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续集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1 2 3 4✔ 5 6 7

卷三十一"苦女儿蓄志报仇 硬汉子正言却色"

  却说萧熙寿正说到被那女士缠得有些像样的时候,忽然姓方的回来了。熊义便急急的问道:“还有什么笑话,难道对着两个男人,也说出疯话来吗?”萧熙寿道:“你听我说。那时姓方的回来,只略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向我说道:”我和一个朋友约了有紧要事,须立刻就去。范女士多在此坐坐,仍是请你替我陪着谈话。我去干完了事就回。‘说着,对范女士点了点头,下楼走了。我心里着急,忙喊慢些走,我有话说。他只做没听见,径出了大门。我更加犯疑,姓方的若不知道范女士是个不可近的人,如何会见面如见了鬼物一般,避之惟恐不速。范女士又是他的熟人,来看他的,他平日最喜讲礼节的,这回忽如此无礼,必有缘故。但是他若知道范女士是个侦探,或是个无赖的女人,应该暗地说给我听,使我好防备,不应只图他自己脱身,看着我去上当。我登时心里越想越不高兴,越不肯和范女士亲近。范女士见我又变了态度,也坐着不言语。

  此时的日子最短,不多一会,就电灯上来。范女士坐得太无聊了,忽然起身对我说道:“我想邀先生到一处地方散步,诉说几句心腹话,不知先生许可不许可?‘我听她你呀你的喊了半天,此刻忽又称起先生来,也不解她的用意。想说不去,又怕她笑我过于胆怯,便问她想去哪里散步。她思索了一会道:”这里离皇宫不是很近吗?围着皇宫,有条小河,那里又清洁,又寂静。对面古树参天,景致在月底下更是好看。我想邀先生去那里清谈一会。’她这时说话的声音很带着愁苦,我虽摸不着头脑,但不好说不去。教她在姓方的房里等着,我假说更换衣服,跑到自己房里,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手枪,将子弹上好,关了停机钮,插入肚包里面,身上穿的衣多,外面一些也看不出。出来时,教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步步留神。

  “走到皇宫小河边,看四围寂静,绝无人声,只远远听得电车轧轧的响,月影从古树里穿到河堤上,阴森森的。一河清水,也从黑影里透出波光来,俯着铁栏杆朝下一望,使人不寒而栗。我在这可怕的景物中,不由得更把范女士作鬼物看待,总觉不敢近她的身,她却也不靠近我。河边上有个铁灯柱,她倚灯柱立着,仰面望着对岸的树,默然半晌。忽长叹一声,即见她拿着手帕拭泪。我还怕她是一种做作,不敢就过去理会,后来见她愈哭愈加伤心的样子,忍不住问她哭些什么,她没答白。连问了几句,才止了哭说道:”我因见先生是个侠义之士,一腔的怨气想在先生跟前申诉,只有先生能替我报仇雪恨。不过我见先生的日子太浅,没有要求先生报仇的资格。想来想去,除了将父母的遗体自献与先生,先求先生怜爱外,没别的法子。

  不料先生心如铁石,不肯苟且,我心中说不出的愧悔。然我心里越是愧悔,越是崇敬先生,越觉得我的仇恨非先生不能申雪。

  但是我又虑及在先生跟前露出了许多丑态,怕先生轻视我,以为我是个下贱女子,下次不容我见面,我一腔怨气再没有申诉的日子了,因此,虽明知先生厌恶我,我也不敢走开。想就在大熊方将冤情诉给先生听,见楼底下有人,恐怕走泄了,于事有碍,拼着使先生再厌恶我一时半刻,把先生请到这里来。话还没出口,我心里便如刀割一般的痛,禁不住先哭了。‘“

  熊义听述到此处,惊异得叫了声“哎呀”道:“这女子的用心真是可怜。我虽还不曾听出有什么冤情,只听了这般举动,这般言语,设身处地一想,我的鼻子就由不得有些酸了。”萧熙寿道:“你的鼻子就酸了吗?再听下去,怕你不掉下泪来。

  我心肠最是硬的,昨夜也陪着洒了无穷的泪。你听我述下去罢!

  当时我见她说得那么可怜,连忙安慰她道:“你不用悲苦,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给我听,只要我的力量做得到,无不竭力替你帮忙。我平生爱打抱不平,不问交情深浅。‘她听了,拭干眼泪,向我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先生能替我雪了仇恨,即是我的大恩人。我的身子,听凭先生处分,便教我立刻就死,我也含笑入地。’我说:“你不要说这些客气话,快将事情说出来罢!‘”她即对我说道:“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在家的名字叫辉璧。我父亲是荆州驻防旗人,讳亦孚,为荆州飞字营管带。母亲是景善的侄女,生我兄弟共五人,我居长,以下四个皆是小兄弟。我们旗籍人在荆州办了个女学堂,都是旗人在荆州做官的大姑奶才进去读书,我也在那学堂里。辛亥年八月十九的那一日,革命党在武昌起事了。消息传到荆州,我尚在学堂里,校长还不肯停课。有同学的对我说:”这回革命党比别省的闹得凶些,像是从军队里运动下手的。荆州的常备军,外面也有被革命党运动的谣言。你父亲在飞字营当管带,上了年纪的人,又抽上几口大烟,恐怕疏了防范,为害不浅,你何不请假回家,向你父亲禀明一声。这回不似别省,莫以为尽是谣言,不去理会。若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教堂里的洪牧师,我家父亲和他有交情,已办了交涉,临时保护我一家,你父亲如肯入教,跟他办交涉,大约不会拒绝的。“那时我年轻,虽听了同学的这么关切的话,心中还不大以为然。同学的连说了几次,我才请假回家。我父亲正躺在炕上抽烟,来了几个朋友,也坐在炕上闲谈。我躲在屏风后,听他们谈论的正是武昌革命党造反的事。

  我父亲兴高采烈的说革命党成不了事,不久自然扑灭。那几个朋友随声附和,说得革命党简直毫不足畏,同学的话,我便不敢向父亲说了。我父亲营里有个哨官,叫范健飞,是湖北蕲州人,为人阴险刻毒,我父亲寿诞,他来我家祝寿,见过我一次,即托人来说合,被我父亲斥退了。不久他犯了事,我父亲将他的功名详革了。不料他投身革命党,荆州军队里的军兵,他有交情的不少,他一煽动,全营变乱起来,驻防兵尽是旧式武器,毫无纪律,哪有抵抗力?汉兵见旗人即杀,不问老少男女。满城炮声震地,我在家中知道不好,盼望父亲回来,好找着同学的,暂时避入教堂。谁知父亲再等也不回来,母亲惊慌得毫无主意。我正检点细软,打算带着母亲和三个小兄弟先到教堂里去。第二个兄弟有事去武昌没回。我们一行,连两个丫头、两个当差的共是九人。刚待出门,只见我父亲跟前一个贴身的小使名叫连胜的,满头是汗,气急败坏的跑进来,指手舞脚,半晌说话不出。母亲不待连胜开口,流泪说道:“我家老爷一定殉难了!”连胜定了定神才说道:“老爷已被范健飞杀了。太太、大姑奶快带少爷逃难罢,范健飞只怕就要来这里抄家了。”我母亲一听这话,登时昏倒在地。一家人手忙脚乱,忙着灌救。猛听得门外拍、拍、拍一排枪响。我的第五个小兄弟那时才有两岁,在一个丫头手里抱着。枪声尚没响完,一颗飞弹穿来,正中小兄弟后脑。可怜一声都没哭出,已脑浆进裂,死在丫头手中,丫头惊得呆了。接连又是几枪,两个当差的和连胜想挡住大门,哪来得及!枪声过去,我眼望着两个当差的同时中弹倒地,手脚乱动几下就死了。连胜跑回来,一把拖住我母亲,向我说快从后门逃走。我不知怎的,两只脚就如钉住了一般,第三第四两个小兄弟,一个十一岁,一个七岁,都拖住我的衣哭。我当时痛澈心肝,只得一手携着一个,跟在连胜后面。

  刚走了几步,从后门已拥进十来个荷枪的叛兵,也不开枪,就用枪上的刺刀对着我母亲及连胜身上乱戳。可痛我母亲,听了我父亲殉难的信,已是急昏了,将要断气的人了,哪消几下,就没了性命。那些狼心狗肺的叛兵,不知与他有何仇恨,两个都被戳翻在地了,还不肯住手。有一个兵,背上斜插着一把单刀,抽下来朝我母亲小腹上就是一刀,五脏六腑都随着刀迸裂出来。我在旁边看了,心里如何不痛,两只脚也有力了,几步跑到那背刀的兵跟前,好似有阴灵暗助,一手就把那刀夺了过来,连我自己都没看清楚,已一刀将那兵的脸上刺得鲜血淋漓。

  那兵回手来夺我的刀时,我也撞昏,倒在我母亲身上,不省人事。等到清醒时,张眼一看,已是夜间。房里昏暗异常,看不出在什么所在,但觉身子卧在稻草中,略一转侧,即瑟瑟作响。

  一只破碗放在窗台上,里面有灯芯点着。灯光暗小,窗棂里复吹进风来,吹得时明时暗,我掉转脸,向房中四处定睛一看,三面靠墙根都铺着草,好像还没睡人。我鼻孔里呼吸的空气,很带着些霉气,知道不是在自己家里。此时身上并不觉有什么痛苦。忽听得远远的枪声四起,猛然触动了白日的惨状,心里便如万刀丛扎。又有几个荷枪的兵,手里提着灯笼走进房来。

  拿灯笼在我脸上一照,齐声道:“好了!脸上转了血色,大概不会死了,分两个在这里看守,分两个去报告范队官。”即听得走了两个,留下的两个支开三个灯笼桶子,将灯笼撑在地下,就墙根下稻草中坐了。一个说道:“今天的满贼真杀的不少,大约将近二万人了。”一个答道:“何尝尽是满贼,我们亲同胞,也跟在里面冤枉死的不少。”一个道:“跟在里面死的都是满贼家的奴隶,也死得不亏。好笑他们以为躲在教堂里就可免了这一刀之罪,谁知在教堂旁边屋里一把火起来,烧的烧死了,逃出来的,一阵乱刀乱枪,都收拾个干净,比坐在家里死的还要难受些呢。”我卧在草中听了,知道同学的一家也同时被难了。我一家即跟着避入教堂,也免不了惨祸。兵士又说道:“范队官的胆量也真不小,这时候,无人不恨满贼,他偏敢留了这个祸根,难道做了官,还怕没有老婆?若教长官知道了,难说不受处分。”这个答道:“他怕什么长官!于今是强者为王。他是有大功劳的人,谁管得了?”我听得这么说,范健飞将我一家杀尽,独留着我预备做他的妻室,那一时的心中痛恨也说不出。又是一阵脚步声响,坐在墙根下的两个兵士连忙立起。脚声响进房来,火把灯笼照得房中通红。我虽只见过范健飞一次,他的面貌还能仿佛认识。只见他军官打扮,拿着一筒手电,在我周身照了一照,照到我脸上,见有泪痕,拿着条汗巾替我来揩。我乘他不备,在他手下死劲咬了一口,咬掉一块寸多长大的皮,连我身上都滴满了鲜血。‘“

  熊义听述到此处,跳起来大叫一声道:“痛快,痛快!”

  熊义这一声叫,倒把萧熙寿吓了一跳,笑说道:“我昨夜听到这里,不也是和你一样叫了一声痛快吗?她见我叫痛快,叹气说道;‘先生此刻听了叫痛快,若在当时看了我那凄惨情形,正不知要如何替我难过呢。我既咬范健飞一口,是安排等他拿枪打死我。哪知他并不动怒,连痛都不喊一声,只回头叫兵士快去房角上或屋檐里寻蜘蛛窠,敷在伤口上,即用那替我拭泪的汗巾裹好,和没事人一般的问我想吃什么。我怎肯理他?他从兵士身上的午粮袋里,掏出一瓶陆军干粮厂的罐头牛肉,两块面包,又拿了一水瓶的茶,都放在我身边,对我说道:”你用不着愁苦。这回的事,全是天意,你们满人应遭的劫数。便是你一家,也是天数注定的在这大劫之内。不然有我早来你家一步,也不至全家俱灭了。还算万幸,你不该死。我跨你家的门,就看见一个兵士,糊了满脸的鲜血,恶狠狠的,双手举起单刀,正要朝你头上劈下来。我来不及喊救,一手枪对准那兵士的腰胁打去,单刀还没劈下,已中弹倒地。那兵士的同伴不服,向我开枪。我要不是带的人多,也要同死在你家里了。那些不服的兵士在厨房里放起火来,一刹时烈焰腾空。我本想将你母亲及你几个兄弟的尸首一并搬运出来,外面的炮火太猛烈,我带的兵士都要准备对敌,没有这么多的闲员来搬尸首,只得叫我随身几个亲兵将你用棉被裹了,扛到这僻静所在来。

  我于今其名就是个队官,职务却比司令官还要繁忙,已教亲兵去民间掳两个女子来,伏侍你将息。去了半日,想不久就要回来了。你不要恨我,以为你全家是我杀戮的。你去打听,在荆州的满人,哪怕是初出娘胎的,看容留了一个没有?我能杀得这么多吗?我为你担着天大不是,你如何反恨我,咬了我一块肉?“他说完,教兵士把牛肉罐头用刺刀划开了,说要我吃。

  我明知他是特意拿这些甜言蜜语来哄骗我回心的,我和他不共戴天之仇,岂肯容易听信他的话?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这狼心的恶贼,你在我父亲营里当前哨,我父亲何尝薄待了你?你亲自动手杀了我父亲,又派兵来杀戮我全家,只当我不知道,还拿着这些话来哄我!满洲人死了一两万,我要留着这条苦命做什么?你要杀要剐都听凭你,只快些动手罢!

  你不动手,我便自己撞死了。“后来我才翻悔,末后我就撞死的这一句话不该说的,倒提醒了他怕我寻了短见,加派四个年老的兵士轮流看守着我。第二日,掳了两个女子来了。一个四十多岁,一个才二十岁,和我同年,都是民间的媳妇,逃兵难逃到深山之中。范健飞派出几名亲兵,在乡下四处寻找,家家户户都空洞无人,料是藏匿深山了,对着山上树林丛密之处开枪乱射,果见有许多百姓从树林里跑出来,翻山过岭的逃走。

  亲兵赶上去,强壮的大脚的都跑得远了,仅剩了这两个脚小的跑不动,被掳了来,向我说诉。范健飞赏了两个每人一百块钱,几套衣服,教两个好生伏侍我,监守我,不许我寻短见。又过了几日,把我移到乡下一个大庄屋里,大约是绅士人家,人都远远的避难去了。房屋器具搬不动,也不敢留人看守,被范健飞找着了,将我移到那里居住。我既寻死不得,两个女子又受了范健飞的命令,跪在地下苦苦的求我进些饮食。寻死的方法种种都易,惟绝粒最难。我自己苦熬了五六日,实在熬不住了。

  范健飞又每日来,极力表明不是他杀了我父亲。我也心想:就是这么饿死了,杀我全家之仇有谁来报?即进了些饮食。在那庄屋里住了十多日,两个女子和几个老亲兵监着我,不教我出去,外面的消息一点也不知道。范健飞教两个女子朝夕劝我从他,我想:既落在他牢笼里,是不能由我说不从的,除是死了。

  留得一口气在,明知他是个阴险刻毒的人,怎肯放我过去?并且要报仇,也不能不近他的身。不过我一家父母兄弟都遭了惨死,若一口就承诺他,反使他生疑。我一个弱女子、没有帮手,范健飞又是个有勇力的男子,万一做他不死,白加上我一条性命。我心里计算,口里答应他不必定等三年制满,但要等我伤痛父母的心略减杀了些,再议这事。他听了,却也不再来逼迫。

  看看的民国已经成立了,范健飞当了团长。把我拘禁在武昌,伏侍我的人也都换了。我出入仍是不能自由,只防范我寻死的心思懈怠了许多。不敢说欺先生的话,我那时寻死的念头也是没有了。如此住了两年,范健飞或一日或间日来看我一次。虽也曾提到婚事,我一推托,他便不往下说了。癸丑年带我到江西,这时就逼着要我成婚了。我早已存心,我的身体横竖是父母给我的,只要报得父母的仇恨,无论如何糟蹋都没要紧,长是这么分开住着,到死也没有报仇的机会。当下就答应了,和他在江西结了婚。不久,他又革命失败了,就带我到这里来。

  我含酸忍痛,不敢露出一些形迹。前几月,他接了内地朋友的电报,教他回国商量革命的事。他想带我同走,我推故不去,自他走后,无时无刻不物色帮手。奈在此留学的青年浮薄的居多,一望都是脆弱不堪的,何曾遇见先生这般壮健又有肝胆的人,我在朋友处初次见了方先生,听他言语举动,心里就仰慕的了不得,十分心思想结识他做个帮手,所以今日特来拜他。

  不料一见先生,就非常惊喜,一种强毅之气,发现于外,不由得缩出去的脚又跨了进来。及闻得姓名,猛然记起那日在三崎座看比武,上台打翻日本壮士的,黑板上是写着中国人萧熙寿的字样。先生虽更换了和服,不说出来,有些难认,说破了,再回想当日在台上连敌数人的神威,就仿佛犹在目前。处我这种境遇,见着先生这种人物,如何肯失之交臂!先生若肯见怜,便教我为奴为婢伏侍一生,我也甘心情愿。想再和范健飞过度,是宁死不从的。‘说完,又呜呜哭起来。“

  熊义听到此处,起身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叹道:“这女子所遇,也真太苦了!你又怎么对付她的呢?”萧熙寿道:“我就辜负她一片崇仰的心了。我父母在堂,有妻有子,又别无兄弟,此身对于家庭的担负多重,岂能轻易许诺为人报仇?

  并且这仇恨在她是不共戴天,在我看了,反正时诛戮满人,合全国计算不下十万。我当日何尝没手刃几个?也算不了一件大不平的事。不过,为贪图女色,戮人全家,威逼成婚,是一件可恶的事。范健飞这个人我留心记着他的名字,将来没事落在我手里便罢,万一有狭路相逢的一日,我总不放他过去就是了。

  若我也贪图辉璧的姿色,先取了做妾,再伙同把范健飞谋害,那我还算得一个人吗?我昨夜即将这话对她说,她也恍然大悟,不再提报仇的话,只要求允许和她做朋友,常穿往来,我自然答应她。送她上了去代代木的高架线电车,我才回家安歇。

  今早起来,我问姓方的,如何见了辉壁那么趋避不遑。姓方的笑道:“我在一个同乡的女朋友家遇了她,并没向她请教姓名。

  她找着我谈话,亲热的了不得,时时露出轻荡的样子来。我很疑心她是个无聊的女子,背地问我同乡的,同乡的说也是初交,不大清楚她的历史。我当时就翻悔,不该说我这地名给她听,怕她找来纠缠。昨日我回家,见她果然来了,如何不作速趋避?

  ‘我使说道:“你的朋友来找你的,你倒作速趋避,移祸江东。

  我若没有把持的功夫,不被你害了吗?‘姓方的才回答得好笑,他说:“我因知道你的把持功夫比我好,才请你替我挡杀一阵呢。’”

  熊义大笑道:“你们这两个男子真可笑,怎么见了女人害怕到这样?”说得萧熙寿也大笑起来。正在轰笑声里,呀的一声,房门开了,也是一个女子跨进房来。

  不知来的是谁,下文再表。

卷三十二"买大烟搭救秦珍 说反话挑拨熊义"

  却说那女子推门进来,一眼看见有萧熙寿坐在房里,也是连忙缩脚退了出去。熊义早已看出是秦家的二姨太又来了,知道又是秦珍教她来,请自己去与秦次珠和面的。熊义是已与鸠山安子定了婚约的人,如何肯再去敷衍秦次珠?萧熙寿见有女客来了,起身告辞。

  熊义忙向他使眼色,教他坐着不走,自己跑到房门口对二姨太说道:“对不住你,我有客来了,正议着要紧的事。你有什么话,就请你在这里说罢,不便请进去坐。”二姨太一听这话,又见熊义神气怠慢,把来时的兴致冷了半截。哼一声,折转身就走。熊义终觉过意不去,追着拉住,赔笑:“好太太,不要生气,我委实有客,议着紧要的事。为的是怕你不高兴和面生男子坐一块,才不敢请你进来坐。你要生气,就误会我的用心了。”二姨太将手一摔道:“拉住我干什么?你有客,我不是客?你有紧要的事,我是没事的?三丫头得罪了你,我又没得罪你!千错万错,来人不错。我真犯不着受你的冷淡样子呢。放我走罢!”熊义此时心里虽爱上了鸠山安子,不怕得罪了二姨太,但由她是这么赌气走了,一则有些于心不安,一则也是不放心,不知她来到底为什么。两步抢到门口拦住,作一个揖说道:“你真和我生气吗?你想骂,骂我几句;你想打,打我几下。只不要生气。我又不是个呆子,你待我好,如何不知道,敢冷淡你么?我岂是这样一个不通情理的人?”

  二姨太见熊义拦住赔不是,忍不住嗤的一笑,伸手在熊义脸上轻轻的揪了一把道:“你生成这般油嘴,临时可以说得出几方面的话。你留你一点不是,向三丫头去赔罢!她才是你要紧的人呢。”熊义道:“老糊涂了的秦胡子,是这么说罢了,你如何也是这么说起来。老实说给你听罢,你若又是为三丫头来找我,就不必开口。我干完了我的紧要事,自然会到你家来。

  找我是不去的。“二姨太笑道:”你这话才说得稀奇,不是为三丫头的事,难道为我的事不成?你既存心不去,我本也不必开口了,让我走罢!“说着,把熊义推开要走。熊义仍拦住说道:”我去虽不去,但你既来了,何妨把话说出来。我这么和你赔不是,还要跟我生气吗?“二姨太笑道:”怪我跟你生气?你自己教我不要开口,又没留我坐,我怎么开口,怎么不走呢?“熊义笑道:”你又向我放起刁来了,罢,罢!你说,三丫头毕竟怎样了?“

  二姨太拍手笑道:“何如呢,到底不放心么!在我跟前假撇清。哈哈,索性再多装一会,就不会露出马脚了。你不想想,我既来了,岂有不将话说明就走的。就这么关心,迟一刻也等不及?好,说给你听罢,不要害你再着急了。三丫头自你前日走后,她找不着对手,寻了胡子闹个不休,把胡子气得昨日整天的起不得床,气满气痛,和要去世的人差不多了。大少爷不该三丫头气病了胡子,拿起老大哥的架子去教训她,倒把大少爷的衣也撕破了,脸也抓坏了,几乎闹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胡子在床上听得,反把大少爷叫到跟前,尽肚皮数责了一顿,骂得大少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跑到外面去歇了,此刻还不曾回来。胡子更加气恼,气促的转不过来;昨夜我和大姨太整夜没有合眼,替他捶捶捻捻。他的大烟戒断几年了,此刻一气,忽然发起老瘾来,也学着大少爷的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加上几个呵欠。”

  熊义笑道:“你还在这里闹玩笑,人家病的要死了。”二姨太鼻子一缩,冷笑道:“死也好,活也好,不干我什么事,我又没把气他受。三丫头是他的性命,他还没做皇帝,三丫头就封了王了。莫说受气是该受的,就为三丫头送了性命,也是该送的。”熊义笑道:“不要再发牢骚罢,他发了老瘾怎么样呢?”二姨太道:“有怎么样,教我来找你去,看你弄得出大烟来么?”熊义“哎呀”了一声道:“日本哪像内地,到处可弄得出大烟?这日本哪有抽大烟的人?我去也没有法子。”二姨太道:“你不抽大烟,这里就弄得出,你也不知道。你没奈何,去多找几个朋友问问。胡子的老瘾发了,没大烟便活不了命,你真望着你丈人活活的瘾死,也不尽尽人事吗?”熊义笑道:“你这人说话也颠三倒四了。你刚才说胡子死活不干你的事,此刻又缠着我去弄大烟。”二姨太笑道:“你怎能比我?

  胡子一死,三丫头的嫁妆要减去一大半,你舍得了这一注大妻财吗?“熊义打着哈哈道:”原来如此。尽管把秦家这一点家私;连胡子的养老费都陪做嫁妆,我姓熊的也没放在眼里。是三丫头这般性格,我愿倒赔几万,请他另择高门。你也太小觑我了。“二姨太道:”我是一句笑话,你不要认真。你还是朝胡子看,去替他设设法子罢!“熊义道:”我去替他问几个朋友,弄得出时,立刻送到你家来;弄不出,却莫怪我。“二姨太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照着言语,回去复命。熊义转身进房,萧熙寿问道:”什么女子倒吓我一跳?推门进来,缩脚退出去的情形,正和昨日辉璧初见我时一样。我只道又是她来了。“熊义摇头道:”这是我同乡姓秦的二姨太。可笑,在日本也想抽鸦片烟。你看这里哪有这东西!“萧熙寿道:”鸦片烟这里怎么没有?只问你要多少。“熊义吃惊道:”这里也有鸦片烟吗?你情形又不熟,怎么知道的呢?“萧熙寿笑道:”情形一辈子不会熟的吗?在日本要找这东西,越是情形熟的人,越找不着。你道是个什么道理?“熊义道:”那无非是怕情形熟的人知道了,去警察署报告,除此还有什么道理?“萧熙寿道:”不然。你们懂得日本话,情形熟悉的人,决不会到那里去。

  只我们不懂日本话的,去那里便当些。神田不是有个中国剃头店吗,你去那里剃过头么?“熊义道:”听说那地方脏死了,谁去那里剃头!“萧熙寿道:”是吗,你们不去那里剃头,自然不会知道有大烟。他那楼上有四盏烟灯,三杆烟枪。大土、云土及各种烟都有。“熊义喜道:”这是秦胡子命不该绝,偏巧遇了你在这里。教我去问,从哪里问得出?一辈子也不会问到你跟前来。你在那楼上吸过么?“

  萧熙寿道:“我素不吸那东西的。有个熟人,每天去吸。

  我的耳痒得很,两三天一次,去那剃头店挖耳,没一次不遇着他。见他又不是剃头,又不挖耳,脸上的烟容,和铺了一层灰相似。再看那剃头店的老板,也是满面灰尘之气,不由得疑心起来,把那熟人拖到无人之处,诈他一诈,就招了供。我要他带我到楼上去看,他起先不肯,被我纠缠不过,只得带着,做贼一般的,轻脚轻手摸到楼上,一股鸦片烟气味冲鼻透脑,我几乎吐了出来。举眼一看,那烟就和失了火似。迷迷两眼,一些也看不出人影子来。仔细定睛,才见有几点火星,埋在烟雾里面,原来就是几盏烟灯,横陈直躺的,几个半像人半像鬼的东西,两个共拥着一点火星,在那里呼呀呼的喷出烟来。熟人问我吸不吸?我连忙说,饶了我的命罢,还说吸,只闻了这一房子的烟气,不是极力忍住,早已吐出来了。“

  熊义笑道:“神田那样冲繁疲难的地方,怎么警察也不过问,一任那些烟鬼吞云吐雾?”萧熙寿道:“我不也是这么问那熟人吗?他说中国人的事,日本警察管不了。我也不知道他这话怎么讲。日本小鬼差不多要跑到中国内地去管中国人了,中国人到他国里,怎的倒说他管不了?”熊义笑道:“怎得谓之管不了?你不知日本小鬼多可恶,他见神田方面中国人住的多,又多不懂日本话,每每闹出乱子来,警察拿了没有办法。

  他说那些中国人是化外顽民,只要不防碍公安,懒得理会。如中国人和中国人口角相争,闹到警察署去,他不问两造理由曲直,大家给一顿骂。因此,你那熟人说管不了,就是这么管不了的。“萧熙寿道:”中国人是巴不得小鬼不过问,好随心所欲,无所不为。怪不得上野馆里面,麻雀也有,牌九也有。“

  熊义点头道是,又道:“秦家托我的这事,你既有门道,就请你替我辛苦一遭何如?”萧熙寿见熊义托他去买鸦片烟,连忙摆手道:“这差使我不敢奉命,你已知道地方了,你自己去买来就是。坐电车来回,不要二十分钟。”熊义道:“我不是没工夫,也不是图懒,剃头店不认识我,未必肯卖给我。秦家等着要吸,索性不听说有处买,也就罢了。”萧熙寿道:“剃头店我也不认识他,本是贩卖这东西,不过表面上稍为秘密一点,你去我包管你买得着。”

  熊义知道萧熙寿的脾气,是个最厌恶下流的人,便不勉强,留他同在家用过午饭,萧熙寿自归大熊方。熊义只得带了些钱,乘电车到中国剃头店来。这剃头店,熊义不曾到过,在神保町一个极小极龌龊的巷子里面。仅有一间房,嵌了几面破损不堪的镜子,照得人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这便是理发的地方。楼上一间六叠席的房,设了三个烟榻。熊义见巷口上悬着“中国最优等理发处”的招牌,估料着在这巷子里面。一边抬头看牌字,一边提脚向巷子里走。才走了两步,脚底下一软,来不及抽脚,已陷了一只下去。不是熊义人高腿长,怕不栽了一个跟斗,拔出脚来一看,连靴子带裤脚都是污泥,原来是一道小阴沟,上面用木板盖着。从前这巷内行走的人少,木板嵌在沟上,丝毫不动,踩脚很是实在。近来加了个中国理发处,更搭上一个大烟馆,来往的人流川不息,渐渐把木踩得离了原位,熊义的身量又重,一脚踏去,木板翻转过来,自然把脚陷了下去。

  熊义见沾了一脚污泥,连在地下甩了几脚,沾牢了,哪里甩得掉?急得熊义恨了几声,望着阴沟发了一会愣。只好提起泥脚,向理发处走来。

  进门见有三四个人坐在破镜跟前剃头,熊义认识一个是会芳楼料理店的帐房,叫江维明。熊义常去会芳楼吃料理,因此彼此都认识。熊义正愁找不着熟人,怕理发店不承认有大烟卖,见了江维明,心里欢喜,忙点头打招呼。那店伙只道熊义是来剃头的,车转一张垫靠都开了花的螺旋椅,用手巾扑了扑椅上灰尘,等熊义坐,看江维明正立起身和熊义攀谈,便呆呆的站在旁边等候。江维明笑问熊义道:“这般寒冷的天气,先生也来这里理发吗?这地方虽不比日本大理发店清洁,招待却还殷勤,毕竟是本国人,亲切有味。”熊义笑道:“我刚剃头不过两日……”那店伙不待熊义往下说,凑近脸来,低声下气的问道:“先生是要修面么?我老板最是会取耳。”熊义笑了一笑,也不答话,仍向江维明道:“这店里的老板,你认识么?”江维明指着门口说道:“在那里替人挖耳的就是老板。”

  熊义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正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聚精会神的挖耳。头上光滑滑的,一根毛也没有。穿着一件青灰布棉袍,和脸上一般油烟颜色,一望就知道是个烟鬼。

  在熊义的势利眼中,见了这种人,也就不愿去找他交涉。便将要买大烟的话向江维明说了,托他去问。江维明听了笑道:“这不是容易的事么,先生是要挑膏,还是要买土呢?”熊义道:“自然是挑膏,买了土,没器具来熬,也是白买了。”江维明即喊了两声老板。

  那光头停了手,两眼都开了,转脸望着江维明,江维明举手招了一招,老板一手擎着个竹筒,一手拈着枝铁夹,跑了过来,笑嘻嘻问什么事。江维明道:“照顾你一桩生意。这位熊先生要挑烟膏,是一位极好的主顾。”光头打量了熊义一眼,殷勤伺道:“先生用得着多少?在这里吸么?”熊义摇头道:“不在这里吸。我没有买过这东西,是怎么个价目?”光头道:“我这里有三种烟膏,听凭先生选择。在这里吸,烟灰归还我,大土膏三块日钞一钱,红土膏一块八角,云土膏一块六角,先生既要挑膏回去吸,每块钱加二角就是了。江先生介绍的好主顾,不比别人,看先生要哪一种,用得着多少。”江维明道:“他吸过了,把灰退给你,两角钱可以不加么?”熊义抢着说道:“谁还有工夫来退灰,要加两角就是两角罢。”江维明道:“吸过了的灰,先生横竖拿着没用,一两大土膏,白丢了六块钱呢。”熊义笑道:“六块钱有限的事,就给我一两大土膏罢。”把那光头喜得浑身没了气力,问熊义带盒子来没有。熊义道:“我哪有鸦片烟盒,随便你拿什么盛了就是。”光头正待跑上楼去,那个坐着等取耳的人,等的不耐烦了,就放在门口的小台子上一巴掌拍得震天价响,骂道:“你这秃驴!这般欺人吗,我难道不给钱的?丢了我去奉承别人,这还了得!”光头听了,吓得连忙转身向那人赔不是。那人唧唧哝哝,哪里肯依,说光头欺人太甚,耳也不要挖了,钱也不肯给,拿起帽子就走。光头不敢问他要钱,一个店伙不依,拦住那人去路道:“先生剃了头,如何不给钱?”那人见拦住去路,举起手要打店伙,口里骂道:“你们想要钱,就不应是这么轻侮客人。我原是没钱才受轻侮,受了轻侮,仍得出钱,任你凭着谁说,看可有这道理?”店伙尚要辩论,光头将店伙拉了进来,那人便扬长去了。

  光头道:“他就拿出钱来,也不过一个小银角。他常来这里剃头的,每次没多给过一文,他还要洗香肥皂,打花露水,按摩挖耳,缺一就要生气了。这回赌气走了,最好下次去照顾别人。”说完,请熊义坐着,自上楼去挑烟。

  江维明仍坐下理发,笑对熊义道:“刚才闹走的那人,先生不认识么?”熊义道:“没见过。”江维明道:“我见他闹的次数多了。在我那料理店里,也闹过二遭。有一次我去源顺料理店拨帐,又遇着他在那里闹。那回他却像是喝醉了酒,闹事的理由,也还说得过去。他同着三个朋友,在源顺吃喝,下女送上帐,整整的六元。本不是他的东,他见了却不愿意,说怎么不五块九角,也不六块一角,有这么巧,刚刚凑成六元的总数,这帐开得有些作怪。便教他那做东的朋友不要给钱,一同下楼来,找帐房再算。帐房只得算给他看,果然数目不对。

  那帐房的写算,本也太不行了。其实算错了不要紧,人家既来质问,当面认个错,算还给人家,也就没事了。谁知他不认错,倒说我这里生意忙,小处错进错出,都是免不了的。先生高兴给,多给几个,不高兴给,少给几个。没工夫只管算来算去,哪里还成一句话呢?说得四个人都鼓噪起来。惟有刚才那人闹的最凶,定要帐房说出个高兴不高兴的理由来,又说我一文也不高兴给你,又怎样?谁知那帐房又说错了,道是你们红口白牙吃了酒食,只要好意思不给钱便不给,也没什么了不得。这几句话倒说得四个人同时大笑起来,齐声道:“好大口气的帐房,我们一些也没有不好意思。既承你的大方,我们只得少陪了。‘那帐房睁眼望着他们大摇大摆的走了,倒是真不好意思追上去讨取。后来我打听得欢喜闹的这人姓罗,单名一个福字,在此留学多年了。”

  熊义见光头手中端着一个三寸多高的明牛角盒子,正来到胆前,便不和江维明答话了,接了烟膏,掏出钞票来,数了三十六元,光头欢天喜地的收了。熊义见盒子没盖,只得托在手中。好在日本普通一般人都不曾见过这东西,看不出是什么。

  熊义乘电车,先回到家中,教下女洗去靴子上污泥,自己进房更换衣服。见桌上放着一张小名片,只有寸来长,七分来宽,心想:这不是一个艺妓的名片吗?急忙拿在手中一看,才后悔心里不应乱猜。原来是鸠山安子的名片。跑出房,叫着下女问道:“有女客来过了,你怎么不向我说?”下女愕然道:“没来什么女客呢。”熊义骂道:“混帐东西,没来女客,这名片从哪里来的?”下女望着熊义手中道:“呵,不是女客,是一个下女。也没对我说什么,只问熊先生在家么?我说不在家。她就交了那东西给我,教我放在熊先生桌上,不用说什么,熊先生自然理会的。我便照着她的话放了,还教我向先生说什么哩?”

  熊义不做声,揣了名片,端了烟盒,下女已将泥靴洗刷干净,匆忙穿上,向秦家走来。也不进秦次珠的房,直到秦珍房门口。在门上敲了两下,即听得秦珍在房里咳嗽得转不过气来。

  二姨太推开门,见是熊义,笑问道:“弄着了没有?这里只差一点儿要断气了。”熊义笑着点点头。进房见秦珍伏在睡椅上,双手抱着个鸭绒枕头,贴在胸口,旋咳旋喘。大姨太不住的替他捶背。熊义将烟盒交给大姨太道:“烟是弄来了,但不知道好不好。”秦珍始抬头来望着,伸出手道:“给我看看,亏你在此地居然弄着了这东西。”大姨太见秦珍的手发颤得厉害,恐怕倾了出来,送到他面前道:“就从我手里看看罢!”秦珍用鼻孔嗅了几嗅,点头道:“还好,带一点儿酸香,好像有大土烟在内。”熊义笑道:“真是老眼不花,我原是当大土烟买来的。”秦珍道:“好是好,只是烟具一件没有,怎生吸得进口?”二姨太笑道:“烟具怕不容易吗?不过要将就一点,不能照内地的样,有那么款式。”秦珍听了,张开口望着二姨太嘻嘻的笑道:“我老二的主意最多,你有什么法子,只要能将就进口,也就罢了,讲什么款式。”二姨太向熊义道:“你得替我帮忙,我一个人办不了。”熊义笑道:“我又没抽过大烟,知道怎生帮忙?”秦珍连忙伸手去推熊义道:“老二教你去帮忙,你去就是,不要再耽搁了,我实在气满的难过。”

  熊义只得跟着二姨太出来。到厨房里,二姨太顺手拿了个扫地的帚,对熊义道:“拿切菜刀来,齐这节截下来,锥上一个窟窿,不就是烟枪吗?”熊义笑道:“这竹杆儿向火上一烧都烧着了,怎么吸?”二姨太嗤了声道:“你知道什么!谁教你拿竹杆向火上去烧?又不是吸竹杆,不要罗唣,你是男子,气力大些,快齐这里截下来罢!我还要做烟灯呢。”熊义接了扫帚,用菜刀照着二姨太所指的竹节,几刀砍了下来。看二姨太拿了一个鸡蛋壳,用手慢慢的剥成一个灯罩模样,从橱中取了个酒杯,倾了些油在里面,只见她忽然跺脚道:“此地弄不着灯芯怎么办?”熊义道:“有什么可以代替么?”二姨太偏着头思索了会,笑道:“我有洋纱头绳,大概也还用得。你跟我来。”熊义放下菜刀,拿了竹杆,跟到二姨太卧室内。二姨太先用小剪刀在竹杆离节半寸的地方锥了个小眼,吹去了里面的灰屑,打开梳妆盒,拿了根红洋纱头绳,剪了两寸来长,纳入油杯中,从头上拔了支簪子,剔出些儿来,连竹杆蛋壳,都放在一个小茶盘内,望熊义笑道:“烟具是已经完备了。我有句话要问你,三丫头的事,你打算就是这么罢休不成?”熊义道:“她自己不愿意嫁我这种丈夫,教我有什么办法?”。二姨太道:“女人家气头上的话,谁不是这么说。你们男子的气度应放大些,怎么和女子一般见识。”熊义道:“想不到你也帮她说起话来了。现在不是研究这事的时候,再不去烧烟给胡子吸,胡子要急死了。”说着,伸手去端茶盘。二姨太笑着拦住道:“你毕竟也怕急死了岳丈,少了嫁妆。我干什么要帮她说话?也不是和你研究,因为不相信你们男子真有志气。我看都是躲在绿帽子底下称英雄的,有意思这么问你。你此刻的话,是说得好听,只不要又是虎头蛇尾,我便真佩服你。”

  不知熊义如何回答,下文分解。

卷三十三"小姐横心打娇客 老头拼命护女儿"

  却说熊义听二姨太说了一番话,才知道是有意试探,也笑答道:“实在怪不得我们男子躲在绿帽子底下称英雄,只能怪你们女子太不给男人留面子了。我们男子不能丢了正事不干,专一监守你们女子。即如你,教胡子有什么办法?”二姨太笑道:“我们当姨太太的人,算得什么?贞节两个字,轮不到我们姨太太身上来。生了儿子还好一点,没有儿子时,死了便和死了一只狗一样。人家既都不把姨太太当人,我们当姨太太的,犯不着讲什么贞节。”熊义笑道:“照你的话说起来,讨姨太太的,简直是花钱买绿头巾了。”二姨太道:“正太太偷人才是戴绿帽子,姨太太偷人是照例的事。”熊义不等说完,一手端了茶盘就走,道:“罢了,我已领教过了。”二姨太几步赶上来,抢了茶盘在手道:“让我端去。你不知道胡子的脾气,你走了,他又要说我不愿意伺候他了。”

  二人到秦珍房里,秦珍已移到床上,躺着等候。他们因在内地睡高床惯了,不愿睡席子,虽在日本,也是宽床大被。秦珍躺在床上,见二姨太端着茶盘进来,伸着脖子笑问道:“都办好了吗?”二姨太将茶盘放在床上,笑答道:“办是办好了,还不知道行不行呢?”说着,向大姨太道:“你那编物的针,拣一口又尖又小的拿来,当烟签子用。”大姨太从床底下拿出个针线盘,选了一口三四寸长的,递与秦珍,秦珍一面教熊义就床沿坐下,一面擦上洋火,将灯点着,罩上蛋壳,蘸着烟膏,烧起来。奈戒断已久,又在病中,手拿着签子,只管发颤,急得问熊义道:“你会烧么?请你烧几口给我抽罢!”

  熊义笑道:“我从没烧过这东西,且试看看,只怕烧不来。”说时躺下来,接过烟签。正待往火上去烧,只见一个小下女走进来,说道:“小姐教我来请熊先生去。有话说。”熊义只做没听得,秦珍忙问说什么。二姨太略能懂得几句日本话,故意问熊义道:“我家三小姐请姑少爷去有话说,听着了没有?”秦珍听了,连忙伸手接烟签,发出那又苍老、又可怜的声音说道:“次珠请你去,你就去和她谈谈罢。她是个没心眼儿的小孩子,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望你看我的老面子,担待她一点。”熊义也不答话,,也不递烟签给秦珍,向小下女说道:“你去对小姐这么说,熊先生教小姐在房里安心等着,一会儿就来和小姐说话。”小下女应着是去了。熊义仍蘸着烟烧。秦珍问道:“怎么呢,你和下女说些什么,你就去么?”二姨太在旁说道:“姑少爷就去罢,烟等我来烧,我从前的泡子,还烧得很不错呢。”熊义道:“怎这么急,这东西烧起来倒很好耍子,休要催我。”说完,仍不住的烧。熊义虽不吸鸦片烟,在内地时,却常在朋友处见人吸过,因此烧的时候,还勉强烧得上签。连烧了两个,给秦珍抽了。秦珍的气喘,便平复了许多。

  熊义正待再烧,忽听得有很急促、很重的脚步声,走到房门口,拍的一声,房门开了,连床边都震得摇动。大家惊得回头向房门口张望,只见秦次珠披散着头发,脸色青红不定,披着一件长绒寝衣,赤着双足,失心疯的模样,冲了进来。大家见了这情形,都不免有些惊慌失措。秦次珠一眼看见熊义躺在床上烧鸦片烟,也不开口,伸手就夺了那茶盘,拿起来往席子上一掼,只掼得油杯、蛋壳,并那明牛角的烟盒,都是圆体的物事,在席子上乱滚。二姨太见烟膏盒掼在席子上打滚,惟恐倾失了烟膏,连忙弯腰拾着,往隔壁房里便跑。秦次珠正在双手揪住熊义,也没看见。熊义被秦次珠揪了衣襟,按在床上,他本来气力微小,便挣不起来,只口中喊道:“你要怎么样?

  你说!“秦珍气得发抖道:”三丫头你真疯了,快放手,这还成什么体统!“秦次珠用力在熊义胸脯上揉擦道:”你问我要怎么吗?我要你的命呢!你只当不来我家就完事么?溜跑了,便不再找你么?你转差了念头!“口里骂着,手里只管揉擦。

  揉得熊义又痛又恨,也顾不得流血了,手中正拿着一枝烟签,在秦次珠身上戳了几下。秦次珠虽觉得刺的很痛,但是越痛越横了心,一头撞在熊义怀里,口里哭着说道:“你只管戳,不戳死我,不算人养的。”

  这一闹,就比上次更凶了。大姨太和小下女拼命想把秦次珠拉开,衣都撕破了,哪里拉得开呢?大姨太恐秦珍又被撞伤,丢了秦次珠,将秦珍扶起,仍移到睡椅上躺着。秦珍的气又喘了上来,喊秦次珠不听,便问老二上哪里去了,怎的也不来拦扯。二姨太在隔壁房里听了,跑了出来。秦次珠因秦珍走开了,空出了地位,一脚跨上床缘。趁这当儿,身子略偏了一点,二姨太见了,乘势往旁边推了一下,按住熊义的那两只手,便不得劲儿。

  熊义就这时候,一蹶劣翻了起来。他虽然力小,毕竟是个男子,躺在床上,失了势,不好用力,才被按住不能起来。此时双足着了地,秦次珠虽尚揪住衣襟不放,但已是强弩之末了。

  熊义丢了烟签,心想:不毒打她几下,她只道我还是和从前一般爱她,每次闹起来,总是向她敷衍。须给点厉害她看,使她知道我已变了心,才肯先向我提出废婚约的话来。当时主意打定,在秦次珠揪衣襟的手上,拨了两下拨不开,便双手捧着,往嘴边一送,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不了这一口用力过猛,秦次珠的皮肤本来极嫩,连皮带肉,已咬落一块,有寸多长,鲜血冒出来,如放开了自来水管。熊义也不怕,以为秦次珠必然痛得把手松了,只要她一松手,就好脱身跑开。谁知秦次珠被咬了这一口,更捏得紧了,也不顾痛苦,借着熊义往外扯的力,也翻了起来。

  秦珍看见到处都是鲜血,还以为是秦次珠弄破了熊义什么地方,推着大姨太道:“你看三丫头真是疯了,不知道又将姑少爷什么地方弄破了,出这么多血。你还不去帮着老二把三丫头扯到她自己房里去!”大姨太道:“这不是姑少爷的血,是姑少爷把三小姐的手咬破了流出来的血呢。”秦珍大惊失色道:“哎呀!这还了得,这么狠毒吗?我的女儿决不给他了!”登时立起身来,病魔都吓退了三十里,两手也将熊义的衣扭住,望着秦次珠说道:“好女儿,快松手,去裹好了伤处,休息休息,凡事有你老子做主,决不饶了这畜牲!”秦次珠到此时,实在是精疲力竭了,受伤的手,更痛得十分难忍,听了秦珍的话,即松了手。双膝往席子上一跪,向秦珍叩头哭道:“你老人家不能替你女儿出这口气,你女儿死不瞑目。”说毕,身子向后便倒,直挺挺的在席子上,和死了一般。秦珍愈觉伤心,扭住熊义,也和秦次珠一样,用头去撞,口中只喊:“我这条老命不要了,请你这狠毒的东西一并收了去罢!”

  熊义想不到弄得这一步,也不免有些慌张起来。心想:这老糊涂六七十岁了,又正在病得去死不远的时候,若在我身上几头撞死了,我如何能脱得了干系?一时不得主意,只将身子往旁边退让,不给秦珍撞着。亏得两个姨太太,一边一个把秦珍抱住。熊义扶着秦珍的头,慢慢拥到床边。见他两眼不住的往上翻,咽喉里痰声响动,大姨太就要哭了出来,二姨太连忙止住。大姨太悲声说道:“眼见得要去世了,大少爷又不回来,三小姐更成了这个模样,我和你两个人担得住吗?”二姨太道:“且将这里躺下来,你快去弄些姜汤来灌救。他老人家常是这样的,大概还不妨事。”大姨太便将枕头垫得高高的,七手八脚的把秦珍躺下。大姨太望着熊义流泪道:“姑少爷可怜我两个不是担当得风波的人,不要只图你个人脱身,提脚就跑。

  今日的乱子,完全是为姑少爷闹了。“熊义此时急得心无主宰,听了这的话,没有回答。倒是二姨太向大姨太说道:”你真是多虑,他跑到哪里去?又不是他害死的,一跑倒显得情亏了。

  你快去弄姜汤来,救人要紧。“大姨太才拭眼泪,往厨房里去了。

  熊义见大姨太去了,真想脱身逃走。二姨太连连摇手,凑近耳根说道:“须得再等一会,看灌救的怎样。救转来了,再走不迟。如灌不转,便用不着走了。有我在这里,你怕什么?”熊义点了点头,仍坐下来,用手在秦珍背上轻轻的捶,想把他喉中壅塞的痰捶下去。二姨太夺住熊义的臂膊摇头,又凑拢来说道:“还怕他痰壅死了吗?”熊义只得收了手,看秦珍的两眼向上翻着,丝毫不动,神光都散了,已露出了死像。二姨太撕了点极薄的纸条儿,两个指头捻着,送到秦珍鼻孔底下,细看了一会,回头望着熊义笑。熊义问怎么?二姨太道:“一丝也不动,只怕不中用了。”

  刚说着,大姨太端着一碗姜汤进来,问转来了没有?二姨太叹气答道:“且把姜汤灌下去,看是怎样,此刻是说不定能转来。”大姨太望着秦珍的脸哭道:“啊唷,看这脸色,不是已死过去了吗?”随手把姜汤放下,双手捧着秦珍的头,叫了两声老太爷,就放声哭起来。二姨太在她肩上攀了一下道:“你能哭得转来吗?还不快把姜汤灌下去!”大姨太停了哭说道:“你来看,牙关都紧了,姜汤如何灌得下去?”二姨太就桌上拿了个牙刷道:“牙关紧了,用这蹰子撬开,就灌下去了。”大姨太真个接了牙刷,将秦珍的牙撬开,灌了姜汤下去。随即到秦次珠身边,也照样灌了。不一会,只听得秦珍喉管里的痰声,如车水一般的响起来,两眼也渐渐活动了。

  熊义看了情形,料已是无性命之忧了,立起身来想走,又恐怕大姨太不依,二姨太早猜透熊义的心事,开口说道:“依我的意思,老太爷既救转来了,姑少爷宜暂时请退,免得老太爷清醒了,见着又生气。年老的人,像这般的气,能受得了几遭?”大姨太不做声,熊义此时心中实在感激二姨太,真能体贴,便故意踌躇道:“话是不错。不过,我不等他老人家完全清醒,就是这么走了,心里如何过得去?明日见面,他老人家不又要责备我吗?”二姨太道:“这是用不着说客气话,有什么过得去过不去?事后受两句责备,也没要紧。况且不是说不明白的。快走罢,等待清醒了,又有许多麻烦。”说时,向大姨太身上推了下,问道:“你说我这话错不错?”大姨太只得点点头。熊义如遇了赦旨,抱头鼠窜的跑回家中,急忙更换了衣服,重访鸠山安子去了。

  这里秦珍父女都是受气过甚,一时痰厥过去了。有热姜汤把痰一冲散,不消半刻,都清醒转来。大姨太早已用绷带将秦次珠的伤处裹好。秦次珠醒来,就在席子上伏身痛哭。秦珍不见了熊义,咬牙切齿的问道:“你们全是死人吗,为何放那畜牲逃了?”二姨太忙凑近床缘答道:“姑少爷并不是逃了。他因你老人家醒来,见了他又要生气,暂时走开一步,明日再来请罪。他灌救了你老人家和三小姐,见已不妨事了才走的。”

  秦珍恨道:“还在这里叫什么姑少爷!我金枝玉叶的女儿,若肯给他这般狠心的贼,也不等到今日了。你就去,教他赶紧把婚约退给我罢!”

  秦次珠正伏在席子上哭,听秦珍这般说,一蹶劣爬起来坐着道:“没这么容易!他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巴不得把婚约退了,这样去说正遂了他的心愿。”秦珍连在枕上点头道:“是,是,我儿的见识不错。那东西实在是太可恶了。我儿的手,此刻痛得怎样了?老大,你扶小姐过来,给我瞧瞧。”大姨太起身来扶秦次珠,秦次珠已立起身来道:“要扶什么,是谁替我裹上这布条儿的?”大姨太道:“我见血流个不止,幸好家中有现成的绷带药棉,就替小姐胡乱裹上了。”秦次珠想解开给秦珍看,才解了两层,里面都被血浸透了,胶结得痛不可忍,又哭起来,口中不住的把熊义咒骂。秦珍便说道:“不要再解了。我儿且回房养息,我慢慢想法子处置那畜牲。”

  秦次珠生气道:“什么法子,要慢慢的想?他既这么毒心,我也说不得要下毒手。我不过拼着偿命,自己去他家里一刀子砍死他。他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怕砍他不死?”秦珍素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不好,愤恨起来,什么事都敢做。听了这话,吓得一叠连声说:“使不得,他是个男子汉,气力到底比你大些,做他不到时,自己反得受苦。”秦次珠不等秦珍说下去,即抢着说道:“顾不了这么些。他力大,能把我砍死更好了。

  你管着女儿这条命,天天给气你受,倒不如送把人家砍死了,你还可望多活几年。“说毕,哭着往外走,秦珍忙喊:”我儿转来,我有话和你商量!“秦次珠也不答白,径走回她自己房里去了。秦珍恐怕她真拿刀子去砍熊义,向两个姨太太说道:”你二人快去守着三丫头。她的性情,你二人是知道的。在此地若真弄出杀人的事来,还了得吗?你二人说不得辛苦辛苦,每人带个下女,日夜轮流看守她。只须几日,她的手一好,气就渐渐的平了。也不用拿话去劝她。她的脾气,是越劝越厉害的。老二你先去罢,她若不听你拦阻,你就教下女快来告诉我,你却一步也不能离开她。“

  二姨太心里虽不愿意秦次珠,但也怕她乘熊义不防备,一刀砍着了,不是当耍的。因此,立刻起身赶到秦次珠房里,见秦次珠坐在梳妆台旁边,小下女立在她背后,正拿着梳子要替秦次珠梳头。二姨太走近身,接了小下女的梳子说道:“我来替小姐梳理,你这小东西,知道梳什么头呢?”秦次珠将头避过一边说道:“不敢劳驾。我又不图好看,教她胡乱扎起来就行。老太爷跟前没人,去伺候老太爷,倒是你的职务,我这里用不着。”二姨太听了,虽然生气,但是不敢发作,只得极力忍受,勉强笑答道:“我是老太爷特意教来伺候小姐的,老太爷跟前有大姨太。”秦次珠也不答话,将身子扭过一边,向小下女说道:“你到这边来替我扎罢!”

  二姨太只好将梳子交还小下女,退到门口坐了,望着秦次珠连催下女快扎,一会儿缠扎好了,起身打开衣橱,拿衣服把寝衣换了,提起来看了看上面的血迹。下女问要送洗濯屋去洗么?秦次珠摇了摇头道:“这是永远的凭据,永远的纪念,如何能洗!”旋说旋折叠起来,用包袱包子,纳入衣橱里,回身从壁上取下暖帽,往头上一戴,提了那个银丝小提包,待往外走。二姨太早已立在门口,拦住问道:“小姐要上哪里去?”

  秦次珠冷笑了声道:“稀奇得很!我上哪里去,要你来问?你若怕我砍死了姓熊的,你去放他偷走就是。有你在这里,还怕什么呢?”二姨太不觉吃了一惊,脸上却不敢露出形式,故作不理会的说道:“老太爷因恐小姐不肯将息,又跑出去吹风,特教我来坐在这里,拦阻小姐。如小姐定要出外,我就只好去报告老太爷了。”秦次珠气得朝二姨太脸上连呸了几呸道:“报告老太爷把我怎样,老太爷能禁止我行动自由吗?你们不要做梦!今日谁拦阻我出外,我和谁拼命!”二姨太见风色不对,不敢再说,叫着小下女说道:“你快去对老太爷说,小姐定要出外,拦阻不住。”小下女听了,就往里跑。秦次珠跺脚叫转来,见下女不听,便懒得再喊了,举步向外就走。

  二姨太怕她真个拼命,不肯伸手去拦,只跟在后面说道:“小姐何必作践自己的身体?外面这么寒冷,刚受了气,又着了伤,再加上些寒,准得病倒下来。”秦次珠径往门外走,口里说道:“我病倒了,正是你开心的时候,怕什么?”二姨太不好回答,猛听得后面脚步声响,掉转头一看,大姨太追了出来,秦次珠已至大门口,也同时听得脚声,回头见是大姨太,停步问道:“追出来有什么事?今日想我不出外,无论谁来,是不行的。”大姨太已赶到跟前,扯了秦次珠的衣袖道:“老太爷已答应极力替小姐出气,自有妥当的办法。便是老太爷的办法不能如小姐的意,小姐尽可自己做主,要老太爷怎么办才好,老太爷也不能说不依小姐的。熊家里又不会飞到哪里去,小姐不看此时已是上灯时分了。”

  才说到这里,秦珍已从里面“珠儿,珠儿”的喊了出来。

  大姨太趁着秦珍在里面喊,拉着秦次珠的衣袖,往里面就走。

  急得秦次珠双足在地下只顿,说道:“你们这不是要把我活活的坑死吗?我犯了什么罪,禁止我的行动。你们若是怕我到熊家去,不妨跟我同走。要把我关在家里,行动就来干涉,我受了外人的气,还要受自己家里的气,真没得倒霉了。”秦珍此时已扶着下女,拐一拐的挨到大门口,两,眼流着眼泪说道:“我的好孩子,要听我的话,凡事有我做主,留得我一口气在,总不能望着我的孩子白白的给人家欺负。等你哥哥回了,教他去告警察署。现放着你手上这么重的伤痕。警察署准得把那畜牲痛痛快快的办一下子。来,来,这门口风大的很,跟我回房里去。可惜我手颤,不能写字,不然,就把呈报的书写好,只等你哥哥回来,马上就去。”说时,也用手去拉秦次珠。

  秦次珠本打算上街去买匕首,真想把熊义刺死。这时被拉不过,又见天色已晚,只得跟着转到秦珍房里。秦珍说道:“这事不能依你一时的气忿。那畜牲是个男子,你莫说做他不到,便乘他不防备,一下子将他做死了,你独不想想,自己脱得了干系么?为那畜牲偿命,固不值当,就受几年监禁,也犯不着呢。要是你还没下手,他已发觉了,那时拿着你行凶的证据,使你有口难分,那才更是自讨苦吃呢。”秦次珠道:“我情愿吃苦,不能白送给人这么咬一口。等哥哥回来,去报警察署,这是做梦的话,只求他不帮着人来欺负我,便是万幸了。并且他一句日本话不懂,那没天良的贼,倒会说几句。日本鬼听了一面之词,如何还肯办那没天良的贼?”秦珍听了一想,也是不错。但警察署虽然办不了熊义,终不能任凭自己女儿去干杀人的勾当。当时只好搬出许多安慰秦次珠的话,暂时把她那杀人的念头打落下去。

  到夜间,秦东阳回来,秦珍将闹架的情形说给他听了,教他明日一早,就去警察署呈报。秦东阳道:“这种事情,教日本警察署怎生判断?没得又给日本鬼笑话。”秦珍生气道:“你妹子给人家咬了,你就不心痛?难道就这么给人家白咬了吗?怪不得你妹子说你是个不中用的东西。”秦东阳道:“妹子又不是给外人咬了,是她自己丈夫咬了。夫妻吵嘴闹架,便在西洋、日本都是极寻常的事。警察署如何能判断?并且也从没听说有闹到警察署去的。”秦珍越发大怒,拍着桌子骂道:“你这糊涂蛋!谁是你妹子的丈夫,你此刻还承认那狠心的是你妹婿吗?你老子是绝对的不将你妹子给他了。当着我都有这么狠毒,还了得!我两只眼睛一闭,怕不把我的女儿活吃了?”秦东阳道:“闹架以后不承认是女婿,这权操自你老人家。

  但闹架以前,你老人家并没不承认姓熊的是女婿;当闹架的时候,自然还是夫妻的资格。“秦珍哪等得儿子说完,气得下死劲连呸几口道:”你这孽畜,敢忤逆你老子!给我快滚出去!“秦东阳不敢再辩,只得退了出去。

  秦珍余怒未息,教大姨太拿纸笔来,在电灯下写了会呈报的书,手震颤得不成笔画,连自己都看不出写了些什么。估料着日本鬼少有懂汉文的,登时又把写的撕了。勉强写了封责备熊义并退还婚约的信,次日教二姨太送去。‘熊义在鸠山安子家,又会合了一夜。新欢始洽,愉快自不待言,但心中总不免有些惦记秦家父女的死活。和鸠山安子用了早点,即托故跑回家中。料知秦家必有什么动作,坐在家中等候。不多一会,果见二姨太走了进来。忙起身迎着问道:“事情怎么了?有什么举动吗?”二姨太拿着那信,向熊义怀中一掷笑道:“你的老婆靠不住了,你自己去看罢!”熊义从地下拾走来,拆开看了半晌。

  不知看得懂看不懂,且待下章再说。

卷三十四"毁婚退约悍女遄归 对客挥毫新郎受窘"

  却说熊义年纪小的时候,本来没大认真读过书,看他的仪表,却是一点看不出没读书的粗俗样子来。秦珍的文学,少年时很负些名望,于今在病中,虽手颤写得字迹模糊,语句却老辣得很。熊义半猜半估的把字认真了,又得思量语句,因此看了半晌,才略懂了大意。照着二姨太所说老婆靠不住的话想去,断定信中说的是要退婚约的意思。

  他是个聪明人,不肯露出看信不清的样子来,给二姨太笑话,将信折叠起,纳入衣袋中,向二姨太笑道:“信中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你来的时候,胡子怎生对你说的?我昨日走后,他们有些什么举动,什么言语?请你详细告诉我。”二姨太便将昨日一切情形,说了一遍道:“我来的时候,胡子并没说旁的话,仍是昨日教我来说的那一般的话。若不是三丫头有那么多做作,我昨日就来送这消息给你了。你不知我昨日心里真是急也急得够分儿了,气也气得够分儿了。我惟恐你在家中没有防备,一条命真送在那丫头手里,又不能抽身来这里送个信给你,不是把我急得够分儿了吗?我既不能送信给你,就只好绊住她,使她脱不了身。谁知你我在胡子房里小声说的话,好像都被她装死听了去。我一到她房里,她就阴一句阳一句骂起我来。我拿梳子去替她梳头,她简直给个大钉子我碰,气得我实在想发作她几句。奈一时又怀着鬼胎,总怕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只得厚着脸,仍拿好话去劝解她。你看不是气得也够分儿了吗?”

  熊义忙朝着二姨太一揖到地道:“我实在感激你这么关切我。你刚才动身到这里来,三丫头知道么?”二姨太忙起身避开熊义的揖,笑答道:“我也不希罕你感激,只要你知道也就罢了。三丫头照例要睡到十一点才起床,此刻哪得就起来。胡子昨夜就交代了我送这信给你,今早起来说,趁三丫头没起来,教我快把这信送给你,看你有什么话说。胡子的意思我说给你听罢。胡子知道三丫头的脾气,既被你是那么咬了她一口,必然要闹得个天翻地覆,非得你去向她赔小心,由她数责一顿,她终不肯罢休。胡子心痛三丫头,想迎合她的意思,以为你心里还是很爱三丫头,决不肯退婚约,有意写这信,想逼着你向三丫头求和。所以教我送来,好着你看了信怎生个说法。如果你露出后悔的样子来,我必知道劝你去三丫头跟前认个罪,带三丫头去医院里把手诊好,你们昨日这场大闹,就算完事了。”熊义听了,笑着点头问道:“胡子是这么做来,依你的意思,我应该如何做去才好呢?”二姨太笑道:“我知道你应该如何做去才好?你问你自己的心,想如何做去,便如何做去。”熊义望着二姨太的脸笑道:“我问你,不就是问我自己的心吗?

  我早把你当心肝儿般看待了。“二姨太啐了一口,掉过脸去说道:”我久已知道你是个惯会拿这些肉麻的话哄得女人开心的,我听得多呢。“熊义笑道:”怎知道是哄你开心?对别的女人,何以又不会是这么去哄?“二姨太道:”谁曾见你哄没哄?“熊义道:”我若肯是这么哄三丫头,三丫头也不寻我吵了。胡子都恭维你主意最多,请你指引我罢,这信应该如何对付?“

  二姨太指着熊义笑道:“你问这话,就可见你一向都是假心。我的意思,除了你亲自去向三丫头赔个不是,没有第二个对付的办法。难道真个就是这般退回婚约?外面人说起来,你姓熊的就不免要担点错儿。好好的夫妻,你如不存心退她,不应咬她的手,还忍心退回婚约,要是存心退她,更不应把她的手咬伤到那样厉害。你这么狠的心,谁也惹不起你了。你说我这话是不是?”熊义不住的点头笑道:“很是,很是。但于今你还向我说这些话,实在耽搁了要商量的事。我问你应如何对付,是看就在今日将婚约由你带去,还是定要我亲自退去?你误会了,以为我退与不退尚在犹疑,反惹得你说出这些客气话来。”

  姨大道:“胡子没将婚约给我带来,我如何能替你将婚约带去了”熊水道:“那却没什么要紧。胡子既有信来,说要退婚约,我当然趁便将婚约给你带去。有胡子亲笔书信在你手里,还怕他抵赖不成?我将婚约包好,你对胡子说,只说是我托你带去的回信,胡子也不能怪你。”二姨太摇头道:“不妥,我犯不着做这呆子。胡子只教我送信,信送到了就完了责任。你亲自退去也好,不然便从邮局寄去,也不干我的事了。”熊义喜笑道:“从邮局寄还给他,倒省了许多麻烦手续。只是胡子若不将我写在他那里的婚约寄给我,不仍是一桩未了的手续吗?”二姨太笑道:“胡子就怕你将来又向他要女儿,所以悔婚,定要退还他写给你的婚约。你难道也怕他将来逼迫你做他的女婿吗?并且他亲笔书信,也抵得了你的一纸婚约。你在外面干了多年的差事,怎的见识倒和我们女人差不多?”熊义笑道:“我能及得你这样女人的见识,倒是幸事了。”

  二姨太立起身来道:“我不坐了。你说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只是遇着三丫头的时候,要当心一点,莫着了她的道儿。”熊义应着知道,送到门口问道:“你归家将怎生回复胡子?”二姨太道:“我只说他接着信,看了大半晌,才将信看清。

  问了问昨日的情形,我还不曾述完,不凑巧,来了几个男客,把话头打断了,并没看出什么意思来。“熊义笑着在二姨太肩上拍了下道:”你心思真灵巧,这话回得一点不负责任。若说一接信就有客来了,则你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又说不过去。这般去回复胡子,丝毫不露痕迹。“二姨太道:”你不知道三丫头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胡子又偏要给这些差使我跑。三丫头久已气不忿,若再给她找着了我的差头,你说她肯轻轻放我过去么?“说完,别了熊义,自归家复命。

  且说熊义回房,拿出那信来,反复看了几遍,想写封回信,并婚约由邮局寄回秦珍。写了一会,总觉不妥,索性不写一字,只将婚约用信套封缄停当,写了地名,又恐怕将来秦珍抵赖,说没有收到,亲到邮局保险。次日得了回条,和那信做一块儿藏好。从此熊义便每日在鸠山安子家盘桓尽兴。教鸠山安子把美术学校的课也辞了,终日伴着他,白日里拣赏心悦目的地方游荡游荡,夜间总在鸠山安子家,鸳鸯交颈的睡着。轻易不归家一次,便归家也是来急去忙的,生怕遇着秦家请托出来讲和的人,难费唇舌,又怕秦次珠真来下行刺的毒手。

  再说秦珍那日见二姨太回来,说熊义接了信没什么表示,第二日又接了退回的婚约,心中懊恨得什么似的。只得把秦东阳叫到跟前,责备他当日不该跟着赞成和熊义结亲,说:“我是年老了,精神有些旁冀,又和熊义这人交谈的日子少,认不定他为人的好坏。你和他终日在一块,不应这么不关心,把自己同胞的妹子,胡乱赞成许给一个这样的毒心人。于今还没过门,就把婚书退了来,看你有什么法子挽回,才能对得起你妹子。”

  秦东阳想辩说当日并不曾胡乱赞同的话,知道自家父亲是这般性格,最喜委过于人的,一辩说,更要迁怒起来了。他还不曾知道秦珍写信给熊义的事,忽然听说婚事退了来的话,也很诧异熊义的举动。当下问道:“他怎的只和妹妹吵闹了一下子,便把婚事退回,他着人送来的么?”秦珍促着眉头道:“着人送来的倒好了,可教送的人原封带转去,他从邮局保险送来的,连一句话都问不着。”秦东阳道,“他写了什么信,夹在里面没有?”秦珍道:“一个字也没有。”秦东阳道:“他这举动真奇怪,他自己咬伤了人家,人家还没向他说话,他倒劈头就把婚书退回,世间哪有这般不讲情理的人!这何须想什么法子挽回,我尽可当面去质问他。好便好,他若讲不顺理的话,简直去法院里起诉,看他有什么理由?并且就要退婚,也得经过几层应行的手续,哪有如此简单,连一句信都不说,糊里糊涂,就从邮局将婚书退来的。若遇了个神经略为迟钝的人,还不知道他是寄来干什么的呢。”秦珍见儿子这般说,才知道自己写信给熊义的事,儿子尚不得知。心想:说出来,又懊恨自己的举动太鲁莽,儿子听了,必不舒服。待不说罢,自己实想不出办法来。女儿一时之气,莫说退婚,巴不得一刀将熊义攮死;但将来手已好了,气也平了,免不得也要抱怨她老子。

  一时拿着这事左右为难,心里一急,头便昏沉沉的,再坐不住,移到床上睡了。他们这种装腔作势的人家,天伦之乐是一点没有的。秦珍睡倒的时候,两个姨太太照例坐在床边,捶背的捶背,捻腿的捻腿。秦东阳偌大一个儿子,秦珍如何肯教他在跟前碍眼?因此,秦珍每逢睡觉,秦东阳是要作速趋避的。不然,就触怒了秦珍,必骂得狗血淋头。当下秦东阳见父亲已睡,料是没话吩咐,即退了出来。

  秦珍睡在床上,头脑虽昏沉沉的,却是睡不着。想来想去,越是想不出办法来,越急得心烦虑乱。这番的着急,比前番的受气更觉厉害。前番已是气得个九死一生,还不曾平服。加上此番的又急又恼,这夜一连晕过去了几回。秦次珠因有人轮流监守着她,不能自由出外,她便装病,睡在床上不起来。虽听说自己父亲一夜昏死过几次,她也懒得起来瞧睬。秦东阳却守在秦珍床前垂泪。只是夜深了,在大冢村僻地方,找不着医生,等到天明,找了个医生来,灌了些药水,才略清醒一点。举眼看房中,见儿子及两个姨太都在跟前,只不见女儿,伸着脖子,四处探望。大姨太忙凑近秦珍耳根前,问看什么。秦珍叹了口气,力竭声嘶的说道:“你们又不去看着珠儿,全守在这里于什么?”大姨太说道:“小姐现睡在她床上,我已教下女轮流在那里守着,小姐一起床,赶快送信给我。”

  秦珍在枕上略略点头,又望着秦东阳,想说什么似的。秦东阳忙把脸就过去。秦珍道:“我要动身回上海去,此间不能再住下去了。你作速打点罢!”秦东阳听了,只道是病中神经昏乱,信口说的,即答道:“好。你老人家安心将养,打点一切,儿子自理会的。”秦珍道:“你莫以为我是一句随便的话,只在这几日内,我真要回上海去。”秦东阳见说话的神气清爽,知道不是无意,便说道:“要回上海,也得俟你老人家病体全好了,方能动身,儿子准备着便了。”秦珍生气道:“等我病体全好,等到何时?你这畜牲,定要把我几根老骨头送在外国吗?就在今明两日,决要动身。在这里多住一日,早死一日。”秦东阳口里只得应是,眼望着大姨太,想大姨太劝解。大姨太才要开口,秦珍已掉转脸,朝着里面说道:“我的病已没要紧,不必你们都围在跟前,去监守三丫头是件大事。若在这两日内,弄出什么事来,我要你们的命。”说着,又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的说道:“我前生不知造了什么孽,今生的磨折,到老还受不尽。”

  秦东阳走过一边,问大姨太道:“怎的一夜工夫,忽然动了回上海的念头子像这样的病势,在海船上如何受得了风浪,我又不敢多说,这事怎么办好呢?”大姨太道:“我推测他老人家的心事,一则怕三小姐受了这般委屈,不顾厉害的去图报复,闹出乱子来不了。二则熊家把婚书退了来,三小姐若知道,说不定倒翻转来,抱怨他老人家不顾女儿终身,不从中和解,反先写信去责人退约。”秦东阳问道:“怎么先写信去责人退约?”大姨太道:“原来少爷还不知道?”遂将前晚写信,昨日教二姨太送去的话说了一遍,道:“他老人家因这两件事没法处置,昨日请少爷来商量,自己先写信去的话又没说出口,少爷说的办法,他老人家知道办不到,因此着急了一夜。仍急不出个办法来,就只好作速回上海。在内地替三小姐择婿,比这里容易些。”秦东阳道:“怪道熊家一句信不写,把婚书从邮局寄来。这事本也没法子办理,但是此刻回上海,那些探狗又有生活了。在日本还住不安静,到上海那种万恶的地方,更不知有多少笑话闹出来。大姨若能劝父亲,把这念头打消,等来年正二月再为计较,岂不甚好?”大姨太摇头道:“劝是不中用的,除了设法挽回熊家的婚事,就只三小姐把自己的火性压下,到床前劝解一番,自然无事相安了。”秦东阳也把头摇了几摇,唉声说道:“这两事办得到,还说什么!”低头思索了会,忽然点点头道:“也好。在此终不免要闹笑话,还怕闹来闹去,又闹得那鲍家的杂种出来了,没得把我的肚皮气破。”秦东阳即时出外,打听往上海的船。也不到朋友处告别,恐怕传播了风声,到上海抵岸的时候,被探狗算计。回家时想顺便看看熊义。他二人本来交好,并未发生意见。进门问了熊义不在家,只得归来拾夺行李。

  秦珍教两个姨太搀着,到秦次珠房里。秦次珠正拥被斜靠着床格,伸手去床边小几上一个点心盘内拈点心吃。见大家进来,忙将手缩入被中,垂眉合眼,一声不响。秦珍直到床缘坐下,看了女儿那种憔悴可怜的样子,不由得先吁气一声,才用手把覆在秦次珠脸额上的散发,朝上抹起来,轻轻喊了两声。

  秦次珠拿半开半闭的眼,望了一望,仍旧合上,有声没气的说道:“昨夜一连几次,报丧似的报说老太爷昏过去了,怎的今日却能行走了?幸亏好的快,若有个长和短,我被监守在这里,不能自由行动,连送终都没有我做女儿的分呢。”说罢,又流下泪来。秦珍耳聋,秦次珠说的声音又不大,没听明说些什么。

  但见两眼下泪,总认着是受了委屈,没头没脑的安慰了一会,说带她即日回上海去,免得在此地受气。秦次珠听了,原有些不愿意,后来一睁眼,见二姨太立在秦珍背后,脸上很透出忧愁的形色,立时心里觉得痛快,便说:“回上海去很好。开锁放猢狲,大家没得弄,我倒甘心。在这里,我是忍不住要闹的。”秦珍只要女儿愿意回上海,即没话说了,大家忙着料理。粗重木器,教旧货店收买了去。仅两日工夫,一家人连行李,都上了往上海的船。从此辞却日本,有笑话到内地闹去了。

  熊义此时沉迷在鸠山安子家,没得着些儿信息。直待过了十多日,秦东阳从上海寄了全家平安抵沪的信来,才吃了一惊。

  登时教下女去秦家探看,回说数日前已换了个日本绅士人家住了,门前悬了一方书写姓名的磁牌子。熊义出了会神,心中却喜他们全家走了,免得妨碍自己娶鸠山安子的事。自庆若不是下毒口将秦次珠的手背咬伤,要由自己开口求秦珍废约,如何好启齿?秦珍那般钟爱女儿的,又如何肯答应?万想不到有这么容易了事的,心中越想越得意。立时到鸠山安子家计议,订了阳历正月一日,在日比谷松本楼结婚。他们订立口头婚约的时候,在日比谷公园,因此结婚也择了日比谷。

  光阴迅速,转瞬就到婚期。熊义在东京不大和人交际,亲友来贺的很少。倒是鸠山安子在教育界颇有点名头,和她同事的,并和她有交情的,听说她重醮了个中国很富贵的游历官,都要来见识见识。男女来宾中,当教员的有百多人,当学生的有七八十人,把个松本楼料理店挤得满满的,熊义满心快畅,偕着鸠山安子一一应酬。

  那些当教员的,见熊义的容貌举动,很有些中国官僚的态度,以为中国的官,都是由举人、进士出身的,举人、进士总会写字。日本人有种习惯性,不论上中下何等人物,凡见了中国会写字的人,或游历的官员,总得拿出纸来,要求挥毫,好裱起来,挂在屋子里夸耀乡里。这日来的学生,年龄都小,不知道这些举动。那一百多教员们,有早预备了纸的,都拿,出来交给鸠山安子。有不曾预备的,就一个个溜到街上买了来,也送到鸠山安子手里。鸠山安子不曾见熊义提过笔,以为中国人写汉字是没有不会的。这都是来宾一番推崇的意思,自己嫁了个人人尊敬的丈夫,心里也说不中的快活。一个一个的都接收下来,堆满一大桌。熊义在旁见了,初还以为是他们送的什么礼物。后来知道是请新贵人挥毫的,心里这时的慌张,就比咬伤秦次珠的手,气得秦珍发昏的时候还要痛苦几倍。十二分怪鸠山安子,不该胡乱接收下来,只是说不出口。见来宾中已把墨磨好,大家忙着擦台子铺纸,心里更急得如火烧。一会儿,鸠山安子走来笑说道:“他们把纸笔都准备好了,你去写些字给他们,做个纪念罢!”熊义实在想不出推托不写的话来,只得一边起身,一边打主意不写,一步一步挨到写字台跟前。两边看的人排着和两堵墙相似,都寂静无声的看着熊义。熊义拿纸看了一看,不便说纸不好写,一手将笔提起来,见是枝日本笔,心里有了把握。蘸了一笔墨,在纸上随意画了一笔,忙停了手,装出诧异的样子,拿着笔就光处细看,忽然笑道:“怪道不能写,原来这笔是日本制造的,只能写日本字。拿来写汉字,一笔都不行。可惜我的笔不曾带来。”回头望着鸠山安子笑道:“这笔不能写,怎么办呢?”鸠山安子哪里知道是推托的话,便说道:“家中有笔,着人去取了来再写。电车快,没要紧。诸君一番盛意,我两人怎好辜负?”熊义摇头道:“纵快也来不及。你难道不知道,从这里去大冢有多远?看这桌上有多少纸?并且着人去取,也不知我的笔放在什么所在,须得我自己去才行。我看诸君的盛意,自是不好辜负,不如将这些纸都带回家去,我从容写好,再分送至诸君府上。今日匆匆忙忙的,就有好笔,太写多了,精神来不及,也怕写得不好。”

  来宾见是这般说,都扫去了兴致。日本人挥毫,没有不是当面的,因此各人的纸上,都不曾记上各人的名字,于今要做一捆带回家去写,各人都怕弄错了纸,并且没有名字,不能写上款,将来悬挂起来,也不能夸耀于人。各人都争把自己的纸寻出来,也有用纸条儿写了名字,夹在纸里面的;也有赌气将纸收回去,不要写了的。把个鸠山安子急得向这个道歉,向那个说对不住。

  熊义倒安心和放下了重担一般。来宾散后,熊义和鸠山安子同乘着马车,归大冢家中。拿出那些留下有名字的纸来,找着邹东瀛代写。邹东瀛本是负了些名誉的书家,因同居的情谊,不能不替他代劳。写好了,鸠山安子按着各人的名字,分送给各人,都欢喜不尽。只有当日赌气将纸收回去的,见了这么好的字,没一个不后悔。这是题外的事,不去叙它。

  熊义自娶了鸠山安子来家,每日温存厮守。日本女子的性格,但是受过些儿教育的,无不温柔和顺,惟一的尊敬丈夫。

  熊义曾被秦次珠陵轹欺侮过的,忽然改受鸠山安子这般恭顺,更觉得有天堂地狱的分别。流光如电,弹指过了蜜月。这日二月初十,邹东瀛在朱湘藩家吃了那没成亲的喜酒回来,春宵苦短,熊义早已拥着鸠山安子深入睡乡了。邹东瀛也就安歇。次日起来,邹东瀛和熊义对于朱湘藩的滑稽婚事,自有一番嘲笑的研究,不必细述。熊义的正传,至此已经完结了。后来带着鸠山安子归国,因僻处四川,不知曾否发生变故。但是纵有变故发生,也与本书无涉了。还有许多别样情事,下章另行开头写来。

卷三十五"张修龄深交施小旦 陆凤娇三气林巨章"

  于今且接叙前几回截然中止的陆凤娇,见软语要求林巨章,口气还是一些儿不放松,即容留一夜,都须到前边伏焱住过的房中歇宿,只得翻转来放出无赖口吻。章四爷走后,要林巨章仍把她卖掉,得回身价钱,不然则须由她从容觅得可以替她赎身的人再嫁,免得林巨章拿花钱买了她来的话做口实。林巨章也不理会她那一派强词夺理的话,亲自动手,拣了两皮箱衣服,打开首饰匣,见珍珠手钏、赤金手钏及钻环钻戒都不在里面,便向陆凤娇问道:“那些贵重首饰,怎么一件也不见了?”陆凤娇见问,错愕了半晌,忽然又哭了出来。林巨章冷笑道:“竟倒贴了这么些吗?你知道那几样东西,共花了多少钱呢?

  我真想不到,自以为有根底的人,会自贱至此。好,也罢,我本念你也算是和我夫妻一场,弄到如此结果,未必心里甘愿,从此出去,或再嫁人,或再做皮肉生涯,总得有的半年过渡生活,打算给你两皮箱衣服,几件值钱的首饰。以我现在的经济能力,再多给你几百块钱,也不算什么。谁知你早料有今日,先事已将贵重的首饰搬运一空。你既早有预备,就无须我再为你着虑过渡的生活了。你就是这么走罢!你身上穿的衣服给你,再给你一套铺盖,此外一寸布、一文钱,都不许拿去。“说着,仍将衣箱锁起来。

  陆凤娇停了哭说道:“贵重首饰,我实在一件不曾拿向哪里去。你自己不容我,有意藏匿起来,想加重我的罪名也罢了。”林巨章骂道:“放屁!还怕你的罪名轻了,去你不掉,要干这些勾当?”陆凤娇也知道不是林巨章藏了,但一听不见了贵重首饰,料定是周克珂早防到有败露的这一日,有便即偷一两件去藏起来。近来因没出外,用不着这些首饰,便没将首饰匣开看,所以不曾发觉。陆凤娇心里虽料定是周克珂偷了,口里却如何敢说,只好一口把林巨章咬了。

  林巨章此时愈加忿怒,恨不得把陆凤娇吞吃了,夹七夹八的乱骂了一顿。陆凤娇是受林巨章宠幸惯了的,从没听过半句逆耳的话,一旦是这般唾骂,如何能受得来呢?立时站起身来说道:“你何必骂个不休!东西已失掉了,也骂不回来。你若不相信,定要说是我先事搬运走了,我已是犯了赃的人;有口也无从分辩,就算是我拿了罢。我现放着人一个、命一条在这里,你有主权,要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这不是斗口的事,寡骂是不中用的。”林巨章道:“我有什么处置?你想我不要骂,赶快离开这里。我不见你,不生气,自然不骂了。”

  陆凤娇道:“要我离开这里,怕不容易?只是你须写个字据给我。”林巨章不由得跳起来,指着陆凤娇骂道:“你混帐,你胡说!为什么我倒要写字据给你?你自己下贱,在我家偷人养汉,把贵重物品都拐跑了,我不向你追取,你倒问我要字据?

  你这泼妇,猖獗的还了得!“陆凤娇见林巨章发怒,反从容不迫的笑道:”我此刻还不曾离开这里,你当着我尚且说我拐跑了你的贵重物品,我走了之后,知道你将怎生对人说呢?我的身体,人所共知,是你花钱买来的。今日就是这么出去,你不写个字据给我,我怎敢放心嫁人,人家又怎敢放心讨我?你若一时不高兴起来,无论我嫁了什么人,你都可向法院里告成一个拐带,那我下半世的性命,不是无时无刻都在你掌握中吗?

  你不写个字据给我,我是决不离开这里的。“

  林巨章虽然忿怒,但听了陆凤娇的话,就一方面想起来,也似乎近理。便问道:“你且说,这字据要怎生写法?”陆凤娇道:“字据很容易写,就说我二人感情不能融洽,双方情愿拆离,拆离之后,男可重婚,女可再嫁,各自主张,不能干涉。

  仍得张修龄做个凭证人,因我来你家的时候,是由他从中作合的。“林巨章道:”以外的事,都不提起么?“陆凤娇道:”要提起,也只得由你,看你怎生提法。总而言之,你不给我一个一休永绝的证据,我决不放心出去。“林巨章本不愿意再写个凭据给陆凤娇,但一时厌恶陆凤娇的心思太甚,巴不得她立时离开眼前,免得见了就冒火。登时提起笔来,依着陆凤娇所说的写了一张,并没提奸情,及偷盗贵重首饰的话。署了自己的名字,掷向陆风娇道:”给你个一休永绝的凭据了,可以放心走了吧!“

  陆凤娇拾起来,看了看道:“张修龄不签个字在上面,手续仍是不曾完备。”林巨章道:“你休要得寸进尺!我难道是用三媒六礼,正式娶你来家的?你是我买来的身体,于今犯了奸,我说不要你,就不要你,本来没有我再写凭据给你的道理。

  只因你多在我跟前一刻,我精神上便多一刻的痛苦,才容纳你这种无理的要求。怎的这么不识进退,还在这里说什么手续完备不完备?“陆凤娇道:”我若是三媒六礼正式嫁到你家的,此刻倒不向你说这话了。为的是我的身体系被你买了来,我自己没了主权。你如果将我卖掉,得回了身价,我也没得话说。

  你又不将我发卖,就这么教我出去,若没有个手续完备的凭据给我,我这身体的主权怎算得收了回来呢?我这要求绝对不是无理。“林巨章实在不愿意再听陆凤娇说话了,闭着两眼,对陆凤娇摇手道:”也罢,也罢。教修龄签个字在上面便了。但他此刻不在家,你去前面新收拾的客房里坐着等候罢。我仍教下女送饭给你吃,我和你再无见面与谈话之必要了。“说完,扭转身面壁坐着,听得陆凤娇哽咽着,一步一步的挨出房去了。

  却说这时候的张修龄正和施山鸣在松本楼流连忘返,哪里知道家中闹了这么大的乱子。这个施山鸣,便是在南明俱乐部演新剧,扮茶花女的。他们这个戏班子,那次到东京来演戏,很亏了本。在三崎馆住的时候,连行头都押了,尚开不来伙食。

  还亏了有施山鸣在内,能招来许多些和罗呆子一般讲同性恋爱的,暗中贴补房饭钱。不然,那班主刘艺舟,简直要把他自己的老婆卖了,才能了帐呢。那些唱戏的,跟着班主漂洋过海的到日本来,原想出出风头,哪知得了个这么的结果。一个个埋三怨四的,散伙归国去了。只刘艺舟见东京投诚的机会还好,舍不得错过,便不肯归国。但是眼前的生活,恐怕独力难支,因把施山鸣留在跟前。那时留学界中一般好造谣言的,都说施山鸣跟着刘艺舟,和民国女豪杰沈佩贞的男妾一般身分。那都是讲同性恋爱的,有求不应,才造出这种谣言来,不要信他。

  张修龄也是有一种特殊嗜好的人,在四川的时分,最欢喜和一班旦角来往。同事的笑他,说他肥马轻裘,与旦角共,敝之而无憾。他却自命风雅,说不似那些嫖娼的下流。自跟着林巨章到日本来,在长崎地方住下。长崎的中国人,十之七八是经商的,粗眉恶眼,望着就讨厌。商人外,便是学生,生得可人意的又绝少。即偶然遇着一两个眉目位置停匀的,不是年龄和自己相仿,就是没缘分攀谈。又苦于不懂日本话,不能拿标致些的小鬼来解馋。难得移到东京来,换一种新鲜的空气。那时施山鸣在东京的艳名,本来很大,醉心他的留学生,为他破产的,不只罗呆子一人。张修龄当门客的人,手边哪能有多钱?

  虽到东京不久,和施山鸣结识了,只因用钱不散漫,施山鸣仅把他当个熟人看待。见面时,略谈几句浮泛的话罢了,哪有知心的话和张修龄说。张修龄不得称心,总是郁郁不乐。近来手边阔绰了,所以专请施山鸣去松本楼吃喝,故意露出大卷的钞票来。施山鸣见了,果然变换了态度,渐渐的向张修龄表示亲热。吃喝完了,带着施山鸣到京桥银座一带热闹地方闲游,顺便买了些金表眼镜之类,送给施山鸣。施山鸣得了,对张修龄更加殷勤起来。张修龄正在将要得着甜头的时候,怎舍得分手归家。闲游到上灯时分,又拣了家西洋料理店,同进去大吃一会。从料理店出来,便到影戏馆看影戏。直至十二点钟,实在无法纠缠了,才约了第二日再会。亲送施山鸣到四谷,自己方坐最末尾的电车归家。

  张修龄只道林巨章已和陆凤娇睡着了,轻轻的打外面客房走过。此时已静悄悄,寂无人声,忽听得客房里好像有人嘤嘤哭泣。张修龄素来胆小怕鬼,吓得打了个寒噤,通身毛骨都竖起来,哪敢停脚,缩了头,急急往自己房里走。刚离了客室,又仿佛听得后面有人叹气,更不敢回头。跑到自己房门口,见房中没有电灯,隔壁周克珂房里也是漆黑。连喊了几声克珂,不见答应。一边扭燃电灯,一边心里骂道:“克珂这东西,大约是趁着巨老今日出外的机会,和风娇缠得没有气力了,故此时睡得如死人一般。你们快活是快活,只怕也有不得了的这一天。”张修龄心里骂周克珂和陆凤娇缠得没了气力,自己却也和施山鸣缠了这一日半夜,气力更是没有了。加以怕鬼,进房便从柜中拖出被来,正弯腰将被打开,想脱了衣钻进去蒙头就睡,猛然见席子上一个黑影,向自己身后晃来,连忙伸腰,回头一看,惊得哎唷一声,张开口往后便倒。

  陆凤娇连忙喊:“张先生,不要害怕。是我呢。”张修龄倒在被上,脑筋却甚清楚,目也能视,耳也能听,只手足不能动弹,口里说不出话,肺叶震动得厉害,正如梦魇一般。听出是陆凤娇的声音,渐渐的把胆放大了,爬起来坐着,仍不敢抬头,问道:“嫂子怎弄得这般模样?满头满脸和身上,如何糊了这么多血呢?”陆凤娇道:“张先生不用问。前年我来林家的时节,曾承你从场。于今我要脱离林家,也得请你从场。这里有张脱离字,请你就签个名字在上面。”说时,拿出那张字来。张修龄立起身接了,就电灯下看了说道:“嫂子与巨老常是拌嘴吵架,算不了什么事,过一会子就好了的,忽然这般认真做什么?”陆凤娇道:“此回不比平常,连字都写了,还有什么话说。照这字上所说的,你签个名字在上面,大概于你没有妨碍。就请你签了字,我还有话说呢。”张修龄不知道他们脱离的原因,如何肯冒昧签字?拿着那字在手里,出了会神道:“嫂子不用忙,我去问问巨老。好好的夫妻,怎么这容易就讲到脱离。”陆凤娇道:“你要去问,我也不拦阻你,但是问也得请你签字,不问也得请你签字。你定要去,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张修龄道:“这字我拿去,回头就退给嫂子,没要紧么?”陆凤娇道:“没要紧,没要紧。”

  张修龄擎着字,到林巨章房门口,先把耳贴在门上听了一听,听得里面有脚步声,在房中踱来踱去。轻轻将门推开,见林巨章低着头,负着手,立在房中,像有莫大的心事。抬头见是张修龄,开口问道:“这早晚才回来吗?”张修龄道:“却回了一会儿。嫂子拿出这字来,教我签名,我很觉得诧异。嫂子的脾气,在巨老面前,虽不免有些纵肆……”林巨章不待他说下去,抢着止住道:“不必往下说了,这事已无说话的余地了。她请你签名。你就签个名字在上面,好在于你并无妨碍。”

  张修龄见了林巨章那种盛怒的形色,不敢再说。立在旁边,想问启衅的原由。林巨章已看出了张修龄的意思似的,长叹了一声说道:“我于今才知道堂子里的人真不能讨,讨了进来,准得当忘八,还要退财呕气。我在这婊子身上,自见面起,到今日共花了多少钱,别人不知道,修龄你心中总有个数目。连在上海买给她的首饰,不是五万元以上吗?”张修龄点头道:“五万元是有。但首饰有两万元左右,嫂子仍带到巨老这里来了。”林巨章双手往大腿上一拍道:“还说带到我这里来了!

  这婊子真无天良,你还称她什么嫂子!她早已安心不在这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已把两万来块钱的东西暗地搬走了。“张修龄笑道:”这就奇了!她出外的日子很少,又在这人地生疏的所在,她一个女子,搬向哪里去呢?“林巨章道:”你才糊涂呢。她若就是一个女子,也不打算把那的东西搬走了。有周克珂那杂种和她奸通,还有搬不走的东西吗?我也懒得追问了,你就签个字给她,好教她快些滚出去。“

  张修龄连应了几个是道:“巨老不追问的有见识,追问也是不中用的。退一步想,只当她当日不曾带到这里来,巨老也不在乎这一点。我因不明白原委,以为是寻常的拌嘴吵架。既是如此,巨老当机立断,不失为大丈夫气概。克珂想也不能不走。”林巨章道:“那杂种于午前败露的时候,就驱逐他走了。”张修龄道:“应当立即驱逐。近来我见他每逢巨老不在家时,总是在这房里谈笑,就觉得于内外之分有些不对,连讽带劝的,也曾说过他几次,奈他色胆如天,不作理会,我便不好多说了。”林巨章道:“你既觉得不对,就应该告诉我。怎不见你向我有丝毫表示?”张修龄笑道:“这是什么事?无凭无据的,怎敢向巨老有所表示!”林巨章点头道:“这也难怪你。”张修龄见桌上有笔墨,拿出那字来,就桌上签了自己的名。又恭维林巨章写这字据,不是度量宽宏的,决做不到。张修龄拿了字回房,见陆凤娇坐在电灯下拭泪,张修龄也不说什么,把字交给她。陆凤娇接着,看了看,揣入怀中,说道:“我明日一早就得离开这里,你起床的晏,就不来告辞了。林先生已说过,我此后和他无见面与谈话之必要,我当然不能再去见他。我有一事,须烦替我去问他一声。”张修龄道:“什么事,请说出来,我问便了。”陆凤娇道:“我当日将本身卖给林家的时候,我养母曾写了张卖身字,由你交给林先生。我于今既要出去,那字当然不能留在这里,请你今晚去林先生那里拿来给我。我只等天明,就好脱离这里了。”张修龄听得,暗自低头想了一想,不错,当日巨老和凤娇已上了船,我同克珂带了五千块钱钞票到陆家谈判,后来说妥了,给过钱,她养母是曾写了张字,由我经手交给巨老。当即向陆凤娇点头道:“我就去要来给你。

  巨老留着那字在这里,也没用处。“

  张修龄又走到里面,多远就听得林巨章在房里长吁短叹。

  张修龄推门进去,把陆凤娇要回卖身字的话说了。林巨章愕然了半晌道:“什么卖身字,我并不曾见过。”张修龄道:“卖身字是确有一张,是在陆家写的,放在我身上。我同克珂办好了那交涉,要上船来,凤娇的养母也要来船上和凤娇诀别,我就带了她来。我们一到船上,凤娇正和她养母说话的时候,我便将那字交给巨老,并叙述在陆家交涉的情形。我仿佛记得,巨老当时接了那字,连看都没看就揣入怀中。往后便不知道怎样了。”林巨章思索了会道:“你这样说起来,我脑筋重有些影子了。只是想不起开船后,我把那字收在什么地方。看是毕竟没打开来看,至今尚不知那字上写的是些什么。”张修龄道:“那日巨老穿的衣服,我记得是在福和公司定做的,那套极时式的美国西装。巨老只在那衣服的口袋里去寻,或者还在里面。”林巨章摇头道:“哪里还有在口袋里?那套西装,到东京来都不知穿过了多少次,又送去洗濯屋洗了一回。”张修龄道:“巨老平日的紧要文件字据,放在哪里?何妨清理清理,看夹在里面没有。”

  林巨章起身从柜里拖出口皮箱打开,拿出个尺多长的小保险箱,寻钥匙来开,寻了一会寻不着。向张修龄道:“你快去问那婊子,看她把我保险箱的钥匙弄到哪里去了。”张修龄去了,不多一会回来,说巨老的保险箱钥匙,是在巨老自己身上,她不特不曾拿过,并不曾见过。林巨章着急道:“这钥匙本来是在我自己身上,因这里面紧要的东西太多,钥匙不敢乱放。

  近来我也没开这箱子,没人想到钥匙上去,不知从何时丢了。

  这箱子没有钥匙,无论如何不能开,除了将箱子打破。“张修龄道:”钥匙既不见了,这里面的紧要东西,还不知道怎样呢。“林巨章也觉慌了,问张修龄道:”那婊子现在前面客房里吗?“张修龄道:”坐在我房里,等着要那字呢。“

  林巨章向外就走,张修龄跟了出来,林巨章走到张修龄房里,陆凤娇见了,背过脸去不睬。林巨章问道:“保险箱钥匙你拿了做什么?我历来放在身上贴肉的衣袋里,不是你拿,谁也拿不去。还不快拿出来给我!”陆凤娇一任林巨章说,只做没听见。林巨章又说道:“我平常脱下来的衣服,时见你伸手去口袋里摸索,我还没疑你早成了坏心。你于今要走了,拿了那钥匙又没用处。”陆凤娇也不作理会。张修龄看了不过意,走过去待开口,陆凤娇已赔着笑脸说道:“我请你去拿那卖身字,已承你拿来了么?”张修龄道:“巨老不见了保险箱钥匙,特来问你。”陆凤娇道:“我和他无见面与说话之必要,请他去问别人罢。他的钥匙,又不曾交给我管理,不见了,与我何干,问我怎的?”林巨章生气道:“钥匙你不交出来也没要紧,不过把箱子打破。若里面不见了什么,我再来和你说话。”说着,气忿忿的冲向里面去了。张修龄见林巨章走了,向陆凤娇道:“钥匙如果是你拿了,我看不如趁箱子没打破的时候拿出来。巨老最是好说话的,便箱内不见了什么,有我从中劝解,难道还使你这要走的人为难吗?”陆凤娇冷笑道:“你这是一派什么话!审强盗的供吗?哄小孩子吗?我管他好说话不好说话,多谢你从中劝解!”

  张修龄被这几句话抢白得红了脸,开口不得,只得闷闷的,又到林巨章房里来。见林巨章正拿着截菜刀,在那里劈保险箱。

  张修龄立着看了半晌。幸铁皮不厚,竟被劈开了。林巨章将里面的东西都倾了出来。张修龄看是一束一束的皮纸包裹,上面写了某处的股票,某处的房契,并各银行的存折。林巨章一一清查,幸没失去什么。只是那张卖身字没有着落。林巨章道:“我是记得不曾放入这里面。据我揣度,一定就是那婊子乘我不在意,把那字偷着撕毁了,免得留在我手里,为她终身说不起话的凭据。她于今明知道没有了,却故意问我要,以为是给我一个难题。你就去对她说,也不必指定是她偷毁了,只说已经遗失。我既写了那张脱离字给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张修龄道:“说虽是这般说,万一她有意刁难,只怕少不得要巨老破费几文。”林巨章挥手道:“你去和她说便了。”张修龄便走回到房里来,预备和陆凤娇开谈判。

  不知陆凤娇如何刁难,下文分解。

卷三十六"挥大斧一斫五千 释疑团重回四谷"

  却说张修龄回到房中,只见陆凤娇伏在桌上打盹。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问道:“保险箱打开,不见了什么没有?”张修龄道:“什么都不曾丢,单单把那字丢了。你看稀奇不稀奇?”陆凤娇冷冷的答道:“真是稀奇!值钱的不丢,偏把这一钱不值的卖身字丢了。莫说我,便是三岁小孩也不相信。我知道他是不肯把那字退给我。他这鄙吝鬼,平日一钱如命,见我此刻没钱,问我退回身价是办不到的事,又在日本想将我变卖,也没人承受,留在家里罢,必有许多不放心。亏他想出这主意来!将我放出去从人,却把我生命攸关的凭据留在手里,好随时向我索还身价。他这种用心如何瞒得我过。仍是请你去,老实对他讲,没有那卖身字给我,我宁肯死在这房里,还落得他替我装殓。若离开这里出去,既不敢接客,复不能嫁人,将来冻死饿死,还没个人瞧睬呢。”

  张修龄道:“巨老何尝是这般用心机的人?能是这般用心机,那脱离字便不肯写给你了。有他亲笔写的脱离字在你自己手里,他纵有苏、张之舌,也不能再向你索还身价了。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当日感情浓厚的时候娶你来,哪里想到有今日?以为必是百年偕老的夫妇,那种字据,怎肯作为紧要,注意收藏?也不知从什么时节,胡乱撂在那里去了。径到如今,没人想到那字上去,你也不曾提起过。依巨老待你的心思,何时不可把那字当着你烧毁?因为没想到那上面去。我刚才问他,还愕然了半晌,才仿佛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要说他是用心机,就未免太苛了一点。”陆凤娇摇头道:“一些儿不苛。他之为人,我深知道。你说他把那字看作没紧要,当时就可不教我妈写。”张修龄抢着答道:“并不是巨老教你妈写的。我和克珂经手这事,应行的手续不能大意,这是我们经手人的责任。”陆凤娇道:“便依你的解说,不是他教写的。写了之后,你曾交给他没有?他何以看都不给我看,说也不和我说一声?他对我如真有浓厚的爱情,就应把那字退还给我,使我心里快活。

  两年来,不曾听说把那字丢了,直到今日问他,就说不见了钥匙。他的意思,还想诬我偷盗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大概是良心上太说不过去,才单说不见了那字。他写给我的这字,虽也是个凭据,但卖身字在他手里,将来到了要用法律解决的时候,我总说他不过,脱离时何不索回卖身字。“

  张修龄的口辩,本不擅长,听了陆凤娇的话,竟无可回驳,只得说道:“于今确是遗失了,找不出第二张卖身字来退还给你,将怎么办呢?”陆凤娇把脸一扬,说道:“遗失的话不必再说了罢,我不愿意听。”张修龄道:“凡事总得有个救济的办法。一方面太走极端了,便使人没有转圆的余地。你此刻姑且认定那字是遗失了,第二步的办法看应该如何?”陆凤娇道:“第二步的办法吗?我那字上填明了身价洋五千元。他没有字还我,就应给我五千块钱。我有五千块钱在手,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怕他拿着那字来向我索回身价。这便是我不得已的第二步办法。”

  谈话时已是天光大明了。张修龄心里记挂着要与施山鸣会合,事前须略为休息。得了陆凤娇的言语,随即告诉林巨章。

  自己便推说在外面受了风,头痛得紧,实在撑支不来了,回房打开被卧,倒头便睡,也不管陆凤娇怎样。陆凤娇见张修龄回房,并不提林巨章说了什么,双手捧着头,只喊头痛,急匆匆钻入被中睡了,转觉有些为难起来。正在打算怎生收科,忽听得林巨章从里面走了出来,径开大门出去了,也就起身出来,到里面房间一看,仍是昨日一般,乱糟糟的。寻了套衣服,把身上污了血迹的衣换了,整理了头脸,就坐在房中守候。

  再说林巨章此时大清早上那里去了呢?他听了张修龄说陆凤娇没有卖身字,便要五千块钱的话,他拿着这事没方法对付。

  张修龄又说病伤风,自去睡了,更没了筹商的人。只得亲去四谷,找章四爷计议,顺便打听昨日送朱湘藩婚姻的结果。乘第一次的电车到四谷,走近章四爷门口,见大门还紧紧的闭着,举起手杖敲了一会,只见里面一个男子的声音,问:“是谁呢,这般大清早来捶门打户?”林巨章听了,自觉难为情,低声就门缝里答道:“是我。从中涩谷来的。”里面登时换了副喜笑的声音说道:“我料定是你。不是你,没这么急猴子样。我并知道你昨晚必是一个通夜没睡。”林巨章听这口气,以为来开门的就是章四爷,隔着门答道:“四爷,快开门罢。我真被那婊子缠苦了,特来找你商量一个办法。昨夜实在是通夜不曾合眼。”

  林巨章说着话,听里面寂然无声,门也没开,再听仍没有声息。心里诧异,怎么门还不曾开,倒进去不作理会了。举起手杖,又是几下敲了,口里高声呼着:“章四爷,你害精神病么?如何把我关在外面不开门咧!”一边呼着,一边听得里面隐隐有笑声,又不见有人答应,气得林巨章用手杖在门上乱打,才打出一个下女来,把门开了。林巨章进门,径向章四爷房里走。下女跟在后面喊道:“章先生还睡着没起来,请在外面待一会儿,我进去通报一声。”林巨章道:“刚才章先生还和我说了话,怎说睡着没起来,你们捣什么鬼?”下女愕然没有回答。章四爷已在房里笑着接应道:“巨翁请进来罢,我刚才实在没和你说话。”

  林巨章跨进房去,见章四爷从被卧里探出头来,是像不曾起来的样子,只得说道:“你没和我说话,却是奇怪。谁知道我一个通夜没睡呢?你把我家里的事,向别人说了吗?”章四爷坐起来,摇头道:“一字不曾向别人提过,你家里的事已完结了么?”林巨章道:“完结了也不这么大清早起,跑到你家来捶门打户了。”随即将陆凤娇种种无理的要求,并失去两万来块钱首饰的话,说给章四爷听了。

  章四爷道:“这事你只好认些晦气,给她点钱,放她走了罢。你那保险箱里,没失去什么,还要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若存心和你捣蛋,把值钱的拿去几样,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男子,或娶妻,或纳妾,总得慎重又慎重。遇了这种无赖女子,不顾廉耻的,无论被害到什么地步,还是得给她的钱,满了她的欲望,方得了事。从没有我们男子占了便宜的。”林巨章道:“我的意思,也原想给她几百块钱。后来因不见了那么些首饰,恨这淫妇太贱太毒,便存心一文钱不给她了。”章四爷道:“那首饰不见得一定是她偷了。”林巨章道:“不是她偷了,便是倒贴了周克珂那杂种。”章四爷道:“周克珂既受了她的倒贴,手中应该阔绰,没见他新制了什么衣服,在那里挥霍过大宗的钱。你失去的首饰为数有这么大,除非是周克珂偷着运回国去了,但也是个疑案。至于凤娇,若有这多值价的首饰在手里,不愁下半世的过活了。事情败露出来,必急于求去,不应借事延宕,再来敲你的小竹杠。”林巨章道:“这婊子刁狡得很。人家女子有了外遇,对于自己的丈夫表面上应该分外恭顺,使丈夫不生疑心。她这个婊子才不然。我于今回想从长崎直到这里,她对我的情景,无论大小的事,总带几分挟制我的意思,开口便要露出些不愿意的样子来,我因此倒不疑心她有外遇,谁知竟落了她的套儿。”

  章四爷起床洗漱了,笑答道:“可见世间无不破之奸,仍凭你如何聪明,如何刁狡,终有完全败露出来的一日。你看在家里当姑娘们的,一有了私情,总是很快的就受了胎,坠胎药都往往无效。因为当姑娘们的人,没有丈夫察觉,她自己的母亲纵然知道,也必隐瞒不肯声张。若不给她一个私胎使她坠都坠不下,如何会完全败露呢?有丈夫的,每每因没有生育,想私合成胎,替丈夫做面子,偏弄得外面秽声四播,胎却仍是不成。”林巨章也笑起来说道:“替丈夫做面子,这面子我们当丈夫的如何要得?”章四爷笑道:“为的是你不要这面子,才有今日。你心里不要难过,这些事都是前缘注定,合该你二人不能成长远的夫妻,所以她替你做面子,你不肯要。你没见昨日行最新式结婚礼的朱湘藩,连我都替他有些难受。”

  林巨章道:“我正要问你,朱湘藩昨日结婚的事,怎么你都替他难受?”章四爷道:“内容的详细,我虽不得而知,只是朱湘藩这桩婚事,可断定是已成为泡影了。”随将昨日的情形述了一遍道:“那知宾的虽对来宾支吾,说新嫁娘得了急病,须迟日成礼,但谁也料定是事情变了卦,朱湘藩没脸见人。你看他兴高彩烈的,早几日就四处发帖请客,那屋外铺张的华丽,屋内陈设的精美,没一处不是十二分得意的表示。今忽然得了个无影无踪的结果,朱湘藩心里的难受,还说得出吗?”林巨章点头道:“这也算是意外之失意了。但是没有夫妻的缘分,就是这么不成功的也好。与其娶到家里来,再闹笑话拆开,宁肯就是这么煞角。”章四爷笑道:“各人处境不同,心理也自有分别。我料朱湘藩昨日的心理,只要菊家商店肯替他顾全面子,行了结婚式,那怕订立一星期就拆开的条约,朱湘藩也是愿意的。”林巨章道:“朱湘藩既结婚不成,朋友被他发帖请了来。餽赠的礼物又怎生发落呢?”章四爷道:“他此刻多半在焦急得无可如何的时候,只怕还没心情想到朋友的餽赠上去。”林巨章叹道:“说起来,我又恨我家里那婊子了。若不是她一力的撺掇,我怎得白花这一大宗的款子!”章四爷道:“怎见得是白花了?朱湘藩的婚事虽不成,你的人情却不会跟着化为乌有。”林巨章道:“我不是怕朱湘藩不为我尽力。我因家里这么一闹,已是心灰意懒,什么事都不愿干了。并且照周克珂这杂种的行为看起来,人情险恶,可怕的很,除了什么事都不干,才能不与人类往来。一出来干事,又免不得要上当的。”章四爷笑道:“你这是一时忿激之词,且放下来,不要再说下去。不嫌不适口,在此用了早点,我陪你回中涩谷,处理了家事,慢慢的过下去,有机会再说。”说着教下女开出早点来。

  林巨章跟着胡乱吃了些,即催着章四爷同去涩谷。二人同走到停车场,等开往涩谷的车。恰好有辆从涩谷开来的车,打四谷经过,林、章二人同时看见张修龄从那车上跳下来,头也不回,急急忙忙往停车场外跑。林巨章心里着惊,以为家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张修龄特地找来送信的,连忙走过去,“修龄,修龄”的乱喊。因来往两停车场,相隔有数十丈远,张修龄跑的又快,更杂以电车开行的声音,那里喊得应咧?眼望着他运步如飞的,向往章四爷家里那条路上跑去了,林巨章对章四爷道:“修龄昨夜受了风,今早病倒了,不能起床。此刻忽然如此仓忙跑向你家里去,必是那婊子在家中又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修龄才力疾找来送信。我们且不要回涩谷去,回头到你家,问了个详细再说。”章四爷道:“我家里知道我和你到涩谷去了。修龄到我家,听说你已回涩谷,必也跟着转来。你家中无论出了什么变故,我们一到,自然明白。何必来回的跑,白耽搁了时刻?便问了修龄,也是免不了要回涩谷的。”

  林巨章听了,虽觉有理,但这颗心总觉不先问个明白,有些放不下。一手拉着章四爷向停车场外就走,口里说道:“此去你家又不远,何妨先求个实相,我们也好计议呢。”章四爷只得同走出来。一路上林巨章胡猜乱想,并要章四爷帮同照理想推测,看意料得到的陆凤娇有几种变故发生。章四爷笑道:“依我的理想,除了她乘你不在家,把她自己,的衣服及你的股票证券,一股脑儿搬走之外,没有第二种变故发生。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我看她连这条路却不会走。”林巨章道:“不会寻短见么?”章四爷大笑道:“你把寻短见这件事看的太容易了,她这种朝张暮李,廉耻丧尽的女子,当事情败露的时候尚不能死,事后岂再有寻短见的勇气?她寻了短见,我替她偿命!”林巨章道:“你何以知道他是聪明人,不会把我的股票证券搬走呢?”章四爷道:“这不很容易明白吗?她没和你决裂的时候,偷了你的股票证券,可向国内各钱庄或卖或押,你不会立时察觉。此刻搬了你的,不到几点钟,你报遗失的电就发出去了,她拿着有什么用呢?”

  二人说着话,已到了哕岗方门首。林巨章抢着推开门,走先进去。到章四爷房里一看,并不见有张修龄的影子。章四爷也觉诧异,叫下女来问:“刚才有客来会没有?”下女摇头说没客到这里来。林巨章道:“这就奇了,他那种慌忙的样子,向这条路上跑来,不是找我,却又找谁呢?”章四爷道:“既没来这里,我们不要管他,还是走罢。我原是不主张回头的。”林巨章退出来,听得到艺舟住的那边房里有人说笑。林巨章的身材本来生得高大,踮起脚从窗格里一望,早看见一个头顶戴着暖帽,认得是张修龄的,回头向章四爷道:“我说他一定是到这里来了,你看不是在刘家吗?”边说边向窗户跟前走,口里喊了两声修龄。张修龄已听出林巨章的口音,立时跑了出来,脸上讪讪的问道:“巨老何时到这里来的?”林巨章见那日开电门那俊俏后生,从窗眼里露出脸来窥探,猛然想起今早开门时间话的情形来。看了张修龄一眼,沉下脸问道:“家里没事吗?”张修龄连忙回道:“没事。”林巨章折转身往外就走。章四爷跟在后面笑道:“他是为他的事来的,不与你的事相干,却害得我们瞎跑。”林巨章恨道:“这也是一个不长进、没出息的东西。在四川的时候,他因为和一班唱花旦的来往,同事的攻击他,报纸上大书特书的骂得他狗血淋头。就为这事,把个省长公署秘书长的差事丢了。我素来不大拘泥细行,由一念爱才之心,聘了他来,也很规劝过他几次。此刻看这情形,大约又是旧病复发了,这个唱戏的,不跟着他的同伙回上海去,却久住在这里干什么呢?他也是留学吗,或者也是亡命吗?”

  章四爷笑道:“他也不亡命,也不留学,是在这里经商。”林巨章道:“我不信他这般一个乳臭未除的小孩子,知道经什么商。”章四爷打着哈哈道:“他这个商,要是他这般乳臭未除的才能经理。若像你我乳臭已除的,还有谁肯来光顾呢?”说得林巨章也大笑起来。二人乘电车到涩谷。林巨章引章四爷直入内室。方才落坐,陆凤娇已走了进来,向章四爷行礼。

  不知陆凤娇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卷三十七"搜当票逐妾破窃案 晾手帕娇娃初现身"

  话说林巨章引章四爷直入内室,方才坐定,陆凤娇走了进来,向章四爷行礼,章四爷只得回礼让坐。林巨章见陆凤娇进房,不由得把脸沉下来,显出极不高兴的样子。陆凤娇看了看林巨章的脸色说道:“你不要见我进来,便把脸板着。你放心,我不会留恋在你这里。我因见章四先生来了,有句话要说。”

  章四爷连忙笑着解说道:“由他去板脸,有话请向我说便了。”

  陆凤娇坐下来说道:“我听说不见了贵重首饰,非常疑惑。

  近来一个多月,我不曾出外,没有需用首饰的机会。我自己没偷盗这首饰,我自己是明白的;便是周克珂,我也能相信他,不至偷盗我的首饰,使我受累。然而首饰又确是不见了,我想下女没这么大的胆量,并且我离开这房间的时候绝少,下女决不敢偷。能在这房里出入自由的,周克珂外,就只张修龄。我记得前几日,章四先生在这里商议投诚的时分,不是有个什么西洋留学生姓凌的,来这里要借印刷费吗?那时我正在里面有事,张修龄进来说:“向巨老需索钱的人太多,此时外面又来了个西洋留学生姓凌的,要借印刷费。巨老教我进来做个圈套,等歇我来说要拿珠环去当,嫂子便故意不肯,等巨老在外面发作起来,嫂子才着人把珠环送出去。‘当时是我不该大意,当着他把珠环拿出来,因为不久仍得放进去,箱子便没上锁,也没留心他的举动。第二日把珠环赎回来,又随手放在梳头盒内,只把那箱子锁了,并没打开看里面的首饰失落了什么没有。我昨日猛然听得贵重的首饰一件也没了,也疑心是克珂存了不良之心。后来想他为人不至如此阴毒,便有些疑心到张修龄身上。

  今早他说害头痛,当着我脱衣上床,见他背着我从衣袋中掏出一卷东西,塞入枕头底下,仿佛像是一卷钞票的样子。他塞好之后,又回头望望我。我忙低下头作没看见。我从他房里出来,不过一小时,就听得他在厨房里催下女办早点。一会儿下女进来,我问张先生,下女就告我,刚用了早点出去了。我立刻回身到他房里,四处检查,都没可疑的形迹。我想他偷了值那么多钱的首饰,他不是不知道价目的,决不肯便宜卖却,并一时也用不着许多的钱。挥霍过度,反使人生疑。必然拣那不大值钱的钻环钻戒,先变卖或质当几百元应用,其余贵重的,或者尚存放在衣箱里。趁他不在家中,何妨偷开了他的衣箱看看,即看不出形迹,也没甚要紧。看他那衣箱的锁,系中国旧式的铜锁,最容易拔开。当下寻了些梳头时落下来的散乱头发,用簪子从钥匙孔里缓缓塞将进去。不一会,将锁内的簧塞紧了,那锁便锵然脱落下来。我揭开箱盖,看里面只有两三件破烂了的夏季洋服,和着几本杂乱不成部头的书籍,我心里就很失望。

  拨开书籍,向里面寻找,就发见了一个旧烂的票夹包,包内很饱满,翻开来,见里面装满了当票,有几元十几元的不等,多半是去年十二月及今年正月的期。惟最后一张,有五百元,是这个月初九日当的,上写明钻石三粒,计六卡纳。我想这三粒钻石,定是我一对耳环,一个钻戒。不知他怎生将金底子拆了下来,专当钻石。我即把那张当票抽了出来,现在这里,请四先生研究,看与这里失去的首饰有没有关系。“陆凤娇说时,从怀中摸出那张当票来,交给章四爷。

  章四爷起身接了问道:“以外没有什么可疑的吗?”陆凤娇道:“衣箱内是没什么了。”章四爷看那当票,仍是高桥质屋的,林巨章也起身来看。章四爷向林巨章道:“这事无可疑虑了。我可一言断定,你家失去的首饰,有这三粒钻石在内。”陆凤娇道:“几件好点儿的首饰,都是做一个小楠木匣装着。

  既有这三粒在内,那几件不待说,也在内了。“章四爷向林巨章笑道:”何如呢,我所料的是不差么?“林巨章听了,也不回答,长叹一声,退回原处坐了,不住的拿着手巾拭泪。

  章四爷着惊问道:“恭喜你已去之财有了着落,你应该欢喜,大家商议如何追出原赃,怎么倒悲苦起来?”林巨章道:“还追什么原赃,罢了,罢了!到此刻我才知道,我左右前后的人都是这么拥护我的!还做什么想活动的梦?这是社会与我的缘分宣告断绝的时候,我若再向张修龄去追赃,那我的魔障更深一层了。前年月霞上人劝我学佛,那时我正在执迷不悟,如何肯听他] 此时只得去寻他度我了。”章四爷哈哈笑道:“你这念头太转快了,靠不住。”林巨章也不理会,向陆凤娇问道:“你没有卖身字退还,便要我给你五千块钱,是不是有这话?”陆凤娇当了面,觉得不好答应。林巨章道:“这没甚为难,那字确是被我遗失丁,我此刻便给你五千块钱。是你的衣服,你都拿去,并希望你嫁个比我强的丈夫,好好的过这下半世,却不可再上别人的当。一个女人,除了自己的丈夫,没有再亲近、再靠得住的人了。别人对你甜言蜜说,都是哄着你,图供他一时开心的。莫说事情败露了,他不肯顾你,便是寻常受点儿打击,想他出力来帮扶你,也是想不到的事。社会上好色、欢喜吊膀子的青年,哪个不是轻薄的?轻薄少年,那可托以终生?我和你也有两年挂名的夫妇,此刻要离别了,凭我的良心,我的阅历,送你这几句话。你将来自然知道,我这几句话比五千块钱和几箱衣服值价的多了。”

  说毕,从箱内拿出一本银行存款折子来,计算了一会道:“恰好只剩了五千二百多块钱,你都拿去罢。”随手拿笔签了字,盖了颗图章,伸手递与陆凤娇,见陆凤娇双手掩着脸,正在痛哭,便放在他身边。回身从章四爷手里接了那张当票,拿了雪茄烟,擦上洋火吸燃了,就那烧不尽的火柴,把当票点着,火光熊熊,刹那间化为灰烬。章四爷跳起来蹂脚道:“可惜,可惜,不要何不给我?冤枉烧了一千元左右,于今一卡纳可值三百元呢。”林巨章道:“你不可惜中国的人心坏到无可救药,偏来可惜这一纸当票。你这可惜便真可惜了。你请坐坐,我还有点事要料理料理。完结了,就邀你同去看个朋友。”章四爷问道:“同去看谁呢?”林巨章道:“去时自然知道。”

  章四爷便不做声,看林巨章提起笔,拿了一叠信纸真是下笔如蚕食叶,片刻数纸,不觉叹道:“怪不得人家送你的诗说‘检点征衣作才子,也应横绝大江边’,你若真个遁入空门,佛氏是多了个护法的金刚,我中华民国便少了个……”林巨章不待章四爷说下去,抢着说道:“少了个吃人的魔鬼。我自己知道,几年来在军队里干的事,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只因为比人家干得乖巧一点,没惹起一般人氏及各处新闻纸的唾骂。不然,那里花几万,这里花几千,难道是我祖宗传下来的产业不成?像这几日的事,都是我几年吃人不吐骨头所结的果。再不悔悟,只怕更有比这番惨痛十倍的恶果结了出来。到那时,身临绝地,追悔那来得及呢?我这里两封信,一封给月霞上人,约他个会面的地点;一封给我的兄弟,也是约他到一个地方,来承受我没花尽的余钱。我父母早终了天年,无妻无子,只要我兄弟有碗饭吃,便丝毫没有挂碍了。至于国家社会,认真讲起来,像我们这种人,越是死的多,入空门的多,国家越是太平,社会越是有秩序。”

  章四爷见林巨章竟是大决心,也跟着惨然不乐。望着他把信封好,揣入怀中,拿了帽子,起身走到陆凤娇面前说道:“我也不送你,也不看着你一个人出这房子。我同四爷看朋友去了,你自己收拾动身罢。我赠你的话,你放在心上,是有益处的。”旋说旋拉了章四爷往门外走。才跨出房门,就听得陆凤娇在房里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凄楚得十分难听。林巨章觉得鼻孔发酸,足不停步的往门外急走,走了多远,耳中还隐隐有哭声缭绕一般。章四爷也跟在后面嘘唏叹息。一气跑到涩谷停车场,才停步长吁了一声。章四爷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呢?”林巨章道:“我并没成心打算去哪里,就因为不愿意看着她动身,借题抽身出来,让她好收拾了自己的行装走路。你没见我把所有的钥匙都留在桌上吗?我和她两个人的衣服,从来是混做一块儿的。我昨日拣了两箱不大值钱的,打算给她,后来因不见了首饰,呕气不给她了,仍将箱子锁起来。于今我既厌恶这世界了,自己的躯壳都不过暂时保存,为灵魂的住宅,还留着妇人的衣服做什么?不如完全给了她,免得我又多一层麻烦。我在眼前,她清检有许多不便,所以留下钥匙,听凭她心爱的拿去罢。”章四爷道,“你听凭她自己拣心爱的拿,她不作行把你的东西一并拿了去的吗?”林巨章笑道:“她便是个兽类,也不至这么没有天良。她若真个拿去,也就罢了。我所损失的有限,她这个人就算完结了。”章四爷笑道:“我也知道她决不会把你的东西拿去。不过,我看她这个女子,虽经了这次事变,不见得便能把心收住,好好的嫁个人,了这半世。”林巨章道:“这也出她。以我的阅历经验去判断她,大概也和你所见的差不多。总而言之,在上海那种无聊地方生长的女子,家庭的礼教不能严,自己又带着几分姿色,可以说简直没有能从一而终的。”章四爷道:“我们快决定去那里,你看两边的电车都要来了。”林巨章道:“我们去高田马场瞧老伏去。

  我对于他很觉抱歉。一则去给他道歉,一则去辞行。“章四爷道:”去高田马场,须坐对面来的电车,快走过那边去买票。“二人上了电车。

  章四爷道,“你要去看伏焱,却邀我作伴,甚不妥当。他又是从你家赌气搬到高田马场的。”林巨章摇头道:“这有什么不妥当?我又不和他谈国事。难道我一个就要披发入山的人,还刺探他什么消息,去老袁跟前报功不成?”章四爷笑道:“莫说你不至这么无耻,便是我,又谁不知道是为生活?岂真个拿着二十多年革命党老资格,去老袁跟前当走狗。不过伏焱如何肯替我们设想,伏焱还好一点,我和他接近的次数很不少,还没什么崖岸。就是他同住的那位曾参谋,胆小如鼠,若听说我到了他家里,知道他的住处了,说不定明日就要搬家。他为人又多疑,见你和我同走,是不待说,认定你是我的同类。就是我两个在伏焱房里坐谈一回,连伏焱他都要防备了。那位曾参谋的性格,我深知道,他一有了疑心,任你如何解说,都是无效的。须得他自己慢慢观察你的行为,久而久之,自然解释了,方能上算。不然,他的疑心便一辈子也不能去掉。”林巨章道:“他是个这么性格的人,有谁能和他共事呢?”章四爷道:“他本来没干过什么事。在陆军部的时候,当个参谋,吃饭领薪水,是他的勤务。在湖南潭三婆婆跟前当个参谋长,事情也都是可做可不做的。然毕竟因性格不好,同事的不愿意他,都知道他胆小,弄了些吓人的金钱炮,打进了他的轿厅,和爆竹一般的响亮,把他轿子上的玻璃都惊碎了。他在内室仿佛听得响声,正要叫人去外面打听,门房已吓得气急败坏的,进来报说外面有人向轿厅里打炸弹。曾参谋一听这话,那颗芝麻般的胆,跟着轿子上的玻璃同时惊得粉碎。一面指挥跟随的护兵赶紧掩上大门,开枪抵御,一面打开五斗橱,将身躯往里面藏躲。”

  林巨章笑道:“你这话未免形容过甚了,五斗橱如何能藏得下一个人呢?”章四爷道:“一个字都不曾冤枉形容他。我不把原因说给你听,你自然不相信五斗橱里面可以藏得下一个人。湖南四大金刚之内的康少将,你是认识的。”林巨章道:“怎么小认识!并有相当的交情。”章四爷道:“你没听他说过,从湖甬逃出来,在昌和轮船上,是躲在什么所在脱险的?”林巨章道:“没听他说过。”章四爷道:“就是躲在五斗橱内,到湖北才没人注意。”林巨章道:“五斗橱一连五个抽屉,怎么藏得下?”章四爷道:“好处就在一连五个抽屉。他把那抽屉的底板都去了,抽屉外面的锁,仍锁起来,撬开顶上的厚板,人从上面钻进去,再将顶板盖上。橱后穿几个窟窿吐气,每日吃些面包牛乳,仍从抽屉里送进去。那五斗橱在昌和轮船的买办室内,大小便都是那买办亲手用一个小瓦罐送进送出。

  任凭侦查的厉害,你看如何查得出?曾参谋知道这个法子巧妙,卧室中早安排了这样一个没底的五斗橱,准备有警,即藏身橱内。“

  林巨章笑道:“曾参谋胆小,我也曾听人闲谈过,以为不过是普通胆量,在军人中算是胆小的罢了。谁知竟是这么一个人。那次金钱炮响过之后,不待说是宣布特别戒严,在长沙城内,大索十日。”章四爷鼻孔里“扑嗤”笑了一声道,“他家里响了炸弹,还敢坐在长沙宣布特别戒严,大索十日,也不算是胆小了。他当时要钻入五斗橱,被跟随的护兵拖住,说刺客投了那个炸弹,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大人无须躲避,他才停了钻,回头问这话是真么。门房也在旁边帮着说刺客确是已跑得不知去向了,曾参谋方离开五斗橱。定一定神,挥手教在房里的人都出去,他一个人把房门关着,连他太太都不给知道,换了装束,悄悄的从后门溜出来,跑到三井洋行,办了个保险的交涉,就住在三井洋行。写了封信给谭三婆婆,辞参谋长的职务,又写了封信给他的本太,教他太太从速处理家务,立刻动身到汉口某旅馆等候。他自己就由三井洋行保险到了汉口。他对人还夸张他的机警,说有神出鬼没的应变之才呢!”

  林巨章笑道:“这样的人,我们理他做甚!他搬家也好,疑心也好,横竖我们不和他拉交情。就是伏焱,我也不过在尘世一日,尽一日的人事,谁有心情和他长来往?你不要多心,你是因和我有交情,陪我同走,不是单独去瞧他。”章四爷点头笑道:“我既同上车来了,还有什么话说?像曾参谋这样的人,便一辈子不投诚,也不见得有人恭维他的节操。并且他就是想投诚,老袁还未必定肯收录呢。”林巨章笑道:“那却不然。他也是个陆军中将,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这样的资格,为什么还未必定肯收录?”章四爷道:“空空洞洞一个陆军中将,做得什么?光光一个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这种资格,在老袁眼睛里,看见不看见也是个问题。”二人在车中谈话,竟把站数忘了。猛然听得掌车的高声唱着“高田马场”,车外的号手也在外面来回的唱报,才将二人惊觉,慌忙下车。都说万幸不曾被他抱到目白去,又要赶电车回头,才讨厌呢。林巨章走前,章四爷走后,出了停车场。

  林巨章回头计议道:“我不曾来过这里,又不知道番地,得多费点时间,遇着警察便问,大约住在这里的中国人不多,只怕还容易寻觅。”章四爷道:“没有找不着的道理。不过这市外的警察很少,即问他也未必知道。我有寻人家的绝妙方法,只须到这一带的米店,或青菜店、肉店去问,他们没有不知道的。因为市外的米店、肉店、青菜店都很少,又最欢喜做中国人的生意,中国人决没有从市内买这些食品来的。并且还有一层,最能使这三种店注意的,就是中国人欢喜记帐,这三种店大概都有本来往簿。我们去问他,翻出那簿来一看,比警察署造的册子还要明白。”林巨章笑道:“这方法果然绝妙。你看前面不就是一家青菜店吗?等我就去问他一声,看是怎样。”

  林巨章走近青菜店门首,先脱帽行了个礼,才问道:“请问这高田马场住了很多的中国人家没有?”青菜店里,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店伙答道:“这附近就住了四五家。高田马场地方宽广得很,不知共有多少家。”林巨章问道:“这附近四五家中,有一所房子住两户人家的没有?”店伙连连点头道:“有一屋共住两户人家的,新搬来不久,并有家眷。”林巨章向章四爷笑道:“你这个绝妙的方法,此刻实验了。”章四爷也笑着问店伙道:“这人家是什么番地?”店伙道:“番地却记不大清。我这里有簿,待我查给先生看。”说着跑入里面,拿了本簿出来,翻开看了看道:“丰都摩郡,二百八十四番地。

  从这里向东走,顺着路势转弯。上一个小坡,便看得见那所房子。“

  二人听了,都很高兴,谢了店伙,照所说的方向走去。果然一上小坡,不到十多丈远近,就见一带森林,围绕着一所房子。林巨章笑道:“看这所房子外面的形势,很像有些邱壑,与普通日本式的房屋不同。可惜给曾参谋这个俗物住了,他那么胆小,住这种房子,夜间一定怕鬼。伏焱的胸襟虽雅尚一点,但也不是个有山林之志的人。并且他起床的时间过晏,山林清淑之气,一些也不能领略。”章四爷道:“不要批评了罢,防树林中有人听见,见面时难为情。”林巨章听了,举眼向树林中望去,果见一个中国装的女子,在树林里面走动。幸距离尚远,料没听得。

  二人走近大门,看门柜上挂的木牌,写着二百八十四番地,即将大门推开。林巨章先跨进去,见大门内一个草坪,坪中间一条小麻绳,两头系在树枝上,数十条五花十色的小手帕悬在小麻绳上,如悬万国旗一般,不觉笑道:“这是一种什么装设?”章四爷道:“必是一个极爱好的女子,才有这么多很漂亮的小手帕,洗了悬在这上面晒干。你看,不还是潮的吗?”林巨章道:“伏焱的太太,我知道没这么爱好,并没这么奢华,准是曾参谋的太太了。刚才我们看见的,大约就是在这里晒手帕。”边说边走近廊檐,听里面寂静静,没一些儿声响。林巨章咳嗽了两声,也没人出来。章四爷道:“正面房屋,多半是不住人的。我们都是熟人,何妨从草坪转过左厢去?”林巨章点头道是,绕到左厢一看,有三尺来高的一带生垣,围着一个小小的花园,靠花园这方面的阶檐,都用香色的暖帘悬着,看不见里面的房屋。

  林巨章道:“这倒布置得很雅。只是把阶檐都悬满了,教人从那里上去呢?不管他,我喊一声老伏看。”接着放开了喉咙,连喊了几声老伏。即听得里面推得门响,有很细碎的脚步声,渐响到切近。暖帘一起,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中国女子,从帘缝里露出半面,望着林巨章,用那极清脆的声音问道:“先生找谁呢?”林巨章一见这女子,不知怎的,立时把那厌恶尘世,要找月霞和尚剃度入山的念头,忘得一些影儿没有了。

  耳里虽然听得是问自己的话,心里也明白是应答一句来找伏焱的,只苦于一时如被梦魔一般,四肢软得不能动,口里噤得不能说,两眼呆呆的对望着。

  章四爷在后面看见,忙向前施礼说道:“伏先生在家没有?”那女子道:“什么伏先生!我这里不姓伏,二位找错了。”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卷三十八"责老友伏焱发正论 出东洋陈蒿初得名"

  却说章四爷进门时,见了那些手帕,就有些疑心是错了。

  及见这女子出来,更知道不对了。只得向这女子鞠躬道歉,回身要走。林巨章连忙说道:“且慢!请问女士,可知住这左近,有一家一个姓伏,一个姓曾同住的么?我问日本人,他们说不明白,因走错了。”这女子却不羞涩,从容答道:“我才搬来此地不久,不知道,请向别处去打听罢。”说毕,将暖帘放下。

  林巨章还立着出神,章四爷挽了他的手道,“既不是这里,不走更待怎么?”林巨章道:“走呀,走呀,看走向那里去!

  问得清清楚楚,分明一点不错,又是两家合住,又是新搬来的,怎么会说是错了,不是件很新奇的事吗?“章四爷忍着笑,一声不响,才走出大门,林巨章回头看着门框上的番地道:”不是二百八十四番地吗?怎么会说是错了的呢?哦,明白了,曾参谋的胆子既是有那么小,躲在这里,必不肯轻易见人。伏焱也是个不大欢喜讲交际的人。两家必互订了条约,除了至好的几个朋友,常来不待通报的以外,凡是进门,开口问某人是不是住在这里,或某人在不在家的那一类的客,一概给他个绝望的回答。这种办法,亡命客中行的很多。我去年在长崎的时候,就是这么对付一般不相干的人。伏焱曾听我说过,所以也是这么办。我们再进去包管你会得着。“

  章四爷心里实在好笑,但口里只得说道:“或者如你所料。

  不过我们再进去,她若仍是那么回说,我们又退了出来?未免有些像失心疯的样子,不大妥当。你要再进去,须在这里想出个最后对付的方法,我才放心陪你进去。不然,给人笑话,还在其次,只怕给人抢白几句,一时面子下不来。“林巨章想了想道:”最后对付的方法有了,你放心陪我进去罢。来,来。“说时伸手去拉章四爷。章四爷道:”最后对付的方法是怎的,且说给我听了,大家斟酌斟酌。“

  林巨章还没回答,听得有皮靴声从坂上朝这大门走来,即停了口。二人都回头看,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穿洋服的青年。

  远望去,很有些飘逸出群的样子,渐走渐近,觉得他那脸上确是擦了不少的美颜水,才有那么浮在面上的一层和下了霜一般的颜色。二人正望着那青年,那青年也很注意二人似的,目不转睛的向二人满身打量。一步一步走到跟前,略点了点头问道:“二位来此地找谁呢?”章四爷一听是湖南口音,心里也以为林巨章所料的有几分着了。且不答他的话,反问他道:“足下是住在这里吗?请教贵姓?”那青年听章四爷说话也是湖南人,两眼更不住的打量,口里答道:“我姓周,这房子还有家同住的姓李。”章四爷道:“没有姓曾的吗?”姓周的摇头道:“姓曾的不住在这里。此去半里多路,倒有一家姓曾的,和一家姓伏的同住。”林巨章连忙接着问道:“足下和曾某认识么?”姓周的笑着点头道:“我刚才从他家来。”章四爷笑道:“这却凑巧,免得又去问人。他那里是多少番地?”姓周的道:“他那里是丰都摩郡一千三百六十五番地,但是很容易寻找,那房子有极好记认的标识。二位顺着这条小路走去,并没弯曲,约走了半里路的光景,就留神看右手边,有一所新建筑的房了,半边西洋式,半边日本式的,就是他两家了。那姓伏的,住在日本式房子里。”二人向姓周的谢了一声,姓周的即进门去了,随手已将大门关上。

  林巨章道:“这姓周的说话时神情,很有些可疑,怎的一听你开口,他脸色便露出惊慌的样子来,向你满身打量?”章四爷道:“我也觉得他见我说话时,神色有些不对。但后来没继续看出什么可疑的形迹,大概他也是一个三四等的亡命客,听了我是同乡的口音,因疑心来到此地,或有于他不利的作用。

  及听说是找曾参谋的,他便放心了。知道与曾参谋认识,必是同类的人,所以殷勤指示。我们且依他指的道路走去。“林巨章虽点头,跟在后面走,心里总放那窥帘女郎不下,走两步,又回头望望。心想:这姓周的男子,必是那女郎的丈夫。外表虽像很飘逸,但看他那种油头粉面浮薄的神气,不是个有根气的男儿。他既才从曾家来,伏焱必也和他认识。我倒要打听打听,看那女郎和他是不是夫妇。林巨章心中这么一想,脚步便走的快了。

  不多一会,已远远的看见一所新房子,形势和姓周的所说一般无二。二人正用手指点,说必是那一所无疑。忽见从那房子里面出来一大群的人,其中有几个穿中国服的,远处一望分明。章四爷道:“他家今日有什么事,出来那么多人。”林巨章道:“大约是会议什么。那走最后两个穿中国衣的,不是一个伏焱,一个曾参谋吗?只是胆小的人,躲在这地方住了,还公然敢开会集议,也要算是奇事了。”章四爷停了脚道:“我们且在此处待一会儿,等他们走远了,再走上前去,免得遇着熟人,又要说长道短。”林巨章心里也正因为外面都传说他投了诚,恐怕遇见同党的人,不知底细,与以难堪的词色,听了章四爷的话,连说很好。二人找着树林深密的地方,钻进去立了一会。探出头来,见那一大群的人都散得无影无踪了,才出来,走近那所房子。知道曾参谋是住在西洋式的屋子内,便不走那边,径到日本式的房里,推得门铃响。伏焱已出来,看见是章、林两个,登时脸上现出惊疑的样子来。

  林巨章拱手陪笑说道:“今日特来向你道歉。自从你搬走之后,我所过的日月,简直不是人类所能堪的。也毋庸我说给你听,你往后自然知道。”伏焱听得这般说,也摸不着头脑,只得打着笑脸,邀二人至里面客房坐下,勉强与章四爷周旋了几句,才向林巨章问道:“近来怎么的,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我因新搬到这里来,布置一切很费时间,几次打算来看你,苦无工夫。才几天没见你,你脸上的颜色,就这般憔悴了。“章四爷从旁笑道:”他这两天,没把命送掉,还是徼幸,容颜如何得不憔悴呢?“伏焱着惊道:”这话怎么讲?“林巨章摇头道:”我也无颜说,也懒得说。四爷完全知道,要他说给你听罢。我和你患难之交,就为那不贤德的女人,险些儿伤了和气。“伏焱道:”各人的主张不同,便是亲兄弟也多有在政治上成仇敌的。于私人的感情,仍是没有损害。你我的事,却不能怪你那位太太。“林巨章道:”你这解说的话,隔膜得很。四爷把情形说给你听,你再说罢。“伏焱即掉转身来问章四爷。章四爷只得把昨今两日的事,说了个大概。

  伏焱听了,向林巨章说道:“这事只怪你自己溺爱不明,才弄到这么个结果。你来到东京,我和你同住不到十日,他们苟且的事,外面就已有了风声。你看我曾和周克珂攀谈过话没有?张修龄的行止虽然不正,却比周克珂好些。他偷你的首饰固是无聊,不是我说庇护他的话,你也应担点错处。他跟你来这里亡命,住在你家里,除吃了你几颗饭外,得不着一文钱零用。他手边又挥霍惯了,我时常听得你那边的下女跑过我这边来,对我的下女说,张先生今日又抱了一大包的衣服到当店里去了。他有多少的衣服,不当光了吗?你大处却不鄙吝,整干上万的冤枉花费,你一点也不计算,越是小处,越丝毫不肯放松。这也是你用人的大缺点,失人心的大原因。”章四爷忙跟着拍掌,说:“对呀!”

  林巨章不服道:“老伏,你这般责备我。真不能教我心服。

  修龄用我的钱还在少数吗?你去问问看,在四川的时候,他每月薪水之外,我津贴他多少?一路到上海,同住在东和洋行,每人每日十块钱的旅费,住了个多月,都是由我给他开发的。

  还有在堂子里,吃酒打牌,三十五十的拿去。动身到日本来,坐船也是同坐的头等,花的钱还在少数吗?就只住在日本,我闲着没干事,他当然也只能作没差事时的想头,何能和从前一样,每月尚有薪水可领呢?自应大家将就一点,才不失朋友相谅之道。“伏焱笑道:”你这话也不错,所以张修龄不好意思向你要钱,就是因你说的这一段道理。不过你这话只就你自己一方面着想,在四川干差事的时候,你倒可不必津贴他,他有件差事在手里干着,不愁窘迫得没有办法。住在东和洋行,也不必住那么高价的房子。你便再花多些,也是东和洋行赚了。

  坐船同坐头等,和住东和洋行一样,张修龄所得,不过一时身体上之舒适,并不是坐了头等舱,住了头等饭馆,就和干了头等差事一样,有许多利益可享。至交卸差事之后,在日本又不比在内地,有亲戚朋友可以挪借。他跟着你亡命,住在你家里,你当然要供给他的用度,不过不能由他尽兴挥霍罢了。普通人情大概如此,十年的好感不敌一分钟的恶感。张修龄把衣服当了作零用,你知道也只不作理会,你从前对他的好感就渐渐消灭了,再长久下去,只怕拿你的生命去卖钱的事,都有做去来的这一日呢!“

  林巨章道:“这种没天良的人物,谁还和他长久下去!我受了昨今两日的教训,已是万念俱灰了。今日到这里来,一则是向你道歉,多年患难的朋友,不要因误解而失了和睦;一则来辞行,我只等退了房租,即动身回上海,找月霞上人剃度。

  你责备我的,虽是好话,但我既不想在尘世求生活了,别人也不能用我,我也无须用人。与木石居,与鹿豕游,用不着这种机心了。“伏焱见林巨章语气中,还带着护短的意味,便不再说了。拿着不相关的话,谈了一会。

  林巨章受了这两日的刺激,心意虽然灰懒,但他素来是个热中事业的人,好色又出自他的天性,所以一方面说要捐弃一切,找月霞上人剃度;一方面见了那窥帘女郎,禁不住尘心又砰砰的跳动。此时心里又转念到那女郎身上去了,望着伏焱问道:“你这里今日有什么聚会吗?我们来的时候,见从这屋里出来了一大群的人。”

  伏焱道:“老曾的太太,今日四十整寿。几个平日来往亲密的朋友知道了,都跑来吵着要多弄些料理吃。老曾极力推托,说怕外间误会,当作又会议什么,风声传出去,新闻记者也来了,侦探也来了,在此地又住不安宁。那些朋友说不要紧,都担任替他保险。他推托不了,才办了些料理。大家正在开始吃喝,果然来了个有侦探嫌疑的人,吓得老曾慌了手脚。由我出来向那人说了原由,敷衍出去了。老曾至此刻,心里只怕还是不安的。”林巨章道:“那有侦探嫌疑的人是谁?怎么消息就得的这么快?”伏焱笑道:“那人你木认识。老曾的神经过敏,定说他有侦探嫌疑,其实没有说得上口的凭据,并且是时常到老曾家里来的,今日偶然遇着了。在老曾这种多疑的人看着,便以为是有意来侦探。”林巨章道:“那人不是姓周么?”伏焱道:“你怎么知道?这就奇了。”

  林巨章遂将找错了人家,遇着姓周的话,说了一遍,道:“因听他说才从曾家来,所以我猜是姓周的。那姓周的是个怎样的为人,老曾如何会疑心到侦探上去咧?”伏焱望了望章四爷笑道:“那人与章先生同乡,也不认识他吗?”章四爷摇头笑道:“湖南人在这里的同乡太多,我见过面认识的很少。我正有些诧异,他见了我,目不转睛的在我周身打量,此刻听说他有侦探的嫌疑,倒也有几分像是个侦探。”伏焱道:“他这侦探嫌疑的头衔,很来得奇怪。他也没做过类于侦探的事,也没交过做侦探的人,然而老曾加上他这个头衔,他并不能说是冤枉。因为他近来姘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是个唯一崇拜袁世凯的人,常对人说,现在中国的人物,男子就只袁世凯,女子就只她自己。”章四爷笑道:“这句笑话,我曾听人说过。那女子不是姓陈吗?是我湖南女留学生中有名的尤物,向她求婚的最多。我因自己的年老了,不敢存这妄念,故不曾瞻仰过她的颜色。这样说起来,连那姓周的,我都知道了,叫周卜先。

  怪道那么油头粉脸。“伏焱点头笑道:”一点不差,就是他两个。我说章先生一定知道,他两个的声名,在湖南留学界都很大。“

  林巨章道:“他两个已成了夫妇么?”章四爷笑道:“什么夫妇,一时的姘头罢了。周卜先家里现放着个老婆,听说岳州还有一个,此地又有个日本女子。”林巨章跳起来道:“这还了得!姓周的若不是用哄骗手段,我能断定,那女子决不嫁他!难道向那女子求婚的,便没一个及得这姓周的?”伏焱笑道:“你刚才还说要找月霞上人剃度,此刻就犯了个‘嗔’字,再说下去,只怕连‘痴’字都要犯了。”章四爷也笑道:“他此时没‘痴’,在周卜先家里已‘痴’过了。我不给他一个当头棒喝,难说这时候不尚木立在那生垣旁边呢!”

  林巨章听了,顿觉不好意思,坐下来说:“章四爷真是瞎说。我那时是疑心她支吾,不肯说实话。像你这般罗织人罪,怪不得人家打量你几眼,你就证实人家像侦探呢!”章四爷哈哈笑道:“你就是害了这‘疑’字上的病,不是‘疑’字上加病,又如何得成‘痴’呢!”

  伏焱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向林巨章说道:“不必你替那陈女士说不平的话。他同乡的,近来因这事唱不平的论调,要开同乡会研究的,已有不少的人呢。”林巨章道:“这种事,不是同乡会的力量所能办的。”章四爷道:“他两个都是公费,同乡会的力量,可以将他们的公费呈请撤销,为什么不能办?”林巨章道:“是吗,充其量,撤销公费而已。对于陈女士之受骗,没方法使她觉悟。专撤销他们的公费,反足使陈女士废学,而于这种不正当的结合,仍一点不能发生阻止或妨碍的效力。”伏焱道:“反对这事的一多,其中自然有设法使陈女士觉悟的人,何必要你这世外的人鳃鳃过虑呢?”林巨章道:“我觉得年轻的女子,如奇花异草,大家应该维护她,不使她横受摧折。她年轻,阅历不到,上了人家的当,我们能够提醒她,叫她回头,也是一件盛德之事。就是已出家的和尚,不开口便说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吗?”伏焱和章四爷都望着林巨章笑,不做声。林巨章也自觉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谈了会闲话,便同章四爷告辞归家。章四爷自回四谷。

  林巨章归到家中,见陆凤娇搬走了,叫下女问了会走的情形。检查衣服及零星物件,凡不是她自己应用的,都不曾移动。

  一个人坐在房中,眼看着冷清清的气象,不由得心中凄楚,独自掉了回泪。左思右想,仍以回上海找月霞和尚为妥。夜间张修龄回来,林巨章也不提当票的事,只说自己要回上海,教他搬往别处去住。张修龄看林巨章待自己的词色,大不如前,心虚的人,早疑到是那当票被人抄着了。回房开箱一看,只急得瞪着两眼,翻恨自己为什么怕施山鸣见了笑话,不将当票放在身上。难道他就知道我身上有当票,伸手来搜吗?这真是合该事情要败露,才有此事鬼迷了头的举动。这一夜,林巨章在里面房气恼,张修龄便在外面房悔恨,一般的难受到天明。张修龄无颜再向林巨章告辞,悄悄卷了铺盖,搬到神田甲子馆住了。

  林巨章起床,即叫下女把房东找来,退了房子。也不管陆凤娇和张修龄的下落,匆匆忙忙收束了家务,趁熊野丸回上海去了。

  此事已了,作者且慢慢的将周撰骗娶陈蒿女士的故事写来。

  话说住在神田竹之汤的柳梦菇,历来和周撰交厚,在岳镇守使衙门同事的时候,柳梦菇就很肯替周撰帮忙。周撰娶过定儿之后,手中没了钱,在岳州住不下了,也是柳梦菇替他设法,才从省中运动了一名公费,重到日本来留学。自去年与郑绍畋互闹醋意,解散了贷家,他是运动进了联队,和樱井松子断绝了。在联队里,受了大半年的清苦,心里尚有些不能忘情岳州的定儿,请假回湖南一趟,想将定儿带到日本来。不料翁家夫妇因年老只有一个女儿,要留在跟前陪伴终身,不肯给他带去,只得又独自来到东京。这回却只在联队里挂了个衔,不愿再到里面去受那清苦了。终日在外面,和几个同走欢喜嫖赌吃喝的,在一块儿鬼混。同乡中有个姓何名叫达武的,本是一个当兵出身的人,辛亥年,在一个伟人跟前充一名护兵。那伟人喜他年轻,生得聪明,说话伶牙利齿,夜间无事的时候,教他认识了几个字。他在伟人跟前,很能忠诚自效,伟人有心想提拔他,问他的志愿是要当兵,还是要读书,若愿意读书,现在省政府正派送大帮学生去日本留学,好趁此把何达武三个字加进去。

  何达武听说有公费送去东洋留学,哪里还愿意当兵呢?立时向伟人磕了个头,求伟人栽培。伟人不费一点气力,只动一动嘴,“何达武”三个字便加入了留学生的名册。与那些考一次又考一次,受几场试验,经几番剔选的没奥援学生,受同等的待遇,送到日本来了。这何达武因不是个读书人,不大和那班考送的说得来。只周撰要拉他凑成四个脚,好叉麻雀,常和他说笑说笑。他便对周撰很亲热。周撰同郑绍畋组织贷家,专一引诱新来的牌赌。这何达武算一个最肯报效的,同场的赌友,因他这个配脚是永远不告退的,哪怕同赌的更换了几班人,他总能接续下去,几日几夜,也不见他说一声精神来不及,就替他取个绰号,叫“何铁脚”。不知道细底的人,听了他这绰号,又见他是个武人样子,都以为他练过把势,双脚和铁一般坚硬。他自己也不便说明给人听。叫来叫去,有些好事的,更见神见鬼的,附会些故事出来,俨然这“何铁脚”是个最会把势的“何铁脚”了。大亡命客中,每因意见不合,有须用武力解决的时候,帮闲的,居然有把他请了去壮声威的。他运气好,却没一次真动手,被人识破。

  他有姑表兄,姓李,名镜泓,也是在长沙运动了公费,夫妻两个,并一个小姨子,都在日本留学。这李镜泓年纪有三十四岁了。二十岁以前,还在乡下种田,因见废了科举,左邻右舍的青年都纷纷进学校读书,他也跟着在警察传习所毕了业,充当了一会巡长。他的妻子,姓陈,名毓,倒是个读了点书的女学生。姊妹两个同在周南女学校毕了业。妹子陈蒿,更生得姿容绝艳,丰韵天然。陈、李两家,本系旧亲,陈毓十七岁的时候,李镜泓正在警察厅当巡长,常在陈家往来。见陈毓生得齐整,托人说合。陈毓的父母也不知道一个巡长有多大的前程,但见他时常穿着金丝绾袖的衣服,戴着金线盘边的帽子,腰挂长。刀,带着跟随的警卒,很像个有些声势的新式官员模样,便应许了这么亲事。过门之后,夫妻也还相得。这次遇了送学生出东洋的机会,陈毓极力耸恿丈夫四处运动,先补了名字,她姊妹两个才上了个呈文到教育司,说愿与考送的男学生受同等试验。教育司批准了,考试起来,两个成绩都很好,同时取录了。两个的声名,登时传遍了长沙,没人不称羡。本章已毕。

卷三十九"何达武赌钱闯穷祸 周卜先吃饭遇娇娘"

  却说李镜泓带着妻子并姨妹,到了东京,在江户川租了所房子住下。何达武也因初来,尚住在旅馆里,听说李镜泓租定了房子,过去一看,还空着一间四叠半席的房没有人住,何达武要分租了,搬来同住。李镜泓因是姑表至亲,不好推诿,就分给他住了。何达武也不上课,每日在周撰设的那赌窝子里消遣时光。李镜泓夫妇也不问他的事。及周撰那窝巢散了,他就成了个没庙宇的游魂,整日东飘西荡。或是上野馆,或是三崎馆,推牌九、叉麻雀,总免不了他这个铁脚。

  一日,他正从江户川坐电车到神田神保町下车,打算去上野馆寻赌。下车才行了几步,见前面一个穿洋服的,也是向北神保町这条路走。何达武看那人的后影,好像是周撰,忙急行几步,赶上去一看,不是周撰还有谁呢?喜得何达武心花怒发,连忙打招呼,笑问道:“许久不看见你了,你解散贷家的时候,为何信也不给我一个?害得我到处打听你和老郑的下落。有人说你进了联队,又说你仍回湖南去了。你毕竟躲在什么地方?

  去年常同在你那里玩的一班朋友,没一个不惦记你,都还想你出来,做个东家。“周撰笑道:”你们于今没有我这个东家,就想我做东家。去年有我做东家的时候,你们的话,又不是这样的说法了。我的水子也抽重了,款待也不周到了。想邀成一个大点儿的局面,就如上海的野鸡拉客一样,拉这个那个跑了,拉那个这个跑了。几时由你们发起,爽爽直直的,成个一次六人以上的局面呢?“何达武争着辩说道:”老周,你不要是这么说。说那些闲话的,不过两三个没气魄的鄙吝鬼,输不起几个钱,有那些屁放。像我还对你这东家不起吗?“周撰点头道:”像你是没有话说。你此刻想到哪里去?“何达武笑道:”你说我有什么地方去?去年有你做东,就天天在你那里。你走了,没一定的地方,在上野馆、三崎馆这两处的时候居多。唉,如何得有你那里那么自由,那么畅快!夜间十二点钟以后,无论你心里如何想玩,多玩一刻也不行,手气好的,赢了没要紧,若手气不好,输多了,想再来了几手捞本,万分做不到,只得忍气吞声的,结了帐走路。“周撰道:”是这么有个限制,倒好些呢!手气好的,赢了一个算得一个,实打实落的上了腰;就是手气不好的,输也输得有个休止,不至输到稀烂。“何达武道:”你是个象,意见和我的不同。昨夜我在上野馆,约了今日邀一场牌九,我近来输的不成话了,难得在这里遇着你,合该我的运气来了,同去帮我一回忙罢!“周撰道:”我刚从上海来,行李还放在富士见楼。此刻要去看个朋友,不能陪你去。“何达武那里肯放呢,一把拉了周撰的手,不由分说的往上野馆拖。周撰只得说道:”不要拖,来往的人见着不成个样子,同你去便了。“何达武才松子手,二人一同到上野馆来。

  不一时,到了上野馆,周撰一边脱皮靴,一边问何达武道:“是谁人的东家?”何达武道:“这里的东家不一定,到临时看谁的朋友来的多,便在谁的房里,就算谁的东家。”周撰道:“在旅馆里,便做东家,也没什么好处。馆主分了一半去,还有下女要吃红。余下来的,东家能得多少!”何达武道:“正是。”说着,引周撰到三层楼上,一个很僻静的房门首,推开房门,让周撰先进去。周撰看是一间八叠席的房,房中已有六个人。周撰认识一半,一个是王立人,一个涂道三,一个小金,都起身向周撰招呼,问怎么许久不见你出来玩钱了?周撰随意敷衍了几句,回头看这三人,衣服都极平常,料没有多少油水,望着王立人笑道:“这房间是你住的吗?”王立人点头道:“我在这房里住了一年多了,不吉利得很。想要搬家,又难得有合式的地方。”何达武抢了涂道三坐的蒲团,递给周撰道:“你坐了再说,等一歇想个蒲团坐,是没有的了。你穿着这么漂亮的洋服,在席子上擦坏了可惜。”周撰真个坐下来,笑问王立人道:“你住在这房里,如何不吉利?”王立人蹙着眉摇头道:“我自从搬到这房里来,就倒霉极了,没一事如意的。近来更是大赌大输,小赌小输。十场之中,难得有一两场赢的。

  就是赢也赢的极少。“何达武道:”不要说闲话,耽搁时刻。

  我们这里已有八个人了,快商议是牌九还是扑克。“小金也立起身道:”我赞成牌九,尽可容得多人。“周撰看房中没一个像是有钱的,便不愿意出手。王立人问他也赞成牌九么?笑答道:”你们大家的意思,说什么好,就是什么。我今日才从上海来,本要去看个朋友,没打算到这里玩钱的。铁脚在路上行蛮,将我拖了来,陪你们玩一会儿,我就要走的。“何达武连忙说道:”那不行。无论你想去会什么朋友,明日再说,今日是要靠你做一个正脚的。“小金、王立人也跟着说:”既来了,那有就走的理!“随着大家立起来,搬台子,洗骨牌。

  王立人推周撰先做盘,涂道三已把牌抢在手里说道:“且让我先做二十盘,以后任谁接手,我都不问。”何达武看了不愿意,想伸手夺了牌给周撰,周撰忙暗地拉了他一下,何达武才鼓着嘴不做声。涂道三洗好了牌,大家掏出钱来,一角两角的摆了,周撰同何达武两个,坐在天门,周撰留心看了几条,知道弊是没有的,只是见大家的注子太小,犯不着多押。何达武三角五角的输了几次,输得红了眼睛,抓出几张一元的钞票来,作一个孤注。周撰笑着把钞票收回来说道:“何妨留在手里多玩几回,你怎么终年睡在赌里面,还是这么草包?”何达武道:“就请你替我押罢。我的手气不知怎的,坏到无以复加了。”周撰真个替他匀着押。也是这日合当要闹乱子,涂道三的盘没做到一半,身边的二十来块钱,已输得一文不剩了。周撰帮何达武赢了十二元,何达武喜得不住的夸张周撰真赌的妙,真是一把好手。涂道三输了钱,那有好气?加以何达武进房的时候,抢了他的蒲团给周撰坐,眼中早已望着周、何两个冒火。所以上场的时候,听说王立人要推周撰做盘,他便将牌抢在手里,也是有意不给周撰的面子。开出牌来,见天门这方不利,看看的把何达武输得发急了,涂道三常和何达武在一块儿赌的,知道何达武的赌性,越赢越不肯出注,只要连输了几手,发起急来,就看荷包里有多少,扫数做一注,这一注十有九仍是输的。同睹的都说何达武只有输钱的胆,没有赢钱的胆。

  涂道三见何达武发急,将所有的钞票都做一注放了,满拟一两下,把这铁脚收服。偏巧周撰在旁不依,把钞票收了回去。那时涂道三就想发作的,因怕把局面搅坏了,受大家的埋怨,自己也还没赢着钱,勉强将性子按落。不料周撰赌的乖觉,连赢了几手。众押脚见了,都跟着走。因此不到十盘,把涂道三的一点点儿赌本赔得精光。这一气胸膛都气破了,圆睁两眼,望着何达武称赞周撰,把手向何达武一伸道:“喂,借十块钱给我做完这二十盘。”何达武摇头道:“我那有钱借给你?你没钱,让别人做。”涂道三朝着何达武脸上,就是一口唾沫吐去,把牌往席子上一拂骂道:“你借我的钱借得,我问你借钱,你就这么放屁!”何达武也跳起来骂道:“你输不起,不要赌!

  我不借给你,只由得我!“涂道三不等何达武骂完,一手拿着茶盘,连茶壶茶杯,向周、何两人的头上掼来。周撰眼快,早避开了;何达武头上着了一茶盘,茶壶茶杯都打在席子上。何达武如何能忍受得这一下,举眼向房中一看,没有可拿着当兵器的东西,即弯腰拾起一把磁茶壶,朝涂道三打去。却没打着涂道三,不偏不倚的,正着在王立人脸上。登时房中大乱起来。

  周撰见风色不好,趁着混乱之际,溜出来急急的下楼。帐房听得楼上嚷闹,已跑上楼来。周撰在楼梯上遇着,怕他拖注诘问,低了头往下走。刚把靴子穿好,何达武也跟着跑了下来,一同出了上野馆。何达武道:“亏我跑得快,再迟一步,就得罚我五块钱,还要呕气。”周撰问道:“怎么要罚五块钱,谁罚你的?”

  何达武道:“你不知道上野馆新立的规章吗?因为每次赌钱,总是闹架散场,上野馆帐房为维持赌局和平起见,订了一个规章。共有五条,上写‘注意’两个大字,下面小字是:凡在上野馆赌博,他可担保没有警察侵扰,但来赌的有遵守以下规定的义务。规定第一条,求赌的以中国留学生为限。第二条,来赌的每场不得超过二十人。第三条,赌博时间午后一时起,至夜间十二点钟为限,逾刻至一分钟以上,罚做东的洋五元。

  第四条,不论赌博大小,每四小时纳保险费洋五元,做东的负责。第五条,因赌博发生口角,或至争斗,妨害他们治安时,罚启衅的五元。这就是新立的规章。“周撰笑道:”这真是闻所未闻了。我在日本这么多年,没听人说过这种新奇的规定。

  只是今天并不是你启衅,如何能罚你的钱呢?“何达武道:”能由我辩得干净的吗?涂道三那狗娘养的,自然要赖我启衅。

  就是王立人,若不受我一茶壶,或者还肯说句公道话;他偏受了误伤,脸上青肿得有个馒头大,他心里恨我,口里能不指我是启衅的人,好罚我五块钱,消他的忿气吗?“周撰笑着点头道:”你走出来的时候,他们没看见吗?“何达武笑道:”我趁那帐房进来,指手舞脚骂人的时候,大家都吓得不做声,一个个光着眼,望着帐房,我就从帐房背后一溜。好在我们两人今日坐的天门,没有台子挡住去路,不然,可真糟了。你此刻不要去会朋友了罢,承你帮我赢了十二块钱,我请你去维新料理店,吃一顿料理罢。“周撰道:”此刻还不到五点钟,怎么吃得下?下次再请我吃罢。“何达武道:”慢慢的走去,也得十来分钟,到那里再坐坐,如何吃不下?你难道不知道我有钱做东道的日子很少吗?走罢,不要客气,横竖是意外之财,就多吃一两元也不心痛。“周撰推却不过,只得同走。

  一会到了维新店,上楼拣了个人少的座位坐了。随有下女过来,二人点了菜。何达武问周撰道:“你是个什么方法,每次赌钱,输的时候少,赢的时候多?并且赢还赢的大,输总输的少。同场的人,没一个不佩服。你毕竟是个什么法子,可以传授点给我么?”周撰笑道:“怎的没有法子?不过像你这般粗心的人,便教给你,也不中用。输了不待说,性子按纳不下,恨不得一两手捞回本,还想赢钱;就是赢了,得意的忘了形,以为自己手气好,无往不利;有时还要显气魄,分明自己押中了的,因头家叫卖没人承受,便把自己的注收了回来,又去买人家的。”何达武拍着膝盖笑道:“是呀,我赢了钱的时候,要是头家对着我一个人赌,我就最欢喜是这么,也有赢了的。

  但是虽然赢了,接连是这么弄几回,总是输得精光下场。“周撰点头道:”是这么赌,哪有不输的!“何达武道:”我为的是不知道赌的法子,所以是这么胡来。你今日若肯将法子传给我,以后自然照着法子赌了。“周撰道:”我赌钱有六句诀,每次照着诀赌,总是赢的。偶然大意一点,违背了那六句话,就准得输几文。“何达武听了,喜得张开口望着周撰笑。见下女端了酒菜上来,即起身斟了杯酒,双手送到周撰跟前说道:”请你喝了这杯酒,教给我的赌诀,以后我赢一次钱,就请你吃一顿料理。“

  周撰一边用手接酒杯,一边看楼梯口上来了一个妙龄女郎,身上穿着最时式的西装,长裾曳地,姿态横生,偏是作怪,一上楼,就拿着那双水银也似的眼睛,注视在周撰身上。在周撰眼睛里,平生不曾见过这般娇艳的女人,便是不加青眼,也会把持不住,那禁得起那么盈盈注视?立时把个周撰真是受宠若惊,惊得一颗心跳个不了,两眼也不由得望出了神。只见那女郎后面,接着又上来了一个年龄虽略大些,有二十开外了,风度却比初上来的差不了许多。最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就粗恶得不相称了。那男子上来,也望着周撰。

  周撰正在惊疑,何达武已回头看见,忙跑出坐位,向那三人问道:“你们怎么都到这里来了?”那男子答道:“在家里吃了午饭,她们要我同游靖国神社,我便带着她两个,在靖国神社玩到这时候。都觉肚里有些饥饿了,懒得回家,顺便来这里吃点儿菜。怎么今日这么多人?简直没有空位子了。”何达武笑道:“各处座位,都是满满的,哪里还有空位子?好在我这桌子只有两个人,就在一块儿吃罢。这位周卜先君,也是同乡,在这里留学多年了。”何达武旋说旋和周撰绍介,周撰早已立起身来。何达武道:“这便是我表兄李镜泓。”

  周撰连忙行礼,说了些仰慕的话,勤勤恳恳的邀三人入座。

  向陈毓、陈蒿也说了几句客气话。随拍手叫下女来,要了菜单,先送到李镜泓面前,请李镜泓点菜。李镜泓笑道:“不要客气。

  二位的菜已来了,请随便,尽管先用。我们只胡乱吃点儿点心,用不着点菜。“周撰笑道:”说哪里的话,我和达武交往,感情如亲兄弟一般。李兄与达武又是表兄弟,怎的这般见外?若不嫌弃,将来叨扰的日子长呢。“何达武也在旁推着李镜泓说道:”你就点几样罢。卜先是个喜讲应酬的人,为人又极爽利,他一番好意,不领他的情,他反觉扫兴似的。“李镜泓只得照着菜单,写了两样。周撰还不依,要他多点,李镜泓又写了一样。周撰又将菜单纸笔,双手送到陈毓面前,恭恭敬敬的请点菜。陈毓笑着立起身答道:”就是这几样很够了。“周撰那里肯呢,逼得陈毓拿起笔来写了一样。周撰倒吓了一跳,心想:看不出李镜泓这般龌龊的人,竟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并写得这么好的字。

  周撰心里这么想着,手里将菜单纸笔,又送到陈蒿面前,口里正预备着几句客气话待说,陈蒿已接过笔来,低头自向菜单上寻她自己素来欢喜吃的菜。寻了会,抬头用日本话向下女道:“你下去问厨房里,看有新鲜鳇鱼没有?若是有,教厨子先提上来,给我看看。”下女应着是去了。周撰指着壁上贴的字条,向陈蒿道:“鳇鱼是有的,这里已写着贴出来了,就只怕不大新鲜。但是有法子,看等歇提上来的怎么样。”陈蒿听了,看壁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写“上海新到鳇鱼”几个字,便笑着点点头。不一时,厨子提着一尾尺来长的鳇鱼上来,大家起身看了,何达武用鼻子嗅了嗅道:“还像是新鲜的。”周撰笑道:“要嗅得出气味来,才算是不新鲜吗?你不会看鱼。”

  说时,指着鳇鱼的眼睛道:“这鱼不行,经过的日子太久了。

  诸位看这两个眼,都变了灰色,凹下去了。“随望着厨子道:”你这里有的,大概都是这一类,我和你打个商量,请你抽一刻工夫,我给你五块钱,去会芳楼也好,源顺也好,不拘那一家,去分两尾极新鲜的来,剩下来的钱,就给你去喝酒。“厨子接了钱,笑嘻嘻的下楼去了。李镜泓看了不过意,向周撰谢道:”这般破费周兄,怎么使得?“陈毓就埋怨陈蒿,什么菜不好点,偏要点鳇鱼。鳇鱼这东西,出水就死的,在上海尚且难得最新鲜的,不是使周先生为难吗?周撰忙接着笑道:”一点儿也不为难,等歇请李太太看,一定有极新鲜的。“何达武道:”卜先在日本多年,无一事不精明,无一事不熟悉。在别人办不到的事,他总有办法。他这种才干,当政客就很相宜,可惜他偏要学陆军,于今还在联队里吃清苦。“周撰道:”中国就是龌龊政客太多了,才弄到这一步。你说我当政客相宜,这话不是恭维我,简直是骂我。我几年前的眼光,就很瞧那些政客不来。此刻照国内情形看起来,更是对于那些政客们,不由我不痛心疾首了。为人吃不了清苦,便做不来事业,成不了人物。“

  李镜泓听了,连连点首;陈蒿听了,更合了自己的心意,接着周撰的话说道:“军人未尝不知政治,何必专做政客。像现在的袁大总统,不完全是个军人?看他在政治舞台上,一般号称政治大家及政治学者,谁不在他大气包涵之中奔走效死?

  即如日本双料的有贺博士,受聘到北京去当顾问,在东京动身的时候,对送行的吹了些绝大的牛皮,说称他为顾问,毋宁称他为教师,称他为保姆。此去北京,要引老袁上政治的轨道,正如教师教育儿童,保姆维护婴儿,很得去费一番心血。及到了北京,见过老袁一次之后,论调就完全变更了。对人说到老袁,总说是聪明天亶,为现今世界上特奇特怪的一个大豪杰,日本人所以著有《怪杰之袁世凯》的这部书发行。近来那位双料博士,更巴结老袁无所不至了。居能拿着文学博士兼法学博士的资格,替老袁拉起皮条来。连他们日本人都觉不好意思再回护他们的双料博士,只得在报纸上说双料博士老糊涂了,公然受袁世凯多金的运动,撮合一个日本很有学识的女家庭教师,即在袁世凯家中当家庭教师的,与袁世凯作妾。并宣布老袁家庭的组织,说有八个妾,四个见习妾。双料博士所撮合的,可预卜将来最得宠幸。世界的公例,本多是政客驱使军人,侮弄军人,但是像袁世凯这种军人,就没有政客不是在他驱使侮弄范围之内的。我所以时常说,论当世人物,不能不首推袁世凯。“

  周撰见陈蒿说话大方的很,却又没有胡蕴王、唐群英他们那班女豪杰的放荡样子,不由的心里愈加敬爱,尽着语言中所有恭维赞美的话,都搜出来向陈蒿恭维赞美了。陈蒿异常高兴。

  须臾酒菜上来,周撰亲向各人斟了酒,陈蒿的酒量虽不大,却也能饮得几杯,加以周撰殷勤酌劝,酒落欢肠,不觉红连双颊。

  此时已是七点多钟,电光之下,看陈蒿容光焕发,如映着朝阳的玫瑰,鲜艳绝伦。在周撰的眼中见了,恨不得立刻把陈蒿吞入肚中,免得迟了,落到别人口里去。这时周撰也喝了几杯酒,色胆更大了,偷空即瞟陈蒿一眼。在陈蒿心目中,未必便看上了周撰。但是她今年才得一十八岁,十五岁的时候,在周南女学校读书,就已被一个明德学校的中学预科学生引诱得破了身子,情窦已经大开。周撰虽然算不得美男子,然在普通一般青年中,能比赛过他的却也不多。年轻的女子,又加上些酒意,哪里有工夫把持,怎能不回瞟周撰几眼?周撰得了这几个眼风,胜似奉了九重丹诏,一时又惊又喜,坐在椅上几忘了形。

  何达武靠他右手坐着,忽然推了他一把,吓得他忙把心猿上锁,意马收缰,回头望着何达武。

  不知何达武推周撰是为了甚事,下章再写。

卷四十"卖风情陈蒿抢酒 办交涉周撰呈才"

  却说周撰被何达武推了之后,又听得何达武说道:“鱼买来了,你不看看吗?”周撰才抬头见那厨子,捧着两尾鳇鱼,立在门口,因没人喊他进房,依日本的习惯,不敢胡乱往房里闯。周撰遂向那厨子点头道:“拿到这里来看看。”厨子捧进来,周撰略望了望,笑对陈毓道:“李太太请看,像这样的,要算是很新鲜的了。”陈毓姊妹都看这鱼的颜色,比初拿上来的是新鲜许多,两眼乌黑,一点也不凹下去。厨子说道:“这两条鱼到此地,不过二十分钟。我去这么久的时间,就是坐在会芳楼等它,刚从火车站取来,我拿了这两条就走。”周撰夸奖他能干,笑着问陈蒿道:“小姐欢喜怎生烹调?”陈蒿笑道:“既有两条,一条醋溜,一条红烧罢。”厨子应着是,捧了要走,周撰喊道:“且慢!”厨子停了脚问怎么。周撰道:“你照着小姐吩咐的,用心好好的弄了,只要小姐吃了合口,我另赏你两块钱。”厨子欢喜得连说请放心。

  厨子去了,周撰笑对李镜泓道:“这厨子的菜,本还弄的不错。只是他有宗大毛病,欢喜喝酒,一喝上了几杯,就胡乱弄给人家吃,咸淡都绝不注意。知道他脾气的人,只要给一顶高帽子他戴了,或多赏他几个钱,他一用心烹调起来,在东京各料理店的厨子,没一个能赶的上他。这维新店的生意,就全仗他这个厨子。虽然房间又仄狭,又肮脏,生意却能比别家都好。”李镜泓是个老实人,只觉得周撰是这般殷勤款待,初交的人,未免有些过意不去。陈毓虽是个懂风情的,眼中已看出周撰对自己妹子的意思来,但是初次见面,也不能不跟着丈夫说些客气话。惟陈蒿随意吃喝,不说什么。鳇鱼来了,首先尝了一点,颠了颠头笑道:“这厨子是还不错,以后须得多照顾这馆子几次,多赏这厨子几个钱。你们大家吃吃看,合不合口?”周撰得意笑道:“这样是小姐指定的菜,只要能合小姐的口,便是幸事了。”说着,又拿起壶,满满斟了杯酒,送给陈蒿。

  陈蒿正待伸手来接,陈毓低声向陈蒿道:“酒要少喝些。早起还在咳嗽,就忘了吗?”周撰听得,连忙将酒收回说道:“原来小姐有些咳嗽,是我不该劝小姐多喝了两杯。好在这葡萄酒不厉害,我们大家用饭罢!”陈毓说好,陈蒿立起身,伸手在周撰面前端了刚才那杯酒,一口喝了笑道:“咳嗽与酒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喝酒喝得咳嗽的。这下子可以用饭了。”下女盛上饭来,大家都吃了些。周撰先下楼去会帐,回身上楼,要请他们同去锦辉馆看活动写真。李镜泓说叨扰过分了,执意不肯。周撰只得说下次再来奉请,一同下了楼。

  周撰暗地拉了何达武一下,教何达武不要和他们同回去,何达武已会意。李镜泓引着陈毓姊妹道扰作辞。陈蒿临去时,用那脉脉含情的眼波,很回顾了周撰几下。周撰的神思,立时又颠倒起来。望着三人去的远了,才一把拉了何达武的手,走到僻静地方,跺了跺脚,拿出埋怨的声口问道:“你同住的有这样一个美人,平日何以全不见你向我提一提?你这个人,未免太不把我当朋友了。”何达武也急的跺脚道:“我如何不把你当朋友?无缘无故,教我怎么向你提?你又不曾问我。”周撰道:“你的眼睛,美恶都分不出吗?”何达武道:“你这话更说得稀奇,怎么谓之美恶都分不出?”周撰道:“你分得出美恶,你表嫂的妹妹,生得是美,还是生得不美?”何达武道:“不美是不能说,但我和他们终日在一块儿,也不觉得什么美的了不得。”周撰冷笑道:“原来你的眼光这么高。我问你,她已定了人家没有?”何达武摇头道:“不曾定人家。她这个人家,很不容易合格。在内地时,人家向她求婚的不算,只讲从去年到这里来,专向她求婚的信,都有四十多封,托人来说的,以及当面请求的,还不在内。她没一处中意的。你看她这个人家,是容易合格的么?你想转她的念头,就很要费一点儿气力。”周撰踌躇了会问道:“你这表兄,为人怎样,不干涉他姨妹子的行动么?”何达武笑道:“我这表兄,是个极可怜的人。他配干涉他姨妹子的行动,倒是个汉子了。连自己老婆的行动尚不能过问,差不多翻转来,要被他们干涉了。”周撰点了点头问道:“你看你表嫂,平日约束她妹妹怎样?”何达武道:“你刚才在席上没看见吗?”周撰怔了怔问道:“在席上看见什么?”何达武笑道:“劝她少喝杯酒,你又已将酒收回了,她偏要端起来,一饮而尽。你看约束的怎样?”

  周撰听了,心里恍然大悟,笑向何达武道:“这事你替我帮了忙,弄成了功,无论你向我要求什么,只要我力量办得到的,无不承认。”何达武道:“这事你教我怎生替你帮忙?我生性又不会说话。”周撰道:“不要你多说话。你表嫂若向你问我什么,你只替我多吹些牛皮就得了。你明日下午不要出外,我一两点钟的时候,到你那里来看你。你那里是江户川町多少丁目多少番地呢??何达武说给周撰听了,周撰恐怕忘记,拿出日记本来,走到电光下写了。何达武道:”你说了的,教给我的赌诀,趁这时候说给我听了罢,往后说不定又忘记了。“

  周撰笑道:“哪怕没时间说吗?明日到你家时,一定教给你就是。我的行李,今日从船上搬到富士见楼,还动都没动,此刻得回去清理清理。我说给你的话,拜托你不要忘了。”说着,对何达武点点头,提起脚走了。何达武自去不提。

  却说周撰别了何达武,归到富士见楼。这富士见楼,是一家完全住日本人的旅馆,在四谷区富士见町,规模很不小,三层楼房,上下共有百多间房子。当学生的人,住这种旅馆的绝少,都是些日本各界的绅士商人,偶然来东京住几天半月,又想地方清雅一点,就到这种旅馆来。下女的招待及起居的便利,都在那些闹市中大旅馆之上。周撰一则因手中有了几百块钱,最欢喜的是充日本绅士;一则他虽不想再进联队受苦,却又舍不得就这么把名除了。住在联队附近的旅馆,打算看有比进联队再好的机会没有,若过了三五天没有机会,仍是要进去的。

  想不到今日才到,便遇了这种好机会,再进联队的心思,是不待说立时打消了。这晚归到富士见楼,正在玄关内脱卸皮靴,听得外面呀呜呜的一乘汽车来了,在旅馆门首停了车。那时日本坐汽车的人很少,不由得停了步,看车内下来什么人。只见先跳下来一个男子,穿着商人的和服,年龄二十多岁,望去像是什么商店里的店伙。接着下来一个女子,穿着一件极鲜艳的柳条缩缅棉服,外面却没穿羽织,鬓发蓬松覆面,一条银鼠围襟高高的盘在肩上,把脸遮了一半,看不出容貌美恶。周撰在日本久了,熟悉日本情形,看了这女子的衣服举止,已能断定是个上等人家的,不是小姐,便是少奶奶,年龄至多不过二十四五。那男子等女子下了车,即跨进旅馆玄关。见已有两个下女跪在门栏里喊请进,那男子脱帽点—了点头问道:“贵旅馆有空房间没有?不拘房间大小,但须僻静一点的。”下女连忙应道:“有。”那男子回头望了望那女子,那女子即跟了进来。

  周撰看在眼里,心里想:这么个高贵的女子,怎么跟着个这么卑下的男子?这事情奇怪。当下见下女已引着男女二人上楼去了,自己收好了皮靴,便也跟着上楼。也不知道下女将二人引到什么房间里去了,只得回到自己定下的房间。把行李检好,打开铺盖,坐下来想刚才进来的两个男女,一定也是为爱情驱使,才跑到这里来,找僻静房间取乐。日本女人讲恋爱,每每不论人品,这是日本女人一种最奇怪的特性。因想到今日自己于无意中,遇了陈蒿这么一个绝世的美人,据何铁脚说,她的身分很高,许多人向她求婚,都不在她眼内。而今日对我,却很像已表示愿意。上楼的时候,我和她并不曾见过面,她就像认得我似的,不住的拿那双追魂夺魄的眼睛,向我浑身打量。

  后来喝酒的时候,更是有情有意的向我使眼风了。不是何铁脚提起,我到没留神,她伸手到我眼前,抢那杯酒喝,不是有意在我面前表示,她姐姐管不了她吗?今日初次见面,便能得这么良好的结果,真要算是侥幸了,明日去时,身边少不得要多带几个钱,得便请他们吃喝游览,总不要露出寒碜相,给她瞧不起。好在我这次从湖南来,骗了汤芗铭几百元侦查费,暂时还不愁没钱使,要不然,专靠一名公费,哪有钱来讲应酬?这事就没有希望了。这也是天缘凑巧,合该我有这一段艳福享受,才有这凑趣的汤芗铭送钱给我。

  周撰一个人坐在铺盖上,越想越高兴,空中楼阁的,揣摹了半夜,神思困倦了,一觉睡去。在睡乡中,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刻,猛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转来,开眼看房中,日光已从缝里射在枕头上。忙从枕头底下摸出金表来看,还好,才到八点钟。连忙起来,一边披了衣服,一边按电铃叫下女,连按了几下,不见有下女来。诧异道:“电铃坏了吗?这种旅馆的下女,平日呼应最灵的。”接着拍了几下手掌,也不见有人答应。

  刚要再伸手去按电铃,已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好像是下女来了。

  门开处,果是下女。进房先行了个礼说道:“很对不住,来迟了。因为本旅馆,今早发现了自杀案,警察、刑事来了许多,向我等盘诘情形,因此听了电铃响,不能抽身。”

  周撰问道:“什么自杀案,本旅馆的人吗?”下女摇头道:“不是本旅馆的人,是昨晚来投宿的一男一女,坐着汽车来的。”周撰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昨夜回来的时候,遇着的那两个男女么?”下女想了想道:“不错。那时候先生正在玄关内脱皮靴,就是他两个。他进来要僻静的房间,是我带领他二人,到二层楼四十一番室内。那男子问我:”这时候能叫菜么?‘我还没答话,那女子已接着说道:“何必问呢?东京市内,你怕也和乡下一样么?便再迟几点钟,也能叫菜。’那男子点头,叫那女子说,要些什么菜。那女子向我说了几样菜,男子说先打一升酒来再说。我便照着那女子说的,向日之出料理店打了个电话。一会儿酒菜齐了,我送进去一看,两个人好像同睡了会,才起来的样子,铺盖打开了,男女都在系带。见酒菜来了,两个对坐着吃喝,我还在旁边斟酒。男子喝过几杯,问我这一带有出色点儿的艺妓没有,我说赤阪就很多,男子教我去叫几个来,热闹热闹。女子止住我,说道:”就这么清淡多好,叫了他们来,嘈杂的讨厌,不要去叫罢。‘男子道:“不叫怎么行?这酒我也喝不下去了。且叫两三个来,闹一会子,你若讨厌她们时,再打发她们走就是了。’女人听了,便不做声。我又出来打电话给赤阪松乃家,叫了两个能唱会跳舞的艺妓,陪着他们二人吃喝。一升酒喝完了,又加了五合。我们正议论,倒看这两人不出,竟有这么会喝酒。直喝到十二点多钟,艺妓去了,我收拾了碗碟出来,便没人再讲那房间里去。今早我同伙的,走四十一番室门口经过,远远的就看见那格门的纸上,洒了多少的血点,阳光照得分明。走近前一看,那血点还有些没干呢。吓得我那同伙的由门缝里,用一只眼向里面张望。只见一男一女,都倒在席子上,满席子都喷的是鲜血。男子手中,还握着一把明晃晃带血的尖刀。我那同伙的看了这种惨状,只吓得目瞪口呆,说话不出,哪里还有推开门看的勇气呢?连腿都吓软了,慌慌张张的往楼下乱跑。老板见她吓变了颜色,忙拉住她问做什么。好一会,她才能说出原由来。老板听得也慌了,我们大家到四十一番室一看,两个人都躺在鲜血里面,早已断了气。就只男子手中握了把刀,女子两手空着,咽喉上裂开一条血口,有寸多深,喉管已割断了。男子是自己剖腹死的,肠肚都由小腹旁边一个窟窿里流了出来,看着好不怕人哪。”

  周撰听了,惊异了好一会,见下女已将铺盖收好。周撰问道:“警察刑事来验了,曾怎么说?”下女摇头道:“没怎么说。男女两个身上,说是搜出了两封遗书,警察就只和刑事看了会,并没说出来遗书上写了些什么。只向老板说,这两个都确是由他各个人自己决心自杀,绝无他杀嫌疑,与本旅馆不生关系。老板也只求与本旅馆不生关系,就安心了。此刻不知道是怎样,我到这里来了。”周撰心想:怪道昨晚我见那女子,就觉有些奇异。看她的衣服举止,确像是高贵人家的女子,但是怎么出来到旅馆投宿,连外褂都不穿一件,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原来是要到这里来自杀,可怜这一对痴男怨女,知道是如何的两情不遂,才走最后的这一条路。也亏了这个男子,能下得来这种毒手,从容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用刀杀死,然后剖自己的腹。居然人不知鬼不觉,都达到了自杀的目的。这比志贺子爵的夫人,跟着自己家里的汽车夫,去干叶县跳火车自杀的幸福多了。那汽车夫白送了一条命,子爵夫人至今还是活生生的,听说又姘上那接脚的汽车夫了。周撰坐在房中胡想,下女端上早点来,才记起自己不曾洗面,拿了盥沐器具,走下楼去洗脸。

  见大门口拥着一群的人,还停着一辆马车,警察正把闲人驱散。

  周撰立在楼梯旁边,望着门外,忽听得背后脚步声音响的很重,回头一看,吓得连忙倒退了几步。原来两个工人,用番布床抬着那女尸,从后面楼梯下来,转到前面。周撰心想:幸亏我是个不怕鬼的人,若是胆小的,旅馆里出了这种事,此刻又当面碰了这可怕的尸首,这旅馆准不能住了。再看两个工人将尸首抬到玄关里,即有两个四十来岁绅士模样的人,走近尸跟前,都苦着脸,对着尸摇头叹息。一个回头在马车夫手上接过一条毛毡,这一个就伸手将女尸的头面搬正。周撰看那女尸的脸,虽然是一个死像难看,但仍不觉有可怕的样子,可想象她生前的面目,必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并可想象她就死的时候,必不觉着有什么痛苦。若死时有丝毫感觉痛苦,便不能这么垂眉合眼的,如睡着了的人一般。看着这人拿毛毡盖上,工人抬起走了,才转身洗了脸。回到房里,拿起面包吃了一块,心里也不知怎么,一感触这自杀的事,就吃不下去了,胡乱喝了些牛乳,下女来收食具。

  周撰问道:“那男子的尸,搬去了吗?”下女道:“男子的尸,早搬到火葬场去了。他是熊本地方的人,此间没有亲属。”周撰道:“女子是哪里的哩,刚才是她自己的亲属来搬的吗?”下女望了周撰一望,笑道:“我说给你听,你可不能去外面告诉人。警察叮嘱了,不许往外面宣传,老板也教我们守秘密,传出去了,恐怕妨碍营业。”周撰点头道:“那是自然。

  但我是住在这旅馆的人,你告诉我没要紧,我不给外人知道便了。“下女正待往下说,忽听得脚声响,渐响渐近,下女听得出是老板的脚声,吓得立起身来,端了食具往外就走。老板恰走到这房门口,用指轻轻在门上弹了两下,下女推开门,让老板进来,老板立在门外,向周撰行了个礼。周撰起身让进房,递蒲团给老板坐。老板也没坐下,立在房中说道:”不幸的自杀案,发生在敝旅馆,致使光顾敝旅馆的诸位先生都受了惊恐。

  我非常不安,特来向先生道歉。并声明这次的自杀,已有充分的证据,可证明是由自杀者各自之决心,不但与敝旅馆没有关系,与其他一切人都没有关系。此刻已由警察通知死者家属,将尸首都搬往火葬场去了。请先生安心住下。“说完,又向周撰行了个礼,退出房外,轻轻将房门带关,走向隔壁房里道歉去了。

  周撰心想,日本人做生意真周到,有他这么一道歉,就是要搬走的,这两日也不好意思搬走了。但他虽想把这事秘密不宣传出去,各新闻未必肯替他隐瞒,这样大的事件,也不登载吗?并且这种爱情自杀的事,在日本不算稀奇。统日本全国计算,每日平均有一个半,那里秘密得许多。只是我仍得叫下女来问个明白,我才放心。好在这个下女欢喜说话,刚才要不是老板来打断了话头,此时我已问明白了。想罢,按了按电铃。

  不一刻,下女推门进来。周撰一看,不是早起那个,换了个年老的。周撰不便说教换那个来,只得借着别事支吾过去了。心想:明日新闻上,想必有记载出来,迟早总得打听明白,此时不问也罢了,随即换好了衣服,带了些钞票在身上,出来会了几处朋友。

  午后一点钟的时候,乘着江户川行的电车,到江户川来。

  照着日记本上写的地名,不待十分寻觅,一会儿就找着了,周撰看是一座半旧的房了,门面狭小。门柜上挂一块五寸多长的木牌子,上写“精庐”二字,看那字的笔画,与陈蒿昨日在维新店开菜单的笔画差不多。何铁脚是不待说,不能握笔,就是李镜泓也写不来这么好的字。周撰立在门口,听了一会,里面没有人说话,推开门喊了一声“御免”。只见何达武开门出来,一见是周撰,喜得拍手笑道:“好了,卜先来了,这交涉有人去办了。”周撰摸不着头脑,问是怎么,接着陈毓姊妹都跑了出来,周撰连忙行礼。

  陈蒿先笑着开口说道:“周先生来得正好,我们家里正出了个很滑稽的交涉,非日本话说得好的不能办。”周撰脱了皮靴进房问道:“什么滑稽交涉?”陈毓让周撰到自己房里,递蒲团给周撰。周撰是初次到这里来,见是一间六叠席的房,虽没有贵重的陈设,却清洁得很。重新向陈毓、陈蒿行了礼问道:“李先生怎的不见?”陈蒿笑道:“就是办滑稽交涉去了,不曾回来。”何达武笑道:“他那阴天落雨学的日本语,和我一样,遇了晴天就不能说。我料他这交涉决办不了,你昨晚若不是约了今天到这里来,我已要向各处去找你了,你且坐下来,要她们两个说给你听罢。”大家都就蒲团坐了。

  陈蒿说道:“说起来,周先生可不要笑话。上个月,我们因公费没发下来,家中无钱使用,又不好开口去向别人借,我便取了个金手钏下来,教姐夫拿去当。我那个钏,有四两多重,可当两百来块钱。姐夫说当多了难赎,手上钱一多,就会胡花。

  他跑到鹤卷町一家当店里,只要当五十块钱。昨日公费领来了,今日吃了早饭,姐夫就带了当票去赎。那当店把钱也收了,当票也收了,教姐夫坐在那里等,说立刻就拿来。姐夫等了两点钟,不见交出来,就逼着当店要,当店仍是教等。姐夫急起来了,要他把当票和五十几块钱退出来,当店又不肯,姐夫便在那里闹起来。但是姐夫的日本话说得不大好,闹了一会,也没闹出结果。看看等到十二点钟了,姐夫说我要回家去吃午饭,你没手钏给我,当票和钱也不退给我,我手中没一点凭据,钏子不白丢了吗?当店见姐夫这么说,就拿出那当票来给姐夫看,已是圈销了。姐夫气的要喊警察,当店才怕了,另拿了一张纸,写了几句话在上面,说今日午后一点钟,凭这纸来取四两三钱重的赤金钏一个,下面盖了当店的图章。姐夫拿着那字回来,气得连饭都吃不下。胡乱吃了一点,又拿着那字去了。

  看再过一会怎么样,若迟到三点钟还不回来,只好请周先生辛苦一趟,代替我们去办这个滑稽交涉。“

  不知周撰如何回答,下文分解。

1 2 3 4✔ 5 6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