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1 2 3 4 5 6✔ 7 8 9

卷五十一"欺死友大发横财 媚娼妇捐充冤桶"

  话说曹亮吉说到伤心之处,不觉流下泪来。王甫察正待用语言安慰他,医生已进房看视,见了曹亮吉脸上的泪痕,连忙向王甫察道:“不可与他多说话,引他悲苦。”王甫察便教曹亮吉安睡,自己退了出来,到田中旅馆取了行李,仍回杏云堂,已是上灯时分了。心中记挂着梅太郎,不能失约,恰好手中的钱已完了,便开了曹亮吉的箱子,将一百几十块钱日钞,并五百块钱的汇票拿出来,都揣在身上。和曹亮吉说了去看个朋友,又招呼了看护妇用心伏侍,出了杏云堂,乘电车,刹时间便到了涩谷,就在昨日的待合室内,将梅太郎叫来。二人见面,说不尽无限欢娱。王甫察拿了五百元的汇票,给梅太郎看道:“我手中所存的,不过五六百元。方才我已写信家去,教家中再汇一千元来,大约来月初间即能寄到。预计你我两人,尽在年内,都能称心如愿的过快活日月。”梅太郎接着汇票,看了又看,喜笑道:“但愿钱早到一日,我即早离一日苦海!”当下二人又计议了一会赎身的手续,及赎身后行结婚式的礼节,结婚后到什么所在去蜜月旅行,将来如何过度,都在计议之中。

  得意事言之忘倦,直谈到两点多钟才睡。

  次日醒来,不觉已过十点钟。王甫察吃了一惊,连忙起来,揩了把脸,早点也来不及用就走。梅太郎尚睡在被中,伸出头来问道:“你怎的这般急?”王甫察道:“我约朋友十点钟有紧要事去,此刻已过了时间,不能再耽搁了。”梅太郎道:“今晚来么?”王甫察道:“能来就来。若今晚不能来,明晚一定来便了。”说着匆匆出了待合室,径到杏云堂。入得病室,只见曹耀乾兄弟都立在曹亮吉床边,和曹亮吉说话。王甫察心中不禁也有些惭愧。曹亮吉见了王甫察,问道:“你昨晚哪去了?我一个人睡在这里,真是凄楚。他们的话我又不懂得。直到今早四点钟,才矇眬睡了一觉,梦境又非常不好。”王甫察道:“你安心静养便了。有病的人,又在外国,心境自然是觉着凄楚的。你是聪明人,什么梦境不好,理他怎的?我在这里过夜,本没什么不可。不过横竖不能引着你说话,替你解闷。

  医院里的手续都弄妥了,每日按定时间诊察,有看护妇调药灌药,都用不着我当翻译。我住在这里,徒然多花钱,没有益处。“曹亮吉道:”虽然不能和我多说话,有一个亲人在跟前,我心中到底安顿些。昨夜医生诊脉,用笔和我说了多少话。他说的病症名目,我从没听人说过,也回答不出。我想医生诊病,望、闻、问、切,四者缺一不可。他问我的话,我既回答不出,他没法,必用药来试病。我这种病证还能错用一服药吗?因此昨夜配来的药,我抵死也不肯吃,想等你回来,问清楚了再服,等了你一晚不回来,直到刚才耀乾兄弟来了,医生对他们说,教我只管服,我才服了。我到日本来诊病,原不怕多花钱,还是请你住在这里罢。你就不和我说话,在我跟前坐坐也是好的。“曹耀乾兄弟又帮着要求王甫察在医院里住。王甫察无奈,只得答应同住。即在病室隔壁,定了个房间。这晚便按捺住心思,在杏云堂住了一夜。

  次早,到洗面的所在去洗面,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看护妇,手中拿着药瓶,迎面走了过来。王甫察见她杏脸桃腮,穿着雪白的看护妇服,越显得粉妆玉琢,不禁心中一动,忽然起子个染指的念头。望着他去远了,才去洗面,心中便计算如何的去勾引她。计算了一会,自己点头道:“有了。”洗了面,仍立在刚才遇看护妇的地方。等不到十分钟,果见那看护妇提着一瓶药来了。王甫察越看越爱,便迎上去笑道:“我有句话,想问姐姐(日本女子普通称呼),姐姐不怕耽搁时间么?”那看护妇也点头笑道:“先生有话,只管问我就是。”王甫察偏着头,想了一想道:“可笑我这个没记忆力的人,一见了姐姐的面,把想问的话又忘记了。且问姐姐叫什么名字?”看护妇忍俊不禁的道:“像先生这样没记忆力的人,真也可笑。快想想要问的话,看可想得起来?我叫久保田荣子。”王甫察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荣子君,我想问你,是不是派定了房间的?”荣子摇头道:“没派一定的房间。”王甫察道,“好极了,我房中两个看护妇,有一个做事太粗率,正要和医生说换一个。因怕拣不出好的来,想到看护妇会去请。难得你没派定房间,等一歇我就对医生说,将你拨过来好么?”荣子望着王甫察道:“先生害了什么病,要请两个看护妇?言语举动不是好生生的一个人吗?”王甫察笑道:“我害的是相思病,你不要笑话。”荣子道:“先生害花柳病吗?”王甫察诧异道:“你怎说我害花柳病?”荣子笑道:“我以为先生不便说害花柳病,故意绕着弯说是相思病。”王甫察摇头笑道:“不是,我实在不害病。因我有个朋友害病,我住在这里照应他。”荣子道:“不是特从中国来诊肺病的那人吗?”王甫察道:“你怎么知道?”荣子道:“听我的朋友说,那人的肺病甚是厉害,只怕不能久活了。”王甫察道,“你朋友是谁?他怎么知道的?”荣子道:“就是伏侍那人的看护妇,叫河田仲子,她说给我听的。先生就是要更换她么?”王甫察道:“两个人哪个是河田仲子,我还不知道。你将她容貌说出来,我就知道了。”荣子道:“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胖胖的身材,镶了两粒金牙齿的,便是她。”王甫察道:“我要换的不是她,是那个又高又瘦的,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荣子道:“她做事怎么粗率?”王甫察正待捏故来说,只见一个人从对面房门里探出头来唤荣子。荣子不及听王甫察回话,匆匆提着药走了。

  王甫察回房,见那镶金牙齿的看护妇正拿着体温器,纳在曹亮吉胁下。从床头拿起体温表,看了一看,回头向王甫察道:“昨夜十二点钟,体温四十度,此刻退到三十九度了。”说时皱着眉,只管摇头。王甫察走近床看曹亮吉张着口闭着眼睡了,笑向看护妇道:“你不是姓河田叫仲子吗?”河田仲子点头道:“先生怎知道我的姓名?”王甫察道:“久保田荣子向我说,你是她的朋友,我因此知道。”仲子道:“你和她也是朋友吗?”王甫察点头道:“病人说不欢喜那又高又瘦的看护妇,教我换一个,你去对医生说,就换荣子进来。”仲子不知就理,便向医生说了,登时换了荣子进来。王甫察的温存性格,最能得女子的欢心,终日寸步不离的,更容易到手,第二日便和荣子有了关系。留学生进医院,嫖看护妇是极普通事。医生不特不禁止,并希望留学生与看护妇有割不断的爱情,好在医院里久住。在前清时,官费生进医院,只要有诊断书,由医生开了帐,去公使馆领医药费,分文也不短少。后来因有许多官费生懒得上课,随意说出几样病和医院里打商量,教他写诊断书,报告公使馆,在医院中一住几月。饮食男女是跟着走的,既非真病,在医院里不能不吃饭,便不能不睡女人。睡女人,则看护妇不待说是取之左右逢其源了。若是青山医院,还专一挑选些年轻貌美的看护妇放在里面,以便留学生奸宿。这种事情一传播出去,孔夫子说得好:“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官费生不病的都病了,纷纷的投青山医院来。这年的医药费,陡增数倍。政府担负不起,便将医药费一项裁了,假病风潮才息。

  不肖生写到这里,想起桩事来,写给看官们见了,也可见我国民道德之高。当青山医院留学生生病极盛时代,有一个姓冯的官费生,在第一高等学校肄业。一时因手中没钱使,异想天开的跑到青山医院,和那院长打秘密商量,假造了一纸诊断书,并二百多块钱的医药帐,在公使馆骗了钱,和院长平分。

  当时姓冯的同乡知道这事,都不答应,要揭发出来。姓冯的百方要求,始得没事。留学生而不知廉耻道德,固是可怪。堂堂一个大医院的院长,竟为百多块钱干出这等营生,真要算是骇人听闻之事了。

  闲话少说。再说王甫察和荣子既有了关系,便安身得住。

  欺曹亮吉不懂日本话,在病室中无所不谈。夜间则在隔壁房间里,交颈叠股的睡,心中倒也快乐。曹亮吉在医院中住了五日,病势不独丝毫未退,更一日加重一日。佐佐木院长也甚为着急,对王甫察说:“曹君的病,早已没有希望,只怕就在二三日内,有些难保。赶快退院去预备后事罢!”王甫察心中贪恋着荣子,惟恐退了院,不得与荣子亲近。虽听院长这般说,心中却以为未必就死。便是就要死,退院出来,抬到什么地方去?装殓死尸本是个讨厌的事,在医院中有看护妇帮忙,地方也宽敞点儿,还不甚要紧。若在旅馆里,如何使得?心中这般一想,便不听院长之言,仍旧与荣子朝夕取乐。曹耀乾兄弟隔日来院看一次。

  王甫察怕曹亮吉对耀乾兄弟说有几百块钱在他手中的话,便对耀乾兄弟说曹亮吉近来厌烦,最怕听人脚步声,说话的声音更是不能听。你们来,只在我房中坐着,我告诉你们他的病状便了。耀乾兄弟哪有这些鬼蜮见识,信以为真,每次只在王甫察房中坐坐便走了。王甫察也不对他们说要死的话。院长对王甫察说过退院的话的第三日早晨七点钟,耀乾兄弟来了,径走到王甫察房里。此时王甫察正和荣子在被中调笑,差不多要打算起来。见耀乾兄弟在外叩门,王甫察觉得讨厌,在被中喊道:“你们回去罢,你叔叔的病,昨夜好了许多,刚才和我说话很清楚。我昨夜因陪伴他,睡迟了,此刻懒得起床。再不养息养息,我也要病了。”耀乾兄弟听得,以为他叔叔的病真好了些,便不叩门,高高兴兴的回去了。王甫察和荣子又调笑了一会,慢条斯理的爬起来。走到曹亮吉房中轻轻喊了两声,不见答应,近床前一看,才吓了一跳,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去了世。用手去摸,已是冰冷铁硬,不可救药了。王甫察急得躲脚道:“早知他要死不把信,我也不将那仲子遣发走了。”原来几日前,仲子有些不服荣子独霸住王甫察的意思,借事和荣子闹了几回,王甫察便将仲子开发了。这也是曹亮吉命里没人送终,才得王甫察有此失着。王甫察既发见了曹亮吉已死的现象,只得放出悲声,叫医生来看视。王甫察说是刚才断气的。医生验曹亮吉的体温,断定在昨夜十二时前去世。诘问王甫察并荣子如何不报?院长也来向王甫察责备了几句。王甫察只得俯首认罪,当即打个电话到成城学校,教曹耀乾兄弟快来。耀乾兄弟回学校还没一分钟,接了电话,连忙赶来,抱着曹亮吉的尸痛哭不已。

  王甫察摇手止住他们的哭声道:“你们久哭也无益,大家计议后事罢。你们可将你叔叔的行李打开,看有多少钱,拿出来尽着使用,不够再向同乡的去筹借。我因要避嫌疑,你叔叔虽病在垂危,我并没经理他的财政,也不知他带了多少钱来。只听得他说这次带来的钱不多,我也没问他实带了多少。你们且去打开行李看看,我替你们出力可以。银钱的事,我是决不经手的。”

  耀乾兄弟揩着泪眼,将衣箱打开一看,见有几张钞票摆在上面。拿起一数,整整的六十元,以外一文也没有了。耀乾兄弟虽不知曹亮吉果带多少钱来,然特意来日本诊病,家中又是富有,决没有仅带几十元来之理。箱底箱角,及被包里面,都搜索了一会,实在没有分文。以为有汇票在曹亮吉身上,探手将曹亮吉的衣服揭开,通身摸索了一会,只摸出个日记本子来;沿途用度细帐,分文不移的都写在上面。十月初五日的下面写着:“午前十点钟,往黄浦滩正金银行,汇日钞五百元。”耀乾兄弟即拿给王甫察看。王甫察看了,皱着眉道:“这事情就离奇了,既是汇了五百元,那汇票应是随身带着。他行李又不多,到底收藏在哪里,怎的会搜不着?你们倒要用心查查。只有我在这里伏侍你叔叔的病,瓜田李下,不能不避嫌疑。”说时躲脚叹气道:“我早不肯住在这里的,你们叔叔偏要死拉着我同他做伴。那日他说的话,你们也在一旁听得的。我那时若定不肯来伴他,人家必议论我无情。于今我的情义也尽了,可笑你叔叔,活的时候一句也不提到钱的话,好像就怕我沾染他似的。其实他看错了人,难道我手中的钱还不够使,要来沾染他这种鄙吝人的?我看他乡里人样,有两个钱东塞西藏,生怕有人看见了,打他的主意。那五百元的汇票,也不知他塞在什么地方去了,只是我也懒得管他。我念同乡同学之情,陪伴他受了这一晌的苦,尽算对得住他了。后事你们去找同乡好事的来办罢,我一个人犯不着都揽在身上。我现放着许多事干不了,又不是闲着没事的人。”说着气忿忿的,走到隔壁房间去了。

  曹耀乾跟过去哭道:“我叔叔的后事,不劳先生出来料理,教我们兄弟到什么地方去请谁来料理?我叔叔不和先生谈钱的话,是我叔叔糊涂。先生只可怜我叔叔死在外国,没个人照料,我们兄弟又不懂得世故,眼见得我叔叔的尸骨不得还家乡。”

  王甫察只当没听见,穿好了衣服,提起脚往外走了。曹耀乾伤心到极处,昏厥过去,好一会才醒来。教曹耀坤伴着尸首,自己出外哭求同乡。幸得几个稍有天良的人出来,凑钱买了棺木,将曹亮吉草草装殓,运往横滨中国会馆寄顿,后来由耀乾兄弟搬回中国安葬。明知道五百块钱的汇票是王甫察吞没了,只因没有确实证据,耀乾兄弟也懒得追究。王甫察便实实在在的享受了。

  只是这种冤枉钱,到得王甫察手里,经得什么用?曹亮吉未死之时,这款子他早已领得,买东买西报效荣子去了二百有零,手中所剩不过四百块钱。这早发见曹亮吉已死,便暗地塞了六十块钱在曹亮吉衣箱内。拿了三百多块钱走出杏云堂,心中计算这钱当如何使法。走神田一家钟表店门首经过,停住脚在玻璃外面向里一望,只见一个猫儿眼的戒指在盒子里光彩夺目。寻思道:这戒指倒好,何不买去送给梅太郎,说是和她订婚之物,使她格外高兴?想罢,即跨进店门,招呼店伙将那戒指拿出来,不禁暗暗喝彩,果是个宝光最足的猫儿眼。看那纸牌上的价格,是一百八十元,心中觉得太贵。转念一想:我这钱横竖来得容易,便贵一点儿也没要紧。见上面有不减价的字样,更懒得争多论少,即从怀中拿出一捆十元一张的钞票来,数了一十八张给店伙。取了收条,兴致勃勃的想径往涩谷。因时候太早,还不到十一点钟,只得仍取道回大谷馆。忽然想起馆主女儿对我情分也不薄,安可不买点儿东西给她?前几日她要我替她买衣料,我那时虽是假意与她敷衍,只是已答应下来了,犯不着惜这几个钱,失妇人女子的信。且回去教她同出来买罢。一面想着,归到家中。坐定了好一回,馆主女儿才来,现出一种憔悴可怜的样子,望着王甫察道:“你怎的也记得回来?我只道你已借着运灵柩归国去了。这多日子,连信也不给我一个。像这样子,倒不如死了的干净。”王甫察连忙接着温存道:“不写信给你是我的罪过,只是不是有意的,你得替我原谅。这几日,实在丝毫都没有空。今日不是我扯谎,他们还不放我回呢。我在哪里那一刻不念及你?因为你前回说要做冬服,此刻天气渐渐的冷了,你的衣服再不能缓。我不得不暂向朋友处借点钱替你做,等家中汇款到了,再还人家。”馆主女儿听说替她做衣服,登时现出笑容道:“衣服倒没要紧,我几日不见你的面,心中就像失了一件东西搜寻不着似的,一刻也难过。只要你回了就好,做衣服是小事。你一个人坐坐,我去弄样菜给你吃。”王甫察道:“好,你快去弄菜,我们吃了,好同去买物。”馆主女儿起身去了,不一刻和下女搬进饭菜来。

  盘中一尾很大的鲷鱼,在日本就算是顶贵重的菜了。馆主女儿笑问道:“你喝酒么?”王甫察点头道:“喝些儿也使得。”

  馆主女儿即教下女烫酒来。二人传杯递盏,真是酒落欢肠,只喝得馆主女儿桃腮呈艳彩,杏眼转情波;王甫察也有了几分醉意。下女收拾杯盘,王甫察教馆主女儿去梳头洗脸换衣服。须臾装饰已毕。馆主女儿人材本不恶劣,又加上几分醉态,装扮起来,若没得那一些儿小家淫冶气象,倒是一个好女子。王甫察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心中得意非常。二人携手并肩,笑语而出,到三越吴服店,拣馆主女儿心爱的裁料及首饰腰带,买了八九十块钱。王甫察写了大谷馆的番地给店伙,教派人将买的物件送回去,自己带着馆主女儿,到日比谷公园散步。也是王甫察合当退财,偏在公园中遇了同他哥子亡命的三个朋友也在那里散步。

  这三个人,前在大谷馆住了几日,因王无晦往神户去了,他们便在大冢租了一所房子,自由居住。三人的嗜好,最重要的都是赌博。此时亡命来的人不少,他乡遇合,容易投机。每日嫖赌逍遥,将一座三神山,化作桃源乐境,倒也无忧无虑。

  这日三人在日比谷公园谈牌经,正谈得瘾发,想胡乱去拉一个同志到大冢叉他几圈,恰好无意中遇了王甫察。馆主女儿,他们都是认识的。中有一个安徽人,姓朱,名字叫作锦涛的,在江西当过军官,为人最是率性。见了王甫察,便一把拉住道:“小王,你来得好!我们正想找一个脚,难得这般凑巧,我们就此去罢。”王甫察不知就里,忙问怎么?中有一个姓韩的说道:“我们想叉麻雀,正愁差一个脚,你不来不怪,来了是要受戒,就去罢。”王甫察看了看馆主女儿道:“我将她送回去了,再来好么?”朱锦涛摇头道:“不行,不行,她又不是不认识我们的,同去为何使不得?她若定不肯同去,由她一个人回去好了,怕她不认识路吗?”王甫察无奈,只得向馆主女儿说,问她同去不同去?馆主女儿因店伙送衣料等物回去了,急想归家细看,哪有闲心去看人打牌?并且中国的麻雀牌,日本人又不懂得,更看着不生趣味,便摇头说不去。朱锦涛望着她道:“你不去,你就回去罢,我们是要走了。”王甫察握着馆主女儿的手,一同出了公园门,回头向朱锦涛道:“我忘记了,往大冢不是同这一道电车吗?教她先下车便了。”朱锦涛点头道:“不错。”如是五人同上了大冢的车。到大谷馆附近的停车场,王甫察招呼馆主女儿下车去了。不一刻,到了朱锦涛家,不敢耽搁,扯出桌子,拿出麻雀,四人对叉起来。王甫察手兴奇否,叉到九点钟,幺二的麻雀,足足输了两底。从杏云堂出来,怀中的三百多块钱,到此时不过十二个钟头,已花得一文不剩。还在朱锦涛手中拿了几角钱,坐人力车送戒指到涩谷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五十二"掉枪花凭空借债 还钻戒惹起捻酸"

  话说王甫察将戒指送给梅太郎,与梅太郎流连了一夜。次日早起,待合室的老鸨拿着一张帐单上来,笑向王甫察道:“承王先生的情,屡次照顾我家。虽到了月底,本不敢向王先生开口,只因我家近来受了些亏累,实在没法,求王先生不要生气。这里酒菜费、贷间费及一切杂项,都开得详细,请王先生过目,并前月的共一百二十五元。”王甫察听得,心中吃了一惊,当下不敢露出没钱的样子,斜着眼睛望了一望,将脸一扬问道:“今日便是月底了吗?”老鸨道:“今日廿七。因为本月底需钱使,所以早两日开来。不然,就存在王先生手里,不和存在银行里一样吗?”王甫察点头道:“我知道了,月底送来就是。”老鸨叩头去了。王甫察登时添了一桩心事,不禁有些懊悔昨日的三百多块钱,不应该这般瞎花了。于今只得这两日了,身边一文也没有,教我去哪里筹措?待不还他罢,梅太郎面子上都不好看。我是更不好再来赊帐了。心中焦急了一会,便没心思和梅太郎说笑了。辞了梅太郎,回到大谷馆。馆主女儿欢天喜地的跑来问:“昨晚怎的不回?害得我等了半夜。”

  王甫察道:“因打牌打得太晚,就在朱先生家歇了。我此刻疲倦得很,你替我把床铺好,睡一觉再说。”馆主女儿真个从柜里拿出被来,铺在席子上面。王甫察脱了衣服,进被中睡了,心中计算如何弄钱。馆主女儿拿出昨日买的东西来,笑嘻嘻的说道:“三越吴服店的东西到底比别家的不同。你只看这颜色多漂亮,穿在身上随便是谁见了,也知道是三越吴服店买的。

  这条带子也好。去年有人送我一根,价钱比这个贵了几块,东西还比这个差远了。等我去拿给你比比就知道了。“说着,丢了手中的腰带要走。王甫察止住道:”不必去拿,我知道这个好些便了。你们这些女人家,横竖不能真识货,一个个都迷信三越吴服店、天赏堂、是这两家出来的东西,就上死了当也甘心。他不是拿着本钱做生意吗?为什么会比人家便宜这么多?

  说比人家贵些,倒有道理。一来场面扯得太大,耗费过多;二来房价利息太重,都不能不从货物上盘算下来。你们知道什么!

  依我昨日本不到三越去的,随便哪一家也比他家实在。“馆主女儿听了,将一团高兴扫得干净。坐下来,自翻着裁料细看,果不觉得有特别的好处,自言自语的说这样说那样。王甫察心中烦闷,也不睬她。到十二点钟,起来胡乱用了些午餐,纳倒头又睡。夜间到各处会了几个朋友,想借些钱来还帐。奈王甫察平日的荒唐声名,人家都有些害怕,不待他开口说完,人家早向他诉尽了穷苦。没奈何,只得仍回大谷馆。一夜无欢的和馆主女儿挨到天明,还是一筹不展。下女送进新闻来,王甫察从被中伸出手接了,打开来解闷。刚刚开一幅,只见一张广告纸掉了下来。这种夹在新闻中附送的广告,在日本各大新闻,十天就有九天有几张夹在里面。看报的人见惯了,拾着来看的人很少。这张广告掉下来,王甫察也没注意,将新闻看了个大概,撂在一边。想拾起这张广告来也撂了,拾在手中,见是汉文的广告,觉得有些儿诧异。看了下去,乃是一张旅馆里招客的广告。这旅馆,便是王寿珊跳楼的龙涛馆,于今改作胜田馆,从来全是住中国人的。近来因馆主言语不慎,得罪了住客,住客便大起风潮,同时都搬了出去。于是胜田馆三层楼几十间房子,一时都空了下来。住中国人惯了的旅馆,忽然想改住日本人,日本人决不肯来。一则因住中国人的旅馆,房间席子都必十分龉龊,日本人稍爱洁净的,便安身不下;二则伺候中国人惯的下女,将一切待客的礼法都忘记了,日本人犯不着受这种轻慢。有此两个原因,所以胜田馆自中国人同盟罢工之后,个多月没人来过问。馆主又自有其不能歇业之苦衷,只得寻思一计,找了常来赌钱的李锦鸡,做一张汉文广告:只要有人去住,愿先送两块钱的车费,房饭价也较先从廉。并要求李锦鸡出名绍介。李锦鸡敲了馆主几十块钱,毅然拿出他的鼎鼎大名来,做了一篇绍介书,刊登广告。

  王甫察看了广告,翻开眼睛望着楼板思量了一会,忽然狂喜起来,将广告一撂,揭开被卧跳了起来,将馆主女儿惊得发慌,忙问怎的。王甫察笑道:“不怎的,你想睡只管睡,我有事,去去就来。”说着披了寝衣,匆匆到外面洗了脸,催着下女开早点。馆主女儿已起来,卷起被卧。王甫察从箱子里面拿出一套极时款的秋洋服来穿上,慌忙用了早点,披了外套,戴了帽子,来到苏仲武家,和苏仲武借了那个钻石戒指,套在指上。走到胜田馆,问下女道:“你主人在家没有?”下女道在家,回头向里面喊了一声。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从帐房里走出来,打量了王甫察两眼。见王甫察衣服华丽,最夺目的就是那钻石戒指,专一会在穷人眼里放出毫光来,闪耀得馆主人心中不定,连忙跪下来,问有什么贵干。王甫察昂头天外的说道:“你这里有空房没有?”馆主人喜道:“有!一层、二层、三层,都有空着的。”王甫察道:“共有多少空着的?能容多少客?”馆主人笑道:“不瞒先生说,三层楼数十间房,都是空着的。”王甫察故意惊诧道:“怪事!神田的旅馆怎的会完全空着的?”馆主人道:“这其中有个原故。因为敝馆从前住的都是中国留学生。他们到底是外国人,总是存着心,说敝馆款待得不周到,都使性子搬走了。其实我做生意的人,只要是主顾,都是一律的看承,谁敢因国界上来分厚薄?”王甫察知道馆主误认自己作日本人,便笑道:“原来如此。我也是个中国人,既空着的房子多,可引我上去看看。”说着脱了靴子。馆主见是中国人,更加欢喜,当下弯腰屈膝的,引着王甫察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回身请到帐房里坐地,下女忙着送烟送茶。

  王甫察向馆主道:“我姓王,才因亡命到日本来的。有几位同志在大森办了个体育学堂,专一造就陆军人材。校长是我同乡,这个人,说起来你大约也会在新闻上见过,他的名字叫作李烈钧。”馆主连连点头道:“晓得,晓得,他也是我士官学校毕业的学生,我时常听人说过。”王甫察接着道:“我就在那学校里当生徒监。因学校才开办,一时在大森找不着相当的寄宿舍,学生都散住着。我一个人难于管理,想暂时找一家可以收容得七八十人的大旅馆,将学生都搬作一块儿居住。等明年开正,寄宿舍建筑完了,再迁进去。你这里有数十间房子,足容纳得下,倒是很相安的事。不过我是作寄宿舍的办法,一切规章,都得照寄宿舍一样,早晚起床睡觉以及每日三餐,都有一定的时刻,不知你可愿意遵守?”馆主人听了,且不答话,只叫下女快去买顶好的点心来。王甫察拦住道:“不用客气。快些说妥了,我还有事去。”馆主人道:“承先生这般照顾我,我做小生意的人,什么规章不能遵守?只请先生吩咐罢了。如有一些儿违了规章,先生只管严行科罚。”王甫察点头道:“看你很像个诚实人,违背规章的事大约也不会有。只要你能遵守规章,就在本月底,教他们一定搬来就是。不过我有一层困难,你先得替我解决。我将学生搬来,须得二百块钱的用费,你可先替我筹二百块钱。这二百块钱,只一个月便还你。若你有不相信的心思,我可教一殷实店家作保。”馆主人听了,低头踌躇了一会道:“敝馆曾出了一种广告,若有客肯来照顾敝馆,每位奉保车费二元。先生说有七八十位,照敝馆的广告,也应奉送一百五六十元。既承先生这般照顾,便送先生二百元,也不为过。不过敝馆说奉送车费二元,并不是硬拿出二元来,是在月底结帐的时候,减去二元。这种办法,敝馆不拿现钱出来,所以能做得到,实没有预备钱在这里,要求先生原谅。”

  王甫察道:“你的广告,我并没看见。送车费的话,莫说我不知道,便知道,你送了来,我也不会要。你们做小生意的人,一个月能赚多少,哪有这多的虚头?我说的与你说的,性质完全不对。我是有最近的还期,最确实的保人。你办得到,我就将学生搬来,办不到,我只得搬往他处。你自己去想清楚。”

  馆主人又踌躇了一会道:“先生这二百块钱,何时要用?”王甫察道:“至迟到明日九点钟。明日九点钟有了钱,后日便可将学生搬进这里来。你若预计明日九点钟办不到,这话就不必说了。”馆主人道:“先生尊寓在什么地方?”王甫察道:“我学生时代在日本,就住在小石川大谷馆。多年的老宾主,感情很好。这回来,就住在那里。”馆主人道:“我此刻实在没有把握,不知道明日九点钟能否办到。我总竭力向外面去借,在明日九点钟以前借到了,便送到尊寓来。若过了九点钟不来,必是借不到手,那就没有法设了。”王甫察也故意思索了一会道:“你去借,看能借得多少,九点钟以前来回我的信也使得。

  我只要能勉强搬来,我就搬来,也免得管理上生多少障碍。只是钱少了,搬不动也是枉然。话就是这样说了,明日九点钟再见罢!“说着起身。馆主人拿着纸笔向王甫察道:”请先生将尊寓的番地留下。“王甫察提起笔,就馆主人手中写了。出来穿了靴子,微微向馆主人点子点头,径归大谷馆来。叫了大谷馆的主人到房中,对他说道:”我家中汇款,还没寄到,一时手中没有钱使。方才向一家商店里借了二百块钱,约明日九点钟送来,请你替我做保。你可能做?“大谷馆的主人,几个月来见王甫察用钱如洒沙土,只在他女儿身上就有数百元之多,久以为王甫察是个大富豪。二百块钱的保,有什么不能做?不待思索的即一口答应了。王甫察安心等候。

  次日八点多钟,王甫察还和馆主女儿睡着没起来,下女进来报道:“胜田馆的主人要见王先生,现在外面等候。”王甫察从容起来,唤醒了馆主女儿,收拾铺盖,命下女教胜田馆主人进来。王甫察的房间本陈设得精美,馆主人见了,更缩脚缩手的不敢放肆。王甫察见馆主人额角上流汗,心中好笑他拉客的心思太急,恐怕过了九点钟的时刻,十月底天气,也会跑出汗来,可见他奔波得苦了。当下递了个蒲团,让他坐下。自己和馆主女儿出外面洗脸,招呼了下女送烟茶进去。洗了脸进来,馆主人重新见了礼,从怀中掏了半晌,掏出个手巾包来,就席子上打开,吐出一大捆的钞票。自己数了好一会,送到王甫察面前道:“昨日一日一夜,今日一早晨,四处凑拢来,得了二百块钱,请先生点点数。”王甫察看那钞票,十元一张的只得一张,五元一张的也只得三张,剩下的一百七十五元都是一元一张,心中好笑。也不知他在什么小买卖摊上凑来的,随便点了一点,即撂在一边道:“我写张证书给你,保证人,就是这馆子里的主人,好么?”胜田馆主人连忙道:“还有什么不好。

  照道理,本不应该教先生写证书才是。不过这二百块钱,不是我自己的,从四处借得来,不能不指望着钱还人家。只得委屈先生,写张证书。到来月底,倘我有力量能还,我一定将证书退给先生。“王甫察笑道:”何必如此客气!我也不是爱这些小利的人。“说着拿纸笔,写了张证书,教大谷馆主人填了保证人名字,都盖了图章,交胜田馆主人收了。胜田馆主人道:”敝馆的房间已打扫清洁了,先生立刻搬去都使得。“王甫察道:”我先教他们搬来。我此刻就得去大森办交涉。“胜田馆主人谢着去了。

  王甫察用了早点,跑到巢鸭町寻了个贷间。回到大谷馆,叫了馆主及馆主女儿都到房中,说道:“我因同乡李烈钧近来在大森办了一个体育学堂,定要请我去当生徒监。我辞了几次,辞不掉,碍于同乡的情面,不能不去帮忙。明日星期一,他学校开课,我只得于今日搬进去。请你将我帐算来,我在此清检行李。”望着馆主女儿道:“你帮着收拾收拾。”馆主人及馆主女儿听了这话,登时如掉在冷水里面,半晌没得回话。王甫察叹道:“真是没法的事。我住在这里,几多闲散,几多舒服,岂愿意无端的搬到那冷静所在去?好在办事的人都是我的同志,一切事都可委托,我便每日到这里来一次,也使得。”馆主人答道:“但愿先生如此才好。”说着叹气唉声的去算帐去了。馆主女儿掩着面,伏在席子上哭起来。王甫察胡乱安慰了几句,便收拾行李。馆主女儿哭了一会,禁不得王甫察苦劝,住了啼哭,帮着王甫察将被包打好。桌上几上的零星什物,王甫察已收拾得干净。馆主人送进帐单来,王甫察照数给了,复赏了几块钱给下女。叫了一乘货车,拖着行李,又极力安慰馆主女儿一会,押着行李,到巢鸭町的新贷间来。整理了两三个钟头,连午餐都没工夫吃。整理清楚了,心想:苏仲武的戒指不能不送去。跑到附近一家日本料理店,随便用了些午膳,便乘车到苏仲武家来。

  才走到神保町马场照相馆对面,只见胡女士迎面走来,手中捧着一个四方的包儿。见了王甫察,远远地笑道:“到哪儿去?一向不见,我倒很想念你。”王甫察笑道:“你从哪里来?

  手中拿着什么?“胡女士已走近前,将包裹给王甫察看,道:”还是前月照的相。那回和你在中华第一楼喝醉了,就遗失在中华第一楼。我只道丢了,也懒得去找寻。方才遇了苏仲武,他说我还有像片在他那里。我一时听了,还想不起来。你看好笑不好笑?“王甫察笑着将像片接了过来,就手中打开看了会,殷勤讨了两张。胡女士道:”你不要拿着胡乱送人。我的像片不是给人家做玩品的。“王甫察点头道:”那是自然。你近来的生活怎样?做什么消遣?“胡女士忽然一眼望见王甫察手上的钻戒,且不答话,拿了王甫察的手,看了又看道:”你这戒指是新买的吗?“王甫察心想:若说是借来的,太不体面,只得点头含糊答应。胡女士追寻道:”你何时在哪家买的,多少钱?“王甫察随意说道:”买得老苏的,四百块钱。“胡女士道:”是真吗?“王甫察不知胡女士和苏仲武为这戒指闹过一番口舌,正色道:”不是真,难道骗你么?“胡女士忽然改变了脸色,忿忿的道:”你此刻打算到哪去?“王甫察道:”你有什么事?问了做什么?“胡女士道:”我要找老苏有话说,你得和我同去。“王甫察见了这情形,知道这戒指必与胡女士有关系。小人心理,惟恐天下不乱,横竖与自己不相干,乐得看热闹,便道:”我正要去老苏家,你才从他家来,又去干什么?“胡女士掉转身就走道:”你管我呢!“王甫察跟在后面,猜想这戒指必是胡女士的,高兴的时候送给了苏仲武。

  此刻见苏仲武又卖给我,忍不住心中忿怒,所以要找他说话。

  又想:这戒指我七月在陈志林家初次和苏仲武见面的时候,就见他带在手上,难道那时便送了他吗?王甫察胡思乱想,早跟着胡女士到了苏仲武门首。此时苏仲武正在对梅子陪不是。因为胡女士到苏仲武家拿像片,胡女士的淫冶态度,在梅子眼中见了,实在容纳不下。胡女士的脾气可是作怪,只和他一男一女坐在房中,她倒不见得十分作态,一有了第三个人,她的欲火就更按捺不住了,骚言荡语,也描写不尽。又见梅子生得腼腆,未开言先就有些羞怯。胡女士飞扬跋扈的性格,虽没什么醋意,然她素来是拿着人当玩物的,故意的也要搂着苏仲武开开心。梅子见了,羞得恨无地缝可入。她又操着可解不可解的日本话,打趣梅子几句,只急得苏仲武双手作揖,请她出去。

  胡女士去了,梅子哭得和泪人一般。苏仲武慌了手脚,使尽了赔礼之法,才止住了梅子的悲声。猛然听得门响,回头见胡女士又来了,吓得不知怎样才好。接着王甫察跟进来,苏仲武只得让座。胡女士开口说道:“老苏,我只道你是个老实人,哪晓得你还是个极刁狡的东西。你不是前天对我说,你那钻石戒指是你父亲给你的,我要和你换了做纪念,你死也不肯的吗?为什么又四百块钱卖给老王?你敢欺我拿不出四百块钱,不能买你的吗?啊,我知道了,你看我拿着戒指和你换,你怕吃了亏,又不好意思和我讨找价,所以捏出那些慎重的原故来。

  你这人才刁狡,我岂是讨这些便宜的人!“苏仲武听了这番发作的话,茫乎不知其所以然,翻着眼睛问王甫察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几时四百块钱卖了钻石戒指给你?“王甫察才听出胡女士动气的原因来,不禁大笑道:”没事,没事!你们都不用着急了,只怪我不好,信口开河的说话,惹出你们这场笑话来。“说时,将戒指脱了下来,递给苏仲武道:”我来还戒指给你,在马场照像馆对面遇了她。她问我这戒指是买的么,我因懒得说原故,糊涂答应她是买的。以为不关紧要的事,她必不会追问。谁知她定要问我在哪里买的,多少钱,我就随便答应,说是买了你的,四百块钱。他听了,定要拉着我到你家来。我本意是来你家的,不料有这一段故事在里面。“苏仲武将戒指看了一看,套在指上,实在忍气不过。望着胡女士冷笑道:”你也未免仗着性子太欺人了。我的戒指,我自有主权,卖人也好,送人也好,用不着你干涉。我不换给你,有我的自由。你据何种资格能强制执行?“胡女士不待话毕,指着苏仲武的脸骂道:”你这绝无天良的东西,会对我回出这种话来,真是梦想不到!我想你就是禽兽,也应该知道我待你的好处。

  你只想想你初次见我的时候,我何等热诚待你!你第二日背了眼,就忘记我了,害得我在家中等你。后来总是我来看你,待你哪一些儿薄了?你竟敢和癫狗一样,闭着眼睛将我乱咬。你的戒指不肯换给我,我又没强抢了你的去,何时行了强制执行的手段?你不换给我要卖给旁人,自然有你的自由,我并不能对你提起诉讼。只是你质问我的资格,任是谁人,大约也不能说我没有。只来质问你一声,仗着我什么性子,欺了你什么?

  你这畜牲不如的东西,没得骂脏了我的嘴!等我下次气醒了,再来教训你罢。“说完,望着王甫察道:”同我走,这地方莫卑污了我的人格!“王甫察本想多坐坐,好和梅子问答一两句话,伴着苏仲武享点艳福。见胡女士这般决绝的样子,不敢拗执,恐又惹得她发作,便诺诺连声的替胡女士捧了像片,辞别了苏仲武,跟着胡女士出来。苏仲武只求胡女士去了干净,一言不发的送到门口。等二人跨出门限,即”拍“的一声把门闩了。回身进来,将原因细说给梅子听。好在梅子并非吃醋,只因胡女士当面羞辱得难堪,气得痛哭。苏仲武说明白了,也就没事。苏仲武拉她到黄文汉家里,和圆子顽笑了一会回来,照常过度。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五十三"骂父亲浪子发奇谈 闹脾气军人乱闯祸"

  话说王甫察同胡女士出了苏仲武的门,各人心中都无目的。信步走至神保町,胡女士道:“你去哪里?”王甫察道:“我今日新搬了家,还有些什物,没清理齐整,想归家去。”

  胡女士道:“你搬在什么所在,我可能去拜府?”王甫察笑道:“我正苦新居寂寞,只要你肯赐步,还问什么可能不可能?不过我那所在偏僻点儿,没有热闹可看。”胡女士笑道:“我欢喜看热闹吗?今日同你去坐坐,认识了路,我下次好来。”王甫察点头道:“欢迎之至!”二人说着话,上了巢鸭的电车。

  不一时到了巢鸭町,下车携手又走了一会,王甫察指着前面一栋新房子道:“你看那楼上的窗户开着的,便是我的房子。”

  胡女士笑道:“这地方风景倒不恶,房子也好,只是主人太俗了。”王甫察笑道:“何以见得太俗?”胡女士道:“你这种人能清心寡欲的在这房中久坐吗?我看不过做一个睡觉的地方罢了。辜负此间风景,便是俗人。”王甫察摇头笑道:“你这话完全将我看错了。你以为我是个好游荡的人么?你看我每日出去不出去?我因为图清静,才到这里来寻房子,岂有辜负风景之理!”说时已到新房门首。王甫察推开门,让胡女士进去,脱了靴子。将像片递给他,自己关好了门,脱靴子同上楼。

  房主人泡了茶上来,王甫察拿了些钱给他,教他去买菜。自己将胡女士的像片嵌在一个镜架里面,放在桌上,略略打扫了会房子,和胡女士坐着清谈起来。谈到戒指的事,王甫察笑道:“可笑老苏,他父亲给他的一个戒指,也舍不得和人家更换,以为这就是尽孝。我不懂怎么现在的人,还有蠢到这样的!若是他母亲给他的,他舍不得和人家更换,倒还有一些儿道理可说。父亲有什么要紧!父亲这东西,对我感情好,和朋友一样,亲热亲热没要紧。若对我感情不好,简直可以不认他,他有什么架子可以拿得!他图开心,害得母亲受苦。生下儿子来,他又诸事不管,推干就湿都是母亲。他有时高兴起来,还要拉着母亲求乐。这种事,我就时常干的。我和我老婆睡了,还嫌我女儿碍事。你看我女儿大了,她何必孝我?并且还有个道理可以证明父亲万不可孝:大凡家庭压制,使人不能享自由的幸福,就是这父亲坏事。我小时候这种苦也不知受过多少。我每次受痛苦,受到极处,恨不得一刀将他攮死。只自恨那时年纪小,没有气力,做不到。后来年纪大了,讨了老婆,他又不敢欺我了。我于今讲起来,心中还有些不服。”

  胡女士虽辟家庭主义,然她没有什么私心。不过她自以为是一种新颖的学说,说起来容易使人注意。她并不是受了家庭的痛苦,发出那些议论来,泄自己的愤。此刻听了王甫察的话,实在是闻所未闻,心中也未免有些吃惊。独自思索了一会,也觉有点道理似的,便道:“人类相处,完全是个感情。既没了感情,便是母子也必不能相容。所以说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你父亲自己不好,先和你有了恶感,你不认他,自是当然报复之道。父子天性的话,完全是哄人的。

  你看古今来,有几个打不退、骂不退的孝子?这些人都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外面做得给人家看,博个好名声罢了。实有几个是真心孝顺的?我虽没年纪,看的人也不少。像老苏这样肯做面子的,都没见过第二个。我常说古人造字真造得好,‘善’字煞尾,是个‘口’字,可见人口里都是善的。‘恶’字煞尾,是个‘心’字,可见人心里都是恶的。人的脸,像个苦字。

  两道眉毛,便是草头,一双眼睛,便是一横,鼻子是一直,底下一把口。所以人类苦境多,乐境少。自己不会寻乐,谓之自作孽。人家若妨碍我的行乐,定要将他做仇敌看待。因为世界上乐事本少,知道去寻的更少。我幸聪明比人家高,知道自己寻乐。人家又要来妨害我,不是我的仇敌是什么?“王甫察听了,拍手笑道:”妙论,妙论!我那老贼就是妨害我行乐,我怎能不将他做仇敌看待!我只当他死了。他的信来,我原封退回去,有时还在信面上,批‘不阅’两个字,出出心中的恶气。“胡女士笑道:”你是这般对待你父亲,你父亲还写信给你吗?“王甫察笑道:”他有什么不写信给我!他见我当经理员,每月有几百块钱的进款,想我付点钱回去,写信来巴结我。你说我肯理他么?我受苦也受够了。“

  二人谈得高兴,不觉天色已晚。房主人送上晚餐来,王甫察道:“日本料理你能吃么?”胡女士道:“吃有什么不能吃?只是没味罢了。”王甫察道:“我还是第一次在这里吃饭,不知房主人弄的菜何如。看这样子好像不错,等我吃着试试。”说着用筷子夹了些放在口内,咀嚼了几下道:“不能吃,不能吃!我在日本多年的都不能吃,你是不待说吃不下去。”胡女士也夹了些尝尝,将筷子一撂道:“果然不能吃,怎么好呢?”王甫察道:“没法,我们还是上中国料理馆去。横竖吃了晚饭,也得到各处去逛逛。”胡女士喜道:“很好,我们不要耽搁了。我的像片就丢在你这里,捧着它在手里讨厌。”王甫察点头道好,二人遂下楼。王甫察向房主人道:“我们上馆子去用饭,你将房中的饭菜收了罢。”房主人自去收拾,不提。

  二人步行到巢鸭町停车场。坐电车又到了神田,在源顺吃了些酒菜。这日因是礼拜,吃酒的人多。源顺只有三间房子,中间一间稍宽大一点儿,摆了三张桌子,用两扇屏风间着。王甫察和胡女士对坐在第二张桌子。第一、第三张桌子都团团的坐满了,搳拳猜枚,闹得十分高兴。王甫察喝了两杯酒,想和胡女士絮谈,被两边的声音塞了耳鼓。心中气忿不过,将坐位移近胡女士,并肩坐在屏风底下说话。胡女士也有了几分酒意,全不顽旁人看着不雅,和王甫察交头接耳的说个不了。第三张桌上的人本是在那里大家吃酒,一见了这种情形,都丢了酒不吃,吃起醋来。中有几个认得是胡女士的,更是酸气勃勃,只是都不好做何摆布。当下恼了一位好汉,端了一盘吃不完的海参,高高举起,从屏风上连盘直倒了下去。却装喝醉了,身子也往屏风上一扑。这盘海参淋得胡女士满头满脸,一声“哎呀”没叫出,“哗喳喳”屏风往背上直塌了下来。将身子往侧边一让,那经得屏风来势凶猛,直如泰山压顶一般。胡女士坐不牢,一个倒栽葱倒在屏风之下。那人也不顾压得胡女士骨痛,也四脚朝天的仰跌在屏风上面,口中还含含糊糊的,不知骂些什么。王甫察幸起身得快,不曾压在下面。登时满座的人都大哄起来。胡女士在屏风底下,大骂王八羔子。王甫察气得只是跺脚,也不知道去扶。还是第三桌的人慢慢的将那人扶起道:“教你不要多喝,你偏不听。喝醉了,又是这般胡闹,若将别人压伤了,看你怎好!”那人起去,胡女士觉得身上轻了,一翻身将屏风揭开,揩了揩脸上的油,跑过来,跳起脚骂道:“这还了得!留学界竟有这种野蛮的败类!什么喝醉了酒,分明是有意糟蹋人!老王,你替我去叫警察来,将这一群畜生都带了去!”胡女士这句话没说完,有几个人抢到胡女士面前,举起手要打道:“你骂谁是畜牲?谁怕你到警察署去?”胡女士连忙退了一步,气得两眼发直道:“你们这些无礼的东西,都是畜牲!”王甫察见风头不好,怕胡女士再吃眼前亏,连忙止住道:“这些东西和他们计较些什么!遇了鬼自认晦气罢。”

  胡女士也明知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就闹到警察署去,他们说是喝醉了酒,也没有法子。鸟兽不可与同群,只怪我自己不好,赶快离了这是非场罢。闹久了,弄得大众皆知,更没有趣味。

  王甫察叫下女打水来,胡女士胡乱洗了洗头脸。一身很时式的西洋衣,已是断送得无可挽回了。不敢再耽搁惹人笑话,匆匆的和王甫察回甲子馆换衣服去了,暂且按下。

  且说这位泼醋的好汉是谁哩?说起来,他的来头实在不小。他姓刘,名文豹,湖南人,是一个亡命的军官。他兄弟刘雄业,仿佛曾在湖南当过什么司的司长。第二次革命的时候,很好像是一个中心人物。及至取消独立的时候,湖南的军人政客,凡与革命有关系的,都向“谭三婆婆”(谭组安之绰号)

  要几个钱,往日本跑。刘雄业及刘文豹也伸着手向谭三婆婆要。

  谭三婆婆照例每人五千的给了,又拿了两万块钱给刘雄业道:“这两万块钱,你带到东京去,接济接济穷苦的党人。”刘雄业拿了这两万块钱插在腰包里面,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和他哥子刘文豹各带了大小太太飞奔日本东京来。古人说得好:“富润屋,德润身。”刘雄业兄弟有了这几万块钱,尽算有个富人的模样。两房眷属到东京之后,租了四谷区的一所极雄壮的房子,住了下来。刘雄业曾在日本留过学,日本的富家情形,也略略听人说过。到这时候,便实行依式摆起架子来。刘文豹本是个不安分的农夫,只因为刘雄业当了司长,想拔宅飞升,便小小的替他哥子谋了个军官位置。这次亡命到日本来,实是刘文豹平生最得意之事。他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每日只和同乡的一班小亡命客,三瓦两舍的胡钻乱撞。一日,他同几个人走到上野公园,说是要去看动物园。在上野胡找了一会,也不知动物园在什么所在。正没作理会处,忽然刘文豹狂喜起来叫道:“有了,有了,你们看这红漆牌上的金字,分明写着‘两大师’的字样,不是说这里面有两个大狮子吗?既有两个大狮子,自然是动物园了,我们进去就是。”同游的几个人见了,都点头道:“不错,今番被你找着了。只是这动物园也建造得奇怪,怎的和中国的庙宇一样,恐是错了罢?”刘文豹摇头道:“不错,不错,你们不认识字不知道,这牌上分明写着‘两大师’,不是动物园是什么?等我走头,你们跟着来就是,包你动物园在这里面。啊呀,你们看,好多的鸽子在那屋上飞,不是动物园吗?”说着抢先往前走,脑袋拨浪鼓似的,只管两边望,口中不住的喝彩道:“好个幽僻所在!做这里面的禽兽,也很值得。你看这一条石路,不像湖南的都督府吗?”同游的道:“我看这房屋很像湖南的万寿宫。”又一个道:“我看有些像北门外的多福寺。”刘文豹道:“不管它像什么,我们只要看动物。”说时数人已走近那像庙宇的台阶。刘文豹三步两跳的跑了上去,却被一个穿警察衣的人挡住去路,口中说了几句话。刘文豹一行人都不懂日本话,一个个翻着眼睛望了。那穿警察衣的人将刘文豹往台阶下推,刘文豹不服,喊道:“我是亡命客刘文豹,特来看动物园的,为何不许我进去?”那人也不解刘文豹说些什么,只管一手推着刘文豹,一手挥这几个同游的下去。同游中有个聪明些儿的人,想了一想,对刘文豹说道:“我仿佛听人说,这动物园要买入场券,这东西一定是向我们要券。我们没给他,所以不许我们进去。”刘文豹点头道:“是了。”随即从身边摸出一块钱的钞票来,递给那人道:“买五张入场券,少了钱,我再找你。”那人望了望刘文豹手中的钞票,忍不住笑起来,仍往台阶下推。刘文豹被推急了,跳起来,大骂道:“我说了,钱少了再找,你还只管推些什么!

  入场券必有一定的价目,你难道还想勒索我,敲我的竹杠吗?“那人也动了怒,拿出个警笛来要吹。刘文豹一行人才知道有些不妙,恐怕真是错了,一个个往台阶下跑。跑了一会,刘文豹住了脚说道:”那东西真可恶,硬挡住不许我们进去。日本小鬼最欢喜欺中国人,我们不懂话,他更好欺。我们且去找些会日本话的来,和他办交涉。他若还是这样,有意的欺我们中国人时,等我多带几个人来,打将进去,看他可有能为阻挡得住。“刘文豹怒气填膺的说,同游的也都越想越恨,回头对着那像庙宇的所在,指手跺脚的乱骂了一顿。

  归到家中,对他兄弟刘雄业如此这般的说了。刘雄业拍手大笑道:“哥哥你错了!哪有那样庄严的动物园?那是德川家康的祠堂,叫作东照宫。日本人尊敬他得很,不许闲人进去的。”刘文豹道:“德川家康的祠堂,外面竖着一块‘两大师’的牌子做什么呢?”刘雄业笑道:“那牌子不是东照宫的,是东睿山宽永寺的榊牌。并不是说有两个大狮子,你认字也不认清楚,这‘师’字,哪是狮子的‘狮’字?”刘文豹听了,才恍然大悟,将一肚皮图报复的气消了。

  这日十月廿九日,刘文豹请了同乡的几个小亡命客在源顺吃酒,偏偏遇了胡女士与王甫察。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什么野蛮事干不出?当下弄得胡女士一团糟走了,一干人都非常得意。重整杯盘,大家又开怀畅饮,议论胡女士的事。忽听得第一张桌上吃酒的人大闹起来。一个人拍着桌子说道:“你们都讲胡蕴玉不好,我偏不服!你们只知道责备人家,全不想想自己。你们说胡蕴玉不好,说来说去,只是说她喜欢偷人,欢喜出风头,捏造着一些有影无形的话,有意来糟蹋她。你们凭良心想想,她欢喜偷人,是关她一个人私德上的事,与社会国家毫无关系。你们不赞成她,不给她偷就是了。你们都是些有点身分的党人,请你们各人扪心自问:在座的人,谁是平生不二色的?男子狂嫖阔赌,没人过问。一到女子身上,便打齐伙攻击起来。中国的习惯虽是男子权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然只能对于那一种不能自立的女子。她终身靠着丈夫养活,不敢失丈夫的欢心,男子才敢拿出那专制的架子,将女人拘束得和囚犯一样。不然,有什么理由说女人有服从男子、世守不渝的义务?胡蕴玉的知识足能自立,又不曾正式和人结婚,她要畅遂她自己的欲望,和爱嫖的男子一样,法律上的自由,谁能说她不好?至欢喜出风头,更是寻常之事。现在的人谁不爱出风头?几多令人肉麻的事,都是鼎鼎大名的政客干出来图出风头的,也没见你们骂他。我说句刺你们心的话:你们自问,谁没有想出风头的心思?能力薄弱的,不知道怎么出法罢了。三代以下,惟恐人不好名。出风头,就是好名一念,有什么可批评的?大家戴着鬼脸子哄哄罢了,都是打浑水捉鱼,说什么张三腿长,李四手短?并且鸣锣聚众的来攻击一个胡蕴玉,也就自视太小了。我并不认识胡蕴玉,只听她演过数次说。很亏她十几岁女孩,能这般口齿伶俐,任是什么议论,都能自圆其说。中国像她这样的女子也就不可多得。大家扶持她些才是,何必都是这般捕风捉影的糟蹋她!”

  说到这里,便有一个质问的声音道:“胡君的话不错。不过说我们是捕风捉影的话,那就是胡君爱护胡蕴玉的心太重了。我们耳闻的,不能说靠得住;亲目所见的,难道也是捕风捉影吗?我们与胡蕴玉有什么仇隙,定要故意的来糟蹋她?公是公非,自不能磨灭。胡君曾听谁人说过胡蕴玉一个好字?世人都不说她好,只足下一人,任是如何爱护她,只怕于她也不能发生甚效力。”只听那人厉声答道:“你这话错了!我且问你:”亲目所见的‘,胡蕴玉若与你没有私情,她的不法行为必不能使你亲目得见。若因她与男子同起同坐,即指定她与这男子有苟且,恐法律上也不能这般武断。难道胡蕴玉和男子调情,或和男子同睡,被你撞见了吗?你亲目所见的是些什么?

  我于今不特不替胡蕴玉辩护这些事之有无,姑认定都是真的,于胡蕴玉也无大损。我倒替我们男子抱愧,年纪轻生得齐整的人,都被她嫖了去。我说这话实未免轻薄,然我们男子,都是自家轻薄自家,赶着胡蕴玉拍马屁。她一个年轻女子又没有拘束,何能把持得住?乃至失身,我们男子又不知道给自家留体面,悠悠之口,只管将她破坏,以发挥我中国人的骂人特性。

  我平日对于骂胡蕴玉的人都不置可否,因为她自己先不尊重她自己的人格。我无话可和她说。刚才亲见胡蕴玉受辱,你们又鸣锣聚众的攻击她,我看了不过意,才说出这番话来。你们莫只顾偏着心议论她。即以刚才的事而论,难道也能说是胡蕴玉亏理?她和她朋友坐一块儿说话,与旁人有什么关系,必要给她这样一个下不去?她吃了亏,连发作都不许她发作,还一个个汹汹拳拳的举着巨灵拳要打她。这般一个柳弱花柔的女子,偏也忍心施出这种恶劣手段来对付。幸而胡蕴玉解事,自己顾全体面,不到警察署去。若是鲁莽些儿的,竟闹到警察署去了,中国人丢脸且在其次,酗酒行凶的人,任你如何会说,胡蕴玉总是个女子,衅不自她起,只怕几天牢狱之灾也免不掉。即不然,无端的受日本警察一顿训饬,于自己面上又有何好看!胡蕴玉走了很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再闹下去,说不定我会挺身出来,做这事的证人,证明那班人是有意侮辱女子。我看他们有便宜占!“

  刘文豹等听到这里,各人打了个寒噤,缩着头开口不得。

  刘文豹心想:看这说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悄悄的离了座位,走到第一道屏风背后张望。只见一个身躯伟大的男子,踞坐在上面,侃侃而谈。看那男子的年龄,约莫二十五六,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鱼眼,黑白分明。远远望去,很有些威凛不可犯的样子。听他口音,仿佛带些四川声调。刘文豹连忙缩脚,退到自己座上,催着大家快吃,算了帐,一窝蜂走了。

  这边桌上发议论的,不是别人,就是四川的胡庄。他自那日因吊胡女士与罗福闹了警察署之后,此心总是不死,只恨彼此无缘,见面的时候太少,不得如愿。今年八月间,和张裕川闹了点意见,将贷家解散了,独自一个搬到牛噫区林馆居住。

  那西洋料理店请来的下女,被张裕川正式讨了做妾,带回中国去了。他今日也是请了一桌的亡命客吃酒。这些亡命客,十有九是知道胡蕴玉的。大家想装正人,借着刚才的事,都发出些男女授受不亲的正论来,你哄着我,我哄着你,不料却犯了胡庄的忌讳,惹出他这一篇议论来。幸大家倒没疑胡庄有私心,都平心静气的,以为胡庄的话还不甚错。又都知道胡庄素日直爽的脾气,所以都存些避让的心思,由胡庄一个人尽情发挥了一会,词锋渐敛,得以尽欢而散。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五十四"店主妇赶走英雌 浪荡子又欺良友"

  话说王甫察跟胡女士回到甲子馆,胡女士换了衣服,重匀粉脸,再点朱唇。心中虽也呕气,却喜她素来旷达,又明知已吃了亏,气也无益,只得按兵勒马,徐图报复。后来毕竟被她侦知了刘雄业兄弟吞款情事,暗中挑拨了几句是非,弄得湖南党人大闹大松俱乐部,刘雄业兄弟在东京立脚不牢。此是后话,暂时不能详写。且说当晚胡女士改装停当,向王甫察道:“我们出去罢。再过一会,找我的又来了,不得开交。”王甫察道:“你想我们去哪里好?”胡女士踌躇道:“我也没好地方去。

  我的意思,还是买些酒菜,带到你家去吃,你说好么?“王甫察连忙道:”妤,我们就去买罢。“胡女士道:”不必我们亲去。我写个字,教下女到广昌和拿便了,自己提着讨厌。“王甫察道:”只怕下女不认识菜,买些不成材的东西回来,不能吃。“胡女士笑道:”你放心,有我的字去,广昌和天大的胆,也不敢发不成材的货来。“王甫察道:”你是他老主顾吗?“

  胡女士点点头。在桌上拿笔,问王甫察爱吃什么。王甫察道:“什么都好,只要便于携带的。”胡女士道:“便于携带的,无非是薰腊之类,只可惜他家没好酒。”王甫察道:“春日馆有顶好的牛庄高粱,教下女顺便去打一斤,岂不好吗?”胡女士笑道:“也好。你常去春日馆吃牛庄高梁吗?”王甫察点头问:“怎么?”胡女士笑道:“你还装什么样,倒来问我。”

  王甫察正色道:“你这话怎么讲?我委实不知道。”胡女士一边写,一边笑道:“不知道罢了。我也不必追问你,你也不必追问我。”王甫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以为我因春日馆有个下女还生得不讨人厌,时常去吊她的膀子么?你真错了。下女是个什么东西?便再生得美些,人格太差远了,我怎肯去拿正眼瞧她?你如果是这个意思,就太瞧我不起了。”胡女士写着字摇头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只是你说起春日馆的下女来,我又记出一桩好笑的事来了。前日康少将请酒,挑选有好下女的馆子。挑选了几日,神田中国料理馆大小二十来家,就只春日馆的当选。吃酒的时候,那所谓生得好的下女满座斟酒,时用眼睛望望这个,瞟瞟那个。宾主都欢然畅饮,异常高兴。谁知乐极悲来,座中有个姓杨的,混名叫作小暴徒,被那下女几眼望昏了,拼命喝了几盅酒,醉得糊里糊涂的,搂住那下女,无处不摸。那下女倒好,眯缝着两眼一言不发,任小暴徒乱摸乱索。只气坏了一个混名叫作天尊的姓柳的,离了座嚷道:”小暴徒,你一个人独乐,不怕天尊吗?‘一面嚷着,一面拖了那下女的手,与小暴徒对扯。扯得那下女格格的笑得转不过气来。满座的人都跳起来,拍手大笑。小暴徒不及天尊力大,看看扯不过,想用脚抵住桌脚,助一助气力。谁知春日馆的桌子毫不坚牢,只一抵,便哗喇喇一声响,杯盘碗碟都一齐翻了下来。小暴徒吓得手一松,仰面一交也跌倒在地。我当时见他们太闹得不像样,悄悄的走了。后来不知道怎生结局。

  打破了碗盏,想必是要赔的。“王甫察大笑道:”笑话,笑话,碗盏自然是要赔的。“胡女士道:”那下女,我本想问她的名字,因她只顾和他们闹去了,没工夫和我说话,不曾问得。“

  王甫察道:“是不是镶金牙齿的那个?”胡女士连连点头道是。王甫察道:“她名字叫作安子。你想问了做什么?”胡女士笑道:“我又不想吊她的膀子,问了做什么?不过因你说她和你的人格太差远了,我不相信你就这样的讲人格,特意用话探听你,果不出我所料。你既说她的人格和你太差远了,你又怎么屑去问她的名字?真不打自招了。可笑你们男子都是美恶兼着贵贱讲的。”说时,接着叹了口气道:“这种理解,也不是你这种头脑浑浊、势利熏心的人所能领会得来的,留以俟诸异日的知己罢!”王甫察也不往下问,只看着她写完了,即拍手叫下女来,拿了几角钱,教下女到广昌和买了薰腊之后,到南神保町春日馆买牛庄高粱。下女去后,二人又闲谈了一会。

  下女回来,王甫察提了酒瓶、薰腊,同胡女士归到家中,已是十点多钟了。王甫察打开薰腊包看,果是很好。于是二人坐着,开怀畅饮,直饮到十二点钟,方才尽兴,收拾安歇。

  自此胡女士有兴即到王甫察家来。王甫察因怕遇见胜田馆主人,不敢多在神田方面行走。有时胡女士定要拉着出去顽耍,王甫察必坐马车或是汽车。在胡女士见了,以为王甫察是显阔。

  其实王甫察是怕步行,遇见了债主不好脱身。王甫察骗胜田馆二百块钱,除开销大谷的房饭帐及租房搬家费外,仅剩了一百五十来块钱。本想拿去还待合室的,因二十九晚与胡女士缠了一夜,次日又被胡女士强拉着坐马车到各处游行,胡女士买了些零星物品,这一日,花掉了五十多块钱。待合室的帐还不成了,连梅太郎也不敢见面。不到十来日工夫,胡女士连借带用的,将王甫察手中的钱弄了个干净。王甫察恐怕胡女士见笑,暗地将在上海嫖时所做的中国衣服两箱搬到维新料理店去押。

  这两箱衣服新做的时候总在一千元以上,抵押起来,才不值钱,仅押了一百块钱,还不知费了多少唇舌。一百块钱到手,胆又大了,但仍不敢到那待合室去。

  一日,胡女士来说,有急事需钱使,要王甫察替她设六十块钱的法。王甫察不便推托,只得拿六十块钱给她,问她有什么急事。胡女士笑道:“事后你自然知道。此刻和你说了,反使你心中不干净。”王甫察见胡女士这般说,更要追问原由。

  胡女士抵死不肯说,被王甫察问急了,动气说道:“料我不至骗你这六十块钱!你安得以六十块钱的债权资格侵犯我的自由、监督我的用途?你再要问,钱现在这里,你收回去罢!”

  王甫察倒吓慌了,连忙赔笑说道:“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好,好,我不问你罢,你拿去用就是。”胡女士道:“你若不放心,我也不希罕你的。”王甫察大笑道:“说哪里话!莫说六十块钱,便是六百块钱,你要拿去也不值什么。我岂是这种鄙吝小人吗?”胡女士道:“只要你放心就是了。此刻家中有人等着我,不能和你闲谈了。相片你拿给我带去罢!”王甫察连忙拿给她,胡女士接了,匆匆而去。王甫察指望她干完了事,必然照常的来歇宿。这晚等到一点多钟,不见她来,才一个人安歇。

  次日坐等了一日,夜间也候至十二点钟,仍不见胡女士的影子。

  心中想念得不了,糊里糊涂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起来,胡乱用了些早点,即奔到甲子馆来;下女说她昨日上午已经搬往别处去了。王甫察冷了半截,问下女道:“她留下新搬的地名没有?”下女摇头道:“没有。广昌和料理店的老板替他清理了行李,两个人一块儿走了。只仿佛听她对车夫说,到小石川表町似的。”王甫察道:“他们临行的时候也没对你说什么?”

  下女道:“没说什么。”王甫察寻思道:怎么广昌和的老板会来替她清行李,不是笑话?一定下女看错了。便问下女道:“你怎知道是广昌和的老板,看错了罢?”下女笑道:“哪会看错。他时常到这里来的,我也时常到那料理馆里去买东西。笑话也不知说过了多少,哪会看错!”王甫察听了,心中甚是诧异,正待再问几句,只见甲子馆的女主人在里面放开破锣也似的嗓子,呼着下女道:“你这东西不开饭上楼去,在外面东扯西拉的说些什么?有来会客的,客在家就请进;客不在家,你回绝了,还得做你的事。我这里哪有你闲谈的工夫!”下女听得女主人发怒,也不顾王甫察还想问话,掉转身便往里跑。只听得女主人高声问下女道:“会谁的?你说了些什么?”下女说了几句,女主人哈哈大笑:“偏是这种烂淫卖妇,找她的还络绎不绝。她今天若再不搬,我一定将她的行李掼出去。”王甫察听了,吃了一惊,暗道:胡蕴玉这样有知识的女子,难道会弄出什么不堪的事来,给她们鄙弃吗?我倒要问个清楚才得安心。便呼着女主人道:“请你出来,我有句话要问问。”女主人停了半晌,才有声没气的答道:“先生不是要问那姓胡的女子吗?她已经被我撵走了。”王甫察道:“你开旅馆,怎么能撵客走?”女主人鼻孔里笑了两声道:“我开旅馆,是正当营业,不能住淫卖妇。她自到这里,一两日换一个男子同睡,半夜三更呼茶唤水的。我早就回了她,教她搬往别处去住,她只当耳边风。房钱、伙食费,我都情愿不要了,只要她滚出去,我乐得耳根清静!”王甫察一句话也没得说,拔步往外就走。

  归到家中后悔不迭。闷坐到黄昏时候,实在无聊已极,跑到日本桥滨町,嫖了一晚艺妓。这艺妓叫作京子,在日本桥还薄薄有点微名。王甫察甚是得意,次日复去嫖了一夜。手中的钱又早用光了。打开箱子寻衣服去当,奈都是些洋服,当不起价;春夏冬六套仅当了廿五块钱。王甫察心中计算:长此抵当度日,如何是了?不如写信去神户,教哥哥寄几百块钱来。只是他前几日来信,说要到大连去,不知此刻已动身没有,且写封信去看看。当下写了封信发了。心中又忘不了京子,拿了二十五块钱,仍到滨町来,追欢取乐。过了几日,得了王无晦同住的朋友寄来一封信,说王无晦已往大连去了。他们也是穷得一钱没有,七个人住一间八叠席的房,共有三床被卧,互相拥抱的睡觉,身上都还穿着夹衣。每日弄得着钱,大家才得一饱,弄不着钱的时候,只得挨饿。王无晦动身的时候,也只有到大连的盘缠。王甫察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大是着慌。他平日为人,同乡的都不说他一个好字。只有个姓吴名嘉召的,在宏文学院读书的时候,和王甫察同班。这吴嘉召是个自费生,为人道德学问文章,在江西留学生中间,都没人和他比并得上。王甫察那时读书虽不发奋,然也不十分偷懒,更兼生性聪明,功课自不落人之后。吴嘉召对于王甫察便抱了一种很希望他学问成功的好感,往来甚是亲密。王甫察考取高工的时候,他便考取了仙台第三高等学校,补了官费。和王甫察见面的时候虽少,而勖勉王甫察的函札一月总有一两封。后来听得王甫察所行所为都不合法,高工预科又落了第,吴嘉召特意跑到东京,苦劝了几日几夜。奈王甫察只是面从心违,吴嘉召去后,故态复作。吴嘉召听了,只得叹口气道:“朋友数,斯疏矣!我既三回五次劝他不听,只得由他去罢。”自此便不常通信。年暑假见面的时候,王甫察惟恐他说出逆耳之言,先自装出那饰非拒谏的样子来,使吴嘉召不好开口。不知吴嘉召却早存了个既入迷途说也无益的心思,因此王甫察愈趋愈下。此次来充经理员,吴嘉召已从第三高等学校毕了业,到东京来进帝国大学了。王甫察一向花天酒地,不特无工夫去访他,并且怕他见面又说讨人嫌的话。不过心中知道吴嘉召之为人,虽是自己有意和他疏远,他心中必没有什么芥蒂。这种忠厚人,只要对他说几句软话,他必然还肯替我帮忙。他自己的力量虽然有限,江西的同乡却都信仰他。他肯出来,必能解决我的困难问题。只是要我一时改变态度,和他低首下心去说,面子上总觉有些难为情似的。

  一个人以心问心,踌躇一会,实在没法,便决定主意,装出懊丧不堪的样子,去会吴嘉召。

  此时吴嘉召住在本乡一家小旅馆内,见王甫察垂头丧气的挨了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让座。王甫察坐下,吴嘉召含笑说道:“久不相见,近来生活怎样?听说已从大谷馆搬了出来,怎一向都没处打听你的消息?神龙见首不见尾,你的行动,真令人不测!我久有心想找你问句话,只因同乡的都不知道你的下落,只索罢了。我和你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感情素来很好。关于个人道德上的事,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无须我哓哓多说。同乡的谈到你身上,也不过笑话笑话罢了。至你对于曹亮吉的事,是良心上的问题,外面说起来太不像样。我虽有意替你解说,无奈错得太不近人理了。便欲解说,显见得我是私心。我不解你怎的会荒谬到这步田地!”王甫察听吴嘉召说到曹亮吉的事,早流下泪来。此时揩了泪,长叹一声道:“我近来所行所为,到今日才知道是曲尽其谬,周行其非,不是一言两语所能忏悔。并且我从来做事不存后悔的心,只思补救之法。

  事已过了,后悔是无用的。对于老曹的事,固是良心上的问题,然老曹和我同乡同学,他患的病,本是不治之症,并没因我加他的症候。他所受损失不过几百块钱。在他家中富厚的人,几百块钱也算不得什么。这事虽然干错了,心中却没什么放不下。

  只骗胜田馆一事,今日想起来,实在非人类所应有。我今早已折节立誓:从今不作谎语!同乡中惟你可说话,我和盘托出,说给你听罢。但愿你听了,与我以严重的教训,使我受教训的时候,心中得片刻之安。“吴嘉召愕然问道:”骗了胜田馆什么?快说出来看!“王甫察便从头至尾,一字不瞒的说给吴嘉召听。吴嘉召听了,吓得望着王甫察,半晌没得话说。王甫察道,”我此时的心理,惟愿此身立化为禽兽,任人宰割,方可消灭以前种种罪孽。若讲补救的方法,则惟有剃度入山,才得六根清净。我生来天理不敌人欲,每次天理战胜,心中未尝不自知恐惧。争奈恐惧一念,随起随灭,渐至于无,无法无天的事,遂于此时着手做下。直到昨晚,一夜辗转不寐。今日起来,万念俱寂了,此时的方寸灵台,自信澈底澄清,方敢来见你。

  若有丝毫渣滓,也不肯跨进这边门了。从前我不多和你亲近,就是我的人欲,恐敌不过你的天理,驱使我逃走所致。此时见了你,便如小儿得了保母,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吴嘉召素喜讲性理之学,王甫察这番议论,正投其所好,当下拍着手喜笑道:”古人说得好:“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能翻然改悔,并见得这般透澈,终不失为有根底的好汉。起念是病,不续是药。任是什么罪过,只一个念头便打消了。以前的事,都不必再讲。你既能澈底澄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还有什么?待我来讲,只商量以后的办法便了。

  你说你现在打算怎样?我无不惟力是视的帮助你。“王甫察道:”我一切想头都没有,只愿剃度,过半生寂寞生涯。“吴嘉召摇头笑道:”非有志者所为也,赶快打消这念。“王甫察道:”不能剃度,就惟有速离日本这苦海,换一种新鲜空气。

  就是做苦工,自食其力,我都情愿。舍此以外,除死则无办法了。“吴嘉召道:”好,我帮助你离开日本就是。你得多少钱,才能动身?“王甫察道:”至少须一百元,到上海再定行止。“吴嘉召道:”我的经济能力你是知道的,一时要我拿一百元出来,万做不到。且等我替你设法,三四日之内,料想必能办到。你这几日就住在这里罢。筹了钱,再去搬行李动身。我上课去了,你就在家中看书,不要往外面去跑,遇了债主难为情。“王甫察诺诺连声的答应。吴嘉召写了几封信,给四个朋友,每人借二十块钱,自己也拿出二十块,第三日都送来了。吴嘉召交给王甫察,教王甫察行将哪李搬来。吴嘉召办了几样莱,给王甫察饯行,亲送到中央停车场。王甫察买了往长崎的车票,坐在待合室(火车站待车室亦名待合室)等车。因来得太早,须等一点多钟才有车。吴嘉召把光阴看得最重,轻易不肯牺牲一分钟。见卫甫察的事情都办妥了,不必定要看着上车,便对王甫察说了几句珍重的话,作别归家去了。

  王甫察送出了车站,望着他走远了,心中好笑:吴嘉召老实人,果然落了我的圈套!我跑到上海去干什么!及时行乐,我才看得破。久不见我那梅太郎了,且去和她聚乐一宵再说。

  手中还有七十多元,不愁没有钱使。主意已定,将行李交给运送店,运到长崎。自己坐了乘东洋车,恐怕遇见吴嘉召,教车夫将前面的车檐搭上,缩身坐在里面,径向涩谷奔来。一会到了,下车开发了车钱,找了一家很小的待合室,平日不曾去过的。老鸨见王甫察穿着半旧的学生衣服,疑是个初学嫖的,有意无意迎接上楼,照例问王甫察有无相识的艺妓。王甫察笑道:“听说这涩谷有个叫梅太郎的艺妓,生得不错,我想将她叫来看看,不知你可能办到?”老鸨忍不住笑道:“梅太郎是此间有名的,只怕她太忙了,不得来。”王甫察道:“你去问问,能来也未可知。”老鸭笑着去了。一会儿转来笑道:“我说怕她太忙,果然已有了客,不能来了。请换一个罢。”王甫察故意踌躇说道:“我脑筋里只有个梅太郎,哪有一个可换?”老鸨道:“容貌和梅太郎差不多的,叫一个来好么?”王甫察摇头问道:“梅太郎果真就有了客吗?此刻还不到十点钟。”老鸨道:“确是已有了客。”王甫察道:“你替我再去一趟好么?”老鸨笑道:“她已有了客,还去做什么?”王甫察道:“你试再去看看,我自有道理。”说着从怀中抽出个日记本,撕了一页下来,用铅笔写了句“早ク来イ”的日本话在上面,画了个林字的花押。这林字花押,是王甫察和梅太郎私约了通信的暗号。老鸨看了,并不懂得,只是摇头。王甫察挥手,教她拿着快去。老鸨只得执着纸条儿,一步懒似一步的去了。王甫察坐着等候,不一刻,只听得梅太郎和老鸨一边上楼,一边笑着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他。你早说我早来了。”王甫察连忙起身,迎到楼口。梅太郎一把握了王甫察的手,紧紧的捏着,张开口只是笑得合不拢来。半晌忽然流下泪来道:“想得我好苦呀!”一句话说完,早哽咽得不能成声了。王甫察也陪着流泪。携手进房,王甫察捺梅太郎坐下,自己挨身坐着,拭泪笑道:“你此刻不必悲伤。你我悲伤的事有在后面,此时且快乐快乐,再叙苦事。”老鸨见了二人的情形,站在一旁痴了似的,不知怎样才好。王甫察教他赶快办酒菜来,老鸨才退了出去。

  梅太郎问王甫察道:“差不多一个月不见你来,是什么道理?

  今日为什么忽然跑到这里来叫我?“王甫察长叹一声道:”不如意事常八九。这一个月来我所受的痛苦,一时也说不尽。即说了出来也是徒然使你伤感。一言以蔽之,不遂心罢了。我前月不是说已写信家去,教家中汇一千块钱来吗?那时我手中还有六百多块钱,你是知道的。哪晓得我家中因我哥子革命的关系,被江西都督李纯抄了家,我哥子也逃到日本来了。父母都寄居在亲戚家中。所有财产二百多万,一文也充了公。莫说要一千块钱,便是一百块钱也凑不出。而我手中的六百多块钱,除买了个戒指给你,剩下的都是我哥子来用了。我一个钱也没有,连酒菜帐都还不起,教我有什么脸来见你!此刻听说有将财产发还的消息,我哥子有革命的关系,不能回国办这交涉,我只得去走一趟。本定了今日动身,因实在舍你不得,瞒着哥子,来看一遭儿。你看我的车票都买了。“说着从袋中拿出车票给梅太郎看。

  不知梅太郎如何说法,且待第四集书出版,再和诸君相见。

卷五十五"真留别哄哭梅太郎 假会亲骗嫖多贺子"

  话说梅太郎从王甫察手中看了看车票,低头半晌无言,只一滴一滴的眼泪,和种豆一般落了下来。王甫察用汗巾替她揩了,正待用软语安慰她,忽听得楼梯声响,回头见老鸨同着一个小下女,端了酒菜上来。王甫察连忙移坐位,腾出地方来摆台子。一面笑向梅太郎道:“不要悲伤。我们且饮酒行乐,莫辜负好时光。你我欢聚的日子有在后面。只要永远保持你我的心不变,又没有人从中阻碍,怕不得遂心如意吗?你此刻纵急坏了,也是无益。”老鸨放好了酒菜,也帮着夹七夹八的来劝解梅太郎。梅太郎才慢慢的收了眼泪,换出笑容来,陪王甫察饮酒。老鸨和小下女自下楼去。二人破涕为笑,虽勉强行乐,然各人心中都存着不快之感,到底鼓不起兴来。王甫察胡乱用了些酒菜,梅太郎点滴不曾入口。老鸨收了杯盘,梅太郎低声问王甫察道:“你刚才给我看的,不是张三等车票吗?”王甫察点头道:“是。”梅太郎翻着眼睛,望了王甫察道:“难道你连路费都不充足吗?”王甫察微微点头笑着,接着叹了口气道:“岂但不充足,我此刻身边只剩了八块多钱。从长崎到上海的船票,还没有买。”梅太郎道:“船票要多少钱?”王甫察道:“三等七块多钱。我若不来见你,也可敷衍到上海。只是我不来会你一面,将情形说给你听,如何能安心到上海去?”梅太郎道:“你到长崎不就没有钱了吗?”王甫察点头道:“且到长崎再设法。”梅太郎摇头道:“那如何使得!既家中有这般大事,岂可耽搁。可惜我手中也没有多钱。”说时,从腰带里面抽出个小小的绣花钱夹包来,打开看了看道:“我的钱,横竖是你送给我的。这里面不过二十多块钱,连包送给你罢,我回去只说掉了就是。”王甫察心中高兴,连忙伸手接了,也不开看,即纳在衣袋内。二人又谈了一会,便收拾安歇。

  次早起来,王甫察背着梅太郎,拿出自己的钱夹包来,将梅太郎给他的钱放在里面,加了三十块钱的钞票进去。将剩下的钱,都纳在梅太郎的钱夹包内。和梅太郎吃了早饭,心想:时常听得梅太郎说,她有个姐姐在品川当艺妓,名字叫作多贺子,容貌生得和梅太郎差不多。我久想去看看,因太远了,懒得特意跑去。于今何不趁这时机,到品川玩一夜,再至长崎?

  主意已定,也不和梅太郎说,会了帐,与梅太郎叮咛握手而别。

  梅太郎送到门口,等王甫察穿靴子。王甫察将靴子穿好,拿出自己的钱夹包来,递给梅太郎道:“我这钱夹包,送给你做个纪念罢。我此刻没有钱,横竖也用它不着。”梅太郎接着,即用汗巾包了,揣入怀中。王甫察出来,得意非常的走到停车场。

  乘车向品川进发。因为天色尚早,不是饮酒叫妓的时候,王甫察一个人,就在品川徘徊了一日。直到夜间七点钟,才走到一家名叫竹屋的待合室。王甫察动身的时候,因怕吴嘉召说话,穿了身半旧的学生服。这种服色,在嫖场中实是罕见,他也知道不甚相宜。只是行李已由停车场运往长崎去了,一时间没得更换。仗着不在品川做资格,不过想见见多贺子,故也不甚计及衣服。当时王甫察推开竹屋的门进去,一个五十多岁的虔婆迎了出来,就电灯光下,将王甫察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会,懒洋洋的叫了声:“请进。”王甫察略点了点头,弯腰脱了靴子,跨进房去。欲待上楼,老鸨连忙拦住说道:“就请在底下坐坐。”王甫察心中暗笑,她们这班东西,只看见衣服,不看见人,我今日倒得在这里施展施展,使她吃了一惊才好。心中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老鸨进了一间四叠半席的房。举眼看那房中黑魆魆的,只安了盏五枝烛的电光,吊在半空中打瞌睡。席子上除几个漆布蒲团而外,一无所有。门上挂一块“清风明月”的横额,也不知是谁人写的。书法恶劣倒在其次,只清字少了一点,变成了个“凊”字,月字就写成个“□”字。不觉暗暗点头道:“真所谓物必有偶。有了这样的一块扁额,若没有这样的一间房来配它,也不合色。”只见老鸨抢进房,拿了一个蒲团,往席上一撂,似笑非笑的问道:“先生有熟识的艺妓没有?请说了,我好去叫来。”王甫察摇头笑道:“我初从此地经过,那有熟识的,随意叫几个来玩玩罢了。我本是个过客,因旅居寂寞,到你这里来开开心。难得你这房子雅致,与别的所在不同。

  我倒想多叫几个来,歌舞一回。“老鸨听了,又将王甫察浑身上下打量了一会,立刻换了副笑容,点点头道:”承先生如此照顾,好极了。且等我去楼上看看,房间空出来没有。这房间太小,容不下多人。“王甫察故意吃惊道:”楼上还有房间吗?

  我只道就是这一间呢。“老鸨也不答话,折身上楼去了。不一刻下来,向王甫察招手。王甫察跟着上楼,进了一间八叠席的房。看那房中陈设,虽不算富丽,比底下自然强多了。老鸭送蒲团给王甫察坐了。王甫察从衣袋中拿出烟来,老鸨见了,连忙擦火柴。王甫察就老鸨手中吸燃了烟,挥手说道:”你且不拘老少,胡乱替我叫几个来吃一会酒再说。“老鸨嘻嘻的笑着去了。不一会,只听得楼下一阵笑声,接着咚咚的楼梯响。王甫察向楼口一望,只见粉白黛绿,长长短短的,蜂拥一般上来,足有十来个,争着向王甫察行礼。王甫察从头看去,没一个中意的。一一问了名字,幸喜无多贺子在内。略略与各艺妓接谈了几句,老鸨搬上酒菜来。王甫察叫添了十来份杯箸,请大家坐着吃喝。这些艺妓哪里肯呢,都扭扭捏捏的,你推我我推你,不肯上前。王甫察让了几遍,也就罢了。独自饮了几杯,听唱了几支曲子,心中想起梅太郎来,忽然不乐。拍手唤老鸨进来,就她耳边说道:”你去替我将多贺子叫来。“老鸨听了,怔了一怔道:”多贺子恐怕没有工夫。“接着改口问道:”先生旧日与多贺子有交情吗?“王甫察听了,登时沉下脸来道:”你还没去,怎知道她没有工夫?我要你去叫,你去叫来就是,管我有交情没有!“老鸨见王甫察生气,不敢再说,只呆呆的望着王甫察,也不走开。过了一会笑道:”我真该死,先生来了许久,我还没请教先生的姓名。请先生说了,我好去叫她。“

  王甫察道:“你只说从东京来的中国人,姓王就是了。”老鸨听说是中国人,更是诧异。她平日听人说起东京的中国留学生,无不攒眉皱眼的说“惹不得”。今日见王甫察穿得这般平常,举动又是这般散漫,多贺子本是品川有一无二的艺妓,她接一个客,必得几番审慎。并且她有一定的待合室,别家去叫,十有八九是推故不来的。若是有些名望的嫖客,或是日本的绅士,衣服穿得阔绰,容貌生得齐整,还有几希之望。王甫察是这般的资格,又是最不讨好的中国人,在老鸨的心理,以为这钉子碰定了。但是王甫察既生起气来,说不得也要去撞撞木钟。当下向王甫察告了罪,鼓着嘴去了。

  王甫察虽逼着老鸨去了,心中也恐怕多贺子不来,自己面子上下不去。低头寻思了一会,喜道:“有了。她若不肯来,只须写个字去,说梅太郎叫我来,和她有话说。好在我身边有梅太郎的小照,又有她送我的钱夹包,不愁她不相信。不过她既知道我与梅太郎有了关系,必不肯接我。但是只要她来,顾全我的面子就罢了。”王甫察一个人低头乱想,那十来个艺妓,都坐在那里交头接耳的议论。王甫察听得一个艺妓细声说道:“这个人言语举动,都和日本人一样,怎的会是个中国人?只怕他是故意说着当玩的。”即听得一个艺妓也细声答道:“不是,不是,一定是中国人。”旁边又有一个悄悄的问道:“你怎知道一定是中国人?”这个笑答道:“这很容易知道,若是日本人要叫多贺子,有交情的,必然到关三家去。没有交情的,就在各家大料理店,决不会跑到这里来。并且穿这种衣服的日本人,也想不到叫多贺子。只有中国人,多是不思量自己的资格,只知道要拣最有名的去叫,情愿出钱不讨好。我从前在日本桥的时候,听人说的实在不少。”他们说话的声音,自以为细到极处,其实王甫察字字听得清楚,心中气愤得委实忍耐不住。欲待发作几句,转念觉得无味,只装着没听见,举起酒瓶来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艺妓们见王甫察豪饮,都停了嘴不说话,望着王甫察,王甫察接连喝了几杯闷酒,不见老鸨回来,心中大不自在。若在平日,虽有梅太郎在座,也必和别的艺妓调笑几句,不冷落她们,使人难过。今日见这些艺妓都仿佛存着瞧他不起的心思,又被她们冷讽热嘲了半晌,恨不得她们都立刻滚出去,免得老鸨回来的时候,多贺子不来,又受她们的讥刺。只是王甫察心中虽是这般想,却说不出叫她们都走。又默坐了一会,只听得楼梯响,老鸨气喘气急的奔上楼来,倒把王甫察唬了一跳,连忙问:“怎么?”各艺妓也都出了神。老鸨奔到王甫察面前,跪下去笑问道:“王先生可是与梅太郎有交情的?”王甫察点头问:“怎么?”老鸨拍手笑道:“她就来,请先生等一刻儿。”王甫察道:“你怎知道我与梅太郎有交情?”老鸨打着哈哈道:“我哪里会知道。我刚才到多贺子家里,说东京来的一个姓王的中国人,要叫姑娘。

  多贺子听了,低头想了一会问我道:“那姓王的多大年纪了?

  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都说给她听了。他又问先生的举动言语,我也都说了。她点头道:“一定是我妹妹梅太郎的恋人。

  我妹妹时常写信给我,说她那恋人姓王的,性格如何温和,言语如何文雅,举动如何大方,容貌如何齐整。两下里已订了嫁娶之约。我久想见见那个人,几回到东京,都是来急去忙,不曾会面。他既来此地叫我,必定有事故。你快去对他说,请他坐坐,我换好衣服就来。‘她是这般对我说,我所以拼命的跑回来告诉先生。“

  王甫察听了,心中大喜过望,本有了几分酒意,听得高兴,又喝了几杯。不一时,下面门响,老鸨连忙起身道:“来了。”说着又奔下楼去了。那十来个艺妓,都面面相觑。王甫察也起身走到楼梯口。只见老鸨在下面,咬着一个妙龄艺妓的耳根说话。那艺妓似理不理的向楼梯上走来。王甫察笑着问道:“来的可是多贺子姑娘?”多贺子笑应了一声,已上了楼。王甫察侧身引着进房,就电光下见多贺子的态度丰采,比梅太郎还要动人几分。虽听说她年纪有了二十二岁,望去却才如十五六岁的光景,止不住心中只管乱跳。多贺子进房,照例行了个礼。

  举眼见房中坐着一大堆的艺妓,心中有些不快,望着王甫察笑了一笑,说道:“王先生从东京来到这个小地方,只怕很难得尽兴。”说时又回头望望这些艺妓。

  王甫察知道她带着讥讽的意思,心想:若说出我的名字来,她必定不肯招待我,不如骗她一骗,和她睡一晚再说。主意已定,连忙笑答道:“我哪是有意尽兴。只因为舍弟在东京,与令妹梅太郎感情甚好。他两个人私下订了婚约,舍弟求我去筹钱,替令妹赎身。我时常对令妹说笑话道:”筹钱不打紧,但是你两人结婚之后,拿什么来报酬我哩!我也是个没有娶妻的人,只怕也要成全我一对才好。‘当时令妹笑道:“你意中又没有人,教我们如何成全呢?’我说:”没有人,难道你就不能和我绍介吗?‘令妹道:“要绍介我倒有,只不晓得你福分如何。’我就问她是谁,她便将姑娘说了出来。我笑道:”岂有此理,你竟敢拿着令姊做人情。绍介我拜见拜见,是很感激的。若说是报酬我,那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今日到这里来,本是特意访的姑娘。因为与姑娘无一面之识,又存着一团恭敬之心,所以不敢直叫。估量着像品川这样的小地方,艺妓必然不多,拣有名的叫十几个来,以为必有姑娘在内。这也是我该死,没想到姑娘的身分,比寻常的应该不同些。及至问她们的名字,才知道姑娘不在内。没法只得教老鸨来请。还望姑娘恕我唐突之罪。“说罢,拿酒杯在清水盥里洗了,递给多贺子,就她手中斟了一杯酒。多贺子轻启樱唇,略呷了些儿,便在清水盥里将酒杯洗了,回敬一杯给王甫察。低头坐着,一言不发。那些艺妓听了王甫察一番话,一个个面子上都觉没有光彩,一窝蜂起身告辞走了。王甫察巴不得她们快走,连假意都不留一留,望着多贺子笑道:”我明日就得动身回中国去筹钱。因为家中的财产,为革命的关系被政府抄没了。现在有发还的希望,不得不赶急回去办理。预计一个月内必能料理清楚,再来办舍弟和令妹结婚的事。“多贺子听了王甫察的一篇鬼话,哪里疑惑他是捣鬼?又见王甫察这般殷勤周致,容貌虽不算是美男子,在日本男子中比较起来,自然算是很漂亮的了。

  大凡一个人有几分长处,那希望人家尊敬他的心思,必比平常人较切。即古今来所谓感恩知己,就是得了个和自己知识相等、或高似自己的人尊敬他,知道他的长处,所以他心中就感激,谓之知己。一成了知己,便是赴汤蹈火也是不辞的。多贺子今日虽是初次遇王甫察,只是听王甫察的一番话,便很觉得在自己身上用心不错,非寻常拿着自己开心的嫖客可比。那径寸芳心不知不觉的就有终身之想。当下听王甫察说完了话,苦不得言语回答,只不住的用眼望着王甫察出神。王甫察老在风月场中混的人,已十有八九看出了多贺子的心事,便着实在多贺子身上用起情来。他们所谓用情,无非是灌迷汤,拍马屁,不消一两个小时的工夫,早把多贺子灌拍得无可不可。王甫察这晚,便享尽了人间艳福。

  次早起来穿衣的时候,不提防衣袋里的梅太郎小照忽然掉了出来。连忙弯腰来拾,早被多贺子拾在手里,看了一看,往房角上一撂,登时朱颜改变,战兢兢的望着王甫察冷笑道:“你、你、你,分明是骗我,我姊妹两个都上了你的当!”王甫察见像片被多贺子拾了,心中早有些惊慌。但是他作恶惯了的人,无论如何外面总看不出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来。当下见多贺子将像片拾了,说出气忿的话来,连忙故意吃惊道:“你为什么无端的见了令妹的像片会生起气来?我实在不懂你的用意。”多贺子鼻子哼了一声道:“你还装什么样。你分明就是我妹妹梅太郎的恋人,怎么假作他的哥哥又来骗我?我姊妹两个不都上了你的当吗?”王甫察故意打了个哈哈道:“你何以见得我就是梅太郎的恋人?”说时,接连叹口气道:“我说这话都是罪过。”多贺子道:“你不是她的恋人,为什么有她的像片在身上?”王甫察听了,用手指着多贺子的脸笑道:“可笑你们年轻女子真没有见识。你知道我是到哪儿去么?我不是说了今日就要动身回国去的吗?”多贺子点头道:“是呀。她的像片,与你回国有什么关系?难道伯爷子要弟媳妇的像片做纪念?”王甫察忍不住笑道:“你说话岂有此理!你不用着急,我说给你听罢!我们兄弟虽说是自由身体,父母不加拘束,但是有父母在上,到底不能不禀明一声。凭空回去说,纵说得天花乱坠,父母是不放心的。所以特从令妹手里要了这张像片,教我带回去,好和父母说。像你这样的气忿,不思量来去,不冤屈死人吗?令妹给我的纪念,不瞒你说倒有一样,只是也有个做纪念的道理在里面。”说着,从袋中将那绣花钱夹包拿了出来,递给多贺子看。多贺子已坐了起来接着,王甫察替她披好了衣。多贺子一边伸手穿衣,一边执着钱包问道:“有什么做纪念的道理在里面?且说出来我听。”王甫察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做纪念的道理岂有不知道的?从来也没听人说拿钱包做纪念的,无非是教我回国不要忘记筹钱的意思。”多贺子听了,似乎近理,微微点头道:“那就是了,我错疑了你,却不可怪我。”王甫察连忙赔笑道:“岂有怪你之理。事本涉可疑,幸你是聪明绝顶的人,容易明白。若遇了糊涂的,那才真是教我有口难分呢。但是糊涂人我也用不着和他分辩,由他去错疑一会子罢了,谁还用工夫去理他呢。”多贺子笑道:“事情真是可疑,你能说得明白罢了。即不然,雪里不能埋尸,终有明白的一日。只须我去东京一趟,怕不得个水落石出?”王甫察也点头道:“是。”多贺子说着话起床,二人盥漱已毕,用了早餐,还说了许多缠绵不断的话。老鸨送帐单上来,一夜工夫,花了四十多元。吴嘉召的一百块钱,至此一文不剩。真是无钱没事。别了多贺子,坐着三等火车,安心乐意的到长崎,找他哥子的朋友贵州人林巨章去。幸在火车上遇了熟人,不然连买便当的钱都没有。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五十六"现身说法爱情无真 飨臂夺食骗术有效"

  话说王无晦的朋友林巨章是士官学校的学生,本是老同盟会的人。民国元年在贵州当了几个月的旅长,癸丑年却从四川逃了出来。这人文章经济,都有可观,年龄在四十左右,生得高颧鹰目,英气逼人。因见东京的亡命客太多,鱼龙混杂,而一般生活艰难的,都眼睁睁的望着他,说他有钱,他便恐怕缠扰不休的讨厌。因此带了他的姨太太及两位同志,在长崎一个僻静所在居住。这两位同志,一位叫周克珂,一位叫张修龄。

  周克珂是他的秘书,张修龄是他的参谋。这位姨太太,是新从上海花了五千块钱买来的。听说这位姨太太在上海长三堂子里颇有点名望,名字好像就叫作陆凤娇。林巨章讨她的时候,还有段足令人解颐的故事。虽发生在上海,与本书无甚关系,然写了出来,使看书的人见了,亦足见上海乐籍中大有人在,林巨章艳福不浅也。林巨章同周、张二人初从四川逃到上海来的时候,本打算就在上海多住几时,等袁世凯自毙。那时从湖南、江西独立各省逃来的亡命客,人数颇不为少。和林巨章凑拢在一起的,都是些志同道合之人。凡英雄不得意的时候,就有些逸出常轨的事情做出来。在上海这种文明极乐之场,手头宽绰,又有些同志聚作一块,自然是你请我约的,在堂子里借酒浇愁。

  林巨章初遇陆凤娇,即倾倒得无所不至。陆凤娇本是官家小姐,戊戌、己亥年,随着她父母在直隶候补。庚子年义和团事变,全家被戮,只陆凤娇不知躲在什么所在,免了这场惨祸。后来被人拐到天津卖入窑子里。她还能不忘根本,时常读书,很能认识几个字,又说得来官话,不像专说苏州话的长三使外乡人纳闷。林巨章是一句苏白不懂的人,故对于陆凤娇,更是特别的看待。陆凤娇也知道林巨章是个有气魄的男子,特别的逢迎。

  不消一个月工夫,弄得林巨章有天没日头,一刻也不能离陆凤娇左右。报效的钱,也实在不少。张修龄见太闹得不把钱当钱使,恐怕一年半载的弄下去,财源一竭,在上海存不得身,内地又不能去,不好下场,邀同周克珂劝了林巨章几次。奈林巨章正和陆凤娇在火热一般的时候,二人的话,只作了耳边风。

  二人设法,便商量着教林巨章将陆凤娇讨了来。林巨章却甚愿意,教张修龄去和陆凤娇的妈议身价。陆凤娇的妈知道林巨章和女儿情热,手中又拿得出,硬抹煞良心,要一万五千块钱。

  张修龄吓了一跳,议减了许久,还要一万元,丝毫不能再少。

  张修龄知道她要在陆凤娇身上发一笔大财,和她说是没有成的希望,回了林巨章的信,教林巨章和陆凤娇商议。林巨章真个要陆凤娇和她妈说,她妈还是咬定了要一万元。陆凤娇和她妈哭着吵闹,也是无效。

  林巨章气忿不过,问陆凤娇道:“你到底是真有意嫁我不是?你不要委屈,只管直说出来。”陆凤娇望着林巨章发愣道:“有你不嫁,待去嫁谁?”林巨章喜道:“只要你真有意嫁我,不问你妈要多少。你妈仗着你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只要她有钱得,就终身将你困在火坑里,她也不心痛。这种没有天良的东西不坑她一下子,她真把我当冤大头了。你说是不是?”陆凤娇道:“你打算怎样坑她?”林巨章道:“你既非我不嫁,要坑她不很容易么?你不动声色的将细软的东西收拾收拾,悄悄的同往日本一走就完了。她到哪里去喊冤!”陆凤娇听了吃惊道:“这事只怕干不得。”林巨章道:“为什么干不得?难道她是这般把持你嫁人,不许你跳出火坑,你还对她有母女之情吗?你既和她还有母女之情,那要嫁我的心,就不算真的了。”陆凤娇摇头道:“不是,不是。她养了我一场,平日待我也不薄。要说完全无母女之情,那是欺你的话。她把持我嫁人,我也知道恨她。不过我所说只怕干不得的话,不是为她,我只怕一走,你这拐逃的名声当不起。事情关系太大,不是当耍的。”林巨章笑道:“怕什么!要拐逃就拐逃。老实讲给你听罢,我是个当亡命客的军官。当那打仗的时候,奸淫掳掠的事,哪一天不干几件?便拐逃一个妓女,算得什么!”陆凤娇听了,打了个寒噤,望着林巨章半晌道:“我见你的举动情形,早猜到八九成你是这样的一个人。但是我也不是怕事的,所以特别和你要好。我的性格你大约不大知道,越是你这样不拘细行的男子,我越欢喜。我时常说,宁跟英雄做妾,不跟庸夫做妻。

  不过越是欢喜之中,越夹着几成恐惧在里面。“林巨章听了陆凤娇的话,自顶至踵,通体快活非常。忽听到”越是欢喜之中,越夹着几成恐惧在里面“的话,不觉插嘴问道:”你这话怎么讲?“陆凤娇笑道:”这有怎么讲。就只怕你这样的行为惯了,爱情不得专注。“林巨章笑道:”哪有的事?我的爱情最是专一。你不看上海多少的长三,我自遇你之后,任是如何漂亮的,我拿眼睛角瞧过她一下子没有?这样待你,还说怕我不专注,真算是不怕委屈死人了。我若有什么破绽给你指出来了,说怕我爱情不专注我也甘心。“陆凤娇摇头笑道:”你这话太说得粗浅了,看人不是这般看法。你于今是不错,算是有一无二的爱我,和我寸步也不能离开。只是你要晓得,这算不得真正的爱情,一点也靠不住的。“林巨章诧异道:”你这话就奇了,这样还算不得爱情,要怎么才算得是爱情?你这爱情的解说我就不懂得了。“陆凤娇道:”你虽是个读书人,然而在军队里弄了这么久,天天和一班杀人放火的莽汉做一块,脑筋自然一日一日的简单了。哪里有工夫去细细研究这爱情是怎么个讲法,这也难怪你不懂得。“林巨章笑道:”你的话虽说得聪明可听,但是凭空硬派我对你不是真爱情,丝毫拿不出证据来,随你说得如何好,我到底有些不服。“陆凤娇道:”要我拿出证据来很容易,只是你不要赖,我就说给你听。“林巨章道:”我是个男儿,做了事哪有赖的,况且还是对你。我的爱你之诚,是从心坎中出来的,难道还怕你寻出假的证据来要和你抵赖?你只管说就是。“陆凤娇道:”我的证据是从人类性质上研究出来的,所说的不仅你一个,你听着,心中明白就是了。

  我说凡是有飞扬跋扈之性的人,脑筋必是比寻常人活泼,欢喜感情用事。你说是不是?“林巨章想了一想道:”有些儿像,但是也未必尽然。“陆凤娇道:”不必要尽然,只要大多数是这般就得了。赋有这种性质的人,不必男子,女子也是一样。

  你只看荡检逾闲的事,哪一件是莽男蠢妇干出来的?既是欢喜感情用事,没有一些儿外来拘束,无所顾忌,自然是触处生情,不到厌倦的时候不止。这算一时的感触,能力最大,能使人颠倒一切。即如现在的你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标本,怎能算得是真爱情!幸而你遇见的是我,我遇着的是你,你我心中便觉得我之外无我,你之外无你。殊不知这是毫不足恃的感触。你只自己问问自己,假若你遇的不是我,而性情人品和我差不多,或比我更好,你也是这般爱她不爱?我敢替你自己答应,一定也是这么样爱,或且更加一层。如此说来,可见得你爱的不是我,我爱的不是你。各人爱的有各人的目的,这目的一失,你我的爱情都化为乌有了。怎能算得是真爱情!“

  林巨章大笑道:“你越说越把我说糊涂了。我也要问你:外来的拘束是什么东西?依你说,要怎么才算得是真爱情?”

  陆凤娇道:“外来的拘束很容易明白。就高尚的说,就是礼义廉耻。普遍的说法,便是有法律上一定的限制。礼义廉耻,是没有一定的标准,只可自己防范身心。法律上的限制,也是对于你和第三人施用爱情的时候才有效,而对于我是无效的。我这话说出来,你一定又不懂。”林巨章点头道:“果然不懂。”陆凤娇道:“我所谓法律的限制,不是限制你我的爱情,不向第三个人施用吗?”林巨章道:“是呀。”陆凤娇道:“你我爱情向第三人施用,固有法律限制。倘若你我都愿牺牲你我的爱情,不向第三人施用,只是你我也不交换,法律还有效力没有哩?”林巨章想了想道:“法律对于没有爱情的夫妇有什么法子?自然是没有效力。”陆凤娇笑道:“是吗,所以我说是对于你和第三人施用爱情的时候才有效,对手我是无效的。”林巨章道:“依你这般说法,世界上简直没有真爱情了,未免持论过苛了一点罢!”陆凤娇摇头道:“一些儿也不苛,真爱情是有很多的。真爱情,不过是不能在富贵人跟前去寻,更不能到堂子里来寻。”林巨章道:“然则你我永没有发生真爱情的一日吗?”陆凤娇点头道:“若是这样的维持现状过下去,便过一百年,我也不承认是真爱情。必得你我都有一桩事,深印入各人的脑筋里面,将现在的这种浮在面上的爱情都打消。另在那一桩事上,生出一种入木三分的情来,那才保得住是永古不磨的爱情。”

  林巨章思索了半晌,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我此刻才知道这真正爱情之足贵重了。我问你:你必待我有了这种爱情之后才能跟我吗?”陆凤娇道:“那却不然。我今年二十三岁的人了,得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刚才所说的不过就我七八年来在风尘中经验所得的,说给你听,本意在不愿你因我做那损害名誉的事。你说拐逃不要紧,我看是要紧极了。往内地走,弄出事来,还是在自己家里丢丑。到日本去,弄出事来,不真是丑到外国去了吗?”林巨章此时心中很佩服陆凤娇是个极有知识的女子,要讨她的心,更加了一层。听了这话,皱着眉头说道:“你妈硬咬定要一万元,我拿不出这么多,不走却怎么办哩?你还可以去求求情么?”陆凤娇摇头道:“她只知道要钱,任如何求情是无效的。我倒得了个两全的法子,不知你可能照办?”林巨章喜笑道:“只要能行,没有不照办的。”陆凤娇道:“你去打听几时有开往日本的船,将船票买好。我只拣紧要的首饰带几样,悄悄的和你上船去。上船之后,方教你的朋友张先生或周先生于差不多开船的时候,拿五千块钱来,和我妈说。她没法,一定要应允的。到那时候,她若再不允,那就不能怪我了。”林巨章道:“万一她竟不应允,你便怎么样?”陆凤娇摇头道:“决无不允之理。如竟不允,就教她到船上来和我说话,我自有方法对付她。”林巨章听了,喜出望外,嘻嘻的笑道:“你真要算是女诸葛了。即此一事,便可深深的印入我脑子里面,使永古不得磨灭。我此刻就去打听,今日可有往日本的船。”林巨章出来,和周、张二人说了,二人也自欣喜。那日果有“山城丸”开往日本。“山城丸”和“近江丸”一样,没有二等舱,遂买了四张头等舱票。周、张运行李上船,林巨章回陆凤娇家来。陆凤娇自去收拾细软,做一包给林巨章拿了,叫了乘汽车,说出去兜圈子,人不知鬼不觉的上了轮船。等到夜间十二点钟以后,周、张二人携了五千块钱的钞票来到陆家,将事情始末给陆凤娇的妈说了。陆凤娇的妈起初听了,大闹着说不依,定要闹到轮船上去,将陆凤娇拉回来。后来被周、张二人劝的劝、恐吓的恐吓,也就没事了。

  当下收了钱,写了字。周、张又赏了娘姨、相帮些钱,手续办妥了,陆凤娇的妈同送到轮船上来,和陆凤娇对哭了一会。到要起锚了,才泪眼婆娑的回去。

  四人到了日本,在东京住了一会。一般小亡命客望了他们眼红,每日必有几个人向他们需索,林巨章就赌气搬到长崎来住。他本来和王无晦是朋友,王甫察也是素来认识。这日王甫察来到他家,周、张二人都出外看朋友去了,只有林巨章夫妇在家里。见面自有几句客气话,不用叙它。林巨章向王甫察道:“令兄前几日有信来,说大连的党人也困苦得很。小鬼受了袁政府的运动,对于党人的举动异常注意,行动很不自由。将来只怕都在大连站不住,要退回来。令兄的经济非常困难,要我寄些儿钱去。我也正在手中拮据的时候,哪里腾得出钱来寄到大连去?昨日才从谈平老那边抵死的扯了二百块钱来,打算寄六十块钱给令兄。今日因是礼拜不能寄,你来了很好,明日就请你去邮便局走一趟。”说时叹了口气道:“真是没法。同在患难之中,不能不彼此相顾。其实我也是手长袖短,扯曳不来,还要求令兄能原谅我才好。若也照那班不识好歹的人一样,骂我鄙吝,那就真不值得了。”王甫察笑道:“说哪里话来!家兄和足下相交不止一日,不是不识心性的。莫说足下还寄六十块钱去,便是一个不寄去,家兄也决不会因借贷不遂,便不问原由,即骂人鄙吝。如果真因借贷不遂,即和足下生意见,由他骂去也就罢了。这种人又何必交往!是朋友,必不肯因银钱小故即生嫌隙。生嫌隙,便不是朋友了,得罪了也没要紧。”

  林巨章听王甫察说话,很像懂事的人,心中倒很欢喜。二人又谈了会别的话,周克珂回来了。王甫察曾在东京见过的,彼此握手道契阔。林巨章问周克珂道:“你们二人同出去的,修龄怎不见回来?”周克珂笑道:“他要同吉野去吃日本料理,我懒得去吃,就回来了。日本料理有什么吃头,没得糟蹋钱。”林巨章道:“修龄就和吉野两个人去的吗?”周克珂点头道:“修龄近来和吉野很说得来,时常低声细气的唧唧呱呱,不知说些什么。我又不大懂日本话,和他们混作一块,没趣极了。”林巨章笑道:“你不懂日本话,自然没趣。吉野本是个浪人,最会逢迎亡命客的。”王甫察问道:“这吉野不就是在江西替荫青当参谋的吉野光雄吗?”林巨章道:“不错。你认识他么?”王甫察笑道:“我怎么不认识他!他曾到大谷馆几次,还和我很好。这人聪明极了,最能体贴人家的意思。他有个兄弟叫吉野归田,在长崎当侦探长,也是个很随和的人。”

  林巨章道:“呵,是了。他们是亲兄弟吗?我前回从上海去东京,在此地搭火车。已经坐在车上,差不多要开了,忽然来了个三十多岁穿和服的男子,恭恭敬敬递了张名片给我,说是受了政府的命令,来保护我的。当时还把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受了袁政府的运动,来与我为难的。我便装作不懂日本话的没有睬他。他盘问了一会,问不出头绪,火车要开行,他便下去了。

  我记得那名片上,就是吉野归田四个字。至今我心里还是疑惑,以为必是受了袁政府的运动。你一说我才明白了,他是受了日政府的命令,倒是一片好意来的。“王甫察笑道:”也不是好意,也不是恶意。他的职务是当侦探。那时亡命客络绎不绝的到日本来,日本政府非常注意。他的职务所在,不能不在轮船、火车上拣那行迹可疑的盘问盘问。但是日本侦探的本事,也就有限得很。“

  正说时,只见张修龄喝得酩酊大醉的回来。见了王甫察,连忙伸出手来,给王甫察握,哈哈笑道:“今日喝酒喝得痛快极了。你何时到这里来的?你晓得么,你的令兄差不多要给日本人驱逐出大连了。”王甫察见他东一句西一句的乱说,不好答白。张修龄也不再说了,松了手,趔趔趄趄的往隔壁房里走。

  林巨章教周克珂扶进房去睡。王甫察听了个睡字,才记起自己的行李还在火车站,没有搬来。便向林巨章借了几块钱,到火车站将行李搬回,与周、张二人一房居住。次日,林巨章拿了六十块钱的日钞,写了封信,交给王甫察送到邮政局里去。王甫察接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想道:六十块钱付给我哥哥,济什么事?他还怕到旁处筹不出几十块钱来,要巴巴的从这里寄去!放在我手里,倒可敷衍几日。我到这里来,身边一个钱也没有,零零碎碎的向人开口,也很不便当。昨日和老林要借五块钱,他就迟迟延延的只拿出三块钱来,说家中除三块钱外,只剩了几张十元的钞票,教我用了再说。话虽是委婉可听,那不愿意的情形却都露出来了。难道十元的钞票就不能给我换了去用的吗?他们有钱的人都是这样,我也不怪他。这六十块钱我且拿着用了,写封信给我哥子,将老林的信也做一块儿寄去。

  哥子回信,必不会说穿。对老林说,只说钞票是套在信里寄去的就是了。好在大连也是用这种钞票。主意想定,顺便买了信纸信封,走到长崎医学校,找他同乡的朋友朱安澜。

  朱安澜本来是自费到日本学医,王甫察当经理的时候,才补了一名官费。在长崎医学校,差不多要毕业了。年纪三十左右,倒是个热心向学之士。王甫察走到学校里,刚遇着上课的时候,朱安澜在讲堂上听讲,不能通报。王甫察就在应接室坐了,向门房借了笔墨,写了封信,和林巨章的信一并封了。猛听得叮当叮当铃子响,门房执着王甫察的名片进去了。不一会朱安澜出来,略谈了谈别后的情景。叮当叮当铃子又响,王甫察道:“你去上课,我走了。”朱安澜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后日礼拜三下午,我好来候看。“王甫察说了,辞了出来,到邮政局将信挂号寄去。回到家中,不待林巨章问,他便说是将钞票套在信里面寄去的,两边都可免兑换的手续。林巨章踌躇道:”不妥不妥。倘若查出来了,白丢了几十块钱,还得受罚。

  这手续是万不能免的。“王甫察笑道:”放心,决不会查出来。

  这种事我干过多次,并且见旁人也干过几次,曾不见有一失败。

  只要将信挂号,不至遗失就得了。去年我的同乡朱安澜在这里的医学堂读书,本是自费,他家住在抚州,托人在省城付二百块钱给他。那受托的人不知道汇兑的方法,就买了二百元日钞,用油纸包了,当作小包,由邮政局里寄了来,也没失事。朱安澜接了,还吓得吐舌头。邮政局对于这些地方不甚关心的。你看,不出几日,家兄必有信来,说平安收到了的。“说着,将挂号的凭单拿了出来。林巨章接着看了看,交给周克珂收着,说道:”虽则如此,我总觉不很放心。都正在困难的时候,小心谨慎的,还怕有意外的事发生。这样大意,坏了事问谁去要赔偿。克珂,你再替我写封信去问问,教他接到了,赶快回信。“说时,叹气唉声的道:”少年人做事,总难得老成。“王甫察心中好笑,也不和林巨章分辩。周克珂自去写信。只见下女拿着一张名片进来,林巨章接着看了,点头教请进,回头喊张修龄道:”客来了,你出来陪陪,说我身体不快就是了。“张修龄从隔壁房中走出来,林巨章给名片他看。张修龄笑道:”原来是他又来了。他若开口,该怎么样发付他呢?“林巨章望了王甫察一眼,踌躇道:”随你去办就是。“说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林巨章即折身进去了。不知来者何人,且俟下章再写。

卷五十七"藏皮鞋俏下女报仇 吃急酒如夫人斗气"

  话说林巨章说话时,听得脚步声响,即折身进去了。王甫察不知来的是谁,恐怕他们说话不便,正想起身进里面回避,来人已推门进来。王甫察一看,才大吃一惊,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拿男子当玩物的胡蕴玉女士。即连忙起身打招呼。胡女士一眼见王甫察也在这里,登时吓得退了一步,脸色都变了。忙敛了敛神,复走向前与张修龄行礼,回头问王甫察道:“你是何时到这里来的,怎没听人说过?”王甫察笑道:“我昨日才来的。你到这里很久了吗?”胡女士点点头,即向张修龄道:“巨翁既在家里,怎的不见出来?”张修龄道:“他今天身子不快,还睡着没有起来。先生若有事就请对兄弟说了,巨翁起来的时候,代先生转达,也是一样。”胡女士笑道:“没旁的事。请先生替我对他说声,我前日和他说的事,他原说昨日送来的,怎的还不送来?我就在二三日内要回东京去了,请他今晚或明日,无论如何得送到我那里去,我靠着他的使用。”张修龄点头道:“先生放心,代先生达到就是了。”胡女士谢了声,问王甫察住在哪里。王甫察道:“我暂住在这里。”胡女士道:“你此刻有事没有?若没事就同我到外面去逛逛。”王甫察喜道:“很好。”胡女士起身,辞了张修龄,同王甫察出来。走到门口,复叮咛张修龄一会,才与张修龄握手而别。王甫察道:“你打算到哪里去逛?”胡女士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差不多十二点钟了,我们且到四海楼去吃点料理再说。”王甫察道:“我们坐人力车去罢!”胡女士本来最爱坐人力车的,在东京的时候,时常坐着人力车到人家去,教人家开车钱。和她来往的人都知道她有这种毛病,虽不愿意,却是都有说不出的苦。

  闲话少说。当下王甫察叫了两乘人力车,飞奔到四海楼。

  王甫察开发了车钱,一同上楼。见那间日本式的房子空着,便卸了木屐进去。胡女士也将皮靴脱在外面,跨进房。王甫察即向她努嘴,教她把门关好。胡女士真个推关门,与王甫察行那极亲密的西洋礼。过了一会,忽听得外面有人敲门,吓得二人一齐连忙松手,整理衣服。王甫察问道:“谁呀?”问两句,不见人答应。王甫察推开门看,只见一个下女一手托着茶盘,一手握着菜单、铅笔,站在门口出神。王甫察让她进房,仍旧将门关上。下女见房中的蒲团都两个一叠的并排摆着,胡女士头上的花撂在一边,头发都松松的乱了,独自站在房角上,在那里理鬓,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颜色不定,西洋式的裙子,也揉得皱作一团。不觉心中也突突的跳,脸上如火一般的热。

  将茶盘、菜单放在桌上,低着头用眼睛偷看王甫察。王甫察看这下女,年纪约十八九岁,容貌虽不甚美,皮肤却是很嫩,一双眼睛更含着十分荡意,一看很能动人。便喊胡女士看,并做手势想引诱她。胡女士正被这下女吓得没有遂意,见王甫察要引诱她,心中甚喜,好借此出出气。便点头走近王甫察身边,挨身坐下,用粉脸靠在王甫察肩上,教王甫察拿菜单看着同点菜。王甫察伸脚挨着下女的大腿,左手执着菜单,右手只在胡女士脸上抚摩,两人都装出十分淫态。下女的腿靠着王甫察的脚,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得浑身无力,芳心摇摇把持不定,不住的用腿往王甫察脚上擦,口中有声没气的说道:“先生快些点菜,时候不早了。”胡女士悄悄的向王甫察耳边笑道:“是时候了。”王甫察摇摇头,将脚伸进了些,用脚尖去探下女的巢穴。下女连忙用手紧紧的将脚握住,往桌子底下一推,拔地立起身来,推开门往外就跑。二人都吃了一吓。

  胡女士埋怨着王甫察道:“教你动手,你不动手,直弄得她忍耐不住赌气跑了,看你有什么意思!”王甫察摇摇头笑道:“不行的,你莫把日本女人看得太容易了。有第三个人在旁边看着,她也肯吗?就是最下贱的淫卖妇,在清天白日之下,她也还有许多做作。若是当着人干,除非是和她常做一块儿卖的,然而也要是下贱极了的才行。她当下女的,自然有下女的身分,非淫卖妇可比。有我两人的活春意给她看了,使她心里难过一阵可以。想当着你和她实行,是万万做不到的。她若一嚷起来,外面吃酒的人听了,才真是笑话呢。”胡女士道:“我不信她日本女人有这般贞节!刚才你没见她那种抓搔不着的样子,莫说是当着我一个女人,我想既那么样动了心,只怕就在大庭广众之中,也有些按捺不住。”王甫察抱过她的脸来亲着笑道:“然则你若遇了这种时候,是一定不跑的了。”胡女士在王甫察脸上咬了一口道:“谁敢当着我是这么无礼!点菜罢,吃了好出去玩。”

  王甫察松手将胡女士放了,拿起铅笔来,问胡女士吃什么?胡女士笑道:“你这东西真该死!连我欢喜吃的菜都忘记了。”王甫察偏着头想了一会,笑道:“呵,想出两样来了。

  生炒鲜贝、白鸽松,是你最欢喜吃的了。你还吃什么不吃?“

  胡女士道:“够了。看你想吃什么,你自己去点。”王甫察提起铅笔一阵写了,拍手叫下女。拍了一会,不见人来。起身走到门口拍了几下,才有个中国的堂倌走了来。王甫察将菜单给了他,回身关门问胡女士道:“我还没问你,怎的在甲子馆住得好好的,忽然一声不做的就搬走了,也不给我个信儿?”胡女士笑道:“再不要说起我那回搬家的事!上了人家一个很大的当,还不能和人说。罢了,你也不必问,我也懒得说。总而言之算我瞎了眼认错了人,有些儿对你不住就是了。”王甫察寻思道:“你这样说,我真不明白了。何妨对我说说,到底算怎么回事?”胡女士摇头不做声。王甫察只管追问,胡女士急道:“你定要问了做什么?想我说给你听是不行的,你有本领打听着了,你去打听。”王甫察见她发急,便不再追问。后来才仿佛听人说是广昌和的小东家在胡女士身上用钱太多了,亏了本不能支持,被伙计们责备得翻悔起来,将胡女士骗到神户,把胡女士的金镯、钻戒一件一件都偷到手,一溜烟走了。胡女士弄得人财两空,跑回东京找广昌和。谁知广昌和已经倒闭几天了,只气得搔耳抓腮,不得计较。因想到林巨章手中还阔,和自己的交情也还过得去,便跑到长崎来,住在万岁町的上野屋,找着林巨章谈判了几次。林巨章因为怕陆凤娇疑心,不敢十分招揽。今日不提防遇了王甫察,抵死的盘问,触发了她的心事,异常难过。当下酒菜上来,不似平日那般放量尽吃。王甫察不知就里,只管逗着她说笑。一顿饭吃完,胡女士的心事也渐渐忘了。王甫察会了帐,同起身出房。胡女士一看,靴子没有了。王甫察惊异道:“谁跑到这来偷靴子?并且女子的靴子男子偷了也没用。必是那下女不服气偷去了。怪道刚才拍手不肯来呢。”胡女士发急道:“你还不快叫她来,问她要。她若不肯拿出来,便问这里的老板要赔。”王甫察点点头,拍了几下手,一个三十多岁的下女走了来问:“做什么?”王甫察道:“一双靴子脱在这里,怎的不见了?”下女听了发怔道:“我不曾见。先生的靴子,放在什么地方?”王甫察怒道:“你说放在什么所在,人在这房里,自然靴子脱在房门口。你说放在什么所在?”下女东张西望了一会,自言自语道:“人坐在房里,靴子脱在房门口,会不见了?这里送饭送菜的没有乱人,除在这里吃料理的,没旁人进来。”王甫察大声道:“我不管你有旁人进来没旁人进来,在你馆子里失了靴子,你馆子里应该负责任。又不是贵重东西,应该交明帐房存贮。你不配和我说话,快去唤你的主人来!”下女没法,鼓着嘴去了。

  大厅上有几个吃料理的中国人,听见失了靴子,都放了筷子,走过来看新闻。胡女士只急得在席子上乱转。一会儿帐房走上来,王甫察怒不可遏的说道:“你当帐房做什么事的?脱在房门口的靴子居然被人偷了去,你都不管。”那帐房听了也怒道:“我当帐房是管帐的,谁替客人管靴子!”王甫察气得发抖道:“这还了得!你这东西,不送你到警察署去,大约你也不知道什么叫法律!”帐房冷笑道:“警察署又不是你的,要去便去就是,谁还没见过警察?凡说话总得有个情理。我当帐房坐在帐房里,怎知道你的靴子会失,着人来替你看守?这料理店不断的有人来吃喝,吃喝了就走,谁也不知道谁是什么人。这替客人管理靴子的责任,请教你怎么个负法?又不是进门就脱靴子,换了对牌,有专人管理!”胡女士在房中听帐房说话尖利,恐怕受他的奚落不值得,便也在房中冷笑道:“照你这样说来,我的靴子简直是应该失的了。你这馆子里是这般的招待客人,客人还敢上门吗?一双靴子本值不得什么,也不见得便教你赔,不过你图出脱的心思太狠了。说出话来,给人难堪,恐怕于你自己营业上不见得有什么利益。”大厅上吃料理的客人听了胡女士的话,也都表同情,说帐房说话太轻慢客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忽听得后面一个下女喊道:“不要争论,靴子在这里了!”一些人都回头望着下女,只见那下女用手指着王甫察立的房门上道:“你们看,那横额里面露出来的黑东西,不是只女靴底子吗?”众人抬头一看,都道“不错”。帐房即走拢去,伸手在上面拖了只下来,交给王甫察。

  再伸手去摸,却没有了。即端了张椅子垫脚立上去,见横额里空的,一无所有,不禁笑着骂道:“不晓得是哪个短命鬼,这样和人开玩笑!还有一只,教我去哪里寻找?”帐房一边说着,一边跳下椅来。大家都嘻嘻的笑着,帮着弯里角里寻找,当作一桩很开心的事干。王甫察拿着一只靴子皱着眉不做声,胡女士在王甫察腰眼上捏了一把骂道:“都是你这色鬼,青天白日的教我把房门关上,才弄出这种笑话来,给人家开心!”王甫察叹了口气,高声骂道:“什么混帐忘八羔子和老子开玩笑!

  再不拿出来,老子可要臭骂了。“骂了几句,也没人答白。胡女士道:”骂得出来的吗?你去找找,必塞在什么地方去了。

  但是据我想,还在楼上,没拿下去。“王甫察只得将手中的靴子放下,厅上看了会没有,寻到解小便的地方,分明一只女靴子,浸在尿坑里。王甫察弯腰捏着鼻子提了起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叫下女拿去洗刷干净,自己回房告知胡女士。气得胡女士又将王甫察骂了一顿,王甫察只得诺诺连声的认罪。不一刻,下女将靴子洗刷好了送来,王甫察接着嗅了嗅,还有些臊气。不敢说出来,怕胡女士又骂,连说很干净了。胡女士也不计较,急急忙忙穿了下楼,王甫察跟着后面走。楼下的人一个个都带着揶揄的样子望着。胡女士只顾前走,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眼。王甫察跟着走了几丈远,胡女士才回头说道:”唤两乘人力车坐着去罢。“王甫察真个唤了两乘人力车,坐着往万岁町上野屋来。

  坐不到两点钟,只见下女引着张修龄进来,胡女士忙起身让坐。王甫察虚心,觉得有些惭愧。见张修龄从怀中抽出封很厚的信来,递给胡女士道:“巨翁说千万对先生不住,奉上五十金,略备茶点。”王甫察不待张修龄说完,拿起帽子对胡女士告辞。张修龄停了话问道:“小王就走吗?”王甫察应了个“是”,即走了出来。打各处游行了一会,回到家中,已是上灯时分。走到客房门口,听得里面有林巨章的声音,和人说日本话。王甫察不知是谁,不敢进去。走到周克珂房里,见周克珂躺在席上看书。王甫察问客厅里的日本人是谁,周克珂道:“就是吉野那没路鬼,跑来找老张去玩。老张没回来,他就坐在这里等。我是没这精神陪他。”王甫察故意问道:“老张到哪里去了?”周克珂道:“老林托他送钱给胡蕴玉,去了好一会,大约差不多要回了。你不是和胡蕴玉同出去的吗?”王甫察点头道:“我在胡蕴玉那里遇了老张,我出来又看几处朋友,以为老张回了。”周克珂仍看书不答白。王甫察心想:何不去会会吉野,也多个人谈谈。想着,即走进客厅。吉野见王甫察来了,登时现出极欢迎的样子,与王甫察握手,两人都说了许多客气话。吉野定要替王甫察接风,林巨章笑道:“我这做主人的倒将接风的这件事忘记了。客在我家里,让你先接风似乎不妥。还是我教内人弄几样菜,我们大家乐一乐。馆子里你知道我是不去的,那些地方人杂得很,万一遇着了一两个同志,又要缠扰个不休。”说着起身进房里去,交待陆凤娇弄菜去了。

  王甫察便和吉野闲谈起来。

  他们二人本来同玩过的,什么话都说得来。王甫察问吉野道:“长崎的情形,你算是很熟悉的了。有一个中日合璧生出来的女儿,叫柳藤子,听说生得很是不错,你知道不知道?”

  吉野拍着桌子笑道:“柳藤子连你都知道了吗?是谁对你说的?这事情危险,你注了意,就有几分不妙。”王甫察笑道:“这话怎么讲?日本的好女子多着,只要我知道了就危险,那也不知危险过了多少。你既知道详悉,请说给我听,是个什么样的模样,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身分,我都是必要打听的。”吉野笑着,连连的摇头道:“不成功,不成功,我劝你不必打听。”王甫察笑道:“你知道我打听了做什么?什么事不成功、不成功?”吉野笑道:“我知道,你问柳藤子还有别事吗?不是要打她的主意做什么?我说给你听罢,你这念头打错了。我常听我兄弟说,长崎第一个有把持的女人就要算柳藤子。她年纪有二十岁,终日和男子们做一块吃酒唱歌,曾没有半个坏字给人家讲。想引诱她的男子也不知有多少,中国人、日本人都有,随你使尽了方法,没一个得了她半点好处。有一桩事说起来好笑,一个日本的商人,年纪和柳藤子相上下,容貌也还生得不错。住的地方又就在柳藤子的后面。这商人每日和柳藤子相见,心中爱极了柳藤子,调了个多月的情,柳藤子就仿佛没有看见。请吃酒,柳藤子便去吃酒;请看戏,便去看戏,一些儿也不露出避嫌的样子来。别人见柳藤子和这商人深更半夜的还在街上闲走,多以为他们必有了关系。后来这商人的好友问他,和柳藤子有没有关系?这商人叹道:”我要闻了闻柳藤子的气,死也甘心!我使尽了方法想她动心,她只当没听见、没看见。弄得没法,暗地花了许多钱,买了些极厉害的春药,请她一个人吃酒,放在酒里面给她吃了。

  他不过脸上红一红,没有一点效验。过了几日,她才和我说,那日的酒吃得不爽快,以后再不要吃酒了。要说她和我不亲热,实在是像很亲热的。‘这商人的好友听了,出来对这些打柳藤子的主意的人说。这些人各人想起柳藤子待自己的情形,知道是枉费心机,才一个一个的将野心收起。你说你这念头打错了没有?“

  王甫察听了,低头思索了一会,忽然抬头向吉野道:“她既有这般的操守,我自然也是不中用。但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希望无希望,你都不必管。你只说你能绍介我见她一面不能?”吉野笑道:“要见她很容易,她时常在绮南楼,我们只去吃几次料理,包你见得着。”王甫察道:“不是这般见法。

  我以为你能绍介和我说话,只见一面,有什么好处。“吉野笑道:”只要在绮南楼遇了她,我自能和你绍介。她又不像旁的女人,怕见生客的。她若不是大方,也不显她的操守了。“王甫察听了,只管偏着头出神。忽听得林巨章在隔壁房里喊道:”你们来吃饭罢,菜都弄好了。“吉野起身道:”怪呢,张先生为什么还不回来?我们吃了饭,同到外面逛去。“王甫察似理会不理会的起身,同吉野到食堂里。只见下女正在那里拿碗盛饭,林巨章和周克珂都站在那里,桌上摆了几大碗的菜。林巨章问王甫察吃酒不吃。王甫察问吉野,吉野说少吃点也好,林巨章教下女去打酒。陆凤娇在厨房里答道:”这里有酒,不用去打。“周克珂即走到厨房里,提着一瓶酒,笑嘻嘻的走出来。大家就座,饮酒吃菜。王甫察见林巨章旁边空着个位子,摆了杯酒,知道是陆凤娇一块儿同吃。但吃过几杯酒,还不见她出来,便问林巨章道:”嫂子不来一块儿同吃吗?“林巨章点头向厨房里喊道:”菜够了,还吃不完,出来同吃吃算了罢。“周克珂即起身一边向厨房里走,一边笑说道:”弄这多菜,吃不完也是白糟蹋了。我来做个催菜使者罢!“周克珂进厨房,不到喝一杯酒的时候,便两手兢兢业业的捧着一大盆的鲤鱼出来,陆凤娇也跟在后面。吉野、王甫察都起身道谢。陆凤娇笑着对二人鞠了一躬,便坐在林巨章肩下。周克珂放好了菜,拿着瓶子替陆凤娇斟酒。林巨章回头对陆凤娇说:”酒要少吃些。

  你总不记得医生的话,说你的身体不宜喝酒。我今日本打算不用酒的。“说时望望吉野,叹了口气。吉野不懂中国话,没作理会。倒是陆凤娇替吉野不平,端起周克珂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伸手再教周克珂斟,一手用汗巾揩着嘴说道:”谁也不是小孩子,喝口酒也有这些话说,好意思还要怪到旁人身上去。

  我要做什么,谁也阻挡我不住。真没得背时了,无端的跑到这里来。终日关在鸟笼里一样,一点开心的事也没有,连一杯酒都想割掉我的。要我受这种罪,也太没来由了。“说着,又喝了一杯。陆凤娇当着外人说出这些话来,把个林巨章急得什么似的,只得勉强笑道:”你的小孩子脾气又来了。你定要喝,你喝就是,我是怕你喝多了有些气喘。“陆凤娇真个又喝了口,冷笑道:”我在你跟前自然是小孩子,你差不多生得几个我这样的女儿出来了。“林巨章勉强打了个哈哈,端起碗吃饭。周克珂望了陆凤娇一眼,陆凤娇才住了嘴,再伸杯子给周克珂斟酒。周克珂拿着瓶给王甫察、吉野斟了,在自己杯里也满满的斟了一杯,只不替陆凤娇斟。陆凤娇一把将周克珂手中的瓶夺了过来,鼻子里哼声道:”不怕丑,干你甚事!“王甫察看了这情形,心中非常诧异,忙对吉野使了个眼色,不吃酒了,大家吃饭。林巨章不待终席,即起身到客厅里坐去了。

  不知后事若何,且俟下章再写。

卷五十八"陆凤娇一气林巨章 王甫察初会柳藤子"

  话说王甫察见林巨章气得饭都没吃完,便一个人跑到客厅里坐去了,心中非常诧异,暗想:陆凤娇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配给林巨章,也难怪她不愿意。看周克珂的情形,好像已经和陆凤娇有了一手儿。周克珂虽不算什么漂亮人物,然比起林巨章来,自然是强多了,年龄又正在二十多岁,倒是一对相当的配偶。只可笑林巨章平日自命非凡,得了个陆凤娇,更得意得什么似的,常对着人拿陆凤娇比红拂。这一来可糟了。王甫察一边想着,一边吃饭,只见克珂对陆凤娇说道:“嫂子的酒,我看也可不喝了。巨翁白天里也没多吃饭,此刻若再不强着他多吃点儿,只怕身体上要吃亏。嫂子何不去拉他来,趁着热饭热菜,教他勉强吃点。”陆凤娇扬着脸笑了声道:“他说我是小孩子,他须不是小孩子,难道还不知道饥饱,吃饭也要人来劝,和我别气吗?我生成了这种脾气,不惯将就人的。你要拉他来,你去拉罢。”王甫察听了陆凤娇的话,留神看周克珂怎样。只见周克珂对陆凤娇使了个眼色,脚底下还好像推了陆凤娇一下。陆凤娇登时叹了口气,接着变过脸来,笑了一声道:“真要和我别气吗?说不得受点委屈,将就你一回。我巴巴的弄了这一桌的菜,你一点也没吃着,岂不可惜!”说着起身走进客厅,笑道:“你听见么,饭也不吃,躺在这里做什么?来来,不要和我一般的小孩脾气,给王先生和吉野看了笑话。”

  林巨章道:“你虽说的是玩话,但是说得太过了点儿,使我没地方站。我也知道你在上海住惯了的,住在这里,是很受了些委屈。不过是没法的事,非我忍心故意要在这里,使你受罪。

  我心中正时时刻刻的难过,你若不原谅我一点儿,我更加不了“陆凤娇笑道:”谁爱听你三回五次的说这些拉拉扯扯的话?

  算了罢,同我吃饭去。天气冷,饭菜都要冷了。“林巨章道:”我见了你不高兴的样子,心中一难过,便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你若高兴吃,我就陪你去吃。若仍是要喝酒,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把身子糟蹋。“陆凤娇笑道:”酒已经吃完了,谁还吃什么酒。“林巨章听了,才欢欢喜喜的携着陆凤娇的手到食堂来。跨进食堂门,陆凤娇即将林巨章的手摔开,一同归座。

  林巨章叫下女换两碗热饭上来,陆凤娇道:“我不要换,就是冷的好。”林巨章又着急道:“有好好的热饭为什么不吃,定要吃这冷的,岂不是故意和自己身子作斗!”陆凤娇也不答话,端起冷饭,就往口里扒。林巨章翻着眼睛望了一会,长叹了一声,复起身走向客厅里去了。

  王甫察、吉野的饭都已吃完,也走到客厅里来坐。只见林巨章躺在一张沙法上,苦着脸一言不发。王甫察、吉野都不便开口说话。下女送上茶来,二人相对无言的喝茶。半晌,林巨章轻轻的开口道:“小王,你看她这种小孩脾气,令人灰心不令人灰心?”王甫察只点点头,不好答白。林巨章又叹了声道:“怪是也怪她不得。我素性莽撞,不细心待她的地方是有的。

  她娇生惯养大的,效红拂私奔,跟我跑到这里来。我不能体贴入微的待她,她受不来委屈,自然是要和自己身体作斗。不过她们女人家想不开,这种想法,实在是想错了。我待她可以过得去,不必是这样,若真有过不去,不值得是这样。“王甫察只望着林巨章说,不知要如何答应才好。林巨章自怨自艾的说了会,仍是不放心陆凤娇吃冷饭,站起来往食堂里走。谁知陆凤娇和周克珂已吃完了,到了厨房里说话,下女在食堂里收碗。

  林巨章问道:“你就只吃碗冷饭,不吃了吗?”陆凤娇出来笑道:“你一碗都不吃,我吃那么多干什么?好笑!一个四五十岁的人,只闹着玩玩也会动气,真怕是老糊涂了。”林巨章也笑道:“老是没有老糊涂,却被你晴一阵雨一阵的闹糊涂了。”王甫察在客厅里听了,暗自寻思道:林巨章并不是不精明的人,周克珂和陆凤娇这样的形迹可疑,怎一点也看不出?若说看出了,公然能容忍下去,那就不是人情应有的事了。但天下事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每每的因相信太过了,闹出极不见信的事来。

  吉野见林巨章夫妻不闹了,便向王甫察道:“我们到外面玩去。”王甫察忙点头道好。二人走了出来,在街上边说边走的闲逛了一会。王甫察问吉野道:“柳藤子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么?”吉野道:“知是知道,但是我和她家没往来,不便进去。她家在江户町,柳复兴杂货店便是。”王甫察笑道:“我们左右是闲逛,何妨逛到她家门口去看看,借着买一两样货物,或者可见一面也未可知。”吉野笑着点头道:“也好,看你的机会罢!”于是二人取道向江户町走来。不一会吉野便指着前面一家店门说道:“你看那檐口悬着四方招牌的,就是柳复兴。”王甫察一看,只见一间小小的门面,陈设和内地的小杂货店差不多。估计他的资本,约莫也有两三千块钱。王甫察进去,见里面只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坐在那里。王甫察和吉野在货架上看了会货,用得着的很少,只得拣好些儿的牙粉、香皂买几样。那妇人见有人买货,即将小孩放下,走到货架子跟前,照王甫察手指的取出来。王甫察接过来看,忽听得柜房里面咕咚一声,好像是那小孩跌了个跟斗。一看果然不错,那小孩跌得哭哑了,转不过气来。妇人慌了,忙跑进去抱起来,不住的呵拍,好一会那小儿才哭出声来。

  吉野道:“我们的货物不用买了罢!”王甫察正待将香皂放了出来,猛然见柜房里来了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从妇人手中将孩子接了。同时吉野也看见了,便在王甫察衣角上拉了一下。王甫察知道就是柳藤子了。留神看她的容貌,并不觉得什么美不可状,若比起梅太郎、多贺子来,还差得很远,不过态度高雅些儿。妇人仍走了过来,问王甫察货物要不要?王甫察连忙说要,从怀中拿出钱来,照价给来。再看柳藤子,已抱着小孩进去了,只得拿了香皂,同吉野走出来。吉野笑道:“凑巧得很,若不是小儿跌一交,今晚一定是白跑。你看清楚了没有?”王甫察笑道:“怎么没看清楚?也不过是这么个人物罢了,哪有什么惊人的地方。”吉野笑道:“你还看不上吗?你不要故意的装眼睛高,虽没什么惊人的地方,你可看出她什么破绽来没有?她一点也没修饰,有这个样子,也就很不容易了。你不信,明日再看她装饰出来是什么模样。她的美完全是天然的,越见得她次数多,越觉得她好看。你没见她笑起来,就是几十岁的老头子,也可笑得他五心不做主。”王甫察大笑道:“柳藤子又没托你替他做媒,为什么这样的给她夸张?只怕是刚才她望你笑了一笑,笑得你五心不做主子。”吉野摇头笑道:“刚才她若看见我也好了,必然打招呼请我们进去坐。她头都不抬的抱着她小兄弟进去了。我想咳声嗽,引她回头望望我,好和她说两句话,趁机会就给你绍介了,可省多少事。无奈那小孩只管放开喉咙啼哭,我咳了两声,她并没听见。”王甫察笑道:“你何时咳了两声,怎的连我也没听见?”吉野道:“拉你衣角的时候,不是咳了两声吗?你看出了神,五官都失了作用,怎的得听见我咳嗽!”王甫察道:“我们明日还是到绮南楼去,你说一定见得着么?”吉野道:“她在绮南楼的日子多,十有八九是见得着的。她的母亲和绮南楼的老板奶奶是姊妹。那老板奶奶有个女儿叫雪子,年纪比藤子大,大约有二十七八岁了,容貌也还过得去。听说从前当了几年艺妓,后来嫁了个做古董商的中国人。这古董商在中国的日子多,每年来长绮两次。雪子因过不惯中国的生活,不愿意随着丈夫走,就住在娘家。古董商来的时候,也是在崎南楼住。藤子和雪子的感情很好,每日都是做一块儿玩耍。”王甫察笑道:“藤子既每日和一个当艺妓的姨表姊妹同做一块,又是二十岁的人了,真亏她能把持得住,没被雪子教坏。”吉野道:“越是当艺妓的见得惯,越有把握。你说没被雪子教坏,我说她是这般有操守,只怕还是雪子的功劳。”王甫察点头道:“不错,你这话很有道理。但是我们只管说着话往前走,走向哪儿去?”吉野从腰间摸出个表来,看了看道:“十点半钟,不早了,我们且回去歇息了,明日再到绮南楼去。”王甫察道:“上午去吗?”吉野想了想道:“午后一两点钟去好么?”王甫察笑道:“我有什么不好。

  你说要什么时候去,便什么时候去。“吉野便点点头分手道:”我来邀你,你等着就是。“说完摇头掉臂的走了。

  王甫察回到林巨章家中,周克珂已蒙着被卧睡了,张修龄还没有回。林巨章在里面说话,好像没睡,但不便进去。一个人坐了一会,只得铺好床,解衣安歇。在被卧里,空中楼阁、万象毕陈的想了许久,兀自睡不着。听得打十二点钟,忽见张修龄轻脚轻手的走进来。王甫察正苦寂寞,见了张修龄,心中甚喜,从被卧里探出头来问道:“怎的这时分才回来?”张修龄道:“看活动写真来。”王甫察道:“你一个人去的吗?”

  张修龄道:“特意请胡女士去看,一个人哪高兴去?你今日为什么见我去就跑了?”王甫察道:“不相干。我约了两点钟去会朋友,你不去,我也是要跑的。你和胡女士是旧相识吗?”

  张修龄摇头道:“这回来才见过几次。不过早就闻她的名,知道她的常识很充足,名不虚传,到底有些不可及处。男子伟人之中,有她那种知识谈吐的,只怕也有限。不过她有层脾气不好,就是手中太好挥霍,简直不把钱当钱使。这也是她年纪太轻,阅历不足的原故。除了这一层,就是玩心重,还有些小儿脾气似的。小王你大约结识他很久了。”王甫察听了,心中好笑,暗想:且不揭破他,我上了当,须得给他也上上看。便道:“认识的日子却不少,只是平日她的事忙,我又没正经要和她商量的事,因此会面的时候很少。间常在开会的时候遇着,她总是演了说就走。见面不过点点头,交谈却是难得机会,今日倒聚谈了两点多钟。我说胡女士的不可及处,就是能有精神,对一种人有一种的招待。只要不是她心中厌弃的,决不至无端的使人有不愉快之感。”张修龄听了,用手拍着大腿道:“着呀!小王看得一点不错。”王甫察道:“你说她好挥霍,也是对的。不过她这样的一个女子,开男女革命的先河,就供给她些挥霍,也是应该的。”张修龄又拍着大腿道:“是呀。”张修龄这声是,不留神喊得太高了,把周克珂闹得忍不住,翻身爬了起来,坐着笑道:“你们不要是给胡蕴玉迷失了本性,在这里发狂呢。半夜三更的也不睡觉,‘着呀’、‘是呀’的吵得不安宁。”王甫察和张修龄见周克珂猛然爬了起来,都吓了一跳。张修龄委实觉着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问道:“你早醒了吗?为什么装死不做声?”周克珂笑道:“小王回来的时候,我正要睡着,被小王开柜子、打铺盖,一阵闹醒了,我也懒得说话。只是一直等到你回来,仍不曾睡着,便听你们发迷了。我以为你们说说就罢了,本不打算答白的,谁知你们越说越高兴,实在忍耐不过,不得不喊破你一声。你们这样迷信胡蕴玉,待我说桩事给你们听,你们便知道她的身分了。他去年住在四谷的时候,一日忽然由邮政局递来一封信,封面上是写由大连发的。胡蕴玉拿着信且不拆看,抬着头翻着眼想了一会,兀自想不出这寄信的人来。”王甫察插口问道:“不知道寄信的人,拆开一看自然知道了,为什么要抬着头翻着眼,只管瞎想哩?可见得这话是捏造的,毫无根据。”周克珂笑道:“你哪里知道,那封信缄封得实在有些奇怪。信封里面好像放一包什么似的。那时胡蕴玉疑心是危险物,所以不敢拆看。巴巴的约了好几个朋友来,小心谨慎的开拆。不看犹可,这一看可要把胡蕴玉羞死了,气死了。你说信里是包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张稀薄的洋纸,上面重三叠四的浆糊印迹。仔细一看,那印迹上还有一颗一颗的。闻了一闻,微微的有点腥气,却原来是干了的精虫。上面还写几句情致缠绵的话,说‘卧别之后,相念良殷,于飞不遂,非法出精,伏希吾爱,鉴我鄙忱’。当时对着大众,发见了这种千古未有之奇信,胡蕴玉羞得恨无地缝可入。来的这几位朋友欲笑不敢,不笑不能,都一个一个的掩着鼻子走了。胡蕴玉第二日就搬了家。你们说胡蕴玉是个什么身分的人了?”张、王二人听了,虽也忍不住笑,只是还有些将信将疑,然当晚便没兴致再谈胡女士了。一宿无话。

  次日吃了午饭,朱安澜来会王甫察,谈了点多钟。吉野也来了,便一同出外,到绮南楼来。进门并不见藤子,王甫察心中惟恐遇不着,到楼上坐定,问吉野道:“她平日来这里,是坐在什么地方?”吉野道:“这没一定,也时常会上楼来找熟人谈话,且等我问问她来了没有。”王甫察道:“你打算去问谁?”吉野道:“问下女就知道了。”朱安澜不知就里,问王甫察是怎么一回事。王甫察并不隐瞒,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吉野见下女送茶上来,便笑着问道:“此刻藤子君来了没有?”

  下女道:“刚来不久,在下面和我家小姐谈话。”吉野欢喜,抽出张自己的名片来,给下女道:“你拿了去对藤子君说,我要请她上楼来说句话。”下女接了名片,答应着去了。不一刻,只见一个幽闲淡雅的女子从从容容的走了上来,见了吉野,远远的行了个礼,含笑说道:“吉野先生,许久不见了,一向身体可好?”吉野连忙起身答礼,口中谦逊了几句,也问了藤子的好。藤子走近前,看了王甫察、朱安澜一看,笑问吉野道:“这两位是谁?好像从来不曾见过。”王甫察忙拿了张名片出来,放在藤子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说道:“久仰女士的清名,常恨没缘法奉访。前和吉野君谈到女士,吉野君说和女士有数面之雅,并愿替小生绍介,千万乞恕唐突。”随用手指着朱安澜道:“这位是小生的同乡。”王甫察说了,要朱安澜拿名片出来。朱安澜笑道:“我的名片还没去印,下次印好了,再专诚奉谒罢!”王甫察心中大不高兴,以为唐突了美人。

  藤子却不介意,笑吟吟的问朱安澜道:“先生贵姓?”朱安澜起身说了。吉野让藤子坐,藤子笑道:“刚吃了饭不久,实不能奉陪,三位随意请用罢!王先生尊寓在哪里,请写给我,改日好来奉看。”王甫察一想,林巨章那里是不妥的,将来事还没做,倒弄得大众皆知了。只是除了他那里,没有地方。踌躇了一会,便笑道:“我此住在朋友家里,实不敢屈驾,不久就要搬房子,等搬妥了,再写信告知女士。不知女士的通信地点,是什么地方妥当。”藤子道:“先生有信,就请寄这里罢!”

  藤子说了,掉转身向吉野道:“承先生的情,给我绍介朋友,非常感激,闲时请常到这里来坐谈。我还有点事去,不能奉陪三位了。”说完,对三人各鞠了一躬,缓步下楼去了。王甫察眼睁睁望着藤子下去,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慢慢的吐着舌摇摇头道:“了不得,了不得!真算得是玉精神、花模样。我今日若不是亲自遇着她,真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人物。怪不得她瞧一般人不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好笑,好笑!”朱安澜见王甫察自言自语,癫了似的,心中好笑:这老不长进的东西,见了个稍微可看点的女子,便如失了魂魄一般,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这样一失魂丧魄,那美人便欢喜你吗?怎的我和吉野见的也是这个女子,一点也不觉着怎么。不过在女子中,算得个有些大方气的罢了。他就简直视为世界上有一无二的人物,岂不好笑!只见吉野说道:“我们也刚吃了饭来,只随便吃些点心罢了。”王甫察点头道:“随你叫他们弄几样吃吃就是了。醉翁之意原不在酒。只是虽然见了面,事情还是很费踌躇。吉野君你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看是怎样下手的妥当。”

  吉野笑道:“别的事,不才或可效劳。只这事,早就敢告不敏的了。不才的力量,到今日绍介,到了极点,想再进一寸也是不能了。好在你是个老行家,这些事用不着帮手。若在你手上还没有希望,别人更是不待说了。”王甫察听了,平日虽也自信手段不弱,只是此刻对于藤子,确是一筹莫展。在未见面的时候,对于自己理想中的藤子,倒像还容易下手。一个紧锁双眉的,将事情前前后后都重新推测一遍。不知曾推出个什么道理来,且俟下章再写。

卷五十九"假面目贞女上当 巧语言乖人说媒"

  话说王甫察一个人苦苦的思索了一会,似乎有了些头绪。

  随便用了些点心,问吉野道:“我想住在林家有许多不方便,不如寻一个清净的贷间住下,事情好着手些。”吉野笑道:“你要寻贷间,我却知道有一处地方很好。前几月我有个朋友曾住在那里,没住好久,就因事往别处去了。那里楼上一间八叠席的房,每月房租五块,连电灯伙食每月十二元。”王甫察喜道:“好极了,就请你绍介,免得我去寻找。”吉野点头道:“房子在大浦,从这里去不远。”王甫察道:“就请你和我同去看看。”说话时清了点心钱,同吉野到大浦町。朱安澜自回医学校去了。王甫察和吉野看了房子,果然很好。当下交了定钱,回到林家搬行李。林巨章只问搬向什么地方,并无挽留之意。王甫察也不在意,谢了扰出来,押着行囊,到大浦居住。

  从此王甫察又换了种生活。一连去绮南楼几次,渐渐与藤子厮熟了。王甫察仪表本来过得去,媚内的手段,更是从悉心研究得来,不到一个月工夫,藤子居然和他有了些感情。王甫察知道她是不肯轻易和人家生关系的,便也绝不露出狭邪的样子来,只一味和藤子讲精神恋爱。饶你藤子有多聪明,雪子有多老练,都把王甫察看作一个有志行的男子,时常两姨表姊妹自己将中国酒菜或点心带到王甫察家来同吃。王甫察知道藤子最是信雪子的话,在雪子面前更是规行矩步,言不乱发。那时他哥哥子已经回信给林巨章,说六十块钱已收到了,信中还托林巨章照应王甫察。林巨章见王甫察搬后,并不常来,借钱的话,更不曾开过口,虽是由王无晦的情面,心中却也很欢喜王甫察。

  以为比那些无赖的小亡命客见路即钻的人品强得多,特意教张修龄时常来探问王甫察的情况,十块五块的零零碎碎的送来。

  王甫察得了钱,无排拣藤子、雪子用得着的,买了孝敬。好在藤子、雪子都不在银钱上着眼,就是几角一块钱的东西,都觉的王甫察是由一片至诚孝敬来的,比值一千八百的还好。王甫察见水磨工夫已经成熟,估量在此时开口求婚,必不至碰钉子。

  一日,藤子一个人来到王甫察家,王甫察便委婉将求婚的意思说了。藤子因平日常听王甫察说家中没有妻室,久有几成属意。今日听了求婚的话,不觉面上红了起来,半晌不好意思回答。王甫察等了一会,催她答复,藤子道:“这是我终身的事,待我思量一日,还要问我母亲,看她许可不许可,明日再来答复你。”王甫察忙点头道:“不错,这是应该仔细思量的。

  也不必明日,我静候你的答复便了。“藤子听了这话,登时又加增了一层爱王甫察的心思,只是面上总有些羞怯怯的。不好久坐,辞了出来,到绮南楼和雪子商议。雪子道:”我早知道他是有意要和你求婚的,这事在你自己斟酌。王君人是不错的,只不知他家中确有妻室没有。“藤子道:”他说他十四岁便出来奔走革命,十多年不过回家两次,家中妻室,倒像确实没有。“雪子点头道:”王君为人小心谨慎,又很诚实,我料他也决不至说谎话。不过可虑的就只怕他爱情不专一。“藤子吃惊似的问道:”何以见得怕他爱情不专一?只怕是你看错了罢!“

  雪子笑道:“并没看出他爱情不专一的证据来,我是一句猜想的话,你何必发急,便替他护短哩。”藤子道:“我哪是替他护短?这事情不是当耍的。他若果真爱情不专一,便不答应他罢了。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的男子,嫁他做什么?你是这样说,怎能怪我发急。横竖不关着你的痛痒,你自然是不发急的。”雪子知道藤子的性格,最怕听人家说她亲人的坏处。她自己时常拿着亲人的坏处给人家说可以,人家听了她的,切不要帮着他说,越是反对她厉害,她越是高兴,越是感激。若不知道她的性格,跟着她说她亲人的坏话,她便立刻不高兴,有时还要给说的人下不去。雪子见藤子发急,哪敢再说,忙拿着王甫察的好处来打岔,藤子才没得话说了。过了一会,藤子道:“父母是不管事的,母亲面前须得你替我去说。好在是见过几次的,大约没有甚不愿意。”雪子道:“你我说不错,她老人家有甚不愿意?”藤子道:“那么请你去问了我母亲,顺便就去回他个信,不要害得他久等。”雪子点头笑道:“便多等等,有什么要紧。你我同去问不好吗?”藤子不悦道:“你教我怎么好意思?好姐姐,你去问问就是了。你只对我妈说我……”

  说到这里,红了脸,不说下去。雪子笑道:“说你怎么?呵,我知道了,必是要我说你已经愿意,是不是?”藤子红了眼睛道:“姐姐你再要拿我开心,我就真急了。我此时心中不知道如何难过,你还和我开玩笑。你也太没有良心了。”雪子笑道:“不用着急,你放心就是,我会说话的。难道不替你出力吗?”藤子喜道:“好姐姐,你就去么?我看请你就去的好,我在那里等你。”雪子恐怕藤子着急,登时答应,换了衣服。藤子送了出来,雪子道:“妹妹家去坐着等信,我回来得很快的。”藤子点点头,望着雪子走了几丈远,忽然想出件事来,连忙追上去,叫:“姐姐慢些走,我有话说。”雪子听了,停了脚问道:“什么话?”藤子走到跟前,望着雪子要说,忽觉得有些难出口似的,低着头只管不说。雪子道:“妹妹有话只顾说,姊妹跟前还有说不出的话吗?”藤子又忍了半晌,实在忍不住,才说道:“姐姐对我妈说时,千万不要提那爱情不专一的话,不答应人家可以,冤枉人家要不得。”雪子忍住笑答应:“晓得,你放心就是了。”说着,挥手教藤子家去坐着等信,自己向今町走来。一边走,一边心中好笑,情魔的能力真大!

  事情十有八九成功,我犯不着不赞成,两边不讨好。藤子既这般情急,我此去若不说妥,她必怪我没有尽力。她平日虽是精明,此时却没工夫细想。她只知道我姨娘往日最肯听我的话,今日若不听,必说是我说得不好。我这遭关系倒很是重大,不得不思量个进言的方法。雪子心中想着,不觉已到了今町柳家杂货店门首。藤子的母亲正坐在铺房里,见了雪子,忙起身笑道:“你打哪里走人家回吗?”雪子行礼笑答道:“特来看姨妈的。”说着,进了柜房。坐下闲话了几句,雪子开口笑道:“我今日来看姨娘,要和姨娘讨妹妹的一杯喜酒吃,不知姨娘可肯给脸?”藤子母亲道:“你想说的是谁?你的眼力必是不错的。”雪子笑道:“我知道什么,哪能说眼力不错。我想说的人,我是固然说好,就是姨娘和妹妹,也都说过好的。要不错,也是姨娘和妹妹的眼力不错。我不过赞成,想讨杯喜酒吃吃罢了。”藤子母亲听了寻思道:“是谁,我曾说过不错来?

  你说给我听听。“雪子笑道:”你老人家还没留神吗?近来妹妹不是时常和江西人王甫察君做一块儿耍吗?也来看过你老人家几次,前回不是还送了匹中国缎子来给你老人家做腰带的?“藤子母亲道:”哦,是他呀!他怎么讲,想和藤子结婚吗?“雪子道:”他久有这层意思,只因为不知道你老人家和妹妹怎样,一向不敢提起。近来见妹妹待他很好,他才托我来求你老人家。“藤子母亲道:”你妹妹怎样?“雪子笑道:”这事是要你老人家做主。“藤子母亲笑道:”你说我能做你妹妹的主么?她终身的事情先要她愿意。我和姓王的不过见了几面。他既久有向你妹妹求婚的意思,见我必然处处谨慎,不露出破绽来给我看见。我看了不错,是不能作数的。你妹妹感情用事,说好也不见得的确。还是你看了,说怎样便是怎样。“

  雪子笑道:“你老人家是知道我不肯轻赞成人的。妹妹终身的事,我怎能不处处留心?王君为人,凡和王君认识的,都说很好。但是婚姻之事也有一定的,缘分合当为夫妇,无论如何也离不开。缘分不当为夫妇,无论如何也合不拢。据我看妹妹的情形,好像已和王君有不可解的情分。我想:妹妹平日的操守,很足令人佩服,从没见她和人亲近像和王君一样。这一定不是人力做得到的。你老人家说是怎样?”藤子母亲道:“你这样说来,他们二人已是有夫妻的情分了。你也由你妹妹这样胡闹吗?”雪子听了吃惊道:“妹妹胡闹了什么?”藤子母亲道:“你不是说你妹妹已和姓王的有了关系吗?”雪子道:“我何时说妹妹和王君有了关系?我不过见他们感情浓洽,比常人不同,以为有前缘注定,不是人力做得到的,何尝说已有了关系?”藤子母亲低头想了一会道:“你的话不错。姻缘有一定的,既你妹妹愿意,你又说好,我还能说甚不愿意吗?不过也得和你姨夫商量,看他如何说。他虽素日不甚管这些事,但不能不教他去调查那姓王的根本来历。并且这桩事须得问他。聘金要多少,是不能由我做主的。藤子虽已成人,嫁奁还是一些儿不曾办好,这须瞒你不得。近年生意不好,你姨夫支持门面都支持不来,哪有闲钱去办嫁妆?你妹妹平日又只知道到外面玩耍,这些事一点也不关心。一旦成起喜事来,你我这样的人家,总不能光着脊梁到人家去。现在的衣料又贵,随便缝两件就是几十几百。还有房中的器具,头上的首饰,都不能不办。没法,只得从聘金上着想。且等你姨夫回来,和他商议商议,看他要取多少。”雪子点头应是。因怕藤子等得不耐烦,即兴辞出来,回到绮南楼。

  藤子用那失望的眼光,望着雪子道:“不行么?”雪子笑道:“那有不行的!不过还有待商量的地方。”藤子道:“还有什么要商量?”雪子将刚才问答的话说了一遍。藤子低头闷闷不乐。雪子安慰了一会道:“你此刻就将这话去和王君说说,使他好放心。”藤子道:“这话教我怎么去说?难道我好意思教他赶紧预备钱吗?你又不是不去他家的,你和我去说给他听。他筹得多钱固好,便是筹不出钱来,也不着急,我总等着他就是了,两三年我都不问。你这样一讲,他就放心了。”雪子道:“这样也使得。但是你自己去和他说,觉得恳切些。我并不是偷懒,这话从我口里说出来,更显得生分了。你说是不是?”藤子想了想道:“也好;我既决心是这么办,就去说说何妨。”当日天色已晚,就在绮南楼吃了晚饭,一个人向大浦来。王甫察正一个人坐在家中纳闷,见藤子一个人进来,欢喜万分,连忙起身将自己坐热了的蒲团给藤子坐,自己另拿一个坐了。看藤子的神情,露出十分失意的样子来,疑惑她不能应允求婚的话。或是和她母亲商量,被她母亲拒绝了。便开口问道:“你在这里出去的时候,不是说了明日来的吗?怎的今晚就来了?想必是出了什么意外。”藤子摇头道:“没有什么意外。你对我说的话,我都思量过了,也没有和你不同意的地方。

  不过我妈妈有一层意思,说出来,很觉有些难为情。待不说罢,于事情上又有阻碍。我妈因为没和我置办得嫁奁,想从你跟前取点聘金。但是这话是我妈妈一个人的意思,我父亲还不知道。

  将来要多少,尚不可知。我看没法,只得先事预备一点。“王甫察听了,心中虽不免有些惊慌,但不肯露出来,给藤子看见,故意笑道:”好极了,这事情容易。妈妈还有别的意思没有,索性说出来,我无不遵命办理。莫说聘金是应备的,便不应备,妈妈既有意思要怎样,我也只得怎样。只看妈妈的意思要多少,先示个数目,我写信家去,教家里人寄来就是。“藤子听了心中甚喜,脸上失意的神情也就退了。

  王甫察到处钟情的人,终日和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做一块,哪有不动心之理?只因为知道藤子的脾气不好,若不拿实了她心里许可,弄翻了不好收拾,所以勉强按捺住欲火,诚惶诚恐的牢笼藤子的心。今日见藤子已经许嫁了,料想决不会不肯,便不客气,换了副面目和藤子调起情来。看藤子的神气,也不招揽,也不动气,任王甫察如何调弄,她只是温顺和平的样子,低头坐着,一言不发。王甫察情急了,渐渐挨近身来,想搂住求欢。藤子忽然立起身来道:“你我的事尚没有定,你怎么便忘起形来了?”王甫察被这一说,将欲火吓退了一半,涎着脸问道:“你我的事为什么还没有定?难道还怕有意外的人出来阻扰吗?”藤子道:“我父母要向你取聘金,你还不知何时能筹办得到手,怎说没有阻碍?”王甫察笑道:“你放心,不过几百块钱罢了,有什么不得到手的。就是一刻不得到手,但是你心里是许了我的。你心里既许了我,就是到海枯石烂,也是我的人。便早一些儿生关系,也只有增长你我爱情的,有什么要紧。”藤子道:“话是不错,我也是这般想。你就是两三年筹钱不出,我总在这里守着身子等你。不过没有正式行结婚式,苟且之事终是使不得。倘若你有事到国内去了,两三年不回来,将来正式结婚的时候,谁信我为你守节?”王甫察听了大笑道:“痴人痴话,真令人忍俊不禁!你怕我两三年不回来,正式结婚的时候,无以取信于我。你要知道,我即和你正式结婚之后,也说不定有三年五载不见面的事。我若不信你,你又当怎样哩?这正式结婚不正式结婚,是形式上的问题,不是精神上的问题。你是个聪明人,还不明白吗?如你信你自己不过,要借着正式结婚的话来搪塞我,我却不能勉强。不然,你就固执得没有道理。”藤子道:“你这话怎么讲?我怎的是自己信自己不过,借正式结婚的话来搪塞?你倒得说给我听。”王甫察道:“你不是自己信自己不过,恐怕一旦失身于我,将来翻悔起来,没有救药,你怎的不肯和我生关系?我刚才不是说了,你既决心嫁我,便是海枯石烂也是我的人,是什么禽兽敢疑心到你不为我守节?并且这守节的话,也无所谓为我为谁,这是关于你自身的人格。你不认识我以前,这节是为谁守的呢?你说为我破节,倒还有些意思。你心目中没有我,尚且能守,岂有和我生了关系之后,倒不能守的道理?你这话推诿得不成理由。”

  藤子低头想了会,觉得羞惭得了不得,拿了领襟,一边往颈上围绕,一边拔足往门外就走。王甫察一把拉住道:“你为什么就是这样走?未免太不给我的脸了。依不依由你,只是也得说个清楚。”藤子被拉不过,停步回头道:“依不依如何能由我?你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教我把什么话回你。我若不依你罢,你又说我是自己信自己不过。待依了你罢,是这般苟且,我实在有些不愿意。不如走了干净。”王甫察抱着她坐下安慰道:“你既有些不愿意,我怎忍心勉强你。不过我的意思,男女的爱情,没有到这一点,总像有一层隔膜似的。我想将这一层隔膜去掉,不能不是这样。非是我贪淫,无端的将我心爱的人蹂躏。你既为这事受委屈,那我又何必是这样,你放心就是。

  你不可怜我,表示与我亲密的意思,我以后决不敢冒昧。我今晚真是该死,你照照镜子看,连脸色都变了。我又不是强盗,何必惊慌到这步田地?“说时,从桌上拿了个四方手镜,给藤子照。藤子看了一看,用手将王甫察的手推开,叹了口气,不由得一阵悲酸,扑簌簌的掉下泪来。王甫察慌了,忙从藤子怀中抽出一条粉红丝巾,替她揩拭,温存问道:”为什么忽然伤心起来?你这一哭不打紧,教我心里怎么得过!“说着,不住的跺脚道:”我真该死!总求你原谅我是个男子,不能细心体贴你的用心,才有此失着,以后决不敢了。“藤子接过丝巾,自己揩了一揩眼睛,长叹了声道:”但愿你不久能将聘金筹得,早完了这层手续。不然,像这样长久厮混下去,只怕任是谁人,也不能保守。人非木石,你待我的深情,岂不知感!形势上的拘束,只能拘束一时。我又何尝忍心使你精神上受这般痛苦?

  罢罢,横竖我的身体是你的。不过我虽长了二十年,此身终是清清白白,你若薄幸,也只由得你,凭我自己的命运去罢。“

  不知王甫察干出什么事来,且俟下章再写。

卷六十"验守贞血荡子开心 开纪念会侨客寻乐"

  话说王甫察见藤子这般说法,心想:我的目的,只要能够上手,就算达了。她此刻已是明明的说允了,还不下手,更待何时?当下指天誓日的说了些决不薄幸的话,铺好床,拉着藤子共寝。可怜柳藤子二十年的清白,便轻轻被王甫察点污了。

  事完之后,藤子止不住伏枕痛哭起来。王甫察百般的安慰,才慢慢的收了泪叹道:“我从今以后对人说不起嘴了。你要知道,我一个女子能和男子交际,就只仗着操守清白,人家才不敢轻视。我一失脚,便一钱不值了。我是个要强的,你是这样逼着我,既有了这事,教我以后怎么见人?”王甫察道,“你不对人说,人家怎得知道?难道和我有了这事,面上便带了幌子?”藤子摇头道:“不是这样说。定要人家知道,我才不好见人,那我又成了什么人了?我于今被你一刻工夫,觉得通身骨头骨节都脏透了。就是跳在大海里面,一生也洗不清白。你若可怜我,不变心,使我不受父母责备,不遭世人唾弃,便教我立刻化成灰来报答你,我都愿意。我就怕你应了我姐姐的一句话。

  我死在你手里不要紧,人家还要骂我不认识人。“王甫察惊问道:”姐姐说我什么来?“藤子道:”不相干。她也不过是一句猜度之辞,并没说你别的。“王甫察追问道:”她猜度我什么?你说给我听。猜错了不要紧,若没猜错,我就改了。“藤子道:”问它做什么?我知道你没有就是了。“王甫察不依道:”她到底说我什么,说给我听,使我好放心。“藤子笑道:”你放心就是,没说你什么。你定要我说,我便说给你听也使得。

  她不过说怕你的爱情不专一。“王甫察暗自吃惊道:雪子果是不错!我这样的处处留神,她还疑我爱情不专一。怪道别的男子她看不上眼了。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便故意笑了声道:”爱情专一不专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知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她和你说没有?“藤子摇头道:”她没说,我也没问她。“王甫察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藤子气道:”人家说你的坏话,我问她做什么?难道问出你不好的证据来,好开心吗?我的脾气是这样,无论是谁,不能当着我说我欢喜的人的坏话。就是千真万确的,我也不愿意听。不过既有了这句话到我脑筋里面,不能不怕你果然做出爱情不专一的事来。但是我生死是你的人了。你们男子,又是建功立业的时代,东西南北,行止没有一定,难道还能为一个女人留恋在这里,不去干正经事?我也知道我的命苦,不过既有今日,使我享幸福受困苦的权衡,都操在你手里,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牢笼你的心的地方。不过只求你念我对你没有错处,不见了别人,便将我丢了。那我就为你死了,也都值得。“王甫察道:”你难道真听了姐姐的话,不信用我吗?专拿些这样防我变心的话来说。“

  藤子忙道:“不是,不是,我决没有丝毫不信用你的心。你此后是我终身倚赖的人,何能有丝毫不信用你。不过我自己一时失算,不待经过正式手续,便和你有了关系,怕你存个轻视我的心思,我一世抬不起头来。于今是这样,自今日为始,你设法去筹钱来,等到行结婚式的时候,我才和你见面。你若是随随便便的不以为意,那就莫想见得着我了。此刻已将近十二点钟,我要回去了。”说着揭开被卧起来。王甫察留她再睡一回,藤子哪里肯顾,披了衣立起来。

  王甫察见她的水红腰卷上,有许多点数猩红的血印,良心上不觉打了个寒噤,也连忙爬起身来。见白布垫被上也有几块,恐怕藤子不留心,被人家看见,将腰卷上的指给藤子看。藤子看了,背过身去。一会儿,又泪流满面系好了衣。王甫察替她揩了眼泪。围了领襟,斟了杯热茶给她喝。藤子就王甫察手中呷了一口,摇摇头道:“不喝了。”王甫察将剩下的喝了。藤子又一边拭泪,一边说道:“我的事,你是必放在心上。不到行结婚礼的时候,我是万不能见你的。”王甫察道:“那又何必这样拘执。我虽竭力筹钱,然等到行结婚式,大约至少也得一个月。这一个月的清苦,教我怎生忍受!我在这里又没有几个朋友可以闲谈的,你和我有了这事,反和我生疏不来往了,倒不如不和你生关系的好多着。我也不知道你以后不到我这里来,是什么意思。若说怕我再和你缠扰罢,我敢发誓以后绝对的不再扰你。若还不肯信,就请每日和雪子姐姐同来看我一遭。”藤子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若苦寂寞,我教姐姐每日来陪你几点钟就是。要我再来,是万万不行的。”说着,伸手握了王甫察的手,紧紧的搓了几下,咬着嘴唇,一双俊眼望着王甫察的脸。半晌将手一松,现出种极决绝的样子说道:“我走了,当心点儿。你若不上紧,你我永远无见面的日子了!”王甫察虽则无情,到了此时,也觉五内如油煎一般。眼望着藤子一步一步往外走,自己跟在后面,如失了魂魄,径走到门口。藤子回身搂过王甫察的颈,亲了个嘴,脸偎脸的偎了一会。

  藤子脱开手,一言不发的走了。王甫察追上去送,藤子挥手道:“你不要送,外面冷得很。刚从热被卧里出来,又没穿好衣,仔细冻了。快进去,我明日教姐姐来。”王甫察不肯转身,想再送几步。藤子急得跺脚道:“你再不回去,我真急了!这多送两步,算得什么呢?”

  王甫察打转身回到自己房里,见了垫被上的血印,心中疑惑,怎么二十岁的女子,在日本还有没开过的?况且她日日和男子做一块,这事情真奇怪。莫是她身上来了,或是拿别的血来骗我的?拿电灯照了一会,也看不出是真是假,仍旧脱衣睡下。想了想道:有了。现放着个医生在这里,何不教他化验化验。若是真的,那我的存心,就有些对她不住了。当晚已过,次日上午找了朱安澜来,验了那血,确是女子一生有一无二的守贞血。王甫察心中也很一阵难过。但是已经将人家好好的闺女破坏了,自己家中又有妻室,一时也无挽救之法。

  午后,雪子来了,教王甫察尽力筹钱;柳家只取二百块钱的聘金,这事情很好办。王甫察不敢露出破绽来,满口答应不久即可筹得。其实教他到哪里去筹?雪子去后,王甫察走到林巨章家里,和林巨章说要弄盘缠回上海去。林巨章问有什么事?王甫察道:“我又没有亡命的关系,久住在这里,既不留学,有什么趣味。不如回中国去,或者于生计上还有点希望。”林巨章听了道:“不错。你打算几时动身,要多少钱?”王甫察道:“钱要不着多少,七八十块钱就很够了。若坐三等舱,只将这里的帐了清,就是五十块钱也差不多了。有了钱,随时可走。”林巨章皱了会眉头道:“若是三十块钱能走,就在我这里拿三十块钱去。”王甫察道:“有三十块,所差的就容易设法了。请你就拿给我,好去打听明日有没有船开往上海。”

  林巨章进去,一刻儿拿出三十块钱来,交给王甫察。王甫察收了钱,别了林巨章,问周克珂、张修龄二人到哪里去了?林巨章道:“张修龄到东京去了。周克珂出外买东西,没有回来。”王甫察道:“若是明日有船,恐怕来不及到这里辞行了。将来再会罢。”林巨章点了点头。

  王甫察出来,到邮船会社问了,明日午后四点钟,有山城丸开往上海。即买了张特别三等的票,揣着到绮南楼来。找着雪子,到僻静地方说道:“柳家虽只要两百块钱的聘金,但是结婚的一切用度,不可草草,至少也得二三百元,才能敷用。

  五六百块虽不算巨款,然一时间坐在这里,教我实在没有法说。

  我已决计回中国去筹办,请你即刻去和藤子说一声,看她能否再来见我一面。我此刻回去收拾行李。她若定不肯来,也就罢了,免得她见了,又要伤心。“说罢,将船票拿给雪子看。雪子看了,踌躇好半晌,问道:”你这一去,打算几时来哩?“

  王甫察道:“迟早虽不能一定,只是我总尽我的力量,能早来一日是一日。”雪子道:“你自己估量着,年内有没有来的希望?”王甫察道:“今日是十一月十七了,年内恐怕赶不及。

  开年不到二月,一定能来的。“雪子道:”那就是了,我替你说到就是。她今晚到你家来不到你家来,却不能一定。因为她的脾气不好,我也不好劝她。只是你去了,得时时写信来,不要使她盼望。“王甫察点头答应。雪子向今町去,王甫察回大浦来。将行李收拾,装好了箱,搁在一边。看表已是十点钟了,打开被想睡。料藤子已是不来了,拿出信纸来,写封信留给藤子。才写了一半,藤子来了。两个眼眶儿通红的,进房即坐着,低头掩面哭起来。王甫察连忙安慰她说:”开年一准来,若年内筹到钱,就是年底也要赶来的。你安心等着,我决不负你。“藤子痛哭了好一会,拭泪说道:”我不伤心别的,我只伤心金钱的魔力太大。你我好好的爱情,就只因为钱,不能不活生生的拆开。你这种人,日夜在我跟前,我不怕你变心。一旦离了我,知道你保守得住保守不住?男子变了心,还有什么话说。

  我的苦处,我的心事,都向你说尽了,任凭你的良心罢。我明日也不来送你的行。“说着,从怀中取出张小照来,递给王甫察道:”但愿你到中国去,永远不忘记有我这薄命人在长崎茹苦含辛的等你,我就感你天地高厚之恩了。我一个弱女子有什么能力?平日和男子厮混,也不过想拣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做终身之靠。不料遇了你,情不自禁,不等待手续完备,草草即生关系,完全与我平日的行为相反。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种什么心理,大约也是命里应该如此,才能这样容容易易的将自己千磨百劫保守得来的身体,凭你葬送。女子可贵的就是一个贞守,我既不贞,还有什么可贵?但我这不贞的说话,是对于我自己,不是对于你。你心中大约也明白,我于今并不要求你如何爱我,只求你不忘记我,赶紧来这里完了这结婚的手续,免得贻笑一干人。“

  王甫察接了像片,呆呆的听藤子诉说,一时良心发现,不觉陪着痛哭起来。藤子拿自己的丝巾,替王甫察揩了眼泪,自己也止了悲声,望着王甫察笑道:“你此刻心中觉着怎么样?

  你也不必悲伤,身体要紧。只要你我各信得住心,不怕千山万水,总有团圆的一日。王甫察也勉强笑道:“我心中原不觉怎么,只要你知道保重你自己的身体,我就放心走了。我也留张小照放在这里,你朝夕见着,就如见了我一般。”说着,起身从箱里拿出张小照来,提笔写了几个字在上面,交给藤子。藤子接了就要走,王甫察留住她,想再行乐。藤子却不过,只得又随王甫察侮弄了一会,才整衣理鬓出来。王甫察送至门口,问道:“你明日不来了吗?”藤子道:“不来了,你保重些就是了。”王甫察站在门口,望着她去远了,才回身进来,将刚才的信撕了,解衣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清了房饭钱,把行李运到船上后,上岸到绮南楼辞行。

  雪子免不得又要叮咛几句快来的话,王甫察都诺诺连声的答应了。回到船上,打开了铺盖,因昨晚劳动了,又有心事,不曾睡好,放倒头便睡。刚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猛觉得有人推他。

  睁开眼一看,原来就是藤子,一双眼睛肿得和胡桃一般的。王甫察吃一惊,连忙爬起来揉了眼睛,望着藤子:“你不是说了不来的吗,又跑来做什么?没得伤心了。”藤子笑道:“我怕你不记得带水果,特买的水果来,好在船上吃。你这铺位光线还好,不过当着天窗,睡觉的时候,仔细着了凉。刚才你睡了,就没盖东西。出门的人,怎好如此大意。”王甫察此时心中实在是感激藤子到了万分,转觉惭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晓得望着藤子笑笑,点点头,如呆子一般。同船的人也都望着藤子出神。猛然当当的点声,锣声响亮,王甫察道:“要开船了,你下去罢!”藤子答应着,对王甫察深深行了一礼。王甫察送她上了小火轮,只听得汽笛一声,小火轮向岸上开去。藤子拿着粉红丝巾,对王甫察扬了几下,即背过身去拭泪。拭了几下,又回过头来。渐渐的小火轮转了身,看不见了,王甫察还站在船边上望着。小火轮抵岸,山城丸也开了。

  王甫察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长崎来和藤子行结婚式。以不肖生所闻,至今两年了,只知道王甫察在广东做那一县的县知事,并不曾听说他再到过长崎。想这薄命的柳藤子,必然还在长崎死守。何以知道她不会另嫁别人哩?这却有个道理在内。原来柳藤子从小时跟着她父亲,受了些中国教育,颇知道些三贞九烈的道理。见过她的人没一个不是这般说。将来或者就死在王甫察手上,也不可知。去年从长崎来的朋友还有见着她的,说她容颜憔悴得很,不及从前百分之一的精神了。

  有知道这事的朋友,去问雪子,雪子说起就哭,说:“倘若王甫察再一年两年不来,只怕我这妹妹性命有些难保。她时常咳嗽吐痰,痰里面总带着血,她又不肯去医院里诊视。从前还天天在外面寻开心,和人耍笑。自从王甫察去后,就是我这里,也不常来了。除非是王甫察来了信,她才有点笑容。不然,终日是闷闷的坐在房里。这样的日子,便是个铁汉,也要磨死。

  何况是那样娇生惯养的女子,能够拖得到三年五载吗?我用话去劝她,口说干了,也是无用。有时劝急了,她便大哭起来。

  我姨娘、姨夫都急得没有法子。“知道这事的朋友便问雪子道:”既是这样,为什么不打电报去叫王甫察来呢?“雪子却道:”王甫察若有一定的地方,还到今日?早就打电报去了。他来的信,今日在上海,过几日又到了广东,再过几日,又是江西,总是没一定的所在。信中的话,并写得缠绵不过,绝不像个无情的人。“知道这事的友朋也没有法子帮助藤子,惟有长叹几声,跑来说给不肖生听。不肖生听了,一副无情之泪,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扑簌簌掉个不了,恨不得立刻变作黄衫客,将这薄幸的王甫察捉到长崎去。但是也只得一腔虚忿,王甫察还是在广东做他的县知事,柳藤子还是在长崎受她的孤苦。只害得我不肖生在这里歔欷太息,一滴眼泪和一点墨,来写这种千古伤心的事,给千古伤心的人看。

  但是写到这里,不肖生这枝笔,悬在半空中,不知要往谁人头上落下去才好。盘旋了一会,却得了个很好下笔的所在。

  时候不迟不早,正是王甫察动身的那几日,日本的学校,都差不多要放年假了。今年的年假,与这《留东外史》里面的人物最有关系的,诸君知道是谁?诸君试覆卷想一想。不是苏仲武的梅子,和年假很有关系吗?她母亲来信,原说年假的时候到东京来接梅子。于今是差不多要放年假了。难道黄文汉替苏仲武负下了这千斤责任,到了这时候,毫无准备吗?诸君不必性急,自然按着层次写来,不致有丝毫脱漏,使诸君看了不满意。

  这日正是十月初九日,黄文汉和圆子早起接了一张通告,一看是湖南同乡会发起开双十节纪念会了。黄文汉心中好笑:留学界中只有湖南人欢喜闹这些玩意,不知道有什么益处。共和早已没有了,还躲在这里开什么共和纪念会,没得给日本人笑话。听说今晚在中国青年会开预备会,有章名士到会演说,我倒要去听听。看他这位学者到了这时候,还发些甚议论。想罢,用了早点,问圆子高兴同去看梅子不?圆子道:“二三日不见他了,同去看看也好。”二人遂换了衣服,同走向苏仲武家来。刚走到水道桥,只见郑绍畋穿着一身铭仙的夹和服,套了件铭仙的外褂,系着一条柳条的裙子,摇摇摆摆的迎面走来。

  黄文汉许久不见他了,看他的脸色,比从前更黯淡了许多。郑绍畋低头走着,想什么似的。黄文汉故意走上去,和他撞个满怀。郑绍畋不提防,吓了一跳。正待开口来骂,抬头见是黄文汉,忙住了口,笑着行礼。一眼看见黄文汉后面的圆子,忙问黄文汉是谁?黄文汉略说了几句,郑绍畋也行了个礼。黄文汉道:“好一向不曾见你,听说你和周撰散了伙,还闹了些不堪的风潮,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外面说得很不中听,我说你在这里,也不可太胡闹了。”郑绍畋听了,长叹了一声。

  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1 2 3 4 5 6✔ 7 8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