑。黄文汉略望了望,仍用眼睛四面的寻郭子兰,寻了一会没有,料是不曾来,转身分开众人要走,忽觉背后有人拍了一下,一个日本人的声音说道:“黄先生哪里去?”黄文汉急回头看时,原来是吉川龟次,连忙脱帽行礼。

  不知吉川说出些什么来,且俟下章再写。

卷四十六"仗机变连胜大力士 讲交情巧骗老夫人"

  话说吉川龟次见了黄文汉,心中十分高兴,一把拉住道:“黄先生你为什么不多看一会去?今天几个相扑的人,都很有名头。你是欢喜练把式的,也可借此增长点见识。”黄文汉听了增长点见识的话,心中大怒。忽一想,明白吉川的意思,知道他是不忘那日被自己空手打败之仇,想借此奚落一番,出出他心中的恶气。因想他们的行径,大都如此,犯不着和他动真气,便摇摇头,装出一种鄙夷不屑的样子说道:“他们这种蠢斗,望了都刺眼。我不是为寻郭君,便请我也不屑光顾他们一眼。”吉川听了,直气得两眼发红,道:“你能说他们是蠢斗吗?他们都是上十年的资格,还不如你?你既瞧他们不起,敢去飞入么?”(外人参加竞争团体谓之飞入。)黄文汉冷笑道:“有何不敢!不过我没工夫和他们闹罢了。”吉川不依道:“你既说敢去飞入,有本领的不要走,我就去说。等你飞入便了,徒然当着大众任意的侮慢,是不行的。”吉川说话的时候,声音越说越高,看相扑的人,都不看相扑了,一个个钻头伸颈的听吉川说话。吉川更故意说道:“你中国人也想来欺凌我日本人,可不是笑话了!不要走,我去说好了,看你有什么本事敢飞入。”

  黄文汉知道他是想故意的挑拨众怒,自己仗着少年气盛,也不惧怯,登时挥手道:“你去说,我飞入就是。不过也得有个限制,我没闲工夫,只能三人拔。”(连对敌三人之谓。)

  吉川也不答白,两手分开众人,连攒带挤的去了。黄文汉暗自好笑,心中只可惜郭子兰不在跟前,不能使他见着快心。只见吉川攒到一个赤条条的大汉面前,指手画脚的说了一会。那大汉登时怒形于色,竖眉瞋眼的望了黄文汉几望,握着拳头,恨不得一下即将黄文汉打死的神气。黄文汉只作没看见,越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等待对敌。吉川对那大汉说完了,仍攒到黄文汉跟前,将黄文汉的手拉了一把,得意洋洋的说道:“你来,你来,他们已许你去飞入。”黄文汉笑着,将手一摔道:“他们要求我飞入,我便飞入。我并不要求他们要飞入,他们为什么许我飞入?你这话才太说得无礼了。你既这般说,我偏不飞入。”吉川见黄文汉如此说法,一时回不出话来,半晌道:“你若害怕,就不飞入,也只能由你。”黄文汉点头冷笑道:“我便害怕,也不算什么,少陪了。”说着掉转身便走。吉川的意思,是想用害怕的话,激起黄文汉飞入,不料黄文汉已知道他的用意,不肯坠他的圈套,竟掉转身走了。吉川果然急得没法,只得翻着眼睛,望着黄文汉大摇大摆的往前走。也是黄文汉合当有难,偏那赤条条的大汉不依,登时叫出几个人来留黄文汉飞入。黄文汉见几个相扑的跑拢来围着自己,都说定要请飞入,便说道:“你们既要求我飞入,我飞入便了。”说了,复回身走入人丛,看的人都慌忙让路。黄文汉走到那一群大汉面前,一一点头见了礼。那些大汉教黄文汉脱衣服,黄文汉将衣服脱了,上身穿了件薄纱卫生小褂,下身系了条短纱裤。那些大汉道:“你不系条带就行吗?”黄文汉只得将系和服的带系在腰里。那些大汉中,推出一个来,和黄文汉斗。黄文汉同大汉走到土堆上,也照相扑的样式,和大汉对蹲起来。蹲了一会,大汉往黄文汉便扑。黄文汉见来势凶猛,知道不能抵抗,就地一滚,让过一边。大汉扑个空,脚还没立牢,黄文汉早跳起身,在大汉膀膊上只一推,大汉踉踉跄跄的跌下土堆去了。

  大汉群中复出来一个,与黄文汉对敌。如刚才一般,又对蹲了一会,黄文汉见大汉将要动手了,即将步法一变,一脚踏入大汉空裆,连肩带头撞将进去。大汉立着骑马式,禁不起这般猛撞,倒退了几步。黄文汉安敢放松,趁势进步当胸一掌,大汉又骨碌碌的滚下土堆去了。

  吉川在旁见了,万分着急,张皇失措的,扯了一个最大的大汉,唧唧哝哝说了一会。那大汉望着黄文汉的腰带,黄文汉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只见那大汉对着自己招手,黄文汉即走下土堆。大汉说道:“你腰上系的这条带不好,须得换一条,我才和你斗。”黄文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腰带太长了,在腰上缠了几围,握手不很得力,便抬头对大汉道:“我只这一条腰带,把什么来换?”大汉道:“我这里有,你换上罢。”

  说着,回头叫拿条带来。早有个大汉从自己腰间解下,递给黄文汉。黄文汉接了,心中想道:这条带子系上身,若被他拿住了,休想得脱身。我何不使个诡计,戏弄他们一番。主意已定,暗暗将丹田的气,往上一提,紧紧的系了那条带。那最大的大汉喝了两口冷水,一手撮了把盐,往土堆中一洒。黄文汉知道相扑的有这规矩,也不管他是什么用意。那大汉走到土堆中间,两手抱着他自己的右腿,往土堆上用力一踩,踩稳了,复抱住左腿,也是一样。黄文汉走近前一看,足踏进土两寸来深。黄文汉也故意照样的踩了两下,却仍是虚浮在上面的,看的人都“嗤嗤”的笑起来。黄文汉也不理会,撑着一对拳头,与大汉对蹲了一会。那大汉忽然不蹲了,立起身又去喝了两口冷水,又洒了一把盐,来到原处,如前一般的踩起来。黄文汉只目不转睛的望着大汉的肩膊。大汉蹲了片刻,突然向黄文汉扑来,两手来抢黄文汉的腰带。黄文汉使气将肚子一鼓,那腰带直陷入腰眼里去了。大汉的手指又粗,一下哪里抢得着。黄文汉见他抢不着,一侧身滚入大汉左胁之下,只一扫腿,大汉连仰了几下。黄文汉再进,大汉已跳出了圈子,只得仍退到土堆中间。

  大汉复跳上来说道:“你的带太系紧了,须系松一点儿,方能和你再斗。”黄文汉笑着点头道:“我就系松一点儿,看你能奈得我何。”说着,将带解了下来,重新松松的系了。大汉看了欢喜,只与黄文汉略蹲下了一蹲,即直抢黄文汉的腰带。黄文汉躲闪不及,一把被他抢着了。大汉如获至宝,仗着两膝有几百斤实力,想将黄文汉一把提起,当着大众侮辱一顿。黄文汉身材虽也算壮实,只是和相扑的比较起来,便天地悬殊了。

  看的人都知道只要拿住了腰带,是没有逃法的,当下掌声如雷。

  大汉更加鼓勇,两手用尽平生之力,往上一提。不料黄文汉狡猾到了极处,只将带子虚系在腰里,并未打结,趁大汉往上提的时候,用力往前一窜,大汉胸脯上早着了一头锋。大汉不提防腰带是虚系的,用力过猛,那带离了腰,又被头锋一撞,两手握着带仰天一交。不是抽脚得快,早跌下土堆去了。大汉大怒,将带往土堆上一掷,那些大汉及看的人都鼓噪起来,说中国人无礼,太狡猾。吉川跳上土堆拾了腰带道:“黄君,你自己说,你用这样的狡猾手段和人决斗,算得什么!”黄文汉道:“怎的是狡猾手段?你们自己本事不济,如何怪得人?前两个斗输了,说是腰带不好。教我换一条,我便依你们的换一条。

  打输了,说我的腰带系得太紧,我又依你们,松松的系了。自己不中用,又打输了,难道又要怪我太系松了吗?我不信你们日本人打架,就只在这腰带上分胜负。倘若这敌人没系腰带,你们要和他决斗时,便怎么样哩?也罢,我就让你们一步,腰带在你手中,你替我系上,松紧由你便了。再打输了,可不能怪我!“吉川听了黄文汉的话,心中也觉有些惭愧,手中拿着那条带子,不知怎么才好。那大汉早从土堆下走上来,接了带子对黄文汉道:”我替你系好么?“黄文汉摊开两手道:”随便谁来系,都没要紧。“大汉真个走近黄文汉身边,不松不紧的系了。吉川退下土堆,二人又对蹲起来。黄文汉这次却不像前几番了,见大汉将要动手,即将步法一换,身子往下一缩,使了个黑狗钻裆的架式,早钻到大汉裆下。大汉忙弯腰用手来拖黄文汉的腿,黄文汉肩腰一伸,将大汉掀一个倒栽葱。黄文汉气愤不过,跳起来,对准大汉的尾脊骨就是一脚。大汉已胸脯贴地,扒不起来,又受了这一脚,鼻孔在土堆上擦了一下,擦出血来。看的人都大怒,说黄文汉不应该用脚,算是非法伤人。其中更有人说,要将黄文汉拖到警察署去。黄文汉站在土堆中,大声说道:”不是我不敢同你们到警察署去,不过我并没用脚踢伤他。我因立脚不稳,在他尾节骨上略略的挨了一下。

  若是我真个用脚,他受我一下,早昏过去了。你们不信,我且试验一下给你们大家看看,便知道我脚的厉害了。“看的人听了,又见大汉已爬了起来,都不做声了,只叫黄文汉试验。黄文汉拿了衣服,看荒地上竖着一杆灯柱,足有斗桶粗细,便走到灯柱跟前,用尽平生之力,只一脚,只见树皮塌了一块下来,灯柱还晃了几晃。黄文汉拾着树皮在手,扬给众人看道:”你们大家说,人身的肉有这灯柱坚固没有?灯柱还给我踢了这么一块下来,若是踢在人身上,不昏了过去吗?“看的人都伸着舌头,没得话说。黄文汉匆匆将衣服披上,系了腰带,离了人丛,头也不回的找到郭子兰家。郭子兰接了,惊道:”老黄,你为什么满头是汗?“黄文汉往席上便倒,摇着头道:”今天真苦了我,我这只脚,多半是废了。你快给我脱了袜子,疼痛得很。“郭子兰不知就里,见黄文汉的右脚肿了,连忙将袜子后面的扣子解了,哪里脱得出呢。黄文汉道:”你用剪子将袜底剪开,就下来了。“郭子兰拿了把剪子剪了一会,才剪了下来。那脚越肿越大,顷刻之间,连大腿都肿了,痛得黄文汉只是叫苦。郭子兰问是什么原故,黄文汉痛得不能多说,只说是和人打架踢伤了。郭子兰心中好生诧异,看那脚背,都紫得和猪肝一样,忙调了些自己常备的跌打药,替他敷上。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才略略减了些痛苦,将打架的始末,说给郭子兰听了。郭子兰平日虽不以黄文汉好勇斗狠为然,这些地方,却很欢喜黄文汉能处处替中国人争面子,不顾自己的死活,极力的称赞了几句,并不住的替他换药。黄文汉脚上虽受了大创,精神上觉得异常愉快。郭子兰午餐的时候,因脚正痛得厉害,不能同吃。此刻痛苦稍减,腹中大饥起来,教郭子兰买了一升酒,办了些下酒菜,坐起身来和郭子兰痛饮。谈论了些拳脚,直饮到七点多钟,胡乱吃了些饭。郭子兰用绷带替黄文汉将脚裹好,扶着试了几步,还勉强能走,黄文汉笑道:”只要能走,便不妨事。“当下唤了乘人力车,辞了郭子兰,回青山一丁目来。

  进门劈头遇着昨日的医生,正提着皮包从里面走出来。黄文汉迎着问病势如何,医生脱帽行了个礼,说道:“小姐的病,是肺膜炎,须得用心调治。先生尊足怎样?”黄文汉摇头道:“我这不相干。”说着,点了点头,医生去了,自己一颠一跛的跳到里面。廊檐下即听得梅子咳嗽的声音,心中正自有些着急,只见苏仲武推开房门,伸出头来望。黄文汉问道:“小姐的病没好些么?”苏仲武苦着脸答道:“怎说好些,更加厉害了。今日医生来过了两次。”黄文汉一边跛进房,一边叹道:“这便怎好?我今日飞来之祸,将一只脚也弄伤了。”春子、圆子、苏仲武见了,都大吃一惊,就电灯下,围拢来看,寻问原故。黄文汉坐下来,将脚伸给他们看道:“因为跳电车,失了手,跌下来,拗了气。”梅子从被里伸出头来,向黄文汉问道:“你痛么?”黄文汉道:“虽则有些儿痛,倒不觉着怎么。

  小姐的贵恙,昨日服了药,怎的倒厉害些?今日吃了些什么药没有?“梅子道:”又吃了几回药了。“黄文汉问圆子道:”没吃饭吗?“圆子道:”只略吃了些儿。因咳嗽得很,不曾多吃。“黄文汉点点头,看梅子的脸色,赤霞也似的通红,说话时鼻塞声重,心想:分明是害伤风,没大要紧,怎说是什么肺膜炎?若是用中国的医法,只须一剂表药,出出汗就好了。不过梅子的身体不是那么壮实,不妥当的医生,不敢给她乱治便了。一时心中也想不出个妥当医生来,便没作计较处。当时教梅子仍旧蒙被安息,自己和苏仲武谈了几句闲话,复故意感谢了苏仲武照顾之力,脚痛撑持不住,想教圆子扶着自己回房歇息。见圆子不在房中,只得请苏仲武来扶。苏仲武掖着黄文汉的肩膊,黄文汉笑向春子道:”我常恨我没有兄弟,有起事来,没得个贴心的人帮助。我一向热肠待人,在东京交际社会中,认识的人,至少也是一千以上。细细算去,却没有一个可和我共艰苦的。苏先生是外国人,我待他自问实无一些儿好处,他偏和我亲手足一样。夫人你看,即此可见东京人的天性薄弱。“这时,圆子正从对面房中走了过来,听了黄文汉的话,接着笑道:”你这话,若三日以前说出来,我心中一定不自在。你没有兄弟,我也没有姊妹,你一向热肠待人,难道我偏是冷肠待人吗?你能得外来的兄弟,我也应得个外来的姊妹才是。你这话,不是有意形容我是个不得人缘的孤鬼吗?在今日说出来,我却很得意,梅子君的性情容貌,天生是我的妹妹,这也是天可怜我孤零了二十年,特遣他来安慰我的。我想世界上再也没有个忍心人,将我的妹妹夺了去。“说时眼眶儿都红了。

  黄文汉见了,哈哈大笑道:“谁忍心将你妹妹夺了去,无端的伤心什么?”梅子忽从被里伸出手来,拖圆子的衣道:“姐姐不要过去,只坐在这里陪我好么?”春子也拉圆子坐下道:“夫人这般实心待小女,连我都感激不尽。”黄文汉立久了,脚痛和针戳一般,便向春子赔笑道:“我脚痛,不能陪夫人久坐了。”春子忙起身道:“请便,请便。”苏仲武扶着黄文汉,走到门口,忽听得梅子连唤了几声“中村先生”,黄文汉停步回头,只见梅子握了圆子的手,连连的推道:“你说,你说。”圆子摇头笑道:“不说。没要紧,你放心便了。”梅子只是不依似的。黄文汉笑问怎么?圆子笑道:“没怎的,你去睡好了,被卧已铺好在那里。”黄文汉兀自不肯走,笑向梅子道:“小姐你说罢,到底什么事?”圆子道:“可恶,寻根觅蒂的,你说有什么事?妹妹教我今晚伴她一夜,这也值得请教你么?

  我昨夜就有这心,不过怕我妹妹厌烦。既妹妹不嫌我,我以后每夜只伴着她睡。“说着掉过脸,将身伏在梅子枕边说道:”妹妹你说好么?“春子说道:”这如何使得?小孩子太不懂得事体,先生伤了脚,你也没看见?将夫人留在这里伴你,先生半夜要东要西,或是要起来,没个人在身边,怎得方便?“梅子听了,便推开圆子道:”姐姐你去,我不留你了。“圆子不肯道:”没要紧,若是他要人照顾时,现放着个外国的兄弟在这里,怕他不贴心吗?“黄文汉笑道:”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睡觉的问题,哪值得这般计议。有苏先生在此,哪怕没人照顾?“笑着同苏仲武到自己房间里。只见被褥已经铺好,苏仲武便替黄文汉脱了衣,扶着睡下,坐在枕头旁边,低低的问道:”现放着一个病人,你又伤了脚,初五日怎生好去参观学校?“黄文汉沉吟道:”事真出入意外,初五日参观学校的事,是不待说,眼见得去不成了。但事已如此,只得且将病将息好了再说。你可借着照顾我的病,在这里和她们多亲近亲近。日本女子的性格和中国的女子不同,你和她亲近,她便一刻也舍不得离你,你一和她不甚亲热,她的心,便换了方向了。“苏仲武着急道:”她母亲日夜守着不离身,教我怎生亲热得来?我此刻是巴不得立刻和她做一块。“黄文汉道:”这事情只在圆子身上。圆子和她睡几夜,不怕不将她教坏,你等着便了。“

  黄文汉的话不错,梅子同圆子睡了几夜,禁不得圆子多方的引诱,果然春心发动起来。起初还按捺得住,到第四夜九月初六,病体也完全好了,实不能再忍,半夜里便偷着和苏仲武在八叠席房里演了一回双星会的故事。春子只在睡里梦里,哪知道她的女儿今日被人欺负了。男女偷情的事,有了便不只一次,一夕一渡鹊桥来,不觉已是七次。

  黄文汉的脚也好了,便和春子商量道:“前回约子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去参观,因为我与小姐都无端的害起病来,不曾践约。此刻病都好了,本也应出外散散闷,何不借此到各女学校去参观一会,也可增长一些儿见识。”春子道:“先生说好便好。不过我母女在府上吵扰久了,并且家中也有些不放心的事。

  前几日我就想说,要动身回去的。因为先生的脚痛还没全好,承贤夫妇这般待我母女,难道我母女不是人心?先生的病也不顾,要走就走了?所以迟到今日,见先生的脚已经好了,本打算明日即带着小女回爱知县的。小女进学堂的事,蒙先生累次指教,我也知道是很要紧,踌躇不能决的,就是没得个安顿的所在可以寄居。不然,我早就决心了。“黄文汉道:”夫人、小姐都不容易来东京,既来了,宽住几日,有什么要紧?回爱知县的话,请暂时搁起,且再住一个月,再说不迟。我便不懂交际,肯放夫人走,圆子才和小姐亲热了几日,只怕她未必肯放夫人走。夫人不记得那晚的情形吗?她自那日为始,也没一时一刻离开过小姐,连待我都冷淡得不成话了。夫人也忍心这般热烘烘的,夺了她的妹妹去吗?至于小姐进学堂,夫人愁没个安顿的所在可以寄居,也虑得是。不过我敢说句不自外的话,我家中虽穷,也不少了住小姐的这间房子。我虽有职务,不能多在小姐身上用心,圆子是个没任职务的人,感情又好,还怕有不尽心的地方吗?“

  春子叹道:“能寄居在府上,还说什么不放心?不过我母女和先生夫妇非亲非故,平白的扰了这种厚情,心中已是不安。

  若再将小女寄顿在府上,又不是一月两月的事,怎生使得?“

  黄文汉大笑道:“夫人的话,虽是客气,不过太把我夫妇作市侩看待了。人与人相接,都是个感情。感情不相融洽的,便是十年二十年也似乎不关什么痛痒。感情融洽的,只一两面,便成知己,便成生死至交。我和夫人、小姐还在日光会过几面,圆子和小姐,不是初见面就和亲手足一样吗?这其间,有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在里面。这种吸引力与吸引力相遇的事,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夫人平生接见的人,想也不少,像这般的,经历过几次?”夫人摇头道:“像贤夫妇这般待人的,实在不曾见过,所以才于心不安。若是平平常常,也就没什么不安了。”黄文汉道:“不是这般说。不安的话,是存着客气的念头在心里,才觉得如此。若是自待如一家人一样,这不安的念头从哪里发生起来哩?自夫人、小姐到我家来,我从没作客看待。

  便是圆子,我时常嘱咐她,教她随便些儿,不要太拘谨了,使夫人、小姐觉着是在这里做客,反为不好。所以夫人初来的时候,我即说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还在群马县。我在东京也是做客。‘既同是在这里做客,还用得着什么客气哩。夫人不是有意自外吗?”

  春子听了黄文汉这番话,不知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卷四十七"上门卖盐专心打杠子 乱伦蔑理奇论破天荒"

  话说春子听了黄文汉这番话,心中略略活动了些,答应参观了学校之后,若是中意,又和梅子的程度相当的,即回爱知县和她丈夫商量,再送梅子来,寄居黄文汉家上学。黄文汉虽疑心春子这话是有意推诿,只是不能再追进一层去说,暗中也很佩服春子老成,不容易上当。但是有心算计无心的,哪怕你再老成些,只要你肯上路,怎能跳得出去?二人正坐在房中谈话,忽听梅子在回廊上一边吃吃的笑,一边向屋里跑来。圆子跟在后追,笑着喊道:“小丫头,你不好生还给我,随你跑到哪里去,我是不饶你的。”黄文汉连忙推开门,只见梅子双手捧着个草编的蟋蟀笼,翩若惊鸿的逃进房来,将草笼只管往春子手中塞,口里气喘气急的说道:“妈妈,你快些替我收了,这里面有两个,不要让姐姐来抢了。”说时,圆子追了进来,梅子跳起来挡住道:“你来抢,只要你得过去。”圆子笑向春子道:“妈看可有这个道理?我编两个蟋蟀笼,分了个给她。

  掏了半日,掏了两个蟋蟀,也分了个给她。她还不足,哄着我说,放在一个笼内,好看它们打架。我信以为真,由她放作一块儿。谁知她捧着笼子就跑,说要我都送给她。妈看可有这个道理!“黄文汉笑道:”亏你好意思,也不知道害羞。“圆子啐了黄文汉一口道:”什么叫害羞,我害羞什么?你才不害羞哩!“春子笑嘻嘻的看那蟋蟀笼,编得和雀笼一般模样,五寸来大小,中间一对油葫芦(俗名三尾子。日人不善养蟋蟀,以油葫芦伟岸谓是佳种),伏在草柱子上面。春子笑着,举向圆子道:”你看,一对都在里面,你拿去罢。“梅子翻身过来,一把夺了道:”我不!“春子笑道:”姐姐放些儿让罢。“圆子笑道:”妈既偏心护着妹妹,教我放让,我不能不听妈的话。

  妹妹你听见么?不是妈说,我再也不会饶你。“梅子道:”你不饶,我也没要紧。你看,已经走了一个,只一个在里面了。“圆子连忙走过来看时,真个只有一个在里面。原来梅子从她母亲手中夺过来的时候,捏重了些儿,将草柱子捏断了一根,那只油葫芦便钻出来跑了。圆子道:”跑也跑得不远,房中席子上,没处藏躲,我们只慢慢的寻,包管寻着。“说着,和梅子两个人弯腰曲背的搬蒲团、掇几子寻找。

  黄文汉走过自己房里,如前的写了三封信,一封给本乡已町的女子美术学校,一封给青山女学校,一封给三轮田高等女学校,都约了明日九月十五日去参观。

  苏仲武因黄文汉的脚已全愈,不便在这里歇宿,家中住了一夜,很觉得有些生辣辣的。次日早起,正想用了早点,即到黄文汉家来。脸还没洗完,不作美的胡女士来了,只得让她进房中坐地。自己梳洗已毕,进房问胡女士为何这般早?胡女士笑道:“我今日有桩急事,不得开交,特来找你设法。我有几个同志的朋友,新从内地亡命到这里来,因为动身仓卒,不独没带得盘缠,连随身行李都没有,都是拖一件蓝竹布大褂就走。

  跑到这里,又不懂得日本话。幸而知道我的住址,昨晚十点钟的时候,一个一乘东洋车,拥到甲子馆。见客单上有我的名字,也不知道问问下女,连鞋子连靴子,往席子上跑。下女们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一群野牛,都吓得慌慌失措的,挡住这个,拦住那个。他们见下女不许进去,倒急得在席子上暴跳,下女不住的在他们脚上乱指,他们还兀自不省得。幸有个同馆住的中国人见了,和他们说明白,教他们脱了靴鞋,引到我房中来。

  我正和一个也是新来的亡命客在房中细谈国内的事,他们排山倒海一般的撞进来,连我们都惊呆了。细看,知道都是往日有交情的,才放了心。昨晚他们便都在我那里住了。我那里又没空房间,安他们不下,我只得到我那新来的朋友家中借宿,让房子给他们睡。我此刻还没回馆子里去,不知道他们怎样。他们到东京来,别无他处可以投奔,住在我那里,怎生是了?我想每人给他几块钱,教他们到长崎,找熊克武去。不凑巧前日由国内寄来的几百块钱,昨日都将它买了这个钻石戒指。“说时,将手伸给苏仲武看。苏仲武道:”你这是新买的吗?“胡女士摇头道:”原是一个朋友的,他没有钱使,变卖给我。因此手中的钱都完了,要和你借几十块钱。再过几天,我的钱到了,便还你。“苏仲武寻思道:这东西专想敲我的竹杠,她借了去,不是肉包子打狗吗?正在踌躇未答,胡女士连连问道:”怎么样?几十块钱,也值得如此迟疑不决,难道还疑我无端的来敲你的竹杠吗?老实和你说,不是我心中有你,你便送钱给我,看我使你一文么?你不肯只管说。“苏仲武满心想说不肯,只是说不出。胡女士立起身来道:”你肯就拿出来,他们在我家中,等我不回去,说不定又要闹出笑话来。“苏仲武道:”我手中没有钱,再等几天如何?“胡女士听了,立刻将脸放下来道:”你真没钱吗?你这种鄙吝鬼欺谁呢。“说着,顺手从抽屉里拿出苏仲武的钱夹包来,往席子上抖出一叠钞票,将钱夹包往苏仲武脸上一掷道:”这不是钱是什么?谁曾骗了你的钱没还你?“苏仲武见她知道里面有钱似的,一伸手就拿着了,心中又是诧异,又是惭愧,又是忿恨,登时红了脸,说不出什么来。胡女士一边弯腰拾钞票,一边说道:”你还能没钱,教我再等几天么?对你不住,我需用得急,不能再等你了。若能再等几天,我何必和你借?我自己的钱,还愁使不了。我此刻回去,打发他们走了,再到这里来,和你有话说。你却不要出去,又误我的约,你要知道我不是好惹的。我既欢喜你,与你拉交情,没受你什么好处,待你也不算薄,你就不应求老黄,又替你另生枝节。只是我也懒得管这些,你只对我小心点儿,我一句话,便可使你前功尽弃。“说话时,已将钞票拾起,像自己的一般,数了十张五元的,捏在手中,剩下的递给苏仲武道:”我只需用五十元,多的仍还你罢。“苏仲武待说不肯,钞票已在她手里,说也是枉然,终不成向她手中去抢。并且也真有些怕她一句话,果弄得前功尽弃。没奈何,只得勉强笑道:”你真厉害,晚上弄你不过,白天也弄你不过。“胡女士瞅了苏仲武一眼,用指在脸上羞他道:”亏你好意思,还拿着来说。

  我也没神思和你多说话了,且回去遣散了那群野牛,再来和你算帐。“说着,揣了钞票,伸手给苏仲武握。苏仲武就手上接了个吻,送到门口。

  胡女士一面穿靴子,一面叮咛苏仲武道:“我回头就来。

  你若不在家中等,害得我白跑时,你却要仔细仔细。“苏仲武一肚皮的委屈,待欲说有事去不能等,又要惹得她发作一顿,自己又没口辩。可和她争论得来,末后白受她的糟蹋,只得耐住性子,说道:”你要来,就要快些来。“胡女士眼睛一翻道:”怎么讲,来迟了难等吗?你想想那日,我怎样等你的?“苏仲武赔笑道:”不是怕难等,来得早,可多谈一会儿,不好些吗?“胡女士也笑道:”怕什么,日子过得完的吗?日里谈不了有夜里,夜里谈不了有明日。“说着,点点头去了。

  苏仲武回到房中,兀自闷闷不乐。胡乱吃了些面包,饮了些牛乳,拿了本日的新闻,躺在摇椅上翻阅,心中却想着梅子的滋味,并计算如何写信归家,若在日本行结婚式,将如何的张设。一个人空中楼阁的,登时脑筋中起了个美满姻缘的稿子。

  正想到将来一对玉人双双渡海归国,父见母了,当如何的得意,忽然远远的听得皮靴响,渐响渐近,即起身从窗缝里去看。只见胡女士手中捧着一包四方的东西,开门进来了。苏仲武回身躲在门背后,等胡女士踏进门,冷不防拦腰一把抱住,想吓她一跳。到底胡女士是个英雌,有些胆量,不慌不忙的笑了声道:“你想吓我么?莫说在清天白日之中,便是黑夜里没人的所在,我也不会怎样。人家的腰子动不得,说动了酸软,我的腰子一点也不觉着,松手罢。像片取出来了,你看照得何如?”

  苏仲武松手问道:“我没知道你去取,我的一并托你取来就好了。”胡女士就桌上打开来,一套三张,共是九套。苏仲武抽了张出来看了道:“好是照得好,只是终不及本身可人意。这不言不笑的,不过如此罢了。”苏仲武这话,自以为是很恭维胡女士的,谁知胡女士的性格和旁人不同,最是欢喜人家说她照的像比人好看。她因为照得像没有颜色,好看便是真好看。

  若照的像一好看,还是仗脂粉讨巧,或是举动言谈讨巧,不能算美人。苏仲武哪里知道她有想做美人的心思?胡乱用了当面恭维之法。胡女士登时不高兴,从苏仲武手中将像片夺了过来,一边用纸包好,一边说道:“不过如此,不要看!你就看我的人罢。”苏仲武并不理会自己的话说错了,只道胡女士是惯试娇嗔的,望着她包好了,捧在手中要走道:“像就是我,像既不过如此,我还有什么可人意?不要在这里刺你的眼罢。”苏仲武见她真生了气,才领悟过来,连忙赔笑,拦住去路道:“我故意是这般说的。我凭心本要说像片比人好看,只因为像片不会说话,不怕得罪了它,以为说人比像片好,你必然欢喜,哪晓得你不替自己高兴,却替像片打抱不平。好,你坐你坐,我口里虽说错了,心里幸还没错。”胡女士才回嗔作喜,掉过身来,将像片往桌上一撂,冷笑道:“油嘴滑舌,谁能知道你的心错也没错。”

  苏仲武将摇椅拖出来,纳胡女士坐了,说道:“我的胡先生,你不知道我的心,更有谁知道我的心?”说时,乘势就坐在胡女士身上,两个亲热起来。胡女士执着苏仲武的手问道:“你这钻石戒指,比我的好像要大一些儿,多少钱买的?”苏仲武道:“这戒指不是我买的,不知道多少钱。”胡女士道:“我和你对换了,做个纪念好么?”苏仲武心中好笑:这东西,怎这般贪而无厌,只当人是呆子。但苏仲武生成是个温和的性格,虽十分讨厌胡女士这种举动,口中却不肯说出决绝的话来,仍是轻言细语的道:“好可是好,我也想交换一样物件,做个纪念,不过这戒指是我父亲的。我初次到日本来,动身的时候,我父亲从手中脱下来,替我带上,教我好生守着,恐一旦有什么意外,可以救急的。几年来,都平平安安,没发生什么意外之事,所以不曾动它。这是我父亲之物,若将来与你换作纪念,似乎有些不妥。你说是么?”胡女士大笑道:“你这人,真迂腐极了。你父亲的戒指,不能与我换作纪念,然则我这戒指,昨天还是我朋友的,也应该不能与你换作纪念了?大凡身外的东西,任是什么,都不能指定说是谁的,在谁手里,便谁可以做主。戒指上面,又没刻着你父亲的名字,有什么要紧?”苏仲武摇头道:“朋友的本没什么要紧,父亲的却是不能一样。

  只想想我父亲给我的意思,便不忍将它换掉。“胡女士拍手大笑道:”蠢才,蠢才!你以为这就算是一点孝心吗?你才糊涂!

  你父亲的钱,你为什么拿着乱使?一个戒指算得什么!你父亲又不是给你做纪念的,有了意外之事,你一般的也要将它救急,便与我换作纪念,有什么不忍心哩?“苏仲武道:”话虽是这般说,戒指离我这只手,我心中总觉的不忍,并好像就是不孝似的。“胡女士道:”你出洋这多年,怎的脑筋还这般腐败!

  忠孝的话,是老学究当口头禅,说得好听的。二十世纪的新人物,说出来还怕人笑话,莫说存这个心。你可知道,中国弄到这么样弱,国民这么没生计,就是几千年来家庭关系太重的原故。父母有能为的,儿子便靠着父母,一点儿也不肯立志向上。

  儿子有能为的,父母便靠着儿子,一点事也不做,只坐在家中吃喝,谓之养老。这样的家庭,人家偏恭维他,说是父慈子孝。

  甚至老兄做了官,或是干了好差事,弄得钱家来,老弟便不自谋生活,当弟大人。若老弟做了官,老兄也是一样。人家偏又恭维他,说是兄友弟恭。社会之中因有这种积习,硬多添出一大半吃闲饭、穿闲衣的人来。几千年如此,中国安得不弱!国民安得不没有生计!西洋各国,哪里有这种笑话?就是日本,也没有这种事。你留学学些什么?还在这里讲忠孝,不是呆子吗?“苏仲武的性格,本不肯和人说很反对的话,不过他却有点孝心,说他别的都没要紧,至说他不应该孝父母,他心中委实有些冒火,立起身来说道:”你没有父母的吗?你不要父母罢了,何能教我也不要父母!“胡女士冷笑道:”便教你不要父母,也没犯什么法律。自己成人之后,父母这东西……本是个可有可无的。“苏仲武掩耳摇头道:”越说越不成话了。你若不高兴在我这久坐,你就自便罢,实不敢再听你骂父母了。“胡女士唾了一口道:”天生成你这种亡国奴,我如此面命耳提,仍是这样顽梗不化。若是平常你对我这般嘴脸,我早走了,今日因学理上的争执,我倒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耐着性子想想,西洋人不是人吗?就是你,大约也不能说西洋人的文明不及中国人,西洋人的道德不如中国人。何以西洋人不讲这孝字,没听说有什么于心不忍?日本是中国传来的文化,本知道这孝字的意义,只是都不讲孝道,也没听说有什么于心不忍。他们难道不是人吗?只有中国的老学究,说什么无父无君,便是禽兽。

  说这话的人,是个男子,只怕儿子轻待了自己,便将母字不提。

  他的意思,儿子是要发达了,做了官,才够得上说,只要儿子肯供养自己,便不是禽兽了。几千年相传下来,一个个都怕老了谋不着衣食,都利用着这句话,从小时候就灌入儿子的耳里。

  后来灌来灌去的,都灌得忘了本来,说是什么父子天性。其实哪有这种什么天性!太古之民,不知道有父,取姓都从女字,如姬姓、姜姓,都是由母出来的。那时候的父子天性,到哪里去了哩?说这话的人,又怕这话没有势力,行不得久远,无端的又拖出君字来,想借着皇帝的力量,来压迫这些人是这么做。

  那些做皇帝的,正虑一个人独享快活,这些人不服他,便也利用这句话,使人人不敢轻视他。久而久之,这些人也忘了本来,都以皇帝本是应该敬重的。我且问你:现在中国变成了民国,将皇帝废了,若依那无父无君便是禽兽的话,我们不都变了禽兽吗?这些话,都是一般自作聪明的人拿来哄人的。你哄我,我哄你,就是知道的,也不肯揭穿,所以把中国弄到这步田地。

  我们是要负改良中国责任的人,起首尚要将家庭顽固打破,岂可仍是如此执迷不悟!还有一桩积习,说起来,你必又要气恼。“

  苏仲武虽掩着两耳,不过形势上是这般做作,想使胡女士不说下去的意思,其实句句听在耳里,心中虽仍是大不以为然,只是也还觉得有些道理似的。也听得有桩积习,说起来又要气恼的话,心想我倒要听听,看她还有些什么屁放,便松了手问道:“还有桩什么积习,你且说出来看?”胡女士道:“我口都说干了,你且泡碗茶来,我喝了再指教你。我看你这人,表面很像个聪秀的样子,其实也是和普通人一样,只晓得穿衣吃饭,没一些儿高尚的思想。”苏仲武冷笑了笑,拍手叫下女泡了壶茶来。斟了杯给胡女士,自己也喝了一杯,向胡女士道:“你这种荒谬的议论,我本不愿意听你的。不过横竖你闲着嘴,我空着耳,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罢了。你且将你要说给我听的话,说出来看。”胡女士道:“我且先问你一句话,看你怎生回答:兄妹结婚你赞成么?”苏仲武听了,吓了一跳,问道:“你说什么?”胡女士道:“兄妹结婚,你不赞成吗?你赞成,我便没得话说;你要不赞成,你且先说出个理由来,等我来批驳指导你。”苏仲武躲脚摇头道:“该死,该死!这个还有讨论的余地吗?你为什么专一说这些荒谬绝伦的话?你要问我不赞成的理由,我也不知道,你只去问几千年前制礼的圣人罢,大约必有个理由在里面。所以才能几千年来,也没人驳得他翻。”胡女士笑道:“你这才真所谓盲从,正和此刻的党人一样,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党纲,与他党的党纲相符合不相符合。只要他不是同党,见了面便和仇人一样。若问他到底怎么这样的深恶痛绝,他自也说不出个理由来。只晓得自己的党魁与他党的党魁,为争权利有了些意见,我们同党应该同好恶,别的理由,一点儿也没有。稍为聪明的党人,知道按捺着性子想想,也有哑然失笑的时候。习惯是第二天性,我也知道我的主张与普通人一般的心理大是反对。只是我看得真,认得定,我的主张是能冲破几千年来网罗的。你不要做出那深恶痛绝的样子来,你没有理由,我且将理由说给你听。兄妹不能成婚,就只有血统的关系,并无丝毫别的缘故。何以叫作血统的关系呢?因为同这血统,恐怕生育不藩殖,所以说男女同姓,其生不藩。然而是谁试验过多少次,得了个生育不藩的结果哩?这却是没有的事。不过见植物接枝之后,便能多结果子,由这一点悟到人身上,以为换一个血统,应该也和植物一样,多生出几个子来。所以同姓不结婚,就是这个道理。并不是同姓结了婚,便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几千年来积习相沿,成了一种无形的制裁。倒是和人家说杀人放火以为扰乱治安的事,人家不特不惊讶,反都欢喜打听,说这些极平常的事,没一个不大惊小怪的。这都是自己没有脑筋,以古人的脑筋为脑筋。凡是古人传下来的规矩礼法,总是好的,一些儿也不敢用自己的判断力去判断判断。中国之不进化,就是一般国民头脑太旧的原故。我本也不必定要主张兄妹结婚的这句话,只因为国民的思想太旧了,不能不择国民心理中最反对的,提出来开导,换一换他们的脑海。就是不要父母,也是为增长国民的新思潮,使国民都有那一往无前之概,冲破家庭网罗,冲破社会网罗,冲破国家网罗,冲破世界网罗,冲破几千年来的历史网罗。人人有了这种强悍不挠的精神,什么旧道德,都不能羁绊他,怕不能做出一番震古铄今的事业来吗?”

  说时,扬着脖子,得意洋洋的,问苏仲武领会了没有。苏仲武道:“领会是领会了,不过我生性太蠢,诚如你所说的,只知道穿衣吃饭。这种高尚思想,虽有你来提醒,我只是做不到,你去教导别人罢!你的知交宽广,被你教会了的,和老妹结婚,与父母脱离关系的,大约也不少。你一个少年女豪杰,去劝化少年男子不要父母,是很容易的事,看得见成功的。世界上没有无父母的人,你这学说,到处可以提倡。不过姊妹是不能人人都有的,即如我便是单独一个人。你这兄妹结婚的学说,对于我就不能发生效力。只怕没法,须得牺牲你自己,来做我的妹妹。”胡女士大笑道:“没姊妹的人多,安得我百千万亿个化身,去做人家的妹妹!闲话少说,我和你交换戒指做纪念。你到底怎么样?”

  不知苏仲武回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卷四十八"上酒楼勾引王甫察 打报馆追论唐群英"

  话说苏仲武见胡女士落叶归根的,仍是想交换戒指,心中大是不乐,当下有意无意的答道:“我没有怎么样,不过交换戒指的事,恐怕有些不妥。我曾听说,西洋人约婚,才交换戒指。我和你既非约婚,无端交换戒指……”胡女士不待苏仲武说完,即抢着说道:“罢了,罢了,你的习惯性又来了。西洋人约婚,交换戒指是不错,然只能说有因约婚而交换戒指的。

  即进一步,也只能说约婚无不交换戒指的。绝对的不能说,交换戒指便是约婚,不是约婚,即不能交换戒指。你这人脑筋太不明晰。我因欢喜你为人还诚实得好,才想和你留个纪念,谁希罕你的戒指吗?不交换罢了。“说时,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十一点半钟了。你那日说做东道,没做成,倒破费了我。

  今日的东道,只怕要让你做。“苏仲武只要胡女士不缠着要交换戒指,什么事都可以答应,当下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

  到我家里来了,难道好教你做东吗?你说到哪家馆子去吃好哩?“胡女士道:”就近到中华第一楼去也好。“

  苏仲武换了衣服,替胡女士捧了像片,同走到南神保町的中华第一楼酒馆内,拣了间避眼的房间。刚刚坐定,胡女士见门帘缝里,一个少年男子穿着一身极时式的先生洋服,反抄着手,在那里张看自己。胡女士忽然心动,也不住的用眼睛瞟少年。苏仲武拿着菜单,叫胡女士点菜,胡女士因心中记挂着那少年,教苏仲武随便点几样便了。苏仲武不知就里,只顾让胡女士点。胡女士气不过,接了菜单,一下撕作两半张,倒把苏仲武吓了跳。怔了半晌,见胡女士只低着头想什么似的,以为她必是有心事,便不再说,提起笔,依自己心爱的开了几样。

  回头拍手叫下女,不提防恰与那少年打个照面。彼此相见,各吃一惊。

  少年不是别人,便是醉心梅太郎的王甫察。他因为将江西经理员交卸之后,独住在小石川的大谷馆内。这大谷馆主人有个女儿,名唤安子,芳年一十六岁,生得腰比杨柳还柔,面比桃花更艳。加以性情和顺,言语轻灵,馆主人实指望在她身上发一注儿横财。他那小小旅馆开在一个极僻静的所在,房间又很是破败,照理本不应有客来居住。只因为有这安子做招牌,住的人却很是不少。起先有几个日本人发见了这个所在,盘据在里面。后来被一两个留学生看见了,也搬进来想吃天鹅肉。

  留学生中一传十十传百,传不到几个月工夫,便满满的挤了一大谷馆的中国人。馆主人因为中国人场面阔绰,每月多开一两元花帐都不在意,绝不像日本人的锱铢计较,心中不由的分出高下来,待日本人便不似从前的周到。每逢日本人拍手叫下女,故意不使下女答应,必等日本人叫到四五次,才教下女有神没气的答应一声,还要故意挨延半晌,安子是绝对不许日本人见面的。日本人讨不着甜头,又受了这种待遇,一个个安身不牢,都搬往别处去了。馆主人高兴,从此便专做中国留学生的生意。

  王甫察初交卸了经理员,手中除几百元薪水之外,还有连吞带吃的学费,总共有一千数百元之谱。大谷馆二三十个房间,就只一间八叠席的,王甫察便在这间房里住下。他本是个好嫖的人,说得一口好日本话,大谷馆的住客,自然没一个赶得上他的资格。但是他资格虽好,安子却不容易到手。什么原故呢?

  只因为馆主人将安子作个奇货,不许一个人上手,便人人都以为有希望。若是谁先有了交情,这些人必吃醋的吃醋,赌气的赌气,都跑了。因此任凭你王甫察再有资格,不过略得安子心中偏向点儿。想要真个销魂,这均势之局不破,也一般的做不到。

  这日因他哥子从上海亡命来了,还同了江西的几个亡命客,一块儿在中华第一楼吃酒。王甫察净手上楼,看见了胡女士的后影,却不曾见苏仲武,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女国民,收拾得这般鲜艳,便跟在背后,去门帘缝里张望。王甫察的容貌虽不及苏仲武姣好,却也生得圆头方脸,有几分雄壮之气。更兼衣服称身,任是谁望去,也不能不说是个好男儿。所以胡女士见面,便心中动了一动,不由得暗暗喝彩。王甫察见是苏仲武,虽吃了一惊,但是心中甚喜有了进身之阶,连忙揭开门帘,跨进房来,与苏仲武握手。回过身来,和胡女士请教。胡女士早已立起身,伸手给王甫察握,又拿了张名片给王甫察。王甫察看了笑道:“原来是胡先生,我今日有幸了。”随从怀中抽出张有江西经理官衔的名片来,恭恭敬敬放在胡女士面前道:“甫察久闻先生的大名,时自恨没有缘法,不能见面,谁知道今日无意中见了面。若不是甫察仿佛听得这房里有熟人说话的声音,前来窥探,却不又失之交臂了?”胡女士乐不可支的收了名片,让王甫察坐,即望着苏仲武道:“你点了什么菜,给我看。”苏仲武将方才开的菜单递给胡女士。胡女士略望了望,往桌上一撂道:“什么东西,哪是人点的?谁吃!还不叫下女拿菜单宋,再点过。”王甫察慌忙说道:“我已吃饱了,只二位自己吃,用不着多点了。”胡女士笑道:“说哪里话!便胡乱喝杯酒,也得几样菜来下。”说时,下女已来了。苏仲武叫她另拿了纸菜单来,胡女士起身夺在手里,问王甫察道:“你欢喜什么菜?淮杞白鸽好么?”王甫察笑道:“先生欢喜什么便点什么。我实在是已吃饱了,陪先生喝一杯酒使得。”胡女士定要王甫察点,王甫察没法,只得依着胡女士的,拿着铅笔写了“淮杞白鸽”。胡女士还要王甫察点,王甫察再三不肯。

  胡女士只索罢了。低着头自己写了几样,连纸笔和菜单往苏仲武面前一掷,笑了笑道:“你拣你想吃的,自己去写罢!”苏仲武接着也写了几样。胡女士向王甫察道:“这里没好酒怎了?”苏仲武道:“你要喝什么酒,教帐房去买就是。”胡女士想了一想道:“你去教他去买瓶三星斧头牌的白兰地罢!”

  苏仲武点点头,匆匆拿着开的菜单,下楼去了。

  王甫察正和胡女士谈话,他哥子同几个亡命客算了帐要走,等王甫察不见,只道是醉在哪里了。问下女,才知道是在这房里,都跑过来看。内中有两个亡命客在国内认识胡女士的。

  王甫察的哥子虽没和胡女士见过面,但是胡女士的大名,久已入在脑筋里。相见之下,自然都有一番应酬手续,少不得握手点头。胡女士让大家就座,他们本都吃饱了要走的,因难却胡女士殷勤招待的盛意,只得都坐下来。苏仲武因图僻静,拣了这个小房间,平常坐五六个人,都觉挤拥。王甫察一行就有八个,加上胡女士,九个人水泄不通的围着桌子坐了。

  苏仲武交待了帐房上楼来,进房一看,吓了一跳,只道走错了房间,想回身,已听得胡女士的声音说话,挨身进去。胡女士只顾和座上的人高谈时局,痛骂袁世凯,座上的人也正听得入迷,没一个理会苏仲武。苏仲武呆呆的立了一会,气忿不过,想拿起帽子回去。才从壁上将帽子取在手里,却被胡女士看见了,连忙住了口问道:“你往哪去?”苏仲武道:“去会个朋友。”胡女士笑道:“急什么,和我吃了饭同走不好吗?

  这房间太小了,坐不下,教下女换一个房间罢!“说着起身,让大家到大房间里来。苏仲武因为自己说了做东道,不便定说要走,只得跟着大家到大房间里,就大圆桌团团坐下。下女安下杯箸,开出白兰地酒。当亡命客的人,十九负着些豪气,以新人物自命,不肯扭扭捏捏的装出斯文样子,酒菜但吃得下的,没有十分推让。胡女士有名的豪饮,今日又高兴,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当下劝你一杯,敬他一杯。白兰地酒力量虽大,只因为它价值很贵,人人都喝得不舍离口,不觉都有了些醉意。

  胡女士有了酒,便渐渐的使出她平日那灌夫骂座的雌威来。先从黄克强逃出南京骂起,越骂越人多,后来简直骂这次革命没一个好人,连座上他知道的几个亡命客,都被他搜出劣迹来,骂得狗血淋头。这些人一团高兴来亲热胡女士,不料都扑了一鼻子的灰,一个个乘胡女士不在意,都走了。王甫察也待要走,胡女士悄悄捏了他一把,王甫察会意,仍坐着不动。胡女士醉态矇眬艨耽的,教苏仲武去会帐。这个东道主,做了苏仲武三十多块。会了帐,问胡女士道:“你醉了,叫乘人力车,送你家去好么?”胡女士怒道:“谁醉了!你看见我醉了吗?我家去不家去,有我的自由,用不着你干涉。”回头向王甫察道:“你陪我到一个所在去顽顽。”说了,催王甫察就走,也不顾苏仲武。王甫察匆忙向苏仲武谢了扰,跟着胡女士去了。

  苏仲武只气得目瞪口呆,懊恨了一会,忽转念:我何必自寻苦恼?她这种烂淫妇,我本对她没甚情分,我现放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这里,我不去恋爱,偏怕得罪了她,要和她来周旋?

  她历来是今日爱上姓张的,便和姓张的睡,明日爱上了姓李的,又和姓李的睡,怎值得我来吃她的醋?我尽在这里发呆做什么?已有十几个钟头不见我那梅子的面了,何不到她那里去看看。心中想着,脚便往楼下走。才走了几步,只见下女在后面喊道:“先生,你忘记了东西。”苏仲武回头看时,乃是胡女士的一包像片。想不替她拿,又觉得不好,没奈何,只得从下女手中接了。回到家中,撂在柜子里面,仍匆匆出来。

  到青山一丁目,黄文汉正在家中陪春子闲话。梅子和圆子还在院子中寻蟋蟀。见苏仲武走回廊经过,梅子跑过来悄悄的问道:“明日去学校里参观,你同去么?”苏仲武道:“你去不去?”梅子偏着头寻思了一会道:“我去。”苏仲武道:“你去我为什么不去?”梅子还想说话,圆子在院子中摇手,用嘴努着房子里面。梅子横着眼睛,握着小拳头,向房子里伸了两伸,复跑到圆子跟前去了。苏仲武便走进房来,黄文汉递蒲团让坐,将约了明日去参观学校的话,说给苏仲武听了。春子问苏仲武高兴同去么,苏仲武道:“夫人教我同去,当得奉陪。”黄文汉道:“我们明日去得早,苏君若去,今夜在这里歇宿才好,免得明早来不及。”苏仲武只望有此一句,当下也故意踌躇了一会,才答应了。三人说了些闲话,已是上灯时分,梅子帮着圆子弄好了饭菜,和下女一同搬出来,大家吃了。黄文汉同苏仲武到自己房里,苏仲武将胡女士今日如此这般的话说给黄文汉听。黄文汉点头笑道:“我真个忘记了,不曾问你,和她到底怎么上手的?”苏仲武见问,心中倒有些惭愧,不敢说是八月廿七日吊上的,说是黄文汉到日光去了几日之后,在歌舞伎座看戏吊上的。黄文汉也不追问,但笑道:“你这人,教你上上当也好。那日从教育会出来,我就教你不要去打她的主意。你闻她的名,也不想想她是个什么女子,十几岁的小女孩,冲到南,撞到北,到处还要出出风头。若讲她的学问,可说得一物不知。连一张邮片,也写不大清楚,全凭着一副脑筋比常人稍为灵敏点儿。她家中又没有三庄田、四栋屋,她这种挥霍的用度,你说她不敲你这种人的竹杠,她吃什么?用什么?她见钱便要,全不论亲疏远近。她几次想敲我的竹杠,没有敲着,倒被我教训了她一顿,她却很感激我。她敲了人家的竹杠,并不瞒人。她对我说桩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说她从监狱里出来之后,因为是吴之瑛电保的,就住在吴芝瑛家中。

  她平日听吴芝瑛的书名很大,便买了把折扇,请吴芝瑛写。吴芝瑛当时接了,放在一边,说等高兴的时候,替她用心写好,她也不理会。过了两日,她正外面会客回来,打吴芝瑛卧房窗下经过,听得吴芝瑛和她丈夫在里面说话,她便从窗缝里去看。

  只见吴芝瑛的丈夫正提着笔,俯在案上,凝神静气的在那里写折扇。她认得那把折扇就是自己买的,心想:我教吴芝瑛写,为什么拿给她丈夫写?且看她怎生对我说。当下也不做声,悄悄的退到外面。迟延了一会,约莫扇子已写完了,故意放重了脚步走进去。只见吴芝瑛笑吟吟的捧着折扇迎出来说道:“幸不辱命,扇子已写好了,只是差不多费了我一个钟头的精神,比我写金刚经还要吃力。你看时下的书家可能摹拟得出?‘她接在手中一看,居然落的是吴芝瑛的款,且字体笔意,和平日所见落吴芝瑛款的一样,忍不住笑道:”写是写得好,只是我想请你写,并不想请你家先生写。这里虽然落的是你的款,在旁人见了,一般的可宝贵,我却心理上总有些不然。我请你写扇子是做个纪念的意思,字体工拙却不计较。你何时高兴,再请你亲笔替我写一把,这把还放在你这里,我也用它不着。’吴芝瑛见自己的玄虚被她识破,羞得恨无地缝可入,当下胡乱敷衍了两句,仍收了扇子退回自己房中去了。自此吴芝瑛对她,更格外的尊敬。她说她走的时候,吴芝瑛还送了她五百块钱,殷勤求她不要和别人说。“

  苏仲武道:“我看这话不足信。吴芝瑛享这大的声名,岂无一些儿实学?并且写一把扇子算得什么,何必也要丈夫捉刀?说那些文章不是她自己做的,倒有些相信。”黄文汉笑道:“做文章可请人捉刀,写字自然也可请人捉刀。虚荣心重的女子什么事不求人替她撑面子?即如母大虫唐群英,连字都认不了几个,她偏会办报,偏会做论说。仿佛记得她有一篇上参议院的书,论女子参政,连宋教仁都奈她不何。你不知道,现在有些人物专喜欢替女子做屏风后的英雄。这也是须眉倒运,只得在脂粉队里称雄,想落得讨些便宜。殊不知这种女子绝没有多大的便宜给人家讨。用得着你的时候,随你教她做什么她都情愿,随你什么要求她都承认。及至用不着你了,她两眼一翻睬也不睬你。当时唐群英报馆里有个书呆子,名字唤作什么郑师道,起初与唐群英文字上结了些姻缘,后来肉体上也有了些结合。那书呆子哪知道这种办法,是她们当女国民的一种外交手段,只道是与自己有了纯粹的爱情。恰好那书呆子年纪虽有了三十来岁,家中却无妻小,唐群英又是个寡妇,更是资格相当,便诚心诚意的向唐群英提出结婚的要求来。唐群英吃了一惊,心想:若和人结了婚,便得受人拘束,行动不得自由,自己一生的幸福,都属人家了。这结婚的事,万万行不得。只是难得书呆子有这种痴情,肯为我竭忠效死,若是一口回绝他,他纵不寻死觅活的和我闹个不休,想再和从前一样,教他写什么他便写什么,只怕是不能够的了。我何苦无端的又失了个外助?不如暂时答应他,到不用他的时候,再托故回绝了他就是。

  到那时,便不必顾他的死活了。好个唐群英,有智数,当下敷衍得书呆子死心塌地,并私下订了一纸没有证人的婚约。过了一会,书呆子便要结婚,唐群英左右支吾,书呆子却误会了唐群英的意,以为唐群英是不好意思宣布,便瞒着唐群英在《长沙日报》上,登了一条郑师道和唐群英某日举行结婚式的广告。

  这广告一出,直弄得唐群英叫苦连天,连忙质问郑师道:“为什么登广告不要求我的同意?我还没和你结婚,你便如此专制,将来结婚之后,还了得!我决不和你这种人结婚了。‘那书呆子还认为唐群英是故意撒娇,不许大权旁落。不料唐群英动了真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带子一群女打手,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直杀奔长沙日报馆来。进门即将长沙日报馆的招牌取了。打入排字房,排字的工人都慌了手脚,不敢抵敌。母大虫督率这般小英雌,从架上将铅字一盘盘扳下来,哗哗的一阵雨,洒了一地。举起三寸来长的天然足,将字盘都踏得粉碎。四周一看,打完了,翻身打到会客室。一个个举起椅子做天魔舞,不到几秒钟工夫,乒乓乒乓,将一间会客室又打得落花流水。

  只是母大虫虽然凶勇,无奈上了年纪的人,到底精力不继。接连捣了两处,实在有些气喘气促,不能动弹,便理了理鬓云,揩了揩汗雨,教小英雌抬了长沙日报馆的招牌,齐打得胜鼓,高唱凯旋歌,一窝蜂回去了。可怜那报馆的经理文木鸡见了这种伤心惨目的情形,只急得捶胸顿足,跑到都督府求都督做主。

  那都督也只好拿出些自己不心痛的钱,赔偿报馆损失,将就将就的了事。你看她们女国民的威风大不大,手段高不高?“

  苏仲武笑道:“这真算是旷古未有之奇闻了。后来那书呆子怎样?”黄文汉笑道:“谁知道他?不是因唐群英这一闹,鬼也不知道有什么郑师道。这胡女士也是唐群英一流人物,资格还比唐群英好。第一年纪轻,人物去得;第二言谈好,容易动人。若讲到牢笼男子的功夫,连我多久就佩服她。不知她十几岁小女孩子,怎的便学得这般精到。我看就是上海的名妓,只怕也不能像她这般件件能干。人家都说她是天生的尤物,真是不错。你知道她自十四岁到如今,相好的有了多少?”苏仲武道:“这谁好意思问她?她又怎么肯说?”黄文汉笑道:“你自己不问她罢了,她有什么不肯说。”苏仲武道:“你问过她吗?”黄文汉道:“什么话不曾问过?她还一一的品评比较给我听。我问她是谁破的身子,她说十四岁上在北京,被一个照像馆里的写真师破了。”苏仲武笑道:“怪道她至今欢喜照相。”说得黄文汉也笑了。苏仲武道:“你听她品评比较得怎样?”黄文汉摇头道:“这些事,何必说它!无非是形容尽致罢了。”苏仲武便不再问。

  又谈了会别的话,黄文汉忽然想出一事来,叫下女说道:“你去打个电话到马车行,教明早七点钟套一乘棚车、一乘轿车到这里来。”下女答应着去了。圆子过来铺床,给苏仲武、黄文汉安歇。黄文汉用手指着对面房里,问圆子道:“已睡了吗?”圆子摇摇头,向苏仲武低声笑道:“夜间天气冷,仔细着了凉。你们不识忧,不识愁,倒害得我睡在那里,担惊受怕。”说时向着黄文汉道:“你和苏先生是朋友,说不得须替他受些辛苦。我不知贪图着什么,起初原不过一时高兴,闹这个玩意儿耍子,一味虚情假意的哄骗着她们,此刻倒弄得我和她们真有感情了。细想起来,这种办法实在于心有些不忍。此时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我看不必再瞒哄她们了,直截了当的,我和你出来做媒罢。你我都不是不能说话的,又放着有对她们这番的情意,据我看不会十分决裂。”黄文汉点头道:“就直说,我料也没什么大针子可碰。不过仍得你去先探探春子的口气。

  若口气松动,须得换一种办法,使她知道梅子与老苏的感情。“圆子道:”这很容易。梅子完全是个小孩子,她并不十分知道什么避忌。只要我不拦阴她,苏先生又故意引逗她一下,便教她当着她母亲说情话,她也是做得到的。“黄文汉道:”且等明日去参观了学校再说。此后事情,不待思索,是很容易办了。“说毕,挥手教圆子过去。圆子出门,忽然”哎呀“的叫了一声,黄文汉和苏仲武都吓了一跳。

  不知圆子遇着什么,且俟下章再写。

卷四十九"看学堂媒翁成大功 借旅馆浪子寻好梦"

  话说黄文汉、苏仲武听得圆子忽然“哎呀”了一声,都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只听得梅子在八叠席房里格格的笑。原来梅子见八叠席房里电灯是扭熄的,知道圆子必打这房中经过,故意躲在黑暗地方。等圆子走近身边,猛然跑出来,恐吓圆子,果然将圆子吓得一惊。梅子高兴,所以在那里格格的笑。圆子用手护住酥胸,笑着喘气道:“妹妹,你也太顽皮了!三不知从黑影里钻出来,几乎把我吓倒了。”黄文汉将电灯扭燃,春子已从对面房中出来。梅子跑拢去,指着圆子笑道:“妈,你看姐姐,平日说胆大,只我一吓,便吓得这样。”春子笑道:“蠢东西!胆大是这么的吗?这黑暗地方,随是谁,也得吓一跳。”圆子本不会吓得这样,因怕是春子在这里窃听,把事机弄破了,不好收场,所以吓得芳心乱跳。当下定了定神,呵着手,向梅子胁底下去咯吱,梅子笑得伏着身,向春子背后只躲。

  闹了一会,各自安歇了。夜来幽会之事,不必细说。

  次日清早起来,大家用了早点,马车已停在门外等候。梅子等妆饰停当,分乘了马车,先到涩谷,参观了青山女学校。

  春子没进过学校的人,虽说去学校里参观,不过随人看看形式,也不知道考察什么成绩功课,走马看花,迅速无比,没一会工夫,将教室、寄宿舍、标本室,都游览了一周。黄文汉向那校长讨了一份章程,一行人同出来。到本乡弓町女子美术学校,也一般的参观了,讨了章程。已是午餐时分,就在附近的一家西洋料理店内,五个人胡乱用了些午膳。春子向黄文汉道:“我们此刻可回去了么?”黄文汉道:“还有麴町区的三轮田高等女学校,不曾去参观。”春子沉吟道:“我的意思,不去也罢了。我横竖不懂得什么,先生说好,大约是不会差的。”黄文汉知道她是没多见识的人,见了那些校长、教习们,举动有些拘束难受,便道:“麴町不去也没要紧。女学校的规模都差不多,不过在主要功课上分别罢了。若就梅子君的程度性格论起来,我看以美术学校为好。归家我将章程念给夫人听,便知道了。”圆子点头向梅子道:“美术学校是很好,妹妹,你没见那客厅及教室里面的字画吗?那上面都写明了:是几年级学生写的、几年级学生绘的。妹妹若是去学美术,是再好没有的了,自己就是个无上美术的标本。你没见那学校里的教员、学生对于妹妹的情形吗?哪个不表示一种欢迎的样子?”梅子笑道:“有一个小姑娘,大约也是学生,见我一个人走在后面,她便跑拢来,拉着我的手,叫我姐姐,问我在哪个学校里读书,住在什么地方。我说因想进美术学校,所以来参观。她便喜笑道:”我是一年级,你来正好和我同班。‘我因你们走过那边去了,怕落了后,没和她多说就走了,也没问她姓什么,住在哪里。我若不去那学校里,只怕不能再和她见面了。我又不认识她,不知她怎的会这般的来亲热我。“圆子笑道:”像妹妹这样的人不亲热,去亲热谁呢?你若进去了,我保管一学校的人没有不和你亲近的。“黄文汉笑道:”既不去参观学校,我们且回去再说。料理店终非说话之所。“于是五人出了料理店,回青山一丁目来。黄文汉将两学校的章程,细讲给春子听了。

  春子道:“学校自然都是很好。不过此刻又不是招生的时候,进去的手续,只怕有些繁难。”黄文汉摇头笑道:“这都在我身上。”春子道:“既先生肯这般出力,我还有什么话说?请先生替我办妥就是。先生说美术学校好,就进美术学校罢。我只明日便带她回爱知县去,和她父亲商量商量。事情虽不由她父亲做主,但是也得使她知道。半月之内,我一定再送她到东京来。”黄文汉点头道好。梅子忽然苦着脸向春子道:“妈一个人回去罢,我就在这里等你,不回去了。”圆子连忙握着梅子的手道:“好妹妹,我正待向妈说,你不必同回去,免得只管跑冤枉路,你就先说了。”春子只沉吟着不做声。过了一会,向梅子使了个眼色,起身到隔壁房里。梅子鼓着小嘴跟了过去。

  不一刻,只见梅子垂头丧气的一步一步挨出来,近圆子身旁坐下。春子也出来就座。圆子拖着梅子的手问道:“妈对你说些什么,这般委屈?快说给我听。”梅子只低着头,用肩膊来挨圆子,一声不做。圆子道:“好妹妹,你受了什么委屈,只顾说。”梅子被问得急了,扑簌簌的掉下眼泪来。圆子慌了,忙向春子道:“妈说了她什么,她这般委屈?”春子叹了口气道:“不相干的话。我因为她忒小孩子气,不知道一点儿人情世故。说她一说,有什么委屈的。”圆子复问梅子道:“妈到底说了些什么?”梅子道:“妈定教我同回爱知县去。”圆子听了,也低着头叹气,一会儿撒豆子一般的滚了许多眼泪。梅子见了,更哽咽起来。圆子长叹了一声道:“若是我的亲妹妹,我也可以做一半主。我此刻纵再爱妹妹些,妈不替我做主有什么法使?”说着,也抽咽的哭起来。梅子脱开圆子的手,一把抱住圆子哭道:“姐姐不要哭,我死也不同妈回去,我在这里陪着姐姐。”圆子道:“妹妹你妤糊涂,妈教你回去,由你做得主的吗?我们不用哭了,你同妈回去,妈许不许你来,还不可知。你我的姊妹缘分,只怕就要尽了。我们不赶着快乐快乐,以后有的是苦日子过。我住在东京散闷的地方多,还没甚要紧,只可怜妹妹独自跑到乡村里去,不要委屈死了吗?”几句话,说得梅子放声大哭起来。黄文汉从旁听了,鼻子也一阵阵的只酸。幸苏仲武到家没坐一刻,便走了,若是见了这情形,也不知要替梅子伤心到什么地步。春子望着二人哭,半晌不开口。

  黄文汉道:“你们何必如此伤感?夫人不是说了,半月之内,一定再来东京的吗?只半个月仍得聚首,只管难分难舍的哭着怎的?”春子叹道:“你们姊妹既有这般情分,不同回去也罢了,我并没别的心思。说起来也好笑,我不过因此次从日光旅行到东京来,衣服行李都没有多带。她既要进学堂,转眼冬季到了,衣服也得归家赶备几件。并且我没打算在东京多住,盘缠带得很少,她进学堂的学费、旅费,要到家中去拿。还有她父亲,虽也时常说要送女儿读书,然送到东京来,一年的用费不少,不先事和她商量,总觉有些不妥似的。既是她们姊妹感情好,不愿分舍,就是我一个人回去也使得。半月之内,我将事情办妥,再来东京一趟便了。”黄文汉笑道:“说要先事归家商量,似乎也还要紧。只是夫人一个人回去,也是一样。梅子君即跟着回去,也不能发生什么效力。至于衣服盘缠的话,更不成问题了。女学生的衣服只要整齐,并不图华美。美术学校的制服夫人是见过的,做一套两套,也费不了几个钱。学费更是有限的事。她们姊妹感情既这般融洽,夫人就给她旅费,她也必不肯到她处去住。在我家中住着,用得着什么旅费?夫人所忧虑的事,在我看来,似都不必挂怀。夫人如定要客气,归府之后,由邮局付几十块钱来便了。夫人随时可来东京居住,也不必半月之内。”春子道:“我只因为无端的在府上吵扰了一晌,一切用度都是先生破钞,若再教梅子在府上寄宿,她小孩子不懂得事故罢了,我心中如何得安呢?”梅子、圆子此刻早止了啼哭,见春子如此说,圆子便道:“妈放心就是。妹妹的用费,我愿将我历年的私蓄给她使。妈记得还我,我要;不记得还我,我也情愿。”黄文汉和春子都笑了。当下复议了会进学校的事。

  次日,黄文汉即说去美术学校报名。又过了一日,春子独自归爱知县去了。同住了半个多月,感情又厚,自然都有些恋恋不舍,梅子更是流泪不止。春子去后,黄文汉即和苏仲武商量,将房子退了,另租了一所小房子,仍同圆子居住。梅子便和苏仲武比翼双栖起来,进学校的事,早丢到脑背后去了。每日更两个人游公园、逛闹市,有时黄文汉和圆子也来陪着玩耍。

  过了几日,春子由爱知县寄了一百块钱来,邮局便转到黄文汉家里,黄文汉交给梅子。拆开信看,信上说了许多道谢委托黄文汉的话。并说放寒假的时候,梅子的父亲必来东京,一则叩谢厚待梅子之意,一则接梅子归家度岁。信中并附了一张梅子父亲加藤勇的名片。黄文汉笑向苏仲武道:“你丈人不久就要来了,看你如何会亲。”苏仲武道:“我实不知要如何处置才好。你是个目无难事的人,事情还得请你替我结穴。”黄文汉笑道:“且到那时再说。你们这样的朝朝暮暮,还不乐够了吗?

  此时写封信去,告诉她搬了家是正经。梅子君,你也得写信回去,说已在美术学校上课便了。“梅子点头答应。黄文汉就苏仲武家写了封信,并梅子的信,一同发了。数日春子又回了信。

  两方书问不断,不必细说。

  流光如矢,苏仲武和梅子的清宵好梦,已做了四十多日。

  此时正是十月二十八日,一早起来,梳洗才毕,正和梅子将用早点,只见王甫察走了进来。苏仲武倒吓了一跳,连忙让座,问用了早点不曾?王甫察并不就坐,望了梅子几眼,拉着苏仲武到外面问:“房中坐的女子,是什么人?”苏仲武略说了几句。王甫察笑道:“可贺,可贺,真可谓有志竟成。七月间在老陈家,听你说这事,后来遇见你,不见你有什么动静,只道是已经罢了。你眼力真不错,令我不能不佩服。”苏仲武谦逊了会,仍让王甫察进房中坐。王甫察道:“我还有急事去,特来找你借一件物事。午后两点钟,即送还你。”苏仲武道:“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拿去用就是。”王甫察道:“我近来和一个日本的财产家合资做生意,今日签字。我虽说和他合资,其实我并没多钱,不过暂时担任一句。他信得过我,我就一文不拿出来,分红仍是一样。只是今日去签字的时候,排场不能不阔绰些儿,免他疑心。我的衣服,还可去得,但身边没一件表面上值钱的东西,终觉不好。想借你的钻石戒指,光耀几点钟。午后二时,一定原璧奉赵。”苏仲武听说要借他的钻石戒指,心中本不愿意。只因为和王甫察的交情尚浅,面子上不能说不肯。又见只有几点钟,料想他不会骗了去,便脱了下来道:“拿去用用没要紧,不过这戒指是我父亲给我的,不可丢了。”王甫察点头接着,套在指上,匆匆作辞去了。苏仲武回房,自和梅子用早点不提。

  再说王甫察无端来向苏仲武借戒指做什么?我知道看官们的心理必以为胡女士欢喜苏仲武的这戒指,不得到手,特教王甫察来设计骗取的。其实不然,待我慢慢将王甫察的生活状况说出来,看官们自然知道。

  王甫察本来是个浪子,从小儿就淘气万分。他父亲三回五次将他驱逐出来,都是由他哥子求情,收了回去,替他娶了亲,生了个女儿。他终不能在家中安分,他哥子便为他钻了一名公费,在前清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到日本东京来留学。大凡当浪子的人,其聪明脑力,较普通一般人必为活泼。如肯悉心读书,长进也必容易。光绪三十二三年之间,留学生虽也贤愚不等,然各人还存着是到日本留学的心,不敢十分偷懒,怕大家笑话。

  所以王甫察虽是生来的浪子性格,也不能不按捺着性子,跟着大家每日上课。聪明人只要不缺课,便不自习,试验起来,也不一定落第。那时考高等比此刻容易,王甫察在宏文中学校敷衍毕了业,没几个月,便考取了浅草的高等工业学校。这高等工业是官立的学校,功课比较宏文自是百般的认真。王甫察静极思动,哪耐烦去理会功课?上了课回来,将书包一撂,便寻欢觅乐去了。到第二日早起,望望功课表,将昨日的书包打开,换过两本教科书,勉强又到学校里去坐几点钟。有时通宵作乐的玩倦了,次日打不起精神,便懒得去。如此日积月累,到期考试验的时候,想将这一期的功课搬出来练习练习,无奈课本也有弄掉了的,口授的抄本,因时常缺课,也没抄得完全,又不曾借着同学的抄本誊写。科学这东西是不教难会的。一本教科书中间,一连有几个疑问不得解决,便不能理会下去。到不能理会的地方,初时还肯用脑筋思索思索,及至思索几回无效,脑筋也昏了,神思也倦了。又见了这一大叠的课本,先自存了个害怕的心思,心想:横竖记了这样忘了那样,徒自吃苦,倒不如索性不理,到那时去碰机会,问题容易的,随便答他几个,答得出是运气,答不出也只得由他落第。谁知运气真坏,出的问题十九是答不出的。心中只得恨那些出题目的教员,专会赶人家痛脚打。其实他并没有不痛的脚。考了几场,都是如此,不待说发出榜来,是落了第。预科落第,本很笑话。但王甫察因落了第,功课都得重新学过,有许多自恃以为理会得的,不必上课。上课的时间既少,和新班学生不甚见面,倒也不觉得笑话。哪晓得官立学校的功课不是真理会得的,终不能侥幸。

  王甫察虽零零星星的补习了一年,仍是不能及第,赌气懒得再学。恰好国内闹革命风潮,他乘机归国,充当志士。后来革命成功,他哥子当选为众议院的议员,顺便做了一次卖票的生意,提出五千块钱来,给王甫察去西洋留学。王甫察拿了这五千块钱,因为他会说日本话,跑到上海来,到在虹口的丰阳馆居住,等待开往欧洲的船只。在丰阳馆住着无聊,手中有钱,少不得征歌买舞。那时上海也有三十来个日本艺妓,淫卖妇、酌妇还不计其数。他一时玩得痛快,稍不留神,便将出西洋的事忘记了。因循下来,两个多月,五千块钱花得不存一个,还欠了一百多元的馆帐。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恰好江西经理员的缺出了。便托人钻了这条路数,由江西教育司付了一万元的留学费给他,教他带到东京颁发,他才得脱身到日本。这番历史,前回书中已略略的提过,现在是入他的正传,不能不重说一说。

  他当经理员时候的事实,已择其大者尤者,细细说过。于今且自九月十四那日,在中华第一楼遇了胡女士说起。

  那日王甫察和胡女士喝酒,都喝得有八分醉意,携手同出了中华第一楼,一边说话,信着步走。到东明馆门首,进去游行了一会,胡女士忍不住问道:“你住的地方能去么?”王甫察心想:若说能去,去了馆主女儿必然疑心,生出醋意来,更难到手,还是说不能去的好。便故意踌躇道:“有何去不得之理?不过我哥子还有许多新来的朋友,都住在那里。你我说话举动,很不便当。如你馆子里可去,同去你馆子里便了。”胡女士也踌躇道:“我那里也是人多。我到家只要一点钟,便坐了一屋的,夜间尤觉挤拥。我初来的时候,我若房中有客,还可教下女回来宾说不在家。后来亡命的来多了,十七八是不懂日本话的。他们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知道是我的房间,不待通报的直撞了进来,下女也拦阻不住。于今下女见惯了,也懒得拦阻,任他们自来自去,教我也没有法子。待向他们发作几句罢,又都是些老朋友,有交情的,碍着面子说不出口,只得由他们去闹。我横竖一天在外面找朋友玩耍,不到十二点以后也不归家。今早我还花了几十块钱,打发一班人到长崎去了。

  我那里也不好去,要去须在十二点钟以后。此刻还不到五点钟,跑回去,恰好会到一班赶晚饭的客。我住在那地方,一个月的客饭,总在一百个以上,你看可怕不可怕!“王甫察道:”我那里不便去,你那里也去不得,难道我们就闲走一会算了吗?“胡女士笑道:”我可没有法设,就闲走一会也好。不过我此刻很想找个地方歇歇,因喝多了口酒,浑身有些软洋洋的,不得劲儿。“说话时,已走出了东明馆,向九段坂走去。王甫察道:”此刻找地方歇歇都不容易,除非到靖国神社去坐坐。等到六点半钟,去看活动写真。“胡女士摇头道:”活动写真我最是懒得看,晃得眼睛花花的,一点趣味也没有。我不去看。“王甫察道:”去看戏好么?“胡女士更摇头道:”不看,不看!我一句日本话也不懂得,花钱费精神去听牛叫,没得倒霉了。“王甫察道:”然则把什么事来消遣这几点钟哩?“胡女士瞅了王甫察一眼道:”你定要设法消遣这几点钟做什么?“

  王甫察道:“你不是说了,要十二点钟以后才得回去吗?我想同去你家中坐坐,所以想设法消遣这几点钟。”说时,已进了靖国神社。胡女土正待要答话,只见前面两个警察拥着三个中国人,劈面走来。胡女士看那三个人,都穿着中国衣服,甚是齐整,年龄都在三十以内,面目各带了几分凶气,不像个留学生。一边走,一边用中国话骂道:“狗入的小鬼,你们敢这般的欺辱我中国人。我中国人哪一些亏负了你?甲午那一回,我们打了一个败仗,还赔了你们的钱。你们为什么将掳来的军器都摆在这什么游就馆里来出我们的丑呢?亏你们不要脸,还天天讲中日亲善,分明设这个所在,故意的羞辱我们。我三个都是当军人的人,决不受你们的骗,恨不得一把火将这游就馆烧了!这打毁一点儿算得什么!拿我们去,我们去就是,便是你们的天皇,我们也不怕。恼了老子们的性子,连皇宫都要捣毁你们的。”警察不懂得中国话,只笑嘻嘻的推着走。

  胡女士知道这又是三个亡命客,只不知游就馆是个什么所在,问王甫察听清他们的话没有。王甫察笑道:“怎么没听清?

  这倒是个很好的笑话。“胡女士道:”游就馆是个什么所在?“王甫察道:”游就馆就在这里面,内中陈设许多战利品。这三位热心爱国志士,必是在里面游览,见了那木板上题的字,忍气不过,将陈设的东西捣毁了,被警察拿着去问罪。“胡女士拍手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不愧为中华民国的革命党。

  我倒想打听他们的姓名,替他们表扬表扬,使一般死气奄奄的中国人听了,也长一些儿精神。“王甫察道:”你这话不错。

  我看不必打听,明日报纸上一定有的。“胡女士道:”我们既到这里来了,何不也就游就馆去看看,看他们捣毁了些什么?“正甫察道:”使得。“两个人走到游就馆门首,只见大门紧闭,惟有门外的几蹲克鲁伯旧炮,还横七竖八的在那里丢中国人的脸。胡女士轻举金莲,踢了两下,不动分毫,忿忿的唾了两口,叹了一声,向王甫察道:”你就定要等到十二点钟以后到我家去吗?“王甫察道:”我随时可去。因你说须十二点钟以后,我才说等到十二点钟。“胡女士着急道:”糊涂蛋,糊涂蛋,我今晚不家去了,看你怎样。“王甫察道:”你不家去哪去?“胡女士道:”我随意到什么旅馆去住一夜。“王甫察道:”我什么怎样,同去便了。“胡女士生嗔道:”难道也要等到十二点钟以后?“王甫察笑道:”那何必十二点钟以后?

  我们就去也使得。“胡女士哼了声道:”却也来!我肚中差不多饥了,且吃些点心再去。“王甫察连忙道好。二人匆匆出了靖国神社,就近到源顺中国料理店,吃了些酒菜,径投一家旅馆里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五十"王甫察演说苦卖淫 曹亮吉错认好朋友"

  话说王甫察和胡女士到一家旅馆里面,拣了间房子,铺床睡觉。此时还只七点多钟,一对急色儿,都不能久耐,睡了一觉。王甫察心中记挂着他馆子里的意中人,不想在外面久耽搁。

  胡女士也自有其心事,不能整夜的陪着王甫察。两个睡至十二点钟,仍旧起来,殷勤订了后约。王甫察给了旅馆帐,出来分手,各自归家。

  王甫察的哥子叫王无晦,此时正同着几个同来的朋友在大谷馆叉麻雀,馆主女儿也在一旁凑趣。王甫察见了这情形,心中早有几分不快。进房之后,馆主女儿并不起身招待,更怒不可遏,乘着几分宿醉,指桑骂槐的发作了几句。王无晦自觉有些对兄弟不住,刚好圈数也完了,便不接续打下去。但是麻雀虽没接续打下去,大家仍将馆主女儿调弄了一会,才各去安歇。

  自此王甫察便和王无晦及新来的几个亡命客有了意见,心中惟恐他们手中有钱,先得了便宜去。计算自己还有几百块钱,说不得要和他们拼着使。

  王无晦初来的时候,看馆主女儿生得娇美可爱,本有染指之心,因见王甫察没有丝毫让步之意,便将这条心打消了。只有同来的一个江西省议员,名字叫作谢慕安。他年纪虽在三十以外,风情却和十几岁少年差不多,最是梳得一头好西洋发,穿得一身好西洋服,留得一嘴好凯撒须,他便以为容貌出众。

  他前清时在日本速成法政学校毕过业,也很研究过一会嫖学。

  因累次与王甫察谈嫖意见不合,三回五次受王甫察的鄙薄。他这次为亡命而来,生死早置之度外。明知王甫察在大谷馆的资格很老,自己不是对手,却因为不服王甫察的手腕真高似自己,偏要借着馆主女儿,显显自己的能为,给王甫察看。王甫察也明知其意,两个人各显神通,昏天黑地的闹了半个月,都使了几百块钱,还毫无成绩。王甫察才恍然大悟,知道馆主是有意拿着女儿骗钱的,越花钱的越不得到手。心中悔恨几百块钱使得冤枉,便改变方针,终日在外面嫖艺妓。和这艺妓睡一夜,此日必将这艺妓带到大谷馆来,百般的款待。送艺妓出门的时候,必向艺妓说道:“我今晚几点钟,在那一家待合室叫你,你得快些来,不要教我久等。”艺妓自然是殷勤答应。这般做了两三次,也不和馆主女儿说话。馆主人果然慌了,教他女儿暗地和王甫察说,借着看戏,到旅馆里去私会。王甫察点头得意,心想你也有上我手的日子。只要与我有了关系,便不怕你飞上天去。当晚王甫察和馆主女儿便在神田一家旅馆内生了关系。

  大凡男女一有了关系,举动自较常人不同,稍肯留心的人,没个看不出的。谢慕安费尽心力,虽没得什么好处,但见王甫察也和自己一样,白使钱,白巴结,心中却也高兴。开锁放猢狲,大家弄不成。自王甫察与馆主女儿生了关系之后,见馆主女儿和王甫察如胶似漆,寸步不离。这种情形,自己全不曾经过,知道是自己失败了,羞忿的了不得。恰好王无晦接了神户来的一封信,又来了几个同志在神户居住,教王无晦去神户会面。谢慕安便借这机会,同离了这恋爱战争场。

  王甫察既将谢慕安气走,心中无限欢欣,尽情与馆主女儿作乐。只恨手中的钱有限,早用了个干净。不得已将金表、金表链当着使用。一日接了梅太郎一封信,责问他为何几日不去。

  不料这信被馆主女儿见了,登时醋意横生,将信撕得粉碎,婊子长、婊子短的咒了一会,咒得王甫察鼻孔里冒出火来,也不答话,换了衣服就走。馆主女儿拖住问往哪里去,王甫察冷笑道:“你还没有干涉我行动的资格,放手罢!”馆主女儿哪里肯放?王甫察知她决不肯放走,便坐下来笑道:“你咒她,我便偏要到她那里去!你又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便糊里糊涂的咒起她来!”馆主女儿道:“照这信上的口气,她不是个婊子吗?”王甫察大笑道:“难道你婊子长、婊子短的乱骂,原来你不特将她的人格认错了,连男女你都没分出来。你试再将撕碎了的信斗起来,看看信上的名字是叫什么?”馆主女儿听了,心中果有些疑惑,立刻将撕碎了的信拾起来,就桌上慢慢的斗拢一看,道:“这口气不是婊子是什么?”王甫察道:“你不用忙,看了她的名字再说。”馆主女儿看了“梅太郎”

  三字,心想:从没听说有女子叫太郎的,便问道:“既是个男人,为何自己称妾?信中又都是些想念你的话哩?并且这字迹,也完全不像男子写的。”王甫察笑道:“你们女孩儿有多大的见识?我们男子中,朋友要好,写信都故意是这般开玩笑,使这人的妻子吃醋,禁住这人不许出去。他们打听着了,好大家开胃。字迹也故意写就这个样子,任你如何聪明,也要被他们骗了。”馆主女儿信以为实,笑道:“到底还做得不完全,何不连名字都用女的呢?”王甫察笑道:“你说做得不完全,我说才真做得周到。若全不留些后路给这人走,倘这人的妻子醋劲大,不因一封开玩笑的信,弄出乱子来吗?”馆主女儿嗤了一声道:“原来是你一班不长进的朋友干的。”说着将信揉作一团,往房角上一撂。王甫察笑道:“你明白了,可许我出去么?”馆主女儿点头道:“你去了快回呢。”王甫察一边起身,一边答应。出了大谷馆,直奔涩谷来。

  此时正是午后五点钟,王甫察进了一家待合室。这待合室是王甫察常来叫艺妓的,很有点资格。老鸨欢迎上楼,王甫察即教她将梅太郎叫来,点了些酒莱。不一刻梅太郎来了,二人感情浓厚,小别甚似长离,都说不尽几日相思之苦。梅太郎照例抱着三弦要唱,王甫察连忙止住道:“你我的交情,何必定要经过这番手续?你虽是当艺妓,我心中总把你做千金小姐看待,从不敢有丝毫轻视之心。你忍心将我做嫖客看待吗?”梅太郎连忙将三弦放下,叩了个头道:“你待我的情分,到死我也不会忘记。但是我命薄,做了公共人的娱乐品,无论何时,不敢自忘其身分,与人以不愉快之感。若人人能像你这样的心待艺妓,做艺妓倒是幸事了。世人都说艺妓、女郎是没有情的,这话全然错了。女郎我虽不曾当过,据我的理想,女郎的爱情,必较我们艺妓更真切。因为她处的境遇,比我们艺妓更苦。想得个知痛痒的人的心思,必然比我们更切。一生不遇着知己罢了,一遇了知己,岂肯失之交臂?”王甫察点头叹息道:“说得不错。记得有一次,我同了两个朋友到横滨去接一个新来的朋友。因当日船不曾入港,我们闲着无聊,大家商议到六番去嫖一夜女郎。我挑的一个,名叫月子,容貌很有几分可取,年纪在二十左右。见了我们,那种欢迎的情形,谁也形容不出。

  我想:她们价钱又取得公道,人物也还去得,房屋不待说是整齐洁净的,哪怕没人去嫖,何必对我们表示这无上欢迎之意呢?后来我和月子细谈起来,才知道欢迎我们的原故。原来六番不接本国人的,专接外国人。这接处国人的苦处,就不堪言了。你说外国中等以上的人,在横滨侨住的,有几个没有家室?

  便没有家室,横滨有多少的艺妓,怕不够他取乐,有谁肯跑到这个所在来?来的都是些中等以下的工役,及外国轮船停泊新到的水手火夫之类,以外就是中国料理店的厨子,及各种店铺里做杂役的中国人。我所说以上各种人中间,有哪一种是好的?月子说中国的厨子及杂役人等,虽龌龊得不可近,然尚是黄色人种,面目没得十分可憎的。并且来的人,十九能说几句日本话,举动虽然粗恶,不过是个下等人的样子罢了。惟有西洋人,身上并看不出什么脏来,不知怎的,一种天然的膻气,触着鼻子,就叫人恶心。这种膻气,没个西洋人没有。还有那通身的汗毛,一根根都是极粗极壮,又欢喜教人脱得赤条条的睡,刺得人一身生痛的。那一双五齿钉耙的手,最是好在人浑身乱摸。他摸一下,便教人打一个寒噤。有些下作不堪的,还欢喜举着那刺猬一般脸,上上下下嗅个不了,那才真是苦得比受什么刑罚还更厉害。更有一层,这西洋人不欢喜吃酒还罢了,若是欢喜吃酒的,那种醉态及酒腥味,没睡的时候已教人难受,一上了床,更是暴乱的了不得,他哪顾人家的死活。偏生西洋人百个之中,就有九十九个欢喜吃酒。有时已经吃得烂醉如泥的撞进来,大呼见客。我们见了,都推推挤挤的没个肯向前。

  西洋人胡乱看上了谁,便是谁去受这晚的罪。那容易得你们东京留学生来这里住一夜。一年之间,每人难遇一两次,安得不极力的欢迎?“梅太郎听了,吐舌摇头道:”这种苦处,我做梦也想不到。唉,同一样的皮肉生涯,自己也会分出这些等第,真是伤心!我这样的生活,便自觉得以为太苦,即如这几日不曾见你的面,我心中不知怎么,好像掉了什么似的,整日的不舒服。任是姊妹们和我调笑,我说话都没有层次。要说我是想你,我心中又不信便想你到这样。现在见了面,也不觉得怎样。

  可见我是个绝不能受委屈的。若是将我放在那样的女郎屋里,只怕早已委屈死了。“王甫察道:”那是自然。你这样娇贵的身体,莫说身历其境,便是看了,也要伤心死。“梅太郎长叹一声道:”也只你才知道我的身体不好,每次见面,必存个怜惜我的心思,在他人哪个肯替我想想。我初见客的时候,很觉得伤心,背地里也不知哭过了多少。后来知道皆因自己命苦,既无端的做了这公共的娱乐品,自己且不必怜惜自己,何必还望人家怜惜?并且人家就肯怜惜我,也不过是各人的心地罢了,于我到底有什么好处?就是这人肯为我倾家荡产,也不过说起来他为我受了苦,他自己也以为是为我受了苦。其实他受苦是真的,我享受是丝毫也不比旁人享受。“王甫察道:”你这话怎么讲?难道人家肯为你倾家荡产,你却不得有些毫享受吗?照你这样说起来,人家倒不在你跟前用情好了。“梅太郎道:”不是这般说法。人家在我跟前用情,我何尝不享受?不过我总以为人家的情用错了。若真对我用情,肯为我倾家荡产,何不将我的身子赎出来?但是这话也只是心中这般想,口中这般说说罢了。有哪个肯在我跟前用情,为我倾家荡产?就是有,也得我愿意嫁,才能替我赎。所以我说丝毫不比旁人享受。“

  王甫察道:“我冒昧问你句话,你不要动气。倘若有人想替你赎身,须多少身价?”梅太郎笑道:“这有什么动气?莫说是你问,就是不相干的人问我,我都欢喜。我此刻不要多少身价,因为声名没有做开,一千块钱,也差不多够了。”王甫察点头道:“我有句话,存在心里,久已想对你说,因为时机没有到,恐说了出来不行,反自觉得难为情。此刻既听你说了这番话,我心中似乎有了几成把握。”梅太郎笑道:“你有话,快说出来罢。有什么难为情的?”王甫察道:“我久有意替你赎身,因不知你愿意不愿意。这是你我终身大事,不可儿戏的,所以一向不曾开口。我今年虽则二十七岁,因为十九岁即出来奔走革命,性命都置之度外,哪有工夫议及亲事?及革命成了功,我又因选择得严,不容易得个相当的人物。拖延下来,至今尚没有娶得妻室。几月前,我见你面的时候,便存了这个心,时常自己揣度,不知何日才有对你申明这心思的资格。今日资格虽还没有到,却难得趁这机会,将我的心事说出来,不知你的意思何如?”梅太郎光着一双眼睛,望着王甫察说完了,低头半响,忽然流出泪来。王甫察连忙握住她的手问道:“为何忽然又伤起心来?你有心事只顾说就是。只要我力量做得到的,无不竭力去做,无端伤感怎的?”梅太郎用手帕拭了啼痕道:“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怎肯甘心久干这种生涯?你肯可怜我,将我提拔出来,我还说什么愿意不愿意?不过我的身分,在三年前,任做谁的妻我都不抱愧。三年以来,逢人卖笑,自觉得已无身分可言了。你是个有身分的人,虽承你爱我,肯将我赎出来做妻室,我却自愧身分相差太远。若能取我做妾,我于心倒很以为安。你贵国人嫁娶素早,难得你二十七岁尚未娶妻,巴巴的挑选了我这个没身分的人,没得惹人家笑话。若是做妾,身分是不关紧要的。”王甫察正色道:“你这话说错了。

  我从来讲破除社会阶级主义,说什么身分!若认真在人格上论贵贱,我说艺妓的身分,比王侯家千金小姐还要高些。艺妓虽然今日迎这个,明日送那个,然迎送的都是中等社会以上的人。

  没得像王侯家千金小姐,一时欲火上来,偷好人不着,就是车夫小子,也随便拿着应急,那才真是下贱呢。至于说怕惹人家笑话,那更错了。我们做事,只要自己认为不错,无识无知的人笑话,理他怎的?并且我将你带回中国去,你头上又没写着艺妓的字样,谁便知道你是艺妓?纳妾的事,我平生最是反对,时常骂人不讲人道主义,岂肯自己也做出这种事来!“梅太郎听了,又感激得流涕,叩头说道:”你既这般待我,我死心塌地的伏侍你一生就是。“王甫察点头道:”一千块钱虽有限,不过我此刻手中尚没有这多,须写信教家中汇来,往返不过一月,便能到手,你耐心等着便了。“

  梅太郎此时心中欢喜得不可名状,陪王甫察睡了一夜。次日,死也不许王甫察走。王甫察带她同去看了一回博览会,回头又在这家待合室歇了。第二日,王甫察说道:“恐怕有朋友因事来找我,今日万不能不回去。并且寄家去的信,也得回去写。”梅太郎道:“你今晚答应来,我便许你回去。不是我争此一晚,因为你不叫我,怕又有别人来叫,我不能不去。去了白受人糟蹋,何苦呢?我不是你的妻子,没要紧,横竖是个公共娱乐品,我自己也不必爱惜自己。此身既有所属,再去受人糟蹋,真不值得。你可怜我不教我再受委屈罢!”王甫察踌躇了一会道:“我今晚一定来便了。”

  王甫察别了梅太郎归家,馆主女儿见了,扭住问道:“你两夜不回来,到哪里去了?分明是哪个烂婊子写信给你,教你去,你却捏出那一派鬼话来哄我。你于今一连在外面歇了两夜,害得我两夜连眼皮都不曾合。你不是到烂婊子那里去了,是到哪里去了?你快说!”王甫察故意惊诧道:“你胡说些什么!

  我前日出去,恰好我一个同乡的死了。我帮着料理丧事,忙了两日两夜,今早才装殓清楚。同乡会公推我今日下午将灵柩运往横滨中国会馆停寄,我推辞不脱,只得答应下来。不是记挂着你,此刻连回家都没有工夫了。你真是胡说,我做梦也没梦见什么婊子。“馆主女儿拿定王甫察是嫖去了,一腔忿气的,要扭着王甫察大闹一会。不料王甫察说出这番话来,又找不出嫖的证据,闹不起劲来,便渐渐的放松了手。王甫察搂住温存了一会,也就罢了。

  谁知世事皆若前定。王甫察本是信口开河的,捏出死了同乡的话来哄骗馆主女儿,脑筋中却丝毫也没这个影子。煞是作怪,倒像有鬼神预为之兆似的,眼前就有这样的一桩事发生,和王甫察所捏造的话,一般无二。看官们不必诧异,非是我小子脑筋腐败,世界上实在有这些不可思议的巧事。待小子说了出来,看官们自然相信。

  闲话少说。当下王甫察极力温存了馆主女儿一会,仗着驯狮调象的手腕,登时浪静风平。恰又是午餐时候,一对野鸳鸯共桌而食。馆主女儿说道:“于今是十月半间了,天气渐渐寒冷起来,我去年做的衣服,都旧得毁了颜色,穿出去全不光彩。

  我想去买的裁料来,做两件新的。你欢喜什么裁料,什么色气,照你的意思,替我买来好么?“王甫察道:”我此刻手中存钱不多,前日当表换表链,得了一百二十多块钱,都为装殓同乡的垫着用了。再过几天,等各处赙仪来了的时候,同你出去买。

  你穿衣服,自然要你心中欢喜,我看了何能为凭?“二人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推门进来,身上穿着成城学校的制服,进门脱帽与王甫察行礼。王甫察连忙放下碗筷,随手递了个蒲团问道:”吃了饭没有?今日不是礼拜,怎的也出来了?“来人就坐道:”饭已吃了,因为我叔叔肺病发恶,到日本来就医,昨夜抵东京的,暂住在三崎町的田中旅馆。我今早得了信,请假到田中旅馆看他。他教我来请先生去。“王甫察惊道:”你叔叔的肺病又发了吗?治肺病只有杏云堂医院还有点研究,等我同去看看,便知道到第几期了。你坐坐,我吃了饭就同去。你兄弟没出来么?“来人道:”叔叔跟前没人,他在那里照顾。“王甫察点头,匆匆吃完了午膳,即同来人出了大谷馆。馆主女儿只道王甫察真是要运灵柩往横滨,不好意思阻挡,望着王甫察去了,自收拾杯盘食具不题。

  却说患肺病的这人,姓曹,名亮吉,和王甫察同乡共井。

  小时曾同村学读书,今年三十岁。家中虽不大富,日月却很过得。他哥子曹先生早死了,留下两个孤儿,大的今年十八岁,叫曹耀乾,小的今年十六岁,叫曹耀坤,都聪明诚实。曹亮吉自费送他二人到日本成城学校肄业。自己因身体太弱,不能用心,就在家中经理家计。今年肺病忽比往年发得厉害,中国医生诊了无效,就有人劝他到日本来医治。他便带了六七百块钱到日本来,在田中旅馆居住。他没到过日本,难得王甫察是个同乡,又是老同学,故急急的将王甫察找来。见了面,真是他乡遇故知,自然是非常亲热。王甫察见了曹亮吉那种枯瘠样子,心中早有些害怕,不暇多谈款曲,即叫了两乘人力车,同坐着到骏河台杏云堂医院来。曹耀乾兄弟仍归成城学校。二人到了医院,王甫察办了特别交涉?请佐佐木院长诊视。院长知道是特从中国来求诊的,自是特别的看承。诊察了一会,问曹亮吉懂日本话不懂,王甫察说不懂。院长便问王甫察道:“贵友的病症,已到极危险的时候,恐怕难治。于今我且用最后的治法,治几日看是怎样,但非住院不可。”王甫察听了,心中甚是焦虑。不敢译给曹亮吉听,只说医生说不妨事。院长招呼开了一间特等医室,挑了两个上等的看护妇,伏侍曹亮吉睡了。

  曹亮吉向王甫察道:“我此次到日本来诊病,一切都全仗老弟照应。望老弟念同乡同学之情,牺牲一两个月功课,朝夕伴着我。耀乾兄弟终是小孩子,凡事靠不着的。我又不懂话,只望着人家和聋子哑子一样,说不出病症来,医生也不好着手。

  我行李在田中旅馆,托老弟替我去取来。箱子里有五百块钱正金银行的汇票,还有百多块钱的日本钞票,都请老弟收着。应如何使用,老弟是知道,也不必对我说,尽着使用便了。我此刻如入了茫茫大海的帆船,老弟便是我的舵师了。“说着,扑簌簌的流下泪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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