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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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一"叙历史燕尔新婚 扮船员浩然归国"

  话说大銮坐在京滨火车的二等车中,装出个日本人的态度,手中拿一本日本杂志翻阅,车还没开,有几个形似侦探的人在大銮跟前走来走去,很像注意大銮似的。大銮只管低着头,将帽子齐眉戴着。这次火车的二等室中,连大銮只有四个人。

  侦探逛了几次,汽笛一声,都跳下车去了。侦探虽去,大銮却仍不敢抬头望人。车开行之后,大銮杂志也不看了,合眼低头的打盹。挨过一点多钟,已抵横滨车站。大銮下车,刚走出站门,猛不防一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大銮大吃一吓,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老朱。因接了大銮的信,不放心,特来火车站等候。见面之下,彼此会意,都不开口。老朱引路,大銮紧随在后面,直向学校里走来。这学校的地方很是僻静,站岗的警察也是稀少,径到了学校里面,幸没撞着注意的人。老朱引到自己的卧室内,关上房门,将窗帘放下。大銮看这房间,陈设华丽到了极处。面窗一张四尺宽的铜床,床上铺着似雪如银的垫毯。垫毯上叠了两床五光十色的薄锦被,上面还堆着两张黄白驼绒毯。两个蓝缎子编金的鸭绒四方枕头靠被卧竖着。雪白的电光照在上面,耀得人眼花。房中一张圆桌,围着圆桌四张很低很小的躺椅,虽都是西洋式,却是拿天蓝贡缎就椅子的形式,用金线编了团龙的花样蒙成的,倒非常别致,非常雅观。

  其余的陈设,都是经了一番意匠,不是随意买来撂在房里的。

  大銮见了,心想:老朱为人,本极漂亮,只看他穿的衣服,就知他是个无处不用美术脑筋的人。法国本是专讲虚华的国,他在法国七八年,也难怪他是这样奢侈。他原籍是江苏,江苏人的性质,又是喜欢在表面上用功的。他能不滑头滑脑,还肯实心做点事,就算是很难得的了。大銮一面想,一面就躺椅上坐下来。老朱放好窗帘,按了一按写字台上的呼人铃,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俊俏后生推门进来,抢上几步,垂手站在老朱跟前。

  老朱指着大銮道:“这位先生在我这里住几日,你不要去外面和人说我房里有客。”后生应了声是。老朱又道:“我夜间不在这里住,白天出外,照例将房门锁上。你每日去公馆里接三次饭,悄悄的从窗眼里递进来。切记留心,不要使人看见。若有人间你什么,万不可露出房里有人的形迹来。这先生在横滨是不能给人知道的,你明白了吗?”后生连连应道:“明白了。”老朱道:“明白了就出去。”大銮见老朱是这样,反觉不放心。老朱已看出大銮的意思,移近身坐下笑道:“你在这里只管安心,我这房平日同事的都不大进来。因为我好洁净,同事的都说在我房里坐了,很觉得拘束。这听差的很靠得住,是我同乡的人。他父母都在我家中服役多年,他名叫小连子,异常聪明。在日本伺候我不过两年,日本话很说得有个样子。你且在这里住几日,等我设法送你回上海去。此刻外面稽查得非常严密,不可尝试。我近来横竖没在这里住,只白天里上课,休息的时候就在这里坐坐,出去即将门反锁着。一向都是这样,同事的都知道。你住在里面,外面仍照常锁着,便住到明年底,只要不嫌闷,也没人知道。”大銮道:“你不住在这里,一向都是住在什么所在?刚才你对小连子说,每日去公馆里取三次饭,你另租了公馆居住吗?”老朱点头叹道:“我行年二十八岁,十四岁就出西洋,居伦敦两年,巴黎七年,日本三年,上海两年。只日本略为朴质点儿,余三处都是极尽繁华的所在。

  然我在那三处那么多年,未尝近过女色。不是我矫情不和女人厮混,实是没有遇着我理想的女子。也不是说伦敦、巴黎、上海还没有好女子足中我的理想,无奈遇得着的都有缺点,完全无缺的遇不着。即偶然遇了一两个与我理想相符合的人,不是已与人家结了婚,便是与人家有了约。不然,就在遇着时候,或是她有事故,或是我有事故,不能久聚做一块儿说说身世。

  一别之后,想再见就比登天还难。我的一片心,简直没有地方安放。我时常着急,已经二十八岁了,一瞬眼就是三十岁,韶华不再,是这般等闲抛却了岂不可惜!幸好前月有个周女士从英国伦敦大学毕了业回来,我有个在伦敦的朋友写了封信给我,替周女士绍介。周女士到横滨就来见我,我一看她的身材容貌,就仿佛很熟似的,以为在什么地方会过。然而问起来,我在伦敦的时候,她还在家中读书。我到巴黎的第三年,她才到伦敦,并不曾见过面。我觉着很奇怪,后来才知道有个原故。

  原来她的身材容貌,和我理想的一点儿不差,所以见面好像很熟。你看每日在脑海里轮回的人,见面哪得不熟?说起来奇怪,我的脑海中是她这般个人物,谁知她脑海中,不谋而合的,也是我这样的一个人物。我朋友知道我之为人,又知道她的性格,特写信绍介,就含了个作合的意思。有志者事竟成,我和她两人都算遂了心愿。她到横滨,本要租房居住,我便替她备办了一切。本月初一日,我和她行了结婚式。我因为在逃亡的时候,大家心事不好,不便宴客,所以对亲友都不曾宣布。等将来能归国的时候,再正式邀请亲友,庆祝一回。“

  大銮听了笑道:“恭喜,恭喜!只可惜我今日在亡命中亡命,不能到府上瞻仰嫂夫人,真是憾事。我也是个无家室的人,听了你这事,羡慕得很。但不知我到二十八岁的时候,有你这种福分没有?”老朱笑道,“哪怕没有?你不能到我家里去没要紧,你想看她,我有她的像片在身上,你看了就是一样。”

  说着,解开洋服的纽扣,从里面袋中抽出一张像片来。自己先看了一会,才笑嘻嘻的递给大銮。大銮看像片中人果是不错,纤长长的身子,圆削削的肩膀,细弯弯的眉毛,媚盈盈的眼睛。

  穿一套伦敦时式装的衣服,真有“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的神致。大銮极口称赞了几句。老朱高兴,笑得眼睛没了缝,说像片只能传形,不能传神,颜色更照不出。美人的丰韵在神,动人在色,像片神色都不能托出,比起人来,还得差几分。并且举动谈吐,都是像片上显不出的,比起人来,也要减色不少。大銮见老朱发女人迷,心中好笑,然口里不能不跟着他说。老朱那里顾大銮暗笑,说来说去,说忘了形,几乎将周女士和他枕席之私,都要说给大銮听。

  大銮从来不知道在女人身上用功,虽也嫖过几次,只是都不问姓名,春风一度,各自东西的。不独没尝过老朱这种滋味,并没听人说过这一类的事。今晚听老朱只管絮絮叨叨的述他自己闺房中的艳史,平生闻所未闻,以为只老朱一个人的性格是这样,不知世界上发女人迷的,都是如此。听久了,觉得厌烦起来,又怕外面有人经过,听得里面说话的声音,跑来窥探,便截住老朱的话头道:“我想喝杯茶,你叫小连子去泡一壶来罢!”老朱才笑起来道:“哦,我真糊涂了。你来了这一会,还没泡茶给你喝。不必叫小连子泡,房里有电炉,快得很,只两三分钟水就开了。蒸汽水也有,我炖给你喝罢!”大銮喜笑道:“房中有电炉,好极了,我一个人在房里,好弄东西吃。”老朱起身从白木架上取下一瓶蒸汽水来,倾一半在一个小铜壶里面,放在电炉上,扭开了机捩,壶里登时叫起来。老朱又从白木架上取了茶杯茶叶,放在圆桌上。大銮看那两个茶杯,像最好的九谷烧磁。拿起来一看,却不是日本磁。底下一颗篆书圆印,认不出几个什么字来。磁底花色,都要高九谷烧几倍,便问老朱道:“这一对茶杯是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老朱道:“钱花得不多,货却是真好。上前年在北京,恰好遇着拍卖清官里的物事,我见这一对茶杯还好,只花了六十两银子,她就到了我的手。你仔细就电灯去看,两个里面都有九条龙,在五彩花底下,比磁的本色略淡些儿。鳞爪须眉,越看越精细,越明白,和活的一样。”大銮真个起身,拿到电灯跟前来看,果如老朱所说,九条龙都张牙舞爪的栩栩欲活。大銮笑道:“我看你只怕也和袁世凯一样,发了皇帝瘾。”老朱道:“怎么讲?”大銮道:“你不想过皇帝瘾,为什么到处是龙?”老朱笑道:“我也正不信要皇帝才配得上龙,偏要绣几条龙在椅子上,看坐了有什么不安稳。不然,好端端的西式椅子,用中国缎子绣龙做什么?”说话时水已开了,老朱倾了些茶叶在茶杯里面,泡了两杯茶,拿了一罐饼干出来,二人共吃了一会,已是十点钟了。老朱道:“你安心在这房里住着,我自有方法送你回上海去。我明日来看你,你自安歇罢!”大銮谢了老朱的厚意。老朱出房,将房门反锁了,自去和周女士鸳鸯交颈不提。

  大銮收拾了茶杯饼干,扭熄电灯睡觉。

  次日,小连子从窗眼里送饭进来。大銮拿出一张运送店的凭单,教小连子去取了行李,送到朱公馆去存寄。从此大銮坐监狱似的,坐了一个礼拜,心中闷苦到极处。白天里老朱虽进房看他几次,因外面人多,不敢谈话。又听得老朱说,警察侦探仿佛已得了风声,很注意这学校里出入的人。昨日小连子看见一个警察,拖着这学校里的一个小学生,在操场里盘问,说你这学校里,来了个什么样什么样的人,你看见没有?小学生回他没看见,警察便哄那小学生道,你若看见了,来告诉我,我买把顶好的小洋枪给你。那小学生答应了,跑去和旁的小学生说,要大家留心去寻。若不是外面有了风声,警察如何得这般盘问?大銮起先还疑心是小连子故意说着吓人的,过了两日,警察居然进来搜查起来。警察进学校门的时候,小连子看见情形不对,忙悄悄的给了大銮一个信。大銮心想:将我关在这房里,逃也不能逃,躲也没处躲,送信给我做什么?只怪我自己蠢了,不该投到这绝地来。没有别法,幸手枪还在身边,他们不开门进来则已,进门就打死他几个,看势头不能逃再自杀,也没什么不值得。教我落警察的手,由他们来揶揄奚落,盘问口供,这是不行的。大銮心中正在筹算,只听得一片刀靴声响,渐响渐近起来,吓得一个心几乎跳到口里来了。忙拿蒸汽水喝了一口,把心一横,一手从怀中拔出手枪来,拨开了保险机。听刀靴声响到房门口来了,一人间道:“这房门如何锁着?”一人答道:“这房本来是朱老师住的,因他近来另租了公馆,不在这边住夜,所以锁着。要看可叫他听差的来,开了看就是。”这人说了,改口用中国话叫“小连子!”即听得小连子声音答应,问:“做什么?”一面应一面已跑到房门口,叫的人道:“你拿房门钥匙来,开门给他们看。”小连子道:“门锁了看什么?钥匙不在我身上,从来是老爷亲自带着走的。”这人用日本话翻给警察听,警察问小连子道:“你老爷此刻在哪里?”小连子用日本话答道:“我老爷和我太太新结婚,每日上一两点钟课,便携手四处游览去了。或是海岸上,或是公园里,都没一定。我老爷这房里,贵重物品很多,钥匙如何肯放我身上?你们要看里面的陈设,从外面窗缝里,看得清清楚楚。”警察听了,说道:“就从窗缝里看看也使得。”

  说完,一阵刀靴声,向外面转来。大銮听得明白,连忙弯腰钻到铜床底下。众警察在窗外窥看了一会,一个个都赞叹房里的陈设精美,并没一个看出什么破绽来。一阵刀靴声,又响着去了。大銮爬了出来,关了手枪的保险机,仍揣在身上。心中很喜小连子聪明,能不动声色的对答警察。

  过了一会,小连子开了房门进来,向大銮笑说道:“先生可以放心了。满达哥已到,明日出口,先生今晚可以上船了。”大銮道:“满达哥什么船?”小连子道:“满达哥是走欧洲的船。我老爷有个最好的朋友叫林小槎,也是个革命党,在那船上当大班。茶房水手都是广东人,十个之中,就有八九个是林小槎先生的部下。从来搬运危险物品及秘密书信,都是那只船包办。我家老爷久望他来,今日才进口。此刻我家老爷正和林先生商量了,教我来说给先生听,请先生放心。”大銮道:“船上稽查得很严密,须得想个法子,避侦探警察的眼睛才好。”小连子道:“老爷和林先生正是商议这个去了。”大銮夸奖了小连子几句,从身边拿出十块钱的钞票来,赏了他。小连子打扦谢赏,退了出去。大銮倒吃了惊,心想:老朱是个老西洋留学生,可算得一个完全的新人物,为什么他听差的会打起扦来?就是老朱自己的官派也学得很足,这真不可解。幸他还不曾在内地久住,若是在北京住几年,做几年官,那官派还了得?

  怪道志士一入官场拿起架子来,比老官僚还要加甚几倍。在他们自己以为是存身分,我却以为不过自招出贫儿暴富的供状来。老朱这样漂亮人尚且不免,其他又何足怪?杨度从前在日本的时候,开会演起说来何等激昂慷慨!孙毓筠充当志士的时候,何等自命不凡!于今竟跑到袁世凯脚下,俯伏称臣起来。

  杨度还可说他历来是君宪主义,今日算他贯彻他的主张,其无耻不要脸还有所借口。孙毓筠弄到这步田地,就要掩饰,也不能自圆其说。这样看来,世界上还有靠得住的人吗?蒋四立的伤都不在要害,还可侥幸延他几年狗命。只是照现在的人心看起来,蒋四立就死了也不值什么。袁世凯底下像他这样的人,岂少也乎哉?不过在日本替革命党争争面子,却害得我在这里悬心吊胆。索性被警察识破了,纠众来拿我,我一顿打死他几个,再一枪自杀了倒是痛快!于今陷在这里,进不得进,退不得退,不是活受罪吗?满达哥船虽然到了,能骗得过去骗不过去,还是个问题。最难过的就是这种死不死活不活的日子,我从来不曾是这样,一个心虚怯怯的。辛亥年在汉阳打仗的时候,枪林弹雨之中我独来独往,但觉得好耍。过了几年自以为有进步,怎么倒退了步?

  大銮一个人在房里,一阵悔一阵恨,一阵灰心,说不尽的难过。倒在床上睡了一觉,到七点多钟,矇眬中听得开得房门响。惊醒起来,扭燃了电灯。房门开处,只见几个高等巡官进来。大銮伸手摸出手枪来,忽见老朱也跟了进来。老朱看见大銮掏手枪,连连摇头道:“这几位都是同志,不要误认了。”

  进房的几人都举手向大銮行礼。大銮还礼,收了手枪。老朱随手关好了门,让众人就坐。来的和老朱共是五人,都坐下。老朱向大銮道:“这四位都是同志,在满达哥船上办事的。他们身上的衣服是船上的制服。因为蒋案发生以后,轮船、火车上稽查十分精细,只要是三十以内的人,个个都拿出像片来对。

  稍有些可疑的,就拘留起来,定要问个明白才放。任你如何,也难瞒哄过去。刚才和我这位姓林的朋友商量,他想了个安全的法子,把船上的制服给你穿了,一同上船去。到船上就藏起来,必不会发觉。他们四人上岸的时候,警察、侦探虽也很注意,但是只要上去也是四个人,就没事了。任他警察侦探利害,对于船上的办事人,穿了制服,决不会疑心。“大銮听了,忙起身谢那姓林的。林小槎谦逊道:”听朱君说起足下,我私心钦仰异常。莫说是同志,便是路人,也应替足下出力才是。于今是万不宜久在这里耽搁,请就换了衣服同走罢!“说完,望着同来一个年老些儿的说道:”请你脱衣服给吴先生穿罢!你穿吴先生的衣服上船,一些儿也不关事。你年纪四十多岁了,还怕警察侦探盘问你吗?“那人笑着起身,将上下衣都脱下。

  大銮也将和服脱了。林小槎见了大銮的手枪,说道:“足下此去用不着这东西了,就丢在这里!”大銮道:“带在身边没要紧,利器不可以假人。到中国去也是用得着的。我们回到中国,还能离开这种生活吗?”说着嘻嘻的笑。林小槎见大銮定要带手枪,,不便多说。大銮换了制服,幸长短大小都差不多,对穿衣镜照了一照,真个换了个样子。从那人手中接了帽子,齐眉戴着,拿手枪插入下衣的袋内,望去并不现形。那人将皮靴脱下来,大銮也穿了,正合脚。那人穿了大銮的和服。老朱说道:“你们四人去罢,我二人等一会上船来。”林小槎道好,携了大銮的手,开门大踏步四人同出了学校,径上满达哥船去了。等了二十来分钟,老朱才同那年老些儿的人到船上来。林小槎已将大銮藏在撂废物的舱底下,上面用箱子罐子堆着。警察、侦探做梦也没想到大銮是这般个走法。大銮从此就与日本长辞了,要想再到这里来,也不知在何年何月。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七十二"钞旧词聊充诀绝吟 买文凭自是谋生术"

  话说梅子在顺天堂养病,有春子、苏仲武、圆子、黄文汉千般人朝夕在她跟前服侍,她自己也安心调养,病体一日好似一日。光阴容易过,这日已是十二月初八日。早起春子接了她丈夫的回信,说他姨侄生田竹太郎久有求婚的意思,前回已有成议,因不得春子许可,事情便搁起来。于今生田竹太郎求婚的心还是很切。他自接了春子的信,即与生田竹太郎旧事重提。

  生田竹太郎异常欣喜,已于十一月廿五日送了定礼过来。结婚之期,大约当订在明年二三月。春子看了这信,心中舒服了一半。估量梅子的病,年内必能全好,正好就此将嫁妆办好带回去。当下写回信,教梅子的父亲汇钱来。

  梅子见春子接了家信并不给他看,想她母亲从来不是这样的,心中正自有些纳闷。此时黄文汉、苏仲武都还没来,圆子在旁见了,已看出梅子的心事,便留神看春子将来信放在什么所在。春子写好了回信,即将来信放在一个手提包里,这手提包原没有锁。也是合当有事,春子写好信偏要亲自送到邮局去挂号。梅子也早注意那手提包,春子一出门,梅子即教圆子偷出信来。梅子抽出来一看,才看了几句,只急得两手乱颤。圆子知道不好,一手夺了过来。梅子的脚在被卧里蹬了两下,哭道:“姐姐害死我了!”只说了这一句,便咬着牙闭着眼,只管在枕头上摇头。圆子胡乱将信看了一看,仍纳在手提包内,见梅子这般情形,也急得只有哭的工夫。想起“姐姐害死我了”这句话,自己问良心,假若不是我同她睡几夜,多方的引诱她,她一个天真未凿的闺女,如何知道会偷情?于今将她破坏了,和老苏混得如胶似漆,且受了胎,现在弄到这步田地,我一点法也不能替她设了。眼见她以后要受无穷的苦,我问心如何过得去?可怜她小孩子一样,以为我和黄文汉总有办法替她做主,从不肯露出一点抱怨的意思来。今日说出这句话,实在是知道我们靠不住了。我们活生生的将她害得这样,如何对得她住?圆子一个人坐在梅子床边,越想越觉伤心,竟比梅子还哭得厉害。正都在十分悲苦的时候,黄文汉和苏仲武来了。见了二人的情形,又见春子不在房里,都大惊问故。圆子住了啼哭,将爱知县来信的意思说给二人听。黄文汉早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希望,就是当初替苏仲武设策,也只要到手,就算成功。

  若要做正式夫妻,两边都有许多困难问题,很难解决。不过黄文汉是个好事要强的人,可见苏仲武和梅子那般情热,恐怕梅子因受胎情急,生出变故来,所以写信骗春子来东京,好相机说法。不料春子一到,梅子便呕血,在病院里虽每日见面,却没有提这事的机会。正在有些着急,当下听了圆子的话,心想:梅子既有了人家,这话更不好说了,倒不如不开口,还免得破面子。便问苏仲武道:“婚姻是有一定的,勉强不来。我们尽人事以听天命就是了,你也不必着急。”苏仲武进门听了圆子的话,又见梅子泪流满面,心中伤感到极处,眼睛里倒没泪流出来,只呆呆的坐着,翻着白眼望着楼板出神。黄文汉对他说些什么,也没听见。黄文汉又安慰梅子,教她放宽心。梅子也是合着眼,没有听见似的。

  一会儿春子回来了,黄文汉起身笑问:“去哪里来?”春子一边解围襟,一边笑道:“送封信到邮便局。外面冷得很,只怕要下雪了。”说时,回头见梅子脸上变了色,青一块白一块的,上面还盖着许多泪痕,忙近身偎着梅子的脸问道:“我的孩儿,你为什么又哭起来?你也要体恤我一点儿。我做主把你一个人丢在东京读书,并没得你父亲的同意。你父亲本不放心,因为我说了负完全责任,他才没话说。我这回到东京,看了你的情形,就知道已是对你父亲不住,我从此说不起嘴。只是事已如此,我自己错了,翻悔也来不及。你年纪小,上了人家的当,也不能怪你。我只想敷衍你的病好了,同回爱知县去,离了这万恶的东京,就完了事。犯不着说出什么来,大家下不去。你不知我多在这里住一日,多伤心一日,还要无原无故的又伤心痛哭起来,不是太不体恤我了吗?我的孩儿,你平日最孝,怎么几个月会变到这样?”梅子听了,更痛哭起来。

  黄文汉和圆子在旁边,比挨打还难受。圆子忍不住流了几滴泪,忙用手巾揩了,低身就梅子枕边说道:“妹妹不用哭了,我罪该万死,害了妹妹。承母亲天高地厚之恩,丝毫不加责备,我岂全无人心,不知自愧,还敢日夜守着这里?使母亲见了不快活。只因为妹妹的病一半是我作成的,我不忍心将妹妹撂下来,害得母亲一个人照顾,更加凄惨。实指望妹妹的病快好,我情愿受母亲极残酷的处分。我的身世,妹妹是知道的。父母是早死了,兄弟也没有。世界上的人虽多,和我亲切有关系的,除妹妹外还有几个?我虽是害了妹妹,我的心就死也是向着妹妹的。妹妹近来的病状已是好了七八成,再静养几日,便可完全脱体。凡事都有前定,我往日的事,也曾对妹妹说过,当日我受的痛苦,也不轻似妹妹。事过境迁,于今是忘得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妹妹放宽心些,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

  苏仲武坐在窗下,听圆子劝梅子的话,竟是要梅子不必痴情的意思。再看梅子听子圆子的话,果然住了啼哭,心想:老黄和圆子都做消极的打算,这事还有什么希望?梅子虽然情重,只是她年纪太轻,性情是活动的,禁不住几句冷话,她的心就变了。他们一般人都在眼前,我又不便和她亲热,使她增加恋爱。事情简直是毫无希望了,我不如走开些,何必坐在这里受罪?想罢,恨恨的提起帽子就往外走。梅子问去哪里?苏仲武没听真,只道是圆子问他,懒得答应,一直出顺天堂,回家去了。这里梅子见苏仲武不答话,气冲冲的走了,疑心他知道绝了希望,情死去了,忙要求黄文汉道:“请先生快跟着他去,看他去做什么。他若是情死,我和他同去。”黄文汉摇头道:“未必是去情死。我去看看。”说着也起身出房。梅子止住说道:“你见了他,教他来。”

  黄文汉点头答应,离子顺天堂。估量苏仲武此时心绪不好,必不会去看朋友,且到他家中去看看。走到苏仲武家里,苏仲武正一个人坐在房中,搬出梅子平日用的针线箱,及一切零星器具,一件一件的细看。见黄文汉进采,抬头问道:“你来做什么?”黄文汉笑道:“我做什么?梅子怕你去情死,要我来看看你。我料定你回了家。”苏仲武低头无语。黄文汉就座,拿起梅子编织的表袋钱囊来看。苏仲武忽然长叹道:“我若不是因家庭的关系太大,真愿意情死!是这样活着,有什么趣味?

  自从她母亲来到于今,我没一夜不是要挨到四五点钟才能矇眬睡着。一合眼就胡梦颠倒的,不是梦见梅子坐着船走了,便是梦见梅子骑着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死也追不上。昨夜更梦得奇怪,梦见我自己一连吐了几口血,醒来还觉得胸口痛。“黄文汉道:”胡梦不相干。事情既弄到这样,任是谁人也没有完全妥善的办法。你的初心也原没有做正式夫妻的想。就是这样罢手,已是很享了一节艳福,没有什么不值得了,哪里说得上情死?死是这么样容易的吗?“苏仲武不服道:”她这样待我,我弄得她受这样的苦,还说不上情死,那世界上就没有情死的事了!我仔细想来,我既决心要情死,我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还管什么身外的家庭。梅子真是我的知己,知道怕我情死。“说时,又叹了声道:”她既怕我情死,我不死倒对她不住了。我死了,她一定也不能活。我和她两个人,死到阴间,必能如愿成为夫妇,没有人来妨碍,倒是死了的快活。“黄文汉见苏仲武入了魔似的,知道痴情的人情死是做得到的,恐怕真弄出花样来,连忙说道:”老苏,快不要是这样胡思乱想!

  你知道你家里几房共看着你一个人么?你父母把你当宝贝似的,你在外面嫖,已是不孝。在嫖字里面,还要生出生死的关系来,父母都不顾了,还算得是人吗?你再要是这样胡思乱想,我立刻打个电报到你家里。教你父亲来。这死是随意玩得的吗?我从病院里出来的时候,梅子教我邀你到病院里去,我们就去罢,快不要糊涂了。“苏仲武摇头道:”我不去了。请你去对她说,我已想开了,我也不想她了,教她也莫想我。她好了,她回爱知县去。我或者在一二日内回湖北去,也未可知。“黄文汉听得,怔了一怔道:”你真个这么决绝吗?“苏仲武道:”不是这么决绝,有什么法子?我横竖就整日整夜坐在她跟前,也是不能说一句体己话,何苦两个人都望着白心痛?我既决心出来,便决心不再见她了。你去对她说,她必不得怪我。“黄文汉一想也不错,两边不见面,看渐渐的都可以忘掉一些,当下便点头应”是“。苏仲武低头想了一会,忽然向黄文汉道:”我想赠点东西给她做纪念,你说送什么好?“黄文汉道:”何必送什么纪念?徒然使她伤心,一点益处也没有。“苏仲武摇头道:”不然,我有使她不伤心的东西送,就请你替我带去。“说着,起身从柜里拿出几张冷金古信笺来,磨了墨,提起笔写道:”兰浆浪花平,隔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休道如何过。我断却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呵。“写完落了款,盖了个小方印,拿吸墨纸印干,用信封封好,交与黄文汉道:”她放在这里的东西很多,都可以做纪念。

  我这词虽是古人的,却恰合我今日的事,所以借用着送她。不过古人是赠妓的,移赠她似乎唐突点儿。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存心,没有什么要紧,你说是么?“黄文汉接了揣入怀里,叹气道:”情天就是苦海。你若早知今,日是这般受苦,当日也不在三伏炎天里为她奔走了。“苏仲武连连摇手道:”这还有什么说得,请你就去罢。她在那里,不见你回去不放心。“黄文汉笑道:”你说断不思量,如何又怕她不放心?春蚕自缚,到死方休。这也罢了,只苦了我和圆子,跟着受这多苦,不知为了什么。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出个理由来。你看,不作美的天,竟下起雪来了。“苏仲武抬头看窗外,果然飘鹅毛似的,落起雪来。

  黄文汉向苏仲武借了把伞,撑着去了。那雪越下越大,黄文汉走到顺天堂,伞上的雪已积了半寸多厚,身上也着了许多。

  在病院门口抖了一会,才抖干净。走到病室跟前,伸手去推房门。推了两下推不开,便轻轻敲了两下。圆子苦着脸开门出来,对黄文汉摇手,教不要进去。黄文汉忙问:“怎么?”圆子跺脚道:“真要苦死我了!你刚出去,她母亲说她不该要你找老苏来,说了她几句,她气急了,也不做声。咬了会牙,忽然皱着眉说肚子痛,一阵紧似一阵的。看护妇将院长请来,诊脉说动了胎气,只怕要小产。她母亲听了这话,气得发昏。不到一分钟,一阵血下来,果然小产了。还血昏了几次。院长说她身体本来虚弱,又是久病之后,小产是很危险的。幸此刻略安稳了些。她母亲也上了床,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咬牙切齿的,恨声不绝。你若进去,她气头上,只怕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院长还在房里,听了不好。我因为怕你冒昧跑进来,转不过脸,特意靠着门站了。你快去和老苏商量罢,若万一不中用了,这事情怎么办?”黄文汉着急说:“事情真糟透了。和他商量什么?他从来是一筹莫展的。这时候他更不得主意。万一梅子不中用了,我们有什么办法?只看她母亲要如何办就是了。梅子虽是我们设圈套引诱的,好在春子并没有识破我们的历史,梅子是万不肯说给她母亲听的。她摸不着我们的根底,纵怪我们,也不过言语上发挥几句罢咧,起诉的事是不会有的。我此刻不进去也好,你去好生张罗,受点委屈,也是没法的事。骑上了老虎背,想下地是不能的。我夜间再来看。”圆子道:“你此刻家去吗?教下女送两件衣服来,夜间下雪冷得很。”黄文汉答应了。圆子复问道:“你刚才看见老苏没有,他此刻怎么样?”黄文汉道:“他果是要情死,被我一顿说好了。”圆子点点头,回身进病室去了。

  黄文汉出来,先到家里拿几件棉衣服包了,教下女送给圆子。自己就坐在家中看屋,搬出火炉来生了炭火,炖了壶雪水,泡一杯浓茶,一边品茗,一边思量这事情如何结果。忽听得推门的声音,料下女没回来得这般快,起身走出来看,原来是刘越石二黄文汉笑道:“下这样大的雪,你为什么也跑出来了?”刘越石笑道:“我昨夜不曾回代代木去,知道下雪你必在家里,所以顺便来看看你。”说话时已脱了靴子,同黄文汉进房,脱了外套,挨着火炉坐下。黄文汉道:“正炖了好雪水,泡了好浓茶,你喝一杯挡一挡寒气罢!”刘越石笑着谢了道:“我昨夜同江西一个姓吴的在新宿嫖了一夜,倒很好。”黄文汉道:“嫖女郎吗?”刘越石点头道:“虽是女郎,却和艺妓差不多。”黄文汉笑道:“女郎就是女郎,如何会和艺妓差不多?”刘越石道:“因昨晚天气冷,嫖的人少,就只接我一个,并没有第二个来扯她去,连摆看都免了。从十一点钟起径陪睡到今早八点钟,不是和艺妓差不多吗?”黄文汉笑道:“这回你算得着了便宜。那姓吴的也和你一样吗?”刘越石道:“他也还好。

  接是接了两个,只是那个人睡一回就走了,姓吴的还是落了一个整夜。“黄文汉笑了一笑,端起茶来喝。

  刘越石也喝了口茶,向黄文汉笑道:“我说桩好笑的事给你听。我问你一个人你可知道?汤咏春这名字你见过没有?”

  黄文汉道:“不是广东的国会议员么?”刘越石连连点头道:“不错。你知道他吗?”黄文汉道:“他是很会出风头的议员,报上时常有他的名字,怎么不知道?你问他做什么?”刘越石道:“汤咏春你知道,我还问你一个余作霖你知道么?”黄文汉道:“也是广东的国会议员,你问了做什么?”刘越石笑道:“他们是国会议员,还是民党里的健全分子,你知道吗?”黄文汉笑道:“民党里没人,要当他们是健全分子,也是塘里无鱼虾也贵之意,这何足怪。这可算是一桩好笑的事吗?”刘越石道:“这不算好笑,等我说给你听了,你自然要笑的。我昨日下午到姓吴的家里,才坐一刻,邮便夫送了封挂号信来。姓吴的高兴的了不得,以为到了钱。接了信一看,信面上盖了个上海新中华报的图章,图章底下,写了个余字。拆开来看,你道是什么?里面是十块钱的汇票,还夹着几张听讲券。姓吴的也不替他秘密,拿给我看。原来是余作霖托姓吴的,替汤咏春在日本大学缴学费,并托他请人代过试验领讲义。你看这事好笑不好笑?汤咏春做梦也没到过日本,他将来居然也可称日本大学的学士!”黄文汉听了沉吟道:“只怕是你看错了罢!汤咏春、余作霖的为人我虽不深知,只是他已当了国会议员,并且还有点声望,要这张假文凭干什么?这是寒士靠着混饭吃的,才设法骗一张到手,哄哄外行。汤咏春就弄十张也没用。

  一定是你看错了。“刘越石摇头道:”一些儿也不错。我当初见了,也是你这般想。并且我还和姓吴的说,汤咏春是反对袁世凯的,难道他因解散了国会,想弄张文凭,去受袁世凯的高等文官试验吗?姓吴的也说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因余作霖与我相好,托我替他办,我不能推辞,好在手续不烦难。我问信面上为何盖着新中华报的图章?姓吴的说余作霖现在同几个有点面子的议员组织一个机关报,专骂袁世凯,名字就叫作‘新中华报’,双十节那日开张的。“黄文汉笑道:”这就真有点笑话。不过我们还是少所见多所怪。若是和这班伟人先生终日做一块,看穿了他们的底蕴,也就没什么可笑的了。日本私立大学的文凭本是一钱不值,蒋四立都买了一张,你看还值得什么?“刘越石问道:”蒋四立于今不知怎样了?近来报上也没登载他的伤怎样。“黄文汉道:”听说已好了六七成。这狗骨头贱得很,两枪都没打死。“刘越石道:”这刺客真了得,竟被他走脱了。听说警察署拿的嫌疑犯都放了。“黄文汉点头道:”警察又拿不出证据,自然释放。这案子是永远无破获的日子了。“二人又闲谈了一会,下女回了。黄文汉留刘越石吃了午餐,同出来。刘越石自归代代木,黄文汉到苏仲武家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第五集分解与诸君听。

卷七十三"谈故事乌龟化龙 惨离情病鸾别凤"

  话说黄文汉走到苏仲武家里,苏仲武迎着问道:“你交字给她,她看了说些什么?”黄文汉且不答话,将外套脱了,从怀中抽出那个信封来,往苏仲武面前一掷道:“还有她来看你的字?她去见阎王只隔一层纸了!”苏仲武大惊失色道:“她的病又厉害了吗?”黄文汉道:“只差死了。我也没进房去看,圆子不教我进去。说她从我们出来之后,受了她母亲几句话,急得她一阵肚子痛,登时小产了。此刻还在那里发血昏,院长说非常危险。她母亲一气一个死,现在也躺在床上,咬牙切齿的,也不知她恨哪个?”苏仲武连连跌脚道:“那一定是恨我了。但是我也不怕她恨,我去看看,她要打她要骂,都由她。

  可怜她和我如胶似漆的几十天,于今被我害得她这样。就是她母亲架着把刀在那里,我也得去看看。“说着眼眶儿又红了。

  黄文汉道:“去是自然要去,就是我也不能因春子恨就不去。

  不过此刻去,有院长在房里,听了不像样。我们再等一会同去就是。“苏仲武点头道:”她若万一有差错,我也决不一个人活在世上。“黄文汉道:”呆子!你不必这般着急。她小产了倒是她的幸事。带着肚子回到爱知县去,算是什么?死生有命,不该死的,决不会是这样死。就是死了,莫说她还不是你正式妻室,便是你正式妻室,也只听说丈夫死了老婆殉节,从没有听说老婆死了丈夫殉义的。你把这‘死’字看得太容易了。你父母养你,送你到日本来读书,是教你这么死的吗?“

  苏仲武叹道:“我也知道是这般想,但是计利害太清楚了。

  照你说来,人生除了病死,就没有可死的事了?我此刻的心理觉得死了快活。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死了干净。她若果真死了,我就不自杀,你看我可能活得长久?我自从和她做一块儿住,我的性情举动,完全变了一个人。时常想起我平生所遇的女子,实在也不少,没一个能牵我的心的。我和她们混的时候,不过觉着有这们么回事罢了。惟有她,一见面就牢牢的钉在心上似的,一时也丢不掉。直到于今,没时没刻我这心不是在她影子里颠倒。同住的时候,我就是有事,要出外访个朋友,总是上午挨下午,下午推夜间,夜间更不愿意出外。第二日实在不能再挨,才匆匆忙忙的跑一趟,在人家喝一杯茶的时候都很少。

  我从来并不欢喜说话,和女人更是没得话说。只和她,不知是哪里来的话,那么多,夜间直说到两三点钟。一边说,一边朦跳着答不上话来才罢。我也时常对她说:“我们太亲密了,恐怕不祥,世界上没有这般圆满的事。‘她说,她并不觉着十分亲密,她还有亲密的心事,没有用尽似的。她是这样说,我登时也觉得待她的心还不十分满足。忽然生出一种极奇怪的心理来,极希望她待我不好,我每天还是这样待她,以表示我对她的心思。后来愈想愈奇,希望她瞎了一只眼睛,或烂掉一只鼻子,人人见了害怕,我还是这样待她。以表示我爱她是真心,不是贪她的颜色。哪晓得还不到两个月,这些事都成了我伤心的陈迹。你看我以后触物伤情,这凄凉的日月如何过法?我于今二十多岁的人,以后的光阴长得很,有了这种影子在脑筋里面,以后还有鼓得起兴的日子吗?”

  黄文汉听了,也觉凄然,叹息说道:“你精神上受的痛苦,不待说是受得很深。但是此刻正在锋头上,还不能为准。你年内回家去一趟,享享家人团聚之乐,每日和亲戚故旧来往,也可扯淡许多心事。明年二三月再来日本,包管你一点影子也没有了。”苏仲武只管摇头道:“这影子我毕生也不能忘掉。我于今设想将来,就是有个玉天仙来和我要好,我有了梅子的影子在脑筋里,我也不得动心。”黄文汉道:“果能是这样,倒是你不可及处,我老黄是做不到。我为人生来只有见面情的,在一块的时候,混得如火一般热,都能做得到。分手后,我脑子里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只要不再见面,我总能不再想念她,一见面就坏了。圆子对我实不错,她也知道我的性格,不肯和我离开。”苏仲武道:“你将来带她回中国去么?”黄文汉道:“到那时再说。我暑假的时候就打算回去的,因结识了她,你又要我替你办梅子的事,就耽搁下来了。此刻回去,横竖没有可干的事,说不定还要受‘乱党’两个字的嫌疑。在这里有一名公费供养着,一年再贴补几个进去,也就足够敷衍的了。圆子也十分可怜,她父亲在日,谁能说她不是官家小姐?及至遇人不淑,不得已牺牲她千金之体,来营皮肉生涯。遇了我,她欢喜得如危舟遇岸。我若丢了她,她便是举目无亲,不能不重理旧业,就也是一桩惨事了。若带她回中国去罢,我的家境,你是知道的,那一点祖遗的田地,有父母、妻室、儿女,不能不靠它供养。想抽一点出来供给我,是不行的。我归国不可一日无事,于今是这样的政府,我犯着在他们这班忘八龟子手下去讨饭吃吗?前日郭子兰毕业归国,我还很替他踌躇。他若是公费,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他,等等时机。”苏仲武道:“你将来万不可丢圆子,带回去是你一个很好的内助。模样固是不错,就是门第也不辱没你。”

  黄文汉笑道:“和我讲什么门第?我又不是忘八龟子出身,和人讲什么门第?我的怪脾气,越是圆子这样营皮肉生涯出身,我越看得她重。”苏仲武笑道:“你这话却未免矫枉过正了。”黄文汉摇头道:“不然,越是这样营皮肉生涯出身的人,阅历得人多,她只要真心嫁这个人,决不会给绿帽子你戴。

  像中国于今这班做官的人家小姐,旧式家庭的,还知道略顾些面子,姘姘马夫小子罢了。新式家庭的,简直可以毫无忌惮,和野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中握手、接吻,说是行西洋的礼节。自家男人翻着眼睛看了,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即如杨议长的女儿,近来哪一夜不穿着西洋装,打扮得娇滴滴的,在锦辉馆帝国剧场吊膀子?吊上了就到旅馆里去睡,一点也不客气。“苏仲武道:”她家里就没人说话吗?“黄文汉笑道:”她家里谁有说话的资格?四十岁以内的,谁不曾上过旅馆?杨小姐在北京的时候,和杨议长的姨太太在中央公园吊膀子,被杨议长的令弟杨督军看见了,如此长短的对议长说。议长听了,登时气冲牛斗,亲自出马到中央公园拿奸。拿了回来,将姨太太痛打了一顿,拘禁起来。小姐不服打,议长更怒不可遏,说:“这种贱东西,要她做什么?‘立刻驱逐出来,不许再回家。

  杨小姐就趁此在外面追欢取乐。还是她令叔杨监军看不过意,设法收了回来。这都是我湖北的出色人物。正应了湖北一句俗话:“乌龟化龙,不得脱壳。‘杨议长也就是这壳脱不掉,你去讲门第呢,杨家的门第还不算高吗?还有广东蔡次长的妹子,生得如花似玉,嫁得四川姓毛的。她嫌丈夫不中用,不许丈夫进房。每日装饰得玉天仙一般,在上海逗得,那些青年子弟颠颠倒倒。她一出来,和狗婆子走草一样,后面总跟着一大堆油头滑脑的东西。她便择肥而噬,也是一点忌惮也没有。她家的门第还不高吗?于今中国的官僚,像杨、蔡两家的,一百家之中,敢说一句,有九十八家是不干不净的。这两家必是正太太上了年纪,没有小姐,没有姨太太。不过其中有掩饰得周密的,外人不知道罢了。你想想,他们男子做官,尽干的是冤枉事,弄的是冤枉钱,不拿姨太太、小姐来报答这些人,还有天理吗?”说得苏仲武大笑起来。黄文汉笑道:“我只说说做官人家的姨太太、小姐,就扯淡了你许多心事,难怪那些人专一寻做官人家的姨太太、小姐开心。你将来归国去了,少不得做官的帽子又要染绿几顶。”

  苏仲武听了,又触动了心事,低头半晌说道:“我们此刻可去病院了,你看四点多钟了。”黄文汉看壁上的钟,果是四点一刻,即起身推开窗子一看,不禁叫了声:“哎呀!雪下尺来深了。”窗户一开,苏仲武觉得寒冷,起身看了看雪,正手掌般大一块一块的只下。连忙教黄文汉推关窗户,换了洋服,从箱子里拿出貂皮外套来披上。又罩上雨衣,戴了暖帽,加上围襟。在箱子里寻皮手套,寻了一气寻不着。黄文汉等得不耐烦了,说道:“哪里就会冷死了?你们阔人真麻烦,我不带手套,也还是热烘烘的手。”苏仲武知道黄文汉的脾气,欢喜说牢骚话,便关了箱子道:“不寻了,不寻了,就光着手去罢!”黄文汉转身就往外走,套上靴子,站在门外等。苏仲武穿了靴子出来,二人冒雪向顺天堂来。

  走到病室门口,黄文汉轻轻在门上敲了一下。看护妇开门出来,黄文汉悄悄的问:“病人怎样了?”看护妇点点头道:“此刻宁贴了许多,大约不妨事了。”黄文汉举着拇指头对看护妇轻轻的道:“这个人睡着没有!”看护妇笑着摇头。苏仲武急于要见梅子,在背后推黄文汉进去。黄文汉进房就闻得一种血腥气。只见春子坐在梅子床边,梅子仰面睡在床上,面如白纸一般,比吐血的时候还难看。圆子靠着梅子的床柱坐了,低头想什么似的。见黄文汉同苏仲武进来,忙起身接外套,示意教二人不要高声惊醒梅子。黄、苏二人就春子的床边坐下。

  春子望了二人一眼,掉过脸去不做声,面上表现一种极不欢迎的样子。苏仲武忍不住,轻轻走到梅子床边,低头看梅子一脑青丝,乱堆在枕上,脸上也蓬蓬的覆了几根,眼眶消瘦得陷落下去,合不拢来。虽然睡着,那眼皮仍张开一线,看见瞳人在里面动,一望就知道是有痛苦,睡不安稳的样子。嘴唇枯白得和脸色一样;不是还有一丝气息,谁也要说是已经去世的人了。

  苏仲武心酸难禁,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十分想放声痛哭一场。

  又怕惊动了她,反为不好,揩了泪极力的忍住。可煞作怪,梅子合上眼,半日不曾开,苏仲武只在旁边站了一分多钟,梅子好像知道似的,慢慢的将眼睛睁开,转过脸朝苏仲武望着,将头摇了一摇,含着一泡眼泪,发出极微细的声音说道:“你好生保重罢,我是不能再和你好了。我常用的东西,在你那里不少,你都留着做纪念罢!这房里脏得很,不要在这里久坐,回去罢!以后也不必来了。我大约也挨不了几日,我实在舍不得就是这样死。生成了是这样的,没有法子。”梅子说时,自己也把不住流泪。圆子、春子、苏仲武更是呜咽得转不过气来。

  连黄文汉、看护妇都流泪不止。苏仲武强止住啼哭,说道:“你只管安心调养,院长已说了不妨事。你万一有个不好,我的罪更重了。我一条命为你死了,不算什么,母亲后半世没了你,如何过活?你的病完全是急出来的。你只想想你这身子,关系多大?”梅子道:“我都知道了,你去罢!”说时,尽力从被卧里伸出手来,给苏仲武握。苏仲武忙道:“我的手冷,莫侵了你不好。”梅子不依,苏仲武只得呵了呵,握了梅子的手。

  梅子紧紧捏了一把,抽咽起来。春子急得在旁边跌脚。梅子将手一松道:“你去罢!”说完,将手缩入被卧里,掉过脸,仍仰面合眼睡着。

  苏仲武此时如失了魂魄,站在床边不知道转动。圆子低声向黄文汉道:“你还是送他回去,以后不必来看也好,她这病是不能再加症候了。”黄文汉点头。圆子拿外套替黄文汉披上。

  看护妇拿外套给苏仲武披,推了几下,苏仲武的魂灵才入壳,也不做声。披上外套,拿起围襟,泪眼婆娑的开了房门就往外走。黄文汉跟出来,追上去替他揩了眼泪。问他:“还是家去,还是上馆子去吃点东西?”苏仲武也不答话,径往家中走。黄文汉跟在后面,也觉很伤感。苏仲武走到家中,将衣服脱下来,也不折叠,一件件往房角上撂。从柜里扯出铺盖来,胡乱铺了,纳倒头睡着,掩面痛哭起来。黄文汉知道劝慰无效,一时心中也没话可劝,连外套坐在铺旁,望着他哭。苏仲武越哭越伤心,哭一会又停住嘴,拖着黄文汉说梅子如何好,如何好,说到伤心之处又哭。黄文汉心想:我在这里,他有人诉说,自然越说越伤心。我不在这里,他一个人哭一会,必然哭倦起来,或者会睡着。我此刻正肚子饿了,且去吃点东西,再来看他,岂不甚好?想罢,也劝了苏仲武几句,说去吃点东西再来,苏仲武也不挽留。

  黄文汉去了,苏仲武又哭了一会,果然哭倦了,矇眬睡去。

  仿佛梅子乱发蓬松的从外面走来,望着他笑。梦中的苏仲武倒忘记梅子病了。问她:“为什么头也不梳,这样乱蓬蓬的就在外面走?”梅子笑答道:“你还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苏仲武在梦中正自疑讶,梅子忽然不见了。仿佛又到了日光,在那旅馆池子里看见梅子,靠着廊檐柱子站着,在那里掠鬓。

  苏仲武想走拢去,一提脚便踏入池子里面。“扑冬”一声,全身跌下去了。急得喊了声“哎哟”!惊醒转末。看外套洋服,撂了一房,一个冷侵侵的电灯,发出白光来,连房子都像浸在水里。揉了揉眼睛,叹道:“这样凄凉的景况,我如何过得来?

  她的病,医生虽说不妨事,我看那情形,是万无生理。纵然如天之福,留得一条性命,她已经有了人家,也不是我的人了。

  并且她和我那样的情分,也不见得肯嫁旁人,十九要忧伤死了。

  总之,她不嫁旁人就是死。两个消息,我听了都不能堪。我想我以后没有她,决没再有她这样的人来嫁我,填补我这缺恨,我还有什么幸福在后面可以希望吗?倒不如趁这时候死了。她得了我的死信,就不死也要急死,我和她两人在阴世,还怕不得见面吗?这世不能做夫妇,来世是一定可以团圆的。“苏仲武这般一想,果是死的好。但是当如何个死法?跳火车罢,觉得太惨。用刀自杀罢,又怕手软,杀不死反要进医院医伤。服砒霜罢,药店里没有医生的证书,必不肯卖。想来想去,要死容易,寻死的法子实在没有。坐起来又想了一想,喜道:”有了,我记得前回新闻上载了段故事,说一个日本人因伤寒服安知必林散,服得太多,中毒死了。这样看来,安知必林散里面必含有毒质,我何不买些来?若怕毒性发得不快,再喝上几杯酒,一定不要一点钟就完了事。“

  想罢,心中异常高兴。跳起来连忙穿衣服,披外套,戴暖帽,围领襟,出房穿靴子。此时外面的雪已住了。电光、雪光,照耀得如银世界一般,煞是好看。苏仲武要寻死的人,也无心玩景,三步作两步的跑到猿乐町一家药店里,买了十包安知必林散。又到春日馆料理店内买了一瓶牛庄高粱酒,提回家中。

  将安知必林散一包一包打开,和做一块儿,足足有一酒杯。拿起来想往口里倒,一想:我既要情死,何能不留一封绝命书,使人家知道我是为什么事自杀的呢?并且家中父母俱全,受了一场养育之恩,也不能不将我自杀的原由说出来,使两个老人家知道我这死,是出于万不得已,不是那些不孝子孙,轻生不顾父母的可比。苏仲武想着不错,便仍将安知必林散放在桌上,坐下来,揭开墨盒盖,拿了几张信纸,吮了笔,正要写,忽又想:绝命书就用这样普通墨写了,不觉哀痛,必得用血书才好。

  我横竖要死了,留着这些血在这里有什么用?等我咬破指头,取半杯把血出来,再写不迟。这笔也不能用……遂又起身寻了一枝新笔,拿了一个小茶杯来盛血。从容坐下来,想右手咬痛了不好写字,咬左手罢。将左手就电灯下,反复看了一看,点点头道:“小指头,小指头,我还没有自杀,请你先与我脱离关系,借你一点血来表明我的心迹。”说着,将小指头往口里一送,闭着眼睛,用力一咬。

  不知咬下来怎样,且俟下章再写。

卷七十四"咬指头苏仲武自杀 厚脸皮周正勋报仇"

  话说苏仲武决心自杀,想咬下小指头来写血书。紧闭双眼,将小指头往口里一送,下死劲一口咬下去。只痛得哎呀一声,连忙缩手,以为小指头必咬到口里了。一看哪曾咬断?只深深的印了两道齿痕,倒痛得那小指头只管乱动。呆呆的看了一会,打算再咬它一下,看是如何?又将小指头送到口里去。那小指头可是作怪,受了一次痛苦,知道进去不妙,抵死也不肯再挨牙齿十下。那牙齿也像和小指头打了商量似的,抵死也不肯咬下来。两下相持了一会,还是苏仲武自己见机,暗暗想道:既它们两下都与我作难,这血书多管是写不成了。

  他心中这般一想,那小指头便乘势退了下来。苏仲武见它受了创,倒痛心不过,用右手替它揉了一会。举眼看见那包安知必林散,电光照得和白雪一般,一星星的发出光来,闪烁不定,心想:这发光的东西,难道就是毒质吗?我从来不曾吃过这东西,不知可难下口?且尝一点看。便用舌尖舔了一点,登时觉得便是毒药入了口一般,蹙紧双眉。咂了咂口,略略有点咸味,连忙向火炉里吐了一口涎,摇摇头道:“这不是自杀的东西!里面纵有毒质,必也含得不多,吃得不死不活倒是不好。

  报上死的那人一定是有病,服多了安知必林散,药不对证,算是中毒死的。我于今一点病也没有,服了这些下去,再加上几杯酒,死是靠不住,毛病是免不了要弄出来的。我于今出了毛病,才更是苦恼。她在医院里病着,老黄和圆子得去照应。倘若我也病下来,不教他们两人顾此失彼吗?天又下雪,路上往来都不容易。并且他们二人若是知道我这病的来由,不特要笑话我一定还要埋怨我。为我的事,已经害得他们两人劳神费力。

  因子更是从她进医院以来,一个多月没有好生睡一觉。我再弄出毛病来连累他们,于心实在也有些过不去。算了罢!且将这自杀的事放缓一步。我命不该死,就自杀也是枉然;若是该死的,今晚的小指头就咬下来了。一个小指头都咬不下,还说什么自杀?索性把这安知必林散倾了,免得老黄来看了疑心。老黄白天里对我说的话也不错,我家中几房共我一个,还不曾娶妻生子,又放着几十万财产。我一死不打紧,眼见得父母也都活不成。父母养育我一场,没有享我一点好处,还是这样的使他两老人家着急,如何要得?幸而没将小指头咬下来,有工夫给我后悔。若刚才一下竟咬了下来,必然一鼓作气,悲悲切切的把绝命书写好,一口将这安知必林散吃下去,再咕噜咕噜喝几杯酒,往被卧里一钻。大约是起初一阵难过,接连一阵腹痛,侥天之幸,从此大病一场。说不定三年五载精神还不得复原,而小指头已经是破了相。若不幸真像报纸上载的那人一样,那我就真做成一个万世罪人了。看起来,凡事都不可鲁莽。罢,罢!这东西留在这里不祥,你的颜色和雪差不多,请你和雪做一块儿去罢!“遂起身拿了那包安知必林散,推开窗户,往后面园里一倾。一阵冷风从窗隙里钻了进来,吹得苏仲武打了一个寒噤。连忙将窗户关好,回身倒了一杯牛庄高粱酒,靠火炉坐着,闷闷的喝。喝得有些醉意,解衣睡觉。

  且将这边放下。再说黄文汉离了苏仲武的家,想到中华第一楼去吃点酒菜。才走到中华第一楼门口,见迎面来了一乘马车,也在中华第一楼门口停了。黄文汉心想:这样雪天,他们富贵人为何不在家中安享,要坐马车跑到这里来吃东西?且等他们下车,看是几个什么样的人?只见马夫跳下来,将车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俊俏后生,穿着一件獭皮领袖的外套,先跳下车来,站在车门旁边。接连一个二十来岁的日本装女子举步下车,那俊俏男子连忙用手搀住。那女子也就大方,用手扶住男子的肩膊,从容下来。看那女子,衣服穿得十分漂亮,手上带一个钻戒。看她的态度,很像一个大家的闺女,通身看不出粗野的破绽来。容貌虽不十分美丽,却也很过得去。黄文汉倒很诧异,暗想:中国留学生能在日本娶这种女子,也算是很难得的了。那女子下车之后,又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男子,穿一身和服,披一件青呢斗篷。黄文汉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张全,更吃了一惊。连忙走过去打招呼。张全也走过来握手。黄文汉问张全道:“这两位是谁?”张全笑道:“你也是来这里吃料理的吗?我们一块儿去吃,好慢慢的和你说话。”说时,用嘴对那俊俏男子努了努道:“他是我的同乡,姓周名正勋。”周正勋见黄文汉仪表很好,不知道是什么人。听见张全和他绍介,连忙脱下帽子,向黄文汉点头。黄文汉也脱帽答礼。张全笑道:“这门口不好说话,并且冷得紧,我们快上楼去罢!”说着,四人一同上楼。张全拣了个僻静的座位,周正勋邀黄文汉共吃。

  黄文汉因想打听那女子的来历,便不虚让,同进房望那女子行了个礼。那女子看了黄文汉一看,连忙还礼。黄文汉笑问周正勋道:“这位可是尊夫人?”周正勋笑了一笑道:“就算是这么回事罢!夫人不夫人的话,却是没有定。”黄文汉听了笑道:“然则教我怎么称呼哩?”张全道,“她名字叫荣子,你就称他荣子小姐罢!”黄文汉便点头用日本话笑向荣子道:“今日无意中得拜见荣子小姐,实在荣幸得很!”荣子抬了抬身谦逊道:“先生言重了,不敢当。还没有请教先生贵姓?”黄文汉拿出名片来,送到荣子面前。周正勋也走过来看,笑道:“原来就是黄文汉先生!时常听见张君说,仰慕得很。今日无意中遇了,我才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呢!”三人都客套了几句。四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黄文汉道:“荣子小姐吃得来中国料理吗?”荣子笑道:“吃惯了也很能吃。初吃的时候是觉着有些不合口的地方。于今吃了多次,比日本料理实是强多了,倒时常想吃。”黄文汉见荣子说话别有一种神情,揣摩不出她是种什么人家的女子。

  若说是大家的小姐罢,周正勋一个中学生,怎能和她往来?并且这样下雪的天气,也难得她肯出来和人上馆子。小家女子又实在没有这种风味。难道也和圆子一样,式微之后吗?当下也不便盘问,独自一个人纳闷。周正勋送纸笔到黄文汉跟前,教黄文汉点菜。黄文汉忙起身让荣子点,荣子笑道:“我只知道吃,菜名目却一个也不知道。黄先生不用客气,随意点几样,我都能吃的。”张全也笑说道:“老黄你只管点罢,她点菜是不会的。”黄文汉便点了几样,周正勋、张全都点了,交下女拿去。须臾酒菜上来,四人都开怀畅饮。所谈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也不去记它。吃喝已毕,周正勋会了帐。黄文汉向他道扰,悄悄拉着张全到外面,问荣子的来历。张全道:“这人的来历很长,一时间也说不完,几时有工夫,仔细说给你听罢。”黄文汉便不做声。与周正勋、荣子作辞归家不提。周正勋扶荣子上马车,张全也跟着上去。马车行到牛噫表町,在一家有铁栏杆的门首停了。荣子下车,与周正勋握手,叮咛后会,折身进铁栏杆门里去了。

  著书的人写到这里,看书的人大约没有不知道这荣子,就是鸟居正一子爵的小姐了。只是周正勋不是为这小姐曾闹过很大风潮的吗?为什么到于今又合拢起来了呢?这其间有许多的原故。周正勋也算是入了活地狱,下了死工夫,才能够有今日的成绩。慢慢地写了出来,也是一桩风流趣事,并且是《留东外史》中不可遗漏的一桩事。

  前回第三十一章书中,不是说周正勋复了同文学院的学籍之后,因不服这小姐的气,特意搬到目白停车场旁边的民兴馆住着,好专意图报复这小姐的吗?周正勋自那日和张全谈过了郑绍畋的事,后来按着上下课的时间,在停车场又探望了半个月,尚不曾见这小姐的影子。心想:难道她便因这事废学吗?

  日本的绅士人家把这学堂看得很要紧,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中途辍学的。又想了一想,忽然喜笑道:“是了,她住在表町,到高田丰川町上课,走早稻田去,也远不了多少路。她一定是要避我,特意绕那边去了。我学校里功课横竖没要紧,便缺几日课,要赶上也很容易。拼着牺牲几日,非打听个水落石出,也不甘心。”计算已定,第二日起了个绝早。六点多钟就用了早点,带了个便当,胡乱包了几本书。他本来欢喜修饰,今日更加意整理了一会,提着书包,匆匆向高田丰川町走来。到了日本女子大学校门口,看表才到七点钟。门口冷清清的,不见一个女学生来。知道时间太早,慢慢的向老松町走去。料想她从早稻田来,在这里必然迎面遇着。果不出他所料,在老松町等不到三十分钟,只见远远的一乘人力车,飞也似的迎面来了。

  车棚放下,上面巍巍的坐着一个女学生。周正勋一望就认识,正是鸟居家的小姐。暗喜道:你这番被我等着了,看你逃到哪里去?车行迅速,转眼就到了跟前。车上的那人掉转脸望那边。

  周正勋恐怕认错了不稳便,从车后几步转过那边,一看哪里会错,连忙呼着鸟居小姐道:“请停一停!我有话和小姐说!”

  连呼了两声,那小姐很像吃惊的样子。车夫听得有人喊停车,正要停住,那小姐在车上跺了两脚,教车夫快跑。车夫不知就里,真个比前更快,径跑向丰川町去了。周正勋赶了几步,如何赶得上?真气得翻着白眼,没有话说。痴立半晌,倒抽了一口冷气,暗道:这回被她走脱了,只怪我不中用!我见她的车子来了,为什么要让过一边?若当街站了,不许车子过去,看她往哪里走?也好,你害我不深,我恨你不切!你既这样嫌避我,我就拼性命也要和你缠缠看。你回家总也得打这里经过,我就在这里死等,量你也不会飞上天去。便在老松町找了一家牛乳店,进去买了杯牛乳,随意买了几样果子,当门坐着,拿起新闻纸慢慢翻看,不住的留神看街上。

  才坐了两三分钟的光景,只见刚才那车夫拉着一乘空车走过。周正勋忽然心生一计,匆匆清了牛乳、果子帐,提了书包出来。追上那车夫说道:“你且慢走!我有话问你。”车夫即停步回头问道:“你是什么人,问我什么?”周正勋道:“看你穿的衣服,不是那鸟居小姐家里的包车。她时常叫你的车坐吗?”车夫道:“不错,我包了接送的。”周正勋道:“那小姐今日要你什么时候去接她?”车夫摇头道:“这话不能告诉你!”周正勋道:“你告诉我不要紧,我拿一块钱给你,包你没有事就是了。”车夫听说有一块钱,便说道:“你问了做什么?”周正勋拿出一块钱来,送给车夫道:“你告诉我便了,不必问我做什么。”车夫接了钱笑道:“她教我十点钟就来接,只是先生不可说是我说的。”周正勋点头问道:“你平常十点钟的时候来接过她没有?”车夫摇头道:“没有。平常是午后三点钟,有时十二点钟。”周正勋道:“那就是了。我还有点事要求你,我再给你一块钱,你可肯依我?”车夫喜笑道:“先生有什么事?”周正勋道:“那小姐不是教你十点钟来接她吗?我给你一块钱,十点钟不要来,你能依我么?”车夫踌躇道:“她若责问我,我如何回答哩?”周正勋笑道:“你这人才蠢!她责问你的时候,你只说病了就是,有甚要紧?”车夫听了一想道:“不错,就是这样罢。”周正勋又拿了一块钱给他,车夫笑逐颜开的收着,拉着空车去了。

  周正勋非常得意,也不回民兴馆,就在牛乳店胡乱看了两点钟的新闻。将近到十点钟,即跑到学堂门首,靠着墙根等候。

  一会儿隐隐的听得学堂里面铃声响,知道是下课了。探首望学堂的大门内?只见那小姐从里面出来了,左右望了望,不见车子,正要折身进去,周正勋拔地跳了出来,拦住去路,对她行了个礼道:“好容易朝夕等候了小姐一个多月,今日才等着。

  小姐何必这样表示拒绝?我爱小姐,原非恶意,小姐怎忍心除掉我的学籍,致我名誉上大受损失?小姐自己问心,我当日有什么对小姐不住的地方?我虽受了小姐的苦,我心中终不相信,像小姐这样慈善相貌的人,会存心害我。所以这条心终是不死。就是到小姐府上来,也无非想见小姐一面。若小姐果能回心可怜我,开除学籍是件极平常的事,决不敢抱怨小姐。无奈到府上见小姐不着,后来无日不在目白停车场等候小姐。直等到今日,才悟到小姐必是改了路,走早稻田这边来的,因此来这里等候。不料小姐误会了我的用意,以为我必不存好心,惟恐趋避不及,几乎把我急死。只是我仍不信小姐就嫌我到这地步,拼死也要见小姐一面,问个清楚。只要小姐说一句,我这人是个无赖子,决不可近,我便死心塌地,不敢再转小姐的念头了。我也是个男子,说一句算一句数,就请小姐吩咐罢!“

  周正勋一口气说了这一大段,那小姐就想不听,也不能不听。听他说完了,大抵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有不软之理?况且周正勋本来生得漂亮,兼之修饰得齐整,她自己又不是素来有三贞九烈之性的,到此时哪能说得出周正勋是个无赖子的话?

  当下低头一会,忽然望着周正勋笑道:“先生定要问我这话做什么?我又不曾和先生多见面,怎敢乱说!”周正勋见她笑了,越发装出可怜的样子说道:“小姐这样聪明的人,岂有见了人分不出善恶之理?今日幸遇着了小姐,非得小姐吩咐一句不可!小姐的一句话,在他人看了,或者有不遵从的,在我这迷信小姐的人听了,一定奉为金科玉律。不过小姐此刻的一句话,关系我非常之重大,希望小姐不随意说出,我到底是个无赖子不是?是个不可接近的人不是?我朝夕在停车场等候小姐,可等到一个多月,除礼拜而外,每日风雨无阻。这样痴心迷信小姐的人,小姐说可能多见?”那小姐笑道:“先生是这样,我哪里知道?若得了一些儿风信,我也过意不去。我一个人平常得很,先生何必是这样看待我,我却如何敢当!且问先生的意思想怎样?”周正勋道:“小姐不说,我如何敢说我的意思?”那小姐笑道:“好!我就说了,先生不是无赖子,是个可以接近的人。”周正勋这才喜笑道:“多谢小姐!我的意思,只要得小姐这句话就满足了。小姐既以我为可接近,我要求和小姐做个朋友,量小姐不会拒绝我。敢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那小姐笑着从腰带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编花名片夹子来,抽了一张递给周正勋。周正勋如获至宝的双手接着,看上面印着“鸟居荣子”四个三号字。旁边两行小字,是她住宅的番地及电话的番号。看了连忙收入袋内。荣子道:“先生没带名片来吗?”周正勋接受荣子名片的时候,本想拿出自己的名片来和她交换。忽一想不好,从我一方面太亲热了,她是个子爵的小姐,身分本有得她拿的,太把我看得没身分了,也不值得。见荣子问起名片,才故意赔笑说道:“该死!我倒忘了。”说着也拿了张名片出来,递给荣子。荣子看了,指着“周”字问道:“这字是姓么,怎么读法?”周正勋道:“中国人的姓,用日本话读,都是用音读,没有用训读的。”遂将“周正勋”三字念给荣子听。荣子听了笑道:“中国人的姓名发音怎的这般简单?我倒从没听过。”

  不知周正勋说出什么来,且俟下章再写。

卷七十五"滥情人回心思结局 可怜儿含悲归故乡"

  话说周正勋见荣子说话毫没有羞涩的样子,面上并表示一种很愿意和他要好的神情,心中这一高兴,直从娘胎出世不曾有过第一次。当下便笑说道:“小姐从不认识敝国人,自然听了这样简单发音好笑,其实听惯了也是一样。”荣子点点头将名片纳入袖中,左右望了一望道:“奇怪呀!怎的还不见车夫来接?”周正勋连忙赔笑道:“既承小姐的恩典,不把我当作无赖子,说可以接近。我今日遇见小姐,实不容易,小姐何必急于回府?我此刻住的地方虽说不清雅,不便屈尊,但是这地方是特为小姐才搬到这里来的。小姐若肯降临,我真感激不浅。”荣子听了,低头寻思了一会,斜睨了周正勋一眼笑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周正勋道:“此去没有多远。小姐若肯去,只走一会儿就到了。”荣子用手向目白停车场这方面指了一指道:“是这头吗?”周正勋连连应是。荣子便一边举步向目白停车场这头走,一边笑向周正勋道:“我看你这人也太呆了,和我毫无亲故,又不曾经人绍介有点交情,凭空是这样痴心做什么?你这样人我才见过。”周正勋紧跟在后面笑回道:“不是我这样痴心,如何得小姐垂青枉顾?我的痴心只要小姐知道了,便一点儿也不委屈。”二人并肩笑谈着走,没几分钟工夫,便到了民兴馆。

  这民兴馆的房屋本来很旧,又住了多年的中国留学生,哪里还像个旅馆呢?楼上楼下几十间客房,没一间里面的壁上不是横七竖八的画了多少字在上面。席子也都烧得黄一块黑一块,还有些泼了许多油汤菜水在上面的。总而言之,污秽不堪罢了。荣子跟着周正勋走进民兴馆,低头一看,简直无可伸足之处。暗想:这人身上如此清洁,怎的会住在这样的一个馆子里面?这哪里是下宿屋?分明是一个动物园。周正勋回头见荣子皱着眉头,知道她是怕脏的意思,忙低声赔笑说道:“这般不清洁的旅馆,本不应屈尊降临。但是我若不为小姐,也决不住这里。今日既见于小姐的面,下午我就搬家。特意领小姐来看看,不过使小姐见了,知道我这番苦心就是了。”周正勋一边说一边引着进自己的房。周正勋自己的房,却收拾得纤尘不染,陈设也很精致。荣子见了,不住点头笑道:“这房才像是你住的。只是这房虽好,出入的路不好,还是不相宜。”周正勋拿蒲团让荣子坐了。听架上的钟,“当当”打十一下,周正勋忙着叫下女,交待厨房里好生弄几样中国菜。民兴馆房屋虽不好,厨子却很能弄菜,本是从中国料理店出来的。周正勋交待已毕,笑向荣子道:“小姐想必没有吃过中国菜。”荣子笑着点头。二人对坐着,慢慢密谈起来。

  吊膀子的学问,周正勋本来有些研究,这日更是聚精会神的巴结。不到几点钟,那同文学院开除学籍之仇竟被他报了。

  至这仇实系如何报法,一一写出来太嫌繁琐,也没有这些闲笔墨去写它。午后荣子辞了周正勋,得意归家。周正勋真个寻一个贷间搬了,从此一星期幽会两三次。

  再说张全住的新权馆虽也和民兴馆差不多,只因东条文子住在柏木,彼此容易相见,所以在新权馆能长住下来。他和周正勋是同乡,又素来志同道合,往来甚是密切。周正勋和荣子的事,张全早就知道。后来张全和荣子认识了,也时常在一块儿玩耍。光阴荏苒,这日是十二月十七,周正勋生日,先一日就约了荣子和张全同往各处游览。不料这日下起雪来,便唤了乘马车,三人坐着往上野公园赏了回雪,到中华第一楼晚餐,却遇了黄文汉。周、张二人送荣子归来,各自归家,以后并无问题发生。张全和文子、周正勋和荣子都无结果,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黄文汉次日早点后,见雪仍是纷纷的下个不已,便懒得出门,就在家中烤火,教下女去顺天堂探望梅子的病势。一会儿回来说道:“梅子小姐昨晚安睡了半夜,今早喝了半盅牛乳,此刻正和她老太太说话。我家太太躺在她家老太太床上睡着了。我没惊醒她,只问了问看护妇是这般说,我就回来了。”黄文汉点点头,下女退出去。黄文汉心想:圆子这次很替我出了力,她平日虽是讲多夫主义,只是未尝不是因她的原夫靠不住,为境遇所逼。她是个聪明人,恐怕落人褒贬,所以先提出个多夫主义来。使人家听了,以为她的主义如是,就有些出轨范的举动,人家也不会十二分疵议她。自从和我相处以来,并没听她再说过不嫁人的话,可见她以前的什么惟美主义,都是一时客气之谈。我丢她固然不妥,就是这样糊糊涂涂下去,她心里必也是不安,我也似乎对她不住。娶她归国去罢,一时能力又做不到。这事还得和老苏商量,他有帮助我的能力。他昨日问我的话,或者已有这意思。此刻的雪下小了些,我何不去看看他,顺便再探他的口气。想罢,起身更换了衣服,穿了长筒靴,披了斗篷,踏雪到苏仲武家来。

  苏仲武因昨夜自杀不遂,满腔悲愤之气,在被卧里翻来覆去,一夜不曾睡好,此刻还睡着没起来。黄文汉进房见黑洞洞的,窗户的板门还紧紧的关着。喊了两声“老苏”,苏仲武从被卧里答应。黄文汉开了窗户,见桌上酒瓶茶碗,纸墨笔砚,横七竖八的堆着,衣服也东丢一件,西撂一件。房中乱糟糟,一点秩序也没有,苏仲武在被卧里拳作一团,不禁叹道:“你是个极爱精致的人,事一不遂心,便也随便到这样!”苏仲武一边坐起来揉眼睛,一边答道:“我哪里还有精神收拾东西?

  这种日月我简直不能往下再过!“说着披衣起来。黄文汉卸下斗篷,替苏仲武卷了被卧。苏仲武问道:”你今日去看过她没有?“黄文汉说:”看过了。“就将下女的话说给苏仲武听。

  苏仲武也叹道:“横竖不是我的人了,我问她做什么?”黄文汉笑道:“你既知道是这般想,为什么又说这日月难过?你从前不是一个人过惯了的吗?”苏仲武道:“你问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种什么心理。此刻又觉着明白,一时糊涂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化成灰。”黄文汉道:“我早说过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和梅子应该没有夫妻的缘分,才得是这样七差八错的。我写信骗春子来,原要和她直截了当开谈判的。谁知她到的第二日,梅子就害起病来。害病不已,继之以吐血,吐血不已,继之以小产。你说我还有开口的余地吗?事情已到了这个样子,纵有回天之力,也是枉然。于今是只求梅子不死,我们可轻一层干系,不然只怕还有唇舌在后面。怕虽不怕她,但是良心上总有些过不去。”苏仲武道:“我此刻的心理,倒很愿意她死。死了倒可以全她的节。那生田竹太郎从前和她本议过婚的。她父亲本待许可,因她母亲和她父亲别气,有意为难,说要等她到二十岁才嫁,因此将这门亲事搁起来。听她自己的口气,生田竹太郎还生得很美,她自己没有不愿意嫁他的心思。

  她的病若好了,回爱知县去,一定不到几个月就要过门。过门之后,不待说,她脑子里连我的影子都没有了。“黄文汉道:”她平日和你说过生田竹太郎的事吗?“苏仲武道:”这话很久了。还是在日光小西屋旅馆的时候,和我说她母亲的性格,无意中说出来的。说了之后,登时一副脸通红。我当时并不介意,昨晚将我和她前前后后的事想起来,才恍然大悟。凡事都有前定,是一点儿不错的。“黄文汉道:”你且去洗了脸,吃点东西,我们再来说话。“苏仲武拿着沐具洗脸去了。房主人送了火种进来,生了火炉,黄文汉起身让他扫了房子。苏仲武已洗了脸进来,一面吃早点,一面和黄文汉闲谈。黄文汉说起娶圆子的话,苏仲武非常赞成,并承诺借一千块钱给黄文汉,为将来归国用度。黄文汉自是感谢不尽。

  过了几日,黄文汉和苏仲武都不曾去顺天堂,梅子的病竟好了十之五六。不过因元气亏损狠了,一时难于脱体。圆子日夜在旁照拂,真是衣不解带,差不多两个月下来,也弄得容颜憔悴,大不如前了。春子虽很不满意圆子,不该引坏了她女儿,但是见圆子这样贴心伺候,心中也实在感激,细细盘问梅子和苏仲武的情形。圆子知道梅子已与生田竹太郎有了成议,夸张苏仲武和梅子的情好也无用,便不肯直说。又过了两日,这日是十二月二十五了。梅子的父亲加藤勇因要过年了,春子母女还不曾回家,想是梅子病势沉重,自己放心不下,赶到东京来看。圆子看加藤勇年龄虽在四十开外,容颜却只能看到三十来岁,和春子实是一对相当的夫妇。春子和圆子绍介了,加藤勇问了问梅子的病,见已能起坐了,也就放了心。回头向圆子问:“中村先生如何不见?”圆子此时心中惟恐春子写信回家的时候,将这些事都告诉了加藤勇。见加藤勇来了,心中未免有些着慌。听他问中村先生,正不好怎生回答,春子已抢着答道:“中村先生每日在这里看病,今日已经来过了。他们两夫妇为这小丫头的病,都差不多也拖病了。”加藤勇听了,连忙笑着对圆子鞠躬道谢。圆子回礼不迭,心想:春子为人的脾气真怪,怎的到这时候还帮着我和他说话?这真教我想不到。只见加藤勇说道:“今日二十五,只几天就要过年了。梅子的病既能起坐不吃力了,就可以勉强回爱知县去调养。我因怕你们路上没人照应,特地来接。明后日就动身回去罢!家中也还有些事情要料理,不能再迟了。”春子道:“我一个人正在这里着急。

  你来了还有什么话说!决定明日动身就是。小丫头的病横竖不是一时得完全好的,回去好好的调养便了。“加藤勇点头道:”中村先生府上在哪里?我得亲去请安道谢。“春子道:”他有事。不在家的日子多,去也会不着。着人去通知他一声便了。“加藤勇笑道:”这如何使得?萍水相逢,承他是这般看待,我的礼数太简单了怎对得住?“圆子赔笑道:”老伯不用是这般客气,承伯母看得我们起,尽力是应该的。只有伺候不周到的地方,还要求老伯、老伯母及妹妹原谅。我也有多日不曾回家了,正想归家望望。他若在家里,教他就来替老伯请安。便不在家,也可着下女去找的。“加藤勇连连谦逊道:”夫人是这般称呼,委实不敢当,以后请改了罢!“圆子也客气了几句,教看护妇去唤乘人力车,自己换了衣服,辞了加藤勇出来,乘车奔到家中。

  黄文汉正接了他一个朋友由云南打来的电报,靠火炉坐着,在那里翻译。见圆子回来,放下电报问:“今天怎回来了?”圆子见黄文汉手中拿了张电报,忙问:“是谁打来的?”黄文汉道:“是我一个朋友从云南打来的。还没翻译得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事?因为是官电,不要他自己出钱的,铺张了一大段的空文章。等我翻出来,看是为什么事。”说着又拿起电报翻译。一会儿译完了,笑向圆子道:“打电报给我这个朋友姓周,在云南都督府里面当参谋,打电报来叫我去帮忙。电报里面述云南独立后的情形很好,没有别的事。”圆子道:“你朋友既打电报给你,你是一定要去的了。”黄文汉道:“这却不一定,且过一会再看。梅子的病怎样?”圆子道:“他父亲来了。”圆子接着将今日病院里的情形,并加藤勇和春子的谈话,一一述给黄文汉听。黄文汉点头笑道:“要强的人是这样的。

  春子若派我们的不是,就先得在她丈夫跟前认错。她和她丈夫素来不十分和睦的,如何肯给错处把她丈夫拿着,使她丈夫好埋怨她?并且春子平日很娇惯梅子,不受加藤勇管束。于今出了这种花样,说出来,更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只要敷衍得过去,便敷衍过去了事。春子何等聪明的人,岂肯攀下石头来压自己的脚?我倒得立刻去看他,今晚还得饯行才好。“圆子听了黄文汉的话,方知道春子的用意,暗暗佩服春子,更佩服黄文汉有见识。当下黄文汉收了电报纸,教圆子拿了套新冬服出来更换了。圆子问:”要买东西送他们么?“黄文汉想了想摇头道:”可以不必,我们和他们以后决不会再有来往。他们客客气气走了就完事,何必送什么东西?送少了拿不出手,多送犯不着,嘴头上说一句就够了。老苏不必说给他听,等他们动身之后,再告诉他不迟。他若知道了,必抵死要去送行。旁的不打紧,梅子的性情痴得可怕,倘若在火车站又闹出什么花样来,岂不教春子为难吗?“圆子连连点头道是。黄文汉遂同圆子仍到顺天堂来。和加藤勇见面之下,少不得二人都有些客气话说。

  梅子见黄文汉和圆子来了,不见苏仲武同来,悄悄的拉圆子到床前问:“怎的不见他同来?”圆子哄她道:“他说此刻不便来。明日到火车站来送行,好背着人和你说话。”梅子便不做声了。黄文汉说要请加藤勇去精养轩晚餐,加藤力辞不肯去。春子也在旁边说了许多道谢不敢当的话。黄文汉见他们决意不肯去,也就不勉强。当下随意谈了一会,黄文汉告辞归家。

  这晚加藤去旅馆里歇宿,圆子和梅子谈到更深才息。次日,加藤来付清了医药费,圆子帮着收拾行李。黄文汉也将春子来时寄存他家的行李搬了来。梅子一早起来,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些早点。一行人乘人力车到火车站,搭九点五十分钟的火车。

  梅子到火车站,东张西望的找苏仲武。此时苏仲武还在家中做梦,火车站上哪里去找苏仲武的影子?梅子张望了一会,又悄悄的问圆子:“怎的不见他来?”圆子仍哄着她道:“你放心上去坐着,一会儿就来了。”他们到车站时,已是九点四十分钟了。十分钟的光景,有何难过?只大家说了几句客气话,那汽笛就呜呜的叫起来。梅子看苏仲武还不来,望着圆子流泪。

  想要问,又当着父母不敢开口。圆子天性本来很厚,和梅子又相处了这么久,一旦是这样的分手,以后还不知何年何日可以重见,如何不伤感?不过恐怕现出伤感的样子来,使梅子看了更加着急,特意装出和平常一样,笑逐颜开的谈话。见梅子忽然泪流不止,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幸开车的时刻已到,机声轧轧,笛韵呜呜,一转眼间,那火车如离弦之箭,载着梅子去了。圆子和黄文汉站着望那火车去得远远的,连烟都看不见于,才叹息回家。梅子回到爱知县,过了年,将养了几个月,病已全好了。第二年四月间,和生田竹太郎结了婚,夫妻甚是相得。此是题外之文,与本书无涉,不过说出来,以见爱情是个靠不住的东西。为这东西颠倒,决没有好处。看官们若自以为是多情种子,不以在下的话为然,就请各位自己看自己所遇。

  将来的结果何如,便知在下这句“爱情是个靠不住的东西”的话,不是随意说出来的。

  闲话少说。当日黄文汉和圆子回到家中,二人很太息了梅子一会。黄文汉问圆子:“同去看苏仲武不?”圆子笑道:“去看看他也好,看他听了梅子已去的话,怎生说法?”黄文汉笑道:“我看他没有什么说法。他二人离开已经两个月了,也淡了许多了。你看梅子今日的情形,就可推测他没什么话说。

  若在两个月前,只怕梅子死也不肯一个人上车回去。今日也不过流一两点泪罢了!“圆子道:”梅子也实在是没有法设。昨夜和我说得哭了几次,她说到死也不会忘记苏仲武待她的好处。并托我好生安慰老苏,教老苏不要着急,她到爱知县就写信来。“黄文汉点头道:”梅子的心是干净不过的,谁也知道。

  不过性情没定的人,一见了生田竹太郎的面,只怕连写信的工夫都没有了。她既去了,我们且不必管她。差不多十一点钟了,吃了午餐,再去看老苏不迟。“圆子答应了,入厨房帮着下女弄饭。夫妻二人午餐已毕,便到苏仲武家来。

  不知会着苏仲武如何说法,且俟下章再写。

卷七十六"吴监督演说发奇谈 杨长子雅游预定约"

  话说黄文汉和圆子行到苏仲武家门首,见门外已有一双皮靴在那里。圆子道:“他家有客,我们不要进去罢!”黄文汉笑道:“他的客我差不多都认识,进去不妨事。”黄文汉旋说旋推开大门跨进去,呼着老苏道:“你房里有客么?”即听得苏仲武在里面答道:“请进来坐!客也不是外人,杨长子是你认识的!”黄文汉脱了木屐,让圆子也脱下草履,一同进里面来。苏仲武迎到房门口,见圆子也跟了来,吃了一吓,暗想:她伺候梅子的病,怎得出来?莫是梅子的病已经好了?他二人同来,必有原故。黄文汉和圆子早看见苏仲武踌躇的样子,只是都不作理会。进房见一个穿商船学校制服的学生,靠窗坐着,笑嘻嘻的望了黄文汉二人。黄文汉认得他是个湖南人,姓杨,名玉。因为他生得身长六尺有零,都叫他做杨长子。为人甚是和蔼,说得一口好日本话。到日本也有了十来年,都是老留学生,所以和黄文汉彼此认识。当下见了礼,苏仲武替圆子绍介了,也对行了礼。黄文汉笑问杨长子道:“杨样(样者,先生之意,日本人普通称呼皆着样字于姓或名之下),贵学校不是已经毕了业吗!”杨长子点头道:“上半年就毕了业,远洋练习了几个月,昨日才回来。”黄文汉道:“远洋练习之后,还有功课没有?”杨长子道:“远洋练习之后,商船学生的资格算完备了。”黄文汉道:“然则你就要回中国去了?”杨长子笑道:“此刻回中国去干什么?中国的海军许外省人插足进去吗?除福建人而外,就只广东、浙江两省人,勉强可以在里面混碗饭吃,外省人只有当水兵的资格。”黄文汉道:“袁世凯做总统,刘冠雄当海军总长,你们这一派人自然是用不着。”

  杨长子连连摇头道:“不相干,不相干!任是谁人做总统,谁人当海军总长,也用不着我们。我们也犯不着和他们去抢饭吃!

  黄样,你不知道福建人在海军里面的势力,真要算是根深蒂固。

  福建人的性格最顾同乡,比广东、浙江人还要厉害。“黄文汉笑道:”顾同乡的心,就是贵省也不弱!“杨长子道:”不然,黄样你看错了。我湖南人爱湖南,完全是爱顾桑梓的意思,绝没有为本省人争位置、争地盘的事。福建人则不然。假使袁世凯因为筹备做皇帝的原故,不得不拿福建一省送与某国人做交换的条件,只要袁世凯预先下一道上谕,说‘凡福建人的位置、地盘一点也不受损失’,我看福建人决没有出来反对的。就有几个关怀桑梓的想出来说几句话,只要袁世凯对他吼一声,他就要吓得屁滚尿流的缩入马尾江去了!黄样,你和福建人接近得少,不知道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就是福建人。福建人无论男女、老少、贵贱,一个个都是胆小如鼠,鄙吝便鄙吝到极处。

  要说他是舍不得钱罢,嫖、赌、吸鸦片烟他又舍得!你将来回国的时候,无意中去调查调查,海军里面的福建人有几个不吸鸦片烟?我和他们往来,看了真伤心。一个个都吸得鸠形鹊面,骨瘦如柴。一声命令下来,要开往别处,他们就慌了,赶不及打烟泡、配药丸,预备挡瘾。他们知道海军是个什么东西?第二舰队楚豫船上的副船主和我认识,我故意问他:“中国的海军总吨数有多少?‘他一时慌了手脚,想了半日,想不起来。

  吞吞吐吐的答道:“这个,我倒没有调查,大抵尽有好多千吨。

  ‘你看这句’尽有好多千吨‘的话,是人说的吗!“说得黄文汉大笑起来,连苏仲武也笑了。

  杨长子接着说道:“好在中国于今也用不着海军,就由这些浑蛋去闹也没要紧。只是将来若想将海军整理,不将福建人的根株铲尽,也莫想有整理的日子!今日已经说到这上面来了,索性再说桩笑话给你们听听。这件事,我今日说起来好笑,当日实在是连哭都哭不了。今年三月里,我那一班学生毕业,在学校里行毕业式。那日天皇、海军大臣都来了,来宾大小官员,足有几百。行过毕业式,天皇及海军大臣先走了,校长便出来演说。无非说了些希望我们这班学生远洋练习后归国,都做一番事业。并希望我们都抱定一个中日亲善的主义,以维持东亚和平,方不负我们苦心来求学、他们热心教育的意思。这都是他们日本人当校长对中国学生应有的话,堂堂皇皇的说了。校长说了之后,我们中国的海陆军学生监督当然出来致谢。这位监督吴先生,知道轮到他头上来了,便摇摇摆摆的走了上来。

  你说他穿了身什么衣服?“黄文汉道:”这样大典,自然是穿大礼服呢!“杨子长笑道:”他若是穿大礼服,我倒不问你了。

  他穿一件银灰散花摹本棉袍,一件天青团花摹本棉马褂,足登粉底朝靴,头戴瓜皮小帽。“黄文汉不等他说完,用手拍着腿子说道:”该死,该死!他如何是这样打扮?“杨长子笑道:”这样打扮没要紧,横竖日本人不大懂得中国的服制,就说这样是礼服也使得。还有该死的在后面,你听罢。他一上台,原定了的一个翻译,就是我这班的同学,知道他演说必要丢丑,临时装肚痛辞职。没法,另找别人。偏偏我这班里面能用日本话演说的,除了他,就只我还可以勉强敷衍。他既辞了职,一个个都望着我。我如何敢上去丢这个丑!这位监督先生见没有翻译,就想告退。我实在急得没有法子,只得硬着头皮上去。

  可怜我这一次翻译,敢说是人生未有之苦被我尝着了。我一出席走上去,这位监督先生便走到演坛中间,端端正正站了,伸起右手往头上将瓜皮小帽一把抓了下来,放在演坛上,鞠躬行了个礼。学生中就有要笑的,我连连使眼色,他们才没笑出来。

  行礼之后,便悠悠的叹了声气。他这声气叹了不打紧,日本的来宾、中国的学生、本校的教职员,上下差不多一千人,一个个都听了这叹声发怔。直急得我在上面恨不得立刻死了,不在这里受罪。登时翻悔不该平日好和人说日本话,今日来自讨这般苦吃。“

  黄文汉笑道:“他叹气之后,演说些什么?”杨长子笑道:“他叹气之后,咳了两声嗽,说道:”好啊!你们今日要毕业了啊!只是你们虽然毕了业,于我却没有什么好处。何以哩?

  你们要去远洋练习,一个月还是得问我要几十块钱,我算是个替你们管钱的人,所以说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我今日因你们毕业,有句话要奉劝你们。银钱这东西呀,是个不容易到手的东西。你们看此刻的中国多穷!向外国借钱要呕多少气?有抵押品,他们还要挑精选肥。幸而好借款成立,已签了字,交起款来,又要七折八扣九五兑。吃种种的亏,受种种的盘剥,才能够到手。这钱是中国政府里借的呀!他们交款,自然也交到中国政府呀!我们在日本,不仍是没有钱用吗?这又要从银行里汇兑过来,又要吃许多汇水的亏,你们才有钱使。你们看银钱这东西可是个容易到手的东西?银钱既这般难到手,使用起来,就应该如何珍重才是。而银钱到你们手里,便如泥沙一般,一个月七八十块钱,还只听说不够。所以我要奉劝你们一句话,你们要挥霍,我也不管,只是劝你们在归国以后自己赚了钱,再去挥霍。此刻的钱,谨慎点使用罢!莫只管向我催逼。我的话就是这样。‘说完,抓起瓜皮帽往头上一套,弯了弯腰下台去了。黄样,你看这种演说教我翻译,不是要我的命吗?“

  黄文汉笑道:“你照样翻了出来吗?”杨长子笑道:“这种演说,若照样翻了出来,连中国人祖宗三代的脸都丢尽了。

  他说一句,我改一句。我又毫没有预备,没一点钟工夫,我急得身上的汗,透湿了几层里衣。我一下来,就有个日本人,姓关原的,他曾在中国多年,很懂得中国话。走过来拍着我的肩笑道:“今日很亏了足下!‘我起初没留神,不知关原来了,见面又听他是这般说,更丑得我没地方站。”黄文汉问道:“这海陆军监督,不是前年为吸鸦片烟被日本警察拿着了的吗?”杨长子连连点头道:“就是他!此刻已经撤任回国去了。”

  黄文汉笑了一笑,问杨长子:“不回国,还是在日本留学吗?”杨长子道:“且过了今年再看。来正或去云南也未可知。”

  黄文汉道:“我昨日正接了云南的电报,说独立后局面很好,我正打算去,你要去我们一块儿同去可好?”杨长子道:“使得!到那时再看。中国的政局是一日百变,拿不准的。我今日到这里来,想邀苏君去江东梅园看梅花。若三位有兴致,同去不好吗!”黄文汉道:“此刻江东梅园的梅花还没到盛开的时候,只怕没有大味儿,并且今日时候也不早了。”杨长子道:“我原不是约今日,是预约来正初二三,做新年的消遣。”黄文汉道:“好极了,我们一定去。今日约好,到时在什么所在取齐?”苏仲武道:“还是在这里取齐罢!日期就一定初二日午前八时。下雪不要紧,若是大雨,就顺延下去。”杨长子和黄文汉都应了是。杨长子先告辞去了。苏仲武巴不得杨长子走了,好问黄文汉的话,所以并不挽留。黄文汉也同送到门口。

  苏仲武回房问道:“怎的你们两位今日一同来了?她已退了院么?”黄文汉道:“她不特退了院,此刻已走了几百里路了!”苏仲武惊道:“她已走了吗?哄我的罢!她的病哪好得这般快!”黄文汉笑道:“谁哄你!她几日不见你的面,病就一日一日的好起来。昨日她父亲来接,今日坐九点五十分钟的火车走了。我和她送到火车站,回家吃了午饭,就到你这里来。”苏仲武听了,眼眶儿一红道:“她临行时,你们怎的也不给我个信?”黄文汉道:“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给信你怎的?

  她父亲又在旁边,何必再使她们母女为难?你就知道了,去送送行,也不过多糟蹋几点眼泪,于事情是有害无利。不给信你,就是这个原因。“苏仲武长叹一声道:”她说了些什么没有?“黄文汉向圆子道:”昨晚梅子对你说了什么,你说给他听罢!“苏仲武翻着眼睛望了圆子道:”请你巨细不遗的说给我听,这是她最后的话,一句一句都可以做后来的纪念。“圆子笑了笑说道:”她教我对你说,她的心思原是不能离开你的,无奈她母亲不肯体恤她,不能由她做主。她说这话早就和你说过,要她母亲肯将她嫁给外国人,是万分做不到的事。就是为你死了,她母亲的心固执得很,想她回头是不行的。没法只得负你,教你以后只当她死了,不要惦记她。她希望你归国娶一房好妻室,比她强十倍的,小心伺候你。她虽在爱知县另嫁了人,也是这般朝夕替你做祷告。她的话就是这样,我并没有遗漏。哦!

  她还说了到爱知县,写信给你。“

  苏仲武听圆子说完,起先还觉着伤感,后来一想:她的心竟是已向着那边去了,这些不关痛痒的话,说了做什么?她难道不知相思之苦,不是言语可以慰藉得了的吗?我就得着她一封信,也不过多添我几点钟的烦恼。苏仲武是这般一想,只觉得心中异常愤懑,当下也没有话回出来。默坐了一会,忽问黄文汉:“去云南可是已经决定?”黄文汉听了,望了圆子一望说道:“朋友打电报来,招我去的意思是殷勤,只是我当如何去法,实在委决不下。圆子的心思,固然是想嫁我。我也因她待我不错,不忍使她再去营那皮肉生涯,两下都有不可离开的心思。只是我的境遇,是不能由我做主的。虽承你的情,答应助我一千块钱,也要你回国以后才能给我。我到云南去,一个人的路费就得二百元,还不算富裕。若带她同去,手中要有五百块钱才敢动身。姑无论一时没有这宗巨款,就有这么多钱,于今云南的局面,是没有定的,全靠大家拼死拼活的去干。这是一种革命事业,人家都是单人独马,我一个人带着家眷,又是个日本人,难免不招物议。我虽是个素来不管人家议论的人,但是那是不打算做事的时候的心理。既打算做事,名誉是最要紧的。我从来是疏脱不过的性质,十分知道我的人罢了,不十分知道我的人,没有不说我这人过于放荡,不堪任事的。我一旦出去干事,恐惧修省的还怕有人说我的坏话。再带着一房日本家眷去革命,无论知与不知的人,都有话说了,还有紧要的事给我干吗?人家哪里知道我这日本家眷,是我一个顶好的助手哩!我一个人去,将她丢在日本罢,不是我舍不得她,也不是她舍不得我。我和你自家兄弟一样,说给你不要紧。年轻的女人离开了丈夫,总有些不妥。她们日本女人把和男人睡觉这桩事本看得不算什么,她又是嬉戏惯了的。我不打算娶她做女人罢了,既打算娶她做女人,这件事却是不能由她自由的。”

  苏仲武道:“她和你感情好,又是司空见惯的人,你就不在跟前,我想她决不会有不好的事干出来,这一层你倒可以放心。”黄文汉摇头道:“不然!感情哪里靠得住?我在这里,她和我自然感情好。我不在这里,她又可以和旁人感情好的。

  我当面问址她,她说不敢说欺我的话,自己实在没有把握。她说这种事是一时的动机,不能预计的,任是谁人也没有把握。“苏仲武望了圆子一眼,忍不住笑道:”然则你去了,她硬非偷人不可?她自己都信自己不过,难道教你终日守着她吗?她这话是怕你离开她,特意是这般说了恐吓你的。“黄文汉笑着摇头道:”不是!我和她并没说过嫁娶的话。我走了,她自然跟旁人,何必说这话来恐吓我?她对我从不说假话。这种话,在旁的女人决不肯说。她说这话,未必就有这种心不过她照着她自己的性质是这样罢了。只是她就不说,我也不便将她一个人丢在日本。这事情所以很难处。“苏仲武也低头踌躇,没有好办法。黄文汉和圆子坐了一会,告辞归家晚膳。

  此时各学校都放了寒假,大家忙着过年。中国的袁世凯定了期明年正月初一日做皇帝,改了国号为“中华帝国”,改了年号为“洪宪”元年。在日本的留学生和亡命客都愤慨得了不得,没有什么兴致来闹元旦。元旦已过,第二日便是杨长子和苏仲武、黄文汉约了去江东梅园看梅的日子。虽也一般的没有多大的兴致,但是已经约好了,都存着不肯爽约的心思。所以不前不后的,三人都在八点钟左右到了苏仲武家。可喜这日天气晴朗,圆子装饰得非常齐整。杨长子虽在日本多年,也看不出她是曾当过淫卖妇的。黄文汉向杨长子道:“你不是说去江东梅园看梅花吗?”杨长子点头道:“是呀!”黄文汉道:“江东梅园在南葛饰郡,舟车都不便,须得走许多的路。并且听说那里都是白梅花,不大好看。依我的意思,不如去看蒲田的梅林。那里红梅花多,都是很多年的老树。来去也很容易,坐京滨电车,到蒲田下车,走不到半里路就是梅林了。不知道你和老苏的意思怎样?”苏仲武道:“我是极赞成去蒲田的,因为我不想多走路。”杨长子道:“既你们都愿去蒲田,就去蒲田也使得。黄样的奥样想必也是不愿多走路的。”苏仲武遂更换衣服,四人一同出来,坐电车到品川,乘坐京滨电车,往蒲田发进。几分钟的时间,便到了蒲田。黄文汉当先引路,途中已有许多往梅林的游客。男女老少都是穿戴得新簇簇的,一个个春风满面,活现出一种太平景象来。黄文汉看了,悬想自己国内今日的景况,不由得心中羡慕不已。

  不知他们游梅林,有甚可纪之事,且俟下章再写。

卷七十七"睹物思人苏仲武作诗 逢场做戏杨长子吊膀"

  话说黄文汉等跟着三五游人,慢慢的向梅林走去。不一会便见一片很大的生垣,包围着一块数十亩大的地。里面高高矮矮的茅亭,望去宛如一个小小的村落。绕生垣尽是数百十年的老梅树,也有已开放的梅花,也有未开放的梅萼。杨长子笑向黄文汉道:“想必就是梅林了!”黄文汉点头道:“我却也没有来过,大约蒲田没有两个这般的所在。”二人说话时,已行到园门口。看那门楣上挂着“挹爽园”三个字的木牌。门外设了个卖门票的小桌子,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子,打扮得艳丽非常,手中拿着门票,与游人交易。杨长子笑道:“这里用个小女孩卖门票,相宜得很。若换一个男子,或是一个老婆子,便不能引起游人的兴致了。”黄文汉道:“最是日本人会揣摩人家的心理,任是什么游戏场、商场,都是选了这一类的小女子当招待,以引来人的兴致。‘卖淫国’的名目就是从这里来的。不然,日本女人卖淫,何尝与他国特别?”

  杨长子笑嘻嘻的向那女子买票。那女子见杨长子比旁人特别的高,衣服固是穿得齐整,容貌又生得漂亮,望着自己笑逐颜开的,不由得也望着杨长子笑靥微开,秋波送盼。杨长子拿出一块钱的钞票来,要买四张票。那女子抽开桌子的抽屉,看了一看笑道:“没有这多钱找。票只要五分钱一张,先生没有两角钱的小角子吗?”苏仲武在旁看了,正想拿钱出来,黄文汉对他使眼色,苏仲武便缩了手。杨长子对小女子道:“我身边再没有零碎钱了。你不信,我拿钱包给你看。”说着从洋服袋里,拿出一个鳄鱼皮的钱夹包来,打开拿出一叠钞票,用指头撑开钱包,送给小女子看。小女子也忘了形,真个伸起脖子来看。杨长子故意抖得钱夹包里:面当啷当啷的响。小女子笑道:“里面响的不是小角子吗?”杨长子笑着掏了出来,送到小女子眼前道:“这也是小角子,只是颜色不对。”小女子一看,乃是几个金镑。这小女子平生看这样东西看得最少,伸手拿一个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仍纳入杨长子手中,望着那一块钱的钞票出神。黄文汉从旁笑道:“你真个没得找吗?”小女子翻着眼睛望了黄文汉道:“我这里面只有五角钱,还要差三角钱,请你们在这里等等,我进去拿三角钱就束好吗!”杨长子笑道:“你且拿四张票给我,出园的时候,你再找钱给我。”黄文汉道:“好极了,我们就进去罢!”小女子‘一想也有理,便收了那一元的钞票,撕了四张门票给杨长子,四人才一同走入园门。

  苏仲武向杨长子道:“那小女子生得并不出色,你为什么那样赏识她!”杨长子笑道:“我何尝赏识她?不过我们到这里来原是寻开心的。像这样乡僻所在,有这样的女子,就要算是很难得的了,我是个心无所属的人,所谓见似人者而喜耳!”黄文汉问杨长子道:“你的亲事定妥了没有?”杨长子摇头道:“哪有相当的?近来说合的实在不少,并不是我的选择太苛,要想在女留学生中择配,但是女留学生中,像我这种旧式脑筋,合式的正少。我同乡姓贺的,有首词填得最好,恰合我的情境。我念给你听:”人人都道相思苦。侬不相思,也没相思侣!苦到孤怀无定所,看来还是相思愈。天若怜侬天应许,侬愿相思,可有相思女?倘得相思恩赐与,相思到死无他语。‘“黄文汉笑道:”这词真好,意思新颖极了。这枝笔也灵活到极处,一句一转,倒是个绝顶聪明人做的。“杨长子笑道:”我于今正是想害相思,没处害起。“黄文汉道:”也是你的眼界太高,不是果真没有对手。“

  四人旋说旋游览。就中惟有苏仲武,听了相思词,也看了满园的梅树,触发了他的相思病,不住的唉声叹气。时而抬头望望树头的梅花,时而低头想想他爱知县的梅子,真是说不尽梅子酸心柳皱眉!黄文汉和圆子知道苏仲武触物伤怀,想用言词来安慰他。苦于说出来的话,都是些隔靴搔痒的,不得劲儿。

  杨长子道:“有花不可以无酒。我虽不善饮,也不可不喝几杯应应景。”说时用手指着前面的茅亭道:“那便是卖酒的所在,我们且去喝几杯罢!”苏仲武听了拍手道:“我正想痛饮。”

  四人遂绕到茅亭。见茅亭里面并无桌椅,就是几张短榻。一个榻上铺着两个蒲团,一个小火钵。当垆坐着一个女子,年龄也只十五六岁,涂脂傅粉,活装出一个美人的模样来。苏仲武望了一眼,掉脸转来叹了一声。黄文汉笑问:“怎么?”苏仲武道:“要是我那个人同来了,她们这些夜叉真要羞死!你看她那双眼睛眶子,用黄线绣了边似的,也一溜一溜的望人哩!”

  黄文汉看了那女子一看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看也不觉得怎么奇丑。那眼眶黄不相干,粉没有打得匀,显出本色来,是那么黄色。若教会化妆的替她妆扮起来,也还过得去。”杨长子大笑道:“老黄你这话太挖苦了。充子之说,世界上没有丑女人了。”黄文汉笑了一笑。

  四人分榻坐下,苏仲武和杨长子共一榻。黄文汉向下女道:“你们这里有什么下酒的东西没有?拣好的弄几样菜。”下女说:“有鸡,有鸽肉。”黄文汉教每样烧两盘来,打了一升正宗酒,四人笑谈着喝起来。下女于两榻之间来回斟酒。杨长子喝了几杯,已有醉意,笑向苏仲武道:“值此佳节,有花有酒,安可无诗?我已有了一首,念给你听,你也得做一首陪陪我。

  老黄素不喜此道,不必勉强他。“黄文汉隔座听了,起身走过这边来笑道:”你有了什么诗?我本素不喜此道,你就是素喜此道的,若念出来不好,可不要怪我这不喜此道的笑话!“杨长子笑道:”你是这样说,我倒不敢念出来了。“苏仲武道:”你只顾念,不要管他!他横竖不懂得。三拳两脚,我们就弄他不过,若是五言八韵,他无论如何得让我们一着。“杨长子笑着念道:辜负空山是此花,年年琴剑指天涯。

  岂怜海外无家苦,特着红妆慰岁华。

  黄文汉听了笑道:“你这诗到底是咏人,还是咏物?不好,不好。”苏仲武笑道:“你哪里知道,他这诗做得很好。他学龚定庵有功夫的!”杨长子笑着摇头道:“我学什么龚定庵?

  龚定庵的诗岂是我这种浅学之士所能摩拟?我常说龚定庵能化腐朽为神奇。他的脑筋如一个大锅垆,将十三经、二十四史放在里面,锻炼出来。为诗为文,随心所欲,无不如意。哪里像近年来的诗家,读了几部诗集子,专一揣摩风气,胡乱凑几句不关痛痒的话,便说是诗,像樊樊山、易实甫他们一样。我比他们的诗,是一碗飘汤肉。看去也像有一碗,细嚼起来实在经不了几口,就完了事。这都是少读书、气太薄的原故!“苏仲武点头道:”我也嫌他们的东西太小巧。不过我的意思,论诗、论文,都关着国家的气数,以为非人力所能勉强。“杨长子道:”风尚所趋,实有关系,不然也没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辨了。但是我们肚子里有多少诗料?何必认真来论诗?

  人家论过了的,我们用不着再论。没有论过的,我们也论不出来。算了罢,你也诌几句,来应应景。我们不是作诗,只当是唱山歌罢了。“黄文汉笑道:”你这话很对。若说是作诗,就是我这与诗素昧生平的,也不承认你这个就是诗。“苏仲武笑道:”他作诗原不要你承认,你过那边去喝你的酒,等我思索思索,也诌几句出来,看是如何?“黄文汉笑着走到自己榻上,和圆子对饮去了。

  苏仲武皱了会眉,忽然流下泪来+ 杨长子正端着酒要喝,见了苏仲武落泪,连忙放下酒杯问道:“你作诗怎的做起哭出来了?做不出没要紧,何必急得流泪。”苏仲武用手巾揩了眼泪,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伤心人别有怀抱,我已有了四句,也不知道是咏人咏物,念给你听罢!”说完,念道:人见梅花笑,我见梅花哭。

  空有岁寒心,却共春零落。

  杨长子听了拍案道:“好诗,好诗!虽出了韵,不要紧。

  我贺你一杯酒,不要伤感了。“黄文汉又从隔座听了,跑了过来,要苏仲武念给他听。苏仲武又念了一遍。黄文汉点头笑道:”唱山歌本不妨出韵。后面两句倒应景,不是你做不出。我也要贺你一杯。“于是三人各喝了一杯酒。苏仲武不住的将那”空有岁寒心,却共春零落“两句诗,慢吟低唱。杨长子不知就里,举起酒笑向苏仲武道:”何必作无病之呻?你说要痛饮,我们便大家痛饮一回罢!“苏仲武道:”好!“遂你一杯我一杯。下女忙着斟酒,一阵儿一升酒饮完了。苏仲武叫再拿一升来。黄文汉怕他醉了不好,暗暗的教下女只再加两合。两合酒饮完,黄文汉即抢着回了帐。杨长子不依道:”我邀你们来看梅花,教你来回帐,如何使得!“拿出钱来,定要退回黄文汉。

  黄文汉哪里肯收?杨长子无法,只得罢了。

  四人出了茅亭,苏仲武已是八分醉意,杨长子更是酩酊得很。二人一高一矮,挽着手偏偏倒倒的往前走。黄文汉和圆子二人在后面看了发笑。苏仲武忽指着一株绿萼梅,问杨长子道:“你看这株梅花多好!等我上去摘一枝下来,带回去供养。我今天做了首吊梅花的诗,带了这枝回去,还得祭奠她一番,完我这一点心事。”杨长子道:“赞成,赞成!你看哪一枝好,我摘给你就是。用不着爬上去,撕烂了衣,或是跌一交,太不雅相。”苏仲武抬头看了一会,用手指着向北的一枝道:“你看这枝的花多密!枝干也穿插得好,就是这枝罢!你如何摘得下来?借个梯子来就好。”杨长子道:“他们如何肯借梯子给我们摘他的花?他们靠着这一园花营生的。我们摘了他的,他们看见了,少不得还要罗唣。”说时,黄文汉二人已踱近身边笑道:“你们想摘花带回去吗?他们如何得肯?不要给人家说话罢!”苏仲武道:“他们要说话,我给钱和他买就是了。老杨,你替我摘下来再说!断者不可续,已经摘下来了,难道还教我们接上去不成?”杨长子乘着酒兴笑道:“不错!你看我摘下来你看。”说着脱下帽子,交给苏仲武拿了,举起手杖,伸到向北的那枝梅花梗下,勾住了,用劲往下一拖。只听得“喳咧”一声,那枝梅花已倒垂下来,只有一点树皮,还连着那枝干不断。杨长子收下手杖,伸手踮脚,拈了那枝花,往旁边只轻轻一扯,便扯了下来。苏仲武跌脚道:“可惜掉了几朵!”黄文汉接在手中看道:“它好好的在树上,何必摘了下来!

  它这花还没开足,摘下来,一会儿就枯了。“苏仲武喜孜孜的抢在手中,翻来覆去的赏玩道:”拿回去好生用水养了,越是这样没开足的,可以经久。“杨长子接了帽子,往头上歪戴着,仍挽了苏仲武的手,旋说旋往外面走。黄文汉在后面问道:”我们就此归东京去吗?“杨长子回头道:”梅花已经看完了,还有什么可流连的?“黄文汉点头道:”也好!十二点钟了,归东京去午餐也使得。“

  四人走出挹爽园,那卖门票的女子见苏仲武手中的花,连忙离了坐位,拦住说道:“梅花不能拿去!你为什么摘下来?”说着伸手来夺。苏仲武举得高高的笑道:“我出钱和你买。

  已经摘下来了,还你也无用!“那女子不依道:”没有这道理,里面挂了牌子的,写得明明白白不能摘。你摘下来,就买也不行,你还我罢!“杨长子笑道:”这摘下来的,还你做什么?

  里面的牌子挂在什么地方,我们怎的没有看见?“那女子道:”进园门没有多远,不是有块四方木牌竖在那里吗?谁教你们不看!“杨长子大笑道:”木牌子又不知道说话,它不喊我们看,我们是来看梅花的,谁去看它?若像你样生得这般比花还好,我们才肯不看花来看你,一块木牌有甚好看?我们如何肯丢了花不看,巴巴的低头去看它呢!你说是么?这完全怪不得我们。假若我们进门的时候你就和我说了,我们也决不会摘它。“

  那女子见杨长子恭维她比花还好,登时笑起来。瞟了杨长子一眼道:“你们做了没道理的事,还要拿话来打趣我。”杨长子拍着腿子笑道:“我哪里敢打趣你?你确是比花还生得好。你就不记得我们进门的时候向你买门票,舍不得走开吗?”那女子笑道:“你们哪是舍不得走开?没有小角子,等我找钱罢了。”杨长子道:“我哪里是没有小角子?你看我这袋里,不是有小角子吗?”说时从袋中掏出几个小角子来,给那女子看道:“这不是小角子吗?是我因为看你比看花还好,特意借着要你找钱,好多看你一会的。你不信问他们就知道。”黄文汉笑道:“你的模样实在比花还好。我们哪个身边没有小角子,定要拿出钞票给你找?”那女子笑着低头不好意思,杨长子伸手摸着她的脸道:“你不用找钱了,那八角钱就送给你罢!你送了我这枝梅花,我下次来看花,还在东京带许多化妆品给你。”那女子喜道:“八角钱买一枝梅花太多了,再找六角钱给你罢!”杨长子摇手道:“不用找!八角钱买枝梅花本也太贵,但是从你手里买,我还觉得很便宜,所以说下次带化妆品给你。”

  那女子望着杨长子笑道:“你住在东京吗?在哪一区,什么番地?我到东京的时候来看你。”杨长子笑道:“你何时到东京来?此刻新年,东京正热闹。我住在小石川区,地名写给你。你来了一定来我家玩耍,我家里有很多从西洋带来的玩物,都可以送给你。你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我好时时想念你。”那女子笑着红了脸,半晌说道:“我姓西山,叫玖子。你的地名写给我,你的姓名也要写给我,我才好来会你。”杨长子高兴,从洋服袋中抽出日记本来,用自来水笔就日记本上,先写了“西山玖子”几个字。再看了看园门上书的地名、番地,也记在日本本上,才将自己的姓名、住址另写了一页,撕了下来递给玖子,笑道:“你莫不来,害得我在东京盼望!”玖子接了看着笑道:“我到东京的时候一定来看你。你欢喜梅花,等我去再摘两枝给你,你就在这里等一会儿。”说着收了杨长子的姓名住址,跑向园里去了。黄文汉笑向杨长子道:“你于今可有了相思侣了!”杨长子道:“聊以解嘲,哪里是相思侣?”黄文汉大笑道:“聊以解馋罢!这种无邪气的女子倒很有趣味,你看她不村不俏的,别有一般风度。”杨长子道:“我不久就要归国去了,再好些也是枉然。不过我看她还伶俐得好,不像东京那些放荡女子,一团俗气。只是她不见得便去东京,就去东京,也不见得便来找我。不过为想得这枝梅花,瞎恭维她几句,使她高兴。不料她便问起我的姓名住址来。日本女人的性质,恭维她生得美,总是高兴的。果然这顶高帽子卖出去了,她戴上还觉得很合式。”说得苏仲武、黄文汉都笑了。只见玖子一手擎着几枝梅花出来,也有大的,也有小的,也有已开的,也有未开的,也有红的,也有绿的。四人见了,都欢喜争着来接。玖子笑着摇头道:“你们不要争,由我来分派给你们。”说时望着苏仲武道:“你手上有那么一枝大的,没有再分给你了!”苏仲武不依道:“我的是我的!你分给我的,自然有你分给我的好处。你要是这般说,我这枝就不要了,我们四人同来的,有甚厚薄?”玖子道:“等我先分给他们三人,剩下的给你就是了。”苏仲武还待说,玖子已将右手两枝大的送给杨长子道:“你是个长子,给你两枝大的!”杨长子笑着接了,掉过身擎着赏玩去了。玖子将左手分下来,取了一枝绿萼的给圆子。圆子也笑着接了。玖子看自己手中只剩了一枝,便从上面摘下一个小枝儿来,将大的送给黄文汉,举着那小枝儿笑向苏仲武道:“你这人矮小,这小枝儿送给你很配!”苏仲武打着哈哈,对玖子鞠了一躬道:“我从来爱花不嫌小,像你这般小的我正爱!”玖子瞅了苏仲武一眼道:“你真油嘴!依我的性子,不给你才好!”苏仲武又鞠了一躬道:“你不要使性子,我下次来,又带化妆品送你就是了。”玖子笑得红着脸,将梅花递给苏仲武。四人都向玖子道了谢,走向蒲田车站来。上了电车,四人说说笑笑,瞬息又到了东京。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七十八"欠债还钱朱正章失望 挟妓饮酒平十郎开荤"

  话说黄文汉等从蒲田看了梅花,一行人回东京来。杨长子住在小石川茗荷谷町一个日本人家里。这日本人家姓高冈,本来是个陆军大尉,辽阳之战,被俄国人打死了。高冈一生无儿无女,就剩下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婆。幸高冈在日还有些存积,除了茗荷谷町这所房子而外,还有千来块钱,留在这老婆手中放高利贷。这老婆名叫安子,生性贪酷异常。因为做留学生的高利贷生意,与白银町的冢本平十郎熟识。于今冢本平十郎因同朱正章父子到江苏讨朱甫全的帐,上了一个很大的当回来,不敢再和,留学生交易了。安子不曾上过当,仍是利令智昏的不肯放手。冢本上的这很大的当,是谁教他上的哩?说出来也好教借高利贷的同志长一点见识。

  那年冢本同朱正章父子带着蕙儿跑到江苏无锡县,打听朱甫全并没往别省去。朱钟先教冢本写了封信,打发一个人送到朱甫全家里。信上不待说是写得雷厉风行,若三日之内不交出钱来,便教无锡县拿人。好像无锡县的县知事是他家里的子孙一样。朱甫全接了这封信,当时也不免有些动气。过了会一想:这事情和他拗不过。中国的官府素来是怕外国人的。又有朱正章父子在里面,到无锡县叫几个差,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我家中这样人家,有差狗子来了,喧传出去,岂不教人笑话!且设法还了这钱,再来作弄他一下子。他一个日本小鬼到中国来了,还怕想不出害他的法子吗?当下主意打定,即和他妻子商量。

  他妻子手中本有不少的私蓄。因朱甫全在日本,有了钱便贪玩不肯回来,所以不汇给朱甫全用。朱甫全既在家里,及听说是日本人要教无锡县出来讨债,自然吓得他要多少便拿多少出来。

  朱甫全硬敲了他妻子五百块钱的竹杠,带在身边,来见冢本。不待冢本开口,先道了无穷的歉。对朱正章父子也说了许多不安的话,要求冢本酌量减轻些息钱。冢本心想:就告到无锡县,代我追讨,也只能讨得头钱,利息是没有的。来往的川资,虽字据上写得明白,归债务者担负,然不过纸上的一句话。

  这人连头钱都还不起,哪里还能担负债权者的川资?只要肯一手拿出来,不要我劳神,息钱就减轻一点也是有限的事。便对朱甫全说道:“这息钱是没有减轻的道理,我不向你要求旅费就很对得住了。”朱甫全笑道:“旅费我本应该奉送,并且你到敝处来了,我也得尽一点东道之谊。好在你既来了,也不必急于回国,以后同玩耍的日子还多。我们先将这数目了结,再谈快乐的事。我在中国不像在日本,不特在本地略有微名,就是在上海,知道我的人也不少。你回日本去的时候,我可送你到上海,尽兴快活几天。我此刻原不是吝惜这几个钱利息,不过算起来,利多头少,拿出来觉着心里有些不快活!”冢本点头道:“是这般罢。你的头钱二百元,借去两个月之后你就归国。我曾照两个月计算,头利共二百四十元,已在朱老先生名下,扣除出来。于今既要承你的美意招待,我若一点儿也不肯放松,未免伤了以后的情面。此刻就将这二百四十元按照八分算息,到今日为止。只是我实仍得息上起息,不然我就太吃亏了。”朱甫全听了,懒得多争,便依冢本的,共算出三百二十多块钱来。朱甫全如数给了,收回了字据。冢本按照二分算息,还给朱正章。朱正章待不依,朱钟解说了几句,朱正章也就罢了。

  朱正章一肚皮的愤气,想借着冢本的势力来敲朱甫全的竹杠。至此都烟消火灭,只得又翻转脸来,和朱甫全讲族谊,诉说:“这次到日本,受了许多的亏累。而江户川馆的伙食帐,因为朱钟担保,非还了钱不许我父女搬出来。我实在没法,只得行李押在那里,说向你拿了钱再去取回。你这钱得算给我。

  你兄弟是为你的事请假回国的,你的事既了,不久就要到日本去,好教他将这钱带去,将行李取出来。“朱甫全明知道朱正章是谎语,只是因要借着他做帮手来害冢本,不便揭破他,诺诺连声的答应:”这钱是应该还的,九弟(朱钟行九)动身的时候,我一定筹了送给他。“朱正章心中也有些怕靠不住,不过怕逼紧了,朱甫全翻过脸来。冢本的事情已了,掯他不住,只得用和平手段套住朱甫全。朱甫全本来和朱钟说得来,这次见面之下,仍是很好。朱甫全便和他商量作弄冢本的法子。朱钟笑道:”要作弄他,无非是引诱他嫖!赌是引诱他不来的。日本人不懂中国的赌法,并且他这小鬼很谨慎,就是肯赌,也输不了他几块钱。只要买通一个婊子,将他灌醉了,糊里糊涂的送个病给他,包管他这一辈子不得好。“朱甫全道:”怎样送个病给他?“朱钟道:”教嫖客害病的法子,稍有些儿阅历的婊子都知道。我们只花几个钱,容易得很!她们婊子对这样一个四五十岁的日本小鬼有什么感情?教她怎么样做她便怎么样做。“朱甫全道:”若冢本不肯嫖怎样哩?“朱钟笑着摇头道:”这小鬼最好色。他同我在游船上,就只管问中国妓女的价钱,并问接不接外国人。到上海的时候,我带他到青莲阁泡了壶茶。他看了那些拉客的野鸡,他喜笑得眼睛没了缝,连骨头都软了似的。看中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便硬要拉着我同他去住夜。我说上海的野鸡都有梅毒,危险得很,他才不敢纠缠了。

  我带到幺二堂子里,他也看中了一个年轻的,说要住夜。我真是怕他染了病不好,对他说:“这里也和野鸡差不多。‘他还不服道:”难道上海的婊子都是摆看的吗?这个也有病,那个也有病,照你这样说,简直没人敢在上海嫖了。’我说:“要嫖还是长三堂子。虽不能说都没病,但是来往的都是中等社会以上的人,比较起来到底安全些。‘他听了,便要到长三堂子里去嫖。我对他冷笑了声道:”你带了多少钱,够得上在上海嫖长三?’他问我:“要多少钱睡一晚?‘我说:”用千把块钱,有没有睡的资格,还是个问题。’他伸了半晌的舌头问道:“去看看要多少钱?‘我说:”去看看,一个钱都不要。’他觉得很诧异,问:“怎的野鸡幺二,去看一回倒要一块钱?‘我说:”就是这不要看钱的贵重。’他听说可以白看,便生拉活扯的要我带他去看。我将他引到几家应酬好的堂子里逛了一会,他羡慕得了不得,说在这地方死了都甘心。假若他有钱,只要那婊子对他丢几个眼风,真个一千八百也花得下去。“朱甫全喜道:”他既是这样一个东西,合当他有苦吃。怪道他听我说陪他去上海快活,他眉花眼笑的,浑身不得劲儿。原来他是个色鬼!我们就去找一个年轻的婊子,做成一个当,引他来上。“朱钟点头笑道:”他喜欢年轻的。只要有六分姿色,就包管他见面即舍不得离开!“当下二人出来。

  这无锡城里的婊子,十有八九认识朱钟、朱甫全。朱钟虽不及朱甫全有阔大少的名目,但是人物去得,在一个小小的无锡县城里面,自然有些资格。不知在哪一家堂子里,选中了一个又风骚、又伶俐的小婊子,将这计划和她商议好了。朱甫全拿出几十块钱来,就定了今晚在她家摆酒,酒席务要丰盛。朱甫全和朱钟回到冢本的住处,朱甫全说欢迎他,替他接风。冢本哪里知道是个很大的当,欢天喜地的谢了又谢。朱甫全又去请了些陪客,一个个都说明了这圈套,陪客都乐得看笑话。不到六点钟,都穿戴得衣冠楚楚,齐集那一家堂子里,替朱甫全挣架子。六点多钟的时候,朱钟引着冢本来了。冢本今晚也将和服换了,穿了套很时行的先生洋服。几根花白头发梳得放亮,面皮也刮得溜光。上嘴唇的胡须用油胶住,扭着那须尾朝上,学威廉第二的样式。提了根乌木手杖,满脸都是笑容。朱甫全迎着,一一替陪宾绍介了。小婊子拿着水烟筒,来替冢本装水烟。冢本笑嘻嘻的望了那小婊子。他不曾吸过水烟,但是心想:不吸,小婊子必得走向别人跟前去。便望着朱甫全笑道:“这种烟听说很好,我吸两口试试看,吸错了可不要笑话。”朱甫全忙笑答道:“说哪里的话!不会错的,请多用几口罢!”冢本真个低着头吸。不提防用力过猛,吸了一口的烟水,又臭又辣,连忙往痰盂里吐了。小婊子并不笑,赶着端了杯茶,给他漱口。冢本漱了口,望着水烟筒发怔。对小婊子做手势,教小婊子吸给他看。小婊子笑着吸了一筒,也不问冢本懂中国话不懂中国话,向冢本说道:“你轻一点儿吸就没事了!”冢本偏着耳朵听,只管摇头。朱钟译给他听了,才连连点头道:“哦,哦!理会得了。”小婊子又装上一口,冢本轻轻的吸了,两个鼻孔里出烟,笑道:“我可学会了。”朱甫全道:“这本很容易。这种烟据化学家研究,比纸烟、雪茄都好。不过你吸纸烟惯了的,吸这烟要多吸几筒,才得过瘾。”冢本正想多吸,好多与小婊子亲近,巴不得朱甫全是这般说。当下便说道:“不错!这烟的味儿是好,只是微嫌淡了些,必得多吸才能过瘾。”说话时,小婊子又装好了一筒。冢本吸了,见小婊子站着,恐她站得脚酸,起身拿了一张小方凳子,在凳子上用手拍了两下,教她坐了装。小婊子笑着摇头,冢本按着她坐下。朱甫全、朱钟和陪宾都笑起来。冢本很得意,一连吸了十多口,喉咙里差不多要吸出火来了,烟斗也烧烫了。小婊子教老妈子换了一支。冢本喝了几口茶重新又吸。陪宾都忍不住,背过脸去笑,小婊子也几番几乎笑出来,冢本才自觉得太吸多了。伸手摸了摸小婊子的脸,教她去上给别人吸。小婊子转过身去上给陪宾吸,陪宾接了烟筒笑道。“你去休息休息罢,我们自己会吸。”

  小婊子又拿了一盘西瓜子,走到冢本跟前。冢本撮了一把在手里,放在茶几上。小婊子向这些陪客一一敬过了瓜子,回头见冢本双手捉着一粒瓜子穿针似的,促在眼面前,剥来剥去的不得一点仁出来。便走近冢本身边,贴着冢本站了。一粒一粒的瓜子仁,剥了送到冢本口里,喜得冢本手舞足蹈,恨不得连那送瓜子的手,都咬下肚里去。此时又是八月间天气,都是单衣薄裳。那小婊子偏要紧紧的贴住冢本,借着拿瓜子、送瓜子,暗暗地在冢本身上挨擦。弄得冢本骨软筋酥,不知如何是好。过一会儿摆上酒席,自然推冢本首座。坐定后,各陪客都发了局票。小婊子满座斟了酒,坐在朱甫全背后,不住的飞眼来瞟冢本。酒过数巡,各人叫的局都来了。只有冢本背后是空着的,冢本问朱钟道:“我怎的没一个姑娘坐在后面?”朱钟笑道:“你又不在此地玩,哪有姑娘到你后面来坐?我们各人有各人相好的,吃起酒来,给个信,她们就来陪,也得给钱的。”冢本道:“假若我要在此地玩,先叫一个来陪我,也可以行么?”朱钟道:“有甚不行?你既想玩玩,我就替你去叫个来。”冢本踌躇道:“我看不必另叫,就是他也使得。”说着,对那小婊子努努嘴。朱钟笑着摇头道:“只怕我那老哥有些吃醋。”朱甫全插嘴用日本话问道:“你讲什么?怕我吃醋?”朱钟将冢本的意思说了。冢本起身笑着对朱甫全鞠躬道:“对是很对你不住,实在是因她待我太恳切,我不照顾她,过意不去。

  你让我一会子罢!“朱甫全打着哈哈道:”这是极好的事,我非常赞成。我老实说给你听罢,我家中妻子拘束得紧,轻易不肯放我出来过夜。我虽有意照顾她,无奈没有机会,正想找个朋友,替我照顾照顾。你来好极了,今晚且转一个局,明晚再做花头。“说了对小婊子道:”你快过去陪这位东洋老爷,明晚一定要来替你做花头的。“小婊子听了,笑吟吟的起身,冢本握了她的手归座。老妈子送凳子过来,冢本摇手不要,拉着小婊子坐在自己腿上,端酒给小婊子喝。

  小婊子受了朱甫全委托的,什么淫荡样子装不出来?从冢本手中喝了一口酒,套着冢本的口,吐给他吸。冢本伸着脖子接了,又举起酒杯,给小婊子喝。小婊子喝一口,灌冢本一口。

  灌到极高兴的时候,要求冢本明晚替她做花头。朱钟译给冢本听了,冢本说:“今晚接着下去就做。”大家都拍手赞成。陪宾叫来的局,起初见了小婊子的情形,很觉得可怪。各人对各人的相好说了原委,她们才明白,一个个开弦子唱起戏来。冢本教小婊子也唱,小婊子胡乱唱了两支,草草的将这桌酒席终结。冢本托朱钟将来客都留住。鸨母欢喜寿头上了门,高烧一对红烛,换过红台面。朱钟将堂子里的规矩临时编造出来,说给冢本听。无非教冢本掏出几个冤枉钱来孝敬。冢本此时色迷心窍,只顾搂住小婊子亲嘴揉乳,一切花费都承认。朱钟知道他手边的钱不多,言明酒席之外,再拿一百块钱下脚住夜。冢本此时未尝不心痛,不过已说出照顾的话来了,架子不能不挣到底。并且听见朱钟说,只第一晚就有许多的花费,以后住夜一钱不要。我多住几夜,平均起来,仍是占了便宜。他心中是这般计算,所以虽要他一百多块钱,他也一口承认。交易既经说妥,重复入席饮燕起来。这一次大家都捧着寿头高兴,无不欢呼畅饮。冢本心中明白,恐怕醉狠了,误了好时光,不敢多饮。小婊子哪里肯?仍用那肉酒杯和冢本斗回字。陪宾又都要贺冢本的酒。冢本的酒量本好,陪宾每人贺了三杯,他还支持得住。小婊子惟恐他不醉,拼命的在他身上揉擦。朱甫全见冢本的酒量太大,一时不得他醉,心生一计,悄悄的和陪宾叫来的局说:“教她们上去,各人也要贺三杯。”其实此时冢本已有九成醉意了。见这些婊子都来贺他的酒,心想:这是很难得的事,何能不饮!便也一个领了三杯。叫来的局有十多个,试问冢本有多大的酒量,焉能不醉?贺酒还没有喝完,肚里的酒只管往上涌。冢本恐它从口里喷出来,给陪宾看了笑话,极力的忍住。用手扶住桌子,低着头,压住气往下咽。小婊子以为他不肯喝贺酒,连连摇了他几下,教他快喝。这几下摇可摇坏了!冢本的气一松,一口没咽住,一股酒和菜,直从喉咙眼里如喷泉一般的冲了出来。一个婊子正举着酒,对着冢本站了要冢本喝,不提防这东西冲出来,不偏不倚的喷了满身一脸。婊子哎呀一声,将手中的酒杯往地下一摔,掉转身跑到房角上连喊晦气。冢本一连喷了几口,几个老妈子过来扶着。朱甫全赶着向那婊子道歉,那婊子洗了脸,借了套衣服换着去了。冢本醉得头昏目眩,老妈子替他揩了脸,扶到床上睡了。

  陪宾见寿头已经醉了,没得戏看了,都随着各人叫的局走了。只有朱甫全、朱钟二人没走,看冢本醉得和烂泥一般,叫拿了几条冷毛巾,覆在冢本面上。替他将洋服的领结解了,扶起来脱下衬衣,脱下裤子,仍将他睡下。见他里面小卫生裤裆上湿了一大块。朱甫全指给朱钟看了笑道:“你看这色鬼,这东西一定是在那坐在他身上灌酒的时候,情急了流出来的。”

  朱钟笑着点头,对小婊子道:“我们去了,你陪他睡。这冷手巾覆在他头上,不要两个钟头,他一定要醒来的。他醒了,你好生引他开心。不要忘记了我们白天里和你说的话。日本鬼是我们的仇人,能害他一个便报了一个人的仇。”小婊子笑道:“两位少爷放心,我自理会得。包管他不知不觉的带个养身病回日本去。”老鸭子问朱甫全道:“他的钱没有交出来,不怕他明天翻脸不认数吗?”朱甫全望着朱钟,问:“看可以放心么?”朱钟沉思道:“照想他决不敢翻脸。不过小鬼的事是个靠不住的。他万一在那小婊子做鬼的时候,他察觉了,竟翻起脸来,教我们拿着他也没有法子。”他对朱甫全道:“这事我也没有把握。不过我和他往来得久,看他还不是这样无聊的人。”朱甫全道:“有防备他的法子了。看他这衣袋里有多少钱,明日我们早些来接他。他还没起来,我们就替他拿着开了,他有什么话说?”朱钟道:“不错,这也使得。”轻轻去到床前,将冢本的衣提起来,抽出钱夹包打开一看,点数还有一百四十块钱的钞票。朱钟仍旧包好笑道:“够了,够了。”交给老鸨子道:“你收起来,我们明日一早就来。”说完,又看了看冢本,携着朱甫全的手,嘻嘻哈哈的回家安歇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七十九"平十郎带病回乡 杨长子坐怀不乱"

  话说朱钟、朱甫全次日早起,复来堂子里。冢本已起来,穿好了衣服,坐在那里。一个老妈子站在旁边,小婊子还睡着没有起来。冢本一见二人进房,连忙起身说着:“我的钱包不见了。”朱钟笑道:“恭喜你了!钱包在这里。我教人替你收好它。”冢本听了才放心。让二朱坐了,也坐下说道:“昨晚很对两位不住,酒太喝多了。”朱钟挥手教老妈拿钱包来。老妈去拿了钱包,还开了一个帐单,递给朱钟。这帐单也是朱钟昨夜教开的。朱钟接在手中,看上面写着:“酒席杂费洋共二十八元,外下脚一百元,共一百二十八元。”走过来念给冢本听。冢本没有话说,接了朱钟的钱如数给了。相帮老妈子一班人都进来谢赏。小婊子也起来,只披了一件淡红纱衫,里面露出淡青抹胸来。云发不整,睡态惺忪。冢本还只管望着,笑嘻嘻的不舍。朱钟教老妈子开早点,大家用了,辞别出来。小婊子送到门口,冢本还与她拉手。二朱引冢本走不多远,各人都说有事,与冢本分手。冢本只得自归住处。

  二朱折身走进堂子里,问昨晚的情形。小婊子笑道:“包管到上海,就要病得不能走路。”朱甫全笑道:“你怎样害他的?这法子我倒不懂得。”小婊子笑道:“我把他的龟头上弄破了皮,他怎得不害病?”朱甫全道:“弄破了皮的事也常有的,何以见得定要害病哩?”小婊子道:“无意中弄破了不要紧。我是有意用指甲在簟子上磨热了,乘他不备,弄破了他的。

  他还不知道,拼命的和我缠了一夜。他越是这样,越要病得厉害。你看罢!“二朱心中高兴,仍作没事人一样,去看冢本。

  冢本说:“今晚再要去堂子里歇。”朱甫全道:“今晚去歇,就便宜多了,随你的决意拿几十块钱给姑娘就是了,旁的开销,一点也不要。”冢本惊道:“今晚还得拿钱给姑娘吗?”朱甫全点头道:“这是随意的,没一定的规矩。三十、五十、一千、八百,只要你拿得出手,她们不会争多论少的。她们当姑娘的,全靠这第二晚得几个钱。昨晚的钱,任你花多少,分到她是一文没有的。若是客人爱了这姑娘,就是这第二晚要紧。做衣服、买首饰,都得于第二晚送去,替姑娘做面子。一般善嫖的嫖客都是第二晚用钱最多,才能讨姑娘的欢心。不过你横竖不在这里多玩,不必做这种资格。要去只略略点缀下子,也就罢了。”冢本问朱钟道:“你不是说过,只要头晚开销了,第二晚就一文不费,以后都是不花钱的吗?”朱钟笑道:“我哪里是这般说?你没有听清楚。我说开销是说下脚。像你昨晚的那一百块钱,就算开销。以后随你住多久,这种开销就不要了。若照你听错了的话说起来,他们开堂子吃什么、穿什么?接了一个客,不就永远莫想做第二个客的生意了吗?”冢本听了一想也不错,沉吟了一会问道:“第二晚拿钱给姑娘,至少得多少?”朱甫全笑道:“没听说很少的,我看至少也得十块钱。”冢本摇头吐舌道:“太贵,太贵。我若再住一夜,回国的川资都怕不够。”二朱也不说什么。

  过了一日,冢本的龟头果然红肿起来。一看见破了皮,知道不好,邀朱钟同回日本。朱钟因想在朱甫全身上打几个钱主意,不肯同走。冢本只得一个人回到上海,行走甚不便当。到日本医院里诊了几次,也不见效。恐怕少了路费,困在上海不得回国,便不待病好死挣到船上。在船上这几天几夜,直痛得他呼天抢地。下面流脓滴血的奇臭难闻,说不尽心中恼恨。回想起那一夜的情形,心中已明白是二朱有意害他。但是无凭无据,说不出的苦。到日本进医院住了大半年,才慢慢的好起来,然而龟头已是烂掉了。他从此恨中国人入骨,不敢再和中国人做交易。

  高冈安子虽也知道冢本是因为放高利贷,才吃这种苦。但是她仗着自己是个女人,不怕有人捉弄,仍旧是贪而无厌的,放这大一分的利息。杨长子是公费生,住在她家里,原不是想借高利贷使用。只因为高冈这所房子盖造得很好,里面庭园台榭布置得如法,是个胸有邱壑的人画的图样盖造的。房金虽较别家贵点儿,杨长子是个爱精致的人,一个月有几十块钱的公费,也不计较这一点。初二日看了梅花回来,将西山玖子送给他的两枝梅花,用净瓶供养了。

  过了几日,玖子果然到东京来找他。杨长子迎了进房,殷勤款待。问她:“到东京住在什么所在?”玖子说:“有个亲戚,住在深川。”杨长子那日在蒲田,不过偶尔高兴,逗着玖子玩笑,并非真有意想吊膀子。玖子太忠厚了,认作有意的,特意到东京来找,何尝有什么亲戚住在深川?当日杨长子也不在意,以为她是有住在深川的亲戚。玖子来的时候,已是午后四点钟光景。杨长子陪着闲谈了一会,教安子备了晚餐,和玖子同吃了,请玖子同去文明馆看活动写真。杨长子买了特座的票,见特座里面,先有个穿中国衣服的女子坐在那里。杨长子看那女子的年龄,差不多三十岁,态度却甚妖娆,衣服虽甚整齐,却不华美。望去不像女学生,也不像是人家的太太;梳着东洋头,比平日所见女留学生梳的不同。女留学生的头发,都是往后面梳惯了的,一旦梳作东洋头,手法又不高妙,总是不及日本女人的自然。这女子梳的,却和日本女人一样,并且还要是日本女人善于装饰的,才能梳得这般一丝不乱。杨长子带着玖子靠近那女子坐下,再留神看她的举动神情,竟看不出是个什么人来。那女子见杨长子注意她,也频频的拿眼睛来瞟杨长子。玖子只一心看活动写真,也不理会。杨长子心想:这女子的来历,一定有些奇怪。中国女人的眉毛多是淡的;这女人的眉毛很浓,和日本女人的眉毛一样。我从没钉过女人的梢,今晚我拼着迟睡一点钟,看她住在哪里?中国女人一个人来看活动写真的事也很少,像她这样年纪,应该有丈夫跟着。杨长子越看越觉可疑。他也生成了好事的性质。十一点半钟已过,活动写真就要演完了,那女子立起身来。杨长子问玖子道:“你看完了一个人回深川去,明日再请到我家里来玩,我有事须早走一步。”玖子听了想说话,杨长子已提起脚跟着那女子走了。那女子下楼出了文明馆,就在神乐坂下上电车,在饭田町换了去本乡的车。杨长于怕她看破,站在车后面不进去。从玻璃上看那女子,拿了张日本的晚报在手中看,很像懂得日本文似的。车上的人也都有些注意。车行到神保町,那女子从容将报折起来,握在左手中,起身用右手牵住电车里的皮带,慢慢的从前面跳下了电车。杨长子远远的跟着,见她折回身,向北神保町走,进了一个小巷子。杨长子忙紧走几步,听得巷子里面有关门的铃声响。杨长子轻轻走进巷内,只有两家人家,一家已经关了板门,一家门上的铃子还在里面摇动。杨长子知道是这一家了,看门上并没有挂姓什么的牌子。听了一会,也不见有人说话。杨长子舍不得就走,站在门外,看还有人出进没有。站了二十来分钟,见里面的电光已熄了,才唉了一声气,退出巷口,乘车归家,收拾安歇。

  刚要矇眬睡去,忽听得有人敲得后门响。杨长子惊醒起来,偏着耳听了一会,一些儿不错,是敲得自己的后门响。心想:这早晚还有谁来会我?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外面北风刮得紧,有什么事半夜三更的来找我,不怕冷?莫是强盗想赚开我的门,想进来抢东西?这倒不可不防备。不管他是谁,不开门就是了。

  杨长子计算不错,仍钻入被卧里面,听得后面仍是轻轻的只管敲。杨长子心想:是强盗无疑!来会我的人何必是这样轻轻的敲?我得预备抵抗才好。一边想着,一边用眼在房中寻找,看有没有可以当作兵器的东西。一眼看见了那根勾梅花的手杖,心喜:这尽可以当兵器使。再细听后面敲门的,还细细的在那里喊“杨先生”呢!杨长子吃惊道:这不是个女子的声音吗?

  难道我钉梢的女子,她倒来钉我的梢吗?没有这般道理!等我披起衣挑拢去听听,看是怎样?坐了起来,将寝衣披好,提了那根手杖在手里,轻轻走到后门口,一听乃是玖子的声音。连忙将后门开了,一看果是玖子。杨长子问道:“你怎的这时候来了?”玖子道:“我亲戚家里睡了,喊不开门,没法只得倒回先生这里来。”杨长子看后园一庭霜月,冷风吹来侵人肌骨,刚从热被卧里出来,只冻得打抖。连忙让玖子进房,将后门关上。看玖子的脸被霜风吹得通红,映着电光,和朝霞相似。玖子解下围襟,杨长子放了手杖,拿蒲团给她坐了,说道:“我这里没多的铺盖,如何好睡?天气又冷。”玖子笑道:“先生只管睡,我靠这火炉坐一晚,明早就走了。此刻没有电车,回蒲田去也不行。”杨长子道:“于今夜间长得很,坐一夜如何使得?我去叫房主人起来,你去陪她睡一觉。”玖子连连摇手道:“先生万不要去叫她,叫起她,我就走了。”杨长子道:“然则教我怎样哩?”玖子道:“先生只顾睡。我坐在这里,决不吵得先生不安就是了。”杨长子将炉里的火拨了一拨,加子几块煤在上面,自己坐入被卧里,拿出纸烟来吸。玖子伸着手划火,划热了便捧着脸。杨长子知道她是被冷风吹狠了。两人都无言语,对坐了一会。火炉里的火烧发了,一室都暖烘烘的。杨长子伸手搁在火炉上,玖子的手慢慢的移近跟前,将杨长子的手握了。杨长子由她去握,只不作理会。玖子握了一会,用两手捧着搓揉起来。杨长子心中也有些摇摇不定,想缩回手,恐怕玖子难为情。玖子搓揉了一会,捧着去亲他的脸。杨长子看她的脸,和炉里的火一般颜色,两眼低垂望着席子,好像要合拢来,极力睁开似的。杨长子心想:这么大的小女孩子,怎的就有这般淫态?我若和她有了关系,还脱得开吗?她索性是淫卖妇,倒不要紧。又是人家的女儿,将来于我的名誉大有关系。还是将安子叫起来,教她带了去睡的妥当。便脱开玖子的手,揭开被卧。玖子问:“做什么?”杨长子道:“你是这样坐一夜,我心里终是不安。房主人为人很好,你和她睡一晚,不大家都安然吗?”玖子不悦道:“先生定要叫她起来,我就走了。我又没妨害先生,先生有什么不安?”杨长子见她是这般说,只得罢了。仍旧将被卧盖上说道:“你既决意要坐一夜,我对不住要先睡了。”玖子道:“先生睡罢!我半夜来惊动先生,实因是没有法子。先生若陪我坐一夜,我心里也是不安。”杨长子真个钻入被卧里睡了。玖子靠火炉打盹。两人都昏昏睡去。

  玖子一觉睡醒,觉得浑身如浸在冷水中,看炉中的火已息了,冷得忍耐不住。也不问杨长子肯不肯,匆匆脱得精光,钻入杨长子被里。杨长子惊醒了,想推她出来,知道外面冷得紧,心中有些不忍。便对她说道:“你既是和我同睡了,明早天亮,你就得从后门出去,万不可给房主人看见了,我的名誉要紧。”玖子只要杨长子肯容留,自然答应天亮就走。杨长子恐怕睡着了,忘记醒,二人都不睡着,容易就天亮了。杨长子催玖子起来,穿了衣服,围了领襟,从后门出去。杨长子起来关门,玖子向他笑道:“我今晚再来!”杨长子不做声,轻轻将后门关了,仍旧睡下,思量如何处置玖子。思量一会,又睡着了。

  直到九点多钟,高冈安子喊他起来,他才得醒。起来用了早点,一个同乡亡命客姓陈的来访他。杨长子一见面,心中喜道:“玖子有地方安置了。老陈不是久有意要包一个日本女人的吗?规规矩矩替他两人做媒,倒很相匹配。便笑向姓陈的道:”你说要包日本女人,已经看中了没有?“姓陈的道:”我日本话又不大行,又没人替我帮忙,到哪里去找合式的?你忽然问我这话,你难道替我看了,哪里有吗?“杨长子道:”有是有一个很好的,和你正堪匹配。只是还没有和她谈过,不知她一月要多少钱?“姓陈的喜道:”人在哪里,可以教我看看么?“杨长子道:”自然给你看!两厢情愿,才能说合。你明日上午十点钟的时候,到这里来。我今日就写信去,请她明日十点钟来。“姓陈的便细细的问这女子的年龄、身段、容貌、来历。杨长子都一一锦上添花的说了。姓陈的欣喜非常,逼着就要杨长子写信。杨长子道:”她的地名我记不清楚,等一会问一个人就知道了。你明日十点钟来就是了!“姓陈的笑逐颜开的,答应着去了。

  这晚十二点钟以后,玖子仍从后门进来,却不靠着火炉打盹了。杨长子和她说了绍介姓陈的话。媒人口吻,自然也将姓陈的说得锦上添花。玖子起先不肯允诺,后来杨长子将自己万不能和她往来的原由说出来。并说:“你和姓陈的同住,我还可以时和你见面。你若不依我的,从今晚以后,你再来,我就不开门了!”玖子本是个父母俱无的女子,平日靠着舅母度日。

  她舅母与挹爽园的园主是姊妹,雇了玖子在那里卖门票的。她舅母也年老了,玖子身上的事没有多心思关切,因此玖子择人而事的心很急;听了杨长子的话,心中也没有什么大不愿意。

  当下约了,次早仍是从后门出去,十点钟的时候,再从前门进来。一夜无话。

  第二日九点多钟,姓陈的先来了,进门便问杨长子写信去没有。杨长子说:“已约好了。”二人闲谈了一刻工夫,玖子果从前门来了。杨长子双方绍介,姓陈的虽不及杨长子漂亮,容貌却也还过得去。二人见面之下,姓陈的就首先表示愿意。

  杨长子将玖子引到旁边笑道:“我的话不错么?年龄又只二十多岁,衣服又穿得阔气,手边又有钱。你跟了他,很有点快活日子过。我教她先拿几十块钱给你做衣服,以后每月再给你十来块钱做零用,岂不是件很好的事吗?他租了现成的房子,在高田马场,你今日就同他去过活就是。”玖子道:“我回家去一趟再来好么?我不去和我舅母说一声,她不放心。”杨长子点头道:“使得。你回去几天来呢?”玖子道:“明日午后就来。我还有换洗的衣服,都得带来。”杨长子答应了,回到房中和姓陈的说了。姓陈的道:“且教她今晚到我家中住一夜,明日再回蒲田去拿衣服不好吗?她认识我的家了,免得又到这里来。”杨长子笑道:“也好。”便将姓陈的意思说给玖子听,玖子也答应了。杨长子笑着向姓陈的讨喜酒吃,姓陈的并不推却,一口答应:“是应该请的,还得多请几个客来陪陪你。”

  杨长子笑道:“我们到哪家料理店去呢?”姓陈的道:“还是会芳楼罢!请你带她先去,我去邀几个客来。”杨长子换了衣服,姓陈的先走了。杨长子带了玖子到会芳楼来。等了几十分钟,姓陈的邀了十来个客来了。杨长子指给玖子一一见礼。说起来好笑,这回喜酒,连不肖生也在座叨扰了。席间杨长子述起前晚所遇那奇怪女子的事,满座的人都不十分在意。惟有黄文汉听了,触动了他好奇之心,将那女子的住址、容貌、服色、年纪,问得详详细细,还用日记本记了。这种喜酒,大家都带着滑稽性质,一点儿不拘形迹,酒到杯干,菜来碗空,食不厌,饮不倦。从十二点钟吃起,直吃到四点多钟,才尽欢而罢。大家要送姓陈的和玖子进洞房。还亏了杨长子说:“人太多了,在街上走招人耳目。”这些人才各自散了。姓陈的算了帐,带着玖子回高田马场住宅去了。不在话下。

  于今再说黄文汉听了那奇怪女子的事,心中总有些放不下。从会芳楼出来,乘着酒兴跑到北神保町,照着杨长子说的方向找去,竟被他找着了。巷内的情形,和杨长子说的一丝不错。心想:我只要见她一面,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总要猜出她八九成来。我且站在这巷口等一会,看是怎样?

  不知黄文汉等着没有,且俟下章再写。

卷八十"步芳尘权作跟班 闯桃源居然寄宿"

  话说黄文汉站在巷口等那女子出来,站了几分钟,自己思量,觉着好笑。暗道:她在不在家中尚不知道,如何知道她一定会出来?我站在这里等,岂不是呆子吗?我何不装个初来东京的乡里人,到她家去问路。一刻工夫,谅也没人识破。黄文汉心中是这般想,脚便向巷里走。见里面有所房子的门面,和杨长子说的一丝不错。正待过去喊门,忽听得里面推得纸门响。

  此时已是黄昏时候,黄文汉从明处望暗处,尤其望不清楚。只仿佛觉得有人在栅栏门里,将要出外。黄文汉仔细定睛一看,正和杨长子所说的那女子一般无二。黄文汉心想:我站在这里,使她认清了我不妥。不如退出巷口,看她向哪方走,再跟着她,细察她的举动。想罢,即退出巷口,远远的站着。

  此时街上的电灯早燃了,只见一个中国装的女子从巷里出来,径向神田大街走去。黄文汉细察她的走路步法及身材态度,都有些像日本女人,便紧走几步跟了上去。那女子时走时停,步看沿街这些店家门口陈设的货物,又不像是要买什么,无意中闲逛似的。黄文汉看她的举动,实有可疑。心想:怪道杨长子钉她的梢,就是我也分不出她是哪类人来。

  那女子缓缓的走到锦町,在新声馆门口,抬头望了会门栏上悬挂的活动影戏的油画,—从身边掏出钱包来。黄文汉料道她是要买票入场,也掏出钱来,挨近身去。见她买的是特等票,便也买了张特等的。新声馆的特等座位不多,只能容得十来个人。黄文汉跟着那女子上楼,见特等里面已坐得没有多少隙地。

  下女拿了两个蒲团,见黄文汉和那女子同走,以为是同来的。

  殷勤向座客要求往两边分让出两个座位来,将蒲团放下,拿了两张影戏单,都纳在黄文汉手里。黄文汉便送了张给那女子。

  那女子看了黄文汉两眼,笑着接了,坐下来看影戏。黄文汉见余下的地位很仄,便将外套脱下,拥着坐了。觉得粉香扑鼻,温软异常,眼睛虽也望着影戏,心中却摇摇不定。想道:不知这女子果是何等人?怎的行动只是一个人,又这般欢喜看影戏。看她的神情,老练沉着,很像个老于风尘的。这人若在神田方面住了好久,像她这样欢喜看活动影戏,我是个每日在神田行走的人,何以从前一次都不曾遇着?她这装束举动都是很惹人注意的。只要是留学生,任是何人见了,必得停步望望她。

  她若在这里住得长久,我应该早得了消息。杨长子昨夜才遇着,我今日才知道,她必来神田不久。看她这天马行空的样子,若和她鬼鬼祟祟的吊膀子,她必然瞧我不起。况我并没和她吊膀子的心,不过听杨长子说她举动诡异,想研究她到底是个什么样人。她既穿中国衣服,就是日本女人,必也能说几句中国话。

  我且当她作中国女人,用中国话和她谈谈,看她怎样?

  黄文汉想停当了,便掉过脸望那女子,见她目不转睛的望着活动影戏,黄文汉没有开口攀谈的机会。黄文汉从袋中摸出雪茄来,擦上洋火,呼呼的吸烟。那女子见黄文汉并不抬头看影戏,也觉得奇异似的,不住的用眼来瞟黄文汉。黄文汉便乘着机会说道:“头几幕滑稽剧,是哄小孩子玩的,看着没趣味。”说完望那女子笑了一笑。那女子听了,似乎懂得,也笑着点了点头,并不答话。黄文汉接着笑问道:“女士来东京多久了?”黄文汉的话说得很从容。那女子伸着一个指头,笑答道:“一个月。”黄文汉一听她这“一个月”三个字的发音,知道她确是日本女人,曾在中国北方居住过的。便改口用日本话说道:“女士在中国想必住得很久,所以能懂中国话。中国衣服也穿得如此整齐。我将女士当作中国人,和女士说中国话,真冒昧得很。”那女子反笑着用中国话答道:“我毕竟是中国人、是日本人,阁下此时想还没弄清楚。”黄文汉听她发音勉强,疾徐高下,都不甚自如,暗自好笑:她自以为中国话说得好,竟想欺我,或竟认我作日本人。我便假充个日本人去骗她。便望着那女子的脸笑道:“女士居住中国的程度,或者不及我。我的中国话在中国人里面,若是不知道,少有听得出的。女士的中国话,是不错,不过我一听就听出来了。”那女子笑道:“阁下的中国话,我一听也听了出来!阁下贵姓?一向在中国什么地方居住?”黄文汉身边时常揣着“中村助藏”的名片,此时遂拿了张出来,笑嘻嘻的递给那女子。那女子接着看了看,也从怀中掏出个片夹子来,抽了张送给黄文汉。黄文汉见上面只印着“柳花”两个字。知道日本也有姓柳的,这“花”字,必是在日本的时候叫花子,想教人将她认作中国人,故把“子”字去掉。“柳花”两字也很像个女人的名字,不过是妓女才肯取这样的名字。或者她竟是在北边当妓女亦未可知。柳花见黄文汉望着名片出神,轻轻推了黄文汉一下笑道:“中村先生想什么?你看正剧的影片已经映写起来了!”黄文汉才敛神收了名片。

  正要看影戏,觉得有人在背后扳他的肩窝。掉转脸来一看,乃是《万朝报》的记者,姓福田,名正平的。这福田的母亲叫福田英子,是个讲社会学的。明治三十八年,不知因什么事,福田英子反对政府,制造了几个炸弹,谋刺一个大政客,机事不密,被政府逮捕了,在大阪监狱里关了几年。期满出来,住在东京。黄文汉也曾研究过社会学,又仰慕这福田英子是个女英雄,特意去拜访她。福田英子见黄文汉少年英锐之气显在外面,很夸奖他,说将来很可希望他做一番事业,教他儿子福田正平时常和黄文汉亲近。福田正平是明治大学的毕业生,在《万朝报》当编辑,很有点名誉。

  黄文汉见是他,连忙掉转身体与他握手,先问了福田英子的好。福田正平鞠躬道谢的道:“家慈因久不见你了,很盼望你去谈谈。近来她老人家时常多病,想搬到乡下去调养,因此盼望你去谈谈。”黄文汉连连点头道:“我早就应去请安。她老人家既盼望我去,我明日就去,你可能在家里等我?”福田正平道:“等你也使得。”福田正平说完,悄悄的问黄文汉道:“这女子你刚才和她交换名片,你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么?”

  黄文汉道:“我因为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才和她交换名片。

  你知道她的历史吗?“福田正平摇头道:”我也是很想知道她的历史。“黄文汉二人说话声音虽很细,柳花却已仿佛听得是说她,回过脸来,和福田正平点头。福田正平也点了点头。黄文汉遂向柳花小声告知了福田正平的姓字职务。福田正平本来是个雄武的少年,又是个新闻记者。日本人把新闻记者看得很重,当下柳花便表出很敬慕的神色来。福田正平向黄文汉道:”这里不便说话,妨害旁人听辨士的讲演。我们不用看了罢。“黄文汉本来不大欢喜看活动影戏,便笑向柳花道:”我二人的意思,想请女士出外面谈谈,不知女士可肯牺牲今夜没有演完的影戏?“柳花忙笑着答道:”我看影戏,原是借着消遣,二位有意想和我谈话,好极了。“

  于是三人都起身,黄文汉披好了外套,一同出了新声馆。

  黄文汉道:“我们去哪里好谈话哩?”福田正平道:“我们到一家日本料理店去,随意吃点东西,有话也好在那里谈。”黄文汉说:“也好。我们找一家清静的料理店,不嫌小,只要略为干净的就得咧。”柳花笑道:“依我的意思,不如径到我家里去,不知二位的意思怎样?我家中别无他人,只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妈子。要吃酒菜,我家中也有现成的。”黄文汉二人听了,都异常高兴,同声笑答道:“承女士不弃,我们哪有不愿意之理!”柳花笑道:“二位既愿意,等我上前引导。”黄文汉笑道:“不烦女士引导,女士的尊居,我早知道了。”柳花诧异道:“我和中村先生今日才见面,怎早就知道了我的住处,这不是奇事吗?”黄文汉笑着不则声,柳花只顾向前走。福田正平拉了黄文汉问道:“她如何叫你中村先生?”黄文汉笑道:“他把我当日本人,我就假充日本人给她看。”福田正平笑道:“这才真是无独有偶。她分明是个日本人,要混充中国人,你分明是中国人,却要混充日本人。你们俩倒可配合起来成一对夫妇。”黄文汉忙止住福田道:“低声些!她听了还说我们有意轻薄她。”福田正平笑道:“她就听了,也决不会怪我们有意轻薄。她这种女子,是日本女子中具有特种性的。我知道她们也有一种团体,宗旨却是很正大。不过政府对于她们,很注意的监视。我一望就认得出是那秘密团体里的人。”黄文汉惊道:“你知道她们是种什么秘密团体?宗旨既是正大,何以政府注意的监视?”福田正平道:“她们这种秘密团体,家慈从前也曾在里面当过干事。后来因一点小事,与里面的团员意见冲突,退了出来。她们的宗旨是尽各个人本身的能力,与国家谋幸福。对于政府,却带几分仇视的心思。”黄文汉道:“她们女子虽说尽各个人的能力,为国家谋幸福,只是她们的力量也有限得很,对政府何以必带几分仇视的心思?她们这团体的组织法,我就真不懂得了。”福田正平道:“她们的力量却是不小。于今奉天、吉林以及南满洲,她们的团员都布满了。”黄文汉道:“她们的团员在奉天、吉林、南满洲做什么?”

  福田正平道:“做种种小生意的也有,当妓女的占多半数。”

  黄文汉笑道:“这简直是秘密卖淫团了!”福田正平听了,登时红了脸,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黄文汉一想:我这话太说鲁莽了。他母亲在这团里当过干事,我如何能这般直说?当下心中翻悔不迭,不便再往下问了,都低着头,默然跟了柳花走。

  不一时到了北神保町。柳花站在巷口,让黄文汉二人进去。

  黄文汉认得柳花的家,伸手去推栅栏门。推了两下,推不开,只撼得铃子当当的响。柳花抢近身笑道:“里面有个铁闩,等我来抽了。”说着将那纤纤玉手伸了进去,摸着铁闩抽了出来,随手推开了门。黄文汉二人都进去脱了靴子,里面老妈子迎了出来,三人同进房。黄文汉见一间八叠席房里面,陈设都学着中国的样式。一张小铁床,上面铺了中国的被褥,甚是精洁,一张红木嵌玻璃的大衣橱,一个梳妆台,一张八仙桌,几把单靠椅,都是中国搬来的。柳花让黄文汉二人坐了,老妈子端出个白铜火盆来生火。黄文汉看那火盆也是中国的,便笑向柳花道:“女士搬这些家具到日本来,只怕很费得不少的力。”柳花笑道:“这些家具跟随我的日子不少了。搬到日本来,却没费什么力。在中国搬来搬去倒劳神不少。这些东西都是在上海买的。在汉口住了半年,就搬到汉口。后来到营口,又搬到营口。在营口住不上一年,又搬到哈尔滨。哈尔滨住了一年多,又搬到旅顺。旅顺住了两年,又搬到大连。这回从大连搬到东京来,才住了不到一个月。不知几月一年之后,又将搬往什么地方去?”黄文汉笑道:“这么说来,搬运费倒比买价高了。”柳花道:“可不是吗?我也是没法,又舍不得丢掉。”柳花说毕,折身进里面去了。黄文汉笑向福田正平道:“你所见不错,她果是这种秘密团体里的人,像她也就算是个老于风尘的了。你说也很想知道她的历史,何不问问她?”福田正平笑道:“她刚才已说了个明白,还问她怎的?”黄文汉笑道:“你想知道的,就是如此么?”福田正平道:“她们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历史?”黄文汉道:“我不懂你刚才说,她们这秘密团体带了几分仇视政府的心思,是个什么道理?你何不索性明白说给我听。”福田正平听了,望着黄文汉发怔道:“你为什么这也要问我,不是装糊涂吗?”黄文汉低头思索了一会,兀自想不出这仇视政府的道理来,呆呆的望了福田正平,要福田正平说。福田正平发急道:“她们受政府监视,自然有些仇视政府的心思。你是个呆鸟,这也不懂得?”黄文汉才恍然大悟,连道:“哦,哦!这须怪不得我,你说得太慎重,我听得太仔细。

  以为是个在野党的组织,这仇视政府的心思,必然有个很大的道理在里面。越想越深远,越想不出这道理来。你若直截了当的说,我也不白费这许多时的脑力了。怪道你说她决不会怪你轻薄,原来如此。“福田正平笑道:”你此刻可明白了?“黄文汉点头笑道:”明白了。“二人说话时,柳花端着两个菜碟子出来,放在八仙桌上。拿椅子垫了脚上去,将电灯放下。黄文汉看两个菜碟内,一碟松花蛋,一碟火腿,忙起身笑道:”更完全是中国式了。亏你连这些东西都带着回来。“柳花笑道:”中村先生不要笑话。“福田正平在旁边打着哈哈道:”你装中国人,费了多少本钱,还被人看出来了。他装日本人,一钱不费,你倒看他不出。“柳花望着黄文汉笑道:”好吗!你竟是中国人。我说日本人说中国话如何说得那般如意。“黄文汉也打着哈哈道:”你刚才还说被你听出来了。于今听得有人说破了,我的中国话就那般如意了。“柳花笑道:”不是这般说。

  我说听出来了,是说听出你的日本话来了。你的日本话实在是说得好。无论是谁,也不能说不像日本人。“福田正平道:”这话不错。黄君的日本话很难得找他的破绽。我们日本人说日本话,倒有许多错了语法的。乡里人更是十有七八他动自动混个不清楚,黄君绝没有这些毛病。说哪一类话,就纯粹是哪一类话。语调变化一些儿也不会错,自然听不出是中国人来。“

  柳花点头笑着,又进去了。须臾老妈子也端菜出来。黄文汉看是一碟薰鱼,一碟板鸭。柳花接着提了壶酒、三副杯箸出来,安好了杯箸,斟了酒,请二人入座。柳花重新问了黄文汉的名字。三人传杯递盏,吃喝起来。

  黄文汉心想:这地方,在东京倒是个有一无二的所在。将来知道的多了,生意一定发达的。就只怕被亡命客知道了,他们不懂日本话的人多,正难得像她这样的一个懂中国话的女子陪他们取乐。人人都争着来玩,一旦打起醋坛子来,被警察知道了,害得她又要搬往别处去,那就可惜了。幸好此刻在东京的亡命客很有限了,若是去年八九月间的时候,这地方只怕早就臣门如市的了。黄文汉胡想了一会,柳花只顾执着壶殷勤劝酒。黄文汉笑道:“我们糊里糊涂跑到你家里来,便扰你的东,我们也应借着你的酒,转敬你一杯,才是作客之道。”柳花笑道:“我自己会喝,不用客气,我已喝得不少了。”黄文汉看柳花的脸,果然红了,虽是有了点年纪,却仍很饶风致。一时高兴,定要敬她的酒。柳花无奈,只得陪黄文汉喝了一杯。福田正平也夺了酒壶来敬,柳花也只得陪喝。一刹时壶中的酒已罄,柳花叫老妈子再烫。黄文汉二人同声止住道:“时候不早了,下次再来叨扰罢!”柳花笑道:“已是十二点多钟了,两位都不必回去,我们再喝几杯,就在此地下榻罢。两位可睡我床上,我另打个铺就是了。也不费甚事,免得半夜里在街上跑。此刻已没了电车,外面又冷得紧,我这里以后还要请二位时常来。用不着客气。”

  黄文汉听了,心中有些活动。望着福田正平,想福田正平答应。福田正平素来不大在外面歇宿的,并且这种地方,他是个顾全名誉的人、如何肯在这里住夜?见黄文汉望着他,没有想走的意思,便笑向柳花道:“我是不能不回去的,黄君尽可在这里歇宿。我对不住,先走了。”说着,起身向黄文汉道:“你就不必走了,明日到我家里来,我在家中等你。”黄文汉也起身道:“要走一同走,让你一个人回去,不是笑话吗?”

  福田正平道:“不相干。我原是一个人来的,你何必和我客气?”

  不知黄文汉这晚果在柳花家住了夜不曾,且俟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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