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续集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1✔ 2 3 4 5 6 7

卷一"不肖生偷闲续史 周之冕对友号丧"

  上集书,正写到黄文汉和圆子决裂了。圆子失踪之后,黄文汉同下女寻找了半月没有消息,便留了一百块钱,并这半月的日记在持田,即匆匆的乘博爱丸反国,应居觉生之聘往山东潍县去了。书就是那么中止。料想看《留东外史》的诸公,看到那里,没有个了断,心中必也有些沉闷,并且对圆子没有下落,必然觉得有些遗憾。但是诸公心目中只一个圆子没下落,在著者心目中更有无穷的恨事趣事不曾写完,若就是那么中止,不接续下去,不更遗憾不堪吗?好在著者今日闲着无事,正好重理笔砚,一件一件的写了出来,给诸公破闷。

  于今且说周撰自和郑绍因分肥不心,加以双言吃醋,改散贷家之后,几集书中都不曾提他的事。虽在第六十章里面从郑绍畋中略略的道了他一点儿踪迹,但不是他的正传,此刻却要借他开场。话说周撰虽明知松子与郑绍畋的关系,散伙之后,却不肯与松子拆开,在深川区觅了个贷间,仍和松子居住。周撰并不是爱恋松子,不舍得拆离,只因为他们在要要好的时候,周撰做给松子的衣服及零星妆饰品不少,就这般容易的拆离,觉得太便宜了松子,只得装糊涂再和松子鬼混。松子哪知道周撰的存心,见周撰说公费没有领下来,手中窘迫,便拿首饰去当了充家用,不到二、三个月光景,当的当,卖的卖,已将首饰弄了个干净。又借着归国没有旅费,哄着松子将衣服也当了,周撰拿了钱,真个跑回湖南去了,骗得松子一个住在那深川区的贷间内死等。周撰跑回湖南,不知怎的运动,回到日本,居然进了连队,这连队不像学校,不能任意在外面歇宿,便瞒了松子,不与她见面。松子虽明知道周撰已来日本,进了连队,史是不敢去会,写了几次信去,也不得回信,只气得终日在那些平日和周撰往来的朋友打听,打算遇见的时候即扭着不放,丢周撰的脸。这且放下。

  且说康少将那日在春日馆请酒,和杨小暴徒争着接下女的那个柳梦菇,他原来也一个三等的亡命客,在他原籍,做了一任县知事,狠捞了几个昧心钱,和大众亡命到日本来。奇闻笑话,也不知闹过了多少,他的年龄在四十左右,生得六尺来身体,肥胖得和一座黑塔相似,满面络腮胡子,浓眉巨眼,远望去很像有些威仪,所以人家都替他取个外号,叫作天尊。他自己却非常得意,也时时自命为天尊。和他来往最亲密的,除周撰之外,与他同亡命的几个同乡,都和他十分要好。有一个住在仲猿乐町的周之冕,第四集书中吴大銮要去刺蒋四立,托名是替姓周的传话,便是这位先生。他和陈学究是好友,更是柳梦菇的八拜至交。柳梦菇到日本来,练习了两三个月。日本话,普通应用的话都说到上口了,即在神田北神保町竹之汤澡堂子隔壁,寻了个贷间住下。这贷间的房主人,就只母女两个。母亲五十来岁;女儿二十岁,名叫贞子,生得奇丑不堪,却终日涂脂抹粉,打扮得在远处望了,活是个美人样子。柳梦菇在寻房子的时候,见了这贞子,已是非常赏识,及搬了进去,禁不得贞子百般的殷勤招待,更顾不得天尊身分,便和贞子结起欢喜缘来。

  这日,柳梦菇正在房中和贞子闲话,周子冕走了来,一进门,见了柳梦菇,即伏身跪了下去磕了个头,吓得柳梦菇和贞子连忙立起身来,怔怔的望了周之冕,不知是何缘故。只见周之冕磕了头站起来,泪眼婆娑的哽咽着说道:“我于今真成了天下的第一个罪人!”说着,更呜呜的哭了起来。柳梦菇忙抽出个蒲团来给周之冕坐,一边带着安慰的声音说道:“老弟有什么事只管从容说出了,好大家设法,何必是这般悲伤?”周之冕双手捧着脸,仍是哭个不了。柳梦菇不知他哭的是为什么,不好从哪里劝慰,只得立在旁边望着他哭。周之冕哭了一脸的眼泪,才慢慢的收了悲声,放下手来叹道:“我不料我母亲去世得这般快。我去年临行的时候,她老人家还健朗得很,送我到大门口。前月我兄弟来信说她老人家气满的旧病复发了,我就日夜担扰。想回去亲侍汤药,可又是缉拿得紧的时候,又恐遭了罗网。哪晓得她老人家就是这般去世了。我想起一场养育之恩,怎能教我不伤感?”说完,又捧子脸哭起来。柳梦菇这才知道他母亲死了,也连忙露出悲容,叹气说道:“既是老伯母终了天年,为人子者不能亲侍汤药,自是可伤感的,只是也不宜哀伤过度。老弟且坐下来,慢慢的商议。”说着,自己就蒲团上坐了。周之冕哪里肯坐蒲团,就在席子上胡乱坐下。贞子在旁边呆呆的望了一会,也不便寻问原由,自下楼去了。周之冕一边哭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他兄弟报丧的信来给柳梦菇看。柳梦菇看了,仍递还周之冕,说道:“令弟所见不错,现正在追捕紧急的时候,奔丧是不行的。”

  周之冕连连摇头道:“我辈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母死岂可不奔丧?我决计就在今日坐火车往长崎,预算七日可以赶到家中。这些朋友地方,我都不去辞行了,老兄见着他们的时候,请代我说声罢。我此刻还得回去略略的清检几件随身的行李,不能在这里久耽搁了。”说着,起身要走,柳梦菇忙留住不放,说道:“这事情不可鲁莽!回去,白送了性命。你不是个不识大体的人,你若因奔丧送了性命,老伯母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这尽孝也有个经权的界限。”柳梦菇正说着,那住在湖南同乡会教书的陈学究来了。他原来和周之冕也很有交情。周之冕见他进来,即爬起身,一个头磕了下去,又止不住哀哀的哭泣,陈学究惊问柳梦菇,柳梦菇将原由说了,并说周之冕抵死也要奔丧,我正在这里劝他。陈学究听了,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一回去,不待到家,只怕就送了命。那才真是不孝呢!快把这念头收起。”

  周之冕见柳梦菇和陈学究都是这般劝说,只得收了泪垂头坐着。陈学究道:“老伯母既仙逝了,你我的交情不薄,应得在东京拣个地方,开一个追悼会,也尽我们一点意思。”柳梦菇忙赞成道:“我心中正也如此打算,地方就是大松俱乐部好。

  近来留学生,无论什么会都是借那里做会场。前日曾大癞兄弟替他父亲开追悼会,也是在那里。“

  陈学究道:“那日的追悼会,老柳你去了吗?”柳梦菇道:“我不曾。只和人合伙送了一首挽联。”陈学究笑道:“说起那日的挽联,真有许多笑话。第一是何海鸣的那一首最妙,他就在哀启中集了四句下来写做挽联。”说着,即念道:先严树林公四月九日党人俱乐部午后二时。

  柳梦菇也笑道:“这挽联真是新奇!”周之冕道:“曾大癞的父亲,本来没有什么事迹可以在挽联上出色,曾大癞兄弟,又是两个那么样卑污苟贱的人,何海鸣素来是瞧人不起的,哪有好话去挽他?特意是这般骂他们兄弟的。”陈学究点头道:“那是自然。只是何必将他悬挂起来自己丢脸?”周之冕道:“他们兄弟能认识几个字?知道是骂他的倒好了,也不得将它悬挂起来了。他们兄弟既不认识字,又见下款是‘何海鸣拜挽’几个字,怎肯不挂出来,埋没这点有势力的交情呢?”说得柳梦菇、陈学究都笑了。周之冕道:“既承二位的情,替先母开追悼会,自是感激万分。只是开会之前,也得发一遍哀启,我此刻五内如焚,何能提笔?没法,只得请子兴(陈学究名叫子兴)的大笔。”陈学究道:“这是我应得效力的事。不过我久疏笔砚,你昆玉又都是文豪,恐怕弄出来见笑。”柳梦菇道:“这不是客气的事。老陈,你便替他作一篇罢,你不要辜负他刚才还对你叩了个头。”周之冕道:“天尊,你真是生成的一把油嘴。我不是向你也叩了个头吗?照你这样说,也应得替我做一点事才好。”柳梦菇笑道:“我自然得替你做事,我就去大松俱乐部租定会场,且商议个日子。今日十一月十二(此是民国四年) .”周之冕道:“哀启连作带印刷总得几日工夫,订本月二十日罢。”陈学究点头道:“好!许先生定了本月十五回上海去,我还得去送行。追悼会的日子,不能不订远点。”

  当下三人商议妥了,陈学究向柳梦菇道:“我特来约你合伙替许先生饯行,遇着老周,几乎将话头打断了。你明日有工夫没有?”柳梦菇道:“我怎么没工夫?

  听凭何时都可以。“

  陈学究道:“你那政法学校的课没去上了吗?”柳梦菇道:“有时高兴也去听听。这几日因那翻译和一个下女在红叶馆结了婚,正在度蜜月的时候,没工夫宋上课。请了一个代替的,是个浙江人,说话难懂得很,我便懒得去听。”陈学究道:“我也听得说那翻译和一个下女要好得很,却不知道真个结起婚来,这事情也就希奇得很。那翻译我见过数次,年龄不过二十多岁,容貌又生得很漂亮,更是个世家子弟,怎的会爱上一个下女认真结起婚来?”柳梦菇笑道:“若是个生得好的下女,或是年轻的倒还罢了,偏偏那下女又是四十开外的年纪,容貌更是丑不可状,凡是知道他们这桩事的人,无一个不称奇道怪。

  最好笑是那翻译的朋友,见他要和那下女结婚,都觉诧异,跑去问他,你说那翻译怎么说?他说:“我和她结婚,我心中还觉得辱没了她似的。我得她同意之后,欢喜得如获至宝,幸得她的年纪比我大了十几岁,不然我简直匹配她不上。‘老陈你看,这不是骇人听闻的事吗?”周之冕见柳、陈二人谈这些话;他自觉是个罪人,不忍心多听,便告辞起身。陈学究也跟着起身道:“我们同走,我还得去大冢邀许先生。”说着,向柳梦菇道:“你去维新点菜,定明日午后四点钟,你顺便到青年会去约林胡子。”柳梦菇点头答应,身送周、陈二人下楼。

  周、陈作别去了,柳梦菇也就向猿神保町的维新料理店走。

  刚走过三崎町,只见劈面来了个人,摇头晃脑,非常得意的样子。柳梦菇一看,不是别人,也是同乡的一个小亡命客,姓谭名理蒿,在北伐第一军陈军长跟前当过三等副官的,久和柳梦菇认识,柳梦菇见他这高兴的样子,迎上去问道:“老谭到哪去,为何这等高兴?”谭理蒿见是柳梦菇,忙脱帽点头笑答道:“我正想到你家去,却不料在这里遇着了你。我刚才走锦町经过,看见一个中国留学生样子的人,抓着一个西崽似的后生,在那里拳打脚踢,口中不住的骂道:”我多久就要打死你这杂种,一晌遇你不着,今日看你逃到哪里去!‘那后生也口中骂道:“我又不认识你,你这个东西怎么无缘无故的打人?你敢和我到警察署去算你是好的!’一边骂着,一边也扭着那留学生似的人,只管用脑袋去撞,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站岗的警察见了,连忙走拢来解劝。那留学生似的人,松了手,向警察用英国话申说。

  我不懂得他说了些什么,那警察也似乎不大懂得英语,回头问那后生,那后生也是个中国人,日本话却说得很好,对那警察说道:“这人平空的跑来打我,请你将他拿到警察署去。‘说着,用手指着那留学生似的人。警察看是中国人和中国人闹了,便有些懒得管,便道:”我也不管你们什么事,只不许在街上扭打,扰乱治安。’说着,驱散众人,逼着教他二人分途走开。那留学生似的人哪里肯依呢,回身复扭着那后生说道:“你这东西分明是个贼,屡次在我家里偷衣服。

  你身上这一包凸出来的是什么?‘说时用手去搜。那后生将身子往旁边一扭,脸上登时变了色,口中支吾道:“这……这是我刚买来的。’那留学生似的人怎肯放松,一伸手,就在那后生的怀里,掏出一个粉红的小手巾包来。那包拿在手中,像很十分沉重。那后生见了,连忙来夺。那留学生似的人,一手将包举得高高的,一手招那警察,又说了几句英语。那警察抢到后生跟前,施出那平日捉贼的手段,拉着后生要走,那后生说道:”你不要拉,我自会到你署里去。‘接着用中国话向那留学生似的人道:“好,好!一同到警察署去,和你弄个清楚倒爽快。’那留学生似的人,已将小手巾包打开,我凑近身去看,原来是一对金手钏,一根金表链,还有些零星金首饰,大约有十多两重的金子。他看了看,即胡乱包了,口中骂道:”

  你于今赃明证实了,看你还赖到哪里去?这种东西不重办还了得!

  ‘说着,也不待那警察开口,即跟着同到警察署里去了,我看了觉得很希奇,随着大众到神田警察署,想打听打听是怎么一回事。那警察署见看的人太多了,一阵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四散的跑,我也不敢逗留,离了警察署,我想:这事离奇得很,只看着那后生揣着一包首饰,一定是一桩奸情的事。“

  柳梦菇笑道:“怪道你那高兴的样子,原来是看了这种新闻,你看那留学生似的人,有多大年纪了,是怎生一个模样,说的是哪省的口音?”谭理蒿道:“口音是普通话,却听不出哪省的来。年纪大约不到三十岁,生得很苗条的身子,穿着一身极漂亮的西服,一望去就知道是个很爱洁净的样子。他脸上有一个铜钱大的疤印,颈上还像生过几个痒子,英语说得非常圆熟。那后生虽穿着当西崽的衣服,容颜却甚是俊秀,年纪至多不过二十二三岁,唇红齿白的,很讨人爱。”柳梦菇道:“可惜警察署不许人去看,不待说是一件极有趣味的奸情案,只是那后生,真个与那留学生似的家里人有了苟且的事;弄到警察署去,也不能将那后生怎生处置,倒是那留学生似的人自己丢脸。你去我家,就是想将这事告诉我吗?”谭理蒿摇头道:“不是。我听得雷小鬼说,你那房主人有个女儿,还生得不错,被你弄上了,我有些不信。你平日在人跟前装正经,怎的会有这种事?因见雷小鬼说得那么确凿,我倒要来问问你。若真有这事,你应该请我喝杯喜酒。”柳梦菇笑道:“你信雷小鬼的,哪有这等事?我那房主人有个女儿是不错,只是我平日和她笑话都不曾说过,哪有这般容易便说弄上了手?雷小鬼素来是那么捕风捉影的。”谭理蒿道:“你不必再装正经,雷小鬼说的不像捕风捉影的话。你不用赖,我只要到你家里,留神看看你二人的情形就知道了。”柳梦菇点头道:“使得,只是我现在有事要去维新料理店,你且和我同走一趟,回头再到我家去。”谭理蒿道:“去维新做什么?”柳梦菇道:“陈子兴和我合伙,明日午后四点钟替许先生饯行。我此刻去点菜,点子菜还得去青年会约林胡子。”谭理蒿道:“你不提及我倒忘了,许先生回国,我也得替他饯行才好,就伙做你们一块儿罢。”柳梦菇道:“我们饯行,不过尽一点儿意思罢了,你来一份也使得。”

  二人说着,同走到维新料理店。正在帐房里和掌柜的点好菜,说了明日的时刻,忽听得楼上有人打着哈哈,在那里说话。

  柳梦菇听了听说道:“老谭你听,这打哈哈的声音,不是林胡子吗?”谭理蒿点头道:“不错,准是他。等我上楼去看看。”说着,向楼上跑去。刚到楼口,望了一望,对柳梦菇招手道:“正是林胡子在这里。”柳梦菇忙跟着上楼笑说道:“我说旁人没有这么大的嗓子,一定是林胡子了。”这林胡子,名伯轩,也是个湖南人,听说他从前在四川当过管带,民国元年仍在四川,当了一次民军的团长,很能打仗,他为人很像爽直,生得虎头燕颔,眉长入鬓,须长过腹,腰圆背厚,气实声宏,虽不曾读过诗书,每次登坛演说起来,却甚喜引经据典。此次亡命到日本,因朋友绍介,住在神田的中国青年会内。近来他时常自恨不曾读书,便拜了周之冕的门,朝夕不辍的认真念书写字。

  古人说得好,有志此事竟成,他虽则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只有半年多的工夫,书虽读得不多,字却被他很写得有个样子了,若和曹三爷写的虎字比较起来,林胡子就出色得多了。那时湖南的国民党,在东京设了个支部,原来的支部长,就是曾大癞的兄弟,绰号癞头鼋的。因他办了年多,钱就花了个不计数,党务却是废弛不堪。同乡的党人看了,过意不去,将他撵了,生拉活扯的把许先生推了出来。许先生接手办不到一年,党务虽然发达,自己的腰包却掏出来贴了个精光。许先生几次苦辞,也不曾辞掉。爱许先生的甜愿意他辞,爱国民党的却留住他不放。于今许先生因为上海有事,要回国去了,这林胡子倒想接手来当一届支部长。只是林胡子想当支部长,并不是和癞头鼋样,想借着党务捞钱。他因为虽是个湖南人,十多年都是在四川干事,对于湖南并没有什么资格。民国以来,省界分得十分清楚,在外省很难得立足。林胡子想将来在湖南占点势力,不能不趁这机会,在日本多拉拢几个同乡。他今日正在维新料理店内,请了他同乡的几个大伟人,陈军长、曾参谋以及吴大銮口中说出来和曾参谋同亡命的邹东瀛、曾广度一般人都在座。

  林胡子正吃得兴高采烈,见柳、谭二人进来,忙起身让座,柳梦菇笑道:“我在下面听了笑声,就知道是你。我们正要到你家里去,幸而有你这个大哈哈,免得我们白跑。”说着,和满座的人都点头打招呼。他们都是认识的,并且都是上司班辈,柳梦菇一想,不好当着他们专请林胡子,只得将林胡子拉到旁边,把饯行的话说了,并请林胡子代邀邹东瀛。原来这邹东瀛是一个国会议员,在湖南经手过一次国民捐。他在前清的时候,不过是个学校里的校监,黄克强倡议办国民捐,他便条陈了些筹饷的办法,黄克强便委他充筹饷局的局长。黄金入橐,那议员头衔,便轻易的到手了。他这次也是因亡命跑到日本来,也想做个国民党的首领,时常用温言暖语去牢笼这些穷苦党人。在孙中山跟前,更是牛皮马屁,连吹带拍到十二成,孙中山很对他假以词色。柳梦菇因他是孙中山的红人,所以托林胡子单独代请他一个人。林胡子当时答应了。柳梦菇即和谭理蒿拜别大众,出了维新料理店。谭理蒿边走边笑着向柳梦菇道:“陈军长近来纳了宠你知道吗?”柳梦菇道:“仿佛听人说过,只不知容貌何如,是从哪里讨来的?”谭理蒿笑道:“容貌丑还在其次,据陈军长自己说,身上脏得很。你想陈军长是何等脏的人,连他都嫌脏,那位姨太太的脏就可想了。本来是人家的丫头,讨了来不到几日,还出了个很大的笑话,你不大和他往来,大约不曾听得悦过?”

  不知谭理蒿说出那姨太太什么笑话来,且候下章再写。

卷二"舞狮子柳梦菇遮羞 戳牛皮谭理蒿多事"

  话说柳梦菇听得谭理蒿说陈军长讨姨太太闹出笑话来了,笑嘻嘻的催着谭理蒿说。谭理蒿道:“那姨太太进门的第三日,陈军长夜间和她睡了一会,说姨太太身上有一种极不好闻的气味,便睡不着。已到了一两点的时候,陈军长翻来复去的总觉难过,只得爬了起来。在床上坐了一会,心想:就是这般坐着,如何能坐到天亮?不如且上楼去看看书,等天明了,再设法将这姨太太退了。陈军长心中是这般想,便也不问那姨太太难受不难受,一个人跑上楼去看书。原来他那楼上,虽是作为书室,一切重要的物品都是放在那里面,室内很陈设得精致。陈军长那夜一个人上楼之后,将电灯扭燃,自己就书案旁边的螺旋椅上坐下,一手拿了一枝雪茄烟,一手擦着洋火,旋吸着烟,旋将两只脚向书案底下伸去。他不伸脚倒罢了,他这一伸出去,只觉有一件什么软东西在底下碍脚似的,吓得连忙缩脚。正要低头向书案底下去望,心中明知道有怪,却是有些害怕,又不敢望,又不敢起身。正在犹疑的时候,那书案作怪,忽然动了起来。这一动,只吓得陈军长身不由己的,举手向书案上一巴掌,口中放连珠箭似的喊‘强、强、强盗’。陈军长口中喊着,书案底下果钻出一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强盗来,手中拿着一枝手枪,正正的向陈军长的面孔瞄着。陈军长立起身向楼门口逃去,谁知吓慌了的人两腿都是软的。那强盗见陈军长向楼口跑,只道是堵住楼口要拿他,也忙朝着楼口抢来。陈军长的腿早就软了,见强盗猛朝自己扑来,‘哎呀’一声没叫出,已骨渌渌滚西瓜一般的滚向楼下去了。幸喜是滚在席子上面,只将头皮碰破些儿,不曾跌断手足。他正跌在席子上发昏的时候,猛觉得有人在身上踩了两脚,踩得腰眼儿生痛,便‘哎呀、哎呀’的狂叫。一时将姨太太及下女等人都惊起来,不知出了什么岔事。

  见陈军长在席子上打滚,大家扶了起来,救了半晌,才得清醒,教下女等帮着拿贼。大家跑出来看,哪还有个贼的影子呢?只见大门开着,静悄悄的没一些儿声息。那姨太太见是因为自己不好,不能使陈军长安睡,才有这般岔事,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口中不敢说,面上现出很为难的样子,以为这一来,明日是退定了的。哪知陈军长却另有种心理,说倒是这姨太太有福气,若不是她身上有气味,那夜安然睡着了,楼上的贵重物品必被那强盗搬运个干净。他从此倒很痛爱那姨太太起来。你看是不是一桩笑话?“柳梦菇笑道:”那贼从大门进来的吗?“谭理蒿道:”不是。第二天才看出来,是从茅坑里钻进来的。“柳梦菇笑道:”原来臭气便是福气,难怪于今人家的姨太太,都是有些臭气的。“

  二人说说笑笑,不觉已归到家中。柳梦菇怕贞子露出马脚来,装出正经不过的面孔上楼,贞子上来泡茶,柳梦菇正颜厉色的,睬也不睬。贞子哪里知道,挨到柳梦菇跟前,偏着头望了柳梦菇笑问道:“你刚才来的那个朋友做什么事,跑上来就向你叩头,一会又痛哭起来,是什么道理?”柳梦菇心中着急,想不理她,怕她当着谭理蒿又施出放刁的样子来更不好,只得有意无意的答道:“他死了妈。你不要问,快去泡茶来罢,炉里的火也熄了。”贞子不知就里,撞了一鼻子的灰,气忿忿的提着茶壶下楼去了。谭理蒿哈哈笑道:“你还要赖,你和她没有关系,她怎得对你是这样子?”柳梦菇正色道:“确是没有。

  他们日本女人是这般讨人厌的,我平日都不大理她,你不信今晚在这里住夜,你看罢!“柳梦菇这话,无非是极力的掩饰,以为谭理蒿是决不会在这里住夜的。哪晓得谭理蒿并不推辞,说道:”我真有些不信,你留我住夜,我真个要在这里住一夜看。“柳梦菇见谭理蒿如此说,自己话已出口,悔不过来,只好连连说好。

  此时天色已晚,柳梦菇叫添一客晚膳,只见送茶送饭,都是房主女人,并不见贞子上来。柳梦菇心中虽甚愿意贞子此刻不走上来,免得现相,给谭理蒿看出破绽;只是贞子不明白自己的用意,恐怕她误会,寒了她的心。吃了晚饭之后,借着小便,想和贞子说明。走下楼去,见贞子噘着嘴坐在房角上,气忿不堪的样子,柳梦菇心中一急,正想走近身悄悄的将话说明,又苦于自己的日本话不大顺口,刚胡诌了几句还没有说清,忽听得楼梯声响,谭理蒿下来了,忙三步作两步的跑到小便的所在去,预备等谭理蒿上楼,再和贞子去说明。谁知谭理蒿下楼来,有意监督着似的,柳梦菇不上楼,他也不上楼,只在楼下来回的走。柳梦菇没法,只得赌气上楼,向谭理蒿说道:“我从来是一个人睡惯了的,和人同睡总睡不着;我这里铺盖有多,分作两处睡罢。”谭理蒿笑道:“只要是在这一个房间里,没有什么不可。”柳梦菇气道:“你这东西真玩皮,不是一个房间,难道教我往别处另租一间房给你睡不成?不要啰唣了,大家铺被睡罢。”谭理蒿道:“此刻还不到八点钟,就睡得着吗?”柳梦菇道:“你睡不着,你就再多坐一会;我是要睡了。我素来是睡得这般早的,天气又冷,没有事只管坐着干什么?”

  谭理蒿笑道:“我坐着没事,你睡着倒有事?”柳梦菇也不答话,自己铺好了被,将谭理蒿睡的铺盖堆做一边,也懒得给他铺垫,脱了衣服,钻入被中蒙头睡了。谭理蒿心中好笑,也不便多说,匆匆的铺好被,也解衣就寝,只是太早了,哪里睡得着,明知柳梦菇半夜里必定偷摸着去和贞子睡,便故意辗转了一会,慢慢的打起呼来。柳梦菇是上床不到一分钟,即鼾声震地。看看挨到十二点钟的时候,谭理蒿正艨胧的要睡着了,忽听得楼梯上有些儿声响,忙睁开眼一看,柳梦菇那边席子上已是空空的,连被都不见了。谭理蒿觉得诧异,心想:怎的连被都带着去睡?且等他上来的时候,我倒得问问他,看是个什么道理。谭理蒿一个人在被中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只听柳梦菇轻脚轻手的上楼,谭理蒿忍不住猛然翻身起来,见柳梦菇正蒙着一铺棉被在头上,弯着腰进房。谭理蒿大笑问道:“天尊,你这是干什么?”柳梦菇见谭理蒿醒了,吓得慌了手脚,口中嗫嚅了两句,没有说清楚。亏他人急智生,登时顶着棉被,故意跳了几跳。柳梦菇知道是已经识破了,料再支吾不过去,只得将棉被往席子上一撂,止住谭理蒿道:“不要高声,下面的人听了难为情。”说时,面上很带些惭愧的样子。复求着谭理蒿道:“这事情你万不可向旁人说,我的名誉要紧。”谭理蒿笑道:“我决不向旁人说。人家问我今夜在哪里睡,我只说一夜不曾睡,看柳天尊舞狮子去了。你这话正好比那扒灰的。有个人扒灰,刚到他媳妇的房里,不料他儿子回了,他吓得从媳妇房里跑出来。儿子见了有些疑心,连问到这房里来做什么,他也和你刚才一样,嗫嚅了一会说道:”我来抓点谷去喂猫呢。‘“

  柳梦菇听了,也不觉发笑,借着事打岔说道:“周之冕的妈死了,本月二十日在大松俱乐部开追悼会,你去不去?”谭理蒿低头想什么似的不做声。柳梦菇问了几句,谭理蒿才抬头笑道:“追悼会自是要去;我作了一首诗,送你做个纪念,你听罢:湖南杀党人,天尊幸不死。

  匿迹竹之汤,半夜舞狮子。

  你看这首诗,不可以做今夜的纪念吗?“柳梦菇不高兴道:”你何苦是这样的刻薄人?我也没有什么事对你不住。你这几句屁放了出来,明日必是逢人便说,一定要弄得通国皆知。

  我的名誉固是要紧,就是人家的女儿,还没有婆家,有你这样替她一表扬,不是要糟透了吗?“说着,赌气往席子上一倒,闭着眼只管摇头。谭理蒿笑嘻嘻的说道:”你真是呆子。日本女人,你还替她着虑坏了名誉,没有好婆家?她们若真个一坏了名誉便难嫁人,也不会打着伙偷汉子了。“柳梦菇叹道:”虽是这般说,我心中总觉着不忍。“谭理蒿笑道:”你不忍,下次不要再舞狮子罢。“说得柳梦菇扑嗤的笑了,重钻入被中说道:”睡罢,天快要亮了。“谭理蒿也就睡下。

  次日起来,用过早点,谭理蒿道:“周之冕的妈死了,我也得去悼唁一回,他还是住在那仲猿乐町的浅谷方吗?”柳梦菇道:“还是住在那里。他不回国,就是十年八载只怕也不会离开那地方。”谭理蒿笑道:“不错,我久已听说他那地方和你这里一样,房主人也是两母女。”柳梦菇道:“你哪有不曾听说的事?不过她那女儿,已是有婆家的。”谭理蒿道:“我虽去过几次,却不曾见着她那女儿是个何等模样,我此刻且去看看,午后四点钟的时候,我到维新去就是了。”说完辞了柳梦菇,走向仲猿乐町浅谷方来。

  走到浅谷方门口,只听得楼上有女人的笑声。谭理蒿心想:周之冕既死了妈,他的楼上如何有女人浪笑之声?心中这般一想,便不上前叫门,只立在那窗子底下静听。不一会那笑声又作,仿佛听去那笑的声音还很苍老,约莫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子。

  说话的声音太低,听不清楚,懒得久听,推开门,叫了声“御免”。里面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谭理蒿认得是房主人,照例问了句:“周先生在家么?”房主人的神色,似乎有些慌张的模样,故意弯腰看了看靴子说道:“只怕刚才出去了,靴子不在里面。”谭理蒿笑道:“我已听得他在楼上说话,一定不曾出去。”房主女人道:“那么,且等我上楼去看看,请你就在这里等一等。”说着回身进去,顺手将里面的纸门关了。

  谭理蒿暗想:他们鬼鬼祟祟的干些什么?好一会工夫,房主女人才出来,点头说请进。谭理蒿脱了靴子进门,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低着头向厨房里走。谭理蒿见面,就认识是对门人口雇入所(即绍介所,上海之荐头行)名叫都屋的老虔婆。谭理蒿因时常在那绍介所,教这虔婆调淫卖妇,所以认得仔细。

  这虔婆最是善笑,素来是一开口就仰天打哈哈,刚才听了那笑声,更是丝毫不错。

  谭理蒿旋想旋走上楼,周之冕见了就叩头,起来即捧着面鸣呜的哭。谭理蒿道:“听说老伯母仙逝了,我一来悼唁,二来恐怕你哀毁过度,特来安慰你,没来由倒弄得你伤心起来,快不要悲哭了罢!”周之冕真个拭了眼泪,拿蒲团给谭理蒿坐。

  谭理蒿且不就坐,见房中设了一张香案,壁上悬着一个老婆子的像片,上面还题了些字,走近前看着,问道:“这就是老伯母的影吗?”只见上面是周之冕自己题的孟东野“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几句诗,案上供着香炉果品之类。周之冕也挨近香案,泪眼婆娑的说道:“我的不孝之罪真通于天了。母亲养育我一场,莫说亲侍汤药,连面都不能见。我想起去年出亡的时候,她老人家还亲送到大门口,叮咛嘱咐的教我好生保养,留心袁探。我从来出门,她老人家不曾是那样伤心落泪过,惟有去年特别的悲惨,倒好像预为之兆似的。于今追想起来,怎教人不伤感?我因他老人家的体气素来健朗,不过间常有些儿气满的病,只是时发时好,家人都不大注意,谁知竟是这毛病送了她老人家的命。”说时,又捧着脸哭个不了。谭理蒿只得拿着些不关痛痒的话来劝慰。他眼中虽看了这种孝思不匮的样子,心中总是疑惑刚才那虔婆的笑声,及房主女人那种惊慌的态度,不想多听他那种言不由衷的诉说。只略坐了坐,即兴辞出来。周之冕也不留,也不送,俨然是个苫块昏迷的孝子。

  谭理蒿出了浅谷方,抬头见着都屋人口雇入的牌子,陡然计上心来,暗想;我何不去打听打听?那虔婆我又是老相识,怕套不出她的真情话来?周之冕这种人专一做假,有名的牛皮大王,也得识破一回,戳穿他的牛皮才好。心中计算已定,走过伸手推开了大门,恐怕扬声被周之冕听见,悄悄的问了声:“有人在家么?”只见那虔婆的女儿秋子,绰号叫汤泼梨的走出来。见是谭理蒿,忙笑嘻嘻的迎接。这汤泼梨与谭理蒿有一宿之缘,因汤泼梨休休有容之量,谭理蒿辛苦一夜,不着边际,这才另觅新知。汤泼梨误认谭理蒿此刻是来重寻旧梦,不觉笑逐颜开的问道:“谭先生怎一晌不到这里来?害得我时常盼望,又不知道你的住处,没处寻找,只道你真个便将我忘了,难得你也还记得我。”谭理蒿笑道:“我怎的会将你忘记?只是我一晌忙得很,虽则想念你,却恨没有工夫。你母亲不在家中吗?”汤泼梨撒娇道:“你问我母亲,一定又是想教她给你绍介人。不要紧,我也好和你绍介的,你只说要多大年纪,肥的瘦的,高的矮的,我一般的给你去叫。我母亲不在家,你就和我说了罢。”谭理蒿听了好笑,摇头说道:“我有了你,还要绍介什么人?我有要紧的话问你母亲,今晚准和你睡。”汤泼梨用膀膊挨着谭理蒿的肩头说道:“我不信,你今晚真肯和我睡?”谭理蒿道:“真不哄你,你只说你母亲到哪儿去了,何时才得回来。”汤泼梨听说真个和她睡,喜得狮子滚绣球似的,在谭理蒿身上只管揉擦。谭理蒿问道:“对门周先生你认识么?”汤泼梨道:“不是住在浅谷方的那东西吗?”谭理蒿道:“你怎的骂他?”汤泼梨道:“你快不要提他那东西了,提起来真令人可恶。”谭理蒿惊讶道:“他什么事得罪了你,你这样可恶他?”汤泼梨气得连连摇头不肯说。谭理蒿哪里肯依,定逼着她要说:“你若不说,我就走了。”汤泼梨没法,只得说道:“我和你说了,却不可再告诉别人。他前几日到我家来,扭着我妈要给他绍介个女人,年纪至多十八岁,要在学校里毕过业的,容貌要漂亮的,性格要温存的,要将来可以带回中国的,便多花几个钱也使得。我妈当时就将我说出来,他立刻要看,害得我连忙妆饰。见面略问了我几句,他说要到他家去住一两夜再定,如不合式,一夜算三块钱,两夜算五块钱。

  我当时说没有这个道理,凭你的眼睛看,能要就定下来,至少也得三月五月,不能要就作罢论。偏是我母亲贪图他这三块五块钱,逼着我说是这样办很好。我急得没有法子,又不能不去。

  谁知一到他家里,更是呕气,他家中放着一个与他有关系的,只因为已定了人家,不能和他久聚,劝他趁这时候寻一个相当的人,以便将来带回中国去。姓周的听了她的,寻了我去。哪晓得那烂污淫卖又吃起醋来,当着我挖苦了无穷的话。我因为恐怕弄决裂了,归家又要受妈的埋怨,只得忍气吞声的由她形容挖苦。你看那姓周的有没有天良,要我和他睡了一夜,我又丝毫没有错处。第二日起来,也不说个理由,塞了三块钱给我,教我回家。过了一日,将我妈叫去,还说我许多不好的话,要我妈替他另找。我妈也可恶,不替我争气也肯答应他。我实在气不过,死也不肯教妈替他找,几天也不去回他的信。他见没有消息,昨夜着人又来叫,我不放我妈去;今日一早他自己来了,我还是不肯放妈去。我妈百般的向我说:“我家是做这绍介的生意,有生意上了门,不能往外推。我们认得的是钱,哪值得认真和人家赌气?‘我妈说着,又跟那姓周的去了。在他家商议了一会,刚才妈回来说,已经替他寻了一个,暂是论月算,每月正项十六元,零用每日不得过五角,一切衣服首饰,那姓周的都不管。一月两月之后,双方都愿意继续,或竟作为长久夫妻,在他们自己情愿,不干我们的事,约定了教我妈今夜将绍介的人送去,我妈就是迎接那女子去了。”

  谭理蒿道:“他那家中的女子既是吃醋,他还是这样只管教人绍介做什么,不怕又闹醋劲吗?”汤泼梨摇头道:“他那个烂污淫卖,并不是认真吃醋,因为和我多久就有些意见,虽只在对门居住,平日见面都不打招呼的。”谭理蒿道:“你和她从前有过往来的吗?怎的和她有了意见。”汤泼梨道:“说起来我又气了。有一个姓焦的留学生,听说他的哥子做过都督,不知因什么被人杀了,兄弟在这里留学,时常到我家来,和我有了许多次的关系。去年不知在哪个活动影戏馆里,姓焦的和这烂污淫卖吊膀子吊上了,几个月不上我家来,我就有点疑心,姓焦的一定和别人要好去了。后来姓焦的,居然搬到她家楼上住起来。我相隔这么近,哪有不遇着的?那日我正在门口拉着那姓焦的说话,不提防那烂污淫卖跑出来,一把将姓焦的拉着便往门里拖,口中还不干不净的,骂人家和她争汉子,直把我气得发昏,对骂了一会。从此见面便不打招呼了。幸得皇天有眼睛,那姓焦的,她也霸占不了,没有住上一个月,听说那姓焦的搬走了,这姓周的才搬了进来。”谭理蒿笑道:“原来为此,真怪不得你受气。我此刻还有事去,夜间再来和你睡。”

  汤泼梨不乐道:“你去了怎得再来,哄我的罢了。”

  谭理蒿见事情已打听清楚,哪里是认真要和她睡?当下只是敷衍了几句,看表已是三点多钟,即走出来,向维新料理店去。心想:周之冕原来是这样人形兽行的,我见他为人能干,学问也还去得,很尊敬他,认他是我党中一员健将。他因为生活太艰难,同志中又没人能接济他,大家都觉得他很苦,倒是我们劝他从权,暂投到蒋四立那里,领一名公费,以便遂他求学之志。谁知他是这么一个人。根本上错误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前月蒋案发生,有许多人疑心吴大銮的举动是他报告的,我和柳天尊、陈学究都替他辩护,说他不是那样丧心病狂的人,他中国书还读得有些根底,决不至坏到那般田地。照今日的情形看来,人家所说的就毫无疑义了。谭理蒿边想边走,不一时走到维新料理店来。

  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卷三"陈学究做东受哑气 秦小姐吃醋挥纤拳"

  话说谭理蒿到了维新料理店,柳梦菇、陈学究自是先到,林胡子也来了,正在那里坐等许先生、邹东瀛。谭理蒿素没涵养,当着林胡子一干人,一五一十的,将今日所见所闻和盘托出,说了个详尽。他们听了都愕然半晌,陈学究更是跺脚叹气,说是上了当:“大銮的事,我不向他说,他也打听不出,这也是我不小心之过,以为都是自家人。他虽则是在蒋四立那里走动,却是我们赞成他,有意教他投进去。一来可以领得一名公费,供他的生活;二则他为人精明强干,好便中探听筹安会的底里,怎么他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物。不待说,我等和许先生那十多日牢狱之灾,也是承他的情玉成我们的。怪道我出狱的那日,他到我家来看我,说话便不似寻常。当时我只道他见许先生不曾出狱,替许先生愁烦,于今追想起来,他哪有这种好心。”

  大家正议论着,许先生同邹东瀛来了,酒席上谭理蒿又将这些事在许先生跟前述了一遍,以为许先生也是因周之冕的报告,受了那般牢狱之苦,必也有一番诋毁的议论。谁知他听了却毫不在意的说道:“只要大銮安全到了上海,管他是谁报告的都不相于。我并希望谭君以后不必将这等事再告旁人,这关系在人禽之界。谭君未曾目见,汤泼梨心有积怨,说出来的话未见得实在。”陈学究听了,心中有些不服道:“汤泼梨虽是心有积怨,只是她并不知道老谭是有意探听,周之冕的新丧更不知道,决无平空捏造这些话来说的道理。惟其关系在人禽之界,更不能不使同党中人知道,免得再上他的当。我是已经上过他的当了,追悔不及。”陈学究说话的时候,不曾留神邹东瀛的脸色。原来邹东瀛与周之冕的交情很好,当下听了陈学究的话,心中十分不悦,脸上便也露出那不高兴的神情来,只碍着今日的酒席是陈学究的东,不好认真替周之冕辩护,只冷笑了声说道:“谁是不欺屋漏的君子!大家都在这里亡命,犯不着同室操戈,给旁人笑话。我们且喝酒罢,不必尽管议论人家暖昧的事。”许先生连忙接着举杯向大众道:“我与诸位相聚无多,怎不乘时痛饮一会。”柳梦菇、谭理蒿也都举杯相劝,将这话头打断。林胡子找着柳梦菇五魁四喜的猜起拳来。陈学究因邹东瀛庇护周之冕,说“谁是不欺屋漏的君子”,疑心他知道自己什么阴私之事,有意来挖苦,当下一肚皮的不高兴,也是碍着是自己的东家,勉强按捺住性子。喝一阵闷酒,不欢而散。

  邹东瀛出了维新料理店,柳梦菇问向哪里去。邹东瀛道:“我要去看胡八胖子。听说他近来看上了他对门住的一个江西人家的一个下女,费尽无穷之力挖了出来,花二十块钱一个月包了做临时姨太太。不知到底生得怎样,去看看他,顺便还要闹他的酒喝。”柳梦菇笑道:“有这种好事吗?我倒不曾听说,我也同去鉴赏鉴赏。他住在什么地方,此去不远么?”邹东瀛道:“他住在锦町,此去没多远。他和曾广度、黄老三三人共住一个贷家。曾广度的姨太太前月也从上海来了,只黄老三是单身一个。”柳梦菇道:“曾广度的姨太太我见过多次,是上海一个最蹩脚的长三,名字叫凤梧楼,不知曾广度怎的赏识了她。”邹东瀛—‘边走着,一边笑答道:“不是最蹩脚的,你说如何肯嫁给曾广度?曾广度是有名的印度小白脸,手中又是空空的,他讨凤梧楼的四百块钱身价,还是胡八胖子和陈军长大家凑送他的。”柳梦菇笑道:“怪道他的姨太太那么和胡八胖子要好,原来有这一段历史。”邹东瀛也笑道:“你不知道吗?那姨太太去年生一个小孩子,也有说像胡八胖子的,也有说像黄老三的,也有说像刘赓石的。据我看还是像胡八胖子的确切点。”

  二人说笑着走,不觉已到了锦町胡八胖子的门首。柳梦菇抢向前叫门,只见里面纸门开处,走出一个妖精一般的下女来,望着邹、柳二人笑容满面的叫请进。柳梦菇看这下女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从顶至踵都是穿着得新簇簇的,心想:这一身新物事,必是胡八胖子孝敬的。邹东瀛曾在日本留过学,很说得来日本话,笑着便叫胡太太道:“我是特来讨喜酒吃的,胡老八在家吗?”正说着,胡八胖子、曾广度都迎了出来。邹东瀛道:“胡老八你倒晓得快乐,怎的连喜酒也不给我喝一杯?”

  胡八胖子让邹、柳二人进了房,笑道:“我这个够不上吃喜酒,我这家里倒有一个,应得闹他的喜酒吃,只是今日还早。”邹东瀛忙问是谁,胡八胖子问下女道:“黄先生还没有回来吗?”下女摇摇头不做声。胡八胖子道:“黄老三见老曾的姨太太也来了,我又弄了个人,他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难过,每日在人口绍介所,想觅一个相当的人,一晌不曾觅妥。他昨夜回来说,被他发见了一个什么婚姻媒介所,今日用过早点,便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去了,不知怎的此刻还不曾回家。他的喜酒,想必是有得吃的。”柳梦菇道:“这东京真是无奇不有,婚姻媒介居然设起专所来了。”曾广度道:“这也是日本的滑头,做投机事业,特设了这个所在,专为中国留学生拉皮条。他那广告上是说得异常冠冕,说是贵家小姐、王孙公子他都有能力绍介,世界上哪有这等事?”邹东瀛问道:“你在什么地方见了那种广告?”曾广度道:“我何尝看见,黄老三昨夜回来是这般说。”

  正说时,只见下女笑嘻嘻的一边向外面跑,一边说道:“听脚步声音,好像是黄先生回了。”大家听说,都举眼向门外望去,果是黄老三兴高采烈的走了进来,向邹、柳二人点头。

  柳梦菇不等得就座,急忙问去媒介所怎样。黄老三笑道:“你怎知道我去媒介所?这种所在倒希奇得很,却有研究的价值。

  我说给你们听了,有工夫不妨也去见识见识。我昨日在神保町经过,无意中见那转角的地方,高高的挂了一块招牌。那招牌中间,写着‘婚姻媒介所’五个斗大的字。两旁写着两行小字,是:无论闺阁名媛、王侯子弟都能媒介。我见了就很诧异,怎的有这么个所在?又在神田方面,全不曾听人说过。一时动了我好奇之念,便走进去探问,不凑巧,已过了午后六点钟,不办事了。今早八点多钟,我就到那里,那楼上楼下的房子,都陈设得非常精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极时髦的洋服,招待我到楼上,客气了几句,问我的来意,我说是想觅一个相当的女子做妾。他问了问我的历史生活,拿出一大盒的小照来说道:“这里面都是各人最近的小照,年龄自十五岁至二十岁的。‘说着散开来,放在桌上,大约有百几十张。其中女学生装的居大半,西洋装的贵家小姐装的都有,纸角上都编着号码,竟有六百多号。我随便翻看丁一会,太多了,也看不大清楚,虽没有什么绝色惊人的,丑陋不堪的却也少。那男子说道:”敝所媒介婚姻,最注重的是双方的身分及生活程度。先生不要见怪,先生是中国人,又是学生,贵家小姐是不容易作合的。

  这百多张小照,装束虽不一样,生活程度却都是同等的,与先生的身分生活俱能相称。还有比这些高一等的与低一等的,如果要看,都可拿出来。‘我心想还有吗?怪道有六百多号。他说着,真个又捧出两个小箧子来。箧内都是装得满满的,他指给我看,所谓高等的,照片略大一点,低一等的,比最初拿出来的略小些,装束模样都差不多。他又拿出三本寸多厚的簿来,里面都按着号次,将那些女子的姓名、籍贯、职业写载得明白。

  他说从他那媒介所绍介结婚的,已有二十多人。他这所在,原设在本乡区的,一星期前来才移到神田来。他并绝对的担保,是由他绍介的,决不曾卖过淫。我问他绍介的手续,他说在哪一等里面,选定了哪张,依那小照的尺寸,也去照一张像片交给他,他便知会那女子,将我的历史身分生活都告诉了,复将小照给那女子看。得了同意,才绍介双方会面,会面之后,或是正式结婚,或是暂订几个月,都可由双方提出意旨,他绍介的手续便算完结了。双方都得送他的绍介费,绍介费定了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三等。你们看他这种营业,不是闻所未闻的希奇营业吗?“

  邹、柳诸人都听出了神,至此才问道:“他那些小照是从哪里来的咧?难道真个有那许多嫁不出去的女子,巴巴的照了像片,请他绍介吗?”黄老三道:“我也曾是这般问过他,他说专设这媒介所,他在内务省存了案,在警察署领了证书,在新闻上登了许多久的告白,才招徕这些女子,决不是哄骗人的。

  他那所里还设了电话,电话在东京是很不容易设的,非得有几千块钱不能新设一个电话。因为电话的号数太多,电话局轻易不肯新装,所以东京凡是有电话的商店,信用都很好。“柳梦菇道:”你是不待说,一定拖他给你绍介一个。“黄老三点头道:”我今日还在工藤写真馆照了个像,明日取了送去,大约一星期之内有着落。“邹东瀛笑道:”且看你绍介的怎样,如果不错,我也要去托他绍介一个。不过日本是个有名的卖淫国,要说绝对不曾卖过淫的,恐怕寻遍了日本,也寻不出一个来,哪来的六百多个?他这话说不哄骗人,只怕是哄骗他自己罢了。“

  他们正在说笑,只见胡八胖子的下女,从门口引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妖艳女子进来,低头向房中行了一礼。下女笑嘻嘻的说道:“这是我的朋友,特来探望我的。”说着引到厨房里去了。胡八胖子、曾广度诸人都不在意,惟柳梦菇一见,吃了一惊,说道:“这女子不是周撰从前包了几个月的松子吗?”黄老三点头道:“不错,我也像是见过的,只一时记不起来,且等我去问问看。”说着起身向厨房里走,柳梦菇也:跟了去。

  仔细一看,丝毫不错,正是松子。黄老三问道:“你还是在周先生那里吗?”松子道:“周先生早就回国去了。近来听他的朋友说,他已经来了,并进了连队。我还不信,到处打听,都是这般说。我写了几封信去,也没有回信,不知到底是怎样?

  我找他并不为别事,只因为从前和他同住的时候,他将我的首饰都换掉了做家用;他动身回国,说没有路费,又将我的衣服完全当了,一文不剩的都拿了去,哄着我说不久就从中国多带钱来,加倍的还我。我于今找着了他,也不望他加倍的还我,只要他把衣服赎出采,照样买那些首饰给我。他若想和我脱离,也听凭他,我是不勉强他的。“柳梦菇道:”他来东京两个多月了,和一个姓陈的女学生十分要好。那姓陈的女学生,因为连队的军纪很严,不便多出来,他便搬在四谷区住了,为图容易见面,你若想见他,只在那屋前屋后去等,包你遇得着。“

  松子忙问陈女士住的地名,柳梦菇道:“地名我却不知道,你在连队的左近去等便了。”柳梦菇正和松子说话,只见黄老三蹲在胡八胖子的下女旁边,小声小气的不知说些什么。柳梦菇见了这种情形,暗想:胡八胖子容貌既生得丑陋,又不大会说日本话,下女必不会欢喜他。黄老三在日本多年,久在嫖字里面用工的,胡八胖子的靴腰,只怕要被他割了去。他心中是这般想着,便轻轻的在黄老三肩上拍子下道:“你不要欺负朋友。”黄老三立起身,望柳梦菇笑了笑道:“不要瞎说。我问你,你刚才说和周撰要好那姓陈的女学生是谁?”柳梦菇道:“鼎鼎大名的陈蒿,你不知道么?她同着她本家姐姐在一起住,她的姐姐本来和丈夫很要好的,因听了陈蒿时常有鄙薄男子的议论,便也看丈夫不来,不大肯和她丈夫同睡。”黄老三哈哈笑道:“就是她,我怎的不知道!我并且还听她发过鄙薄男子的议论。她说当今够得上称为男子的,只有一个,就是袁世凯。

  女子除她自己而外,简直没有人。她平常的眼界既这么高,不知怎的倒看上了周撰?“胡八胖子悄悄的从背后伸出头来说道:”因为看上了周撰,才见得陈女士的眼界真高咧!“柳、黄二人正在说话,猛不防的倒吓了一跳。黄老三更是心惊,面皮都吓红了,”鬼鬼祟祟的吓人家干什么?“胡八胖子笑道:”谁是鬼鬼祟祟的?你不鬼鬼崇祟的,怎怕我吓。“

  黄老二心中惭愧,跑出来搭讪着向邹东瀛说道:“上野美术馆的平泉书屋书画展览会,你去看过吗?”邹东瀛道:“我还不曾听人说过,平泉书屋不是李平书吗?他如何在这里开什么书画展览会?”黄老三道:“就是李平书,因为袁世凯要拿他,也是亡命来到这里,将他家藏的书画都带了来。他这个展览会,虽对人说是因为被袁世凯抄了家,没有钱用,想将书画变卖来充用度,其实是想在日本炫耀炫耀。你是个欢喜研究书画的,不妨去那里看看。我虽不大懂得,分不出真伪,只是五光十色的耀睛夺目,也觉好看。”邹东瀛道:“我明日来邀你同去好么?”黄老三道:“我明日有事,你邀天尊同去罢!”

  胡八胖子跑出来向邹东瀛笑道:“你真不达时务!他刚才说了,明日去取小照,哪有工夫陪你去?”大家复说笑了一会,邹东瀛同柳梦菇辞了出来。柳梦菇记挂着房主女儿,别了邹东瀛,自回竹之汤去了。邹东瀛坐电车归到大冢,他和一个四川人姓熊名义的同住。

  这熊义于四省独立的时候,在南京当了几十天的军需长兼执法长,轻轻的卷了几万没有来历的款子,亡命来日本。素与邹东瀛相识,合伙在大冢租了一所僻静房子,安分度日,不大和这些亡命客通往来。他年纪在三十左右,生得面似愁潘,腰如病沈。可是一层作怪,他容貌虽是俊秀非常,举动也温文尔雅,只胸中全无点墨,便是在堂子里面,一张叫局的条子也得请人代笔。他自己不是推说手痛,便躺着说懒得起来。人但见他堂堂一表,也没人疑他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的。他和邹东瀛住在大冢,虽不大和人往来,却喜在外面拈花惹草。

  他有个同乡的,姓秦,名东阳。父亲秦珍于民国元年在本籍做了一任财政司长,因托籍在国民党,此时在国内不能安生,带着全家都逃亡到日本来。秦珍今年六十八岁了,原配的妻室早已去世,在堂子里讨了两位姨太太。儿子秦东阳曾在英国亚伯定大学毕业,在外交部当过几年差。女儿秦三小姐也能知书识字,今年二十岁,还不曾字人。一家数口同到日本,熊义引他同在大冢居住。这秦三小姐本来生得娇丽,又最善装饰,在国内的时候,常是勾引得一般轻狂荡子起哄。秦珍年老力衰,禁她不得,两位姨太太更是志同道合,巴不得小姐如此,好大家打浑水捉鱼。熊义一见三小姐的面,即思慕得了不得,特意引到自己附近的地方居住,以便下手。秦珍哪里知道?自己又不曾到过日本,秦东阳虽来过几次,都是到英国去的时候打日本经过,不曾久住,也说不来日本话,一切都听凭熊义替他摆布。熊义趁着这等机会,小心翼翼的在秦三小姐跟前献殷勤。

  浪女荡夫,自然一拍就合,两人都是清天白日借着买东西,同去旅馆里苟合。双方情热,非止一次。秦东阳虽然知道,但他是受了西洋文化的人,最是主张这种自由恋爱。并且熊义有的是钱,在秦东阳跟前故意的挥霍,有时三百五百的送给秦东阳使用。秦东阳生性鄙吝,得了这些好处,更不好意思不竭力去成全他们的神圣恋爱,因此他们二人俨然夫妇,只瞒着秦珍一人。

  一日,熊义在三越吴服店买了一打西洋丝巾,想送给三小姐。刚走到秦家门首,只见秦珍的二姨太正倚着门栏站着,见熊义手中提着纸盒,知道又是买了什么来孝敬小姐的。二姨太也有心爱上了熊义,便立在门中间不让熊义进去,用那水银一般俊眼,望着熊义笑道:“你手上提了什么?给我看。”熊义原是惯家,见于这神情,如何不知道,也落得快活,便笑答道:“特意买了几条手巾送你的。”二姨太鼻孔里哼了声道:“不希罕!你会买手巾送我这背时的人。”熊义道:“真是买了送你的,你拿去罢?”说着将手巾盒递给二姨太。二姨太接在手中,解开来看了看道:“真是送我的吗?我就不客气,领你的情罢!”说时望着熊义笑,熊义也笑了笑推门进去。二姨太忽然将熊义的衣服扯了下道:“这手巾我不要,你还是拿去孝敬小姐罢,我没得这福分消受。”熊义回头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嫌手巾不好么?且将就点收了,下次再买好的送你。”二姨太摇头道:“不是,不是。”说时举着大拇指道:“这人见了,又要去胡子跟前嚼舌头,羊肉没讨得吃,倒惹了一身的臊。

  你拿去罢,不要弄得小姐也怪了你。“熊义见她定不肯要,心想:送了她,万一被三小姐知道,实是不妥。便也不勉强,仍接在手中道:”等到有机缘的时候,再图报效罢。“

  熊义别了二姨太,来到三小姐的房里,只见三小姐将头伏在桌子上,好像在那里打盹。熊义轻轻走到跟前,放下手巾,用手从后面去掩她的眼睛。才伸到脸上,不提防三小姐猛抬头翻转身来,劈胸就是一拳,打个正着,打得熊义倒退了几步,吓慌了手脚,不知怎么才好。三小姐气忿忿的立起身,举着粉团一般的拳头赶着熊义要打。熊义此时不知就里,又不敢跑,又不敢躲,只哀求道:“我有什么错处小姐只管说,便要打几下也是容易的事。这样气忿忿的,不气坏了身体?”三小姐打了一下,听得这般说,冷笑了声道:“不爱脸的贱骨头,你知道怕气坏了我身体,也不是这样了。”说着,复回身坐在椅子上吁气。熊义还是摸不着头脑,只道是不该从后面去吓了她。

  小心说道:“我特从三越吴服店买了打丝巾送你,因见你在这里打盹,想逗着你开心,何必气得这样做什么?”熊义一边说,一边将手巾拿了出来,放在三小姐面前。正待说这丝巾如何好,三小姐已伸手将丝巾夺过来,顺手拿了把剪刀吱咯吱咯剪作几十百块,揉作一团往窗外一撂道:“你不去送人家,拿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更掩面哭起来。熊义才知道,方才和二姨太说的话,不知怎的被她听见了,只急得千赔不是,万赔不是。赌咒发誓的,不知说了多少话,才劝住了啼哭。三小姐道:“我若早知道你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没有长性的人,我也不和你是这般迷恋了。你去爱别人罢,我也不希罕你这一窍不通的男子。”说完,躺在一张番布榻上,将身朝里面睡了。

  任熊义立在旁边,低声下气的赔尽了小心,只是不瞧不睬,急得熊义在席子上双膝下跪,足跪了点多钟。三小姐的气渐渐的平了,才转身过来问道:“你以后见了那淫妇,还是等机缘再图报效,还是怎样?”熊义跪着答道:“这不过说了哄着她玩的,三十多岁的丑鬼了,谁真个爱理她呢?”三小姐嗤道:“你们这种男子,谁不是图哄着女人玩的?我也懒得问你,以后我若遇着你和那淫妇只要说了一句话,须不要怪我做得太厉害。还不起来,只管这般假惺惺的跪着做什么?”熊义如得了恩赦一般爬了起来。脚跪麻了站不住,便挨近身坐在番布榻上,尽力的温存。三小姐虽则不气了,只是心中总觉有些不快,从此对熊义便不大亲热。有时一个人出外,也不来邀熊义。有时熊义来约她,她还推病不去。日子长了,熊义就未免疑心起来,便注意要侦探小姐的行动。

  不知探出个什么情形,下章再写。

卷四"运机谋白丁报怨 打官司西崽放刁"

  却说三小姐自从和熊义口角之后,便一人时常出外。熊义知道她是个不能安分的女子,一个人出外,必又是相与了人,想起来实在气恼。一日,悄悄的钉在三小姐后面,看她到哪里去干什么,径跟到巢鸭。走到一所很大的洋房子的生垣旁边,立住了脚,用眼在生垣里面探望了一会,复转到后门口,轻轻推了下后门,不见动静。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表,回身往街上缓缓的走。走不多远,在一家牛乳店门首停了脚,又回头望着那所洋房子,露出很失意的神色,走进牛乳店去了。

  熊义心想:她进牛乳店,必有一会儿耽搁,何不趁这时候去看那洋房子门口挂了什么姓名的牌子,三步作两步的跑到那大门口,只见门栏上横钉着一块长方形的铜牌子,上面写着几个英国字。熊义不识英文,不知是几个什么字,心中诧异:难道她相与了西洋人么?她又不懂得英语,这就奇了。外面既挂着英文牌子,一定是西洋人,日本人从不见有挂英国字的。熊义正立在那大门首猜疑,猛听得里面皮靴声响,忙闪在旁边,看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人,靴声渐响渐近,大门开了,乃是一个五十多岁魁梧奇伟的西洋人走了出来。熊义留神看那西洋人,满面络腮胡子,两眼碧绿,凹进去有寸多深,鼻梁高耸,架着一副茶色眼镜,一双毛手,左边提一个小皮包,右边拿着手杖,雄赳赳的大踏步往牛乳店那条街上走。熊义料定必是这丑东西,但如何配得上三小姐?真是贱淫妇,中国多少漂亮的男子不姘,偏要姘一个这么丑的西洋人,真是不可思议。心想得气不过,不由得两只脚便跟了那西洋人走,眼睁睁的望着他头也不回的,径走过了牛乳店,不见三小姐出来。这又奇怪,如何就是这般走了?自己便不敢走近牛乳店,恐怕被三小姐看见了,仍择了个好遮身的所在,躲了偷看。

  不到一刻,忽见生垣里面探出一个少年男子的头来,熊义正待仔细定睛,那个头已收了进去,只仿佛觉得不像西洋人。

  再看牛乳店,三小姐已莲步轻移的走向洋房子这边来。刚近生垣,便听得咳了声嗽,放快了脚步,向后门口走。那后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方才探出头来的那少年,喜孜孜的从后门跳出来,也不顾有人看见,一把扯了三小姐的手,即往嘴上去亲。

  三小姐向两边望了望,用手推那少年,那少年乘势拉了手,拖进后门去了。熊义跳了出来,跑近生垣,口中不住的骂岂有此理,赶到后门口去望,已不见一些儿踪影,说不出的心中气恼。

  见那少年的容貌,并身上穿的白衣服,分明是一个中国人,在这里当西崽的。可怜的三小姐,你生长名门,知书识字,如何这般下贱,姘起这种世界上最无廉耻、最无人格的西崽来了?

  莫说辱没了你的家世,辱没了你的身体,连你的哥哥都被你辱没了。你哥哥是一个千真万真的文学博士,平日最喜和西洋人往来,你如果闹出笑话来,教你哥子怎么见人?熊义一个人呆呆的立在那后门口发呆。好一会,听得里面有笑声,忙走得远远的立着看,只见三小姐和那西崽手挽手的并肩笑语而出,面上都现出极得意的神色,二人只顾调情,只可怜熊义远远地看着那种亲热的情形,实在眼中冒火。二人正在起腻,仿佛听得那房里面有叫唤的声音,那西崽连忙搂过三小姐的脸,结结实实的亲了几下,撒手撇开了,一踅转身向里面跑。三小姐还像有话没说完似的,在那里咳嗽,向里面招手,也不见西崽出来。

  复又等了一会,大约是没有出来的希望了,才懒洋洋的回头向归路一步一步的走。熊义心中十分想跑出去撞破了她,又知道三小姐的脾气不好,撞破了,怕她恼羞成怒,以后对于自己更没有希望,极力按捺住性子,转小路抄到巢鸭停车场。

  正在等电车,三小姐也来了,一眼看见熊义,似乎有些惭愧,走近身问熊义从哪里来。熊义临时胡诌着说道:“我有个朋友,在国内同事的,也是因亡命客连带的关系,到日本来,就住在巢鸭,许久不见了,特来看看他。可笑他那人,平日最喜和人讲身分,他本来也是个有身分的人,一到日本不知怎的,连他自己的本来面目都忘记了,居然和下女姘识起来。我原想在他家久坐的,因见他和那下女勾搭的情形实在看不上眼,懒得久坐就回来了。你看好生生的一个有人格的人,怎的一到了淫欲上面,便自己的身分都忘记了?”三小姐听了,知道是有意讽刺自己,倒神色自若的笑答道:“你不读书不知道,难鸣求其牡,兽之雄者为牡。雉是禽类,禽尚且与兽交,人与人交,还讲什么人格,不是一般父精母血生出来的皮肉身体吗?我看倒是你那姘下女的朋友还实得实落的,享受了那下女一心不乱的恋爱呢。”熊义见她反是这般说,知道自己没读书,说她不过,只得望着三小姐笑了笑说道:“你说得不错。幸我不曾读书,不然只怕也要干出那禽兽的事来。”三小姐红了脸,低头不做声。须臾电车来了,彼此无言,上了电车,归到大冢,各自回家。

  过了一夜,熊义越想越气,饭后秦东阳来了,熊义忍耐不住,将昨日所见,添枝带叶说给秦东阳听了。秦东阳也气得半晌开口不得。熊义道:“这事情你若想顾全体面,不能不设法断绝他们的来往。日本新闻记者最是眼明手快,这类事被他们知道了,你家又顶着有钱的声名,说不定要来敲你一个大杠子,那时不给不得了,给了更呕气。”秦东阳最是鄙吝,听说有新闻记者将来要敲竹杠,又怕出钱,又怕丢面子,只急得搔耳扒腮,反来求熊义,要替他想个妥当的办法。熊义道:“依我的主意,这事须得禀明胡子。三小姐对于胡子,还像有三分惧怯,以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了。”秦东阳摇头道:“不中用。于今胡子也管不了她,她倒时常气得胡子说话不出。她怪胡子没替她寻得人家。”熊义道:“既是胡子管她不得,就只好你自己出头,一面用好言劝她,顾全名誉,你须担任替她赶快择婿结婚,一面教两个姨太太羁绊着她,不许她和西崽见面。我就大家帮着留心,若遇见她和西崽在一块的时候,我就送信给你,将那东西毒打一顿,硬赖他是贼,偷了你家的物件。不服,便拖他到警察署去。必得是这么大闹一回,三小姐才得收心。你想想我这主意对不对?”秦东阳道:“劝她是不行的,她决不会承认有这些事。姨太太也羁绊她不住,只好赶紧替她择婿是正经。但一时从哪里去觅相当的人?此地又不比国内,她的性格你难道不知?差不多的人,她若肯嫁,也不等到今日了。倒是你帮着留神,有机会将那忘八崽子痛打一顿,却再理会。”

  二人商议停当了,秦东阳自归家等候熊义的报告,好毒打西崽。熊义终日在门口探望三小姐出外,必由熊家门首经过,无论去哪里,熊总在后面钉着。三小姐也有些知道,只是仗着自己聪明,父亲钟爱,哪晓得熊义和秦东阳商议了,有心下手自己的情人?因此明知道熊义钉在后面,她也不怕。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熊义正同秦东阳到神田看一个朋友,从朋友家出来,想由神保町坐电车归家,打里神保町经过。熊义眼快,早看见了一家小西洋料理店临街的楼上,坐着一男一女,在里面吃喝,即指给秦东阳看道:“朝着外面坐的那东西,便是那忘八羔子。你看这个的背影子,不是三小姐是谁呢?”

  秦东阳看了,气得就要进去,恨不得将那西崽一把抓出来,拳足交加的一顿打死。熊义忙拖住了小声说道:“不用忙。”说着,将秦东阳拉到一个小巷子里面,说道:“他们两人做一块,打起来,人家看了,一男一女,必定知道是一桩奸情事,说开了不好听。不如设法将小姐调开,再去打那东西。”秦东阳道:“如何调得她开呢?”熊义道:“不难,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自有法子,将小姐调开走了,你才出头去打。”秦东阳点头答应。举眼去看那楼上,见三小姐已立起身,一个下女站在旁边,好像是吃完了会帐。不一会,男的也起身,转眼都不见了,大约是下楼来了。果然是男的在后,女的在前,都被酒醉得面红耳赤的出来。

  只见那男子,拿着一个手巾包,解开洋服胸前的钮扣,往里衣口袋里塞。秦东阳瞥眼见那手巾包,是一条湖色的绉绸,认得是三小姐常用的汗巾,不由得心中又是一气,催着熊义赶急去调开三小姐。熊义飞跑转到三小姐面前,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向三小姐说道:“小姐你怎的还在这里?害得我哪里不找到了。胡子中了风,已昏过去几次,痛哭流涕的要见小姐的面。哥哥在家里伏侍,不能出来,托我四处寻小姐。快回去罢,不要耽搁了。”说完,不由分说,一把拉了三小姐就走。三小姐虽则聪明,一时也想不到是假的,听说父亲中了风,心中末免也有些难过,糊里糊涂的,被熊义拉着走。过了一条街,才定了定神,摔开熊义的手道:“拉得我的手生痛,回去就是,何必是这般野蛮做什么?”说着,立住了脚,回头望了几望,已转了弯,不见那西崽了,只得垂头丧气的跟着熊义走。

  秦东阳见熊义已拉着妹子走了,跳出来如猛虎擒羊的,一手抓住了西崽,雨点一般的拳头,只向他没头没脑的打去。西崽不曾提防,如在梦中的,被打了十几下,才掉转身来扭住秦东阳,问什么事打我。秦东阳也不做声,只顾打,西崽被打急了,便也回打起来。街上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第一章书中的谭理蒿,也正在这时候挤在人丛中看。当时扭打的情形,已在谭理蒿口中述了。

  于今且说秦东阳将西崽扭到警察署,因秦东阳不会日本话,警察署特找了个能说英语的巡长,来问秦东阳的事由。秦东阳指着西崽说道:“这东西我也不认识他,他时常在我住的房子左右探头探脑的,和贼一样。有时见我家中没人,便挨进来偷东西。我家中失了几次衣物,总抓他不着。今日又来我家中,偷了这样一大包金首饰,恰好在里神保町遇着了他,因此将他拿了来。请贵局长依法惩办。”说着将一包金器递给巡长看。巡长问了秦东阳住的地名番号,并姓名历史,都在归档簿上写了,教秦东阳坐在一旁,回头也用英语来问西崽。西崽说了几句英语,忽改口说日本话道:“我姓鲍名阿根,多年在英国人汤姆逊家里当差,从来不与这人认识。今日我主人差我来神田买食物,并不知他为什么事,将我在街上绝无理由的扭打。

  至于这一包金器,原是我妻子的。我妻子的小名叫次珠,你去看那包金器的手巾角上,还绣了她的名字,怎说是偷得他的?

  我不特不曾到过他家里,并不知道他姓什么,住在哪里。“巡长将包金器的手巾角看了看,点头向秦东阳道:”他说这金器是他妻子的,手巾角上还有他妻子的名字。你有什么凭据说是你的?“

  秦东阳气得不知如何说,一时又找不出是自己的凭据来,见巡长是这般问,只急得两脸通红。亏得人急智生,忽想起来那些首饰都是去年到日本来的时候,新从上海裘天宝打的,家中还有发票。心中这般一想,登时胆壮起来,向巡长说道:“这金器是我的,凭据很充足。你且问他这金器是哪家银楼买的,每样多少重,有没有那银楼的发票。手巾上的字,不能做凭据的。”巡长问道:“你有银楼的发票么?”秦东阳道:“我自然有的。你且去问他,看他知不知道。”巡长真用这话去问鲍阿根,鲍阿根不慌不忙的答道:“这金器是我妻子自己在上海买的,发票也在我妻子手上;是哪一家银楼,我却不曾向我妻子去问。好在我妻子现在日本,你不信,我可写封信去,接她来一问便知道了。”巡长喜道:“你妻子既在这里更好了,你快说你妻子住在什么地方,我这里派人去传来。”鲍阿根道:“借纸笔给我,写封信去,教她带发票来。”巡长带鲍阿根到一张写字台跟前,抽出张纸来,教鲍阿根写。鲍阿根从身边摸了一会,摸出一封皱作一团的信来,铺在写字台上看了会,照着上面写的地名在纸上写了;正待将原由写出,教三小姐不要避嫌,立刻带发票来承认一句,救自己的颜面,免得丢人。可怜鲍阿根是个当西崽的人,能读了多少书,写得来多少字?拿着笔将三小姐写信给他,信封上注的地名照样写了,低头思索心中的意思,这些字如何写法?

  巡长见纸上写的地名,和刚才秦东阳说的一丝不错,不觉诧异问道:“你妻子也是住在这地方,也姓秦吗?”鲍阿根点头道:“我妻子不姓秦姓什么?”巡长道:“你写,我去问问他看。”‘说着,走到秦东阳跟前问道:“这姓鲍的说他妻子也姓秦,所写的地名就是你家里,这事情怎么讲?你家中有些什么人?”秦东阳红了脸说道:“他哪有什么妻子在我家中住着?他这东西简直是平白的侮辱人。我家中有父亲,有两个姨母,一个妹子,还不曾许人。这个无赖子屡次乘我外出,即来我家中调戏我妹子,并盗窃我的物件,于今他还敢平白栽诬,说我妹子是他的妻子。你但想想,我仕宦人家的小姐,如何肯招这么一个当西崽的做女婿?他这东西做贼,偷盗人家的金首饰,竟敢公然侮辱人家,不重重的惩办他,还了得吗?”秦东阳说得气冲牛斗。

  鲍阿根已将信写好,交给巡长。巡长接在手中,看了人间道:“你这妻子已经结了婚的没有?”鲍阿根道:“怎不曾结婚?已是同睡了个多月了。”巡长道:。“何时在什么地方结婚的,有证婚人没有,有婚约没有?这上面写的地名,还是你自己家里,还是寄居在别人家里?你快说出来,我方能着人去传她。”鲍阿根被这一问,问得不好回答了。半晌说道:“结婚的地方,在浅草富士屋旅馆内。婚约就是这指环,还有一条手巾,便是包金器的,上面有她的名字。证婚人没有。于今寄居在我岳父家内。”巡长道:“你岳父家有几个什么人?”鲍阿根道:“岳父之外,有两个姨岳母,一个舅子。”巡长道:“你都见过没有?”回说:“不曾见过,我并不曾去过岳家。”巡长指着秦东阳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鲍阿根摇头道:“不认识。”巡长笑道:“你既曾和你妻子结了婚,同睡了个多月,如何岳家一次都不曾去,岳家的人都不认识,证婚人也没有?你这人倒很滑稽。看你的身分,也不像是好人家的女婿,他说你平白栽诬,只怕是实。你姑且将你和你妻子结婚的时日并情形说出来。”鲍阿根道:“结婚的情形,要我说不难;不过你要我说,无非是不相信我,以为秦家小姐,不是我的妻子。你也不用问,我也不用说,你只传那小姐本人来,看她承不承认是我的妻子。她本人不承认,你尽管治我盗窃并侮辱的罪;若是本人承认了,自由结婚,在法律上并没违犯什么。”

  巡长听了,已明白是一件奸情案。那小姐恋奸情热,必然背了父兄帮着情人说话。这种事若是在日本的绅士人家出了,警察及法官必帮着绅士家,随便加奸夫一个罪名,不容置辩的收监起来,任你有多大的理由,只须几句恐吓,便教你没得话说。于今是中国人出了这种事,他如何肯替绅士方面顾体面?

  巴不得尽情审问出来,好大家开心。能禁止新闻家登载,就算是留了):穷的情面丁。当下巡长听了鲍阿根的话,也不和秦东阳商议,竟将这封信,派了一个能干巡警,驾着自转车风驰电掣的向大冢秦家来。

  却说熊义骗秦三小姐上了电车,心想:一归到家中,见她父亲不曾中风,必有一番发作,他是被秦三小姐收服了的人,发作起来,是不怕委屈死人的。害怕不过,不敢同回秦家去,走到自家门首,借故撇了三小姐,归自己家去了。秦三小姐进门,见家中静悄悄的,没一些儿声息。走到父亲房里,两个姨太太陪着她父亲,好好的在那里说笑,才知道受了熊义的骗。

  气得不开口;跑回自己房内,恨了两声,将身子斜倚在番布榻上,慢慢的回想与鲍阿根幽会时的滋味。正在如糖如蜜的甜头上,只见二姨太神色惊慌的跑了进来。三小姐因那日抢熊义手巾的事,心恨二姨太,一晌不和二姨太说话,此刻见她这般神色进来,更是不快。正待问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二姨太已跺脚说道:“不好了!‘不知什么人,在警察署告了小姐,此刻派了警察来,要传小姐到案。”三小姐猛听说,也吓得芳心乱跳。急敛了敛神叱道:“放屁!我又不犯法,谁人在警察署告我,谁敢来传我?”二姨太道:“老太爷对我这般说,教我来和小姐说。小姐不信,到客厅里去看看就知道了。”三小姐也不免有些吃惊,问道:“哥哥到哪去了,不在家吗?”二姨太道:“少爷早起就出去,不曾回家。小姐快到客厅里去罢,老太爷在那里陪着警察,只急得发抖,战战兢兢的,连对我说话都说不清楚了。”三小姐本想起身到客厅里去,一看二姨太的脸儿,很含着得意的神气,便坐着不动。放下脸说道:“我看老头子真老糊涂了,就是警察署来传你女儿,难道真个教你女儿去到案?你女儿又不曾在外面杀人放火,必得亲身到案,什么大不了的事。若哥哥在家,到警察署去问问,看是谁告的什么事。既哥哥不在家,就爹爹自己坐乘马车去,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去警察署出乖露丑。你是这样去对爹爹说。”二姨太不服,还想说话,秦珍已扶着拐杖,大姨太搀住臂膊,老泪盈腮的,进房即发出颤巍巍的声音,叫着三小姐的名字次珠道:“你害得我苦!你如何是这样胡闹,使我做不起人?那警察说的话,我也不懂,你只自己去看这封信。”说着,将鲍阿根的信递给秦次珠。秦次珠接了一看,又急又气,登时仰天往席子上便倒,昏厥过去。

  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卷五"秦小姐爱狗结因缘 萧先生打牛办交涉"

  却说秦三小姐看了鲍阿根的信,又听得说是他哥哥做原告,不由得一阵伤心,昏厥过去。秦珍连连跺脚,一面撇了拐杖弯腰来抱,一面哭哭啼啼的,教两个姨太太快些炖姜汤来灌救。大家闹了好一会,将秦次珠救醒过来。她知道鲍阿根进了警察署,也不暇顾及廉耻,哭向秦珍道:“爹爹不要着急,我去警察署说明白就是了。千错万错,是我的不是,不能连累别人。”秦珍急道:“我的儿,你如何可以去到警察署?你可怜我是个快死的人了,不要再给我气受,我自到警察署去。”说时向二姨太道:“你去看,下女请熊先生怎的还不来?要他陪我同去。”二姨太去了好一会,回房说道:“下女说熊先生说家里来了客,等客去了就过来。”秦珍气骂道:“什么客这般紧要。下女糊涂蛋,你自己去教他快来。”接着叹了声气道:“平常没事的时候,终日守在这里,连饭都不肯回家去吃,也不见有什么客。我家一有事,便这般装腔作势起来。”秦次珠本坐在旁边嘤嘤的哭泣,听得她父亲如此说,想起熊义骗她回家的情形来,更是伤心,哭向秦珍道:“爹爹不要去叫那没良心的奴才,就是他和哥哥作弄我,才是这样。我也顾不得丢人了,还是我自己去警察署。”秦珍恨道:“都是你们这些孽障,害得我连日本都不能安居。你听,那警察在客厅里叫唤起来了。”话不曾说完,只见下女跑来向秦珍道:“警察先生在那里发话,说躲了不见面是不行的。”秦珍听得,也不顾女儿,仍扶了拐杖,教大姨太搀着,到客厅里去了。二姨太已将熊义拉了来,秦珍不知这事就是他熊义玉成的,还对熊义说是飞来的祸事。熊义向警察问他们在警察署的情形,警察详细说了一遍。

  熊义笑对秦珍道:“那奴才的胆真不小,居然敢写信来,不重办他,还有法律吗?我陪老伯就去,硬指定他是贼,那金首饰的发票,也带了去,看他有什么法子辩白。”秦珍点头道:“请你同去,我对警察自有话说。”当下唤了乘马车,同熊义坐着,警察自骑着自转车,在马车后跟着,往神田警察署。

  此时秦东阳坐在警察署,又忿恨,又懊悔,惟恐妹子真个来承认是的阿根的妻子,自己面子下不来。看鲍阿根时,反神安气静的坐在那里,和那巡长说长道短。秦东阳不懂日本话,又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只觉得那巡长不住的对自己露出一种揶揄的神色。秦东阳正在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时候,猛然见熊义扶着父亲进来,不见妹子在后面,只觉心中安帖了许多,忙起身接了。巡长也迎上来,见秦珍老态龙钟的样子,忙端了张椅子纳秦珍坐了。秦东阳对巡长绍介了说道:“这是我父亲,如那奴才是我家的女婿,当然应该认识。”说完,又向秦珍用中国话述了遍。秦珍摇头道:“我的女儿还不曾成人,哪来的女婿?这无赖子讹诈人。他在我家偷的金器,发票我也带来了,请你看罢!”即将发票交给巡长。熊义翻译了这些话,巡长接了发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这时的巡长,见了发票,对鲍阿根便不似从前那种嬉皮笑脸了。立时放下面孔,厉声问道:“秦家的凭据是来了,你的怎样?秦家小姐并不曾成人,你只图抵赖,任意诬蔑人,你这奴才,实在可恶。”鲍阿根也不回答巡长,大摇大摆的走到秦珍面前,深深作了个揖道:“小婿只不曾拜见过你老人家,令嫒实在是和小婿订了婚约,已经成亲个多月了。你老人家不信,这里还有令嫒亲笔写给小婿的信。”即将那信拿出,在秦珍眼前照了几照,嘻嘻的伸出手笑道:“这指环不也是约婚时,令嫒对换给小婿的吗?刚才那巡长向小婿问结婚的情形并时日,小婿心想说给他听,失了你老人家的体面,坏了令嫒的名誉,因此忍了又忍,不肯说,以为令嫒接了小婿的信,必然来替小婿承认。那包金器,令嫒今日才送给小婿,小婿只图没事,巴巴的将原因说给人家听了,没得笑话。你老人家若能代令嫒承认一句,大家没事,也不丢人,岂不好吗?”

  秦珍气得两眼发直,一迭连声的骂胡说狗屁。熊义、秦东阳都跳起来,举拳要打,两旁的巡警和巡长围拢来劝解。鲍阿根冷笑道:“给脸不要脸,教我也没法。”接着向巡长道:“我将事情原委说给你听,任凭你拿法律来判断。那日是阴历的三月初三日,我主人因在中国多年,染上了中国的习惯,说那日是踏青节,带着夫人公子去上野公园踏青。我也同去照顾公子并哈巴狗。正在公园中闲逛,无意遇着秦小姐。那小姐我并不认识,他见了我手中牵的两条哈巴狗,非常欢喜。此时恰好我主人主母都不在跟前,秦三小姐便问这狗可是我的,我说你问了做什么,她说可能卖给她一条。我说是我主人的,这小公子极是喜欢它,不能卖给你。她问我住在哪里,能借给我玩玩也好。她说着便向我手中来接皮带,我怕她牵去了不还我,我不肯放手。她在我背上捏了一下笑道:”我又不牵着走,怎这般小气?‘她牵着哈巴狗,蹲在草地上,一面逗着小公子笑,一面问我的姓名、住在哪里,我告诉了她。她说很喜那哈巴狗,小公子她也很爱,看我家里能不能常来玩耍。我说只要我主人不在家时,来我家玩耍没要紧。她问我主人何时不在家,我说我主人是现在建筑中央停车场的工程师,每日十点钟到工程处去,午后三点多钟才得回来。我因说话的时候太久了,怕主人责备,接过皮带,抱着小公子就走了。第二日十点多钟的时候,我在花园里灌花,忽听得生垣外面有人呼我的名字。我从后门跑出来看,不料正是那小姐。我心里虽觉得奇怪,只好引她到我房中来坐。我说你坐坐,我去牵哈巴狗、抱小公子来给你玩。

  她连连对我摇手,拉我同坐了笑说道:“你只道我真个爱那哈巴狗吗?你才是个哈巴狗呢。‘说着,嘻嘻的笑。我十四岁上伺候我这主人,十五岁到日本来,今年二十岁了,除我主母而外,并不曾和别的女人多说过一句话。忽然见她对我这般亲热,我不由得也很爱她,那日就同她到浅草富士屋旅馆内睡了一会,后来愈加亲热。她知道我没有妻室,说定要嫁我,和我交换了指环,我的胆也渐渐的大了。她来的时候,就在我房中同睡。她今日送我一包金首饰,说她家中有人知道了,正在设法妨碍她,着急以后不能每日欢聚,要我且收了这些金器,她慢慢的再将贵重物件偷盗出来,好和我同逃回中国去。我待不肯,又见她哭得可怜,只得收了金器。前几日因为天雨,差不多有一星期不曾会面,她还写了封信给我。上面写了她的住址,约定了时刻,教我到她家去,她在门外等我。信现在这里。我所说的,都是实在情形,没有丝毫捏造。”

  巡长听了鲍阿根的话,用那严酷的面目,鼻孔里哼了声道:“幸而事情败露得早,再迟几日,你这拐逃的罪案就成立了。”秦珍父子都不懂日本话,鲍阿根述的那篇话,一句也不知道。

  熊义听得明白,知道日本警察决不肯认真追究,逼迫狠了,恐怕还要说出不成听的话来;并且日本小鬼最怕西洋人,鲍阿根又在汤姆逊那里当差,更是不敢得罪他的。便和秦东阳商议道:“依我听鲍阿根向巡长说的情形,我们难得占上风,只要金器既经证明不是他的了,任凭警察去办罢。”秦东阳在警察署坐了三四点钟,眼睁睁看着鲍阿根说话的情形,并警察揶揄的词色,早已如坐针毡。此时听了熊义的话,即点头道:“总得想个收科的法子才好,不要太虎头蛇尾了,更惹人笑话。”熊义道:“你是事主,有些话不便和巡长说,且等我去说说,看是怎样。”说着,拉了巡长向里面房间商量去了。好一会,巡长跟着熊义出来,将金器和发票交还秦珍道:“这金器已经证明确是你家的,你等可先拿着回去。鲍阿根我自会处置他。”秦珍接了,道谢起身,秦东阳扶着,同熊义坐马车回大冢。

  秦东阳悄悄问熊义怎生和巡长商量,熊义摇头吐舌道:“险些儿被那奴才占了上风去!巡长横竖不关痛痒,说鲍阿根自是可恶,只是他有约婚的证据,又在西洋人那里当差,不能随便加以奸拐的罪名,若要认真办他,须得向法院里起诉,还得那小姐亲自到庭,不承认那些证据才行,况且男女的年龄相当,鲍阿根又只到过秦家一次,尚是那小姐亲笔写信招来的,诱奸的罪都怕不能成立。我听了,只得说于今并不求如何办他,但是我等的体面不能不顾,金器不能不收回。还对他说了许多感激图报的话,才答应还我们的金器,让我们出了署门之后,方放鲍阿根回去。这事干怪万怪,只怪得次珠太糊涂。”秦东阳恨道:“还有什么说得?完全是胡子娇养坏了。到了此刻,还咬着说他的女儿不曾成人,你看人家听了,好笑不好笑?”二人说话的声音小,马车行走的声又混住了,秦珍年老耳聋,全不听得。须臾到了大冢,秦东阳邀熊义同归家,熊义推说有客,先下车回去。秦东阳到家后,将一切情形告知秦珍,秦珍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成了人。深悔在上海的时候,不该带着女儿在堂子里吃酒叫局,胆子也弄大了,脸皮也弄厚了,才敢干出这等事来。想喊来教训一顿,又平常娇养得女儿性子不好,动不动就碰头砸脑痛哭起来,自己又年老,懒得淘气。恨了一会,还是不说她的干净,只吩咐秦东阳留心择婿,赶紧嫁出门完事。

  暂且放下。

  再说熊义本是怕见秦次珠的面,故意推说有客。归到家里,凑巧真有个朋友来访他。这朋友姓萧名熙寿,保定府人,曾在南京和熊义同事,年龄三十多岁,生成一副铜筋铁骨,虽是自小读书,却终日喜使拳弄棒,等闲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民国元年,在南京留守府充当一名二等副官,与黄克强的镖师蒋焕棠最是投契,蒋焕棠极恭维他的拳棒了得。他见了日本打相扑的,练柔术的,他几次想飞入,显显自己的能为,只是不懂得日本话,没法去打,他今日走三崎座经过,见外面竖了几块广告牌子,写着“六国大竞技”五个大字,旁边注明英国、奥国、意国、葡国、美国力士团共十二人,来日本与柔术家大竞技。假三崎座的舞台,打一星期,萧熙寿看了纳闷道:“怎的没有个中国人在内?可惜蒋焕棠不曾来此。说不得,我一个人也得去和他们较量较量。打胜了,替中华民国争点面子;就打输了,又不是政府派送来的,只丢了我一个人的脸。但是我不懂日本话,此事须得去和熊义商量,要他替我去办交涉。”主意已定,即乘电车到大冢。

  来至熊义家中,恰好熊义由警察署回来了。萧熙寿将来意说了,熊义笑问道:“你自料确有把握么?”萧熙寿道:、“我并不曾见着他们的本领,怎能说确有把握?不过他们柔术的手法,虽和蒙古传来的掼交差不多,但改良的地方不少,十分阴毒,伤人的手好像没有。我就敌不过他们,大约还可保得不至受伤。”熊义道:“你打算就在今晚去吗?”萧熙寿道:“他那广告下面填的日子是十一月十四日,连今日才打了两天。

  我们今晚去,如打输了,也还有工夫去找能人复打。“熊义道:”武术里面的事,我一些也不懂得。虽说得来几句日本话,一点规矩不晓,这交涉恐怕办不好。“萧熙寿道:”有何办不好?

  只将我要和他们较量的意思说出,他们若是故意设这把戏骗看客钱的,必没有真实本领,不肯与我较量,若肯与我较量,我们是别国的人,不懂他们的规矩没要紧。我定要去,你知道我在此地没多朋友,你不替我办交涉,便去不成。“熊义被说得无法,也有心想去见识见识,便答应同去。萧熙寿就在熊家吃了晚饭。

  此时正在十一月,天气寒冷,萧熙寿穿一件银灰色素缎面的灰鼠皮袍,青缎八团花的羊皮马褂。熊义觉得这种装束碍眼,教他换身洋服去,免得打输了的时候惹人注意。日本人轻薄,又素瞧中国人不起,见了这种服色,更要在后面指笑。萧熙寿道:“我正要惹人注意。穿洋服,他们不知道我是中国人,就打赢了,也没趣味,不用换罢。并且你的洋服太小,与我的身体不合。我们就去罢。”熊义只得同他乘电车到三崎町的三崎座来。只见那门首拥着一大堆的人,在那里买门票,熊义往怀中摸出钱包来,想挤进人丛中去买票。萧熙寿拉住他道:“我们是来和他较量的,买什么门票?”熊义道:“没有门票不能进去,他们哪知道我们是来较量的。不如先进去看他们打一会,你自己斟酌,可以上台,我再去办交涉,你说是么?”萧熙寿只得应是。熊义买了票,二人进场。即有招待的人过来,看了门票的等级,引到头等座位坐了。台上还没开幕,楼上楼下的看客已经挤得满满的,外面还络绎不绝的进来。只听得如雷一般的掌声,催促开幕。不多一会,台上出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向看客行了鞠躬礼,登时楼上楼下上万的人寂静无声。萧、熊抬头看那人,穿着大礼服,躯于雄伟,精神完足,项下一部漆也似黑的胡须,飘然过腹。放开那又响又亮的声音说道:“五国的力士团,慕我柔术家的名,不惮远涉重洋,前来研究。

  尚武是我国的灵魂,柔术是尚武的神髓。这时候正是我柔术家逞精神,千载一时的机会,鄙人特召集江户健儿,一则酬答力士团远来的盛意,一则显我柔术家的身手。今日是开幕的第二日,诸君注意,替江户儿呐喊助威。“说完,笑逐颜开的,复鞠一躬,转身步入内台去了。楼上楼下的掌声,复拍得雷一般响。萧熙寿问熊义听说的什么,熊义译给他听。

  台上已开了幕。东边比排立着两个西洋人,西边立着两个日本人,台中竖一块黑板,用粉笔写着比武的二人名字。西洋人赤膊着,只系了一条短裤,两手带着皮手套;日本人穿着柔术家的制服。两个评判的,都是礼服,手上托着一个表,看了看时刻,各牵着本国力士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台中间。力士与力士握了握手,评判的与评判的也握了握手。两个评判的同声喊了句:“好!”力士应声各退了两步。评判的复看了看手上的表,口中数着“一、二、三”!这“三”字才出口,那西洋力士,即向日本力士猛扑过来。日本力士躲闪不及,握拳对西洋力士迎击上去,西洋力士将身躯一偏,来拳恰伸到胁下,只用力一夹,日本力士的手便抽不出来。西洋力士身躯偏左,日本力士也跟着向左边倒,偏右,也跟着向右边倒。日本力士急得面孔通红,满座的看客哄起来吼着笑。萧、熊二人看那西洋评判的笑容满面,日本评判的很现出不安的神情,想喊停止比较,看看表,时间未到,非本人声明服输,西洋力士决不肯放松的。萧熙寿着急,向熊义说道:“那西洋人气力虽大,可惜太不灵便,是这般夹了敌人的手,只怕免不了终要上当。”话没说完,忽听得满座都狂叫起来。看台上时,日本力士的手早抽了出来,已将西洋力士按倒在地,两脚朝天,在那里一伸一缩。登时两个评判的互换了颜色,那叫好拍掌的声,震得人两耳都麻了。萧熙寿叹道:“这种笨蛋,如何几千里巴巴的来比武,不要把人都气死了!你就去替我办交涉罢,像这般蛮牛也似的能耐,大约三五个人还可以对付得下。”

  熊义答应着,回头找了个招待员,向他说了要飞入的意思,请他去里面问,看许可不许可。招待员问共有几人要飞入,都是中国人么?熊义道:“只有一个。”指着萧熙寿给他看。招待员望着笑了笑,欣然跑向里面去了。不一会,跑回来笑向熊义道:“已禀明了院长,甚是欢迎。请二位进去谈话。”熊义点头,同萧熙寿跟着招待员走入内台。只见里面乱糟糟的,挤了一房的赤膊大汉。招待员引到一间小房内,开幕时演说的那胡子近火炉坐着,两旁立着两个穿柔术制服的汉子,在那里说话,见招待员引着二人进房,忙起身迎接。招待员指着胡子向萧、熊二人道:“这是小杉院长。”小杉不待二人行礼,走过来握手,很表示亲热的样子,说道:“得二位来飞入,我们力士团更增光了。”二人各拿出名片来,熊义谦逊说道:“我这朋友,平日醉心贵国的武士道,久有意瞻仰,难得今日这般盛会,一则专诚拜谒院长,一则见识见识,飞入的话却是不敢。”小杉请萧、熊二人坐了,陪坐着说道:“兄弟也曾在贵国北五省游历多年,领教的地方不少。贵国的武技,兄弟是佩服极了。不过今日的会,虽也是一般的角技,是和贵国比武比较起来,却是有许多不同。贵国比武,不限时间,只论胜负;不限手法,只求克敌。我们这种角技,但由双方同意,限定了时刻,或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在规定的时间以内无论败到什么田地,只要自己不承认服输,评判的不能评判他输了,以满足规定的时间为止,看最后之胜利属谁,便算谁胜利了。手法也有一定的限制,受伤致命的地方不许打,伤人致命的手不许用。即在败退的时候,用一毒手可以转败为胜,评判的不但不能承认他胜利,按受伤的轻重,也要责罚他。因为我们这种角技,没有侥幸占胜利的,更没有斗殴伤生的。萧先生如肯赐教,也得依敝会的规定。”熊义将小杉的话,一一译给萧熙寿听。

  不知萧熙寿听了如何回答,下章再说。

卷六"角柔术气坏萧先生 拾坠欢巧说秦小姐"

  却说萧熙寿听了熊义翻译的一段话,便问手法是怎生个限制。小杉向旁边两个穿柔术制服的商议了一会,答道:“贵国的拳术手法太毒,比试起来,限制不能不从严。第一不能用腿,不能用头锋,不能用拳,不能用肘,不能用铁扇掌,不准击头,不准击腰,不准击腹,不准击下阴。萧先生能受这般限制,方敢领教。”熊义照样说了,萧熙寿笑道:“何不教我睡着不动,让他们来打,岂不更省事吗?”熊义道:“他是不愿意你飞入,故意是这般限制,使你听了知难而退的。”萧熙寿想了想笑道:“他们的柔术,完全是打抱箍架。也好,我就和他打抱箍架,也不怕他。你说我愿受他的限制便于。”熊义说了。小杉问几人拔,熊义不解,小杉解说出来。熊义向萧熙寿道:“他问你能打几个人?我看好汉难敌三把手,他们人多,车轮战法,总有力竭的时候,不要上他们的当。”萧熙寿道:“你问问他,定要连打几人才行吗?我也有个限树,不论三人、四人都可,只是时刻不能限制,以跌地没有反抗力为输。若依不得我,就罢了。”熊义对小杉说,小杉踌躇了一会,复叫几个柔术家进房商议,都露出为难的意思。小杉变了色,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才回过头来向熊义说:“就依萧先生的不限时刻。只是手法及受击地位的限制,须得注意,不要犯了。”萧熙寿连说理会得。

  小杉引萧熙寿到台口,向看客绍介,看客都鼓掌欢迎。萧熙寿虽则练武多年,平日在国内也和人比试过多次,但不曾正式上舞台比着给大众观看。今日是第一次经过,听了那楼上楼下拍掌欢呼之声,心中禁不住跟着一上一下的只跳,浑身都像不得劲似的,由不得脸也红了。小杉绍介之后,复引回房里来。

  心中着急道:“我又不是不曾和人比试过,我自己找着来的,若没有把握,尽可不比。为什么上台就那么不能自主起来?倘在对敌的时候是这样,还了得?”一看桌上放着一瓶凉水,即起身拿起来,倒了一茶杯喝了,心神才安定了。小杉挑选了三个柔术家,都过来握手,说指教的时候手下留点情。萧熙寿也不懂得,胡乱谦虚了几句。外面已将“来宾中国人萧熙寿飞入三人拔”的牌子悬挂出去了,大家睁着眼等看中国人的身手。

  小杉拿出一套柔术的制服,给萧熙寿更换,萧熙寿不肯。只将马褂皮袍卸下,露出贴身青湖绉小棉紧身,青湖绉扎脚棉裤,觉得脚上漆皮鞋不合式,脱下来,向日本人借了双穿木屐的开叉袜子套上,在地下踏了两步,很是合脚,紧了紧腰带,两袖高高挽起。小杉亲自同熊义当评判员。

  一行六人,来至台上,让熊、萧二人在东边立着。小杉在自己三人中,指出一个,牵了手走至台心。熊义也牵了萧熙寿的手,照开幕时的样,互握了手。小杉呼着“一、二、三”!

  萧熙寿初次上台,心中有些不定,恐怕失利,听得“三”字出口,向后倒退了两步,立于个门户,等他打进来。日本鬼乖觉,也立一个架式,睁眼望着,只不进攻。萧熙寿变了个拨草寻蛇的式子,左手向日本人脸上一晃,日本人急举手招架,萧熙寿的手已收回来。看日本人的架式已动了,乘势踏进步,劈胸就是一掌,日本人让得快,只在胸前擦了一下。萧熙寿见他让过,正待追进,日本人将头一低,仿佛中国拳术中黑狗钻裆的架式,真快,一刹眼已抢到跟前。萧熙寿怕他近身,右脚退了半步,右手用独劈华山式的单掌,朝日本人颈上截击下去。日本人颈上着了这一下,禁不住身子向前一扑,双手着地,口里一叠连声的喊“犯规”。看客里面,也有许多跟着高声喊“犯规”、“犯规”的。一阵喊声,吓得萧熙寿不敢下手了。日本人立起身,说是这么犯规,不能比了。小杉向熊义道:“头部是限制了不能打的,怎的动手便击人头部?”熊义辩道:“他实在是击在颈上,并非头部。颈上是不曾限制的。”小杉道:“哪是颈上?大家看见的,分明击在头上。只是不曾伤着那里,也就罢了。换一个再比试罢。”熊义对萧熙寿道:“我亲眼见着,是击在颈上,他们人多,偏要咬定是犯于规。依我的意思,不必再比试了,彼众我寡,横竖占不了胜利的。”萧熙寿道:“且换一个试试看,此刻说不比了,他们定要笑我无能。”熊义点头道:“你小心一点就是,小鬼是最无信义的。”说着,仍退回评判席。

  小杉又在立着的二人中指了一个。萧熙寿看这个的身躯,虽比刚才那个壮实些,却不及那个灵活。在握手的时候,就好像打怕了的人似的,一双眼睛和耗子眼一般,圆鼓鼓的望着。

  评判的“三”字还没喊出,已摔开手,往旁边一躲,萧熙寿恐是诱敌,仍退了一步。心想:此番索性和他扭打一会,看他如何借口。日本人见萧熙寿立着不进攻,只得步步防备着,举手向萧熙寿打来。萧熙寿等到切近,猛不防一把抱住日本人的腰,用劲往地下按。日本人也箍着萧熙寿,两个对挤对按。萧熙寿一下钩住了日本人的脚,将身子一偏,日本人已立不住,往地下一倒。只是双手紧紧的箍着萧熙寿不放,萧熙寿也同倒了下去。日本人在下,萧熙寿在上,在地上揉擦了好一会。日本人翻不上来,忽然高声喊:“捏了我的下阴!”他这声才喊了出去,底下看客中,仍是许多跟着喊:“不准捏下阴!”“不准捏下阴!”萧熙寿虽不知喊些什么,但估料着又是借口犯规了。

  小杉同熊义走近身来察看,日本人躺在地上,还只管说捏伤了下阴,小杉即叫停止比试。萧熙寿跳了起来,日本人也爬起来,故意弯腰曲背的,双手捧了下阴,苦着脸哼声不止。萧熙寿对熊义说道:“我两手并没近他下部。”熊义即将此话对小杉声明,小杉故意看了看日本人的伤痕,说道:“捏是捏了,幸喜不重。贵国的拳术,本来多是伤人的手。萧先生又有意犯规,我们两国的感情素好,此是小事,不用说了。请进去坐罢,萧先生连敌二人,只怕也有些乏了,请去休息休息。”熊义是巴不得不比了。萧熙寿闷闷不乐的,跟到里面也不开口,穿好了衣,催着熊义走。小杉挽留不住,送出内台,拿了几张入场券送给熊义道:“明晚仍请贵友来赐教,若尚有能人,愿意来的,更是欢迎。”熊义收了入场券,随口答应了。

  二人出了三崎座,萧熙寿道:“小鬼实在可恶!我若早知如此,也不来了。不过他们用这种鬼蜮伎俩,我终不服气。可惜我不曾练得擒拿手,不会点穴,若在此地找着了个会点穴的人,不知不觉的送他们几个残疾,才出了我这口气。”熊义道:“快不要这么说罢,日本小鬼总不是好惹的。你没听得霍元甲大力士,死在小鬼手里的事吗?”萧熙寿吃惊道:“霍大力士怎么是死在小鬼手里?我只听人说霍大力士是人家谋死的,是谁因什么事谋死的,却不知道。你且说小鬼怎生将他谋死的?”熊义叹道:“说起来话长得很,在路上也说不完,并且我还不知道十分详细。他有个最相契的朋友,现在此地,我明日给你绍介了,教他慢慢将霍大力士的事情说给你听。”萧熙寿喜道:“霍大力士最相契的朋友,不待说工夫必是很好,结识了他,或者还可替我出这口气。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熊义道:“他是直隶人,姓蔡,名焕文。我和他原没什么交情,到日本之后,才从朋友处见过几次,因听他述过霍元甲的事。他住在早稻田的中国青年分会。”萧熙寿道:“只要知道住处,便没交情也可去访他。好武艺的人,多是闻名拜访,三言两语说得投机,即成生死至交的。况且都在外国,又是同乡。我明日到你家来,同去会他。”说完,二人分途归家。

  次日,萧熙寿来至熊家,熊义已出外。问下女知道去处么?

  下女又不懂得。只得留张名片,用铅笔写了些责他失约的话,交给下女去了。此时熊义被秦东阳拉去,正和秦珍商议秦次珠的婚事。秦次珠从昨日警察来过之后,一个人躺在床上,蒙头盖被,痛哭不止。晚饭也不吃,直哭了一夜,两眼肿得和酒杯样大。秦珍亲到床前,叫她起来吃饭,她只哭泣,似不曾听见,秦珍教两个姨太太来劝,倒被秦次珠骂得狗血淋头。秦珍没法,命秦东阳请了熊义来。在秦珍的意思,虽知道熊义家中尚有妻室,只是过门上十年了不曾生育,熊义久想再娶一房,自己女儿又曾和他有染。此刻哪去择乘龙快婿?不如索性由自己主婚,将女儿嫁了他,料想二人没有不情愿的。同儿子商量了一会,秦东阳也只得说好。熊义来至秦珍房里,秦珍用话套了会熊义的口气,似乎愿意。即教熊义去劝秦次珠起来,不要急出了毛病。

  熊义领命,径到秦次珠床边坐下。见她面朝里,蜷作一团睡着,熊义轻轻唤了两声,也不答应。熊义知她是醒着的,即说道:“事情已到这样,急也无益。鲍阿根在警察署,当着大众宣布了你许多不中听的事,还说要拿你亲笔信,用珂罗版照了,并你的历史阴私之事写在上面,趁留学生开会的时候发给这些人看,把你的名誉破坏得将来不能嫁人。他又说早已知道你是个极烂污的女子,不过哄着你睡睡开心,岂肯娶这种女子做妻室,并且说他是当西崽的人,哪能供给这种浮薄女子的生活。你看鲍阿根既存心如此,你何苦再为他急得这样。你是聪明人,不是太不值得吗?”秦次珠知道鲍阿根是熊义出主意作弄的,心中恨熊义入骨。熊义进房的时候,装睡着只是不理。

  此刻听得这般说,忍不住翻转身来说道:“你不用拿这些话来骗我,我相信他决不会如此说。”熊义抢着说道:“你说我骗你也罢,你和他二人的事,你是不曾向我说过,他若不说,我必不知道。我且将他说的,你二人前后的事迹,照样说出来,你便再不能说是我骗你了。”接着,将鲍阿根昨日对巡长述的那段话,又添了许多枝叶说出来,气得秦次珠眼睛都直了一会儿,眼泪和种豆子一般,枕头透湿了半截。忽然将卧被一揭,坐了起来骂道:“我真鬼迷了心,遇了这种没天良的东西!你死了,哪世转劫出来,还得当西崽。”熊义道:“不必气得再骂了。世界上哪有好人去当西崽?你自己年轻没经验,上了当,幸发觉得早。不然,还有吃亏的事在后面呢!丢开了罢,也不要放在心上了。胡子见你不吃饭,他气得也不肯吃。”秦次珠道:“谁教他不吃的,六七十岁的人了,还终日迷着两个狐狸精,哪有工夫把心思想到女儿身上的事。”熊义即将秦珍套间口气的话说了,秦次珠笑道:“他若早知道是这样,哪有这般气受。我问你,昨日那包金器拿回了没有?”熊义起身道:“拿回了。你起来,我们同到胡子那里去坐坐,使他好放心。”

  秦次珠道:“我此刻不知怎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见胡子的面。

  那二妖精,我更是不愿睬她。“接着唉了声道:”想起来我又恨,若不是二妖精缠着你这不成才的,不要脸被我撞着了,我又怎得一个人与那奴才相遇?我知道,你昨日与二妖精是心满意足的了。“熊义故作不知的问道:”你说的是哪来的话?我真不懂得。“秦次珠伸手在熊义脸上羞了羞道:”你这样子,只哄得老糊涂了的秦胡子,哄得我么?为什么下女叫你,有客不能来;二妖精来,就没有客了?并且去了那么久,二妖精回来,那种得意神情,我两眼又不瞎了。“熊义也伸手在秦次珠脸上羞了一下道:”休得如此瞎说!青天白日,又不是禽兽,难道有什么事不成?“秦次珠冷笑道:”青天白日,便是禽兽,我看你早就成了禽兽了。在我跟前,何必也这样撇清?“熊义尚待辩白,秦次珠连连摇头道:”罢了,罢了,越说越令人生气!要到胡子房里去就走罢!“说着穿好了衣,蓬头散发的下床,同熊义来到秦珍房里。秦珍只轻轻训责了两句,倒安慰了一长篇的话。熊义记挂着家里,恐怕萧熙寿来,向秦珍说了,告辞归家。见下女拿出萧熙寿的名片来,看了看,也没得话说,以为下午必然再来,就坐在家中等候,至晚间尚不见来。邹东瀛回了,说李平书在上野美术馆开书画展览会,从汉、魏、六朝以及于今名人的书画,共有三千多轴,日本许多王侯贵族在那里看了,羡慕得了不得,新闻纸上也极力恭维他收藏宏富,要邀熊义明日同去,宽宽眼界。熊义笑道:”我于书画素无研究,白看了,也不知道好坏,并且我今日因有事失了朋友的约,明日必然再来,实没功夫陪你去。“接着将昨夜三崎座比试的话,说给邹东瀛听。邹东瀛喜道:”这倒好耍子,可惜我没去看。我生性欢喜武事,小时候也曾请师傅在家里操练过半年,后来因为爱嫖,将身体弄亏了,吃不了苦,便懒怠下来,一天不如一天的,到于今是一手也没有了。不过看人家练功夫,深浅也还看得出。在此地有一个好手,轻易不肯和人谈功夫,看去就和闺女一样,谁也看不出他有那么本领。我和他相交得久,知道他的历史,去问他,才肯略略的说些。若在旁人,便骂他几句,打他几下,也逼不出他半句谈功夫的话来。他是凤凰厅人,姓吴,名字叫寄庵,带着兄弟吴秉方在这里求学。他今年四十岁了,还是童子身。在他说是嫌女人脏,不肯娶妻。知道他历史的,说他练的是童子功,一破身便坏了功夫。“熊义道:”练功夫又不是什么丑事,何必这样讳莫如深做什么?“

  邹东瀛道:“有功夫的人,不谈功夫的很多,但他这深讳不言,却另有个缘故。他兄弟曾对我说过,他那凤凰厅的人性,强悍得很,吴寄庵当二十岁的时候,跟着乡里的教师,练了几场拳。不知因什么事,和教师有了点意见,他忽然觉得乡里教师一句书没读,心里不通,练的功夫,必然是错的,也毋庸再去拜师,功夫只要苦练,没有不成功的。他从此一心专练,也没和人比试过,如此练了三四年。凤凰厅多山,山中的野兽极多,因此山下住的都是猎户。吴寄庵也有时上山打猎,但他的性子孤僻,不大和那些猎户说得来。平素猎户上山,有什么器械,他又不曾看见。他就只带着一把二尺来长的单刀,哪里猎得着鸟兽呢?一日他山下闲走,劈面遇着一个猎户,背着一杆鸟枪,肩着一枝丈多长酒杯粗细柏木杆的点钢尖矛。吴寄庵问道:”打猎去,还是猎了回来呢?‘猎户道:“我在家中坐着,刚听得这山里有野鸡叫,才出来。’吴寄庵问他的姓名,他说叫何老大。吴寄庵道:”我同你上山去看看,使得么?‘何老大道:“有何使不得?只是你没带兵器,倘若遇了野兽,受伤须不要怪我。’吴寄庵道:”我枪矛都没有,只有把单刀。我家就在这里,请你等等,我去拿来。‘说着,跑回家拿了单刀。

  复到那山下,只见又来了个猎户,同何老大立着说话,也是背着枪,肩着矛,装束都一样。吴寄庵问何老大,知道是他兄弟何老二。

  “三人同上山,寻觅野兽;打了两只野鸡,不见有野兽了。

  正待下山归家,何老二忽然指着对面山上喊道:“不好了,你们快看,那个金钱豹多大!呵呀呀,那畜牲看见我们了,朝这山上跑来了。‘吴寄庵、何老大随手指着的山头望去,只见离不了十多丈远,一只水牛般大的金钱豹,拖着一条四五尺长铁棍似的尾巴,朝这山上如箭离弦的梭了来,一刹眼就只差了五六丈。何老大吓慌了,来不及举步,左手抱枪,右手抱矛,放倒身躯,往山下就滚。凤凰厅都是高山峻岭,上下都难,他们猎户都练就了这种滚下山的本领,仓卒遇了猛兽,便仗一滚脱险。当时何老大滚了下去,何老二也待要滚,吴寄庵真急了。

  他哪曾练过这种功夫,又阻止他们不听,只急得一手将何老二抱的矛夺了下来,丢了刀,双手持矛看豹子时,仅离身丈来远,见吴寄庵挺矛立着,身上的花斑毛都竖起来,鼓起铜铃也似的眼睛,前爪在地下爬了两下,一耸身跃了丈多高,朝吴寄庵扑来。吴寄庵也不避让,挺矛朝豹子的白毛肚皮便刺,恰刺一个中,迎着豹子向前一窜的势,矛陷入腹中尺来深。豹子因用力过猛,窜过吴寄庵的头,从背后落下来,矛也跟着往背后一反。

  吴寄庵紧握着矛,翻身见豹子前脚跪了一只在地下,后脚撑起,矛杆太软,逼弯了,幸不曾断。吴寄庵恐逼断了矛杆,再抽出来再刺,只抽出五六寸,豹子禁不住痛苦,狂吼了一声,复一跃七八尺高,矛脱出来,鲜血随着如泉涌,洒了一地。说时迟,那时快,那豹子一跃之后,四脚刚刚着地,护着痛,正要再向吴寄庵扑时,谁知吴寄庵紧了一紧手中的矛,认定豹子的腰肋刺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续写。

卷七"吴寄庵蛮乡打猎 章筱荣兽行开场"

  吴寄庵紧了紧手中矛,赶上前,那豹子刚落地,便朝它肋下猛刺过去。这一下给刺穿了,矛尖透入土中几寸深。豹子睡在地下吼着喘气,那声音山谷都应了,四脚乱动了一会。吴寄庵死挺着矛,哪敢放松半点呢。那豹子足足喘了半点钟久,声息才渐渐的微了,四脚也不动了。估料着不能再活,松了松劲,吐了口气,向山下喊何老大,喊了几声,听得下面答应。何老大、何老二都爬了上来,见豹子已经死了,欢喜得什么似的。

  何老二过来接矛,说道:“你松手去歇歇,我替你挺着。‘吴寄庵实有些力乏,即松了手。何老大在地下拾起那刀,笑嘻嘻的走到豹子跟前,一手抓了头皮,一手持刀,将头割了下来。

  凤凰厅猎户的习惯,打猎时遇着猛兽,谁先下手打的,谁独得那头,皮肉均分,多少仍是一样。但是得头的人,大家都得去道贺,送酒食给他,非常的光彩。何老大割下那头来,将刀还给吴寄庵。双手捧了头,对吴寄庵道:“请你同我兄弟,抬这身躯下山。‘”吴寄庵那时年轻,独自刺杀了这么大的豹子,心中非常得意,一时也没留神,即同何老二抬了豹子,跟着何老大下山。

  在路上遇着的人,都跟了看。有认识何老大的,赶着道恭喜,问打豹子时的情形,说这水牛般大的东西,不是一把好手,哪能制服得它下。何老大便也装出高兴的样子,指手舞脚的,说他如何一矛刺中了肚皮,再一矛结果了性命。吴寄庵听了不服,放下豹躯,辩道:“怎的是你刺杀的?你们兄弟两个见豹子来,就滚下山去了。我刺杀了,你们才上山,赶现成的割下头来,好不害羞,硬想夺我的豹子头去。‘何老大冷笑道:”你这人才不害羞。你不去照照镜子,可是刺杀豹子的人物?并且你只带了把刀,这豹子分明是矛刺死的,你还想争我的功吗?诸位大家看,那枝矛上不是有许多的血迹?’看的人听了,见吴寄庵身体瘦小,又没穿猎服,不像能刺豹子的人,便都和着何老大说。有揶揄的,有冷嘲热笑的。有问何老二的,何老二自然说是哥哥杀的。吴寄庵急得将上山及遇豹子刺豹子的情形说给大家听,那些人只是不信。没法,只得高声说道:“诸位必不相信,我有个最容易证明的法子:诸位刚才说的能刺这般大豹子的人,必是把好手,何老大又说我不像个刺豹子的人。我于今同何老大打,他既能刺豹子,必能打得我过。请诸位作证,谁打赢了,豹子是谁刺的;打死了不要偿命。‘看的人听了说:”这法子公道!’何老大原没本领,听了这话,有些胆怯。只是大家赞成这办法,吴寄庵又逼着,不由他不依。

  “吴寄庵已由豹躯上取下矛来,挥手教看的人立远些,矛尖指着何老大道:”来,来,来!‘何老大无奈,也挺矛说道:“且慢,我还有话说。’吴寄庵只道他真有话说,将矛头低了低说道:”什么话?快说。‘何老大乘吴寄庵说话的时族,挺矛朝前胸猛刺过来。吴寄庵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矛尖离胸只有半寸远,让不及,架不及,赶忙往后一退,松手将自己的矛一丢,一起手将矛尖夺住,愤极了,用力一拖,何老大怎禁得吴寄庵。猛力,身子往前一栽,恐怕跌地,松了矛。吴寄庵手法何等快捷,立刻将矛尖掉转,何老大脚还不曾立住,尖矛已到肋下。休说躲避,看尚没看清楚,矛尖已洞穿肋骨,身子往后便倒,矛跟着透过脊梁,插入地下。吴寄庵一手握住矛柄,一手指着大众说道:“诸位请看,我刚才刺杀这豹子,正是这种手法,诸位相信了么?’大家吐舌说相信了。吴寄庵抽出矛来,指着何老二道:”你来,你来!‘何老二吓得发抖,哪里敢动呢。吴寄庵道:“我并不和你打,你只向诸位说明,你哥子是如何起意谋夺我的豹子头,便不干你的事。’何老二见哥子被吴寄庵刺死在地,哭向众人道:”豹子实不是我哥子刺杀的。当豹子来的时候,我哥子先滚下山,我也待往下滚。

  他将我手中的矛夺下来,至如何的刺法,我和我哥子在山下不曾看见,只听得豹子喘吼的声音。这种声音,我等听熟了,不是受了致命伤,不这般喘着吼的。我哥子即向我说道:“豹子一定被姓吴的刺杀了,只是他又不是猎户,倒刺杀了豹子,我等反逃避下山,面子上须不好看。我们何不冒这功?好在刺豹子的矛是我们的,他只带了把刀,他要争着说是他刺死的,道理说不过去。”当时是我不该赞成他,才弄出这事来。‘众人听了,唾一口骂道:“争夺人家的功劳,较量的时候又想暗箭伤人,这是该死的!你自家去收尸安葬罢!豹子头是吴家的,我们大家送到吴家去。’众人说了之后,教吴寄庵捧了那头,也不顾何老大的尸首,与何老二哭泣,都高高兴兴的拥到吴寄庵家里贺喜。左近十多里路远近的人,听说这事,络绎不绝的来吴家庆祝胜利。何老二便从此没人瞧得他来。你看那凤凰厅的风俗,强悍得厉害么?”

  熊义听出了神,至此间道:“后来他怎的会到这里来留学的哩?”邹东瀛道:“他就是那年从黎谋五先生读书,渐渐的变化了气质。觉得少年时候干的事,野蛮得不近人理,深自隐讳,不肯向人道出半字。民国二年,湖南考送留学生,兄弟两个都考取了,才来这里留学,此刻住在胜田馆。”熊义道:“若是我那朋友萧熙寿听了,一定要去拜访他。”邹东瀛道:“拜访是拜访,只是想他出来同日本人比武,他必不肯的。”当晚二人复闲谈了一会,各自安歇了。

  次早,熊义还睡着没起床,萧熙寿来了。。从被中将熊义拉起,问昨天失约的缘故,熊义胡乱掩饰了几句。萧熙寿道:“我昨日从你这里出去,因为我的信件都是由青年会转,顺便去看有信来了没有。一进青年会的大门,就听得里面有人像喊体操的声音,在那里一、二、三、四的数。许多人的脚,顿得地板乱响。我想体操的脚声,没那么重,推门向里一看,只见十多人成行列队的,正在练拳。一个教师,凶眉恶眼,一脸的横肉,年纪有四十多岁了,一边口里数着,一边陪着学生练。

  看他的手脚,干净老辣得很,我便有心想结识他。见正在那里教,即找了个会里的职员,问个详细,才知道天津的武德会,在此地设了个分会,问会长是谁,哪晓得就是你说的什么蔡焕文。那教师姓郝,叫什么名字,那职员也不知道。“熊义笑道:”听了,不更欢喜吗?去打小鬼,又多一个帮手。“萧熙寿也笑道:”我自是欢喜。你快洗了脸,用早点,同去青年分会看蔡焕文,不要迟了,他出了门会不着,又得耽搁一日。你不知道,我那想去复打的心思切得厉害。“熊义洗了脸,进房道:”我再说个人你听,你一定又要欢喜得什么似的。“随将昨晚邹东瀛所述吴寄庵刺豹的事,复说了一遍。萧熙寿真个喜得跳起来,逼着熊义请邹东瀛过来,求他立刻绍介去会。邹东瀛道:”吴寄庵不妨迟日去会,他横竖不肯去同日本人比武的,先会了蔡焕文:打过日本鬼再说。“萧熙寿心想也是不错,只得等熊义用过早点,同到早稻田青年分会来。

  蔡焕文提着书包,正待去上课,熊义上前给萧熙寿绍介了,述了拜访之意,蔡焕文忙握手行礼,邀到楼上。萧熙寿看好房中,一无陈设,几个漆布蒲团之外,就只一张小几子塞在房角上,四壁挂满了刀剑棍棒,还有一张朱漆洒金花双线弹弓,一个织锦弹囊,盛着一囊弹子,都悬在壁上。蔡焕文将房角上的几子拖出来,放在当中,四周安了几个蒲团,请萧、熊二人坐下,自己到隔壁房里,托出茶盘烟盒来。萧熙寿看了隔壁的房,又见这房中席子的边都磨花了,料定这房是他专练把势的。蔡焕文陪坐着,向萧熙寿客套了几句,萧熙寿是个直爽人,开口即将三崎座比武的事说了出来,要求蔡焕文就今晚去复打。蔡焕文听了,也是气不过,说道:“日本小鬼,最是不肯给便宜中国人占。足下既是得了这么个结果,莫说兄弟去不能占胜利,便是霍大力士来,也是占不了胜利的。好在足下并没吃亏,依兄弟的愚见,犯不着再去和他们较量了。”萧熙寿道:“可恶小鬼太作弄中国人,这口气不出,我心实不甘。我想足下必会擒拿手,和他们比试的时候,冷不防的赶要害处点他一下,不送了他的命,也要使他成个残废的人。”蔡焕文笑着摇头道:“使不得。承足下见爱,不生气,他和我们并没深仇,他也是为要名誉使狡计儿,无非想足下不和他比,于足下的名誉又无损伤,无端送了人家性命,并且仍是不能增加名誉,心术上似乎有亏些。”萧熙寿听了,不觉肃然起敬道:“好话,好话,正当极了。我心中因一时受气不过,逼得走了极端,恨不得将那些小鬼一个个都弄成残废,才觉开心。一日两夜全是这般存心,直到此刻方明白过来,竟是大错了。复打真犯不着。”

  萧熙寿至此,便想问霍大力士的事。猛然听得窗外楼底下,砰然一声手枪响,三人都惊得站起来,接连听得响了两声。青年分会楼上,住了四十多会员,听了这枪声,齐向楼下飞跑。

  一阵地板声,就像起了火逃命一般。萧熙寿道:“什么事,我们何不也出去看看?”熊义道:“我们就此回去罢,蔡君把功课看得重的,不要在这里耽搁了他上课的时间。”蔡焕文因在毕业试验的时候,也实在怕误了功课不能毕业,巴不得二人快走,即提了书包,送二人出了青年会。也不打听枪声因何而起,向萧、熊说了两句道歉再会的话,匆匆的去了。萧、熊见青年会旁边一所小房子门口,拥着一群中国人,都颠起脚,伸着脖子,争向房里望。房里还有人在那里,拍桌打椅的大骂。萧熙寿笑道:“你听声气,也是中国人,同去看看。在日本动手枪,这乱子只怕闹得不小。”熊义道:“去看他做什么?不要碰着了那手枪的飞弹,受了伤,才没处伸冤呢。”萧熙寿嗤了声道:“你的命就这么贵重?门口那些人不怕手枪,飞弹就偏偏打着了你。”说完,也不管熊义来不来,提起脚飞跑到那门口。他力大,挤开众人,就门缝朝里一望,也没看出什么。只听得有女人哭泣的声音,一个男子也带着哭声说道:“你这样欺负我,我也不在这里碍你的眼了,拿路费给我,就回国去。你记着就是,你拿手枪打我。”又一个男子的声音,略苍老一点,说道:“你要回国去你就走。我拿手枪打你,不错。你有本领,随便什么时候你来报仇便了。”女人忽然停了哭声,说道:“你们再要吵,不如拿手枪索性将我打死。你们不打,我就自己一头撞死。”带哭声的男子,鼻孔里连哼子几声道:“你这祸胎死了倒没事,你就撞死,我自愿偿命。有了你,我横竖是要遭手枪打死的。”女人即放出很决绝的声音说道:“好,好,我死了,看你有得快活!”接连听得几个人的脚,擦得席子乱响,气喘气急的,好像几个人打做一团。不一刻,女人放声大哭。

  萧熙寿很觉得诧异,问看的人,可知道里面是谁,因什么事这般大闹。即有人答道:“这屋里住了叔侄两个,并不见有家室。他们叔侄的感情很好,平日出外,总是二人同去同回。

  今日为什么动手枪打起来,却不知道。“再听里面哭泣的声音,渐渐小了。”哗啦“一声,推开了门,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子,穿着青洋眼,披了件獭皮领袖的外套,手中拿一顶暖帽,低着头泪痕满面的,匆忙套上皮靴;众人忙让开了路,他头也不抬,径问鹤卷町那条路上走去了。登时房里鸦雀无声,看的人一哄都散了。萧熙寿看熊义还立在那里等,跑上前笑道:”你不来听,真好笑话。刚才从那屋里出来的那少年男子,你看见么?“熊义点头道:”看见了,一个好俏皮后生。他那文弱样子,也会打手枪么?“萧熙寿道:”打手枪的怕不是他,他大约是侄子;还有个年老点的,是他的叔子。听他们吵嘴的口气,又夹着个女子的哭声,总离不了是一个醋字。“熊义旋走着说道:”管他们醋也好,酱油也好,我们回去罢。“萧熙寿约了,何时高兴,即来邀邹东瀛去拜访吴寄庵。二人分头归家去了。

  且说那打手枪的是谁,因何这般大闹?说起来,也是留学界一桩绝大的新闻。闹遍了东瀛三岛,当日无人不知,无报不载,险些儿出了几条人命。这叔侄两个姓章,浙江人,叔名章筱荣,今年二十五岁。他父亲兄弟两个,都在英国什么洋行里当买办,积了二三百万家产,并没分析,各人都娶了三房姨太太,全家在上海居住。章筱荣的伯父七十来岁了,两个儿子都在西洋留学;一个孙子,就是和章筱荣闹的,叫章器隽,今年。

  十六岁了。叔侄二人在上海的时候,手中有钱,就有一班不成材的青年,引着他们无所不为,无人管束的,全没些儿忌惮。

  章器隽本来生得柳弱花柔,等闲千金小姐,还赶不上他那般腼腆。不知被何人教唆坏了,叔侄两个,竟做出那非匹偶而相从的事来。一日章器隽的父亲从西洋来信,教儿子去日本留学。

  章筱荣一则丢不开侄儿的情义,一则终年在上海也有些厌烦了,便向他父亲说,要同章器隽去日本留学。他们有钱的人,听说儿子肯去求学,哪里不许可的?随拿出钱来,叔侄两个双双渡海,便入了留学生的籍。初到日本的时候,在同乡的家里住了几个月,想在日本研究饮食男女的事,不能不学会日本话。

  年轻的人,只须三五个月,普通应用的话,便多说得来。章筱荣既将日本话学会,带着章器隽在本所租了一所半西式房子,用了两个日本年轻下女,也在明治大学报了名,缴了学费,领了讲义,只不去上课。讲义系日本文,更看不懂,便懒得理它。

  章筱荣在上海的时候,长三幺二堂子里浪荡惯了的,到日本如何改得了这脾气?也跑到京桥神乐坂这些地方,嫖了几晚艺妓。章器隽作怪,居然和女人一样,也吃起醋来。章筱荣一夜不回,第二日章器隽必和他闹一次,也一般的撕衣服,打器皿,扭着章筱荣爪抓口咬。章筱荣只是低声下气的,温存抚慰。

  但是无论章器隽如何打闹,章筱荣敷衍是敷衍,脾气却仍是不改的。到日本不上一年,已闹过无数次,闹得章筱荣渐渐不耐烦起来了,有时也将章器隽骂几句,甚至拿出叔子的架子来动手打几下。不知尊严是不能失的,失了便莫想收得回来。真是冤家聚了头,章筱荣越闹越横心,章器隽就越闹越凶狠。事有凑巧,他有个同乡姓张的,由江西亡命到日本,带了个姨太太,名叫绣宝,本是在上海长三堂子里新娶的。娇艳不过,住在上野馆,惹得一般轻薄青年,馋涎欲滴。住不到许多时,姓张的托人在袁世凯面前运动了特赦,接了朋友打来的电报,须去上海接洽。因带着家眷累赘,只道去一趟就要回的,便将绣宝留在上野馆,一个人回上海去了。张绣宝在上野馆,和一个姓李的姘上了。看过《留东外史》第四集的看官,总还记得有一回李锦鸡在上野馆闹醋,险些要打手枪的事,那二十来岁的女子,即是张绣宝。自李锦鸡那夜闹过之后,听凭那青年会姓李的独自将张绣宝霸占,没人敢问,也没人敢再吊张绣宝的膀子。只可怜张绣宝的丈夫,一个人回到上海。谁知那电报是假的,刚到几日,竟被侦探骗出租界,送到镇守使衙门,连口供都不问,就活生生枪毙了。

  这消息传到上野馆来,张绣宝因相从不久,没有感情,不独不哭;反杀千刀杀万刀的,骂他丈夫不该将她带到日本来。

  逢人便说姓张的不曾留下一点财产,于今什么不问死了,丢得她无依无靠。浙江同乡,有几个老成的人,见张绣宝如此年轻,一个人住在上野馆,又曾闹过乱子,但是她有丈夫在,别人不便去干涉她。此刻她丈夫既是死了,她总是浙江人,同乡的不能不顾全面子,就在替姓张的开追悼会的时候,提出善后的条件来,善后无非先要钱。留学界各省都有同乡会,同乡会成立的时候,都得积聚些会金,各省多寡不等。浙江留学生多,会金也很充足,在全盛时代,多至八千余元。当时出了张绣宝的问题,有说从会金里提出多少,交张绣宝做维持费的,有说规定一个数目,从会金提一半,大家再凑集一半的。许多人正在议论,忽然跳出个人来大声说道:“一个月不过几十元钱,也值得这般议论?也不必从会金里提,也不必要大家凑集,由我一个人担负罢!”大家听了,都吃一惊。

  不知说话的是谁,且俟下章再写。

卷八"浪子挥金买荡妇 花娘随意拣姘头"

  话说大家听了这般大话,争着看那人时,正是章筱荣。同乡会都知他是个有钱的人,但是从没听说他做过慷慨疏财的事。他初来东京的时候,同乡会因见他们叔侄是个大阔人,特意开会欢迎他们,要他多捐助点会金,预备将来或在北京,或在上海,设个浙江图书馆。他听了,皱了一会眉头,提起笔来,大出手写了十块钱。同乡会的会长,冷笑了声道:“我和你比财产,只算得个寒士,我还捐了一百元。请你在十字上添一撇罢,你这样的阔人捐一千块钱,办这于全国有益的图书馆,也不算多了,也不觉冤枉了。”章筱荣吓得吐舌,大家恭维的恭维,挖苦的挖苦,才改成五十元。倒是章器隽不待人费口舌,写了一百元。以后无论开什么会,但是传单上载了备金会的字样,总不见他到会。这追悼会因有些设备,会金取得很重,他倒来了。,张绣宝的生活维持问题,并没向他商议,他忽然如此慷慨,说出这般大话来,不由得到会的人不犯疑。

  会长见他说得淋漓痛快,忙将手掌拍得乱响,众人也跟着拍了一阵。会长等掌声住了,说道:“既是章君肯如此仗义,一人担负张绣宝的生活,我们的责任就没有了,真是难得。不过还有个问题,须得与章君大家研究,章君要知道,我等所提议张绣宝君的生活维持问题,是因为她年轻,远在异国,一旦把丈夫死了,没有依靠,恐怕为生活在此地弄出不尴尬的事来。

  一则对死去的张君不住,一则也失了我们浙江同乡的体面,因此才提议筹点钱给她。若能为张君守节,可维持她下半世的生活,不然,也有钱可以回国,随她自行适人,总以不久住日本不弄出笑话为目的。上野馆是个藏垢纳污之所,尤不宜住。章君美意,担负她的生活,这一点是要请章君注意的。“章筱荣一口承认道:”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到会的人,都知道张绣宝不是安分的人,又都不肯结怨逼着她回国,在这里不维持她生活,一定要闹到实行卖淫,丢尽浙江人的脸,巴不得章筱荣出头,顶这烂斗笠。只要她不再住上野馆这众目昭彰的地方,虽明知章筱荣不怀好意,谁肯多管闲事,使名誉金钱上都受损失。会长是逼于地位的关系,不能不正式做个问题,故意和章筱荣研究,他既一口承认,是应尽的义务。会中尖刻的人,便要张绣宝向章筱荣道谢。张绣宝本不知什么叫廉耻,真个就席上瞟了章筱荣一眼,磕头下去。大家又拍掌哄笑起来,会长连忙喊散会。从此张绣宝便由浙江同乡会开会交给章筱荣了。

  散会之后,章筱荣同张绣宝到上野馆商议迁居。张绣宝水性杨花,见章筱荣年轻,又有的是钱,登时将那爱青年会姓李的情分,纤悉不遗的移注在章筱荣身上。章筱荣因怕章器隽不依,不敢移到家中同住,就在本所离家不远的地方,另觅了所房子,带着张绣宝置办了些家具,清了上野馆的帐,搬到新房子里来。也雇了两个下女,出入俨然夫妇,只夜间不敢整夜的歇宿。如此过了四五个月,章器隽虽疑心章筱荣有外遇,但每晚归来歇宿,闹不起劲来。

  一日,章筱荣到张绣宝那里去,刚到门口,一个邮差送信来了。章筱荣接在手里一看,封面写着“张绣宝女士”,下写“青年会苹卿寄”。连忙开了封,抽出来才看了一句“来书具悉”,张绣宝已在房中听得门响,料道是章筱荣来了,跑出来迎。接。一眼看见章筱荣手中拿着封信,脸上变了颜色,早已猜着是青年会李苹卿写来的。一时只急得芳心乱跳,不暇思索,伸手便去夺那信。章筱荣怎肯由她夺去?将身一偏,握得牢牢的,伸远了手看。张绣宝一下没有夺着,心里更急,见他伸远了手在那里看,也不顾地下踩脏了袜子,跳下去,一把将章筱荣抱住,挤在壁上,拼死去抢那信。章筱荣气力本小,被张绣宝挤在壁上动弹不得,只紧握了信举得高高的,一手去推张绣宝。口中骂道:“无耻贱人!我难道待你错了,写信引野鬼上门。”张绣宝知道章筱荣最怕咯吱,在他胁下捏了两下,章筱荣的手果然缩了下来。张绣宝双手捉着那手,用力拨开手指,两个对撕,将信撕得稀烂。章筱荣喘着气跳起来骂。张绣宝见已将信撕烂了,便大了胆,也开口骂道:“我又没卖给你,我又没嫁给你,你能禁止我和朋友通信?好没来由。”一边骂,一边哭进房,反将桌上陈设的器物,朝席子上掼得一片声响。

  掼完了,攀倒桌椅,打得乒乒乓乓。章筱荣站在玄关里,气得手脚冰冷。本想跑回去,从此不理张绣宝,一转念又有些舍不得。听她哭啼啼的在房里打东西,把不住,急忙脱了靴子走进房,圆睁两眼望着。张绣宝见他进房,停了手,往后便倒,脚连伸几伸,一声妈没叫出,咽住了气,直挺挺的不动弹了。

  章筱荣看她的脸色时,如白纸一般没一些儿血色。怕闭住了气,不得转来,跑拢去弯腰去摸她的手,竟是冰冷的,摸胸口,只微微的有些动,倒吓慌了,忙叫两个下女,大家来救,自己用大拇指掐了张绣宝的人中。下女立在旁边望着,知道要怎么救呢?幸张绣宝被章筱荣掐得人中生痛,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章筱荣才放了心。张绣宝一边哭,一边在席子上打滚,口中数说,“我直如此命苦,在堂子里的时候,受尽了磨折;好容易嫁个人,飘洋过海到日本来,不曾舒服一天就分开了。一天一天的望他回来,眼都望穿了,望得一个死信。同乡的一番好意,要凑钱维持我,你偏要当着人夸海口,说担负维持我的生活。谁知你倒起了不良之心,将我软禁在这里,一步也不许我出外,于今是更凶狠了,连和朋友通个信,也想禁绝我的,我又不犯了罪,你是这样的对待我,实在受不得。我去见同乡会的会长,将你和我的情形,说给他听,请他评判评判,看可有这理由。”章筱荣见她是这么说,也真怕她去将实在情形告诉同乡会的会长听,反凑近身用好言去安慰她,张绣宝还做作了许久,才得平安无事。

  又过于几时,这日,章筱荣托人在上海买了些衣服裁料,兴高采烈的,一手提了一大包,来送给张绣宝。进房不见了人,下女惊慌失措的,说是今早天才明,来了一乘汽车,三个男子打门进来。太太还睡在床上,一个身躯矮小的男子,在床跟前和太太说了许久,太太只是摇头不起来。那矮子像很着急的样子,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五寸多长,黑漆漆的,指着太太的胸口,太太吓得扯被卧盖了身体。我们不懂话,又见矮子是来过几次的,太太对我们说是她的兄弟,教我们不要告诉老爷。

  因此我们虽见那矮子的情形,是像逼着太太,太太不叫我们拢去,我们就在这隔壁房里望着。那两个同来的男子,打开了柜,将两口衣箱,一个驮一口,送到汽车上。矮男子逼着太太起来,胡乱穿好了衣,提了那放在枕头边的小铁箱子,被矮男子推着出去了。我赶过去问:“太太上哪里去?老爷只怕就要来家了。”太太流着眼泪说道:“我去去就回,老爷来了,你就说我出外买东西。”那矮男子不许太太多说,拖上了汽车,飞一般的去了。我们两人正在这里着急。

  章筱荣听了这话,急得只管顿脚,看柜里的箱子,及稍值钱的衣物,都搬跑了。他曾见过李苹卿,是个极矮小的身体,知道一定是他,手中拿着黑漆漆五寸多长的东西,不是手枪是什么?必是张绣宝不愿意跟他去,他说了许久,说不肯,只得拿出手枪来威逼她。可怜她一个弱女子,哪有什么抵抗力?但是驾着汽车,将她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个人胡猜乱想了一会,忽然想起那日的信来,虽然拖拖扯扯的没看清楚,仿佛见上面有,“同归于尽”、“不要后悔”两句话,因她哭哭啼啼,急得闭了气,一时不好诘问她;气平了之后,她又发誓愿,表明心迹。是我大意了,不曾注意防范她。李苹卿这杂种,实在可恶!若就是这般由他霸占,不设法抢了回来,我怎能甘心。

  此刻何不去青年会打听,总能探出些踪迹。想罢,交了一块钱给下女,教她买菜做零用,小心门户,我每日仍到这里来一次。

  将两包衣服裁料收入柜中,出来乘电车来至神田青年会。从会员一览表内,寻了个同乡的会员,姓胡名壁的。抽出张名片来,交给门房去通报。见面之下,却是不曾会过的。

  这胡璧虽是浙江人,十几岁就在英国留学,居西洋八九年,直至前月才回来,因此章筱荣不曾会过。寒暄几句之后,章筱荣即问他知道李苹卿的下落否?胡璧道:“李苹卿是我们会里的干事。我昨日在总干事房里坐,见他向总干事请假,说有个亲眷,在横滨中国会馆,病得厉害,有信来招他去看护。病好得快,三五日便回;若病得奄缠,或是死了,只怕还要运灵柩回籍,耽搁三五个月也不知道。总干事说杜威博士就要来日本了,会里欢迎他,须得人办事,不能请这么久的假,他点了点头就走。他走后总干事心里有些不高兴,说这人终日在外干些不道德的事。有一次还在隔壁上野馆,因争风吃醋,要拿手枪打人。我们青年会是个扶持人类道德的机关,会中有这种人,真是不幸的事。我听了总干事的话,才知道他是个不讲道德的人。你要问他的下落,他是到横滨去了。”章筱荣问道:“可能知他是一个人去,还是有人伴他同去的呢?”胡壁摇头道:“我和他没交情,不是在总干事房中遇着他,还不知他要去横滨。谁问他是个人是有人伴着?”说话时的神色,似乎怪章筱荣不应该是这般问,旋说旋拿了本书在手中,说完了,即低头看书。章筱荣是想详详细细的打听了,好去一把将张绣宝夺回来。胡壁哪里晓得?好像没头没脑的,一盆冷水浇了下来。章筱荣再也坐不住,神智昏乱的起身出来,胡璧只略抬了抬身,并不远送。

  章筱荣走出青年会,站在那石级上打主意,想就到横滨去。

  忽记起李苹卿有手枪,在上野馆为争风险些打死人,这一去遇着了,怎保得他不拿手枪打我?听下女说是三个人,则是他又添了两个帮手。我要找帮手倒容易,同乡中有穷得精光的自费生,多给他们几十块钱,不愁不帮我。只是手枪这东西,听说要警察署的住居证明书并许可状,方能向猎枪店里去买,这许可状如何问警察署要得着?我们又住在本所这人烟稠密的地方,不能说是防家。独自站在石级上想来想去,不搬到乡村僻静之处,必买不到手枪。我此刻何不往早稻田大学背后一带荒凉地方去寻寻房子看,在那一带寻了房子立刻搬去,到警察署借口防家,料没不肯的。想罢,坐了乘人力车,拉到早稻田,开发了车钱,四处留意,看挂有贷家牌子没有。沿途看了几处,都不合式,径寻到青年分会旁边,才寻了一所小小的日本式房子,倒很精致。找着房主人,问了问租价,懒得争论,放了定钱,房主人将贷家牌子去了。

  章筱荣看表已是午后两点钟,他自午前八点钟在家吃了点面包、牛乳出来,本打算在张绣宝家吃午饭的,因出了这乱子,直跑到这时候,才觉得腹中饥饿起来。恐料理店耽搁工夫,就在一家小牛乳店里,吃了些面包、牛乳充饥。急急忙忙归到家中,教一个下女在家帮着收拾行李,一个下女去告知房主人,因有紧要事故发生,立刻便要搬家,房金仍是缴足一个月,并不短少,要他派人来看房子并没损坏,回头顺便唤两乘小车来搬运行李。下女不知就里,问因什么事如此急急的搬家。章筱荣急得跺脚道:“你管我因什么事?我教你去说,你照样去说了便是。”下女听了,不敢再问,报丧一般的跑着去了。章器隽道:“又是什么鬼来了,住得好好的房子,这个月还住不到几日,白丢了一个月的房钱,劳神费力的搬什么?”章筱荣道:“你快收拾东西罢,不用啰唆了。我难道不晓得白丢房钱?莫说一个月,便是一年也要丢了。我自有道理,你不用管,若再在这房里多住一天,连我的命都没有了!你小孩子哪里知道?”章器隽见章筱荣说得这般慎重,又见他神色慌乱的样子,只道这房子要出什么毛病,便不再说。留学生家中,都没多少器皿的,一会儿拾夺好了。房主人来看过房屋,没得话说,即时搬向早稻田来。

  次日到警察署,说了为防家要买手枪,请发给证明书许可状。警察照例派人调查家里的情形,见章筱荣家中像是有钱的,答应了。章筱荣拿了许可状,跑到猎枪店,买了杆勃郎林手枪带在身上。五十块钱一个,买了六个帮手。中有两个是湖南省宝庆人,一个叫谭先闾,一个叫刘应乾,都略懂一点拳脚,受大亡命客连带关系,跟随到日本。大亡命客却不肯出钱供养他,便专一帮着那些有钱的伟人,跑腿听零星差使,随事括削几文度日。最希望的是大伟人与大伟人闹意见,好平空捏出谣言来,不是这个大伟人要与那个大伟人为难,便是那个大伟人想刺杀这个大伟人,于是两边大伟人都要请他们来家里保护,出外跟随,他们就见神见鬼的。今日说那房角上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在那里探头探脑,怀中还像插着很重的东西,大约离不了手枪炸弹,我们过去识破了他才走开了,明日又造一封匿名信,由邮局投来,说多少恐吓的话,大伟人生命何等贵重,怎敢教他们离开一步?他们的生活全是这般过度。

  谭先啰、刘应乾二人,一晌都靠着几手拳脚,在陈军长、康少将门下吃喝。刘艺舟的戏班子到东京演戏的时候,谭、刘二人跟着混了些钱。直到于今,几个月全没生意上门。打听得章筱荣要找帮手,出得起价,人上托人,保上托保,生怕不合式。章筱荣用人之际,岂有不合式的?当下中了选,颁发了五十元身价。那四个是章筱荣的同乡,身分和谭、刘一样,虽不会拳脚,身体却还壮实。发过身价,章筱荣将原由演说了,誓师一般的要他们同心协力:“找着张绣宝,务必努力夺回。李苹卿如敢抵抗,便活活的将他打死,有我姓章的负责,不与你等帮忙的相干。”六人同声应了遵命。谭先闿道:“此去既免不了有格斗的事,我等须随身带着应用的兵器,方不至临时受窘。”章筱荣听了踌躇道:“手枪我只得一杆,还费了无穷的手续。在此地如何找得出随身应用的兵器呢?”谭先闿道:“刀枪棍棒用不着,又要便于携带,又要不碍眼,我倒想出一种绝妙的兵器来了。”章筱荣欢喜,忙问是什么?谭先闿道:“花三块钱,到‘五十钱均一店’,去买六根簿记棒。只有尺来长,中间贯了铅,拿在手中和铁尺一样,非常称手。若在致命的地方给他一下,也够受的了。”大家听了都得意。章筱荣登时拿出三块钱来交给谭先闿,教他立刻去买。谭先闿飞也似的去了,须臾,汗流浃背的抱了六根簿记棒来。一人拿了一根,插在裤腰里,外面一点也看不出。

  章筱荣领队,即时出发,乘火车到得横滨,在山下町日之出旅馆住下。次早章筱荣分派了,各人分头探访。自己到中国会馆,问李苹卿没人知道。至黄昏时候,六人先后回来,都没访出下落。章筱荣急得心里如火焚,越是想到张绣宝和李苹卿同睡时情景,越是难过,整夜不曾合眼。连访了三天,绝没访出一点踪影,心想:胡壁所说,必是李苹卿随意捏出事由,骗着总干事好请假的;不如且回东京去,或者他还在东京,即不然,消息也灵通一点。遂领着六人,复回东京来。此次费了五六百元钱,用了不计数的心血,没一些儿效果,章筱荣自是气闷。谭先闿等六人也无精打采,只得都以担任探访自矢,一有消息,便来报告。章筱荣没法,只索由他们去了。既没了张绣宝,本所的房屋用不着,即时退了。开发下女,将器用一切,都搬入新家来。章器隽免不得寻根觅蒂,大吵小闹几场,章筱荣免不得极力温慰一番,也就没事。

  时光易逝,转瞬过了月余。一日,忽邮差送了封信来,封套上贴了无数纸条,系转了数次的。一看,还是写了本所的地名,认得是张绣宝的字,心中喜得只管砰砰的乱跳。忽忙抽出信来看时,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不知张绣宝信上写些什么,下文再宣布罢。

卷九"夺姘头恶少行劫 抄小货帮凶坐牢"

  却说张绣宝的来信,上面写着道:“自那日绝早,被李苹卿统率两名凶汉逼迫上车,监囚犯一般的,由火车运到神户,在须磨町乡村地方,一所小房子里面禁锢起来。初到时三人轮流看守,夜间李苹卿逼着和他同睡,我抵死不从,几次拿手枪要将我打死。我料你必然着急寻找,无一时一刻不想给你个信,奈监守得紧,莫说不能写,便写了,也决不由我寄。幸喜昨日雇了个下女来,我给了她一块钱,要她瞒着他们替我送到邮筒里。我这信是在厕屋里,借着大便,匆忙写的,至于别后的苦楚,也说不尽。你得了信,务必照封面上载的地名,前来设法救我。此刻凶汉去了一个,是山东的马贼。”

  章筱荣看完收入怀中,揩干了眼泪,仍找了谭先闿、刘应乾来商议。谭先闿道:“凶汉既去了一个,连李苹卿只得两人,我们去三人足对付得下,不必再找前回同去的人了。”章筱荣喜道“只要二位真对付得下,我也不图省钱,按着他们四人的钱,多送给二位。不过地方是知道了,但我们去,应如何个救法方才妥当?”刘应乾道:“他们来抢张绣宝的时候是绝早,我们也照样用拂晓攻击,在睡里梦里的时候,猛不防劈门进去。

  我同老谭对付李苹卿两个。你自去夺张绣宝上车。我在神户住过,须磨町通神户市有条大路可行汽车;我们就今晚乘火车,明日午后七八点钟可到神户,在神户住一夜,后日不待天明,租一乘汽车。三四十分钟便到了,办完了事,回神户吃早饭。“章筱荣听了,喜得不住的夸赞。三人就在中央停车场旁边一家小料理店内用了晚饭,乘七点四十五分钟的急行车,风驰电掣的,第二日午后六点钟,早到神户。照着刘应乾说的,如法炮制,次早黎明,汽车到了须磨。章筱荣从怀中摸出那信套,用手电照着载的小地名及番号,对汽车夫说了。一会寻着了,在须磨寺的背后一个小山底下,路太仄狭,又太崎岖,汽车不能前进,只得远远的停着。交待汽车夫,将汽车掉了头,就在此等候,万不可离开,汽车夫自是点头答应。三人跳下车,章筱荣抽出手枪,拨开了停机钮。刘应乾在前,谭先闿在后,悄悄走到那房子门口。见番地一丝不错,刘应乾便要动手劈门。

  谭先闿忙止住了他,小声说道:“不可鲁莽。万一错了,打到日本人家,不是当耍的。我们去喊他的后门,下女必疑是肉店或小菜店,问明了,再打进去,不怕他们跑了。”章筱荣连说有理。

  三人转到后门,章筱荣学着日本下等人的口音,喊了两声御早。随着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即听得里面日本女人的声音答应,仿佛脚步响。将近响到后门,忽然楼上一个中国男子口音,用日本话厉声呼着“且慢”!足音登时停了。章筱荣已料定是李苹卿,一把无名火,哪里按捺得住?吼一声:“不劈门进去,更待何时?”谭、刘二人应声,只三拳两脚,日本房屋门壁本不坚牢,谭、刘又有气力,早已把那门劈倒在一边。谭先闿耸身一跃,窜进了厨房,下女吓得跌倒在地,放声喊“强盗”!刘应乾将腰一弯,正待往里窜,“拍”的一声,一颗手枪弹,猛然从房里楼梯中间斜穿了出来,正打刘应乾头上擦过,毡帽上穿一个洞,刘应乾惊得往旁边一闪。章筱荣因谭先闿已经进房,恐误伤了,不敢开枪。一手拉了刘应乾,喊声“杀进去”。也不顾手枪厉害,鼓起勇冲进厨房。只见谭先闿舞着簿记棒,正和一个人在房中决斗,不见李苹卿的影子。刘应乾窜上前,朝那人小腹上只一腿,踢个正着。那人双手捧住小腹,一屁股顿在席子上,高声告饶。谭先闿举着簿记棒,正要劈头就打,刘应乾连忙架住,说不干他事,他不过和我们一样,只要他不再为难了。那人扬手道:“正是不干我事,他们在楼上,我再不帮他了。”二人也不答白,回头看章筱荣伏身楼梯旁边,擎手枪瞄着楼上。二人抬头望去,并没人影。谭先闿向章筱荣道:“你将手枪给我,让我先上楼去,久了不妥。”说着,一手夺过手枪,三四步窜到楼口。李苹卿也擎着手枪,躲在那里,见谭先闿这等凶猛,逼近了身,也实在有些胆怯。凡是拿手枪打人,除非有深仇大恨,或是临阵对敌,才不胆怯,才不手软。

  李苹卿既是有些胆怯,手便觉得软了,不敢拨火,又怕谭先闿打他,爬起来,想把谭先闿推下楼,哪来得及。谭先闿也是怕闹人命,虽则章筱荣说了负责的话,自己总脱不了干系,见李苹卿擎着手枪不放,便也停了手。李苹卿才爬起,只一掌过去,不禁打,又跌下去。一把抢下手枪,用脚踏着胸膛,略使劲按了下,即喊“饶命”!

  刘应乾、章筱荣一拥上来,章筱荣见李苹卿躺在地板上,闭目等死的样子,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指着骂道:“你也有今日!我不将你打死,怎消我胸中恶气?”说时,从刘应乾手中接了簿记棒,在李苹卿身上才打了两下。张绣宝忽从房中跑了出来,一把抱住章筱荣那拿簿记棒的手膀,口里颤声说道:“不要只管打他了,快走罢!一会儿警察闻得枪声,寻来查究,只怕都跑不了。”张绣宝一句话提醒了章筱荣,一手扯住张绣宝,问衣箱、首饰盒放在哪里,张绣宝指着房里。

  谭、刘丢开李苹卿奔入房中,翻箱倒箧,凡是贵重之物,遇着了就拿向怀中揣。张绣宝拿着那小铁箱,交给章筱荣,章筱荣接了,教谭、刘二人,各驮一口衣箱。谭先闿恐防李苹卿趁驮衣箱下楼的时候,爬起来暗算,想将他缚住。走出房一看,已不见了,急得连连跺脚道:“不好了,我们失于计算,那矮鬼跑了。若是叫了警察来,我等劈门入室,现在我身上又揣着两杆手枪,说我等是强盗,纵有一百张口,也辩不干净。衣箱不要了罢,我等快走。”刘应乾道:“汽车都不能坐,此地的路径我很熟悉,从速转到那边山下,乘兵明电车到兵库,再换神户的电车,或者可以脱身。”章筱荣不肯道:“怎便怕到这样,他敢去喊警察,我难道不敢见警察吗?现放有绣宝在这里,一口咬定李苹卿拐逃,我是亲夫来找着了,他还敢拿手枪打我,世界上哪有青天白日劈门入室这样大胆的强盗?你们只替我驮着衣箱,同坐汽车回去。警察来,我自有应付。”谭、刘真个一人驮着一口,一同下楼。那汉子同下女,都跑得不知去向了。

  章筱荣因不舍那两口衣箱,口里虽对谭、刘说得那般强硬,至此也真不免有些心慌,不敢停留。四人一口气跑下山,汽车尚停在那里等候,一拥上车,催着快开。行了十来里,幸不见有人追赶,平平安安,直到了火车站,才打八点钟,要到九点十五分钟,方有开往横滨的车。大家又都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商议将衣箱交给行李车,好去料理馆用早点。张绣宝从睡梦中惊起,不曾穿好衣服,因见时间还早,便开箱拿了套衣服出来,用手巾包了,想提到料理店更换。正在这时候,两个穿和服的暗行警察,走到章筱荣跟前,行了个礼,问贵姓,搭火车到哪去。章筱荣含糊答应几句,借着问刘应乾的话走开。那两人又到张绣宝面前盘问,张绣宝虽也说得来几句日本话,只是此刻心虚胆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两人便不再往下问了,只立在旁边看着。章筱荣将衣箱交明了行李车,收了号牌。

  四人走出车站,正要去料理馆,只见一乘汽车飞一般的向火车站驶来,车上坐着八个警察。再一看,李苹卿和那小腹受伤的凶汉,都挤在车当中,早已看见章筱荣等,用手指给警察看。车还不曾停妥,齐跳下了车,向两边包围拢来。章筱荣知道逃不脱,忙吩咐张绣宝抵死咬定李苹卿拐逃,不可松口。警察见章筱荣衣服齐整,指上钻石戒指放亮,容貌不见凶狠,不像个强盗的样子,便将下车时勇气收了许多。大踏步走过来问道:“你等是从须磨来的么?”章筱荣点头道:“我等是刚从须磨来。”警察指着李苹卿道:“他二人来署告你等开枪行劫,你等不能走,同到署里去听候审讯。”章筱荣在车站上不便辩白,向谭、刘二人道:“你二人到署只管实说,我决不连累你。”二人不想同去,李苹卿与那凶汉哪里肯依。警察见人多,汽车坐不下,只两个警察监着上车,余人都步行回署。

  汽车将一干人载到警察署,署长因案情重大,登时出来,教他们各写了年龄籍贯,及住在地点。先提张绣宝一个到里面小厅上,署长坐在当中交椅,翘起一嘴胡须,用手慢慢的摸着,令张绣宝就旁边小椅坐下。问道:“李苹卿是你何人?”张绣宝摇头道:“我并不认识他。我前夫张某在日和他是朋友,前夫去世后,他屡次调戏我,被我拒绝了。后来我嫁到现在的丈夫章筱荣家里,他又时常趁章筱荣出外的时候,来我家想行无礼。不料前月某日绝早,李苹卿亲率两名凶汉,驾一辆汽车,打开门用手枪威逼我上车,并抢了两口衣箱,三人一路监着,由火车到须磨住下。直到前日,我才偷着写了封信,寄给我现在的丈夫章筱荣,求他来救。章筱荣今早同着两个朋友,到须磨寻着禁锢我的所在,正待施救,李苹卿拿出手枪来,向他们击了两下。我当时在楼上,听得楼下有决斗的声音,至如何决斗,我不曾见,须问他们。”署长点点头问道:“章筱荣开枪没有?”张绣宝道:“我只听得李苹卿在楼梯上开枪,章筱荣开没开我却没听得。”

  署长教提章筱荣来。即有一个警察将章筱荣带到,在张绣宝对面小椅坐下。署长指着张绣宝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章筱荣毫不思索的答道:“是我新娶的妻室,被李苹卿拐逃的。”署长道:“娶过门多久了?”章筱荣道:“半年。”署长问:“李苹卿如何拐逃的?”章筱荣将那日下女说的情形述了一遍,接着说不是接了张绣宝的信,至今还没有下落。署长复问了问决斗的情形,章筱荣都据实陈说。署长教拿出手枪来看,章筱荣说在谭先闿身上。即传谭先闿上厅,只略问了几句。署长亲手退了枪弹,问哪一杆是章筱荣的。章筱荣随身带着许可状,拿来出对了那手枪的号码,指给署长看。署长数了数弹夹里面,满满的连枪膛内七颗弹,复将枪口凑近鼻端嗅了几嗅,没烟药气,就光线照了几照,也没烟屑,放在一边。拿起李苹卿的枪一看,弹夹内只有四颗,枪膛内一颗,枪口内有烟药气。

  知是开过的,便不去照,放下来,问谭先闿道:“李苹卿的枪,怎的到你手里来了?”谭先闿道:“我上楼的时候,他向我一枪,不曾打着,我已到他跟前,被我夺了。”署长向章筱荣道:“李苹卿拐逃你的妻室,你既知道下落,如何不去警察署告诉,要自己拿着手枪去劫夺?万一伤了人命,你该怎么办,你逃得了么?”章筱荣道:“我好好的妻室,李苹卿敢公然强夺,拐逃奸占一个多月,我既得了下落,一时情急,不暇思虑,我承认是鲁莽了些。要求署长办李苹卿奸拐的罪。”署长冷笑了声道:“两方面都可谓色胆如天!且将李苹卿提来。”

  旁边警察听了,忙带李苹卿到厅上。署长不待他就座,厉声说道:“你这奴才,奸拐章筱荣妻室,反告章筱荣抢夺,自己开枪打人,反告人开枪行劫,胆大妄为真到了极处。于今人证物证都有,你还有什么可辩白?”李苹卿道:“张绣宝人尽可夫,她自约我到神户居住,怎的谓之奸拐?这几日因小事和我反目,背着我写信给章筱荣,我不知道,章筱荣何尝是她丈夫。他等劈门入室,现有破坏了的后门,及下女作证。我由梦中惊醒,开枪自卫,打的是强盗,。并不是人。如章筱荣确是张绣宝的丈夫,我便是奸拐,章筱荣便有向我问罪的权利。既同是一样姘识的,警察署就只能问谁有扰乱治安的行动,按法律治谁的罪。”章筱荣辩道:“你在本所拿手枪威逼张绣宝上车,并抢了衣箱逃走,你早已有了扰乱治安的行动。”李苹卿笑道:“我是有扰乱治安的行动,谁教你放弃权利,不向警察署告诉?你们将我同住的朋友小腹踢伤了,房屋也捣毁了,我还不曾清理,不知抢劫了些什么,请署长立刻派人同去勘验。”署长向章筱荣道:“张绣宝纵是你的妻室,被人奸拐了,你也不能是这般强夺回来。我警察署是维持治安的,谁破坏治安,即向谁问罪,没有丝毫偏袒的。我且派人去须磨勘验明白,再行判决,你等暂在署中等候。”说时,用手按了按桌上铃子,从里面出来一个穿制服的巡长,走到署长跟前举手行礼,署长吩咐了几句,那巡长转身对李苹卿道:“和我同去你家勘验。”李苹卿起身,用中国话向张绣宝、章筱荣揶揄道:“说不得委屈委屈,请你们去监牢里暂且安身。”

  几句话,只气得二人面红耳赤。想回骂两句,已跟着巡长走出去了。即有警察过来,引着三人,到一间土房里面。只见刘应乾正在那房中叹气,警察回身将一扇栅栏门反锁了。章筱荣看房中并没椅凳,只一块尺多宽五尺多长的木板,用几块火砖搁着,在那塞门汀地上,像是给人坐的。刘应乾埋怨章筱荣道:“你怎生说的,如何会坐到这所在来?这是监牢,你知道么?你图快活,我们拼死替你帮忙,帮来帮去,帮到这监牢里来了,还不知要坐到何时才能出去呢!”谭先闿见刘应乾是这般说的,也登时鼓着嘴,板着脸,做出不高兴的样子。章筱荣明知二人是要借此多索酬报,只得安慰几句,并答应回东京,每人酬谢一百元,二人才慢慢的露出些喜色来,说腹中饥饿难受,章筱荣走到栅栏门口,朝外一看,只见一个警察立在外面,便轻轻唤了一声,警察走过来,章筱荣从门缝里递了一张五元的钞票给他,请他派人去,不拘什么,买些点心来,警察接着看了看,点点头去了。须臾捧着一盒糖果来。章筱荣从门上四方孔中接了,打开教谭、刘二人吃,刘应乾吃着说道:“这一点点,也好意思买人家五块钱,监牢里的东西真贵。”章筱荣也不做声,也不去吃;只闷闷的望着张绣宝。张绣宝也泪眼婆娑的,望着谭、刘二人饿鬼抢食一般的在那里抢着吃,也没得话说。

  午后,巡长同李苹卿勘验回来了,向署长报告:后门确已劈破,房中什物都被毁坏。李苹卿开了一单,损失的财物,约莫也有千余元。署长说道:“他们只来了三人,并未走脱一个。

  你损失的财物,若是确实,必还在他三人身上,只提出来,在他们身上搜检一遍,就知道了。“李苹卿道:”有两口衣箱,已被他们在火车站交给了行李车,运往东京去了。他们身上,未必还有多少。“署长道:”那衣箱还押在火车站,已用电话通知了,立刻送到署里来。“说完,命警察到监里提出四人来。

  张绣宝身上不曾搜检。在谭先闿身上搜出金表一个,金表练一条,还有些钞票零钱。刘应乾身上搜出金烟夹一个,金烟嘴一个,都是李苹卿失单上写明了的。署长看了,不由得生气,问章筱荣身藏着些什么,快拿出来。章筱荣道:“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你们尽管搜检。”说着伸开两手。警察搜了一会,只搜出一个鳄鱼皮钱夹包来,当着署长打开,将里面的东西都吐出来:一叠钞票之外,还有一封信,几张名片。警察送到署长面前,署长见有二百多元钞票,是失单上没有的;看那信上称“夫君”,下面写着“张绣宝”,便收起来,仍插入皮夹包内,交还章筱荣道:“你不是抢劫,你同伴身上为何搜出赃来?”

  章筱荣道:“他们或是见财起意。他本人现在,署长自去问他,我不能负责。”署长道:“那两口衣箱内,没有李苹卿的衣物么?”章筱荣道:“衣箱是我妻子张绣宝的,箱内的衣物,完全是我新制,但是李苹卿抢来了一月有余,其中是否有李苹卿的衣服,我不能断定。”

  署长即问警察,车站的衣箱送来了没有。警察到外面,不一会抬进两口衣箱来。张绣宝拿钥匙开了,衣服都翻出来,一件男人的也没有。署长教收了,问谭先闿道:“你无端帮着人行凶,已是不安分极了,还敢打浑水捉鱼,现已赃明证实,料你也没言语可辩,你同刘应乾是一般罪案,各判三个月拘留。”刘应乾辩道:“烟夹、烟嘴都是我自己的,凭一面之词,判决我的罪案,我是不服。”署长笑道:“你的本领大,到此刻还敢说不服,你是不是要我在报上宣布你的罪状,给大家评判。

  你身上有金烟夹、金烟嘴,李苹卿从何知道,在失单上预先写得明明白白?你不见章筱荣身上的二百多元钞票么,我何以不说他是抢劫的呢?可见得你比谭先闿更不安分,偏要多判决尔一个月,看你服不服。“刘应乾不敢再辩,气得流下泪来,指着章筱荣骂道:”你说了负责任不连累我们的,于今反向我们身上推。好,好,我们总有出去的一日,到那时再和你说话。“章筱荣冷笑道:”这却怪我不得。不埋怨你没廉耻连累了我,就是十分给你的脸了。“署长既判毕了谭、刘二人,呼着章筱荣道:”论律你是首犯,因你不曾抢劫物事,罪在不告警署,判决拘留一星期,手枪衣物都发还。李苹卿手枪无许可状,没收,不许再和张绣宝纠缠。“章筱荣手中有钱,按缴了拘留一星期的科料金,登时没罪。只苦了谭、刘两个帮忙的,生拉活扯的,被警察送到监牢里去了。章筱荣缴了科料金,宣告无罪。

  收了手枪,仍唤了乘汽车载着两口衣箱,同张绣宝复到火车站,已是午后七时了。李苹卿睁眼望着他们出署,不能开口。收还了谭、刘身上搜出来的金器,还受了署长几句训饬,丢了一杆早枪,垂头丧气归到须磨,自(白)去修葺房屋,调养凶汉,相机复仇,暂且不表。

  再说章筱荣带着张绣宝回到东京,因本所的房屋退了租,又不敢径归家居住。在旅馆中住了几日,章筱荣嫌一切都不方便。张绣宝道:“我和你经过这一次患难,已彰明较著的是夫妇了。你既有家在此,为何不同回家去?是这般住在旅馆里,又多花钱,又不方便,并且人家看了,也不成个体统。莫不是你家里还有人,不敢给我见面,那你就害了我。我虽是生意里头的人,给人做小是宁死不从的。”章筱荣道:“我哪里有什么人?若有人,到此刻,还能瞒得过你么?”张绣宝道:“没人,怎不家去哩?我们在初姘的时候,说是怕你侄儿知道,写信家去乱说,教家中不汇钱给你,于今是已成夫妇了,你也应写信家去报告,难道还怕你侄儿知道不成?”章筱荣只迟疑不敢决断。张绣宝急得哭起来,咬定了章筱荣家里有人。章筱荣逼得无法,将章器隽和自己的事说了道:“本是年轻的时候,同他做一床睡,不过哄他是那么闹着玩耍。不知怎的,也会和女人一样,久而久之,非那么不可了。”张绣宝听了,吃惊问道:“难道他也一般的吃醋吗?”章筱荣道:“何止吃醋,醋劲并大得很呢。”张绣宝放下脸说道:“你这不成材、没廉耻的,全不顾一些儿体统。我看他这么大的醋劲,只怕也一般的能替你生儿育女、承宗接后呢。你既这样怕他,又在外面胡闹些什么,不是有心害我吗?”章筱荣道:“只怪我平日惯了他,因和他闹起来,传出去不好听。我也明知不是长久之计。且等我今日一个人回去,索性和他说明,听不听由他,明日同搬回家去便了。”张绣宝不依道:“我不信定要先事禀明,他一不是你妻室,二不是你长辈。我们明日回去,看他如何好意思开口和我闹醋。”章筱荣道:“你只道我真个怕他么?你说要明日回去便明日回去。他不向我闹便罢,若向我闹时,我得给他个厉害,使他以后不敢再寻我吵。不过你初来我家,犯不着和他合口,凡事有我做主便了,可以做好的时候,你只管做好。”当下二人计议好了。

  次日,清了旅馆帐,唤了乘马车,连行李搬到青年分会旁边小屋里来。章器隽正在家中气闷,恨章筱荣出外多日不回。

  忽然,听得马车响到门口来了,忙跑出房来看,只见马车停了,章筱荣和一个年轻轻的俊俏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手牵手走出马车来。可怜章器隽这一气,非同小可。

  本章已毕,下章再说。

卷十"小少爷吃醋挨手枪 同乡会决议驱败类"

  话说章器隽听说章筱荣回来,急忙跑出来一看,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门首,章筱荣先跳下车,接着,张绣宝一手扶了章筱荣的肩膊也跳下来。章筱荣给了车钱,招呼马夫将衣箱搬进房,握着张绣宝的手进门,和没事人一样。这一气,只气得章器隽一佛出世,“呸”了一声,掉转身往房里便走。

  章筱荣只做没看见,带张绣宝进房,呼着下女道:“外面的衣箱行李快搬进来。仔细点儿,不要撞坏了。”下女在厨房里答应。正待出来,章器隽止住道,“你敢去搬,我就教你滚蛋!”下女听了,真不敢动。张绣宝向章筱荣冷笑了声道:“来了,你没听得吗?”章筱荣仍不理会,大声呼下女道:“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叫不出来,鬼扯了你们的腿么?”章器隽不待下女答白,一边跑到厨房堵住下女,一边答道:“我姓章的雇的下女不能给人家用。什么卖淫的烂骚婊子,也跑到我家里来想呼奴使婢,我姓章的雇的下女,看谁敢叫唤给人家做事!”章筱荣道:“你口里要干净点,谁是烂骚婊子?为人也不要太不知趣了。”张绣宝道:“你们不要闹。若是为衣箱行李,我自己去搬来。”说着起身。章筱荣拦住道:“你坐。我雇的人,不听我的指挥,还了得?”又喊下女道:“你们真敢不听我的使唤吗?”下女在厨房里笑答道:“少爷堵住了门,我们从哪里出来呢?”章筱荣即跑到厨房里,将章器隽拖开,两个下女都跑去搬衣箱去了。章器隽挣开手,跳起来骂道:“你这个没有天良的东西!十几天在外面,嫖那骚婊子还嫖不够,公然将骚婊子带到家里来。今日进门就这般欺负我,我和你拼死了这条命也罢了。”猛不防一头向章筱荣撞来,将章筱荣撞得往后便倒,幸有墙壁挡住,震得满屋都动了。章筱荣被撞出三昧真火来了,一手从怀中抽出手枪,拨了颗弹进去。章器隽一见不好,往外边房里就跑,口中连连口喊:“要拿手枪打人咧!”张绣宝正在外边房里看下女搬衣箱,听得这般喊,转身一看章筱荣擎手枪追出来,忙将身子遮了章器隽,死死的抱住章筱荣的右手。章筱荣连将枪机拨了三下,拍拍拍的响了三枪。好在枪口朝天,那三颗枪弹都从楼板穿出屋顶去了。张绣宝怕他再打,拼命夺下枪来。章筱荣怒气不息,见章器隽落了威,坐在房角落里痛哭,便拍桌大骂了一会。这时候,正是萧熙寿跟着青年会一群会员在门外窃听的时候。

  章筱荣不该章器隽骂了张绣宝,弄得张绣宝也要拼死。三人扭作一团的,在席子上滚了一会。章器隽气得跑了出来,本打算回上海,不在日本留学了。在路上边走边想道:我无端跑回上海去,祖父必写信给我父亲,说我偷懒,不肯求学,父亲回信将我一骂,又得逼着我到这里来,那时更给他笑话。不回上海去罢,是这般闹了一番,他竟拿手枪打我。他有了婊子,就忘记我了,这口气,我如何忍受得住!有了,现放着一个浙江同乡会,那姓沈的会长很有些见识,不如找着他,将事情说给他听,请他出来开个临时会,我再去印刷局印几千张传单,到处去发,看他们能在日本长久做姘头!我此刻只求能替我出气,也顾不得他的什么名誉了,想罢,即到同乡会事务所。

  浙江同乡会,那时的会长是沈铭鉴,为人老成,很讲道德,同乡的都还敬畏他。章筱荣同张绣宝数月来所出花样,早已有人在沈铭鉴跟前报告了。但是同乡会的章程,临时会议须得十人连名盖章请求,方能由会长召集开会。若在有特别事故发生的时候,会长虽也有单独召集开会的权利,不过这种结怨于人的事,做会长的谁肯单独出名召集?因此,虽早有人向他报告了,报告的人不请求开会,沈铭鉴便只做和没听得一样。这日,沈铭鉴正在事务所同几个朋友下围棋,见章器隽进来,停了手,看章器隽桃花一般的脸上,纵横都是泪痕,一双俊眼内更是水泱泱的,好像要流出来,大家都吃一惊。沈铭鉴忙起身让座,因是不常来的客,免不了客气几句。章器隽竟是如丧考妣、苫块昏迷、语无伦次一般,胡乱答应了几句,开口便道:“我叔叔讨了人,要求诸位同乡先生,替我出口气。”沈铭鉴听了,愕然了半晌。看他的眼泪如连珠般往下落,只得说道:“你有什么委屈的事,尽管从容说出来,我等好替你设法,用不着流泪的。”章器隽才十五六岁的人,在家中娇生惯养的,何尝受过今日这般恶气。心中越想越痛,那眼泪如何禁得住?见沈铭鉴问他,揩了泪说道:“我叔叔来日本留学,平日全不上课,全不用功,只知道在外面胡嫖胡跑。有一个叫张绣宝的婊子,会长大约认识,我叔叔花无穷的钱,包了她在外面,另租子房屋。于今越弄越不成话了,今日竟公然将那婊子连行李都搬到家里来。我见他太闹得不顾声名了,劝了他几句,他不依也罢了,还拿手枪打我。亏我跑得快,三枪都没打着。我父亲就只我一个儿子,几千里路到日本来留学,若真被他打死了,会长你说不是冤枉吗?不是可怜吗?”沈铭鉴曾听人说过章筱荣叔侄的勾当,问道:“你叔叔真拿手枪打你吗?真开了枪吗?”章器隽急得发誓,教沈铭鉴同去看,屋瓦都打破了。沈铭鉴复问运:“你叔叔连打三枪,怎没有警察来查问?”章器隽道:“我住在早稻田的大学背后,那一带荒僻得很,每天只有一两个警察,在那里来往逡巡一两次,因此没人来查问。”

  下棋的朋友听了,都觉得诧异,问沈铭鉴是怎的一回事。

  沈铭鉴道:“他所说的不详细,猛然听去,觉得一点情理没有;这事情早有人来报告了,我因恐一开会宣布,章筱荣、张绣宝的名誉不待说是不好听,便是我等同乡的面子也不好看。”接着将章筱荣如何在同乡会担负张绣宝的生活,张绣宝如何被李苹卿拐逃,章筱荣如何买手枪、请帮手,去横滨寻找,说了一遍。说:“这是替章筱荣做帮手的,详详细细向我报告。那一次在横滨并不曾找着,隔了一个多月,不知怎的被他找着了。

  带归家中,叔侄又出了花样。依我的愚见,你们这样的阔人,在家中安享,何等的快乐,跑到日本来留什么学?“章器隽道:”我本不愿意在此了,只要会长替我出口气。“沈铭鉴见章器隽说话,完全是一个一点知识没有的小孩子,忍不住笑问道:”你真不愿意在此留学么?那倒好办。你此刻回家去罢,不要再和你叔叔吵了,我就开会,替你出气。“章器隽听了欢喜,想问传单如何做法,见沈铭鉴已朝棋盘坐着,手中拈了粒棋子在那里想棋,意不属客的样子,只得兴辞。沈铭鉴好像没听得,仍旧在那里澄心息虑的下棋。按下不表。

  且说章器隽出了他同乡会事务所,他年轻无阅历,并不感觉沈铭鉴有瞧他不起的意思,归到家中,将自己房门紧紧的关了,也不管章筱荣和张绣宝的事。过了两日,不见同乡会开会的通知邮片来。他们叔侄,平日和同乡的往来虽然最疏,但是同乡会有什么开会的事,总照例通知的。章器隽等通知邮片不来,忍耐不住,又跑到事务所。沈铭鉴正要出外,在门口遇着,章器隽迎上去问道:“会长前日说就开会,怎的不见有通知邮片来?”沈铭鉴笑笑道:“通知邮片已发过了,只怕他们书记忘了尊处的地名。”章器隽道:“我那地名,事务所名册上不是有的吗?定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开会,请会长告我,我到会还有事情要报告。”沈铭鉴本已提脚要走,听说到会有事报告,住了脚道:“你定要到会,就在今日午后两点钟,会场是江户川清风亭。”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章器隽心想:同乡会开会,素来在大松俱乐部,怎的今日这会在什么江户川清风亭?我那地名,分明写在名册上,又说怕是书记忘了,莫不是哄我么?他是有年纪有身分的人,论情理决不会哄我。他既说在江户川清风亭,我就到清风亭去,只是传单我自己不会做,今日是来不及了,等开过了会,花几十块钱,请人替我做。此刻差不多一点钟了,就此到会去罢。想罢,乘了往江户川的电车,到终点下车,逢人便问“清风亭”,没个人知道。问了十多人,不觉发急起来,想回到事务所去问个明白,已将近两点钟了,事务所必已没人。一个人立在江户川河岸上,真如丧家之狗。立了一会,见前面有七八个人,从饭田桥那边走来,旋走旋在那里说笑。章器隽眼快,认得几个同乡,曾在会场上见过的,料着必是到会的,走过去招呼。来人见是章器隽,都笑逐颜开的问道:“章小少爷也是到会的吗?”章器隽有种脾气,最欢喜人呼他章小少爷。他自己也时常称小少爷,因此同乡的是这般称呼他,他听惯了,故不觉得。

  随笑答道:“我正要到会,找不着会场。”来人道,“从这里转角便是,同走罢。”章器隽高兴。跟着走到一家石库门口,从旁边小门钻进去,只见里面第三层门上,悬一块横匾,写着“清风亭”三字。心想;怪道没人知道,这匾悬在里面,教我如何找得着。

  走进会场,已到了四五十人坐在会场里,一点也不觉拥挤。

  心想:这样百多床席子的大房间,我到日本还不曾见过。在人丛中寻了个蒲团坐了。到会的攒三聚五的议论,都觉得章器隽到会得希奇。可怜章器隽哪里理会得?不一会,又纷纷的的来了百多人,沈铭鉴也到了。宣布开会,大家都静坐了。沈铭鉴出席说道:“前日章器隽到事务所,泣诉章筱荣因与张绣宝通奸;搬来家中同住。章器隽劝谏不从,反拿手枪向章器隽连击三枪,幸逃走得快,不曾击死,要求同乡会替他出气。我等设立同乡会的宗旨,本有互相维持,互相劝诱之义三章筱荣假维持之美名,施奸占之实行,更有层出不穷的花样,屡次几酿人命。便是章器隽不要求出气,我等同乡会也应研究一个善后的办法。不然,将来弄出人命来,同乡的也难免拖累。这几日的谣言,布满了东京全市,几于无人不谈张绣宝的事。今日我还接了一张传单,将章筱荣在神户劫夺张绣宝的事写得形容尽致,至今还陷了两个帮凶的,坐在神户警察署的监牢里,这传单上虽未署名,估料着必是李苹卿散布的。我已带来了,粘在这壁上,诸君看了,再商议善后的办法。”沈铭鉴说完,从怀中摸出一张传单来,用浆糊粘了四角,贴在演坛后面壁上,到会的都起身去看。章器隽看见连自己同章筱荣苟且的事,都写在上面,登时红了双颊,要伸手去撕下来。到会的如何肯依,你呸一句,他叱一句,吓得章器隽不敢动手。

  传单上写了些什么呢?说起来也是一桩恨事。这传单在当日是无处不有,及至不肖生起草《留东外史》,都被章筱荣用金钱收毁完了。不肖生打听得横滨中国会馆的壁上,还贴了一张,不曾撕毁,不肖生专坐火车到横滨中国会馆一看,果然不错,完全无缺的粘在上面。兢兢业业的撕了下来,和那些调查所得的材料,做一包袱裹了。民国六年冬,走湖南岳州府经过,在新堤地方,被一群北方兵士打上轮船,口中说要检查,手里就抢行李,上岸飞跑。那一个材料包裹,也就跟着被掳了去。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专会写“虎”字的曹三老虎部下一班如狼如虎的丘八干的事。传单既是那么失了,事隔多年,便再也找不出第二张来。不肖生心中,实在恨那些丘八不过。说出来,大约看官们也要怪那些虎狼丘八,将这种奇文奇事的材料抢了去。在他们一钱不值,不烧了便是撕了。使我们看小说的人,看到这里,不见这张传单,少了许多兴味哩!

  闲话休烦。且说章器隽被人叱红了脸,又不敢争论,只得回归原位坐着。大家看完了传单,笑的笑,议论的议论,全会场登时鼎沸起来。沈铭鉴见这情形,若在平时的会议,必要发言禁止喧闹了。此时却不做声,听凭大家议论了一会,才高声说道,“诸君对于此事如有什么意见,即请上台发表。”话才说毕,便有个冒失鬼跑上台说道:“依兄弟的愚见,章筱荣叔侄,都是无人伦没廉耻的败类。用同乡会章程,从严格的取缔,均应驱逐回籍,以肃学规。至张绣宝,其姘夫虽系我等同乡,但已死于袁贼之手。我等同乡决不能承认张绣宝为张某正式妻室,也认为同乡替她维持生活,并且她那种朝张暮李的行为,我同乡会也实无能力去约束她。这不成问题,不必研究。”到会的听了都鼓掌。这人说了下台,接着就有几个跳上台去,一般的痛骂,中有个正在骂得高兴,沈铭鉴立在主席位上,听了忍不住上台呼着那人说道,“先生何不将那日同章筱荣去横滨寻找张绣宝的情形,报告诸位同乡的听听,也见得先生是亲目所击的,比凭空疵议人的不同。”那人听得,立时红了脸。座下掌声复起,急得那人真所谓不得下台。忽听得座中有人叱了一声,更立不住,头一低,溜下台去了。

  沈铭鉴见没人再上来,遂说道:“方才诸位所说,大旨略同。是一律主张将章筱荣叔侄二人全驱逐回籍。从多数表决,兄弟自应同一赞成。不过他叔侄均是自费,公使馆无名可除。

  查名册上,他们的学籍,填了明治大学。这学校对于中国人,素持开放主义,只要缴了学费及讲义费,从没有开除名字的。

  并且他们本是借学校敷衍家庭,即被开除了,也不见得便回国去。据兄弟看这驱逐的手续,尚待研究。“大家听了沈铭鉴的话,都觉有些为难起来。正在寂静无声的时候,座中忽发出一种争论的声音。大家齐把视线集在发声之处一看,只见刚才不得下台的那人,怒容满面的与一个人口角。说道:”你够得上叱我么!自己也不想想是干什么的?“这人答道:”你管我干什么的?我只不老着脸去骂人。“沈铭鉴见越吵声音越大了,忙下来问吵的什么,二人都不肯说。沈铭鉴知道叱人的,也是同章筱荣帮忙的,见已不做声了,仍上台研究。有主张用同乡会名义,直接通函章筱荣叔侄,教他们自爱,从速回国,不要在这里丢人的。有的主张派人用同乡会名义,向警察署交涉,请警署勒令他们归国的。有主张具函公使馆,请公使馆执行驱逐手续的。沈铭鉴听了,觉得都不尽妥善。只得说道:”我等只求尽了我同乡会的职责便算完事。兄弟以为第二个主张,未免有借外力干涉自己人的意思,万一他们警署付之不理,更为不妥。还是第一个主张与第三个主张同时并用为好。“

  沈铭鉴才说到这里,章器隽已放声哭了出来。走到演台旁边,哽咽着说道:“我到日本来留学,并没犯过法。我叔叔做错了事,又拿手枪打我,你们同乡会不替我出气也罢了,如何倒连我也要驱逐回国?我又没得罪过你们。那一次沈会长要我捐钱,我捐了一百元,我叔叔欺我,你们这些人也欺我,逼得我没有路走,我只有去投海了。”沈铭鉴及众人听了,又见那种可怜的情形,不觉都动了侧隐之心。沈铭鉴指着壁上的传单,向章器隽说道:“我同乡会与你无仇无恨,如何会要驱逐你回国呢?你不见这传单上写出来的事吗?不是归过于我们同乡会没人过问吗?”章器隽哭辩道:“这传单知是哪个没天良的人发的。传单上说的话,就能作数,我叔叔是应该驱逐,若要驱逐我,我就去投海。”当时座中也有主持公道的,说章器隽尚未成年,便是传单上所说确而有据,我们同乡会也无力可以禁制。只将章筱荣那祸胎驱逐了,即算尽了我同乡会的职责。

  沈铭鉴把这话付表决,赞成的多数,章器隽才不哭了。心中无限欢喜,自度亏得今日出来打听。

  散会归家,也不提起。章筱荣数月来,为张绣宝花费太多,自己的钱用完了,通挪了章器隽的钱用。章器隽料道不久就要驱逐他走了,逼着他要钱。章筱荣只道章器隽仍是闹醋,赌气当了些衣服首饰,将钱还了。次日接着同乡会的信,措词尚还委婉。无非说近来外间喧传张绣宝的事,既有损足下个人道德,复有关浙江同乡会名誉,同人等为尽劝告之责,与其在外国醋海生波受尽干涉,不如仍归上海,任足下逍遥启得,无拘无束。

  这封信送到之后,不知章筱荣如何对付,且听下回分解。

1✔ 2 3 4 5 6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