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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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十一"泄秘密老黄洗澡 大决裂圆子撕衣"

  话说黄文汉本有意在柳花家里住夜,福田正平又在旁边撮掇。举眼看柳花,留宿的意思很切,却不过情面,也不暇计及和他爱情最浓厚的圆子,在家中留着半边被卧等他回去。当下送了福田正平出来,回身和柳花撤了杯盘,两个绮语温存。都是情场老手,这一夜说不尽的欢娱,只叹春宵苦短。次日早起,黄文汉就在柳花家用了早点,拿钱给柳花。柳花定不肯收受,只得赏了老妈子几块钱,叮咛后约出来,计算归家换了衣服,再去看福田英子。

  归到家中见了圆子,心中不由得有些惭愧。圆子问:“昨夜在何处歇宿?”黄文汉随口答应了几句,圆子也没话说。黄文汉有种习惯,和女人睡了,第二日无论如何,必得洗澡换衣服。若是一个月不和女人睡,只要不是夏天,便一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他这种习惯,圆子是知道的。黄文汉这日归到家中,即拿了衣服浴具,向浴堂里去。他自己并不以为意。圆子却已知道他昨晚必在外面与别的女人生了关系,登时气得朱颜改变,将手中的活计往席上一撂,禁不住两眼的眼泪,只顾进出来。一个人越想越觉得黄文汉近日对自己的情形变了,更是伤心,竟尔痛哭起来。等待黄文汉洗澡回来,圆子已哭得和泪人一样。黄文汉这才知道是因洗澡被她看出来了,极力装出镇静的样子问道:“你为什么事,好端端的这样痛哭些什么?”圆子也不答话,仍是掩面哭泣。黄文汉放了浴具,将换下来的衣服教下女拿去洗。这下女是圆子手上请来的,平日圆子待她又好,不待说是帮着圆子,怪黄文汉不该到外面去玩。不过他们当下人的心里虽是如此,口里却不敢说出什么来,巴不得圆子扭着黄文汉大闹一顿,使黄文汉害怕,下次不敢再是这样了,她才开心。接了黄文汉换下来的衣服,故意慢慢的站在房中间,一件一件的抖开来看。下衣更是看得特别注意。黄文汉在旁边看了,急得跺脚骂道:“还不给我快拿去洗!站在这里做什么?”下女拿着下衣往鼻上嗅了嗅,只管皱着眉,用手掩着鼻子摇头。黄文汉跺脚骂下女的时候,圆子已抬头看下女手上的衣。

  见下女皱着眉只管摇头,连忙立起身来,夺了下衣,就亮地方翻出里子来,正待细细的寻破绽。黄文汉一把抢了,远远的一撂笑道:“笑话,笑话!你们见我昨夜没有归家,便以为是嫖去了吗?哪里有这么回事,才真是冤枉!我说了在朋友家中商议事情去了,因过了十二点钟,没有电车不能回来,就在朋友家里睡了一觉,你不肯信,要受这些冤枉气,何苦呢?”

  圆子此时早住了痛哭,听黄文汉是这般说,冷笑了几声:“事情明摆在这里,还要赖什么?你从来不无原无故洗澡换衣服的,我同你住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黄文汉听了,甚悔自己不该大意了。只得勉强打个哈哈道:“你这回就猜错了。

  我今日洗澡换衣服是例外的。因为昨夜有两个习柔术的朋友拉着我和他们较量,累出了几身大汗,今日不能不洗澡换衣服。

  你这气不真是受得冤枉吗?“圆子连连摇手道:”你不用骗我了。我都知道,你不在外面嫖了,为什么下衣怕我看了?你近来对我的情形大不如前了,我难道一些儿也不理会?你自己摸摸良心,我哪一些儿对你不住?自从进你家门起,每日担惊受怕,一个心都为你用碎了。我不为你,我认得什么梅子、春子,哪得有这几个月的苦吃?真是小心小意衣不解带的伺候人家,都是为你。何尝安享过一时一刻?你想想,我何苦是这样?就图的是你一个人!我早晓得你是这般过河拆桥的人,我没处讨苦吃了,要巴巴为你是那样尽心竭力!“圆子旋诉又旋哭起来。

  黄文汉想起圆子数月来受的辛苦,心中也有些替她委屈。

  料道事情瞒不过去,心中深恨下女,不该当着圆子拿了下衣摇头掩鼻,加圆子的疑心。回头见下女还站在房里,遂厉声叱她出去。下女弯腰拾了衣,鼓着嘴出去了。圆子呼着下女道:“今天的衣服不准你洗!你敢洗了,我就请你滚蛋!”下女在外面应道:“太太不嘱咐,我也不会洗。这种脏衣服也要我洗,真没得倒运了。”黄文汉忍不住笑骂道:“你这鬼东西,我那衣服什么地方脏了?你怕你太太的气受得不够,还故意无中生有的捏出这些话来。”圆子气道:“她是故意的吗?你自己去拿了看看!”下女也在外面哼着鼻子道:“还要说不脏?除非是哄瞎子罢了。”黄文汉自己也不曾留心,不知如何弄脏了,只得认错,向圆子赔不是。谁知这不是倒赔坏了,圆子更痛哭起来。下女又跑进房来说道:“好呀!只一诈就自己招供了。”黄文汉才知道受了她们的骗,下衣上原没有什么脏。

  圆子既知道黄文汉实在是在外面嫖了一夜,登时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黄文汉没法,惟有作揖打拱连赔不是,一边骂下女快滚出去。下女望着黄文汉挤鼻子努眼睛,黄文汉只当没看见。圆子哭得头昏眼肿,跑到卧房内打开箱子,将黄文汉做给她的衣服都倒出来。随手拿了一件,用脚踏住一边袖子,手扯着衣领用力一撕,只听得“查”的一声,撕了一道尺多长的破口。提起来想再撕几块,黄文汉已跟了进来,一手夺了笑道:“你恨我,打我两下出出气好了,这衣又不曾得罪你,撕它做什么?”圆子也不答话,弯腰又拿一件,来不及用脚踏,两手握了往左右只扯。偏偏拿了一件夹衣,裁料又很牢实,圆子能有多大的力,哪里撕动了分毫?只急得圆子一副脸通红。

  黄文汉又一把夺了,仍笑嘻嘻的道:“你若真讨厌这衣,慢慢的处置它就是,何必急得这样?”圆子一眼看见了那梳头的镜台,举起来往席上就砸。梳子、篦子以及零零碎碎的整容器具,散了一房。幸是一块很厚的玻璃砖镜子,碰在那软席子上不曾打破。而那鱼鳔胶成的箱子,已打得四分五裂了。下女听得响声,也跑进来看。黄文汉拿了下女出气骂道:“都是你这东西挑拨出来的是非!还跑来看什么?”下女不服道:“怪得我吗?谁教你到外面去开心的。到这时候怪起我来了。”圆子砸了镜台,想再寻几样物事砸破了出气。顺手捞起把茶壶,举起要砸,下女忙喊道:“太太不要砸破了,又要怪我挑拨是非!”圆子不听犹可,听了更加冒火,怕席子软了砸不破,向墙跟前用力砸去。一声响,砸作几块。里面的茶水茶叶,溅了半房。

  黄文汉打着哈哈道:“声音响得清脆可听。”回头笑向下女道:“你太太只要打破了东西,就可以出气,快帮着你太太打东西!

  只要得你太太气醒,连房子都毁了也不怪你。“圆子打了几样,手也有些软了,望着下女道:”这些东西我也用它不着了,免得留在这里又好去送那些野狐狸精!“

  黄文汉知道女人的性格,吃醋的时候,越敷衍她越有兴似的。便向圆子说道:“事情已做过了,错也认了,你的气也出了,就是这样收了科罢,我以后再不是这样就是了。你的意思无非怕我以后再是如此,特意是这般一闹,使我下次不敢。你不知我早已后悔了,归家的时候就很觉得对你不住。我自己已存心再不如此糊涂,你就一声不做,我也不会有第二次。你是个绝顶聪明人,有话好说,何苦这般受气?”圆子鼻孔里哼了声道:“你这些话不必对我说,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你有第二次没第二次,是你自己的事,不与我相干!像你这样过河拆桥的男子,我也不愁多少,谁耐烦再来问你!我原有我的生活。

  我的糊涂梦今日已经做醒了。你不要糊涂,以为我是特意闹着,防备你有第二次的。老实说给你听,就在今日和你一刀两断!

  承你买给我的东西,我也不敢领情,留在这里把你再送别人,我又不甘心,因此将它弄破。我平日常对你说:“爱情是个完整的东西,不能有一丝破绽。一有了破绽,就一钱不值了。‘这样冷的天气,我又才从医院里出来,你竟忍心将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到外面去嫖,对我还有什么爱情可讲?我又和你不是正式夫妇,将来三年五载之后,一旦把我丢下来,到那时我已不成个人了。除了死在你手里,没有第二条路给我走,你说我值得么?于今这样可宝贵的青春,平白的在你这种靠不住的人跟前葬送,已料定没有好结果。”

  黄文汉不料圆子竟因这事要拆姘头,才想起她平日无意中种种谈话,都寓了怕自己到外面去嫖的意思,不觉慌急起来,教下女将砸破了的东西收起,按着圆子在躺椅上坐下。自己也坐下来,从容赔笑说道:“我一时没检点,胡为了这一次。以为你是个度量大的人,只要我自己相信对你的心不变,这些事没甚要紧的。实不料你就拿着我的错处,和我决裂起来。你的话虽不错,‘爱情是个完整的东西,不能有一丝破绽’,但是不能说我昨晚在外面住了一夜,便将爱你的情分给了别人。你这样聪明的人,什么事想不到?和人家初次生关系,哪里就有什么爱情?”圆子不等黄文汉说完,忙摇手道:“不用说了!

  还对我用什么骗术?和人家没有爱情,就睡得下来吗?你哄谁呢!初次生关系?我在医院里住着,你也不知在外面嫖过了多少?罢,罢!你的脾气我还不晓得?能一晚离开女人吗?你不将爱我的情分给别人,不错!是拿爱别人的情来分给我!我的福命薄,不敢享受!你以后完全去爱别人罢,不要分给我了。“

  黄文汉跌脚道:“这才冤枉透了!”说时指着下女道:“你问她,看你进医院去了,我在外面住过夜没有?”圆子冷笑道:“我不在家里的时候你不在外面住夜,我在家里的时候你倒要在外面住夜。这样讲起来,明明是嫌避我了!我还睡在鼓里,只天天打点爱情在你身上用,怪道你以为我度量大!恐怕世界上没有这样大度量的女子!你相识的人多,去另姘一个罢!

  我委实再不能在这里伺候你了。“黄文汉拍着膝盖摇头叹气道:”这话从哪里说起?人家男子在外面玩耍的也尽有,他家里女人未必都不知道,几曾听人说有因这等事就离开的?你慢慢的将气平下去想想,这逢场作戏的事,男子多是免不了的。

  只要待你情形不变,可以将就过去便将就点儿。何苦定要刀刀见血来计较?“圆子低头流泪,一边用手巾揩了,一边说道:”人家女人度量大,你和人家女人去姘!我生成度量小,将就你做什么?我请你当乌龟来将就我,看你的度量何如?人家男子当乌龟的也不少,也从没听说有乌龟退了老婆的。你便将就点儿当个乌龟罢!“

  黄文汉禁不住扑嗤笑道:“你若存心要我当乌龟,我自然是义不容辞。只要你肯把我当,我缩着头当就是了。并且一些儿也不算将就。事情已是错过了,你以观后效就是,何必定要认真!已过之事都不用说了,快点儿弄午餐吃。昨晚约了今日去深川看福田英子,本打算上午去的,害得福田正平在家中等。”圆子道,“你不要扯谈,我已决心不再和你过活了。我生性如此,人家待我没一丝破绽,我也不忍心以丝毫错处待人。人家既待我有不好地方,我是决不肯上人家第二次当的。我平日不住的和你说,就是怕你不留神,使出你的老脾气来,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弄得我和你没有好结果。我在医院里的时候,你们在家中干的事,我何尝不知道?不过我估量着不至损害我的爱情便懒得说。谁知你越弄越不成话了,再过下去,怕没丢我的日子吗?犯不着坐在这里,等你给当我上。”

  黄文汉见圆子说话十分决绝,全不像随意说着出气的,可真急了,紧紧的握了圆子的手道:“你真忍心借着这点小事和我决裂吗?”圆子道:“你有意和我决裂,怎能怪我借着这点小事和你决裂?”黄文汉道:“我何尝有意要和你决裂?你说话要平心。我昨夜的事固是不应该,只是我的心你难道还信不过?我不是真爱你,我和老苏商量,求他帮助我做什么?去年我和你送了春子母女回去之后,同到老苏家里,我不是当着你对老苏说,承他帮助我一千块钱吗?从那日起,我能间几日不和你商议回国的事,难道我都是假的?几个月来,只偶然在外面住了一夜,纵有罪也不至于要和我离开。我并说了,以后再不是这般了,何必过于认真!”圆子摇头道:“男子在外面嫖的事,原没甚要紧,我也知道。不过我的身世,你是明白的,我千生受苦受在什么地方?就受在男子变心上头。假若男子不变心,我原非贱种,何至变节?‘惊弓之鸟怕曲木’,我于今已是对你一点爱情没有了。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自己都收我自己的心不回来。我也不怪你,我是这种命,用生命去换,都换一个男子的心不转来,我还希望什么?”黄文汉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心酸痛哭起来。下女到了这时候,才知事情闹大了,想用话来劝圆子。才走到圆子跟前,还没有开口,圆子已教她滚出去。下女吓得不敢开口了,退到房门口站着。黄文汉痛哭了一会,自己揩了眼泪向圆子道:“你既说得这般决绝,我也是个男子,说不出哀求的话来。不过我此刻实在伤心到了极处,脑筋受了这大的激刺,也昏乱了。我二人几个月来的浓密爱情很不容易。这样糊里糊涂的拆开,实在有些不甘心。然而缘分定了,没有法子。只是我还有许多的话要和你说,此时却没有心绪,说出来也顾此失彼。你可能依我的要求,再在这间房里从容三天,等我脑筋恢复了原状,只要和你谈一个钟头。我这一个钟头的谈话,并不是要挽留你,你能许可么?”

  圆子虽然寒心到了极处,决意和黄文汉拆开,但是见黄文汉如此痛哭,心中也有些软了。听说要求从容三天,便答道:“既不是要强留我,便从容三天也使得。”黄文汉才转悲为喜道:“岂敢强留你?我做事从来不勉强人,况对于我极心爱的人,忍心使你再受委屈吗?你既答应我从容三天,我此刻要休息休息,吃了午饭,仍是得去福田家。约了人家,不能失信。

  福田英子又是上了年纪的人,她不久就要去乡里静养,她儿子说很盼望我去。“圆子问:”福田英子是何如人?“黄文汉道:”福田英子你都没听见说过吗?这人不是寻常女人,很有点思想。她十年前,在日本很有点名气。“圆子摇头道:”我不曾听人说过。“黄文汉遂将福田英子的历史略略述了一遍。圆子本来是个有飞扬跋扈性质的女子,听了福田英子的历史,自然佩服。二人闲谈了一会,圆子的气也渐渐的平了。帮着下女弄好了饭菜,同黄文汉吃了午饭。黄文汉又温存了圆子一会,系了裙子。圆子拿出斗篷来给黄文汉披上,又替黄文汉围了领襟。

  黄文汉与她亲了个吻,出来坐电车,到了深川区。

  黄文汉因久不来福田家,将福田家的番地忘记了,寻了好一会寻不着,问警察才问着了。到福田家已是午后三点钟了。

  福田正平在家中待了半日,不见黄文汉来,午后报馆里有事,已到《万朝报》馆里编辑去了。黄文汉见了福田英子,行礼问安已毕,只见福田英子背后,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穿着实践女学校的制服,望着黄文汉想行礼,又有些害羞的样子。

  黄文汉看她生得面如映日芙蓉,眼若萦波秋水,不觉怔了一怔。

  福田英子回头给那女学生绍介道:“这位黄先生是中国人,在日本留学十多年了,为人很是义侠。”那女学生听了,即伏身向黄文汉行礼。吓得黄文汉翻身还礼不迭。二人行过了见面礼,黄文汉问福田英子道:“这位想是你老人家的令戚?”

  不知福田英子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卷八十二"老福田演说社会学 黄文汉移情少女花"

  话说黄文汉问那女学生是否福田英子的亲戚,福田英子答道:“她是我的姨侄女儿。她母亲是我的胞妹。她姓斋藤,名叫君子。她的父亲多年亡过了,她一个哥子在文部省(教育部)

  办事。她家中就只她母女两个,连下女都没用,炊灶都是她母亲亲自动手。“君子见福田英子说她的家事,羞得低着头,只管用手在下面扯福田英子的衣,教她不要说。福田英子不知道君子什么用意,回过头问她:”做什么?“君子低声说道:”我家里的小气样子,说给黄先生听了,怪难为情的,你老人家不要说了罢!“

  福田英子听了,哈哈笑道:“你家里什么小气样子,说了难为情?我说的正是你家里的好样子!黄先生不是讲浮华的人,听了必是赞成的。我家中也不曾请下女,家中的事情哪一样不是我和你嫂子做?你的妈当你父亲在日的时候,他也曾呼奴使婢,那时我就嫌他太不讲人道,不大和他往来。及至你父亲死了,你常来我家里,听了我的学说,见了我的举动,才知道同一样的人类,彼此都应该存个哀矜怜恤的心思。不得强分贵贱,仗着自己手上有钱有势去驱使人家,将人家当牛马。你要晓得,社会的阶级一不平等,就是肇乱的祸根子。你年纪小,不曾多读世界各国的历史。你将来读了,就会知道世界各国自立国以来到于今,没有不是经过几十次祸乱的。寻它那祸乱的根由,无一次不是因政府压迫国民太过,国民忍苦不堪,没法,群起来反抗政府。一次反抗不成,牺牲许多生命。政府得了胜利,更加压迫得厉害,便激起二次反抗。二次不成,便有三次,三次不成,便有四次。各人拼着流自己的血,非将那残暴政府推翻不可,终久必然是国民得了胜利才罢。但是,人类有一种劣根性,就是想不做事,专吃安乐茶饭。世界上最会吃安乐茶饭的,只有做官一途。每日只是伸着手问国民要钱,不拿钱来,便又用他的压迫手段了。所以第一个残暴政府推翻了,第二个残暴政府又出现了,又凌逼起国民来。国民自是不服,又得大闹起来。世界各国的历史都是如此。所以有知识、有眼光的豪杰,一眼看穿了这肇祸的根子,于是‘共和国’的名词就产生于世界。这‘共和’两个字是专一与专制作对的。就是不许政府有施行压迫手段的权力。”福田英子说时,指着黄文汉道:“像他们中国,就是想铲除这祸乱的根苗,所以改建共和国,于今已是四年了。共和国家决不能容专制人物。袁世凯做专制总统,你看他们国民如何反对的。于今又要打仗了!”

  君子听了,似懂非懂的问道:“已经改了共和,为什么还要打仗?袁世凯一个人专制,大家都不专制,他如何过得四年?”福田英子望着黄文汉笑道:“所以我不肯呼奴使婢,就是大家不专制的表示。”黄文汉叹道:“果能大家不专制,世界各国都无从发生兵戈的问题。”福田英子道:“不能大家不专制,就是大家不能克制各个人的私欲。世界各国所推崇的英雄豪杰,他做的事业就是能扩张他的私欲。将一般人的私欲都吸收起来,越是能扩张得范围宽!”,越是吸收的人多,越是崇拜的人多。崇拜的人一多,他的私欲越扩张,专制性便越发达。我常说历史上推崇的英雄豪杰是私欲做成的。一国有了一个这样的英雄豪杰出世,他一天不死,世界便一天不得安宁。

  昔日的拿破仑,今日的威廉第二,都是吃人不吐骨的魔王。我也不知道世人都推崇他做什么?人类的性质实在不可思议,从来是这般是非颠倒。“

  黄文汉笑道:“是非并不颠倒,推崇他们的,都是为要扩张他自己的私欲,而力量不及,就是你老人家说的,被他们吸收去了。并不是推崇人家,实就是推崇自己。便是敝国弄成今日这样非驴非马的局面,就是各个人的私欲没有个范围,越扩张越想扩张,说起来徒乱人意。敝国几千年前的哲学家庄子早就说破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像你老人家这样躬行实践讲平民主义的,一国之内能得几个人?无怪人家钦仰。“福田英子笑道:”一有要人家钦仰的心思便坏了。人类相处’本应如此‘,在我这学说里面,谓之’本人‘,就是本来面目之人的意思。照着本来面目做去,没有讨好的心,没有成功的心,始终如一,到死的那一日为止。“黄文汉问道:”’没有讨好的心‘,我知道。’没有成功的心‘,这话怎么讲?“福田英子道:”’没有成功的心‘这句话,很易懂,倒是’没有讨好的心‘这句话,恐怕未必懂得。不是我说黄先生聪悟不及。黄先生不大研究我这种学说,只怕有认错了的所在。“黄文汉点头道:”请你老人家明白说给我听。“福田英子道:”’没有成功的心‘,是因为本没有成功的日子。古来圣贤所做的事,都是人类应做的。并且他一生还不曾做到人类应做的事的十分之几。我们平心和古圣贤比较起来,还不知要差多少。所以永远没有成功的日子,自然不能有’成功的心‘,这道理很容易知道。至于这’讨好的心‘,就难说了。造物生人,本各人赋了各人的本能,初无待于第二人或第三人的提携、保护。这人既与这世界生了关系,他自有其立足之地,自有其为人之格,不容有第二人与第三人来侵犯。若第二人或第三人无端的去侮蔑他,固是侵犯了他的立足之地,侵犯了他为人之格。就是无端的去保护他,去帮助他,也是侵犯了他的立足之地,侵犯他的为人之格。讲我这种学说的人,无端的侮蔑人家,是不会有的,就只怕矫枉过正,无端的去保护人家,帮助人家。这保护人家、帮助人家,其罪过与侮蔑人家相等。所以不可有讨好的心思。“黄文汉道:”然则你老人家何以说要哀矜怜恤人家哩?“福田英子道:”我所讲的哀矜怜恤,就是不奴隶牛马同类,使人不得为人。人与物之比较,自是人为贵。人因物而不得为人,所失者重,所得者轻。人昧于轻重之分,甘为物而自趋于牛马奴隶之域,我们应该存哀矜怜恤他的心思,不再引诱他趋进不已,使他自己去改趋向,仍得复他的本人。我丝毫没有讨好的心思在内。“黄文汉问道:”依你老人家这样说,譬如在严冬的时候,途中遇了一个裸体的乞丐,冻得他缩瑟不堪的向我乞钱,我应给钱他不应给钱他哩?“福田英子连摇头道:”万没有给钱的道理。他自己不知道人格可贵重,而要享这无义务的权利。你一时姑息之爱,便永远丧失他回头趋向人道的决心。而你这一时的存心,已下了牛马同类的种子。牛马尚不享无义务之权利,你奈何以待非牛马者待同类?这一时姑息之心,就说是绝无人道亦无不可。“黄文汉道:”依你老人家的学说,是眼望人饿死冻死,也不能去救他一救。是人类相处,简直无丝毫相爱的心了。“福田英子笑道:”黄先生你弄错了。我这种学说不是要我一个人讲的,是要大家讲的。大家不忘记自己的本能,本来自有立足之地,无待于人家提携保护。

  望人家提携、保护是有意不自立,有意丧失他自己的人格。那他们要冻死、饿死,也是他有意要冻死、饿死的。便望了他断气,也只有叹息他这人丢了人类的路不走,走入畜牲道,以至弄到这样的结果罢了。若有一个人,在这人要冻死、饿死的时候,伸手去救他,世界上就又要多几个走畜牲道、望人提携保护的人。所以我说万没有给钱的道理。“黄文汉听了,不觉毛发悚然,也不再问了。

  一时贪着说话,不觉已到六点钟。福田正平的女人开了饭出来,黄文汉起身告辞。福田英子留道:“黄先生何妨就在这里胡乱用一点?不过我吃的是麦饭,只怕黄先生吃不来。”黄文汉平生只听人说过有麦饭的名词,不独没有吃过,并没有看过,倒想见识见识。加之有如花一般的君子在座,心想多和她晤对一刻是一刻的幸福。见福田英子这样说,便仍坐下来笑道:“你老人家说哪里话,没得折死我了。你老人家和君子小姐都吃得来,我哪有吃不来的?”说时拿眼睛瞟着君子。君子坐在福田英子背后,听黄文汉说她吃得来麦饭,又拿眼睛瞧她,便望着黄文汉皱着眉摇头,以示吃不来之意。黄文汉看福田正平女人送来的菜,一小碟萝之外,就只有几片紫菜,一方寸盐鱼。

  心想福田英子的俭德,也就可风了。一会儿福田正平女人端了一桶饭出来,将三个食案分给三人,盛了三碗麦饭。福田英子向黄文汉说了句“对不住,没有供养”,便端起麦饭往口里扒。

  黄文汉看了这又黄又黑的麦饭,不知道是种什么滋味,端起来略就鼻端闻了一闻,觉得一股生腥气刺鼻孔,一些儿饭的香味也没有。不敢露出吃不来的样子来,举起筷子只管往口里扒。这东西作怪的很,由黄文汉只管扒,喉咙里就像有东西堵住了似的,死也不肯下去,塞在口里,打得口舌生痛。黄文汉只得停了箸,慢慢的咀嚼,用唾沫润了半晌,奸容易吞了下去。

  偷眼看君子,正要筷子一粒一粒的夹了往口里送,还是蹙紧双蛾,不敢吞下去的样子。福田英子也不顾他们二人能吃不能吃,一刻工夫吃完了一碗,打开饭桶,又盛了半碗。喝了一口茶,又一阵吃完了。黄文汉深恐吃不来,给福田英子笑话,打仗似的一鼓作气,狠一狠心,居然被他将这一碗吃下去了。还不肯示弱,打开饭桶,又盛了一碗。君子见了,很觉着诧异,停了箸不夹,看黄文汉吃。黄文汉已经吃下去了一碗,第二碗便不似以前为难了,心中将它当作一样极贵重的补品吃。吃到后来,真被他吃出些滋味来了。

  福田英子见君子不吃,笑道:“你吃不来就罢了,你看黄先生多能吃。”君子道:“我不是吃不来。今日午饭吃迟了,腹中还饱得很。”福田英子点头笑道:“你是因腹中饱了不能吃,若在饥饿的时候,便是麦饭以下的食品,也得大吃。”君子真个将碗筷放下来。黄文汉吃了第二碗,实在不忍心再使自己的口舌受苦,便向福田英子道了扰,不吃了。觉得口中发酸,喝了几口茶,吸了支雪茄,才好了点儿。福田英子见黄文汉吃完了,即起身一手端一个食案,送到厨房里去了。

  黄文汉趁这当儿笑向君子道:“这麦饭无怪小姐吃不来,我都有些难吃。”君子笑道:“先生吃不来,倒吃了两碗。”

  黄文汉道:“主人的情分,不由我不忍苦硬吃。小姐常来这里的吗?”君子摇头道:“一年至多不过两三次。因为我姨母就在这几日要搬往乡下去住,我妈身体不好,出外怕冷,教我来看看姨母。”黄文汉笑道:“我今日幸福极了,恰好遇着小姐。

  难得,难得!她老人家乡下去了,想再看小姐只怕是不能够了。“君子望了黄文汉一望,正待答说,见福田英子从厨房里出来,连忙低了头不做声。福田英子弯腰拿了饭桶,端了君子面前的食案笑道:”好娇贵的口腹,饭菜都一些儿没有动。“君子登时红了脸。福田英子也不顾,端着仍送往厨房里去了。君子悄悄的望着黄文汉道:”先生看我这姨母多讨人厌!我最怕我妈教我到这里来。“黄文汉问道:”小姐住在什么地方?“君子道:”我家在音羽町。护国寺先生到过么?“黄文汉点头道:”到过。隔音羽町没有多远。“君子道:”护国寺里面很好玩,我每日下了课就到里面去玩。我还有几个女朋友,也住在护国寺的附近。“黄文汉的一双眼睛是见不得生得整齐的女人,见了生得整齐的女人,不转几个念头,尽觉放心不下似的。今日见了君子,旧病复发,心中不住的计算,要如何才能与她通殷勤。不过他心中虽是这般计算,只因君子的态度太恬静,年龄又太幼稚,恐她不懂得吊膀子的事,以后又难得有见面的机会,心中甚是着急。后来听她说每日下课去护国寺玩,才将这心放下。然不敢因君子这句话,便认为有意与自己吊膀子。当时想用话探君子的口气,福田英子已出来,只得按捺住偷香窃玉之心,整顿全神与福田英子研究学说。

  二人又研究了一会,君子忽然起身告辞,福田英子也不挽留。黄文汉十分想和君子同走,奈自己心虚,惟恐福田英子见疑,眼望着君子走了好一会,还不敢兴辞。直和福田英子谈到九点钟,才别归家。圆子接了,和平常一样,白天里的事,仿佛忘了一般。黄文汉平日在外面见了齐整的女人,归家必对圆子说装束如何入时,容颜如何标致。圆子听了,心中也很高兴,次日必依黄文汉说的装束给黄文汉看,绝无一点妒嫉之心。黄文汉这日归来,仍将君子如何的情形,一一说给圆子听。只将自己吊膀子的念头,及君子所说的每日课后去护国寺的话,收起不说。圆子道:“可惜不知道她的住处,若是知道倒好了。”黄文汉笑道:“知道有什么用?”圆子道:“你欢喜她,若是知道她的住处,我便可设法替你撮合。”黄文汉大笑道:“撮合了便怎么样?”圆子道:“遂了你的心愿,还有怎么样?”黄文汉道:“你替她撮合了,你怎么样?”圆子道:“我还是我,高兴在这里便在这里。难道你有了她,真个就丢了我?

  她由我引荐给你,料她也不敢便将我撵掉。“黄文汉仰天打个哈哈道:”好乖觉的圆子夫人!你信我不过,特意是这么说。

  以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住址,不肯说给你听,想用这法子,将她的住址骗出来。你放心波,我这个心决不会去爱旁人,看了你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说着搂过圆子来亲热。圆子正色道:”我的心你猜错了。今日上午的时候,实在是信你不过。

  后来看你的情形,我什么也没得说了。你一个男子能为我痛哭,若不是爱我,舍不得我走,你伺必如此?只要你对我的心一丝不变,任凭你怎么样,我都使得。我不是个糊涂人,男子的心,岂是被女人拴得住的?我纵然拴住了你的身,你的心不向我,对我木偶一样,我也有什么趣味呢?我也知道东京比我美几倍、几十倍的女人不少,爱好的心是与生俱来的,任是谁也不能抑制。你见了旁的女人可爱,我定要抑住你,不许你向她施放爱情,久而久之,你必待我和仇人一样。你到了那时候,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就一时忽然觉得我可怜,想将这心收回来再爱我,你自己也做不到。这是个什么道理哩?只因为是由渐而进的,这心已由根本上改变了,一时决收不回来。

  倒是我和你两人,或是因语言冲突,或是因意见不合,吵了一回嘴,甚至扭打了一会,不要紧,不过一两个钟头,我你的气一平,仍然和从前没有吵嘴、没有扭打的时候一样。你今日出去了的时候,我一个人想了半日,很想出些道理出来了。“黄文汉笑道:”你想出些什么道理出来了?何妨说给我听听。“

  圆子道:“定要我说给你听,也没什么使不得。我想的道理,就是想要如何才能拴得你心住。想来想去,惟有顺着你的意思,不独不和你为难,并且处处帮助你。你爱上了什么女人,我就和你设法,必将那女人弄到你手里,任凭你和她如何亲热。便当着我和她睡觉,我也只当没看见。如此只要几次,你的心自然会不忍再和旁人要好了。”黄文汉笑道:“万一我不知道反省,便和那女人长久要起好来,你又怎么样?”圆子笑着摇头道:“决不会有这种事。万一真有这种事,也是没法。我便当初不帮你的忙,你也是一般的可以和旁的女人要好。那时我一些儿使你留恋我的心思也没有,要丢我更丢得快些。倒不如帮着你成功,你纵然不以我为意,你的那相手方,明知道因我才得成功,难道一丝也不感激我,还忍排挤我吗?要保全在你跟前的地位,除了这法,没有第二个法子。”黄文汉大笑道:“你这法子是好!只是我除了你,没有可爱的人怎处?我平生经过的女人,或嫖或偷,总数在二百以上,从来不曾用过一丝爱情。和我有关系在五次以上的,算得出不上十个人。我的爱情很是宝贵,绝不肯轻易向女人施放。就是我家里女人,她也不曾一天享受我对你这样的爱情。我玩是欢喜在外面玩的,你放心,我爱你的心,自信没有羼杂一点不纯粹头的念头在里面。

  只要你知道这个道理,不和我吃这些毫无价值的醋,便到天荒地老,我二人也没有离散的日子,时候不早了,我们睡罢!“

  圆子高高兴兴的铺了床,二人携手入春帏。圆子在枕边问君子的容貌举动,十分详细。又问:“曾谈了些什么话,话中含着有相爱的意思没有?”黄文汉一边和圆子亲热,一边说道:“她的年纪还轻,恐怕不懂得这事。”圆子就枕上摇头道:“十五六岁了,你说她还怕不懂得这事?住在东京的女子,又在实践女学校上课,只怕已经开过好久了,哪里会不懂得?你想想她比梅子何如?梅子尚且懂得,岂有她不懂得之理!放心,她早懂得了。”黄文汉道:“她若是真懂得,对我就不为无意。”黄文汉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口不说。

  圆子笑着揉了黄文汉两下道:“她怎么有意,说给我听。惟有这种小女孩子,初开情窦的时候,和她心爱的男人说的话,耐人寻味。你说出来,必有好笑的地方。”黄文汉想起君子说话时的情形,实在有些趣味,一时高兴忘了形,便将君子所说课后去护国寺的话,还加了些油盐酱醋在里面,说给圆子听,想引动圆子的心,好取乐。圆子听了,真个钻入黄文汉怀里,笑个不了。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八十三"深心人媚语骗口供 急色儿滥情露底里"

  话说圆子钻入黄文汉怀里,笑了一会,喘气不已,黄文汉抱住抚摸她。圆子才伸出头来,推开黄文汉的手笑问道:“她说每日课后去护国寺,你没问她每日几点钟下课吗?”黄文汉道:“没问她。大约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圆子听了,忽然坐了起来,将衣披上。黄文汉问:“做什么?”圆子笑道:“我有事就来。”说了推开门往厕屋里去了。好一会才出来,望着黄文汉跌脚道:“我这种身体真不了,只一着急,身上就来了。才来过没有二十天,就是上午着了些儿急,此刻又来了,你看讨厌不讨厌?”黄文汉听了,一团的高兴,至此都冰销了,叹气说道:“哪有二十天?还只有一个多礼拜。”圆子笑着脱了衣进被卧说道:“偏是你记得清楚!”黄文汉道:“世界上最讨厌的,没过于这个东西。好好睡罢!”圆子笑道:“谁不说好好睡?你横竖有代替的,怕什么?挨过今日一夜,明日下午就好了。不过她的年纪轻,你须不要急色,一回将她吓怕了。”说时长叹了一声道:“我这样的身体,真巴不得你找旁人去开心。只有春子知道我的身体不好。还时时怜恤我。你是只知道口里说说,真正怜恤我的时候也少得很。”说着掉过脸去睡了。

  黄文汉也没留神,以为她要睡了,便也安心睡觉。第二日早醒来,见圆子已经起去了。圆子从来起床在黄文汉之先,也不在意。看圆子的枕头湿了半截,拿起一看,才知道她是昨夜哭了。连忙爬起来,心想:她不哭了一夜,哪得有这多眼泪?

  难道她昨夜说的话,硬是因信我的心不过,特意骗我的吗?我当初原料到这一着,只是我也曾留神细看她说话的情形,都像是出于诚意。并且我并没有说出我要实行吊君子的膀子这一句来,她不应便伤心到这样。不过她本来是个好哭的人,时常无原无故的也要流几点眼泪。必是昨夜因身上又来了,想到她自己的身体不好,不得我真心怜恤,所以伤心。唉!教我怎样真心怜恤?你自己身体,生成是这样,任是谁也没法,中将汤也不知吃过了多少。黄文汉正坐在被中思量,圆子双手捧着一个檀木火炉进来,里面烘烘的生了一炉火。见黄文汉已坐起来,衣服也不曾披上,连忙将火炉放在床边,拿了寝衣替黄文汉披上笑道:“你为什么起来衣也不披,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黄文汉见圆子仍和平常一样,便也笑着套上寝衣说道:“你起来了多久,我怎的一些儿也不知道?你昨夜什么事又哭了?”

  圆子笑道:“你几时见我哭来?”黄文汉顺手拿了那圆枕头给圆子看。圆子一把夺了,打开放铺的橱往里面一撂,笑道:“不是的!快起来去洗脸,等我铺好床,要用早点了。”黄文汉见圆子极力掩饰,也不追求。即起来系了腰带,出房洗了脸。

  刚同圆子用完了早点,苏仲武来了,对黄文汉说定了明日坐近江丸回中国去。黄文汉道:“何必走这般匆卒!我只等云南的复电来,我也要走了。再等一会,同走不好吗?”苏仲武摇头道:“你走还没有期。我在这里多住一天,多受一天的罪,不如早走的好。你已决计去云南吗?”黄文汉道:“并没有决计去云南的心,不过我接了云南的电报,已回信去将我的情形说了。若没有可以供生活的位置,我就犯不着多远的跑去。如有相当的位置,我又何必久困在东京?看他如何回电。只是我近来又得了个消息,居觉生在山东弄得很好,我又想到山东去。

  我去山东比去云南相宜些。山东的事,免不了和小鬼有交涉,我自信和小鬼办交涉,比普通一般懂日本话的人要有把握些。

  居觉生为人又好,所以我又想到那里去。“苏仲武道:”于今居觉生在山东已有了根据地没有?“黄文汉摇头道:”根据地是还没有,不过像他那样做去,大小尽可得一块地方。“苏仲武道:”你的方针还没有定,我不能等你,我决定明日走。“

  黄文汉沉吟了一会道:“你先走也使得。”接着笑了一笑道:“你既行期在即,我今日得和你饯行。你的意思,还是想多邀几个朋友闹一闹酒,还是不请旁人,就是我两个人去吃呢?”

  苏仲武笑道:“都可不必。我近来的心绪,你还不知道吗?哪有精神闹酒。你我的交情也讲不到饯行,闹这些虚文倒显得生疏了。你的行期大约在二三月,我一直回家,沿途绝不耽搁。

  担认了你的款子,到家即由邮局寄给你。“黄文汉当下谢了苏仲武,便也不再说饯行的话。苏仲武要归家收束行李,黄文汉道:”我帮你去收拾,我横竖坐在家中也没甚事。“便起身换衣服,将苏仲武明日归国的话,向圆子说了。圆子也向苏仲武说了许多惜别的话,约了明日同黄文汉送往横滨。苏仲武知道是辞不掉的,只说了两声”多谢“,便同黄文汉出来。回到家中,黄文汉帮着将行李一件一件的清理好了,已是午餐时候。

  黄文汉笑道:“我们何不去源顺吃点料理?并不是替你饯行,你这一去,不知何时再来日本,也得和日本的中国料理辞一辞行。我们实在也和它亲近得不少了,要走的时候,连信都不给它一个,如何使得?”苏仲武笑道:“你是这般说,我倒真有些舍不得日本的中国料理了。这一去想再吃它,恐怕没有日子了。我已赌了个咒,不得了梅子的死信,我决不再到日本来。”黄文汉笑道:“她的年龄比你轻,等她死了,你只怕已是不能来日本了。”苏仲武道:“我这咒就是从此不来日本的意思。”黄文汉叹道:“那又何必!”苏仲武道:“你替我想想,她不死,我能再来吗?触目皆是伤心的景物,哪有一点生趣?”

  黄文汉道:“过一会子就好了,于今还在锋头上,自然有些觉着难过似的。这也是你的性情厚的原故,若是旁人早忘记了。

  她走的时候,不是对圆子说,一到爱知县就写信给你的吗?于今差不多一个月了,有半个字给你没有?“苏仲武道:”那却不能怪她,其中有许多原因在内。一来她不曾多读书,写信不容易,并且她平生只怕还没和人通过信札;二来她动身的时候,病还不曾好,加之离开了我,不见得不添些症候,于今或者还卧床不起,也未可知。就是病略好了些,这样冷的天气,她就写成了一封信,她父母必不令她自己出来付邮。若是交给下女,或是旁的人去送邮便局,世界上哪有好人,肯替她瞒着她父母去送?她又是不知道笼络下人的,谁肯替她出力?她就有十分心思想写信给我,这信如何得到我跟前来?她的住址我知道,我本也想写信给她,也是因为怕信寄不到她跟前,白糟蹋我一片心,所以懒得写去。“黄文汉点头道:”不写去也罢了。得到她跟前,不得到她跟前,都不妥当。她和你的事,春子还是瞒着她丈夫的。你的信假若在加藤勇手里,春子母女都有气呕。

  就是直接递到梅子手里,梅子必又伤心。万一事情弄破了,说不定又有花样出。“苏仲武连连点头道:”是吗,这些地方,我都想到了,所以才不敢写信去。我从来不是痴情的人,都是这般难过,你想想她那样心无二用的人,教她如何能受?“苏仲武说话时,眼眶儿又红了。黄文汉连忙说道:”罢罢!不用悲伤了,我们吃料理去。“说着,拿外套给苏仲武披上,自己也披了,携了苏仲武的手同出来。走到南神保町,见前面有几个留学生,说笑着往前走。黄文汉指一个给苏仲武看道:”你看那人的后影,不像四川的老胡吗?“苏仲武看了点头道:”不错!就是那日在代代木演说的。“黄文汉挈着苏仲武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人,一看果是胡庄。还有他几个同乡的,黄文汉也有认识,也有不认识。彼此见面,都含笑点头。黄文汉问胡庄道:”你们到哪里去?“胡庄没回答,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四川人答道:”老胡明日坐近江丸回国去,我们同乡的替他饯行,此刻到源顺料理店去。“黄文汉笑道:”巧极了!“因用手指着苏仲武道:”他也是明日回国,我正要替他饯行,也是要到源去。老胡你要回国,怎的也不给个信我?我难道就不够你的朋友,不应该替你饯饯行吗?“胡庄笑道:”我这回国是临时的计划,前两日连我自己都不曾得着信,昨夜才决定的,哪来得及给信你?“黄文汉笑道:”原来如此!好,好!我今日是看牛童子看牛,一条牛也是看,两条牛也是看。你们两个人的行,就一起饯了罢!“胡庄大笑道:”你索性说两条牛的行一起饯好了。“说得大家都笑了。遂一同进了源顺店,上楼拣宽敞的地位围坐起来。

  胡庄笑道:“去年双十节,我正演说要庆祝你们两位,没来由被那小鬼闹得没有收科。今日两位的夫人为何不来?老黄的这一对,世界上还可寻找得出。像苏君的,真可算是一对璧人,再也寻不出第二对了。”苏仲武在路上见胡庄的时候,心中就想到梅子。此刻又听得这般说,更加难过,当下低了头不做声。黄文汉望了胡庄一眼,叹了声道:“快不要提苏君的事了!他正为那位夫人伤心得了不得,要回国去。”胡庄诧异道:“怎么讲?难道那位夫人不寿吗?”黄文汉摇头道:“不是,事情的原由长得很,一时也说不完。我们点菜吃酒罢,没得使满座不欢。”胡庄见苏仲武垂头丧气的神情,知道必有极伤心的隐事,便不再问了。当下各人点了菜,饮燕起来。大家欢呼畅饮,苏仲武的心事,也被闹退了许多。直吃到三点多钟,黄文汉有了几成酒意,忽然想起课后去游护国寺的君子来。估量此刻必差不多要下课了,计算散了酒席,即去护国寺看看,便停了杯教开饭。各人也都有了酒,吃过饭,算帐照份数摊派。

  黄文汉给了钱,与胡庄握手,说:“明日送苏仲武到横滨时再见。”说了先同苏仲武出来。

  苏仲武说要去买些物事带回中国去。黄文汉托故别了苏仲武,坐电车到江户川,急急的向护国寺走去。从江户川往护国寺是一条直道,没几十分钟便走到了。黄文汉站在护国寺门口,四处望了一会,见行人稀少,看了看电柱上的挂钟,正是四点,心想:君子说课后来这里,此时应该来了。只是护国寺里面宽敞得很,教我到哪里去找?且往树林中寻觅一会再说。她们玩耍,必在幽僻的所在。想罢,走进了护国寺的大门。只见里面的参天古木,经了几次严霜,木叶都凋脱了,只剩了几根将枯未枯的桠枝,给那些乌鸦、喜鹊做栖息之所。四处寂无人声,只隐隐的听得有微风吹得铁马响。黄文汉掳起外套,穿林越树,踪迹美人,一双眼睛,自是四处张望。时时低头静听,看哪里有脚步声、笑语声没有。听了好一会,没一些儿影响,仍抬起头且走且四处寻觅。忽然见远远树林中有红裙一角,在那里飘忽不定。因天色将向黄昏,又被树林迷了望眼,看不清是否他意中要寻觅的人。一时心与口打商量:此时必没有旁的女学生在这树林中玩耍,快赶去,一定是了!脚不停步的走到露红裙的地方,却又不知去向了。天色看看向晚,各处搜索了一会,猛听得钟声响亮。举眼看护国寺的神堂里面,露出几盏灯光来,一个和尚在那里打晚钟。登时觉的暮色苍然四合,离身一丈远,便认不清楚路径。知道今日是白费了两点钟工夫,没精打采的穿出树林。听得卖豆腐的吹着喇叭,沿街呜呜的叫。黄文汉只顾低着头走,酒也醒了,一气跑到江户川停车场,刚好一乘电车开起走了。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得等第二乘。不一刻第二乘车到了,黄文汉跳上车坐了,心想:君子分明说每日课后去护国寺玩耍,难道她无故对我撒谎?她不是那种女人,决不会故意是这般说。并且她不知道我就会去找她。只怕是我来迟了,她已玩耍了一会,回去了。只是那树林中的一角红裙,我看得却很仔细,不是她又是谁呢?忽又想道:我错了!实践女学校的制服裙子哪是红的?仿佛记得都是紫绛色的,或是蓝的,曾不见有穿红的。我昨日见她的裙是蓝的,这红裙一定不是她了。

  并且下了课,到外面玩耍,穿制服出来的也就很少。那穿红裙的必又是一个,打护国寺经过,到什么所在去的了。护国寺本可通行去大冢板下町,拣近路都是走护国寺经过。我今日这几个钟头真跑得冤枉。我终不信,君子会骗我。明日下午我还要来冤枉几点钟,看是怎样?若再遇不着,我才死心塌地了。电车开行迅速,在饭田町换车到水道桥,走归家中。

  圆子笑嘻嘻的迎着,接了外套暖帽,问:“从哪里喝了酒,这般酒气熏人?”黄文汉略略将饯行的话说了。圆子生了火炉给黄文汉烤,黄文汉问道:“我出去了,你在家中不烤火吗?

  怎的重新生火炉?“圆子笑道:”今日天气不很冷,你出去了,我坐在被里做活,懒得添炭,火就熄了。“圆子说着去厨房里弄菜。黄文汉说不吃饭,圆子不依,说:”半夜里又要腹中饥饿。“勉强要黄文汉吃了一碗。吃完饭,二人围着火炉闲话。

  圆子忽然笑黄文汉道:“你是个聪明人,你说人是个什么东西?”黄文汉笑道:“人是个人,是个什么东西,你这话才问得奇怪!”圆子道:“一些儿不奇怪。我再问你,人的这一个字,是不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词?”黄文汉点头道:“自然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词。”圆子道:“‘禽兽’这两个字,是不是也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词?”黄文汉笑道:“这何待问!”圆子道:“你这话答得太简单了。我所问的,若是没有问的价值,你才可以是这般答复。我这问的,很是一个疑问,你不能是这样简单答复。”黄文汉笑道:“你且说下去,到不能简单答复的时候,自然不简单答复。”圆子点头道:“我再问你,若将‘禽兽’两个字移到人身上,说人是禽兽,将‘人’的这个字,移到禽兽身上,说禽兽是人,你说使得使不得?”黄文汉道:“这有何使不得!不过当初命名的时候既有一定,数千年相沿下来,偶一移动,人家必然惊怪。若当初命名的时候,本说‘人’是禽兽,则我们此刻都自以为禽兽,而以禽兽为人了。这也是很容易的答复,教我不能不简单。”圆子道:“然则当初命名的时候,也有用意没有?还是随意拿了这个字,加到这件事物上,就说这物事叫什么吗?”

  不知黄文汉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卷八十四"圆子将禽兽比人 罗福画乌龟戏友"

  话说黄文汉见圆子问得稀奇,笑说道:“你无原无故研究这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圆子正色道:“怎的是不相干的事?你快些答,我还有话问。”黄文汉笑道:“命名的时候,自然有用意在里面。不过细讲起来,讲来讲去,讲到训诂之学去了。我们此刻没有研究训诂之必要,我只将大意答复你罢。

  先有人与禽兽及万物,而后有字。譬如我和你此刻生了个小孩子,替他取名字一样,随便叫他什么,都可以的。只是取定了之后,不能一天一天的更换。若是今日叫这个,明日叫那个,人家将不知道这小孩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人和禽兽也是一样,既经叫定了我们是‘人’,禽兽是‘禽兽’,几千年来是这样,我们此刻就不能颠倒着叫。“圆子点头道:”你的话我明白了。

  我再问你,当日命名的时候,既自己名自己为‘人’,名四脚的为‘兽’,两翅膀飞的为‘禽’,这‘人’与‘禽兽’字义上,必含有贵贱的意思在里面。何以现在的人比禽兽倒不见得有什么可贵重的所在?“黄文汉笑道:”你何以见得?“圆子道:”我想人与禽兽的分别,应该只在配偶上。禽兽有一定的配偶,便不知道生野心和别的禽兽去配。如猿猴、鸳鸯、鸿雁种种,多是一对一对配定了,便不更改。人却不然,比禽兽的智识到底高些,任你有如何相当的配偶,总是要随时更改的。“黄文汉知道圆子话里有因,不肯引着她多说,只点头略笑了一笑,说道:”我们明日一早得去横滨送老苏的行,今晚早一些儿睡罢!“圆子正偏着头思量什么,黄文汉说了两遍,才抬头望黄文汉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铺好床让黄文汉先睡。黄文汉解衣钻入被中,思量圆子的话,又见圆子坐在电灯底下替自己缝衣服,心中着实有些不忍背了她,再和旁人生关系。又见圆子的脸色很显着愁怨的样子,想催她快些同睡,好安慰她一会。催了几遍,圆子只是不肯便睡。黄文汉禁不住自己坐起来,夺了圆子手中的衣服。正要替她解带子,圆子用手推黄文汉道:”天冷,你不披衣,仔细着了凉!你快进被卧里去,我就来。我想把这件衣赶起,明日好穿了去送行,就迟睡一刻值得什么?“黄文汉笑道:”你心里不高兴,低着头做活,恐怕忧郁出病来。我明日又不是没衣服穿,忙些什么?“圆子复推黄文汉入被中笑道:”虽是有衣服穿,新的到底比旧的好。我知道你有喜新厌故的脾气,所以想连夜赶给你穿。差不多就要成功了,请你再安心等一会子罢!“说着,复拿起黄文汉夺下来的衣服,低着头缝制。黄文汉见了没法,只是叹气。圆子一边缝衣,一边笑道:”我做衣服的手脚很快,昨日才买来的裁料,今日若不是动手迟了些儿,早成功了。才拿起来做,天就黑了,没有电灯,一些儿也看不见,所以到这时还不曾成功。“黄文汉何等聪明的人,听圆子句句话道着他的暗疾,哪有不明白的。暗自寻思道:听她的说话,我今日在护国寺的事,她是已经知道了。黄文汉想了一会,忽然悟道:是了!我昨夜上了她的当,将君子去护国寺玩耍的话对她说了,她就实行起侦探手腕来。怪道看见一个穿红裙的一晃就不见了,不是她是谁呢?但是我平生做的事,素不大喜瞒人的,她便知道也没要紧,我索性明白和她说穿了,看她怎样?想罢,即望着圆子笑道:”衣服不用做了,快来睡,我有话和你说。“圆子停了针,回过头来问道:”有什么话说,你说就是,又不是隔远了听不见,何必定要睡着说?“黄文汉笑道:”我这话,不是坐着说的话,不要啰唣了,快来睡罢。“

  圆子听了,真个放了衣服,将针线及零星物件都清拾了,解衣就寝。黄文汉就枕边笑着说道:“看不出那君子,小小的年纪倒会欺人。我今日上了她的当,白在护国寺跑了一会,哪里有她的影子呢?”圆子笑道:“你何时去护国寺的,不是同老苏去清行李的吗?”黄文汉听了,心中好笑,口中说道:“我同老苏去清了行李,又在料理馆里吃了会料理,乘着一些儿酒兴,就跑到护国寺。谁知鬼都没遇着一个,以后我再也不肯上她的当了。我起先本想瞒你的,因想你这般待我,实不忍心瞒了你去干这些勾当。并且你不是瞎吃醋的人,明知道你不会怕我的爱情被旁人夺了去,我又何必不说给你听?”圆子点头问道:“你和她没有约定一个地方的吗?”黄文汉道:“哪里约定地方?不过无意中一句话罢了。我也是被好奇心驱使,又有了一些酒意,不然我也懒得去白跑。”圆子沉吟道:“白跑一趟,不算什么。但是要使她知道你为她白跑了一趟才好。”

  黄文汉笑道:“我又不安心吊她的膀子,教她知道做什么?”

  圆子道:“便安心吊她的膀子有何不可?她既说每日下了课去护国寺玩耍,你今日必是去迟了,明日早些去,决不会错过。”黄文汉在枕上摇摇头,叹口气道:“我的事,都是一时高兴干出来的。莫说现放着个你在这里,千万用不着转旁人的念头。

  便没有你,我也是和浮萍一样,遇合随缘的,从不肯安排等待的打人家的主意。若是今日遇着了,说不定即可和她生关系。

  既是不曾遇着,兴头已经没有了。便是她来找我,也不见得我就和她生关系。要我再去找她,她就是天仙化人,你看我去不?“圆子哈哈笑道:”呵呀,你竟拿起身分来了!你何必再来装腔?你不要是这样藏头露尾的,爽直点儿,明日再去。只要知道她的住处,就容易设法了。我非特不吃醋,我的身体本来不好,在病院里又忧劳过度,更孱弱得不成话了,实配不住你这般壮实的身体。承你的情,念我一些儿好处,不肯丢我,我是和聋子的耳朵一样,只能替你做个配相罢了。男女之乐,我是无福消受了,巴不得有个人代我尽女人的义务。我的意思昨日就对你说了,你是个精明人,大约也不会疑心我有做作。你老实说给我听很好,我要不实心实意成全你们的,我不是人。“

  说完,扯着被卧角揩眼泪。

  黄文汉见了,好生不忍,连忙慰问她道:“说得好好的,又哭些什么?”圆子笑道:“我何曾哭来?不要说话了,睡罢,明早要去送行,下午还得到护国寺去。”黄文汉笑道:“谁还去护国寺做什么?你虽聪明,到底认错了我。凡事须自己觉着有趣味,才高兴去干。我此刻已不觉去护国寺有趣味了,便君子明约我去,我也不去。”圆子正色道:“你是这样不行!她既有意于你,你又欢喜她,不去,显见得是因我了。你明日万不能不去。”黄文汉摇头道:“我何尝真欢喜她?她也未必就有意于我。只管去怎的?”圆子冷笑道:“你真不去吗?”黄文汉笑问道:“我怎敢向你说假。”圆子道:“你不去罢了,只是你不可怪我无情!”黄文汉惊道:“你这话怎么讲?”圆子道:“你明日若不去,我一定和你离开,我若不离开,就是禽兽养的。”黄文汉道:“你这话不稀奇得很吗?”圆子抢着道:“有什么稀奇!没有我,你吊人家也好,不吊人家也好,不干我的事。既有我在里面,你和人家吊一会,又不吊了。不是我在中间作梗,也是我在中间作梗。我不希罕你,犯不着受人家怨谤。并且我早已存心,非找个替身不可。你不依我的,我立刻和你离开便了!”黄文汉知道她是愤激之词,只含含糊糊的敷衍了几句,便大家安歇了。

  次日早起,都将昨夜的事忘了。用了早点,二人装束停当,同来苏仲武家。苏仲武正从运送店回来,黄文汉帮着打点随身带的行李。苏仲武向圆子笑道:“不敢劳动嫂子送到横滨,就在这里请回家去罢。我又没多行李,有老黄同去够了,我们何必还要客气!”圆子笑答道:“不是客气,我也想去横滨看看。”苏仲武便向黄文汉道:“还是你和嫂子说声,教她不用去,多远的路,天气又冷,何苦去受海风吹。”黄文汉心想:也是。

  她体气弱,素来多病,不去吹风也好。便对圆子道:“苏先生既执意不教你远送,就是我一个人送去也罢了,你就此回家去罢,我送上船就回来。”圆子见黄文汉这般说,只道又是有意掉枪花。便笑着点头道:“那我就不远送了。”当下向苏仲武行了礼,说了几句沿途珍重的话,即作辞去了。黄文汉和苏仲武带了随身行李,坐人力车,到中央停车场来。恰好胡庄也在待合室等车,彼此见礼。胡庄送行的人很多,张全、罗福都在内。罗福见了苏仲武,连忙过来握手,问道:“先生也是来送行的吗?尊夫人怎不见同来。”苏仲武口中含糊答应,心中惨然不乐。胡庄昨日见苏仲武的情形,又听了黄文汉的说话,知道苏仲武必有难言之隐,便暗暗的拉了罗福一把。黄文汉跑过来,扯了罗福的手问道:“去年双十节你逃席之后,怎的全不见你的影子?”张全笑道:“你自不去找他,只怪得你。他去年年底,他还大出风头,你没晓得吗?”黄文汉笑道:“他出了什么风头?”罗福用眼瞪着张全道:“不要说!你若说了,看我可能饶你?”张全笑道:“你不要我说,我倒偏要说说,看你能如何不饶我?”罗福脱开黄文汉的手,推着张全往待合室外面跑道:“你不开口,老黄不会疑心你是哑子。”黄文汉笑着止住罗福道:“我不听就是了,何用是这样讳莫如深呢!”张全笑着将身子一扭,脱离了罗福的手,又跳入待合室中间,正待要向黄文汉说,罗福看了看壁上的钟道:“九点五十分钟了,只差十分钟就要开车,我们上车去罢!”胡庄道:“呆子忙什么?还没摇铃,看你能上车去?”黄文汉听得上车,才想起还没买票。便问张全道:“你们买的票是几等?我好照样买了同坐,闹热些儿。”张全笑指罗福道:“我们本都要买头等,他这鄙吝鬼死也不肯坐头等。说只有个把钟头,在三等车里坐一会就到了,何必花冤枉钱。我们因人多,挤在三等车里,恐怕没地位坐,左说右劝的,他才肯买张二等票。我们都买的是二等,你也买二等罢!”

  黄文汉笑着点头去了。一会儿拿了两张二等车票进来,交了一张给苏仲武。外面已摇得铃声响亮,待合室里等车的人都争着向外面跑。黄文汉和胡庄一干人跟着出来进月台,上火车,纷乱了好一会,才大家坐定。罗福坐在绒垫子上,故意闪了几下,笑向张全道:“多花几个钱到底不同点儿。三等车上那种木板凳,又硬又窄坐得屁股生痛,哪能及这个柔软得有趣?头等车一定比这个还要好几倍,怪道你们定要坐头等车,原来都想图这个舒服。”车中的人见了罗福这种神情,一个个偏过头抿着嘴发笑。张全也不睬他。罗福一个人得意了一会,见月台上站了许多送行的人,他便将窗子的玻璃放下,伸出头来看那些送行的人,自己却时时咳一两声嗽,想引人家注意他是坐在二等车里。无奈那些送行的人都各人望着各人临行的亲戚朋友,趁着须臾短景,叙述无限的离怀,哪有闲心用眼光来瞧着他?任他如何高声咳嗽,那些人只当没有听见。忽听得呼哨一声,火车的汽笛便接着呜鸣的叫起来,火车也就跟着叫声轧轧的响起来了。罗福只见月台的檐柱慢慢往后退,越退越远,一刹时就不见了。罗福望不着人,只得退入车中坐了。到一个停车场,他必伸出头来咳几声嗽。惟有张全和他同住得久,知道他这种用意,暗暗地说给黄文汉听。黄文汉笑得肚皮痛,推了罗福几下。罗福回过头来问做什么?黄文汉道:“我明日在新闻上替你登一条广告好么?”罗福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事登广告?”黄文汉道:“你平生第一次坐二等车,不登条广告,岂不埋没了你这般豪举!”说得车中的人都笑起来了。罗福红了脸坐下来,搭讪着说道:“我坐二等车,并不是第一次,从前也坐过多回。”黄文汉见他难为情,便不再说了。

  一会儿车抵横滨,一伙人都乘人力车上了船。胡庄和苏仲武都是头等舱,安好了行李,复一同上岸来,到山下町同乐楼午餐。罗福知道是张全将他的心事对黄文汉说了,所以黄文汉说挖苦话,惹得大家嘲笑。心中恨张全不过,悄悄的拿了张纸,画了个乌龟,粘了些浆糊,偷贴在张全背上。张全哪会知道?

  只顾和人说笑。大家围着桌子吃饭,也没有人留神。却被下女看见了,笑得打跌。吃饭的人觉得诧异,一个个望着下女,下女用手指给众人看。胡庄一把撕下来,张全见于,跳起来指着罗福道:“一定是这呆子捣鬼!好,好!你看我当着众人出你的丑不?”罗福赖道:“你怪我才怪得冤枉,我何时画了贴在你背上的?”张全道:“你还要赖!刚才只你一个人起了身,不是你,是忘八蛋!”罗福笑道:“你才是忘八蛋!背上驼着忘八蛋的幌子,还骂人是忘八蛋!”张全也不答话,向黄文汉笑道:“我将他去年年底出风头的事,说给你听。”罗福顿时失色,忙哀告道:“好人,你不要说。我下次再不敢和你开玩笑了,饶了我这一次罢!”张全哪肯睬他,举起杯酒,笑向满座的人道:“诸君中恐怕不知道这事的多,我说出来,给诸君下酒。且请诸君饮了这一杯,静听我说。”

  黄文汉见张全说得这般慎重,料道必是桩很有趣味的笑话。大家听子,也都是这般想,各人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只罗福急得搔耳扒腮,不得计较,跑过张全这边来,攀着张全的肩膊,苦着脸说道:“我已知道你的厉害了,下次随你教我做什么事,就是赴汤蹈火,也不辞避,只这事说不得。”张全扭转身,推了罗福一下道:“说不得,你须不要做!”罗福道:“我下次不做了就是。”张全忍不住笑道:“什么事,你下次不做了?”罗福笑道:“下次不再教你做乌龟了。”张全在罗福头上敲了一下笑道:“你们看这该死的囚徒,他倒会讨起便宜来了。快替我滚开些,我非说不可。”罗福攀住张全,哪里肯依呢。黄文汉笑向罗福道:“呆子!你做的事,只老张一个人知道吗?”罗福点头道:“除他以外,知道的很少,有是还有一两个人知道。”黄文汉笑道:“既还有一两个人知道,那一两个人不见得便替你守秘密。你就今日阻止了他,不说了,你终不能跟着他走。他安心要说,怕没说的时候吗?”胡庄拍手笑道:“对呀!呆子,不要紧,大丈夫做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你由他去说罢。你越不教他说,他越觉着有趣似的非说不可,听的人也认真些。你若当作一桩极平常的事,他说着也没有味。”满座的人谁不想听新闻?听了胡庄的话,都赞成道:“老胡说的一些儿也不错。呆子,你还到这里来坐着,大家听罢。你也莫当作你自己的笑话,只当是听别人的笑话便了。”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罗福无言可说,只得鼓着嘴,退回原位,自言自语道:“你要说,你就去说罢,看你说了,有什么好处?

  横竖又不丑了我一个人,也一般的拉着旁人在里面。“张全见罗福如此,倒不忍心说出来,知道他是个量窄的人,恐怕大家听了,一嘲笑他,他立脚不住赌气跑了,大家伤了感情没趣。

  想罢,便坐了下来笑道:“你既是这般要求我,不要我说,我便饶了你这一次罢。只是你下次却不可再向我无礼了。”罗福起身向张全作揖道:“你能是这样,我一辈子感激你不尽。”

  黄文汉不依道:“我们闹了这么一大会,酒也饮了,你却向这呆子卖好。你还是说罢,他的事情横竖做过了,终久人家是要知道的。”胡庄及大众也争着要张全说,罗福急得向这个作个揖,向那个打个拱,引得大家都笑得不亦乐乎。

  不知张全到底说出什么来没有,且俟下章再写。

卷八十五"打英雌罗福怪吃醋 瞰良人圆子真变心"

  话说张全见大众都逼着要他说,只得说道:“去年年底,刘艺舟的戏班子不是在南明俱乐部演戏吗?那个在本乡座做加秋霞的施山鸣装扮起来,身材容貌本还过得去,这呆子见了,便神魂颠倒的,说比小姜的《茶花女》还要好几倍。这也罢了,谁知这呆子口里只管向人说好,心中便起了个不良的念头。”

  罗福见张全这般说,急得双手掩着他自己的耳朵,只管摇头放声乱叫,想闹得大家听不清楚。张全见罗福如此,果住了口。

  大家又笑着催张全说,张全放高声音接着说道:“他起了这不良之念头不打紧,却闹到一位女国民身上去了。这位女国民,你们大家都是知道的,就是在教育会演说,李锦鸡因而被叱的鼎鼎大名的胡女士。”苏仲武听得,打了个寒噤,翻开眼睛望着张全。张全也不在意,仍往下说道:“呆子转施山鸣的念头,却与胡女士有什么相干呢?原来胡女士见施山鸣生得面似愁潘,腰如病沈,不觉与呆子一般的生了爱慕之心,也学呆子的样,只管在后台里面鬼混。凑巧那一夜也是演《茶花女》,施山鸣的西装不完全,并少了一顶合式的帽子。胡女士赶忙将自己身上的西服脱剥下来,给施山鸣穿了,帽子也给施山鸣戴了。

  施山鸣高高兴兴的向胡女士谢了又谢。呆子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恨不得立刻将胡女士拖出后台。也是胡女士合当有难,前台看戏的,见施山鸣穿的是胡女士的衣服,有几个是胡女士的生死冤家,心中不服,寻至后台,与胡女士挑衅。胡女士不合与他们辩理,才辩了几句,呆子一肚皮的怨气,正没法可以发泄,郁成一股愤气,至此按捺不住,伸出他那五齿钉耙的手,在胡女士脸上就是一巴掌,打得胡女士直跳起来。呆子打得兴发,接连又是两个下去。胡女士只气得浑身打抖,又羞又忿,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后台的人见这样一闹,也慌了手脚,呆子便乘势一溜烟走了。“

  满座的人听张全说到这里,都望着罗福大笑起来。罗福放下手来,说道:“好好,快些吃完了饭,上船去罢。”黄文汉向张全道:“这事我早就仿佛听得人说,外面晓得的人很多,呆子何所用其秘密?”张全望着罗福笑了一笑,还待说话,罗福抢着说道:“就是这个秘密,再没有秘密的了。”说着,拍手教下女开饭来。胡庄笑道:“这事情谁也知道,何必要老张来说?一定还有好笑的在内。”张全摇头道:“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以后就是呆子和施山鸣在黑幕里干的事,我也弄不大清楚。只晓得施山鸣他们住在三崎馆,穷得精光,呆子也陪伴他们,穷得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你们没见他现在还戴着一副黑眼镜圈儿,可不是便宜太占狠了!”罗福气得将筷子往桌上一搁,站起身一脚踢开椅子,往外就走,口中说道:“老张也太不够朋友了!”满座人都大笑起身来拖他,张全也赶着赔不是,罗福拗不过众人情面,只得重复入席。大家都忍着笑吃饭。须臾饮食都毕,由送行的人斗份子清了帐。一行人送胡庄、苏仲武上船,各人说了几句沿途珍重的话。

  黄文汉与苏仲武洒泪握别,随着大众回东京来。在火车上黄文汉间张全道:“你刚才说胡女士,她此刻怎样了?你知她的下落么?”张全道:“听说她此刻嫁了一个江西人,姓柳名萍的,同回国替袁世凯当侦探去了,不知他们内容到底怎样。”黄文汉望着罗福笑道:“呆子你要仔细些,她既嫁了个袁世凯的侦探,须提防她报你这三巴掌之仇,说你是乱党。”罗福鼻子里哼了声道:“我怕她!我只在日本住,看她怎地奈何我?”一行人说笑着,火车已到中央停车场。

  黄文汉别了众人,看电柱上的挂钟,已到四点十分,心想:君子此刻必下了课,在护国寺玩耍。我何不再去走一遭,看是怎样?主意打定,便由小川町坐往江户川的电车。刚走至护国寺门首,早望见君子穿着淡红小袖散花棉袄,散披着头发,趿着一双橡皮底草履,和两个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在护国寺内草坪里抛皮球玩耍。见了黄文汉,似乎有些害羞,丢了皮球,红着脸与黄文汉行礼。黄文汉连忙脱帽还礼,走近身去笑说道:“小姐昨日不曾来此地玩耍?”君子笑道:“谁说我不曾来?”黄文汉道:“我昨日午后到这里看一个朋友,怎不曾看见小姐?这两位也是同学的吗?”

  君子点头,正待和黄文汉绍介,忽见大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打扮得如鲜花一般艳丽,笑吟吟的望着自己点头,心中吃了一惊,暗道:这女人与我素不相识,如何会望着我点头?想是她认错了。君子心中这般想,眼睛不住的在那女人浑身上下打量。黄文汉背大门立着,不曾看见,听得脚步响,又见君子似乎出了神,即掉转身来看。不看犹可,这一看,只恨他爷娘不曾替他生得两支翅膀,好冲天飞去,避了这女人的面,又恨这地不能裂一条缝,好立刻钻进去,藏了这个身子。黄文汉正在进退为难的时候,那女人已走近身边笑道:“你送行如何回得这般早?这位想就是君子小姐了?”这几句话,只急得黄文汉一张脸通红,心想:既被她撞破了,没法,暂时只得硬着头皮,拼着夜间去向她赔罪。当时定了定神,勉强笑着向君子绍介道:“这便是内人圆子。”君子听得,连忙深深的向圆子鞠躬行礼。圆子答礼笑道:“小姐不要听黄君说谎,我和黄君只是朋友。屡承黄君的情,要和我约婚,我因自己的容貌、学问都一毫也匹配黄君不上,从不敢起这个念头。前日听得黄君说起小姐,我就羡慕得了不得。几番怂恿他,要他来看望小姐,不料昨日来迟厂些儿,小姐独自玩了一会就回府去了。今日天幸遇着小姐,小姐却不可辜负了黄君这一片爱慕之诚。黄君为人最是多情,我只自恨命薄,不堪与他匹配。”君子见圆子口若悬河,无端的说了这一大篇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两个同玩的女孩子见天色已是晚餐时候了,都不辞而走的归家晚膳去了。君子见了,也待作辞归家。圆子如何肯放?一把拉住君子的袖子笑道:“论年纪,小姐比我轻得多,我胆敢呼小姐一声妹妹。妹妹不笑我妄自尊大么?”说完仰天格格的笑。君子此时不知要怎么才好,用那可怜的眼光望着黄文汉。黄文汉也正在叉手躬身,如聋似哑的时候,被君子这一望,望得他更加着急。喜得人急智生,当下笑向君子道:“圆子君认小姐做妹妹,我也与有光荣。此后望小姐不必客气,多与圆子君亲近。

  我此刻还有点小事须去料理,圆子君可多陪小姐玩玩。“说着,点了点头,转身就走。圆子说道:”你走哪去?“黄文汉即停了步,回头见君子推着圆子说道:”姐姐,由他去罢,我不愿意他在这里。“圆子笑道:”他去了如何使得?妹妹你不知道她很愿意在这里。“黄文汉笑道:”我实在有点事要去干。好夫人,放我去罢!“说时已提步往外走了。

  圆子见黄文汉已走,便向君子说道:“他走了不要紧,我自陪妹妹去各处玩耍好么?”君子道:“时候已不早了,我要回去,免得母亲盼望。姐姐何不同去我家坐坐?”圆子喜道:“好极了。只是我去妹妹家,妹妹对母亲将如何说?”君子沉吟道:“姐姐说如何说好?”圆子笑道:“只说是同学罢了!”君子点头道好。二人遂携手出了护国寺,旋走旋闲谈,不多一会,已走到一家门首。君子住了脚道:“这便是我的家了。”圆子抬头见门柱首嵌着一块磁牌,上面有“斋藤”二字。君子推开了门,让圆子先进去。圆子跨进门栏,早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夫人,穿着一身素服,推开里门出来。君子连忙抢上前向圆子说道:“这便是我的母亲。”圆子就门栏里行了一礼。君子的母亲答了礼,笑问君子道:“这位是你的同学吗?”君子点头道:“他是圆子姐姐。刚才在护国寺遇着了,就邀来家里玩耍。”说着脱了草履,圆子也卸了木屐。君子母亲引到客厅里,圆子重新行了礼,开口说道:“我多久就应来看视伯母,替伯母请安,只因一来学校里功课忙,二来因我身体素来多病,又不识途径。今日若不是在护国寺遇着妹妹,又要错过了。”

  君子母亲见圆子称呼亲热“说话伶俐,举动大方,容貌端好,心中非常欢喜。当时谦让了几句,便向君子道:”难得圆子姐姐到我家来,你好生陪着说话,我去弄点菜,就在这里吃了便饭去。“圆子连忙笑道:”伯母不要费事,下次再来奉扰。我既知道了伯母的住址,好时常来玩的。“君子母亲笑道:”时常来玩最好,我并不费事。吃了晚饭,再教你妹妹陪去看活动影戏。“君子也在旁挽留。圆子便不推辞了。君子母亲到厨房里,先烧了壶茶送到客厅来。见已不在客厅里了,听得君子卧房里有两人说话的声音,便端着茶也送到君子卧房里来。只见君子拿着自己编织的物件给圆子看。圆子看了,赞不绝口。忽见君子母亲端了茶来,连忙趋前接了笑道:”我只知道妹妹读书聪颖,不知道她手工原来也精细得了不得。同学中像她这样完全的也就少有了。“君子母亲张开嘴只是笑。君子催她母亲快去弄饭,她母亲真个去了。圆子遂和君子无所不谈。须臾饭菜都好,三人一同用了晚膳。君子邀圆子去江户川馆看活动影戏。

  圆子辞了君子母亲出来,同到江户川馆。圆子抢着买了票,下女引进特等座位。此时影戏还没开演,看的人,楼上还不满一百,都稀疏疏的坐着。圆子举眼四处观望,只见头等座位里面有个穿洋服的少年,生得气秀神清,戴着一副茶晶金丝眼镜,越显得面如傅粉。看他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四五。圆子见了,心中思量:这男子一定是中国人,看他穿着中学生的制服,全没有些莽撞气,日本哪有这样文秀的中学生?圆子在这边打量那中学生,那中学生便如得了无线电,也连连拿眼睛来瞟圆子。

  圆子见了好笑,恐怕那中学生看见,便回过脸去低了头。过一会再看那中学生,尚兀自目不转睛的钉住了圆子的脸,也微微的含笑。圆子见那中学生实在美得有几分可爱,不由得脸上不表现出来。却又有些怕君子见了疑心,只得也以一笑报答那中学生相慕之意,便回过脸来。恰好影戏开演,楼上的电光都熄了,二人的无线电报都不能通。

  日本的影戏园,开场照例演的是滑稽片及喜剧片,都是很短的。不消几分钟,一张演完,圆子觉得身边有人挨着坐了。

  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中学生。圆子也不作理会,只顾和君子闲话。接着电光又熄了,圆子偷看那中学生,眼睛虽也望着电影,一只手只管在下面,渐渐的伸进圆子腰间。圆子揣他的意思,却是想伸进来握自己的手,一个不留神,自己的手竟被他握住了,一时哪里挣得脱呢?圆子的手既被那中学生握住,登时觉得那中学生的手温软得了不得,竟比一个好女子的手还要细腻,便也乐得开开心,倒紧紧的握了那中学生几下。那中学生脱出手来,在他自己左手上取下一个金戒指,又慢慢的摸着圆子的手,在中指上套了;圆子吃了一惊,连忙卸下来,纳还那中学生手中。那中学生紧握着拳头,死也不受。圆子便放在中学生手背上。中学生拿了,又来摸圆子的手,套上戒指,即将手缩回去。圆子又卸下来,想交还他,他已起身往化妆室走。

  圆子只得纳入怀中,看了好久的影戏,只不见那中学生转来,知道他是在化妆室等着说话。本想下去,心中总觉得有些不过意。一时以口问心的打了几遍商量,终是赞成去的占多数。便也起身待向化妆室走。君子问道:“姐姐去哪里?”圆子怔了一怔答道:“妹妹坐着,我有事去就来。”君子小声说道:“姐姐去便所么?我也同去。”圆子一时没有法子拦阻她,只得点点头,自向前走。刚至化妆室门口,只见那中学生在门帘缝里迎着含笑点头。圆子使了个眼色,径推开便所的门。君子跟着进去,圆子向君子道:“我要大解。妹妹小解了,自去看影戏,我就出来。”君子答应了。小解出来,因衣带松了,顺便走进化妆室去,想对镜整理衣服。低着头只顾走,那中学生隐身在门帘背后,猛然撞个满怀,二人都吃了一吓。君子抬头一看,认得是坐在圆子身边的,心中已有些明白。那中学生见君子容貌不在圆子之下,年龄还要轻几岁。人生爱好之心,哪有限制?便趁着惊魂稍定之际,向君子赔话道:“很对不住,不知小姐进来,不曾躲避,失礼得很!”君子望了中学生一眼,只笑了笑,便去对镜整装,也不答话。那中学生倒像是风月场中老手,也走近穿衣镜前,望着镜子,摸了摸领子,拍了拍衣服。君子就镜子里面,瞟了那中学生一眼。中学生便笑逐颜开的,回送了一个眼风。二人正在穿衣镜里眉来眼去,门帘一揭,只见圆子走了进来。君子到底有些害羞,连忙回过脸来说道:“姐姐,我的衣带松了。重新系过才好了。”圆子笑道:“松了自然须重新系过,我的也松子。”说着,也对着穿衣镜,解开腰带重新系过。那中学生见有二人在这里,知道不能下手,便慢慢的踱出去了。

  圆子二人整理了衣带,重复入座看影戏。那中学生仍想来握圆于的手,此时圆子却不肯了。那中学生三回五次的摸索不得,又偷看圆子的脸色,大不似以前和易,竟似堆下了一层浓霜一般,吓得有些不敢下手了,只轻轻用背膊来挨擦了一会。

  见圆子不理,便暗暗的将座位移至君子背后,伸手由君子腰间来探君子的皓腕。君子虽然不是大家的闺女,却不曾见过在大庭广众之中是这般摸摸索索的。当下见中学生从腰间伸出手来,吓得芳心乱跳。又十分怕被圆子看见,只顾将身子往前面让。那中学生哪管她逃避,君子让一寸,他便跟进一寸。让来让去,前面抵着栏杆了。圆子分明看清楚,只抬着头看影戏,装全没看见。君子既逃避不脱,急得在那中学生手背上下死劲抓了一下。那中学生痛得缩手不迭,恨恨的瞟了君子一眼,自去捧着手抚摸。君子觉得非常得意,悄悄的说给圆子听。圆子听了,回头望着那中学生笑。中学生正用口向手背上吹,见圆子望着他笑,便举给圆子看。此时没有电光,也看不清楚受伤的轻重。圆子笑着对那中学生颠了颠头,自掉转脸去看影戏。

  不一会演完了,大家起身出了江户川馆。

  圆子与君子约了后会,君子独自步行归家。圆子走到停车场上电车,只见那中学生已赶了上来,与圆子点头,举着手向圆子道:“你看,你那朋友也未免太狠了!”圆子就电光一看,只见三道血痕,都有一寸多长,忍不住掩口而笑。那中学生挨近圆子身旁坐下问道:“你住在什么所在?”圆子笑道:“你住什么所在?”中学生道:“我从前本住上野馆,去年八月搬到仲猿乐町,住了一个贷间,二十五番地,门口挂了个木牌子,上面写着‘五十岚’三个字。我那贷间异常精致。”圆子问道:“你就姓五十岚吗?”中学生摇头道:“我不姓五十岚。我那房主人姓五十岚。”圆子道:“你姓什么?你不是个中国人吗?”中学生点头道:“我是中国人,不过我来日本很多年了,知道我的人很多,在留学生中间很有点名誉。你不信,你随便去问个中国人,就知道了。”圆子点头笑道:“你且说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不知中学生说出什么姓名来,且俟下章再写。

卷八十六"利用品暂借李铁民 反攻计气煞黄文汉"

  话说那中学生见圆子问他的姓名,连忙从袋中摸出一张三寸多长的名片来,恐怕圆子不认识汉字,用手指给圆子看道:“我姓李名铁民,福建闽侯人。”圆子伸手接了,待纳入怀中,李铁民忽然止住道:“且慢,等我将住址写在上面,你以后好来玩耍。”说着,从洋服口袋里抽出自来水笔,就圆子手中的名片上写了他的住址,交给圆子,问道:“你今晚能到我家里去么?”圆子摇头道:“今晚不行,明日午后定来奉看便了。”李铁民笑道:“明日午后几点钟?我好在家中等你。”圆子道:“时间不能一定,何时能抽身出来,即何时到你家来。”

  李铁民高高兴兴的应了。电车到饭田町,圆子即辞了李铁民下车。李铁民送至车口,复叮咛了几句。圆子只管点头应是,在饭田町换了电车归家。

  黄文汉独自一个人坐在火炉边打盹。火炉里的火也将近要熄了,被卧已铺好在一边。黄文汉见圆子回来,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笑着问道:“你如何到这时候才回来?我一个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圆子一边解围襟,一边笑答道:“等得不耐烦,不好不等的吗?”黄文汉起身添了炭笑道:“你没回来,我如何好不等。”圆子也不答话,拿寝衣换了,也来靠着火炉坐下。

  黄文汉见她板着面孔,只顾烤火,一声不做,不好意思问她今日的事。只得伸手借烤火,握了圆子的手,抚摸尽致。圆子烤了一会,脱开手立起身来,倒了口茶喝了说道:“我是要睡了,你高兴坐,你再坐坐罢。”黄文汉也起身笑道:“我多久就要睡了,谁还耐烦坐?”圆子已解衣钻入被中,黄文汉一同睡下。

  半晌不见圆子开口,黄文汉委实有些忍耐不住,推了圆子一下,笑问道:“你真和我斗气吗?我做错了事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皱一皱眉的,也不算是我了。只是这样板着面孔一声儿不言语,我心中真难受。我就是要向你赔罪,你也要与我以赔罪的机会。你是这样,你到底要教我怎样?”圆子听了,翻转身来望着黄文汉笑道:“我何敢要教你怎样?我心里没有话可说,教我说什么?”黄文汉道:“没有话说,随便谈谈也是好的。你今晚在哪里吃了晚饭?吃了晚饭,在什么所在玩耍?到这时候才回来,未必就毫无可说。”圆子笑道:“你这人太不中用了。我恐怕她对你害羞,特来帮你撮合,谁知你是个银样蜡枪头,我一来你倒跑了。我前日早和你说了,我若不竭力成全你们的事,我不算人。我披肝沥胆的和你说话,你偏要鬼鬼祟祟的和我使巧计儿。我和你相处了这么久,你的性情举动如何瞒得过我?昨日老苏来这里辞行,我说送他去横滨,他当面并不曾推让。你同他出去一会,今日就变了卦。我岂不知你是有意避开我,好回头去护国寺?老实说给你听,我昨日已到了护国寺,并见你在那树林子里,掳着衣东张西望。我见你没找着君子,我也无从帮你的忙,所以悄悄出了护国寺,向停车场走。刚上了电车,只见你已从那边桥上来了。此时我转念一想,不如和你说明了,便好商量个和君子生关系的办法。正待叫你赶紧来同坐这乘电车,谁知你走得慢,没有赶到,电车就开行了。我还从窗眼里见你追了几步,却又不追了。”黄文汉抢着说道:“我并不曾瞒你。我昨晚不是催着你睡了,一五一十都说给你听的吗?今晚你就不来,我回家也是要告诉你的。我何尝鬼鬼祟祟的使巧计儿!老苏不教你送去横滨,是因天气太冷,他体恤你身体不好,恐怕你受不住。本是一时的转念,我心中也是这般想,所以也不甚赞成你去白吹风。哪有这多心思,想到护国寺去?你人是聪明,只是这事却完全误会了。”圆子道:“老苏不教我送,或者是真意,只是我已不必研究是真是假了。

  你昨夜催我睡,告诉我的话,是出于你的本心吗?“黄文汉笑道:”不是出于我的本心,难道是你逼着我说的吗?“圆子道:”虽不是我逼着你说的,你自己问问心罢!到那时候,还要说欺人的话做什么?我不借着做衣露出话因来“你如何肯说给我听?你听了我的话,知道事情已经被我识破,瞒也是白瞒了,倒不如说出来,还可以见点儿情。你自己问问心,当时的心理是不是这样?”黄文汉只得赔笑说道:“我当时虽也有些这样的心理,不过我始终没有打算瞒你。我若是有心瞒你,前日从福田英子家里回来,便不对你说过见君子了。我不对你提起,我就一连在外面睡几夜,你也不会知道。我自己信得我自己的心过,无论如何,对你不会变心。以为你也一般的信得我过,随便什么事,不妨和你商量了再做。并且我对于这一类事,都是偶然兴发干出来的,谁也不以吊膀子为职业。你若因君子的事便和我存心生分起来,那你就错用心了。我的性格,到了要紧的关头,斩头沥血都视为寻常之事。只是一点小事,便要拘拘谨谨的,一些儿也得计较,我却干不来。”圆子点头笑道:“我知道,不过依你的性格看来,要紧的关头很少,只怕平生都是干的不拘谨、不计较的事。”

  黄文汉听了,不觉变了色说道:“你这话太轻蔑我了!我和你原是感情的结合,你钦我爱的,才得长久。若是因这一点小事便存个轻侮我的心,将来安得有好结果?”圆子嘻嘻的笑道:“感情的结合,当然没有好结果,何待将来?只今日我的感情已是不能与你结合了。”黄文汉沉吟半晌问道:“你怎样便不能与我结合了?”圆子道:“我昨日不是和你说了吗?你不吊君子的膀子,我不和你离开便是禽兽。你今日和她说得好好的,我一来你便如遇见了鬼一般,头也不回的跑了。你不是安心将这离间的罪名加在我身上吗?你还怕她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偏要左一句是你的内人,右一句是你的内人。你只当我是呆子!我于今纵想再和你结合,我发下来的誓也不肯。”

  黄文汉听了,只急的呼天。圆子笑道:“你不必是这样,你今日虽走了,我替你办得很有些成绩了,只消明日再去一趟,包你成功。你今日走了之后,我同到她家里,见了她母亲,假作是她的同学。她母亲对我十分亲热,留我在她家吃了晚饭。我背着她母亲,用言词去打动她。谁知她竟是老手,早结识了一个中国人,姓李,住在五十岚家。她同我吃了晚饭,帮我同到姓李的家中。那姓李的年纪比你轻得多,只看得出二十来岁。

  中国人生得好的真多。那姓李的又穿得漂亮,戴一个金丝茶晶眼镜,竟像一个绝美的女子。为人又十分和气,听说我是君子的同学,更是殷勤招待。我常听说中国人慷慨,和你要好以来,见的中国人不少,也不见得有十分慷慨的。今晚会见那姓李的,才知道中国人实在有最慷慨的。我和那姓李的初次见面,并没有说几句话,那姓李的便对我说道:“难得小姐肯到我家来走动,真是荣幸极了,不可不送点儿东西,给小姐做个纪念。只是我在贵国做客,身无长物,只有一个金指环,是我时常带在手上不离的,就送给小姐去做个纪念品罢。还要求小姐恕我唐突,不嫌轻薄,赏脸收了。‘我听他是这般说,又见他真个从手上将指环脱下来,双手送到我眼前,我不觉吃了一惊,连忙推辞不受。哪禁得他三回五次的要求,竟被他硬拿了我的手套在指上。我取下来交给君子,要君子替我还了他。君子也抵死不肯收受,我只得揣了回来。那姓李的又拿了一张名片,写了他的住址给我。”

  黄文汉听了,只气得几乎昏了过去,极力的咬紧牙关忍耐。

  忍到后来,再也忍不住,一蹶劣爬了起来问道:“你拿指环名片给我看!”圆子笑道:“你忙些什么?我自然拿给你看。你睡下来,坐起不披衣很冷。”黄文汉道:“你快拿,你快拿!”圆子道:“可笑你这人,听不得一句话。又没有人抢了去,忙些什么?我拿给你看就是。”说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名片、一个指环出来。黄文汉一把夺了,就电光一看,气得一双手只管发抖。圆子从背后拉他的衣道:“睡下来,冷得很,你看已冻得发抖了。”黄文汉将两件东西都仔细看了,往房角上一撂,长叹一声,纳倒头便睡。圆子见黄文汉撂了指环、名片,也一蹶劣爬了起来,一面拾起,一面说道:“人家送我的纪念品,随意撂了人家的,于心何忍?”说着,仍钻进被卧,将两件东西复纳入枕头底下,也不言语的睡了。

  黄文汉独自气愤了一会,忍不住问道:“那姓李的如何个情形对你?”问了一句,圆子不做声。黄文汉推了她一下,圆子哼了一声,摇摇头道:“有话明日说罢,我今晚被那姓李的缠疲了,想睡得很,明日还约了到他家中去。”说完,掉过脸去要睡。黄文汉冷笑道:“你以为是这样,可以气苦我?你要晓得,我并不受气。若是旁人,我或者有些气。那姓李的,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你只见他生得不错,待你殷勤,便以为他是个好人么?我早就认识他。他是在东京有名的嫖客,混名叫李锦鸡。在东京住得久的留学生,没人不闻他的名。他去年住在上野馆,就因为和人吊膀子,给人撵起跑了。不料君子竟上了他的当。你若欢喜他,去和他来往几回,你就知道了。你既决心要和我离开,离开就是,不必是这般给我下不去!”圆子也冷笑道:“你自己久有意和我离开,用种种法子逼迫我,不许我安生。我何时决心要离开你?人家送我的东西,又不是我向人家讨来的,怎的是给你下不去?姓李的自然是欢喜嫖的,不欢喜嫖,也不和君子往来、不送指环给我了。男子欢喜嫖,原不算什么,你难道是不欢喜嫖的?”黄文汉摇首道:“这都不必说了。我只问你,明日去李家不去?”圆子道:“约了去,为什么不去?我不像你样,口里说不去,背了人又去。一点小事,都要鬼鬼祟祟的瞒人。”黄文汉道:“一个人去,还是邀君子同去?”圆子道:“姓李的不曾要我邀君子,我只得一个人去。”黄文汉点头道:“那就是了。”圆子道:“你问了做什么?”黄文汉叹道:“我和你的缘只怕就尽在今夜了。”圆子笑道:“怎见得缘便尽了?你以为我和姓李的往来,便和他有情,将爱你的情减了吗?你这也猜错了。我的情和你一样,界限分得很严。爱你是爱你的情,爱姓李的又有爱姓李的情。

  像你和姓柳的住了一夜,回家仍是如前一般的爱我。就是几次去护国寺找君子,也不见得对我便冷淡了。我是很相信你,所以极力成全你和君子的恋爱。我今晚受姓李的指环,答应明日到他家里去,也是和你一样,偶然兴发。你何以便信我不过,说你我的缘尽了?你若真是这般说,又是有心欺我了。“

  黄文汉到此时,无话可说,只有叹气。忽转念,圆子虽是曾经当过淫卖妇,只是她到底有些身分,不是轻容易与人生关系的。我吊她的时候,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如了心愿。李锦鸡虽然生得不错,但是轻佻的样子显在外面,圆子不见得便看得上眼。就是一时和我赌气,她不能不顾她自己的身分,安有初次见面便生关系的?听她说话,显然露出已经有染的意思来。她说被姓李的缠疲了,不是明说出来了吗?且慢!她不是这样人,必是故意是这般说了气我的。黄文汉一个人越想越想出是假的来,一时的气都消了。看圆子已睡得十分酣美,便不惊动她,轻轻的偎着她睡了。

  次日早起,圆子向黄文汉道:“你今日下午去找君子,包管你成功。我已将你爱她的心思和盘托出的对她说了。她不待说完,便表示一种极欢迎的意思。不过她因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到底摸不透我的心理,不敢公然答应。这种事,中间人本只能做个引线,至如何上手,如何结合,是不容有第三个人知道的。即如昨晚到姓李的家里,本是和君子同去的。到了后来,姓李的也是用计将君子骗开了,才能和我说话。君子心中何尝不知道?不过她自己引狼入室,到这时候,也没有法子了。但她心中必恨我到极处,必巴不得你去,好出她昨晚的恶气。我夺了她的恋人,她也夺我的恋人,自是天然报复之道。你我做事,都须磊磊落落的,你今日去会了君子,如何个情形,回家时说给我听。我去会姓李的,回来也当巨细不遗的述给你听。

  你昨日说得好,我不是这样瞎吃醋的人,你也不是这样瞎吃醋的人,彼此都说明了倒好耍子。“

  黄文汉此时正端着一碗牛乳喝,见圆子轻轻巧巧的说出这一段话来,竟不像有意捏出来呕自己的,真气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心中如火一般烧了一会,将牛乳杯往几上一搁,掉转脸来,望了圆子半晌,说道:“你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圆子笑道:“我好意说给你听,你怎的忽然问起是真是假来了。我难道吃了饭没事干,要捏这些假话来说了开心吗?你这人才真糊涂!”黄文汉冷笑道:“我倒不糊涂,我看你却真被那姓李的弄糊涂了。”圆子也冷笑道:“不糊涂,不得去护国寺三回五次的瞎跑路。”黄文汉瞪了圆子一眼,恨了一声没得话说。圆子问道:“瞪我怎的?看你这样子,敢怕要把我吃了?”黄文汉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你和我这么久的爱情,难道拿着我一时之错,真要给我下不去吗?你们女人的心真可怕,怎便变得这般快。”圆子嘻嘻的笑着,摇着头道:“我的心何尝有丝毫变更?我自问我的心,和你的心一样。你的心,是对我决不更改的。我的心,也是任有多少男子和我缠扰,我只是和你爱我一样,自己相信得自己过的。”黄文汉用手拍着膝盖叹道:“好,好,我佩服你了,你也不必再用心惩我了。

  我们从此以后,各人都把这条心收起,我决不再去护国寺,你也不用去会那姓李的了,我们仍旧干干净净的过日子。等老苏的一千块钱来了,同我回中国去。从此尔毋我诈,我毋尔虞,免得弄出笑话来,给人家看了不好。“圆子摇头道:”事情不能是这样中止。姑无论我受了姓李的情,不能不去,就是君子,我昨日说得千妥万妥的,她今日在护国寺等你,你又何能失她的约?“黄文汉道:”我又不曾约她,不去失了什么约?“圆子正色道:”你不曾约她,你昨日去做什么?我体贴你的意思,替你约了,你可以赖说不曾约她吗?“黄文汉道:”你何尝约了她,教我今日去会?我看就是姓李的,你也不见得约了今日去。我晓得你是故意捏这些来呕我的。我刚才说了,各人都把这条心收起。“圆子不待黄文汉说完,便笑着问道:”各人都把这条心收起这句话,我还不曾懂得。你不去护国寺算是把你这条心收起了。请问你,我这条心将怎生个收法?你既说我是故意捏这些话来呕你的,又说我不见得约了姓李的今日去,那你的心是疑我所说是假的了?既是假的,又有什么心要收起呢?“黄文汉笑道:”我已领教你的本领了,何必是这样吹毛求疵的辩驳。“圆子鼻管里哼了声道:”我有甚本领给你领教?你若疑心我是假的,不妨先送我到姓李的家里,再去护国寺,看我和姓李的是个什么情形。总而言之,今日两处的约都不可失,你心里有什么不自在,明日再和我计较便了。“黄文汉将放牛乳的几子往旁边一推,立起身来,抢到圆子面前。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八十七"忍气吞声老黄赔礼 欲擒故纵圆子放刁"

  话说圆子见黄文汉将搁牛乳的几子往旁边一推,立起身来抢到自己跟前,倒吓了一跳,以为黄文汉忍气不过,抢拢来想用武,禁不住也连忙立起身来,倒退了几步。只见黄文汉向着自己,深深作了一个揖,眼泪如落雨一般,硬着嗓子说道:“我此刻已悔悟过来,知道几日来干的事,都是禽兽不如的,难怪你气得逸出范围和我斗气。我从今日起,若再对旁的女人起了半点邪念,任凭你处罚。便断了我这颗头,我做鬼也不敢怨你过分,不知你可肯容我改过。你也是个有决断的女子,说一句算一句,若能容我改过,只要你答应一句。不能容我改过,也只要你说一个‘不’字。”圆子看了黄文汉这种情形,又见他脸上变了色,不待他说完,心中早动了。只是圆子是个用心计的人,不肯一时容易说出心事来,勉强笑了笑道:“你这改过的话,我还没有领会。你本没有过,教我如何答应你改不改?

  你自己又到哪里去寻出过来改呢?你这话不是使我为难,竟是使你自己为难了。你若说吊膀子是你的过,那你一生都是过,连我也是你过中来的。吊膀子是你的生性使然,你自己曾对我说过,你见了少年生得好的女人,若不转转念头,你心中便像有什么事放不下似的。你既生性是这样,怎能说是过?譬如这人生性欢喜吃酒,难道吃酒便是他的过吗?你这无端的认过,才教我不得明白哩。就说你这吊膀子是过,我也决不能教你改了。你不吊我的膀子,我不能和你生关系。我何能忘了本来,不许你再去吊膀子?世界上的女人听了,都要笑话我。说我吊上了你,便据为已有,不许人家来吊,我何苦受这和世界上女人争汉子的名声?“黄文汉跺脚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生成是吊膀子的吗?有了你做女人,就不吊膀子的,也要逼着和人家去吊吊,以显你不和人家争汉子的贤德吗?不幸我几个月来,神差鬼使的,有这几次的错处给你拿了,你气不过,便硬要逼着我再去吊,好给你做口实。假若我没有这几次的错处,你难道凭空教我去和人家吊膀子,以显你的贤德吗?“圆子正色说道:”显我什么贤德?你生性是喜欢吊膀子的人,岂有不吊膀子之理?你若能不吊膀子,我也没有今日了。假使我和你是正式夫妻,不是从吊膀子来的,我也决不敢以这个心疑你。“黄文汉摇手道:”你不用说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低了头服下,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仗一时的口辩,纵辩得我没得话说,我心里不以为然,也不算是占了胜利。你的行动,我不能干涉,去找姓李的不去,只得由你,我是决不再去护国寺了。我若再为君子进了护国寺的门,你只当我是禽兽便了。“说着,揩了眼泪,返回原位坐了。圆子也坐下说道:”你既是这样说,我心中便没事了。姓李的我自写信去与他支吾。今日天气不好,好像要下雨的光景,又冷得很,我也懒得出去。“当下,圆子真个假意背着黄文汉写了封信,并故意教下女在外面胡乱跑了一会,说送到邮局去了。黄文汉又是伤心,又是叹气,也无心查察是真是假。

  午后果然下起雨来,二人都不出外,只在家中向火。不过二人各有心事,虽都想这时候着意的亲热一会,无奈只是鼓不起兴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黄文汉总以为圆子心念姓李的,已不向着自己了。圆子也是一样,都不肯先拿出真心来,恐怕没有得交换,后悔不了。两个人你猜我忌的,连闲谈一句话都像下了戒严令似的,不敢随意出口。直相持到夜间,圆子仍拿了前夜不曾做完的衣来缝。黄文汉道:“天气冷,烤烤火早些睡罢。又不等着穿,巴巴的缝它做什么?”圆子道:“睡也太早了,横竖坐着没事,缝了也是一桩事。我自己还有等着要穿的,不曾开剪。”黄文汉道:“那何不先缝了你自己的,再来缝我的?”圆子道:“做事须得有首尾。我从来不欢喜这样没做完,又换了做那样。你这衣也不多几针,就要完了。你拿本书坐在我身边看,一会子就完了。此刻还不到八点钟,便忙着睡怎的?”黄文汉真个拿了本书,坐在圆子身边看。看了几页,心里便焦躁起来放了书,拿了枝旱烟管儿,就火炉吸旱烟。一边吸,一边向着圆子叹道:“我和你两人配为夫妇,不要人家说,就是我们各人问各人的心,无论如何苛求,也不能说不是一对相当的夫妇。你又没有上人,更没有兄弟,你的身子你自己有完全的主权,只要你愿意和谁要好,世界上没第二个人能妨碍你的自由。我虽有父母,但是也从不干涉我的行动,我的身子也有完全的主权。我的心思,绝对的是和你要好。照事实上看起来,你我二人只怕不见面,见了面必是一对极圆满的、极恩爱的夫妻。谁知竟不然,十天倒有七八天要因一点儿小事便闹意见。这几日简直是整日的大闹起来。寻根觅蒂,虽都是我的不是,只是究竟是你不深知我的心的原故。我自和你同住以来,我的心便没将你做姘头看待。虽没经过正式结婚的手续,我只是将你做正式的妻室看待。我随便对谁说,都是说我的内人。我的朋友也没有不称呼‘嫂子’的。你同我在外面应酬的回数也不少,人家曾轻视过你没有?有曾在你跟前说过一两句轻薄话没有?我若平日对他们说是姘头,恐怕他们对你没有这般规矩,肯称呼你做‘嫂子’。我也晓得你原不希罕这几声没价值的‘嫂子’,不过我的心对你不论当面背面,只是一样。

  但是你的心未免过仄,因为没有经过正式手续,便时时将我做姘夫看待,动不动就讲离开。你看我口中曾说过‘离开’这两个字没有?你口中随意说说,觉着不要紧,我听了心中比被刀割还要厉害。不是我不曾见过女人,有了你便以为希世之宝,不肯丢开。你要晓得,我和你同住,我的朋友无不知道,并人人都恭维我眼力不差,不枉在风月场中混了半世,得了这样一个内助,从此可以收心了。我也在人跟前时常无中生有的说出你许多好处来,好使人家听听赞美你,我就开心。若一旦忽然和你离开,人家知道是我的不是,你赌气不要我,倒也罢了。

  只怕人家误疑到你有什么错处,给我拿着了,退了你,岂不是冤枉死了你?我心中如何过得去,我面子又如何下得来?并且你的事,我早已写信告知家中了。家中前次来信许可,那信不是还曾给你看过的吗?若将来回国没了你,教我怎生说法?家中不要说我别的,只要说一句‘苟合的男女,到底靠不住’,你知道我是个要强的人,这种话如何能受?不受又有什么法子?你不知,我此刻的心里并不必要你如何爱我,只要体贴我这心就罢了。“

  圆子见黄文汉诚诚恳恳的说了这些话,心中如何不动?当下停了针,低头半晌,忽然抬起头来,望着黄文汉笑道:“你此刻心里以为我待你怎么了?”黄文汉道:“不敢说。我的心总希望你仍是如前一般的爱我。”圆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仍缝衣服。黄文汉笑问道:“你摇头做什么?难道我有了这回错处寒了你的心,便不能恢复以前的爱情吗?你知道我爱你的心还一点不曾减少么?”圆子放下衣服,低头伸手烤火,望着火炉出神。好一会,忽然流下泪来。黄文汉慌了,连忙拿出手巾,来替圆子揩泪。圆子已背过脸去揩了。黄文汉握着圆子的手,从容说道:“你的心事我知道了。你也不必伤感,看我以后的举动罢了。”圆子揩了泪,回过脸来,望着黄文汉笑道:“看你以后什么举动?”黄文汉笑道:“再不会有寒你心的举动便了。”圆子笑着点了点头,拿起衣服抖开来看了一会,说道:“这件衣服做了个多礼拜,还不曾成功,今晚再不做起,真不好意思了。”黄文汉笑道:“个多礼拜耽搁了,便多一夜,有甚不好意思?”圆子也不答话,拿起衣便缝。一会儿缝好了,立起身来,提着领抖了几下,笑向黄文汉道:“你来试试看!”黄文汉坐着不动身说道:“此刻何必巴巴的脱了衣来试?明早起来穿上就是。”圆子笑道:“你便懒到这样么?便脱了试试有什么要紧?来,来,我替你脱。”黄文汉只得立起身来。

  圆子放了手中的衣服,替黄文汉解了腰带后,弯腰拿了衣。黄文汉将身上的衣卸下,掉过身用背对着圆子。圆子提了衣领,往黄文汉背上一披。黄文汉从两袖筒里伸出手来,复掉转身,面向着圆子。圆子用手扯伸了两个袖子,提了提领襟,低身拿了腰带,凑近身在黄文汉腰间系了。问黄文汉:“觉得称身么?”黄文汉低头看了一看,行动了几步,颠了颠头道:“还好。

  你把脱下来的外衣拿来给我加上罢,不必再更换了。“圆子弯腰将黄文汉刚才脱下来的衣服,就上面褪了件外衣下来,替黄文汉加了。把衣服折叠起来,纳在箱子里面。黄文汉添了炭,炖上开水,二人煮茗谈心。几日来的腌臜心事,都冰消瓦释了。

  乘兴入帏,自有一番亲热。彼此安然无事的过了几日。

  这日正是二月初八日,黄文汉接了苏仲武的到岸信。信中先说担认的一千块钱,几日内即由邮局寄来。后半写动身后,思慕梅子之苦,问黄文汉可曾得了梅子什么消息?若是梅子有信来,千万转寄与他。黄文汉见了,自是叹息不已。一句一句的译给圆子听,圆子听了,低头没得话说。黄文汉笑道:“好了,钱一到,我们就可以安排归国了。你说,还是在日本行了结婚式再归国,还是归国后再行结婚式?”圆子笑道:“随你的意思,我是都没要紧。便不费这些手续,我心里也不见得不满足。”黄文汉摇头道:“这手续是万不能免的。经过了这手续,心理上的作用很大。你口里虽是这般说,心里未尝不想立刻就行。”说完,望着圆子嘻嘻的笑。圆子哼了一声,掉过脸去说道:“你心里是这般想罢了,拿你的心来度我的心,那就差远了。我还不知道有这种福气没有,何时存过这个心?我和你初见面的时候,你问:”想嫁人不?‘我当时如何回答你的,你记得么?“黄文汉笑道:”如何不记得。但是此一时彼一时。

  你今日若还是那种主张,那就坏了。你那忿极的时候,说出那一派话来,不过想是这般出出心中之气,岂能作为终身的主旨?我问你:不愿嫁人,终年是这样朝张暮李的,能过得上几年?一旦容颜衰落下来,到哪里去找一个陪伴终身的人来?“

  圆子笑道:“你此刻便自以为可以做我陪伴终身的人吗?”黄文汉笑道:“我虽未必可以做你陪伴终身之人,但是已成了这般一个事势。你纵欲不将我做陪伴终身之人,也不行了。”说罢大笑。圆子变了色问道:“你这话怎讲?我纵欲不将你做陪伴终身之人,也不行了吗?”黄文汉笑着点头。圆子道:“我又没收你的定钱,不行的话,是什么话?你有了一千块钱,难道就想仗钱的势,逼着我来做你的女人吗?哈哈,你想得太糊涂了。”

  黄文汉见圆子忽然发出这一番激烈话来,真是出乎意外,不觉怔了一怔,抬起头望着圆子出了会神问道:“你这一派话是从哪里说起来的?好好生生的在这里商量这事,我并不曾说什么无理的话,无端的说这一大篇的决裂话做什么呢?我何时仗钱的势,要逼着你做我的女人?这不是笑话!莫说我不是仗势凌人的人,就算我是个这样的东西,但是对你也拿不出这些架势来。刚才哪一句话是仗势欺你的话?你说来我听。”圆子道:“你不是仗势欺我,为什么说我不做你的女人不行,我生成是要做你的女人的吗?”黄文汉笑道:“这句话也没要紧。

  我不过说已成了这般一个事势,我就妄攀了你,也妄攀了几个月了。无意的一句笑话,实在用不着这般动气。“圆子道:”你说话这般武断,认起真来,便说是一句无意的笑话。你既说是好好生生的和我商量这事,为什么又有无意的笑话说出来。

  我看你得了有一千块钱寄来的信,一时得意忘言了,怪我不该动了气么?“黄文汉笑道:”你也太把我看得不值钱没身分了,我便没有见过钱的吗?一千块钱何至就得意忘言起来。不过此刻的一千块钱,比平日的一万块钱还要得劲些。我若没有这钱,你我的事,真不知要到何时才得定妥。带你同回去罢,没有钱是行不动的。若将你一个人仍寄居在日本罢,我一归国,说不定三年五载不得回来,教你一个人在这里,如何过度?既有了这一千块钱,我们的事情就有结束了。说不得意是假的,得意而至于忘言,那你就形容得未免过甚。“说毕,又嘻嘻的笑。

  圆子也不作理会,问黄文汉道:“你今日出去么?”黄文汉想了一想道:“我今日不出去。今日得写封信家去。老苏那里,也得回信。你想去哪里?”圆子道:“我想去会个朋友,一会儿就回来。你不出去,我便回家得更快。”黄文汉点头道:“你快回来,我等你同吃晚饭。你不回来,我便到十二点钟也挨着饿等你。”圆子笑道:“你何必挨着饿等?我若今晚一夜不回来,你难道饿一夜不成?”黄文汉笑道:“你若真一夜不回来,我自然饿一夜。”圆子大笑道:“然则我几天不回来,你不要饿死么?你真没有我不能吃饭吗?我倒不相信你忽然对我这般亲热了。”黄文汉道:“不是我对你忽然这般亲热,因你说回来得快,我便说等你。你若说有事,回来得迟,我也不是这般说了。”圆子笑道:“你是这样说,那我就老实对你说了罢,我今日实在要去看看那姓李的。并不是我有什么心思恋爱着他,他对我一番的好意,不可完全辜负他。去看看他,略尽我的心意。你说是不是?”黄文汉冷笑一声道:“人家是这样轻薄你,还说是好意不可辜负,我真不懂得要如何才算是恶意?”圆子问道:“他怎的轻薄了我?我从来是这般个性格,爱我的都是好人,我都不可辜负。若依你这样说,你简直是轻薄我不少了。你不要只在你这一方面设想,也得替人家想想。人家一二十块钱的一个指环,我和他非亲非故的,他一见面便送给我,难道一些儿不应感激?”黄文汉连连摇手道:“罢了,罢了,应感激得很!你去感激他,去报答他罢!”圆子笑道:“感激是感激,报答却要我高兴。”黄文汉一边起身往隔壁房里走,一边哼着鼻子道:“怕你不高兴,再送些东西给你,包管你就高兴了。”圆子只是哈哈的笑,也不回话,换了衣服,自出门去了。

  黄文汉气不过,也连忙换了衣服,匆匆的向仲猿乐町走来。

  五十岚这个日本人家,从来专分租房子给中国人住,差不多和一家小旅馆相似。黄文汉也曾有朋友在那里住过,所以不待寻觅。直走到五十岚门首,并不曾看见圆子。心想:她如何走得这般快,已经进去了吗?我只站在这里等,看她出来可好意思?若还没有进去,看她见了我,如何好意思进去。想罢,复恨恨的自言自语道:“这样胆大无耻的女人,平生不独没有见过,并没有听人说过。我上了你这回当好便好,若得我性起,我不结结实实的害你一回,也不算是我了。在日本弄你不过,只要你和我回到中国去,请你试试我的手腕看!”黄文汉站在门口,越想越觉呕气。足站了四五十分钟,不见圆子来,知道是早进去了。心想:进去这久不出来,一定和那狗婆养的李锦鸡在那里起腻。我何苦定要她这种女人,将来还不知她要给多少气我呕?看起来,凡事都有前定。我从来对女人没有什么情愫的,惟有和她,偏偏的脑筋中一时也丢不掉。黄文汉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猛听得门上铃声响,掉转脸一看,早吃了一惊。

  不知出来是谁,且俟下章再写。

卷八十八"傻党人固穷受恶气 俏女士演说发娇音"

  话说黄文汉在五十岚门首独自立了四五十分钟,正在忿火中烧的时候,猛听得门铃声响,转脸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江户川馆吊圆子膀子的李铁民。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下李铁民并不曾留心看到黄文汉。黄文汉疑心有圆子在后,连忙退了几步,背靠着人家的大门框站住,目不转睛的望了五十岚的门。只见李铁民跨出门栏,随手将门关了,昂头掉臂向西而去。黄文汉走出来,在五十岚门口探望了一会,不见有圆子的踪影。心中揣道:怪呀,为何李锦鸡一个人出来?哦,是了,必是李锦鸡又想买什么东西,孝敬圆子。

  圆子不肯与他同走,怕人撞见,只在他家中坐着,等候李锦鸡一个人去买了来。我且在这里再等一会,看他拿什么东西回来,就知道了。黄文汉自以为料事不差,便仍立在门口等候。看看等到街上的电灯都亮了,卖豆腐的画角,又呜呜的吹起来。黄文汉站得两腿发酸,腰和背都有些支持不来了。往来过路的行人见黄文汉如泥塑木雕的立在这家大门口,都有些诧异。也有在黄文汉浑身上下打量的,也有遥遥的立着观望的。黄文汉自觉有些难堪,心想:圆子莫非不在里面?李锦鸡如何肯教她这般久等?我真没处讨气呕了,只立在这里等她怎的?决心和她拆开罢了,有什么使不得!想罢,提起脚就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再回头去望。眼便望见楼上临街的一个窗户,窗门敞开着,一个女人探出头来,望了一望,便缩进去了。当时天已黄昏,此处又是僻静所在,街上电光不甚透亮。黄文汉只仿佛见那女人的大小模样,竟是圆子一般。不觉跺脚叹道:“怪不得她不肯出来,原来她在楼上早看见了我。不待说,李锦鸡必是早从后门进去了。也好,你定要给我下不去,我只得与你离开了。”黄文汉心灰气丧的走出仲猿乐町,打算穿三崎町,走水道桥归家。刚走到三崎町一个小巷子里面,只听得前面一家房子里有中国人吵嘴大骂的声音,听去还有中国女人的声音在内。黄文汉好事出自天性,又正在无心无主之时,便寻着声音走去。

  只见一家门首挤着许多人在门灯底下看热闹。吵嘴的声音,就由那里面出来的。黄文汉三步两步的也攒入人丛之中。听那中国男女的声音都没有了,只听得一个很苍老的日本女人声音说道:“你们都不要吵了,赶早搬出去罢,我也不希罕你们这几个房钱。我才见过什么大家人家的太太和人争起汉子吃起醋来,竟比那些当婊子的还不要脸。”黄文汉听了,吃了一惊。

  再听里面还夹着有女人哭泣的声音。那日本女人说完了,外面看热闹的人都哄声笑起来。只听得中国女人问道:“那老龟婆说些什么?”即听得有看的中国男子照着日本女人的话说了一遍。这男子话才说完,便听得里面乒乒乓乓打得碗盏、筷子、桌子一片响。看热闹的人都用力往门里挤,黄文汉也挤进了一步。听得里面扭打起来的声音,日本女人用日本话骂,中国女人用中国话骂,两边都有些气喘气急的,擦的席子一片响。夹着一个中国男子,左右劝和的声音。女人哭泣的声音一阵高似一阵,还像只管在那里跺脚。

  黄文汉和那些看热闹的人正都听得出神,猛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响亮,看热闹的人都随着这响声,倾金山倒玉柱一般,十多个人跌倒在地。黄文汉疑是房檐坍塌下来,连忙耸身往街心一跃,立住脚回头一看,原来是这一家的大门被看热闹的人只管用力往里面挤,竟挤破了。靠大门的几个人失了凭倚,便立脚不牢扑地倒了下去。后面的只管往前面挤,也跟着倒了几个。

  黄文汉到底练过会把势的人,轻易挤他不倒。那时外面这一阵喧嚷,却把里面扭打的人吓得不知所以,都松了手,跑到门口来看。跌下的人一个个爬起来,面上都有些讪讪的。黄文汉借电光看那出来的日本女人,年纪大约四十多岁,衣襟不整,头发蓬松,后面立着一个穿洋服三十多岁的中国男子,光着头如和尚一般。黄文汉一看,心想:这人我在会场上见过多次,只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看热闹的人见里面有人出来,都爬起身想走。那中国男子正一肚皮没好气,望着看热闹的人用中国话骂道:“狗婆养的,老子家夫妻合口,有什么好看?把老子的大门都挤烂了。你们想走,慢着,没有这般容易!”一边骂着,一边抢出来,伸手想拿人。恰好遇了那在春日馆吃酒,和柳天尊对扯下女的杨小暴徒,见那中国男子开口便骂人家狗婆养的,又伸手要来拿人,如何忍耐得住?握着拳头,等那男子凑近身来,劈胸一拳打去。

  那男子不提防,着了一下,倒退了几步。幸得日本女人从后面扶着,没四脚朝天的跌倒。杨小暴徒见打倒了那人,得意扬扬的,拥着大众向左右分跑。

  黄文汉素和小暴徒认识,便跟在他后面,轻轻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小暴徒回过头来,见是黄文汉,连忙笑着点头,问黄文汉去哪里;黄文汉道:“我正要归家,无意中走这里经过,听得有人吵嘴,便立住脚听听。我听那男子说话,好像是贵同乡,我仿佛在会场上很见过他几次。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他夫妻吵嘴,为什么夹着那日本女人在里面?”小暴徒笑道:“你在东京见多识广,为何连他你都不认识?他不是有名的癞头鼋曾部长吗?”黄文汉连连点头笑道:“是了,是了。

  他哥子曾大癞,我便认识,是参议院的议员。他们夫妻为什么事吵嘴,你知道么?“小暴徒道:”我为什么不知道?我就住在这里,天天听得他们吵。“黄文汉笑道:”究竟为什么事?“小暴徒道:”你到我家中去坐么?我的家就住在这里。“说着,用手指着左边一家小房子道:”你看,就是癞头鼋的斜对面。在我楼上看他楼上,看得十分明白。“黄文汉点头道:”到你家去坐坐也使得。只是我还要归家去有事,不能在你家久坐。“小暴徒道:”坐坐吃了晚饭去不迟。“黄文汉摇头道:”下次来吃罢。“二人说着,已到了小暴徒门首。小暴徒推开门,让黄文汉先进去。二人同脱了木屐上楼。黄文汉看小暴徒房中一无陈设,只一张破烂的方桌,上面搁了几本旧书,一张靠椅。上面蒙的花布也破了,露出竹绒来。席上几块蒲团,都不知从哪一家旧货摊上买来的。心想:他们小亡命客的生活,也就穷苦得可怜了!小暴徒顺手拖出那张破椅子来,给黄文汉坐。黄文汉坐了。小暴徒跑到楼口拍了几下手掌,不见下面有人答应。小暴徒便用日本话喊道:”下面没有人吗?“连喊了几声,只听得下面一个女人的声音,有声没气的答道:”有人便怎么样?“小暴徒低声下气的说道:”有人便请你送点开水上来。“黄文汉连忙阻拦道:”不必客气,不喝茶,我只坐坐就要走。“小暴徒进房笑道:”喝杯茶也是客气吗?我因为欠了这里三个月的房饭钱,待遇便怠慢得不成话了。我一时又不得钱还他,只得将就点儿。我这里还是好的。我有两个朋友就住在这里没多远,也是欠了三个月的房饭钱,他那房主人简直不肯开饭了。只许拿东西进去,不许拿东西出来。哪怕一个小手巾包儿,他都要抢着看过,知道是不能当、不能卖的,才许拿出去。吓得连我那朋友的朋友都不敢拿东西到他家去,怕被他扣留。他又不讲理,硬说出来,怕别的朋友帮他运东西出去。

  你看受小鬼这般待遇,伤心不伤心?“黄文汉叹息问道:”他不肯开饭,你那两个朋友吃什么呢?“小暴徒道:”哪有一定的东西吃,遇着什么便吃什么,也时常跑到我这里来吃饭。我这房主人还好,虽不愿意,却也不说什么,不过没有菜便了。

  他们哪里还讲究有菜没菜,只要有一两碗饭塞住了肚子,这一天便算是造化了。但是我也不敢多留他们吃,恐怕我这房主人一时看穿了,连我的饭都不肯开,那不更糟了吗?所以有时他们来了,我拿两三个铜板给他们去买山芋吃。他们此刻是只要一天有一次山芋吃,便不说委屈了。“黄文汉道:”他们都是谁的部下,怎这般清苦?“小暴徒笑道:”谁的部下?都和我一样,是许先生的学生。“黄文汉点头笑道:”怪道这般穷,原来是许由的弟子!此刻许先生怎样了?“小暴徒道:”什么怎样了?从去年九月,因蒋四立的案子牵连,在警察署坐了两个多礼拜。后来释放出来,仍住在大冢,穷得一个大子也没有,直到于今还不是和我们一样,衣服也被我们当尽了。师母的一对金圈,一对金指环,因为去年筹办双十节纪念会,都换了充了用度。还差百多块钱,仍是许先生出据和曾参谋借了,才填补了这个亏空。你看他哪里还有钱?“黄文汉道:”然则他一家人如何生活?“小暴徒道:”起初有当的时候便当着吃。后来几件衣服,大家都分着当尽了,只得拣相好些儿的朋友处借。

  此刻是借也没处借了。恰好上海又有电报来,催他回上海去,并汇了些路费来,就安排在这几日动身。我今日上午还在他家里吃午饭。他说一到上海,便汇钱给我们,接我们回去。我们就苦,也苦不了许久了。“

  黄文汉笑道:“我到你家中来坐,原想听癞头鼋夫妻吵嘴的事,倒被放你一大篇的穷史,打断了话头。你且将他们夫妻吵嘴的原因说给我听听看。”小暴徒点头道:“你看可恶不可恶?叫了这们久,还不见送开水上来。”说着又要向楼口跑去,黄文汉连忙起身拖住道:“我又不口渴,只管呼茶唤水怎的?”小暴徒叹了口气道:“人一没有了钱,比忘八龟子都不如。

  你要听癞头鼋夫妻吵嘴的事,我说给你听罢。我先问你,癞头鼋的女人你见过没有?“黄文汉摇头笑道:”癞头鼋我原不认识,他女人我何曾见过!“小暴徒摇头道:”不然,他女人很出风头的。去年双十节在大手町开纪念会,派了她当女宾招待,她还上台演了说。那日只有她一个女人演说,你难道不曾看见吗?“黄文汉道:”那日我并不曾到会,如何看见?“小暴徒跌脚道:”可惜可惜。你那日如何不到会,不听她那种爱情演说?“黄文汉笑道:”如何叫作爱情演说?“小暴徒大笑道:”我至今想起来,还是骨软筋酥的。我且将她那日的演说述给你听听,你便知道她之为人了。不特知道她之为人,并可以因她这一段演说,想象她的风情绰约、体态轻盈,癞头鼋的艳福不浅。“黄文汉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去,你少说些闲话,快说她演了些什么说?“

  小暴徒笑嘻嘻的,将一张破烂方桌子拖到房中间,教黄文汉就椅子坐下,装作听演说的。小暴徒低头扯了扯衣服,扭扭捏捏的,斜着身子走到方桌面前,笑吟吟的,向房中四围飞了一眼,才偏着头鞠了一躬。黄文汉见了,忍不住笑起来,说道:“罢了,罢了,不要捣鬼,爽直说了罢!”小暴徒也不理,仍装出娇怯怯的样子,放开娇滴滴的声音说道:“今日我们在外国庆祝我们祖国的国庆纪念,在国宾一个人的意思,很以为是一件可伤的事。何以呢?因为中国人不能在中国庆祝国庆纪念,必借外国的地方才能庆祝,所以很以为是一件可伤的事。

  方才登台演说的诸位先生,所演的说,国宾都非常佩服。国宾虽是女流,素来没有学识,只是也想尽国宾一得之愚,贡献贡献。国宾生平所解得的就是一个字,一个什么字呢?叫、暴徒说到这里,又笑吟吟的向房中四围飞了一眼,接着放出极秀极嫩的声音说道:“就是一个‘爱’字。爱什么呢?爱中华民国。

  国宾学识浅陋,只能贡献这一个‘爱’字,望诸位先生原谅原谅。“说完,又偏着头鞠了一躬,跳到黄文汉面前,哈哈笑道:”是之谓爱情演说,你说何如?我从去年到于今,是这般演过了几十次,此刻是丝丝入扣子。“黄文汉笑道:”她名字叫‘国宾’么?姓什么?“小暴徒道:”她姓‘康’。你只想想她这演说的神情,她的性情举动,还有个猜度不出来的吗?“黄文汉点头道:”如何会和癞头鼋吵口呢?“小暴徒道:”这也只怪得癞头鼋的不是。癞头鼋的那副尊容,那种学问,得配这般一个女人,也应该心满意足才是。谁知他偏不然,筷子在口里,眼睛望着锅里。凑巧他此刻住的这家人家,有个女儿,年纪十七八,生得有几分俊秀之气。癞头鼋因想打她的主意,才带着康国宾女士搬到这里来。不料癞头鼋的尊容太怪,头上有时和涂了鸡屎一般,不中那小姐的意。癞头鼋没法,借着国民党支部长的头衔,在总部里开了些报销,得了几百块冤枉钱,一五一十的,暗地里往那小姐手里送。那小姐钱得饱了,不能不与癞头鼋一些儿甜头,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弄了好几日。那小姐的母亲自然是买通了的,只瞒了康女士一个人。听说有一次夜间两三点钟的时候,癞头鼋乘康女士睡着了,悄悄的爬到那小姐房里来。刚同睡了不久,康女士醒来,不见了丈夫,只道是小解去了,也不在意。因他自己也想小解,便起来披了衣服,到厕屋里去。一看并不见丈夫在里面,不由得起了疑心。康女士小解之后,轻轻的打那小姐房门口经过,竟被她听出声息来。

  当下康女士也不说什么,只咳了声嗽,故意使癞头鼋听见。癞头鼋听了,吓慌了手脚,不敢留恋。只等康女士回房去了,即奔回房来。康女士正坐在被卧里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癞头鼋只是连连作揖,求她饶恕。康女士也没别法处置,只唠唠叨叨的骂了一夜。癞头鼋因已被康女士撞破了,倒放大了胆,一个月硬要求康女士放他去和那小姐睡几夜,康女士居然应允。只是康女士也有个条件,癞头鼋和那小姐睡的这几夜,康女士不肯在家中睡,说看了呕气。这几夜无论康女士到谁家朋友处借宿,癞头鼋不能过问。癞头鼋只要康女士许放他和那小姐取乐,什么条件都能依允。康女士见癞头鼋依允了她的要求,便不和癞头鼋吃醋了。每逢癞头鼋去和那小姐睡的时候,康女士便提着一个皮包,找她心爱的朋友,去贡献‘爱’字去了。

  如此过不了多久,便有一个促狭鬼,见康女士的行为,便捏了四句话,用纸写了,贴在癞头鼋门首道:曾家少妇心头痒,手提皮包满街撞。

  四个蒲团就地躺,可怜夫婿当部长。

  这四句话没贴好久,便被癞头鼋看见了,只气得他握着拳头,恨不得一拳将康女士打死。和康女士大闹了一会,从此硬禁住康女士,不许她出来。康女土如何肯服?每日只管找着癞头鼋吵骂。癞头鼋任她如何骂法,只是不许她出去。康女士没法,便也不许癞头鼋和那小姐取乐。癞头鼋正和那小姐山盟海誓的,要讨那小姐做妾,将来好带回中国去享福。两情方热的时候,如何拆得开?因此也找着康女士吵闹。今日不知又是为什么事,吵得比往日更厉害,连那小姐都气得哭起来了。“

  黄文汉听了,独自坐着出神,也不回答。小暴徒不知他心中有所感触,只顾接着说道:“你只别听,他们将来一定还要闹出笑话来。”黄文汉道:“还有什么笑话闹出来?”小暴徒道:“你看罢,那日本女人也很是厉害。癞头鼋于今被那小姐迷住了,倒和日本女人做一伙,有些欺康女士。”黄文汉道:“怪道他将日本女人骂他老婆的话一句一句的译给他老婆听,原来是有意借着日本女人的话来呕他老婆的。事情已打听清楚,我要回去了。”小暴徒笑道:“我本想留你用了晚膳去,无奈我这里太不成个款待了,没得倒吃坏你一顿饭。我今晚也不在家里吃晚饭,一同出去,我去找柳天尊去。柳天尊的排场还好。”黄文汉道:“柳天尊是谁?”小暴徒摇头道:“你怕不认识,也是我的同乡,名字叫柳梦菰,绰号天尊,也是在这里亡命的。”黄文汉一边起身,一边点头道:“我不认识就是罢。”小暴徒推开窗户,向外面望了一望,回头叫黄文汉道:“快来看,癞头鼋此刻又和康女士在那里起腻了!”黄文汉走近窗户,探头随着小暴徒手指的所在望去。只见对面楼上的窗户开着的,癞头鼋靠桌子坐着,搂住康女士坐在怀中,偎着脸在那里亲热。黄文汉唾了一口,拉了小暴徒一下道:“走!这种狗男女,看他怎的。”小暴徒便仍将窗户关好,拿起帽子,随着黄文汉下楼,出门自去找柳梦菰去了。黄文汉径回家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八十九"看电影戏圆子失踪 读留别书老黄发极"

  话说黄文汉别了小暴徒,向家中走去。差不多到自家门首,只见自己家的下女双手捧着一个手巾包儿,匆匆忙忙的向归家这条路走。黄文汉赶上一步,呼着下女的名字问道:“你买了什么东西?”下女回头见是主人,忙停了步笑道:“糖食、水果。”黄文汉道:“太太归家了吗?”下女点头道:“已归家很久了,还有一个客同来了。”下女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

  黄文汉听得还有一个客同来了,心想:圆子这东西,胆量真不小!竟敢带着相好的到家中来款待。好!她既是这般给我下不去,我对她还用得着讲什么情分?对待她这种人,倒不如索性用野蛮手段,不管他三七廿一,给她一顿饱打,撵她滚出去,出出我这口气,看她能将我怎样?再若和她敷衍,她得了上风,更不知道要如何欺我了。我一个素来要强的人,这样将就下去,也给人家笑话。黄文汉想得气忿填膺,挺着胸膛,几步跑到家中。听得里面房里有圆子浪笑之声,更止不住心头火发。一手将格门扯开,一手揸开五指,正待抢将入去。电光之下,照得分明,黄文汉怒睁双目一看,才大吃一惊,不由得不缩住了脚。

  圆子已起身迎着笑道:“你说了在家中等我,为何反教我等起你来?我等你没要紧,害得君子小姐也等得厌烦了。还不快过来赔不是!”黄文汉看君子今日穿戴得和花蝴蝶一般,浓装艳抹,鲜丽绝伦。黄文汉一腔怒气,早已跑到无何有之乡去了。

  惊魂甫定,对此又不觉神移。君子听圆子这般说,也连忙起身,向黄文汉行礼。圆子推了黄文汉一下笑道:“还不给我快赔罪!”黄文汉才笑着答礼。回头笑问圆子道:“君子小姐何时来的?”圆子笑着请君子坐下,拨了一拨炉中的火,递了一个蒲团给黄文汉,大家围着火炉坐下来。下女端出两盘点心,圆子亲手泡了茶,交待下女去弄晚饭。黄文汉此时心中一上一下,并不敢望君子一望,只低着头,拿出一枝雪茄烟来吸。圆子交待过下女,拈了两点糖食,送给君子道:“妹妹腹中只怕有些饥了,暂且胡乱用点,充一充饥,一会儿晚饭就好了。”说时指着黄文汉笑向君子道:“他完全是一个死人,教他在家中等我,我说了回家吃晚饭,他偏要跑出去。下女见我和他二人都不在家中,以为都在外面吃晚饭去了,便打算不弄饭,随意吃点冷饭图省事,所以到此刻厨房里还是冷冰冰的。”君子笑道:“我留姐姐在我家吃了晚饭再出来,姐姐定要客气,于今又要劳神。”黄文汉笑问圆子道:“晚饭一点菜没有怎好?”圆子瞅了黄文汉一眼,将脸往侧边一偏,哼了声道:“我知道怎好?

  你平日来了一个客,便买东买西的,下女跑个不了,厨房里熬呀煮呀,闹得昏天黑地。那时候又没听说问我一声一点菜没有怎好。我今日来了一个客,你偏有得话说。我知道怎好?“黄文汉笑道:”总是我的不是,请太太息怒,我自进厨房去便了。“圆子道:”你少在这里胡闹,谁是你的太太?“黄文汉也不答话,笑嘻嘻的丢了手中的雪茄烟,起身向厨房里去了。

  下女已将饭煮了,正在那里做菜。黄文汉见已买来的莱不少,便帮着下女弄,一面悄悄的问下女道:“我出去了多久,太太才和这位小姐同来?”下女道:“太太同这位小姐来家的时候,街上的电灯已经亮了。”黄文汉又问道:“她们归家,你曾听见哪们说些什么?”下女摇头道:“我没听得说什么。”黄文汉道:“哪有一句话都不曾听得的,你瞒我做什么?”

  下女笑道:“真个不曾听得说什么。”黄文汉道:“太太也没问你什么吗?”下女道:“没问什么,只问你出去了多久。”

  黄文汉道:“你如何回答的?”下女道:“我说太太出门,老爷就跟着追出去了。”黄文汉轻轻的骂了一声道:“蠢东西!

  我几时是追太太出去了?你是这样瞎说,太太怎么说?“下女道:”你不是追太太出去的吗?太太一走,你就跑不及似的,围襟都不拿,木屐还不曾穿好,就出门走了十几步。等我拿着围襟赶出来给你,你已跑得远了。喊了你两声,你只装作没听见。我便赌气懒得再赶,随你去吹风受冻,又不冻得我的肉痛。“黄文汉笑道:”我何尝是装作没听见?委实是不曾听见你喊。好在今日外面并不甚冷。喂,太太听了你的话,说什么没有?“下女道:”没说什么,只点头笑笑,便和那位小姐说话去了。“黄文汉道:”和那位小姐说什么话?“下女道:”我又不在眼前,哪听得说什么话?“

  黄文汉知道下女有些怕圆子,不敢说出什么来,便不再问了。弄好了菜,洗了手脸,教下女将饭菜搬出来。君子起身向黄文汉谢道:“教先生劳神,我吃了如何过意?”圆子笑道:“有何不过意?他的客来了,我也曾弄过多次,没见他的客说不过意。妹妹是不轻易来我家的客,今日又是初次,以后何时能再来,尚不可知。便教他再多弄几样莱,也没什么不过意。”黄文汉笑道:“小姐何必如此客气,太大也不必强分彼此。

  都是一样的朋友,便如兄弟姊妹一般,若像太太这样分出个你我来,便觉得生分了。“圆子望着黄文汉半晌笑道:”我真糊涂了,我因我没有亲姊妹,时常妄将人家的小姐做亲姊妹看待,并以为是我一个人的想头。你若不说,我真没有想到,果是与你显得生分了。“说罢,望了君子哈哈的笑。君子是外人,不知他们各人心中的事,圆子的话,她也不在意。下女用小几托出饭菜来,三人品字式坐下,鸦雀无声的吃起来。

  须臾饭毕。圆子望着黄文汉笑道:“你教我不强分彼此,我便依你的。于今晚饭是吃了,看你这不分彼此的将如何款待我的妹妹?”说完又望了君子笑道:“妹妹不要客气,看他要如何款待你,你只管承受便了。”君子笑道:“这如何使得?

  我已经叨扰过分了。“圆子笑道:”没有的话。他的情,不容易扰的,只管承受便了。“黄文汉笑道:”你这话就教我为难了。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硬派我来款待,本没要紧。但是晚饭已经吃过了,还要怎生款待,不是教我为难了吗?除非去看戏,不然便去看活动写真,你们两位的意思何如呢?“圆子点头含笑说道:”我的妹妹,便是你的妹妹。你邀妹妹去看戏也好,看活动写真也好,我的意思都使得。只看你的妹妹怎样?“黄文汉见圆子有点含酸之意,便自觉得脸上有些讪讪的,不好再往下说。君子止住圆子道:”戏也不必去看,活动写真也不必去看,我们只在家中坐坐,闲谈便了。此刻已过了九点钟,戏已演过了一半,没头没脑的看了,也无甚趣味。活动写真也演得不少了,不如坐着闲谈一会,下次再来领情。“

  圆子听了不做声,望着黄文汉。黄文汉却误会了圆子的用意,以为圆子有意拿人情给他做,便向君子道:“戏是演了一半,不大好看了。活动写真此刻正演长片,去看最好。太太既教我款待她的妹妹,我若不用心款待,又说我是有意轻慢了。”说着也哈哈的笑。圆子便起身,向君子说道:“妹妹你不知道,你这位哥哥待你的意思很诚,你若不领他的情,他心上反不自在。迟也好,早也好,妹妹陪他去一趟罢。”君子笑道:“姐姐不去么?”圆子偏着头沉吟道:“我去不去都是一样。

  我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黄文汉不等圆子说完,即抢着笑说道:”说哪里话来,倒教小姐陪我去一趟,岂不笑话!你不去,我如何能陪小姐去?“圆子笑道:”我说着玩的。我如何能不奉陪?去便去,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先事说明。“君子问道:”姐姐有什么话,请说出来。“圆子道:”我今晚十点半钟的时候,约了一个朋友在一处地方会面,到时不能不去。我只能陪你们看到十点半钟。妹妹看演完了,今晚能不回家去更好,就同你哥哥回这里来睡。若定要归家,就要你哥哥送也使得。“君子道:”姐姐既十点半钟有事去,今晚的活动写真我决计不要看了。“黄文汉对圆子道:”你十点半钟约了谁?在何处相会?“圆子望黄文汉笑道:”就是白天里对你说的那所在,约了今晚再去。你陪妹妹去看,不是一样吗?“黄文汉道:”既是这样,不去看也罢了,小姐也不会肯和我一个人去看。“圆子道:”去时我原也一同去,不过演完之后,须你送她一送,你又何必有意作难。“君子道:”我回家也不用黄先生送。

  若两位定要我去看,且同去看到十点半钟再说。“圆子道:”很好,就是这么罢,不要再议论,耽搁时间。“君子遂起身。

  黄文汉叫下女拿了围襟来,三人一同出去家门,一边走一边商议到哪一家活动写真馆去看。商议妥了,到锦辉馆。黄文汉买了门票,三人在特等席里坐下。约莫看到了十点多钟,黄文汉忽转脸一看,不见了圆子,便问君子道:“你见姐姐何时起身去了?”君子连忙回头看了一看道:“刚才还在这里和我说今晚的影片好看,怎的便不见了?或者是往厕屋里去了,不然就在化妆室。”说着,低头在席子上看了一看道:“她的围襟脱下来放在这里的,于今没看见了,莫不是她一个人先去会她的朋友去了?”黄文汉心中情知可是会李锦鸡去了,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暗想:她时常说要找君子做替身,今晚将君子引诱得来,她悄悄的抽身跑了,不是明明的教我下予吗?只是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她真个变了心,已不愿意嫁我了吗?看她这两日,三回五次的有意给我下不去,明目张胆的喊出来要去偷人,不是有意想气得我丢她吗?但是你这又何必,我虽有些不是,不应该嫖了柳花一晚,嗣后又吊君子的膀子,但是这都是无意识的举动,毫无足计较的价值。难道你的心里,便以为我真是欢喜君子,定要吊这膀子吗?我今晚偏要给你看错。想罢,正欲和君子说今晚不用再看了,君子已开口说道:“姐姐既悄悄的去了,我也要回去,先生一个人在这里多看一会何如?”黄文汉点头道:“小姐请便。我也就要回去了。”

  君子辞了黄文汉,无语低头的去了。黄文汉虽仍坐在那里看,觉得异常无味。思前虑后想了许久,结果还是与圆子离开的好。

  她这种女人,思想太高,猜忌心太重。将来带回中国去,稍有不如她的意,也没有法子钳制得她住。中国人娶日本女人回国,一言不合,即要求赔款离婚上了当的不少。她今日既是这样对付我了,我何可再执迷不悟。我一向虽也时常做离开之想,只因她还不曾做到山穷水尽,到底和她有了几个月的感情,一时决心不下。今晚算是被她做绝了,我若再不能决心离她,也不算是人了。黄文汉性情本来是个斩钉截铁的,此时已是决意与圆子离开。可怜一段美满姻缘,竟是这样一转念,便没有团圞之望。看起来,少年恩爱夫妻。无论遇着什么关头,都须相见以诚,若一使性子、施手段,便没有好结果了。

  闲话少说。再说当下黄文汉已决心与圆子离开,便也无心再看活动写真,立起身来,无精打采的出了锦辉馆,思量归家如何与圆子开始谈判。一路想到家中,实在想不出个不动声色的法子来。进房不见圆子,只见下女拥着火炉,坐在房中打盹。

  黄文汉想起圆子去会李锦鸡的话,不禁呕的心痛。解了围襟坐上来,推了下女一把。下女惊醒起来,望着黄文汉道:“你没见太太吗?”黄文汉也不答话,双手据着火炉的边,目不转睛的望着炉火出神。下女见了这神情,知道黄文汉心中有事,便不敢开口。起身走到书桌面前,拿了封信,递给黄文汉道:“太太给我的,教我交给你。”黄文汉且不伸手去接,就下女手中看那信,不曾封口,上面写着“旦那样御中”(老爷启之意)

  五个字。陡然吃了一吓,连忙接了,抽出来看,一张两尺来长的信纸,竟密密的写满了。原书是日本文,不肖生因她写得还好,特照着意思,一句一句的译了出来,书道:拜启。猥以陋质,服承宠眷,夙夜兢兢,时虞失恋。乃不犹之命,坷坎方遥,分外殊恩,终难卒荷。竟以解后之遭,夺我经年之爱。嗟夫!失天之恨,伊郁谁言?迩来频蒙示意,惓顾之意已移。贱妾愚蒙,罔知所措。思惟避席,庶免弃捐。然恐觌面申怀,情丝未死,区区之心,终难自固。故不辞而行,裁书叙意。惟君哀矜愚幼,不为责言,则薄德之躬,虽死无恨!

  妾四龄失恃,孱弱微躯,赖父存活,未及十载,天又夺之。茕茕一身,遂乖教养,狂且乘间,白璧为玷。乱始弃终“含叹奚语。悲愤所激,背道而驰,淫乐是图,不知有耻。悠悠数载,忘暮忘朝。不分遇君,脱我苦海。私衷庆幸,何可言宣!因思妾妇之道,首在结心。适君为友求凰,遂供驱策,殚知竭诚,冀以集事。不图好梦易醒,逆境旋至,躬侍汤药,亦以君故。

  凡此微劳,不无足录。意君念之,可希白首。不谓君恢恢之度,境过若忘,遂使妾藐藐之躬,立锥无地。呜呼!命实如此,夫复谁尤!君于斯时,新欢方恰,亦知逆耳之言,适以逢怒。其靦然陈之者,以明妾孑身而来,亦孑身而去耳!李家龌龊儿,聊用况君,冀回君意。,妾纵陋劣,安便下耦斯人?不邀君察,亦命之愆。悲夫!纵慈未尽之年,一任断蓬绝梗。来世三生有幸,终当结草衔环。书不悉心,伏维珍重。

  失恋妾中壁圆子泣启黄文汉看了此书,不觉拔地跳了起来。倒把下女吓了一跳,忙问:“怎的?”黄文汉道:“太太这书什么时候交给你的?”下女想了一想道:“大约十一点钟的光景。”黄文汉道:“交这书给你的时候,还说什么没有?你知道么,你太太已经不要我了,这封信是和我诀别的。”下女愕然道:“她真个就是这样去了吗?她近来你一不在家里,便一个人坐在房里只是呜呜的哭。我问太太:”无缘无故的,只管哭些什么?‘她总不答白。后来我问得厌烦了,便摇摇头对我说道:“我告诉你,你却万不可说给你老爷听,你老爷近来已变了心,只管想在外面吊膀子。我和他决没有好结果了。我思量与其日后他爱上了别人,嫌厌起我来将我丢了,那时我年纪也老了,容颜也衰了,嫁人不着,不如趁这时候和他离了,另觅一个相当的丈夫,过这下半世。只是我又有些舍不得你老爷。一来差不多一年感情,印入了脑海,二来想再嫁一个像你老爷这样的人,也不容易。

  我只想你老爷从此收心,不再去外面胡行。谁知你老爷如吃了迷药一般,任是我挖出心给他吃,也是白挖了。你想想我这身子,将来如何是了?我再忍耐几日,看你老爷有些转机没有。

  若是毫无转机,我就只得走了。‘我当时听太太这般说,也想出些话来安慰了她一会,她只嘱咐我万不可和你说。这几日你不大出去,她一天要躲在厨房里或是厕屋里哭几次。我时常疑心你和她吵了嘴。看你们说话,又和平常一样。太太当着你,又一点伤心的样子没有。我正不知道太太想些什么,是这样天天伤心?“黄文汉听了下女这些话,也不开口,望着下女脸上就是一巴掌。打得下女”哎哟“一声,跌倒在地。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九十"往事思量悔其何及 全书结束意余于言"

  话说黄文汉听了下女的话,气忿不过,望着下女脸上就是一巴掌。下女哪里经得起这一下?登时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爬了几下爬起来,望着黄文汉发怔。黄文汉指着她跺脚骂道:“哪见你这种蠢东西!你太太既是这样对你说,你为何一个字也不向我提起?哦,上回你太太骂了你,你便记了恨,巴不得她走了,你好一个人在这里,你做梦!没了你太太,我认识你呢?”黄文汉一边骂着,一边哭了出来。下女也坐在席子上哭道:“我又不晓得她要走,如何怪得我?”黄文汉也不理她,捧着信坐在电光底下哽咽着读,读到“不谓君恢恢之度,境过若忘,遂使妾藐藐之躬,立锥无地”这几句,竟放起声来痛哭了一会,停声向下女道:“你来,我问你!”下女坐着不做声。

  黄文汉用手拍着膝盖,厉声喊道:“你来,我有话问你!”下女鼓着嘴道:“你问了又要打我。”黄文汉听了,气得跳起身来,跑到下女跟前。下女爬起来想跑,黄文汉一把拖住她的臂膊道:“你跑到哪里去?我要问你的话,你跑到哪里去?”下女挣了几下挣不开,背过脸去说道:“你再要打我,我真跑了。”黄文汉道:“我不打你了。你只来坐着,我有话问你。”下女才跟着黄文汉走到火炉旁边。

  黄文汉坐下问道:“太太这封信是在家里写了交给你的,还是写好了来家交给你的?”下女揩了揩眼泪答道:“写好了来家交给我的。”黄文汉道:“她来家坐好久没有?”下女摇摇头道:“没有坐,只在房中各处看了一看。从壁上将她自己的照片取了下来。打开首饰箧子,拿了几样旧东西,捡了几件旧衣服,做一手巾包好。提着立在房中间叹了几口气,就走了。”黄文汉握拳敲着火炉道:“你这个死东西!见了她这种情形,又交了封信给你,难道还不知道她是要走了吗?怎的也不留住她?你这个死东西,未免太岂有此理了!”下女道:“我怎么样没有留?教我如何留住?”黄文汉恨恨的望了下女两眼说道:“你不是她找得你来的吗?如何对她倒一点感情也没有,哪有留她不住的?明知道我就要回来,只要留住她一刻,我回来了,她如何走得脱?她平日来往的地方,你也有些知道的。

  她一时也走不到哪里去,你赶快到几处去找找看。找着了,务必拉着同回来。你就去。我只坐着等你。“下女苦着脸道:”这早晚教我去哪里找?“黄文汉怒道:”不去找,难道便罢了不成?不要再耽搁了。快去,快去!“下女只得跑到她自己房里,拿了条围襟围着,一步一步的挨出去了。黄文汉赶着喊道:”你烂了腿吗?怎的这样跑不动!你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了?“下女才趿着木屐,的达的达的跑了。

  黄文汉唉声叹气回到火炉边,捧着那信,只管翻来复去的看,心中说不尽的后悔。看了一会,起身打开圆子的衣箱看。

  见数月来新制给她的衣服,一件也没有动,只将她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拿出了。此时细想起圆子之为人来,觉得件件都好,事事都印入了脑海。一时心烦虑乱,在房中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只管围着火炉,踱来踱去。也不知打了多少盘旋,看桌上的钟,已将近三下了。见下女还不曾回来,便走到大门口,倚着门柱盼望。此时街上行人绝迹,海风一阵阵吹得门环乱响。

  黄文汉思潮起伏,回想到去年三月里,在早稻田和圆子初见面的情景:他那时住在一个贷间里面,费了多少手续,才能到她家里去了一次。因为我说她的行止举动很像个大家小姐,必然有些儿来历,她忽然感激,说我也不像个浮薄子弟。我因她是个有身分的女子,不敢轻蔑她。暗地由她的女朋友经手,帮助过她几次,并嘱咐她女朋友不要说是我的钱,她后来心中疑惑,问她女朋友近来为何时时有钱帮助她。问了几次,她女朋友才说出来,说我很爱惜她,因为尊重她的人格起见,不敢当面送钱给她,并无别的意思。她即笑向她女朋友说道:“没有别的意思,为何巴巴的要会我?你去对黄君说罢,不待她是这般帮助,我已感激她了。她若用钱来买我,我的身子可买,我的心是随她多少钱买不动的,她是这样倒错了。我于今本是只要有钱,并不择人。黄君是抱着一个嫖的目的来,不必是这般做作。

  若是要我的心向着她,便是这样做一辈子,也是白做了的。黄君人品才情,我虽会面不久,我心中已很合式。你去教她以后不用是这样了。“我听她女朋友述了这番话,我心中更加爱慕她。只是还不肯露出轻薄相来,恐怕她瞧不起。后来会面的次数多了,彼此亲热都不讲客气了,才在她家里和她生了关系。

  从那回以后,她便无事不对我说,引我为她的知己。不愿嫁人的话,也不对我说了。从前的那些女朋友,也来往得很稀疏了。

  自从同搬到青山一了目以后,简直没引那些女朋友来过家中一次。可见她以前的那种生活,是出于不得已。自和我同住以来,虽也时常因一句话不对便口角起来,她却从没动过真气,说过一句寒我心的话。也从不曾向我开口,教我买过一样东西给她。

  到我家来的时候,还有人送了几十块钱给她,存在邮便局里。

  她一五一十的领来,陪梅子玩掉了,从没开口问我要一个钱。

  我的衣服,件件是她替我缝制。夜间任如何睡得迟,早晨一天亮就起来了。打扫房子,擦洗地板,下女做的事,十九都是她亲自动手。冬天里天冷,她总是做了一早的事,生好了火,将衣服烘热,才唤我起来。她便去打洗脸水,热牛乳,蒸面包,教下女来收拾铺盖。她的意思,是因为知道我和下女有关系,怕我一天不和下女亲热,心中不快活。趁这时候,好教我亲热亲热。她热了牛乳、面包,回房的时候,必放重脚步,故意慢慢的走,听得我说话,或是下女说话,才推门进来。若是房中没有声息,她必然借着别事,又走向厨房或是廊檐下去了。其实我何尝天天要和下女亲热!只她对我这一片心,我就毕生不能忘记。有一天,下女因为仗我的势,又见圆子待她和气,不知说错了一句什么话,她气不过,指着下女的脸骂了一顿。骂得下女哭起来,她的气还没有平,数数说说的骂个不了。我一时心中有些替下女抱屈,劝了她两句,她登时叹了口气,半晌不做声。后来竟呜呜的哭起来,我安慰了好一会才罢。自始至终,她不曾说破我和下女的事。就是上次因我在外面嫖了一晚的事,气极了,也只隐隐约约的说了几句,不曾露过一些儿醋意。她知道我和下女不过是肉体上的关系,精神上是一点也不会结合的,她落得做这人情。并且她的身体不好,一月倒有十五夜有病。不是头痛,便是腰痛,巴不得我不和她纠缠。她时常对我叹息,可惜五年前不曾遇着我,此刻已是衰败零落的时候,对我很有些自愧。若是有个替身,又不会夺了她的爱情,她情愿让我去生关系。她若不是时常对我这般说,我这一次如何得上她的当?看起来,世界上的女人没有不吃醋的。任她如何说得好,都是有意来哄着男子上当的。哪怕这女人绝对没有好淫的意思,吃起醋来也是一样。这吃醋硬是女人的天性,不关于这女人贤良不贤良。越是聪明有知识的女人,越吃得厉害。

  她一有了吃醋的心思,男子便是她的仇人了。用种种的方法,都是妨碍男子与这女人的。君子初次和我见面的时候,对我虽不见得有情,但是面上很表示出一种喜悦之意,故意说每日下课之后去护国寺玩耍,何尝不是明说要我到那里去会的意思?

  第二日去不曾遇着,第三日见面的时候,她也很表示出欢迎的样子。圆子一来,我不能不走。及今日见面,她的神气就大不相同了。吃了晚饭,在这里商议去看活动写真的时候,她见圆子说十点半钟以后要去别处会朋友,教我送她回家,她便现出不愿意的样子来,推说不去。后来在锦辉馆看得好好的,圆子一走,她便一刻也不肯留,急急忙忙的就走了。不是圆子暗地里和她说了什么话,她何至嫌避我到这步田地!唉,你既已说得君子不肯和我要好了,你还跑些什么?我难道真是个没有人心的人吗?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好处。我就是想吊君子的膀子,也不过是图肉体上的快乐,何曾有什么情?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怎这一点也见不到?我和你虽不是正式的夫妻,但是形势上、感情上,都和正式夫妻不差什么。难道一个外来的人能夺了我们夫妻的爱情去?我纵将来和君子要好到了极点,也不过一个月多来往几次罢了。她有母亲的,有身家的,无论如何和我要好,决没有来夺你位子的道理。你只要见到了这一点,又何必舍我而去呢?我若早知道你的性格是这般勇烈,便是天仙化人,我也不敢望她一望了。凡事都不能由人计算,我于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黄文汉一个人靠着门柱,是这样前前后后的想个不止。猛听得远远的木屐声响,仔细听去,听得出是女人的木屐声。此时街上久无行人,料定是下女回了。听得是一个人的声响,知道不曾遇见圆子。木屐越响越近,转眼就到了门首,一看果是下女。黄文汉忙举步开门,不提防立久了,一双脚麻木得失了知觉,不举步尚不觉着,一提脚才发起软来,往地下一跪,几乎跌倒。下女已自推开门进来。黄文汉连忙扶了门柱立起来问道:“简直没有影子吗?”下女一边拴好了门,一边脱木屐说道:“我找了四五处,只有一处说太太今晚十点多钟的时候到那里,说要借纸笔写封信。拿了纸笔给她,她一个人关了房门,写了好一会,写完了并没有坐,就走了。我本想再找几家,因为太晚了,人家都睡了,天又冷,怕人家讨厌,我就回来了。”说着进房。见黄文汉扶着壁,一颠一颠的走,便问:“怎么?”黄文汉摇头道:“不相干,立久了,两脚都麻了。”说完,颠进房中坐下,望着下女道:“此刻已四点多钟了,你且去睡一觉。明日一早起来,不要弄饭,就到外面去找。带点钱在身边,饿了就到馆子里去吃饭。平日和你太太好的朋友,你就托她也大家帮着找。找着了,我一定重重的谢她。就是你找着了,我也做一套很好的衣服给你。若找着了,她不肯回来时,你就拼死也要拉着她同回。你太太的性格是这样,你只要苦苦的哀求她,说得十分可怜,她心上就过不去,定肯同你回来的。你要记在心上,万不可遇了她又放她走了。我拼着半月的工夫,只要她没离开东京,没有个找不着的。你就去睡罢!”下女望着黄文汉道:“你不睡吗?”黄文汉道:“我如何不睡?我明日也要去找。”下女道:“你睡,我和你铺好了床再去睡。”

  说着,将围襟解下来撂在席子上,打开柜抽出铺盖来,就房中铺好了。笑道:“火炉里的火熄了,也不添一点炭,从外面回来,吹得一副脸、一双手都和铁一样,你摸摸看好冷。”说时伸脸和手给黄文汉摸。黄文汉只得胡乱摸了一下。下女笑道:“冷么?”黄文汉随意答道:“冷。”下女道:“你脱衣睡?”黄文汉点了点头。下女道:“四点多钟了,还不睡等什么时候?”黄文汉点头道:“你去睡,我也就要睡了。”下女才笑着慢慢的拾起围襟,照着电光看了一看道:“你买给我这条围襟太不牢实了,还不曾围得两个月,你看这边子都花了。”说时又送给黄文汉看。黄文汉立起身来,胡乱看了一看道:“你去睡罢。不牢实,你明日找着了太太,再买条牢实的给你就是。”下女听了,提着围襟的一端用力一抖,掉转身冲到隔壁房里去了,随手将隔门用力一关。黄文汉也不理会,解衣就寝。心中不知道有多少事,如何睡得着呢?下女又在隔壁房里咳嗽叹气,擦得席子响,拖得被卧响。黄文汉心中更加烦躁,看看到了六点钟,下女才没了声息,自己也渐渐的入了睡乡。

  刚睡了一觉,被一阵后门响惊醒转来。睁眼一看,窗缝里已透进阳光来,电灯光都变成了红的。听得有人敲得后门响,知道不是小菜店,便是油盐店来兜生意的。忙叫下女起来开门。

  连叫了几声叫不应,只得自己爬起来披了衣,推开门走到厨房里,将后门开了,果是小菜店的店伙。见了黄文汉,连忙行礼问道:“先生家今日为何起得这么晏?我已来过三次了,此刻是第四次敲门。”黄文汉惊道:“此刻什么时候了?”店伙道:“已差不多十二点钟了。”黄文汉笑道:“笑话,笑话!我们因为昨夜有事,睡迟了些儿,所以醒得这么晏。”店伙问要什么菜,黄文汉随意说了几样,店伙去了。

  黄文汉回到下女房里,推了几下。下女哼了几声,才醒了。

  黄文汉道:“还不快起来,十二点钟了。昨夜嘱咐你,教你早些起来去寻太太,直睡得这般死!”下女伸伸懒腰,坐了起来,揉眼睛。黄文汉催着她快洗脸就去,不要在家里吃饭,家里的事,你不要管。下女见已是十二点钟,也有些心慌,匆匆忙忙的穿了衣,洗了洗脸。黄文汉拿了一块钱,给她坐电车,买饭吃,下女收着急急的去了。

  黄文汉打开了窗门,收了铺盖,盥漱已毕,一个人也懒得弄饭。换了衣服,恰好小菜店送了菜来。黄文汉便将后门关了,自己也出来锁了前门,往各处去寻找。直寻到下午七点钟,也不见一些影子,只得回家。下女早已回来,坐在隔壁人家等。

  见了黄文汉,即出来迎着说道:“太太昨晚睡的地方,我已找着了。我去的时候已是一点多钟,他家说太太住了一夜,今早十点钟的时候就出去了。我便问他知道去甚些地方么,他家说太太说,要去看房子,看好了房子就要搬家,不知道去哪一带看。我便将太太的事情对他家说,托他再遇着太太,务必送她回来。我又将这里的地名番地,写给他家了。他家说”既是闹脾气出来的,那很容易,她再来的时候,我一定教她回来。“

  黄文汉连忙说道:“他教她回来,她如何肯回来?你快些再去一趟。”下女摇手说道:“我已说了,我家太太既决裂了出来,必不肯容易再回家的,务必扭着她同来。他家已答应了。”黄文汉道:“你说了我重重的谢他没有?”下女道:“我已说过了。”黄文汉摇头道:“不妥,不妥!他家必不会扭着她同来。

  他家姓什么,是做什么事的,平日和你太太交情何如?“下女道:”他家是教音乐的。姓持田。就只母女两个,和太太交情很好。“黄文汉道:”住在什么地方?“下女道:”住在喜久井町。“黄文汉道:”你吃了晚饭没有?“下女道:”不曾吃。“黄文汉道:”我也不曾吃晚饭。你就去叫两碗亲子井来(白饭和蛋共煮一大腕,名亲子井)我们同吃了,我再和你去持田家一趟,就坐在他家中等。你太太来了更好,即不来,我也好当面托托她母女。多几个人找,尽找得着的。“下女答应着,便不进屋,折过身跑去了。黄文汉这才拿出钥匙来开了锁进房。

  一会儿,下女同着一个人送了两碗亲子井来。二人一同吃了,复锁了门,坐电车到喜久井町。下女引黄文汉走到一家门首,下女先推开门进去。里面一个年老的声音问:“是谁?”

  下女答道:“我家太太再来你这里没有?”里面即走出一个女人来,黄文汉就电光看去,约莫有四十多岁的光景。出来看了看下女道:“你怎么又来了,后面的那位是谁呢?”黄文汉即走进一步,脱了帽子行礼。下女指着黄文汉道:“这就是我的老爷,姓黄。”那持田女人连忙回礼笑答道:“原来是黄先生,请进来坐!”下女又问道:“我家太太没来么?”持田女人道:“还是上午去的,不曾再来。黄先生请进来坐。”黄文汉卸了木屐上去,随着持田女人到里面房中行礼坐下。下女跟着进来,坐下问道:“小姐不在家么?”持田女人道:“刚才同一个朋友去看夜市去了。”黄文汉先向持田女人客气了几句,才问道:“内人昨夜在府上叨扰了,今早出去的时候,不知曾对夫人说去什么地方没有?今晚不知可再来这里?”持田女人道:“圆子君并不曾对我说去什么地方。只听得问小女说要去寻一个贷间,寻着了,今日就搬家。昨夜来这里的时候已是十二点多钟了,我们母女都已睡了许久。她说看活动写真看晚了,天冷又没有了电车,就懒得回家。小女和她交情很好,她就同小女睡了,我也没起来。”说时用手指着下女道:“今日听得她说,才知道是和先生合口出来的。这也没什么要紧,少年夫妻合口,本是极平常的事。先生只管放心,过一两夜气平了,她自然会回家的。她若再到这里来了,我劝她回家就是。”黄文汉道:“承夫人的情。不过内人的性子非常执拗,夫人劝她回家,她必不肯回的。可惜小姐不在家里,我想奉托小姐,若是遇了她,务要扭着她同回舍下来。我感小姐的恩,必不敢忘报。”持田女人笑道:“先生太言重了。刚才这位姑娘已写了尊处的地名在这里。小女也曾知道,不必再要先生委托。小女遇了圆子君,必送她到府上来的。”黄文汉叩谢道:“小姐和内人交情好,必然知道内人常来往的几家人家。若得小姐肯替我帮忙去寻找,我更感激了。”持田女人笑道:“这也很容易。小女回来,我和她说,教她明日去找找就是。一定找得着的,先生放心就是。少年夫妻合口,算不了一回事。”黄文汉见持田女人是这般说,心中略放宽了些。持田女人泡了茶,送给黄文汉喝。黄文汉一边喝茶一边看房中陈设得还精洁,壁上挂了些琵琶三弦之类。黄文汉和持田女人闲谈了许久,不见圆子来,也不见她女儿回来,不好意思再坐在她家等,只得又嘱托了几句,告辞起身,和下女归家。

  次日不见持田家回信,只得又教下女再到各处去找。又找了一日全无踪迹,持田家里也不曾去。持田的女儿,第三日也帮着找了一日。下女的双脚都走肿了,哪里遇着圆子影儿呢?

  黄文汉只管整日的在房中唉声叹气。到了夜间,便一阵一阵的泪流不止。下女也心中着急,四处托人帮着找,整整的找了十日,都是毫无头绪。下女也渐渐的懒了,托的人更是不肯上紧。

  黄文汉到了此时,简直一筹莫展。

  一日,是三月初五日,黄文汉接了苏仲武一封挂号信。拆开来看,里面一张一千元的正金银行的汇票,信中还殷殷勤勤,问圆子的身体近来好么?若是黄文汉带着回湖北,务必先写信给他,他好按期到码头上来迎接,到他家中去住一晌。他父母及他家里的人听他说圆子的好处,都想见一见。黄文汉看了这信,又流下泪来。当下回信,也不便说明这事,只说一千块钱已收到了,并不提起回国的话。没过几日,山东潍县居觉生打了个电报给他,还电汇了路费来,请即日动身,去山东专办交涉。他心想:我在日本十多年,在女人跟前不曾失败过。今一旦弄到这样,我还有什么心情在这里久住?山东我本有意要去,难得觉生打电报来招我,不如借此暂离了这苦海,在枪弹中去生活几时。圆子果然与我尘缘未断,一年半载之后,再有机会来日本找着她,何妨再做夫妇?若是缘分已经尽了,就死守在这里也是无益。

  我虽然爱她,但是我的前程不能因她耽搁。她若真是爱我,也不愿我因她误了正事。我且将她去后十几日的经过,一日一日的作为日记,详悉写了,并这封电报、老苏的这封信,我看持田家还靠得住,就放在她家里。圆子总有去她家的日子,使她见了,也知道我并非负她之人。她在这里空手出去,此刻的生活一定很艰难。留多了钱在这里,怕持田家起不好的心瞒了。

  我且留一百块钱在这里,她以后如想念我,我有通信的地名在这里,她尽可写信来,我再付钱给她。或着人来接她去山东,也可以的。黄文汉想了个十分妥善,一一的办好了。也没有心情到朋友家去辞行,即收拾行李,坐火车到长崎,由长崎乘博爱丸到上海,由上海到山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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