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续集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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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十一"遣闲情究问催眠术 述往事痛恨薄幸人"

  却说周撰、陈蒿、何达武三人正在说笑时,下女开上饭来,陈蒿不给脸她看,背转身坐了。周、何二人对坐吃饭。陈蒿忽然折转身,呼着卜先问道:“你的催眠术,可以教给我么?”

  周撰听了,摸不着头脑。何达武想使眼色,又怕陈蒿看见,忙伸脚从食台下推周撰。周撰知道是何达武替自己吹法螺的话,便点头笑道:“你要用得着时,有什么不可。”陈蒿见周撰迟延了半晌,又见食台动了一动,即指着何达武生嗔道:“铁脚你专在我跟前捣鬼,无中生有的,捏造些话来骗我。卜先,你为什么也跟着他说谎?”何达武辩道:“我捏造了什么话骗你?你说出来。”陈蒿道:“你说卜先的催眠术,比日本天胜娘的还要奇妙。我在这里问他,你又用脚在食台底下推他做什么?”何达武笑道:“我不是说了,卜先的催眠术轻易不肯给人知道,轻易不肯演给人看的吗?你刚才问他,我若不推他一下,他必不肯承认有这么回事,你不信再问他。此间没有外人,看他真是比天胜娘的奇妙不奇妙。”陈蒿道:“嗄,你到这时候还要支吾,真是该死的东西。”何达武道:“你不问他,专怪我做什么?”陈蒿向周撰道:“你说句实话,这东西瞎造谣言,我决不饶他。”周撰笑道:“这房里没有外人,你打算不饶他,不如决不饶我。”陈蒿道:“你这话怎么讲?”周撰笑道:“铁脚又不知道催眠术,你找他说什么呢?”陈蒿道:“照你这样说,你是真知道催眠术了?”周撰道:“岂特知道,敢说留学生中没人赶得上我的。”陈蒿道:“你既知道,此刻就试演给我看。”周撰摇头道:“哪里这般容易,我们天长地久的日子,怕没有演给你看的时候吗?”陈蒿道:“你什么时候能演给我看呢?”周撰道:“等夜深人静再说。”何达武笑道:“何如呢,是我造的谣言么?”

  陈蒿摇头道:“你的话我只是不信,就是刚才文凭的话,你们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心里真不高兴。”周撰道:“你定要问文凭的话么,说给你听全没要紧。”陈蒿抢着指了何达武道:“你又捣什么鬼,一双鬼眼睛是这么一鼓一鼓的干什么?”何达武抬起头道:“我何时鼓了眼睛?”陈蒿也不理他,掉转脸向周撰道:“你若不把实话说给我听,我就恼你了。”周撰见陈蒿逼着要他说文凭的事,只得将事情原尾,说了个大概道:“这也是我爱幕你的心太切,依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那句话,着手做的。铁脚,你也不要难为情,有义务自有权利,谁也不能教你白出力。就是将来借重你,作个绍介人,也是一般的要重谢你。”何达武红了脸道:“我并没希望你们谢我的心,就是刚才定做那套礼服,我也没有想到你认真替我代做。”陈蒿道:“代做什么礼服?”何达武知道始终瞒不了的,索性都说给陈蒿听了。陈蒿望着周撰不做声,心里大不愿意周撰拿着钱是这般乱花,只当着何达武不好说得。周撰只低头吃饭,却不理会。何达武吃了饭,闲谈了一会,下女搬了行李上来,何达武知道有他在房里,妨碍周、陈两人的亲密行动,遂告辞去了。

  陈蒿见何达武已走,即问周撰道:“你一个当学生的人,能有多少钱,无缘无故给铁脚这么些钱做什么呢?”周撰笑道:“昨日三十块钱,不能不给他。我已许下他了,若不给他,你我就没有今日了。你就再向我好些,没他从中两边通殷勤,怎能在这么短促的时期中各遂心愿呢?”陈蒿道:“那三十元已经给过了,还有什么说头。只无端又送他一百块钱的洋服,就不免过于冤枉。这绍介人,他肯做很好,若故意刁难,不肯出名,也没甚要紧。定要是这么巴结他,外人听了也不体面。”周撰哈哈笑道:“我这一张文凭,虽不值什么,但是我花了不少的钱,才弄到手。给他扣了去,岂不麻烦。若真个再送三十块钱给他,莫说我心有所不甘,将来传到人家口里去了,还要骂我当了猪,居然被何铁脚敲了六十块钱的竹杠。只得顺水推舟的,用这替他做洋服的法子,将文凭调回来。文凭既到了手,谁还真给他做什么洋服。”陈蒿笑道:“你不是已叫洋服店来,替他量了尺寸吗?”周撰道:“我已对那裁缝说了,教他先将我的初缝试好,再动手裁铁脚的。迟两日裁缝拿初缝来试的时候,我就说何铁脚有信来,且迟一月再做,此刻不要动手。”陈蒿道:“你当着铁脚对裁缝说的吗?”周撰笑道:“铁脚的日本话程度,那能听得出这些话。”陈蒿道:“假若那裁缝因不明白你的用意,以为量好了尺寸,迟早是要做的,竟动手将衣料裁成了,你不仍得赔偿他的损失吗?”周撰摇头道:“你不知道日本洋服裁缝店的情形,日本无论多大的裁缝店,自己店里存贮的料子极少,仅有各家名厂的样本,顾客看中了什么料子,临时照着样本去买,多少都依着尺寸,决不多买一码。我已嘱咐了裁缝,铁脚的这一套暂且不要去打料子,他把什么衣料来动手?”陈蒿踌蹰道:“你这法子调回文凭是很好,只是铁脚被你骗了,决不甘心。他是一个粗人,不知道什么避忌,翻起脸来也很讨厌。”周撰道:“他有什么能力,便翻脸也没甚可怕。他在同乡中,认识不了几个人,由他去翻脸罢。你要看透我们两个结婚的性质,纯粹是由我两人自动,实际上于铁脚的作合,并不十分依赖。还有一层最紧要的,你我身体都能自由,不受任何方面的牵制或干涉。莫说铁脚翻脸不足虑,只要我两人的爱情不发生变化,便是举全世界的人都宣言反对,也不过付之一笑?没有一回顾的价值。

  陈蒿虽是个女子,生性却异常跋扈。周撰这一类议论,最是合她的心性。当下拍手赞成道:“你有这么一往直前的勇气,方不负我以终身相许。我此时就可对天宣誓,你周卜先一日不改变爱我的心,我无论处如何困难的境遇,受如何重大的打击,若有丝毫异心,我就……”周撰不等他说出,忙伸手掩住陈蒿的嘴道:“你的心我知道,宣什么誓呢。我并不是怕将来应誓,我以为宣誓的人,就是自己信自己不过。要是信得过自己,所谓事久见人心,何用宣誓以表明心迹哩。并且现在的人,有实实在在的法律,做错了事,就得受惩处,都尚且不怕,这空空洞洞的宣—回誓,算得什么。你是个富于新思想的女子,怎么还有这种恶习惯呢?”陈蒿笑道:“我是因为你我相知不久,恐怕你不相信我的心,易于受外感的摇动,你既明白,我就用不着宣誓了。我只不懂铁脚得了你的钱,替你吹牛皮,怎么瞎吹瞎吹,会吹得你的催眠术比天胜娘还要奇妙。我当时虽不相信,却被他吹得我心里不由得对你增加了许多好感。”周撰笑道:“我的催眠术实在比天胜娘还要奇妙,你至今还不相信吗?不过我这催眠术是专就你身上试演的,对他人就无效。”

  陈蒿望了周撰一眼,笑道:“你就试演给我看看。”周撰扯着陈蒿的手抚摸着笑道:“昨夜不是在这里试演过了吗?是不是比天胜娘的还要奇妙呢?”陈蒿脱出手来,在周撰脸上拧了一把,低着头,两脸羞的通红。

  且不言周撰和陈蒿做一块,每日试演催眠术。却说何达武从富士见楼出来,心想:回精庐没有趣味,身边尚有十多块钱,不如去找小金,再邀两个脚,叉几圈麻雀。此时小金住在锦町一家皮靴店楼上,便乘电车到神保町,跑到小金家里。一问小金不在家,只得退出来,在路上徘徊,计算去哪一个赌友家中寻乐的妥当。想了一会,仍是上野馆王立人那里靠得住。不过上次同周撰在那里闹了一回武行的活剧,恐怕涂道三记恨在心,狭路相逢,生端报复。后来仔细一想,没要紧,我和他们都是老同场玩钱的人,相打的事也不只闹过一次,只要留神一点,防他们暗算。他们见我有钱,决不舍得排挤我不准我上场;并且王立人胆小,最怕馆主罚他的钱。就是涂道三有寻仇的心思,王立人也必从中劝解。我从此不玩钱则己,如要玩钱,丢了他们这班人,也拉脚不齐,始终免不了要和他们见面的。没法,硬着头皮去一遭试试看。

  计算已定,举步向北神保町走去。走不多远,只见迎面来了一个着紫红裙的日本女学生,左手掖着花布书包,右手提着便当盒子,行动时腰肢婀娜,体态轻盈,肩上拥着一条很厚的丝绒围巾,将那芙蓉娇面的下半部遮了,看不清是何等面貌。

  何达武看了那女学生的风度,猜想必是个上等人家的小姐,从学校上课回来。何达武虽也是个好色之徒,却知道自己的资格,不拘讲哪一项,都够不上转中等以上女子的念头。因此眼中虽觉得那女学生生得可爱,心中并不敢稍涉邪念。只远远的望了两眼,即将眼光移向他处。可是作怪,何达武正在自惭形秽,不敢多望,那女学生倒像看上了何达武似的,目不转睛的把何达武望着,一步一步的向何达武跟前走来,脸上还露出满腔笑意。何达武料想必是认错了人,更把脸扬过一边。看看走至切近,那女学生忽然放开娇滴滴的喉咙,喊了一声何先生道:“长远不见了,到哪里去哩?”何达武心里一跳,停步仔细一看,原来是樱井松子。连忙笑着点头道:“长远不见了,我才到锦町会朋友,没有会着。你在哪个学校里,上课回来吗?”松子笑嘻嘻的答道:“我就在前面渡边女学校,担任家政教授。何先生住在哪里,近来见着周先生没有?”何达武从前在周撰家里赌博,常和松子会面,只周、郑解散贷家之后,周撰如何与松子脱难,却不知道详细。见松子问见着周撰没有,便说道:“周先生和我每日见面,我今日还在他那里吃了午饭才出来。”松子听了,欢喜的了不得,向何达武道:“我家就住在这里不远,请到我家中去坐坐好么?”何达武道:“你家在哪里,和什么人同住呢!”松子指着前面道:“就是今川小路,我一个人租了个贷问,并没和人同住。”何达武道:“你既没和人同住,就去你家坐坐也使得。”

  说着,松子向前引路,何达武跟在后面,不一会走到一条小巷子里面一所小房子门首,松子伸手推门。何达武看那门框上,钉着一块六寸长的木牌,上写“关木”两字。松子推开了门,让何达武进去。何达武脱了皮靴,松子引进一间四叠半席的房内。何达武看那房,虽也洒扫得清洁,房中的蒲团几子,却都陈旧得表示一种寒碜气象。一个白木粗制火炉,塞在几案旁边,炉中的灰,因烧炼既久,未经筛汰,便和零星灰屑,结成小块。许多纸烟屑、火柴棒,都横七竖八的,在那些小块上乘凉。壁间悬挂几件旧布衣服,大约是松子在家常穿的。松子进房,将书包、便当盒都纳入箱中,解了围襟,选一个稍大稍厚的蒲团,递给何达武,笑道:“请你坐坐,我去房主人家,讨点儿火种来,生个炉子给你烤。”何达武坐下说道:“我并不冷,炉子不生也罢哪。”

  松子也不答话,跑到里面,用小铁铲承了几点火炭出来。

  将火炉推到何达武面前,生了一炉火。靠住何达武坐下说道:“周先生那人太对不起我。他和我脱离的事情,你都知道么?”何达武道:“你们解散贷家之后,我就没见着你。周先生也不曾对我提过你和他脱离的原因。他有什么事对不起你,你可说给我听,我能替你们调解。”松子道:“调解倒可不必,我四处打听不着他的住处,我找着了他,要和他谈判的问题多着呢。我和他的关系,并不是和东京普通一班淫卖妇一般,随意姘上的。我好好的在学校里上课,他用种种的方法将我引诱,我那时年轻,天真烂漫,见他求婚的意思十分真切,才应许他,同在大方馆结了婚。他还写了张婚约,现在我母亲手里。结婚之后,因神田大火,大方馆被火烧了,他才带我,同郑先生搬到牛达。在牛噫的时候,你不是常来我那里玩钱的吗?后来他和老郑有了意见,将贷家解散,带我在表猿乐町租了一个贷间,住不上一个月,他说有要紧的事要回国去一趟。我既嫁了他,巴不得他能够活动。他有事要回国,我如何能阻拦他呢?当时约定了,至迟两个月回来,我说两三个月以内的生活,还能维持,若过三个月不来,我就没法维持生活了。他说生活不成问题,他一到湖南,便可汇一二百元来,不过此时动身的路费,差的很多,教我拿衣服首饰去当。我的衣服首饰本来就不很多,从牛噫搬出来的时候,零零碎碎的就已当了不少,弥补家用,又教我拿去当,我心里不愿意。他问我是真心嫁他呀,还是随意姘姘?不合适就拆开,我说不真心嫁你,又要你写什么婚书哩?他说既是真心嫁我,妻子对于丈夫,便不应把衣服首饰掯在手里,不当给丈夫做路费,我说都给你当光了,你是有路费可走了,只是你走了之后,我的生活谁来照顾呢?我说两三个月生活可以维持,就是指望着这些衣服首饰。若没有这些衣服首饰,一星期的生活也维持不了。他说生活自有办法,教我尽管放心,我想他是我的丈夫,他说有办法,必是真有办法的,决不能骗了钱去,不顾我的生活。立时依了他的话,把衣服首饰都交给他,共当了六七十块钱,亏他好狠的心,仅留了五块钱给我,余的他都拿着走了。走后不特没汇过一文钱来,连信也不给我一个。我四处打听他的消息,有说他回国没来的,有说他早来了,已进了联队的,始终打听不出他的实在下落来,近来又有人告诉我,说他已从联队出来,又回了一趟湖南,只不知道确实不确实。难得今天遇着你,请你将他住的地方告诉我,我立刻就去找他。我有他的婚书在手里,不怕他赖了去。

  当票也还在我手里,多久就当满期了,我加了息钱,于今又要满了。“

  何达武听了松子这段话,暗想:卜先既和她是这们脱离的,此刻见了面,必要大动唇舌,老二在一块儿住着,松子去闹起来,如何瞒得过她。卜先与老二的爱情尚浅,老二又不知道卜先的历史。松子一去,必将前后的事情一股脑儿揭了出来,甚至闹的老二看破了卜先的行藏,回家跟李老夫妇一计议,老李夫妇自是主张断绝的,那么推原祸始,不是因我把地方告诉了松子,害得卜先受大打击吗?这事情危险,卜先的地方决不能给她知道。

  何达武心中计算已定,向松了笑道:“你既知道他进了联队,为何不去联队里找他呢?”松子道:“怎么没去找?找过几次都碰了那卫兵的钉子。你不知道,什么捞什子联队,去里面看朋友麻烦得很。我们日本女子去那里想会中国男子,尤为可恶,守卫的兵对我就和警察对淫卖妇一样,横眉竖眼的,全没一点温和气儿。”说着连连摇头,苦着脸道:“那地方我再也不敢去。”何达武高兴道:“你既不敢去那地方,要找他就很不容易。”松子道:“他此刻还在联队里吗?怎么有人告诉我,说他已经出来了呢?”何达武笑道:“近来我每日和他见面,告诉你的人,还有我明白吗?”

  松子长叹了一声,低头不语。半晌,两眼联珠一般的掉下泪来。何达武见了好生不忍,心里也有些替她不平。暗骂周撰太没天良,既存心与她脱离,就不应借故把她的衣服首饰,都骗着当了。有心想帮松子,转念周撰待自己不错,一时翻不过脸来,只得拿出手帕来,替松子揩了眼泪,安慰她道:“你心中不要难过,你虽不能去找他,我可以代你去向他说,教他到你这里来。他就要与你脱离关系,我也可劝他,拿出些钱来,把当了的衣服首饰赎还给你,再多少给你几文,做生活维持费。

  他若肯继续跟你做夫妇,就更好了。“

  松子摇头道:“他这种薄幸人,如何肯继续和我做夫妇,这是决不会有的事。”何达武道:“你此时心里还有和他做夫妇的思想没有呢?”松子拭了拭眼泪说道:“我不瞒你说,我自他走后,生活艰难得很,只要能养活我的,随便谁来做我丈夫,都是可行的。莫说他原来是我的丈夫。”何达武明知道周撰决不会再来理他,故意是这么问问,却有一番用意。原来何达武早已看得松子美如天仙,当日在牛噫,只因是周撰的姘妇,自揣没有染指的希望,才不敢发生邪念。于今周撰已是断绝关系了,松子又居处无郎,在何达武以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故意拿这话套问松子的口气,听松子这般答后,便老着脸皮笑问道:“随便谁来做你的丈夫,都是可行的吗?”松子望着何达武点头应是。何达武笑道:“像我这般丑陋的男子,难道也说可行吗?”松子又悠悠的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是有意向我寻开心的活,像你这气概还说是陋丑男子,那要什么样儿的男子,才能算是不丑陋哩?”何达武喜笑道:“要像周先生那般面孔,才能算是不丑陋。”松子不住的摆手道:“不要说他的面孔罢,他那种面孔我实在看不出他的好处来。白的和死人一样,一点儿血色没有,又瘦又弱,坐不到几十分钟,就打起盹来。

  走路摇摇摆摆倒像个女子,哪里从他身上寻得出一些儿男子气概呢。我曾听人说过,中国女子便最欢喜他那种态度,在我们日本女子眼中看起来,简直把他当一条弱虫,没有瞧得他起的。

  他每早起来洗过脸,就擦美颜水,身上还带着粉纸、小怀中镜儿,预备出外在人家洗了脸或出了汗临时应用的。他那种行为态度的男子,我是因一时年少无知,误从了他,后来虽看出他不正的行为来,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没法更改了。你自谦说比他丑陋,我一般的生着两个眼睛,决不承认。“

  何达武听了,虽然开心,只是说的过于离奇了,平生不曾听人恭维过气概好,此刻忽然听了这十足加一的奉承,不能不有些半信半疑的心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何达武如何,下章再说。

卷五十二"诉近况荡妇说穷 搭架子护兵得意"

  却说何达武转念一想,又以为松子想巴结自己,替她向周撰说项。因涎着脸问道:“照你这样说,便是我来做你的丈夫,也是可行的了。”松子已收了哭,早变作笑脸,用手在何达武的腿上推了一下道:“我心里着急的不得了在这里,你还要尽管跟我开玩笑。我知道你素来只欢喜赌,不欢喜嫖的人,怎么肯来做我的丈夫。不是说着教我白开心吗?”何达武乘他伸手来推,就握住他的手说道:“我实在不是跟你开玩笑,你若真肯,我决不说假话。老实对你讲罢,你若再想念老周,便真是白想念了。他此刻文实行娶了一个同乡的女学生,两个的爱情正浓密的了不得,无论你如何找他,也没有再和你继续的希望了。”松子道:“是个什么样的女学生,正式结了婚的吗?”

  何达武道:“那女学生是一个很有学问、很有美名的小姐。此时虽还没有正式结婚,却已生了关系,不能更改了。将来等他们结了婚,另租了房子,我可绍介你去见见。”松子听了,不由得脱出手来,握着小拳头,在火炉边上恨恨的敲着骂道:“你这薄情的奴才,原来你又娶了有学问的、有美名的小姐,就把我丢在这里,不理我了。我若有机会报复你的时候,决不饶你。”骂着,又流下泪来。

  何达武只得在旁边叹道:“他本是个薄情人,你错认了他。

  他早丢你一日,你早得一日的幸福。横竖免不了要脱离的,等到你容颜衰败了,再被他抛弃,那时改嫁,就难得有称心的人了。“松子道:”你这话很道着我的心事,我早两个月就存心要改嫁一个周撰的朋友,务必使他知道,我和他既立了婚约,他不宣布离缘,外人总说我是他的老婆。我改嫁他的朋友,人家一定说,周撰的老婆被自己的朋友奸占去了。“何达武笑道:”那么人家不骂我不够朋友吗?“松子道:”怕什么呢?你又不是在姓周的家里奸占我的。你对人就说不知道也使得。“何达武点头道:”你已决心跟我么?“松子道:”你不要问我决心跟你不决心跟你,只问你自己,真决心要我不决心要我。“

  何达武大笑道:“我为什么不决心要你?不过你既决心跟我,我就有几件事,要和你商量。这不是平常的小事。”松子道:“你有话尽管说出来商量。”何达武道:“我不能学老周的样,一味哄骗女人。我家里实在有老婆的,你嫁了我,只能作姨太太,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我虽是一名公费,在这里留学,平常我一个人使用,尚不觉充裕,于今要加上了你,不待说更是拮据。我两人同住,不能请下女,你得自己弄饭操作。第三,嫁了我这穷学生,游公园上戏馆的事,偶然声兴,不花多钱,每月一两遭,我两人同去同回还可,你要一个人自由行动,就使不得。这三桩事,你能依我,我们立时便可成为夫妇。”

  松子道:“我都依你,只看你要我搬到什么地方去住。我一个人的寂寞生涯,实在过怕了。”何达武踌躇了一会道:“我现在的地方是和我的亲戚同住,带你去不方便。待另觅贷家罢,此刻东京市的空房屋很容易寻觅,至少也得三五天才能寻着。并且新住贷家,置办一切用器,得花不少的钱。我手中虽拿得出,但贷家的用项大,手边一空虚,就瞪着两眼,没有办法,贷间更一时难得有合适的。我看你这间房子倒很合适,我就搬到这里来住罢!”松子道:“这四叠半的房间,住两个人不太小了些吗?”何达武道:“便小些有甚要紧。你我都没有多少器具,我也是一张这么样的几子,只怕还比这个要小一点儿。两个蒲团,一个火炉,比这个却精致些。我的行李更简单,一个板包,一口尺多长的皮箱,一个网篮,以外什么没有了。

  这三件东西都不是摆在房间里的,这房里不是一般的有个柜子吗?我两人的被包行李,做一个柜子放了有余。夜间睡觉最要紧,这房虽小,两人睡的地方还很宽绰。这房子多少钱一个月的房租?“松子道:”房租便宜极了,在神田方面,不论怎么旧的房子,按席子算计。每叠席子一月总得一元以上,这还是中等以下的房屋。中等以亡,有贵至二三元一叠的,将来价钱还只有涨,没有跌落的时候了。我这房四叠半每月只有四块钱租钱,你看不是便宜极了吗?“何达武道:”这真便宜,难得难得。有现成便宜房子不住,另向别处找贵的,未免太蠢了。

  我于今住在小石川,那样冷静的地方,又是从亲戚手中分租出来的,每叠席子一月还得花一元二角。我退了现在的房子,住到这里来,专就房子一项,不但不多花钱,每月还得省几文。

  衣食住三字,住字是不生问题了。你当了的衣服,我包能教老周赎给你。半年几个月内,可不新制,衣字也没有问题。我两个做夫妇成问题的,就是吃饭一桩事。有一名公费,不怕不够,我去年初到东京来,要学日本话,每月硬顶硬的,要冤枉花三块钱的学费。来去的电车,也和学费差不多,于今不学日本话了,也无坐电车的必要。这两项意外的耗费,都省下来,弥补你一个人的伙食,纵差也就有限。你若真能照我计算,谨小慎微的过下去,我虽多一房家室,简直和单独一个人的使费一般。“

  松子道:“好是很好,但是要现在的我,才肯跟你过这种日月。去年以前的我,你就不要转这种念头了。”何达武道:“现在的你,和去年以前的你,有什么分别呢?”松子见何达武问他,便笑答道:“这不容易明白吗?去年以前,我的生活程度很高,老周在牛噫区那种供应我,我还觉得不遂意,时常向老周吵闹,要增加零用。自老周回国去后,直到于今,生活一日艰难一日,这才知道自食其力的实不容易。我平时见了一般收入短少的人,用钱鄙吝,我最瞧不起,骂他们是鄙吝鬼。

  像老郑那样的人,和我同住的时候,也不知受了我多少形容挖苦的话。近来轮到我自谋生活,每月没有固定的收入,手中一窘迫起来,就是几文钱的山芋,没有这几文钱,那店里便不肯白拿山芋给你。越是窘迫,越不能向亲友处活动。值钱的衣服首饰,早被老周当了个干净,次等的不到一个月,也被我当光了。自己手边没有钱,又没有可当的东西,这时候去向亲友开口,莫说亲友十九是不肯通融的,便是这么亲类这个朋友在平日对别人长肯拿出钱来帮助,而我自己只因没有固定收入作抵款,不能随口说出还期,那开口时的勇气,早已馁了几分。还有一层境况,我近来常在生活困苦之中,才领略出来,有钱的人决不知道这层苦处。“

  何达武笑道:“我看你身上穿的,那里有丝毫穷样子。怎么倒说的这般可怜?”松子道:“你看我身上越是没有穷样子,骨子里越是穷苦的不堪。我因为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大阔人,用不着说假话来哄你。我身上若不这么穿着,连这四叠半的房间都够不上住了。我刚才说还有一层困苦的境状,就是去向亲友开口,还不曾见着亲友的面,心中只在打算见面应如何说法。

  那颗心就不由得砰砰的跳动,哪怕是时常见面,无话不谈的亲友,一到了这种时候,连自己的口舌都钝了许多,仿佛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说不出口似的。每每发声已到了喉咙里,禁不住脸一红,声音又咽住了。亲友不知道我心中的苦处,还照着平常见面的样和我攀谈,说也有,笑也有,我心里就更着急,恐怕万一开出口来,没有希望,怎么好意思出门呢。是这么以心问口,以口问心,从动念向亲友告贷起,到实行开口为止,也不知轮回想了多少次,红了几次脸,逼到尽头处,才决然一声说了出来。而说时所措的词,总说不到打算要说的一半,便是这说出来的一半,还是缩瑟不堪,绝不像平时见面的谈话那么圆转自如。因此亲友虽有帮助的力量,见了我这么寒碜的样子,料得十有八九没有偿还的能力,就设法推诿起来了。这种日月,我虽经过得不久,然已是过的害怕极了。所以决心只要有人能供给我最低限度的生活,我就愿意从他,免得日日在困苦中,处处承望有钱人的颜色。“

  何达武笑道:“我却不曾经过很阔的生活,也不曾度过你这种穷苦的日月,你既愿依从我刚才提出的三件事,我两个就做一会夫妻试试看。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是自己烧饭吃吗?”松子道:“我厨房用的器具都有,还是老周留下来给我的。

  不过我自己烧饭吃的时候很少,新搬到这里来的一个月以内,因将老周留下来的柜子、桌子和零星器皿,变卖了二十来块钱,才买了些油盐柴米之类,自炊自吃。只一个月的光景,没有成趸的钱去买柴米。有时买几个钱的山芋吃,有时在别人家吃一顿,归家的时候顺路带几片面包,饿了就吃。“何达武道:”你在学校里担任教授,没饭吃的吗?“松子笑着摇头。

  何达武从怀中摸出钱包来,数了五块钱钞票,交给松子道:“你今日就把柴米油盐酱醋茶,都酌量办些来,从今日起,我就实行住在这里,做你的丈夫了。”松子喜孜孜的接了,问道:“你的行李不去搬来吗?”何达武想了想道:“我的行李,迟早去搬都没要紧,且在这里过了今夜再说。”松子道:“我就去向房主说一声,等歇房主若来问你,你就说是我的丈夫,才从中国来的。行李还在火车站,没有带来。”何达武点头问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们出钱住房子,还要受房主人的干涉吗?”松子道:“他并不是干涉,往后你自然知道的。”何达武道:“你去说罢,说了快去买东西,要预备弄晚饭了。”松子收了五块钱“高高兴兴的出去了。

  何达武立起身,推开柜子一看,上层堆着两条大格子花的棉被,缀了几个补子在上面,棉被上两个枕头。一个男人用的,一个女人用的。何达武心想:松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怎么用得着男子的枕头?这东西只怕有些不贞节。她来时,我倒要质问质问她。再看下层,一口中国半旧皮箱,没有上锁,弯腰揭开一看,几件破烂单和服,看花纹是男子着的,一个书包,一个便当盒,都撂在烂和服上面。拿起书包,就箱盖解开,只见一本七八分厚,粘贴像片的本子,一本寸来厚的洋装书,书面上印着“绘图改良多妻鉴”七个粉字。何达武也不知道多妻鉴是本什么书,翻开第一页,见是一个戏台上小生模样的像,上写西门庆三字,心想:西门庆是武松杀嫂那本戏里面的人,怎么有像在这本书上?再揭第二页,果然一个拿刀的武小生,上写武二郎。第三页是两个女像,一个小孩子,写着潘金莲,吴月娘、孝哥。何达武心里明白,这必是一本《水浒》,便懒得再往下看,放下这本书,拿起像片本子来,翻开一看,喜得打跌道:“哈哈,原来是一本照的春宫像。”一男一女,各形各色的都有。正看的高兴,房门开了,吓得何达武连忙将本子折起来,回头看进来了一个中年妇人,向何达武问道:“你就是何先生吗?”何达武关了柜门,点头应是。那妇人并不客气,走到火炉边坐了说道:“何先生是松子君的什么人?”何达武道:“松子是我的女人,我回中国很久了,今日才来,行李还在火车站。”妇人道:“我是这里的房主,你是她的丈夫,在这里住下,就没要紧,若不是她的丈夫,偶然在这里住一夜两夜,那我这里有规矩的。”何达武道:“你这里有什么规矩?

  我不知道。“妇人道:”住一夜要一夜的手数料,这就是规矩。“何达武道:”一夜要多少呢?“妇人伸着一个手指道:”每夜一元。“何达武道:”怎么谓之手数料?“妇人道:”秘密卖淫是警察署不许可的,警察若知道了,就要来拿的。拿着了,我做房主的受连累,没有钱给我,我怎么肯负责任?“何达武道:”松子平日在这房里卖淫,每夜都有一块钱给你吗?“妇人正要逞口而出的答应不错。忽然一想,觉得不妥,这人和松子既是夫妇,说出来了,不是要闹乱子的吗?随即摇了摇头道:”松子君住在这里,规矩得很,出都不大出去。“妇人说完,起身告辞去了。

  何达武心想:松子既在渡边女学校教家政,怎么书包里包着一本春宫?我虽没进过日本的学校,照理想总没有女学校在讲堂上教春宫的。这事情有些跷蹊,松子大约因老周没钱给她,也秘密卖淫起来。好在我没有真心娶他,又不花多少钱,乐得学他们伟人的样子,讨个临时姨太太。不一会松子回来了,领着几个商店里的小伙,送米的,送柴炭的,送油盐小菜的,松子一一安置好了,向何达武笑道:“我办得几样很好的中国料理老郑是极恭维我,说比中国料理店的厨子还办得有味。骂幸枝不聪明,老学不会。”何达武笑道:“你办得来中国料理很好,将来带你回国去便当些。”松子道:“你就同到厨房里去,帮我洗锅洗碗,多久没用它了,灰尘厚的很。”

  何达武道:“你做我的姨太太,以后说话不要你呀你的,人家听了,说你不懂规矩还在其次,定要说我不行,对小老婆没有教育。”松子笑道:“不喊你,喊什么呢?”何达武正色道:“你做姨太太,姨太太规矩都不懂得吗?你此刻叫我,暂且叫老爷;将来回国,再改口叫大人。自己人不叫出去,外人怎么肯叫呢?这关于本老爷的面子,最要紧的。你要晓得,我中国讨姨太太的人,都是有身分的,做大官的。我在日本不过和学生差不多,在中国的地位,说出来吓你一跳,你知道我有多大呢?”松子道:“不知道老爷有多大?”何达武将身子摆了两摆,撑着大指头道:“和督军差不多一般儿大,比县知事大的多。”松子道:“我不知道中国的官名,拿日本的官阶比给我听,我就知道了。”何达武想了一想说道:“拿你日本的官儿比我吗?要皇宫内的官员,才能和我比大小,以外的都不及我。”松子吐着舌头,半晌问道:“老周在中国也是做大官么?”何达武道:“他在中国,虽也是大官,但比我还要小一点儿。你嫁他,那里赶的上嫁我。不过我此时把我的官衔都说给你听,你却不要拿着去向他人说,我是不愿意给人家知道的。

  因你此后是我的姨太太了,始终瞒不了你,才说给你听。“松子道:”做大官,是很有名誉的事,为什么倒不能给人知道呢?“何达武连连摇头道:”这关系大的很,你们女子哪里知道。

  我们中国人越是做了大官,纠缠的人越多,不是找着我借钱,就是缠着我荐事。我在国内住在衙门里,外面有号房,有守卫的兵卒,人家来找我的,我说不见就不见,所以不怕人家知道。

  此刻单身到日本来了,住在这种小房子里面,外人若知道我是大官,必不断的有人来禀安禀见。一来没有地方给人家坐;二来要借钱要求事的向我开口,答应他们罢,应酬不了许多,待不答应他们罢,他们见我容易赏见,必定每日跑来缠扰不休,因此不如瞒着的干净。“

  松子只有耳朵能听,那有脑筋能判断,以为何达武说的千真万确,当下欢喜得什么似的,连洗锅洗碗的事,都觉得是贱役,不敢开口教何达武下厨房帮忙。添了些炭在火炉里,给何达武烤,自己下厨房弄饭菜去了,何达武因在吉原游廊睡了一夜,觉身上不洁净,抽空去浴堂洗了个澡,回来与松子同用了晚膳。

  松子见何达武洋服口袋里鼓着很大的一包,伸手摸着问道:“这里面很软的,是一包什么东西?”何达武低头一望,笑道:“呵呵,我倒忘记了,这是一个极好看的蝴蝶结儿。我昨夜在京桥,和艺妓万龙住了一夜,她从头上取下来送我作纪念的。你用鼻孔嗅着试试看,有多香呢。不是日本第一个有名的艺妓,哪来的这种漂亮结儿。松子接过来一看,那蝴蝶上两个眼睛,是两颗川豆大的珍珠,竟是十光十圆的。松子的眼界虽不宽,珍珠却见过,勉强分得出假真。看那两颗珠子,至少也得值六七十元,疑心果是万龙的东西。问何达武道:”老爷真和万龙同睡过吗?“何达武得意笑道:”不同睡过,她怎肯送这纪念品给我。这东西虽不值钱,她对我亲热的心思,总算借这东西表示出来了。“松子道:”我听说万龙是身价很高的妓女,轻易不肯接客的,是有这个话没有呢?“何达武点头道:”她的身价再高没有了。我若不是来往的次数多,加以资格对劲,她对我也不会有这么好。她说定要嫁我,我因为她是今当艺妓出身的,讨到家来怕她受不来约束。并且她那声名太大了,忽然从良,风声必闹的很大,新闻上都免不了要登载的。我的名誉要紧,不能因一个艺妓,使名誉大受损失,因此不敢答应她。她从手上脱出个四五钱重的赤金戒指来,要给我带在手上,作个纪念。我说这赤金戒指是值钱的东西,给我做纪念不好,人家不知道的见了,还说我贪图你的财物。你要给我的纪念,那怕一文钱不值的都好。她就从头上取下这结儿来,纳入我洋服袋里。刚才你不问我,我倒要忘记了。此后我有了你,也用不着再去她那里了,这结儿就赏给你,也作个纪念罢。“

  松子听了,喜出望外,连忙叩头道谢,什袭收了。何达武粗心浮气,哪知道这结儿值钱。昨日随便拿着揣入怀中,无非一时高兴,知道是陈蒿和周撰从本乡座回旅馆,安排携手入阳台的时候,恐结儿压皱了,随手取下,纳在抽屉里面,走时忘记戴上。何达武想借着这结儿为开玩笑的资料,怕周撰洗脸回房看见,所以不暇细看。何达武不认识珍珠,便细看也不知道。

  及至把陈蒿接来,将开玩笑的事又忘记了。此时为图松子欢喜,一出口就赏给她了。这一夜和松子睡了,俨然新婚一般,就只被褥破旧不堪,不免减杀多少兴味。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卷五十三"失珍珠牵头成窃贼 搬铺盖铁脚辟家庭"

  却说何达武收了松子做姨太太,得了个摆老爷架子的地方。一夜欢娱,不知东方之既白。起来用了早点,伺达武向松子说道:“我的应酬广宽,白天在家的时候很少,你不做我的姨太太,我不能管你,哪怕你终日在外面游荡我也不问。此刻既正名定分的是我的姨太太了,就得守我家当姨太太的规矩。

  非得我许可,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不许出去。我出外应酬,没一定的地方和一定的时间,随时出去,随时可以回来。

  我回家若不见你,任你怎么支吾,我是不相信的。你知道在我们官宦人家,做姨太太是很不容易的么?“松子点头道:”这规矩我知道。不过渡边女学校的课,我原订了一学期,似乎不去上课,有些不安。“

  何达武道:“你在渡边女学校,教授的什么功课?每日几点钟!”松子道:“我昨日在路上就对你说过了,我接任教授家政,每星期二十四小时,平均每日有四小时。”何达武道:“一个月有多少钱薪水呢?”松子道:“薪水不多。因为我是渡边女学校的学生,此时毕了业,担任教授,多半是尽义务,每月不过十来块钱。现在那学校的经费支绌,便是每月十来块钱,也靠不住送给我。只因双方感情上的关系,不能因无钱便不去上课。”何达武笑道:“我是个男子,不曾学过家政。这家政是教授些什么呢?松子笑道:”这话是老爷故意向我开玩笑的,怎么家政都不知道是教授些什么呢?“何达武道:”男女睡觉的事,也在家政里面教的么?“松子怔了一怔问道:”怎么家政里面教男女睡觉的事呢?这事也要人教吗?“何达武摇头道:”怎的不要人教,你就专教人干那男女同睡了干的勾当。“松子红了脸道:”我不懂这话怎么讲?“

  何达武走到柜跟前,推开柜门,拿出那本春宫来,扬给松子看道:“这不是你上讲堂的课本吗?”松子见了,连忙起身来抢。何达武将手举高笑道:“你敢动手来抢!我平生最欢喜这种东西,花钱都买不着。若给你抢坏了,还得了吗?”松子伏着身躯,用两个衣袖掩了面孔说道:“这东西不是我的。幸枝寄在我这里,我昨日带着想送还给她,她又不在家里,我只得带回来。只有你这个老爷欢喜瞎翻瞎翻,什么地方都翻到了。”何达武笑道:“这样好东西,怎么好送还给人家。从此以后,算是我的占有品罢。”说着,解开洋服,纳入裤腰里面。松子很觉不好意思,低着头不做一声。何达武道:“我去搬行李来,你的被褥太坏,硬的和门扇一般,亏你夜间能睡。”松子道:“回来吃午饭么?”何达武见问,想说不回来吃午饭,恐怕松子抽空到外面去干卖淫的生活。便说道:“我去小石川,搬了行李就来,你就坐在这里等着罢!”

  何达武从关木家出来,到了富士见楼,周撰和陈蒿还睡着,没有起床,下女拦住何达武不教进去。何达武道:“我和周先生是至好的朋友,周太太更是我的亲戚,我进去有什么要紧?”下女道:“不行,他们没起床,任是谁也不许进去。”何达武觉得很诧异,日本旅馆的下女,从来没有这么强硬,把来宾拦住不教进去的。便动气说道:“是周先生嘱咐了你们,不许来宾进房的吗?”下女摇头道:“不是,是我这旅馆里的主人嘱咐我们的,凡是会周先生的客来了,非先得周先生许可,一概谢绝上楼。”何达武道:“只来会周先生的就是这么吗?”

  下女应是。何达武料是周撰因有陈蒿在一块儿睡着,怕不相干的人跑来撞破了,陈蒿的面子下不去,所以教馆主是这么嘱咐下女。便仰天笑道:“没要紧,没要紧,我不比别人,我与周先生最亲密的,我每日要到这里来一两次。你不相信,请去向周先生问一声,只说何先生来了,他必然来不及的叫请。”下女道:“请你在楼下坐坐,等他们两位起来了,我再替你去通报。此时他们正睡得好,我怕碰钉子,不敢去问。”何达武见说不清楚,心里暴躁起来,望着下女生气道:“你这人也拘扳的太厉害了,此时已是九点钟了,怎么不好去通报?你既怕碰钉子,就应由我自己上楼。你又不去报,又不让我上楼,教我坐在这楼梯底下等候,不是笑话吗?东京的旅馆哪有这种规矩哩!”下女辩道:“这须不能怪我们当下女的,一来是馆主的命令,二来周先生房里若再丢了什么贵重物品,我们当下女的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何达武吃惊道:“周先生房里丢了什么贵重物品吗?”下女扬着脸向天,极不满意的神气答道:“不丢了贵重物件,也不是这么下了戒严令一般的防守了。”何达武追问道:“你可曾听说丢了什么东西?”下女道:“怎么没听说,还差一点儿就要把我拿送警察署去了呢。”何达武道:“毕竟丢了什么,怎的会要把你们拿送警察署呢?”下女道:“听说丢了两颗珍珠,要值一百多块钱一颗,缀在一朵彩绸蝴蝶花上,当蝴蝶两只眼睛的,纳在书案抽屉里面。”

  何达武听得这话,心里一上一下的,冲跳个不了。勉强镇摄着问下女道:“什么时候丢掉的呢?”下女道:“我又没偷他的,知道什么时候丢掉的哪。”何达武道:“我问错了,我是问什么时候发见丢掉的。”下女道:“昨夜用过晚膳,周先生教我打电话去马车行,要雇一辆轿车,去京桥银座逛街。我才打好电话,去周先生房里回话,只见周先生和周太太两个慌了手脚似的,扯开这个抽屉看看,又扯开那个抽屉看看,接连柜里箱里,连被包都吐开来,两个只是跌脚。周先生忽然指着书案的抽屉问我道:”你今日扫地的时候,在这抽屉里拿了一个彩绸蝴蝶结儿么?要是拿了,就快些退出来。‘我当时闻了周先生的话,如晴天打了个霹雳,只得说我今日并不曾扫地,怎么会拿先生的彩绸蝴蝶呢?周先生哪由我分辩,大声骂道:“放屁,怎么我丢掉了贵重物品,你就懒的连地都没扫了。你趁早退出来,免得进拘留所。你若还想抵赖,我立刻打电话去警察署,也不愁你不将原物退出来。那彩绸蝴蝶结儿上,有两个十光十圆,川豆一般大的珍珠,是做蝴蝶眼睛的。这房间今日是你招待,纵想赖也赖不了的。’我见周先生越逼越紧,不由得急的哭起来。周先生又叫了我主人来,将情形说给我主人听了。主人问我:”怎的独今日不曾扫地,这话不说的稀奇吗?

  ‘我说:“并不是我偷懒不曾扫地,因周先生起的晏,还不曾起床,就有个穿洋服的客来了,我见有客在房里,不好进去打扫。到午饭后,周太太就来了,搬来了些行李,又不好打扫,因此今日不曾扫地。并且周先生整日不曾离房,我就是爱小利,也不知道抽屉里有彩绸蝴蝶,蝴蝶眼睛上有两颗值钱的珍珠。

  周先生整日不曾离房,即算我知道,又从哪里下手寻偷哩?‘我主人听了,才向周先生说道:“敝旅馆的下女,都有确实保人,历年在敝旅馆服役,最靠得住的。敝旅馆上下住了四五十人,丢掉物什的事,数年来不曾有过一次。先生或是搁在什么地方忘了,慢慢儿寻觅,或者能寻出来。敝旅馆的下女,鄙人可负完全责任,无论到什么时候,只要确保查出来,是下女偷了,鄙人照价赔偿便了。’周先生方没说什么了。我主人下来,便吩咐我们下女,不论是谁来会周先生,须先得周先生许可,才准引客上楼。如周先生睡着没起床,尤不可引客到他房里去。

  今日丢珍珠就是在周先生睡着的时候,有一个穿洋服的客,不待通报,径跳到周先生房里去了。那珍珠不见得和那客没有关系。主人既是这么吩咐我,此时周先生夫妇又正睡着没有起来,我再敢把你引上楼去吗?“

  何达武心里虽后悔不该孟浪,当作不值钱的妆饰品,随意揣着走了。但是他们既为这事闹到这个样子,我此时若承认是我拿了,馆主下女决不会说我是跟他们开玩笑的,一定疑我偷了。被老周查出了证据,逼我退了出来,就是老周自己,也必不高兴,要怪我不该如此,害得他骂下女,在日本鬼跟前丢面子。倒不如索性隐瞒到底,一则免得将来误传出去不好听,二则听下女学老周的话,那两颗珍珠,竟能值二百多块钱。我尚且没有看出来,松子必是不知道的。回去要到手里,找收买珍珠的店子,能变卖二百多块钱,岂不快活!我今年的财运真好,平日长是手中一文钱没有,自从遇着老周之后,第一日他就帮我赢了十多元,自那日以后,我接接连连的,汽车也有得坐,各种料理也有得吃,把戏也有得看。老周还爽爽利利的送我三十块,已经是得之意外,谁知更有挡都挡不住的运气,老周只随便听我一句做洋服的话,就居然花整百块钱,替我做礼服。

  要讲到这个蝴蝶,越发做梦都没想到。在他身上,也要我发一注这么大的横财。

  何达武正在越想越得意,下女忽走过来说道:“周先生已起床了,请你上楼去坐罢。”何达武才敛了敛神上楼。到周撰房门口,见房门开着,周撰见面,劈头问道:“铁脚,你为什么把我这里一个蝴蝶结子拿去,害得我瞎骂下女?”何达武竭力装出神色自若的问道:“什么蝴蝶结子?我看都没有看见。”周撰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我知道你是想跟老二开玩笑,有意藏匿起来。你说是不是?”何达武正色辩道:“我真不曾看见什么蝴蝶结子。你放在什么所在,那结子作什么用的?”

  周撰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昨日你到这里来,我还睡着。

  你和我谈话的时候,我还仿佛记得看见那结子的飘带露在抽屉外面,我下楼洗了脸回房,因你找着我说话,就忘记再留神看那结子。直到夜间,老二要我带她去逛街,问我要结子戴,我一开抽屉没有了,就知道必是你好玩拿去的。“何达武道:”照你这样说,那结子一定是我拿去了。“周撰道:”除了你,没有别人。“何达武生气道:”你不要胡说,我岂是做贼的人。

  一个蝴蝶结子,能值几个钱,我是何等的人,素来不爱小利。

  你说话要干净一点,我的名誉要紧。“周撰道:”不值几个钱,我倒不说了。“何达武跳起来,指着周撰骂道:”你指定我是贼,须拿出赃证来。我为你们的事,腿都跑痛了,你倒拿贼名加在我身上,你指的出赃证就罢了,若指不出赃证,这贼名我当不起,你得替我洗清楚。“周撰笑道:”谁说你是贼呢?你没有拿,说没有拿就是了,是这么跳起来闹什么?难道你一闹我就怕了,不敢说是你拿了吗?我昨日除洗脸和打电话叫裁缝以外,一步也不曾离开这房间。洗脸打电话,都有你在这里,下女决不敢当着你,开抽屉偷东西。你没有拿,是狗肏的忘八蛋拿了。是谁偷了我的结子,我通了他祖宗三代。“周撰这一骂,骂得何达武冒火,陈蒿在旁笑道:”东西已经被小贼偷了,你在这里骂什么?没得骂脏了嘴,稍有人格的小贼,都不至偷女人头上戴的蝴蝶。“说时,望着何达武笑道:”铁脚,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何达武两脸涨得通红,几乎气得哭了出来,又不好说他们骂坏了。只急得朝着窗口,双膝跪倒,向天叩了几个头发誓道:“虚空过往神祗在上,我何达武若是偷了周卜先的蝴蝶结儿,就永远讨不了昌盛,过河打水筋斗,上阵遭红炮子,春季发春瘟,秋季害秋痢。我何达武要不曾偷,就望神灵显圣,那诬赖我的人,立时立刻照我发的誓去受报应。”周撰哈哈笑道:“罢了,罢了,我和你开玩笑,谁和你认真起来。丢掉一个蝴蝶结儿,也算不了什么。”陈蒿道:“那彩绸结子还值不了五角钱。不过那上面有两颗珠子,还是我祖母遗传下来的,光头极好,在日本就有钱也难得买着。已有人出了两百块钱,我都没有卖掉。这完全吃了卜先的亏,前晚给我戴回去了怎么会丢掉?什么怕我不来,扣了做押当。好哪,倒被小贼偷了去押上当去了。”周撰笑道:“你不要埋怨我,我们丢掉两颗珍珠,不算什么。做小贼来偷这两颗珍珠的人,损失倒比我们大些。”

  何达武既跪下发过誓,自以为表明了心迹,仍坐着望了二人说笑。见周撰说偷珍珠的损失倒大些,忍不住攒着说道:“那人既偷了两颗珍珠,尽能卖几十百把元,为什么倒有损失呢?”周撰道:“几十百把块钱,能够几天使用,用完了,不仍是没有了吗?这人未曾偷珠子以前,穷到不了的时候,大概总有几个朋友去帮助他。偷过这珠子之后,一没了钱,心里就会思量,还是做小偷儿的好。上次趁人家不在跟前,偷了两颗珍珠,居然卖了百十来块钱,很活动了多少日子。此刻手中空虚了,何不再照上次的样,去人家见机行事。如是一次两次,乃至七。八上十次,越偷越得手,就越偷越胆大。世界上的贼,还有不被人破获的吗?只要破了一次,这人就要算是死了,社会上永远没有他活动的地位了。你看这损失大不大?并且这人既到了作贼的地位,便是不被人破获,而这人的为人行事,必早已为一般人所不齿。因为作贼的人,决没有学问才能都很好的。没有学问才能的人,在社会上未尝不可活动,然其活动的原素,必是这人很勤谨,很忠实,你说勤谨忠实的人,肯伸手去偷人家的东西么?所以我敢断定,昨日在我这里,趁我没看见,偷蝴蝶结子的那个小贼,已受了无穷的损失。”何达武道:“这东西也真丢的奇怪!莫不是那洋服裁缝,见财起心,乘我两人不在意,顺手偷去了么?”周撰点头笑道:“你这种猜度,也像不错。”陈蒿笑道:“那裁缝的催眠术,就真比天胜娘还要神妙了。”周撰大笑道:“障眼法罢了。催眠术只我在这房里能演,别人也敢到这里来演催眠术吗?”说得陈蒿避过脸去匿笑。周撰起身笑道:“我此刻又要下楼去洗脸了,铁脚你坐坐罢,洋服裁缝不在这里,大约没要紧。”说完拿了沐具,下楼去了。何达武心里有病的人,听了这种话,就像句句搔着痒耍似的,恨不的立时离开了这间房,免的面上冷一阵,热一阵的难过。但是越是心里有病,越觉走急了露马脚,只得不动,搭讪着和陈蒿闲谈。陈蒿女孩儿心性,丢了她的银钱,倒不见得怎么不快活。丢了她的妆饰品,又是祖上遗传下来、不容易购买的珍珠,心里如何不痛惜。见何达武进来,就不高兴。此时还坐着不动,偏寻些不相干的话来闲谈,那有好气作理会。

  借着看书,只当没听见。何达武更觉难为情,再坐下去,料道更没趣味,即作辞起身,陈蒿也不说留。

  何达武无精打采的出了富士见楼。想回精庐搬运行李,忽一转念,那两颗珍珠在松子手里,恐怕她认出来,不肯退还给我,这回小偷就白做了。赶快回去,拿出来变卖,到了手才算是钱。脚不停步的跑到停车场,乘电车到神田,飞也似的跑到关木家,进房不见松子,看壁上的裙子没有了,急得跺脚道:“这婊子真可恶,我嘱咐了不准她出去,她偏要出去,第一日就不听我的话,这还了得!那蝴蝶结子多半也戴出去了。”随将书案抽屉扯开,看了看没有,又开了柜,在箱里寻了一会也不见,气得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出神。好半晌,自宽自解道:“她原说担任了渡边女学校的课,不能辞卸,此时必是上课去了。

  她纵然秘密卖淫,也没有白日卖的道理。这里的被卧太不能盖,且去精庐把行李搬来再说。

  何达武复出来,到了精庐。李镜泓夫妇正在午餐,何达武即跟着吃了饭。向李镜泓说道:“我此刻打算认真读两学期书,好考高等。已在正则英文学校报了名,先预备英文,只这里隔正则学校太远,来回不便当,又多花电车钱。有个日本朋友,住在正则学校旁边,他要我搬到那里去住,求学方便些。房子也还不贵,四叠半席子,每月只得四块钱。我今日就搬去,这里房钱我已交了,只有半个月的伙食,过两日就送来。”李镜泓道:“你能认真读书,还怕不好吗?伙食钱有几个,算它做什么,搬去就是。”陈毓听了,觉得不放心,叫何达武到厨房里问道:“你今日看见老二没有?”何达武点头道:“看见的,她和老周亲密得如胶似漆,连我都爱理不理了呢。但愿他们快活得长久就好。”陈毓着惊道:“老二怎么会是这样?你倒是男子汉,不要和她一般见识罢。她有什么对你不周到的地方,你一看亲戚分上,二看我的面子罢。我知道你忽然要搬家,必是有什么意见,快不要存这个心,我就去老二那里,看她为什么糊涂到这样。”何达武道:“不是,不是。我搬家并不因老二不理我。我又不是住着老二的房子,她就不理我,她此刻已不住在这里了,我搬家做什么哩?我实在是为这里隔学堂太远,嫂嫂不要多心。”陈毓见何达武词意坚决,不好强留。只得由他清检行李,雇了一辆人力车拉着。陈毓赶出来,问新搬的地名。何达武却记不得关木家的番地,约了明日送地名来,就押着车子走了。

  陈毓疑心何达武有意不肯留下地名,更加放心不下,要李镜泓同去富士见楼看陈蒿。李镜泓不愿意,气得陈毓骂了李镜泓一顿,李镜泓被逼不过,只好气忿忿的换了衣服,陈毓也略事修饰,急匆匆同出来,反锁了大门。电车迅速,一会儿就到了。由下女引到周撰房里,周撰一见李镜泓进来,心里一吓,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陈蒿也一般,脸上有些讪讪的。彼此见礼坐下,李镜泓本来不大欢喜说话,周撰平时虽议论风生,但这时候除了寒暄几句之外,也觉无话可说。还是陈毓与陈蒿姊妹之间,开谈毕竟容易些。陈毓将何达武搬家的情形,说给陈蒿听了道:“我因见他说话半吞半吐的,以为和你闹了什么意见,所以特来看看。”陈蒿笑道:“他没提别的话吗?”陈毓道:“他若提了别的话,我也不至放心不下,急急的跑来看了。

  他就怪你不理他。“陈蒿遂附着陈毓的耳,将丢掉蝴蝶结子的话,并何达武辩白发誓的情形说了,陈毓才明白点头道:”怪道他那么急猴子似的,头也不回,搬起跑了。他这样的人,不和我们同住也好。既发现了他手脚不干净的事,就不能不刻刻提防他,同屋共居的人,那里能提防得许多呢。“

  李镜泓在旁听得,问说那个,陈蒿不肯说自己丢掉了珍珠,只说何达武昨日在这里,赶房里没人,把卜先的两颗珍珠拿走了。李镜泓道:“这事也怪,铁脚怎么认得出珍珠?他和我差不多从小孩子时代同长大的人,好玩好赌是有之,至于手脚不干净的事,却从来不见有过。周先生的两颗珍珠,曾拿给他看过,向他谈过值多少价钱的话吗?”周撰摇头道:“那却没有,我也不过照情理推测,疑他有意和我开玩笑。因那两颗珠子前夜才拿出来,放在这书案抽屉里面,昨日除了他到这里两次,没外人到这房里来。我又整日不曾出外,旅馆里的下女,都是有保荐的。莫说我整日不曾出外,没有给下女盗窃的机会,便是我出外几日不回,下女也决不敢偷东西。我昨夜误怪下女,此时还觉得过于鲁莽。”李镜泓向陈毓道:“铁脚和我们同住了一年多,我们的金珠首饰随意撂在外面的时候也有,却从没有失过事。”陈毓点头道:“前月我们和铁脚四个人,同游上野动物园,我一枝镶珍珠的押发不曾插牢,掉在地下,我自己没理会,他走我后面看见了,拾起来也不交还我,也不做声,直待我们回家,才发见失掉了押发,以为是掉在电车上,没有寻觅的希望了。只见他从怀中摸了一会摸出来那枝押发来,向我笑道:”你们女人家,出门欢喜戴这些值钱的东西,又不细心戴好。今日幸喜我走你背后,不然就不知便宜了谁发财。‘我那枝押发也可值百多块钱。他若是爱小利的,就不交还我,便到今日也不会知道是他拾了。据我的意思,周先生失的这两颗珠子,也不能断定便是铁脚拿了。“周撰听了,不好抵死说是铁脚,只得含糊点头。陈蒿心里也就有些活动,不专疑何达武了。李镜泓夫妇,又坐着闲谈了一会,才起身告辞,回精庐去了。

  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卷五十四"何达武喜发分外财 李铁民重组游乐会"

  却说何达武将行李搬到关木家,松子已经回来了。帮着把皮箱被包,搬进屋子。何达武责备松子道:“我出门的时候再三嘱咐你,非得我许可,不准去外面胡行乱走,你偏不听我的言语,我一出门,你就跟着也跑了。并且我说了回家吃午饭的,依你们做姨太太的规矩,应该弄好了饭菜,坐在房中等我回来同吃,才像个当姨太太的样子,何能听你这么自由行动?我出外拜了几处客,打算回家吃了午饭,还要出去办公事;谁知回到家来,不但饭菜不曾弄好,反连你的影子都不知去向了。我第一次组织家庭,你就敢这般慢忽,这还了得!你快说打那里去来?”松子笑道:“我原说担任了学校里的教授,不能不去。

  但我今日到学校里,已向校长把担任的职务辞卸了,从此可一心一意在家里陪伴老爷。“

  何达武很得意,晃了晃脑袋说道:“既是去学校里辞职,也就罢了。只要下次不再是这么大胆不听话,这次饶恕你也罢。

  昨夜赏给你的蝴蝶结子,拿来给我看看。“松子笑道:”已经给我了,还看什么呢?“何达武沉下脸道:”拿来罢,不要啰苏。耽搁我的正经事。“松子背转身,从怀中摸了出来,回手递给何达武。何达武看蝴蝶上两颗珍珠眼睛,依旧缀在上面,心中欢喜不尽。笑问松子道:”我拿了这件东西,出去办一桩要紧的事,回头仍赏给你。“松子摇头道:”已经给了我的东西,又要拿去,还说回头仍赏给我,明日不又要拿吗?一个彩绸结子,也算不了什么,我倒不希罕,回头不再给我也罢了,尽管拿去赏给外面的淫卖妇罢。“何达武笑嘻嘻的,也不答话,拿了帽子,将蝴蝶结揣入怀中,往外就走。走出门外,复回身叫着松子说道:”此刻已是四点多钟了,再过一会你就弄晚饭罢,我大约在六点钟的时候,回家吃晚饭。“松子隔窗户答应了。

  何达武走出巷口,见一群中国学生,乱糟糟的在路上手舞是蹈的谈笑着,向会芳楼料理店走去。看那情形好像是从戏馆子里散了戏出来,大家谈论戏中情节似的。何达武心想:此时不是散戏的时候,并且今川小路附近一带也没有戏馆,再看那走最后的分明是小金,不由得从旁边赶上去,轻轻拉了小金一把。小金见是何达武,即停了步,指着何达武的脸笑道:“你这铁脚,倒学会了乖巧,那日赢了我们的钱,怕再赌下去输了,借故把局面搅坏,揣着钱一溜烟跑了,害得我们输了钱不算,还要替你出罚款,赔水子。这几日全不见你的影子,你打算就是这么完了吗?”何达武笑道:“我赢了什么钱!你凭良心说,那日是我借故搅坏局面吗?这几日我有事不得闲,没到上野馆来,昨日还到了你家里,没会着你。你们这些人,从哪里来,会芳楼有什么宴会吗?”小金道:“没有什么宴会。我们见李铁民和王立人闹了意见,会面不说话,有许多不便,恐怕将来两人的意见越闹越深,又免不了要见面的,或者更闹出寻仇报复的事来,我们做朋友的都为难,不好偏袒那个;就由我发起,今日在上野馆邀成了一个大局,抽了几十块钱的水子,除正当花销外,都拿来做酒席费,替二人讲和。从此各个把各人的意见销除了,仍做好朋友。你和他两个也都是朋友,应该也来一份,才对得起人。何达武点头道:”理应如此,我定来一份便了。“小金道:”你既肯来一份,就同进去,加入议和团体罢。“说着拉了何达武,往会芳楼走。何达武还有些迟疑,说怕老涂记恨。小金道:”涂老三为人,最是有度量,不记小恨。事情已过去好几日了,还有什么要紧,我保你无事就是了。“何达武听得,才放胆跟着小金,进了会芳楼。

  大众都在三层楼上一间大厅里,坐的坐,立的立,三个成群,五个结党,在那里说笑。见小金同何达武进来,李铁民首先立起身,迎着笑道:“我们正在说何铁脚怎么好几日不见影子,莫不是回国去了,不然就是害了病,想不到居然能与今日之会。”何达武点头笑道:“近日因私事忙碌的很,昨日才抽空去访小金,又不曾访着,刚才无意遇着小金,方知道今日的盛会,我特来加入一个。”涂道三从人丛中挤出来,一手拉了何达武道:“我看你这时候再溜到哪里去,你打了人不算,还把抽下来的头钱掳了去,害得我们受了罚,还要赔头钱。我只道你一辈子躲了不见人,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有撞在我手中的时候。”一边说,一边举起拳头要打。何达武将身一扭,脱离了涂道三的手,退了两步说道:“我掳了什么头钱?

  我不犯法,为什么要躲你?你有手段,听凭你如何使来,我姓何的有半字含糊,也算不了是个汉子。“小金连忙拉着涂道三说道:”已往之事,老三下要再生气了。我们今日特为王、李两兄讲和,酒席还不曾吃,我们讲和团体里面却自己先又闹出意见来,未免给外人笑话。并且也对王、李两兄不起。“王立人也从旁劝道:”那日打架,我一个人吃亏最多,依我的气忿,真要找何铁脚开谈判,只因为平日都是朝夕在一块儿玩耍的好朋友,犯不着为这一点儿小事,认真翻脸伤了和气,因此忍耐不说。我和铁民已经闹了意见的,尚要和解。你们不曾闹出意见来的,还不快把意见销除吗?“李铁民拍手笑道:”对呀,我们都是好兄弟,好朋友,大家点菜要酒,来开怀畅饮罢!“

  涂道三见劝解的人多,气也就平了。李铁民拉着何达武道:“我来替你两人解和。”王立人也拉了涂道三,教二人对作了一个揖,大众都拍手,欢呼大笑。

  何达武重新与各人见礼,共有二十多人,其中虽有不知姓名的,却都很面熟,是常在一块儿赌博的。何达武向王立人、涂道三谢了罪,辩明那日溜跑是实,头钱确是一文不曾拿走。

  王立人和涂道三、小金都面面相觑道:“头钱铁脚既没有拿走,就不知是在场的哪一位朋友,趁着扰乱的时候,打浑水捉鱼,暗地把头钱藏起来了,铁脚却遭了误伤。”李铁民道:“事隔多日了,还研究它做什么。今日的酒席,是谁经手,菜已点好了么?”小金答道:“早已点好了两桌,刚才下女来问,席面怎生摆法,我已说了。将三张大桌,接连起来,当推你和王立人两个新过门的亲家对坐,我们不论次序,都在两旁挤着坐罢。

  点的酒席十二块钱一桌,要是平均摊派起来,连杂费每人总得一元半上下。铁脚后来加入,只拿一块钱来罢。抽的头钱大概也够使费了。“何达武忙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来,交给小金,要小金找九块。小金接了笑道:”倒是何铁脚比我们一般人都阔,身上不断的,总有绿里子蓝里子的钞票。“李铁民笑道:”只要四圈麻雀,包管他绿里子变蓝里子,蓝里子变黄里子,黄里子变赤手空拳。“何达武笑道:”只要你们有本领赢得去,像这样绿里子,多的不敢说,十多张还拿得出。无论谁有本领,都可赢了去。“王立人道:”你不要吹牛皮,你身上哪来的十多张绿里子?我倒不相信。“何达武哼了一声笑道:”你不相信罢了,我看你们也没这本领,将我十多张绿里子的赢去。“李铁民道:”你若真有,我们就真能赢你的。“

  何达武道:“你们想赤手空拳打我的主意可是不行,我拿出多少,你们也要拿出多少,四硬的劈刹子,看你们可能赢了我的去。”王立人道:“自然是劈刹子,我们自己人,谁还能够欺谁吗?”何达武道:“就是这么一言为定罢。我们吃过了酒席,原场不散,还是去上野馆,拼个你死我活,强存弱亡。”大家听了,都齐声喊极端赞成。

  下女托着一个条盘进来,大家起身,帮着下女搬移桌椅。

  李铁民被众人推到上面坐了,王立人坐了对面,各人分两边坐下,由小金执壶斟酒。李铁民端了杯酒,立起身向满座举了举杯道:“兄弟和立人兄,去年因小事伤了和气,一年以来,虽屡次于无意中会面,却都不肯下气,先打招呼。以至劳诸位老兄挂念,破费许多的钱,为我两人谋和。在我李铁民心里,实在感激的很。愿牺牲一切意见,与立人兄交好,如一年前一般。

  费了诸位老兄的心,即借诸位老兄的酒,转敬一杯。今日都得开怀畅饮,不醉无归。兄弟还有个普通好行的酒令,且请诸位老兄饮过三杯再说。“李铁民自己饮了一杯,将杯覆转来,给大家看。各人也都起身饮了一杯,推王立人发表牺牲意见的话。

  王立人不曾演过说,立起身没开口,两脸先红了,举着酒杯,那手战战兢兢的,不能自主。杯中的酒从两边淋了出来,同座的人都望着要笑。和王立人交情厚的,便暗中替王立人着急。好一会王立人才慢慢从喉咙里发出音来说道:“我对铁民本来没有意见,就只因他打的我太苦,我每次照镜子,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恨。你们大家看我脸上,不还是有一条一条的瘢痕吗?我好好一副很光滑的脸,硬被他砍得这样难看,这个比撕破我一件极时新极值钱的衣还要厉害。并且我从那一次被他砍破面孔之后,行事没一次遂顺的,直倒霉到于今:跳电车就跌倒,赌博就输钱。这都还是小处,尚有一层关系重大的,今日在这里的都是知己,没有笑我的,不妨说出来。我的面孔虽不能说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然和铁民比起来,他不过善于修饰,至于容颜娇嫩,眉目清秀,我自谓不在他之下。当日我和他同组织游乐团的时候,凡勾引女子的事,我绝不曾落过他的后。这一年以来,因脸上不光彩,自己先有些自惭形秽,一下手就勇气锐减了。这种无形的损失,要求赔偿的话,自然说不出口。只是再不能忍耐不向你们说出来。这是铁民很对不起朋友的事,铁民不要见怪。你若不是妒嫉我,有几次被我夺了你的恋爱,你也不会下这种毒手。本来依我的气忿,应把你的脸照样扎破,方能泄我胸中之气,只是这多朋友劝说,一来面子却不过,二来你我原是生死至交,志同道合,无端拆开了游乐的事,减了多少兴味,所以只得也把意见牺牲。愿重新振作精神,将游乐团恢复起来,再快活几时。免得将来回国去了,聚会不着,后悔在日本时大好光阴,彼此因闹小意见,不知及时行乐。”

  李铁民首先拍手赞成,两边坐的人也都鼓掌。李铁民道:“立人说的话,极有见地。兄弟不但赞成,并极佩服。以前的事,确是兄弟对不起朋友,以后决不再那么胡闹了。游乐团因姜清退出了团体,使团务废弛,直至今日,精神始得再振。座上旧游乐团的团员,除兄弟与立人外,没有第三个。此时想全体召集起来,也就很不容易。姜清、胡庄都归国了,只有罗福、张全还在东京,其余也有在西京的,也有在大阪的,也有不知住处的。依兄弟的意见,我们重新组织,不必邀集旧人,只就今日这团体,组织起来,实力便很可观了。”涂道三笑道:“我们今日这会,就算是游乐团成立纪念会罢!”大家都说赞成。

  何达武更是欢喜说道:“合该我运气好,能做游乐团的团员,不迟不早的,从家里走出来,遇着你们,迟早一步,都错过了这机会。不过这种游乐团组织的办法,及组织的宗旨,团员应尽的义务,我一概不曾听见说过。二位是旧游乐团的人,须详细说给我们听听。”

  李铁民见何达武问游乐团的组织,得意扬扬的答道:“这种团体的组织,原是由四川人胡庄发起的。当日订了几条简章,纯粹以课余图适合之愉快为宗旨。其中愉乐的方法,琴棋书画,凡文人韵事,件件都有。嫖赌两项,也是简章内订了的。团员并没有多的义务,只每月缴团费一块钱,租一所房子,中间设置些愉乐的器具,表面就是一种俱乐部的办法。我们从前的游乐团,房子里面还有铺盖,团员在外面勾引了女子,或有特别缘故,不能带回自己家中及旅馆中住宿的,可到游乐团住宿。

  每夜须纳房金一元。团员勾引女子,遇有困难,须人帮助成功时,凡属团员,均得相机尽力。团员有有无相通的义务。简章中规罚最严的,就是团员割团员的靴,处五十元以上之罚金,还得替被割靴之团员,代缴一年之团费。“

  何达武问道:“怎么谓之割团员的靴呢?这话我不懂得。”李铁民笑道:“割靴的话,你就不懂吗?譬如你相好的女子,我又去暗地勾引,生了关系,就谓之割你的靴。”何达武道:“如何能知道,这女子是已经本团的团员相好过的咧?”李铁民笑道:“凡是我们游乐团的团员,在外面勾引女子,不特不能守秘密,并对于本团的团员,还得宣布。不曾宣布的,便不在割靴之列。姜清就是为不肯宣布他相好的陈女士,才退出游乐团。因他一退出,我们这团体就渐渐的涣散了。初办两年之内,各团员的团费,都按期缴纳。所以租的房屋,设备得有个样儿。后来因辛亥革命,团员中有些回国当伟人去了,在东京的团员,也就把团务看得不算回事了。游乐团的名义,便是这么无形消灭了。我们今日既重新组织,就全赖大家齐心。旧游乐团的简章兄弟家里还有一份,我们这里团体的组织,也没有总理、干事诸名目,只公推庶务一人,经理一切团务;会计一人,每月于常会期中,报告所收团费用途,凡属团员,都有监督及改良团务之权。但须于常会期中,提议经过半数通过,交庶务执行。如遇扩张团务,有需款之必要时,庶务提议通过后,团员有捐集款项之义务。但提议之件,以与团员有普遍利益为限。我们既就今日的会为新游乐团成立纪念会,就得请诸位老兄,先推出庶务、会计两人来,以专责成。”小金道:“庶务自然是要请铁民老哥勉为其难,以资熟手。”两行的人都鼓掌赞成。李铁民极力逊谢,言孱躯多病,恐负委托。众人那里肯依呢,三推五让的,李铁民才答应暂摄临时庶务,俟团务稍具眉目时,即退避让贤。

  涂道三立起身,正待发言,小金拦住道:“菜要冷了,我们且吃完酒菜,再推会计罢!”何达武拿着筷子,伸臂一扬道:“大家吃起来,我是再客气不来了。”于是大家举箸,睁目张口,奋勇齐上,如攻坚垒一般。王立人向李铁民道:“你刚才说有个普通可行的酒令,且请说出来,看大家能行不能行。”

  何达武正衔着一口的菜,说不出话来,一边摇手,一边晃脑袋,口里含糊喊道:“不行,不行,我们快些吃了饭,还有事去。”李铁民笑道:“先没有倡议组织游乐团,就不妨行个酒令,痛饮一番。此时游乐团既成立了,又承诸位老兄委兄弟承乏庶务,组织的手续很繁,简章还得重新订过。兄弟的愚见,团务比酒令重大些,就依铁脚的话不行了罢。”座中本来没有喜喝酒的人,酒令又都不会。李铁民起初倡说要行酒令的话,大家心里就有些不愿意。知道铁民最是欢喜逞能的,越是同席的读书人少,他越是喜提议行酒令,或打诗钟,或是绩麻,总要闹得满座的人这个受罚,这个出笑话,恭维他的学问好,他才得意罢休。今日见同席的读书人很少,所以他主张行酒令。不料何达武并不知道假充斯文,硬嚷出来说不行。跟何达武表同情的,自不乏人。李铁民见风色不顺,便见风使舵,当下一阵碗筷声音,吃完了酒菜。

  涂道三道:“请诸君将游乐团的会计公推出来罢。在兄弟一个的意思,庶务既推铁民兄担任,会计应推立人兄出来,使两贤相得益彰。”靠着涂道三坐的几个人,都高声喊赞成。小金道:“立人兄当会计,自是再好没有。不过会计为经手银钱之职,只立人兄一人,似不足以昭慎重,应请更推一人帮办。

  凡收支款项,须二人共同经手盖章,如此则出资的团员,可增多少信赖之心,纳费必较为踊跃。“何达武跳起来道:”小金的话,丝毫不错。我就举小金帮办会计。“众人只得也说赞成。

  推举已定,李铁民道:“我今夜回家即将简章拟定,两位担任会计的,务于一星期内,将房屋器具,设备齐全。”小金道:“我们出去不要散伙,仍同到上野馆,先将团员名册造起来,按名缴纳团费,有了钱方好办事。”何达武道:“你们说了,和我去劈刹子的,难,道就只说说罢了吗?锦鸡不准回家,我们且拼一拼,看到底是谁的本领高大。”

  李铁民蹙着眉头道:“我今晚实在不能奉陪,我想起一桩很紧要的事来了,今晚须去实行侦探一番。”王立人间是什么紧要的事?李铁民叹道:“说起这人来,你们也多认识的,就是湖北人黄文汉。”王立人连连点头道:“黄文汉我认识,此刻这人怎么了?”李铁民道:“黄文汉本人到山东去了好些日子,他有个很恋爱的日本女子,姓中璧叫圆子,是一个又美貌、又有才识的女子,曾和我有一面之交。昨日有人告诉我,说那圆子已与黄文汉脱离了,现在境况苦的很,在赤阪一家日本料理店当下女。我本打算今日吃了早点就去探望她,因诸位发起讲和的事,我不好推却,就整整的耽搁了一日。方才想起来,不去探望,再也忍不住。”王立人道:“黄文汉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他恋爱的女子想必不差。不过那圆子既是又美貌,又有才识,如何会困苦到当下女的地步?这就奇了!”李铁民道:“我不也是这么怀疑吗?要说她是贞节女子,不肯卖淫罢,和我初次见面的时候,却已表示很容易下手的样子。当时我还不知道是黄文汉恋爱的,后来追踪探听,才知道她已与黄文汉立了婚约。自从那次见面之后,再也找他不着,白丢了我一个几钱重的金指环。”同座的人问怎么见面一次,便白丢了个几钱重的金指环?李铁民即将江川户活动写真馆相遇时的情形,述了一遍。大家都说奇怪,既有那们容易下手,哪怕不能生活,要降志辱身去当下女?大家正在猜想,何达武却跳起身来,抢着要发表他的意见。不知何达武说些什么,下文分解。

卷五十五"能忍手翻本透赢 图出气因风吹火"

  却说何达武听得大家说中璧园子奇怪,忍不住就要把樱井松子说出来。当下抢着说道:“这话不然,不见得美貌女子卖淫定够生活。即如那日我在上野馆赌钱的周卜先。你们不都是认识的吗?他是个最讲究嫖的人,他所恋爱的,必也有几分可取。此刻已经和他脱离了的松子,论容貌才识,也不在一般淫卖妇之下。然而一与周卜先脱离,她的生活就极困苦,和当下女的相差不远了。我见她困苦的可怜,收了她作妾,就住在对门小巷子里面。以后要是打麻雀没地方时,我那里也可作个临时的局面。不过房屋小些,不能容纳多人罢了。并且我那小妾弄得一手好中国料理,比这会芳楼的厨子还要好一筹。”王立人笑道:“这真难得,铁脚的福气倒不小。可是今天人多了,怕容纳不下。改日定得去尊府打扰打扰,顺便拜见姨嫂子。”

  小金从外面进来,拿着八块钱的钞票,交给何达武道:“收了你一块钱酒席费,一块钱团费,这里还你八块。”何达武接了笑道:“怎的团费就要交吗?”小金道:“怎么不就要交?他们的也都在今晚要收齐,谁还有工夫来催缴团费。就是以后按月缴纳,也还要望诸位老兄大发慈悲,免得我们当会计的跑痛两腿。”李铁民问道:“帐已会过了么?”小金点头道:“会过了,连杂费二十八元五角,还剩下几块钱,就作我们游乐团的基本金罢。”李铁民道:“既会过了帐,我们就走罢。

  我将简章拟好了,就到上野馆来。“说着向大众道了扰,首先下楼去了。何达武指着李铁民的背道:”这锦鸡只一张口嘴会说,当众一干人答应和我劈刹子,此时又临阵脱逃了,毕竟还是不敢过硬。好在今天人多,去了他一个不算什么。“旋说旋拉了王立人笑道:”走走,我们去见过高下。“于是一群人都蜂拥下楼,有不愿缴团费的,走到路上,乘人不注意,悄悄的溜走了。一路溜到上野馆,小金查点人数,连自己才剩了十三个,将近溜跑了一半。气得小金跺脚骂道:”那些东西真是乖巧,见了要出钱,都一个一个的溜之大吉了。他们哪里知道出这一块钱的利益大得很。他们平日又不懂得日本的规矩,终日在外面瞎嫖瞎跑,冤枉钱也不知使了多少,却不吝惜。这一块钱引他们上嫖屠的正当轨道,入了我们这团体,得少吃许多的亏,他们倒像疑我们敲竹杠似的。那些东西真是不受人栽培扶植的,由他们溜了罢。以后他们若知道这团体的利益,再来要求加入,望诸君一体拒绝。我们这种团体不组织则已,即经组织成了,不愁缺少团员。不希罕他们那些狡猾东西。“

  王立人笑道:“我们只愁老实团员多了,难于帮助。怎么还怕缺少团员?你们大家随意请坐,等我将名册造起来,按名收了团费,再来玩钱。”王立人拿出一本格子簿来,将李铁民及自己、小金三个名字写在前面,第一名团员就写上何达武,以下十名也都写了。王立人拿出一块钱钞票,交给小金道:“这是我的团费,也交你收管。凡是收入的款项,都交你保存。

  支付款项,便由我经手。你没有支付的权,我没有收管的权,我两人将权限分清了,责任明了些。“小金笑嘻嘻的收了,拿出日记本来,用铅笔写了收数。挨次伸手向十人要钱,各人出了一块,收到涂道三面前,涂道三先向小金使了个眼色,接着说道:”我前日不是还有几块钱存在你手上吗?你除去一块就是了。“小金点头道:”不错,虽然是这们说,我得拿出一块钱来放在这里面。这团费收齐了,是要封存起来,非团务内正当开支,分文也不能动。“好小金,真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钱来,加在收的团费一块儿,另作一个口袋装了。

  小金收齐了团费,向何达武道:“你想搓麻雀,还是想推牌九?”何达武道:“这里十多人怎么搓麻雀,我看还是牌九罢。”涂道三道:“铁脚,你今晚没有牌九师傅替你掌腰,我倒要跟你见见高下看。”何达武道:“我怕了你,不算汉子。”人多手快,转眼就将场面检好了。涂道三又抢了要做头盘,众人只得依他。何达武仗着怀中有值得二百元的珍珠,心粗气壮,三块五块的注子押下去。奈他的赌法太不高超,才推了四条,手中的十零块钱,看看的都飞到涂道三面前去了。钱包里只剩了几个小银角,涂道三又做好了盘,约有二三十元,即向王立人伸手说道:“看你那里有多少?都借给我押一手,赢不赢我立刻就去拿钱。”王立人将身躯避开,说道:“我场场输,只今晚手气略得转好了点儿,你又来和我开玩笑你在会芳楼不是说了有十多张绿里子的吗?怎么一张都不见你拿出来,倒向我借呢?”何达武赌气缩回手说道:“你不要太瞧不起我,我若没有十多张绿里子,也不会向你抻手。不过我不输气,想借你的钱,赢一手再去拿钱。你既小觑我,也罢,你们停一手,我去拿了就来。哼哼,你想卡的住我么?”

  说无,帽子都来不及戴,拔步往外就跑,径跑到三崎町中泽质店,从怀中将彩绸蝴蝶掏出来,往柜台上一撂,说看能当多少,就当多少。掌柜的拿过来,反覆看了一看。何达武此时心想:他至少总得说能当一百元,我有这么值钱的东西来当,面子上总算很光彩。掌柜看过之后,望着何达武笑道:“先生当什么呢?”何达武道:“自然是钞票,尽要十块钱一张的,散票子不要。”掌柜的光着两眼,在何达武身上打量了几下,笑着将蝴蝶交还柜台上说道:“我不知道先生拿什么东西当钞票?”何达武听了,疑掌柜的没看出珍珠来,也笑了一笑,打着俏皮腔说道:“我就当这蝴蝶的一对眼睛,请你再拿出眼睛来仔细看看,看能当钞票不能当钞票?”掌柜的打着哈哈道:“这蝴蝶的一对眼睛,去小间物商店买来,得花六个铜子。看先生说能当多少钞票?”何达武道:“你仔细看了没有?”掌柜的笑道:“请先生自己去仔细看罢,我们开当店的人,珍珠见的多,落眼便能辨出真假。”何达武不由得心里乱跳,脸也红了,拿起蝴蝶就电光下看了又看,苦于自己不曾见过珍珠,纵仔细也辨不出真假。只得老着脸问掌柜的道:“你看了确实是假的么?”掌柜的道:“若不是假的,像这么两颗珍珠,多的不说,一百五十元稳能当得。”

  何达武这一来,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倒抽了一口气,垂头退了出来。暗恨周撰道:“这一定是卜先那东西知道这结儿是我拿了,故意说得那么值钱,那么珍重,好给我上当。这也只怪我自己太不细心,哪有这样一个彩绸结儿上面缀两颗那么贵重珍珠的。我这个当真上的不小。我要不仗着身边有值钱的东西,也不会那么急的搬家,更不会三块五块一注押牌九。周卜先这狗娘养的,真害的我苦。最可恶的是教下女对我说结儿上的珍珠如何值钱,使我见财起意,隐瞒不说。他和老二就当了和尚骂秃驴,骂得我连哼都不敢哼一声。嗄,你们两个东西这么恶毒,我极力替你们两人撮合,你们倒是这么对付我。好,我只要有报复你们的机会,若轻轻放了你们过去,我就不在世界上做人了。”

  何达武越想越恨,一步懒似一步的挨出了巷口。站住一想,怎么好意思再回上野馆去呢。待回关木家罢,帽子又丢在上野馆,不曾戴出来。只得打点了几句遮掩的话,仍跑回上野馆。

  涂道三还在做盘,见了何达武说道:“铁脚快来,去了你,场面上冷了一半。”何达武摇头道:“你们合该没有赢我的钱的福气,我有一百五十块钱放在我亲戚手里,刚才跑去拿,不凑巧我亲戚不在家,到横滨去了。今晚多半不能回东京,你们如果信得过我,暂且借些钱给我赌,赢了不待说,立刻就还,万一输了,以明晚这时候为限,一文不欠。我一般的有一名公费,料不能借了人家的钱不还。”各人听了,都不做声。涂道三道:“我是做盘的人,手边不能少钱,不是不肯借给你。你向他们每人分借几块。”何达武遂向众赌脚道:“你们每人借五块钱给我,少了我不要。”众赌脚早将钞票纳入怀中,只留一二块在手内,伸给何达武看道:“我自己都输得剩不上几文了,那里还有五块钱借给你。”涂道三向众赌脚道:“你们何妨借几元给他,他是个长玩钱的,决不会赖帐。我要不是做盘,一定借给他。你们都说输了,我这几条也输了二三十,钱都到那里去了呢?这赌博原是图开心的事,把一个有名的好脚输的不能伸手了,立在一旁操手望着,我们就有钱在这里赌,也要减少兴味。你们看我这话说的是不是?”涂道三虽是这么功,奈众赌脚没一个开口,连自己押注都不肯下了。何达武见借钱没有希望,兴致索然的拿起帽子要走。小金喊道:“铁脚,忙着跑什么呢?”何达武立住脚,回头问道:“没钱押,不跑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小金笑道:“你一押就是三块五块,又押得不在行,你就是把一百五十块钱拿来,也押不了几条。眼见得又是精光,何妨一角两角的,慢慢的溜转些手气来,我借一块钱给你。要是赌的好,也够你捞本的了。你专爱赌,又不知道赌的法子,看你哪一次不是输就输的多,赢就赢的少?”

  何达武被小金几句话提醒了,想起周撰教的赌诀来,即掉转身从小金手里接了一块钱,默念了一遍那六句真言。前四句赌牌九用不着,后两句的意义,尚可相通。遂把那一块钱兑了十个小银角,忍手看了两条,认定了赌脚中两个手气最好的,跟着一角两角的耐烦着押,又看着涂道三,手红,便把押注移到轻方;手黑,就移到重方。有时看不实在,即不下注。众赌脚看何达武赌的很有把握,十条倒有八条赢的,个个都非常惊异,赞不绝口的恭维他。这赌博原有些奇怪,凡是手气好的时候,随心所欲,无往不利。同赌的若都在行,遇了这种场合,就要齐心合力,暗用心机,把这手气好的几下挤翻,方能维持均势,不至输的输烂,赢的赢肿。若大家见这人手气好的古怪,哄起来恭维,便越哄越起,凑这人成功了。

  何达武赌过十几条,看手中赢的钱,除捞还原本,还赢了二十多块。估计满场搜集起来,也不过十来块了,心想:今晚真是侥幸,能捞回原本已是喜出望外,额外又赢了这么多,还不收手,更待何时,难道满场的钱都能给我一个人扫尽不成?

  随即还了一块钱给小金,收了钞票,一文钱也不押了。涂道三道:“铁脚,怎么不押了呢?”何达武道:“今晚押够了,明日再来大赌罢。”众赌脚大半都输了,见何达武赢了钱不押,都不服气,拿些话来激何达武。何达武这回学乖了,任凭他们激,只是嘻嘻的笑道:“我怕再输了,赶不着钱来,难看你们装穷的样子。你们看罢,我也输得剩不上几文了,哪有钱再押。”说着,一溜烟向外跑了。把那些输钱的人,气得目瞪口呆,想不出挽留何达武的办法。涂道三点自己的钱数,还赢了几元。

  见何达武一走,知道再赌下去,得不着多少好处了,也将牌一拂,起身说不来了。输家都抱怨小金,不应该将何达武喊回,垫本钱给他赌,便宜了他赢去几十元。小金笑道:“我也是个输家,又去抱怨谁呢?怕输就不应上场,我们凭天良说,何铁脚也应给他赢一回了,我们赢他的钱还赢少了吗?下次你们再赢他的罢!他有钱免不了要来赌的。”众赌脚无可说得,纷纷散了。

  何达武回到关木家,已是十点多钟,松子还坐在火炉旁边等候。何达武说道:“你怎么还不睡呢?”松子揉了揉眼睛笑道:“老爷不是教我弄好了饭菜等的吗?五点多钟便将饭菜弄好了,直到这时候,我还没敢吃。老爷吃过了么?”何达武大笑道:“你这人,实在蠢的有个样子了。我外面有多少的朋友,怕没有吃饭的所在吗?若等到这时分才回家吃晚饭,人也要饿坏了呢。你快去搬来吃罢,我晚饭虽吃了,但已过了几点钟,再吃一点也好。”松子去厨房里,不一会搬出饭菜来,还是热气腾腾的。何达武道:“怎么还是热的哩?”松子道:“这还是老周教我的法子。灶里不断的加上红炭,饭菜放在锅里,锅里有开水,上面有盖盖着,火不熄总不会冷。老周喜睡早觉,我们吃过饭几点钟,他才肯起来,就是用这个法子,留饭菜给他吃。”

  何达武听说老周,又想起蝴蝶结子来,立时转了几个念头。

  忽然在腿上拍了一巴掌,鬼念道:“他们两个狗男女,既做成圈套害我,我何不借刀杀人,也去害一害他呢?现放着他的铁对头松子在我手里,还怕害他不了吗?并且还有老郑,也是不肯饶他的人。我明日只须去递个信给老郑,两方面同时夹攻,看你周卜先有什么方法应付。”

  松子见何达武忽然在腿上一巴掌,不觉吓了一跳。翻着两眼,望了何达武问道:“老爷什么事?把我吓了一跳,”何达武笑道:“我们吃了饭再说。”二人吃了饭,松子收碗筷,到厨房里洗了,又烧了茶给何达武唱。何达武从来伏侍人家的,今日初次尝着人家伏侍自己的滋味,喜得心花儿都开了,眼睛笑得眯了缝。松子料里已毕,火炉里添了炭,才挨着何达武坐下问道:“老爷什么事?拍着腿子,唧唧哝哝的。”何达武笑道:“老周待你好不好?”松子摇头道:“他待我没一点儿真心,我待他自问是情至义尽了。”何达武点头道:“他待你既没有一点真心,你为什么还待他情至义尽呢?”松子悠悠的叹了一声道:“我们当女子的人,不安心嫁这人则已,既安心嫁了他,他虽待我不好,我总想拿真心去换出他的天良来。谁知他当日骗娶我的时候,早存了个玩弄我的决心,无论我怎么待他,他表面上未尝不像很亲热,实在是一点真心没有。然而我始终没有和他脱离的心,我若存心和他脱离,他说回国没有盘缠,我就抵死也不肯拿衣服首饰给他去当了。我至今还是痴心想他慢慢儿回转心来,念到我的好处,再来找我。他的朋友有几处,我都去了几次,他若找我,向他的朋友一问,就知道我的住处了。奈他生成是个没有天良的人,铁打的心肝,再也转不过来的,我就只得绝念了。此刻我嫁了老爷,十分如意。老爷和他是朋友,好使他知道老爷的容貌和日本话虽都不及他,但我不觉得要紧。因知道老爷是个军人,脑筋简单些,没他那么坏。将来纵难保不丢我,然丢我的时候,决不能施出老周那么狠毒的手腕来,害得我赤手空拳,穿没得穿,吃没得吃。”

  何达武道:“我将来打算丢你,今日就不讨你了。你放心波,我真不是没天良的人。只要你不去外面姘人,给绿头巾我戴,我是不会丢你的。老周既对你施那么狠毒的手腕,你心里也不恨他吗?”松子道:“如何不恨他呢?恨不得割了他肉当饭吃,只恨见不着他。要是见着了,他还亲笔写了婚约在我手里,哪怕在路上,或是电车上,我都要拼命扭着他,去就近警察署控告。他不赔偿我的损失,我便死也不肯放手。”

  何达武喜道:“老周和我是朋友,照交情我本应帮他,但你既做了我的姨太太,就是我的人了。我不能不帮着自己,反去帮人,因此问你这些话。你知道老周此刻在哪里么?”松子望了何达武出神道:“我若知道他住在哪里,倒不会恨见不着他了。”何达武笑道:“他此刻住在富士见楼旅馆里,和他同乡的陈女士,双飞双宿,差不多要正式结婚了。你明日用了早点,可去找他。见了面尽管扭住他拼命,任凭他厉害,有凭据在你手里,不要怕他。就告到法庭,我有钱替你请辩护士。诉讼终结,还愁他不赔偿讼费吗?那个陈女士,有名的欺善怕恶,你和老周拼命的时候,她若来帮老周拦你,你就扭住他,一顿乱打,骂他不要脸,夺了你的丈夫。”松子道:“到旅馆去闹,不怕馆主干涉吗?”何达武道:“怕什么?你进去就自称周太太,夫妻吃醋,馆主有什么权力,敢出头干涉?你放心去闹,我在外面等着,大约你进去了半点钟光景,正在闹的不可开交,我就进来。好在你本来认识我的,故意向我投诉老周如何骗娶你,如何假意待你,如何施狠毒手腕骗去你的衣服首饰,借名回国,躲着不见面,于今又娶了这无廉耻的女子,把你丢在九霄云外不闻不问,请我评判,看有这个道理没有。我就照着你的话,说给那陈女士听,使那陈女士知道老周的为人。或者因你一闹,把他两人也拆开了,岂不痛快吗?”

  不知松子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卷五十六"丑交涉醋意泣娇娃 小报复恶言气莽汉"

  话说松子见何达武担任出钱请辩护士,又答应同去作调人,心里更加有了把握。即向何达武说道:“我明日先去养母家,将老周写给我的婚约拿来,老周便叫警察,我也有凭据,好话说些。”何达武笑道:“他决不敢叫警察。不过既有婚约,就不妨带在身上。但是你在那里闹的时候,见了我进来,你务必装作许久不曾见面的样子,不可露出马脚来,使他们知道是你我商通的。”松子点头说理会得。

  何达武听房主人家里的钟,当当打了十二下,教松子铺床,自己解开衣服。松子见何达武胸前鼓着一包,问是什么?何达武掏出来,看是那本春宫册子。松子一手夺了笑道:“你把这东西揣在怀里做什么呢!哦,我知道了,你一定还有个什么女人和你相好。你带着这东西,白天同他取乐。怪道送给我的蝴蝶结儿,又要了去,不是拿了去改送那女人,讨那女人的欢心,是做什么?我不能禁止你不和旁的女人相好,也不争那蝴蝶结儿,你不应拿着我的东西,去和别人取乐。”说着两个眼眶儿一红,险些儿哭了出来。何达武搂住松子笑道:“你不胡猜乱想,我除了你,还有什么相好的女人呢?蝴蝶结儿不在这里吗?仍给你去戴罢!”何达武拿蝴蝶结送入松子手里,松子问道:“你外面没有相好的,青天白日揣着春宫做什么?”何达武道:“并没一些用意,只因见这东西还好,想拿给一个欢喜此道的朋友去看。”松子道:“蝴蝶结子又是拿去做什么呢?”何达武没话支吾,只得说道:“有人告诉我,说万龙送的东西都是值钱的,蝴蝶上两个眼睛是珍珠,我有些不相信,特拿给朋友去请。”松子笑道:“毕竟是不是珍珠呢?”何达武道:“若是珍珠时,此刻就没有带回来了。”松子一翻身,指着何达武笑道:“你还说除了我没相好的女人,两颗珍珠是真的,就没有带回来,是假的,就仍给我去戴,我虽然穷,也不戴这假珍珠的蝴蝶结子。”何达武笑道:“万龙尚且可以戴,你身份比万龙还高吗?如何戴不得呢?”松子道:“我的身价自然远不及万龙。但我的身分,却比万龙高些。”何达武道:“你的身分,怎么比万龙高些?”松子笑道:“她是个婊子,我是个太太,菲是你的身分比万龙低些,我就不和他比身分。”何达武摆了两步道:“我们当老爷做官的人,身分如何比婊子还低?你这话说得很有见识,做我的姨太太,身分是很高的。时间不早了,我们收拾睡罢!”

  松子见何达武洋服袋里还鼓着一包,也不做声,一伸手就抽了出来,乃是一叠妇人用纸。看了一看,往席子上一掼道:“你还抵死辩白,在外面没有相好的女人,这里又被我搜出证据来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何达武笑道:“这也是在万龙那里带来的。”松子不待何达武说完,抢着说道:“难道这东西也是万龙送你的纪念品吗?”何达武笑道:“却不是他送我的,我带在身上,好揩鼻涕。昨夜脱衣的时候,忘记了,不曾拿出来。”松子听了,只是摇头不信。何达武费了无穷的唇舌,殷勤抚慰了许久,才得安帖。女子的惯技就是利用男子贪恋淫欲,在这上面撒娇撒痴的,渐渐剥夺男子的威权。不成材的男子,一到了这种时候,总是百依百随的,一切身分都不顾了。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子,大概没有能逃得出这范围的。

  闲话少说。次日,何达武起来,同松子用了早点,教松子去拿婚约。松子道:“我拿了婚约,就去富士见楼么?”何达武想了想道:“也好,我去骏何台会个朋友,就到富士见楼来。

  你切记又装个和我初见面的样子。“松子答应了,即去梳头洗脸,更换衣服。何达武先出门,走向骏河台,找着郑绍畋的贷间,郑绍畋正用了早点,打算出外。见何达武进来,即沉下脸说道:”何铁脚,你为什么捏造些话来唬吓我?“何达武道:”我捏造了什么话,在哪里吓了你?“郑绍畋道:”日前你在江户川桥上对我说的那些话,不是捏造出来,唬吓我的吗?“

  何达武一边用脚踢出蒲团就坐,一边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捏造出来的,有何凭据?”郑绍畋道:“那日我听了你那一派鬼话,因我自己不懂英文,以为真是朋友作弄我,写了些无礼话在信上,气忿忿的跑到朋友家,不由分说大骂了我那朋友一顿。我那朋友摸不着头脑,由我发作了一会才问我毕竟为什么事。我说:”你替我写的好求婚信!于今那女子拿着那信,要向法院里起诉,看你是何苦要这么害我。‘朋友笑道:“原来就是为那信么,还有别的事没有?’我说就只为那信。朋友道:”你既不懂英文,尤不应写英文信给他。只是现在信已写去了,这都不必说了。我于今对你说,我那封信写得如何好,你横竖连字母都不认识,也白说了。既是那女子要拿了那信去法院起诉,这官司有我负责替你打了,你不要害怕。但是你怎么知道那女子要向法院里起诉哩,他当面对你说的吗?‘我说:“不是当面说的,是和那女子同住的朋友,亲眼见那女子接信时的忿怒情形,并说的话,详详细细告诉我的。’朋友道:”那女子确实懂英文么?‘我说程度虽未必高,看信确是能看懂的。

  朋友道:“这话来得很奇离,其中必别有作用。或是那女子故意当着人那么说,或是告诉你这话的朋友另有什么用意,捏造这一派话来唬吓你。总之与我那信绝无关系。那信的稿子还在这里,你不信,可拿去问懂英文的人,看有惹人忿怒的地方没有?‘我当时听朋友这么说,就拿了那信稿,到青年会找着一个懂英文的熟人,请他照信译给我听,和我要写的意思一般无二。可见得是你这东西捏造出来吓我的,你到底为什么事是这般害我?”

  何达武笑道:“你要问我到底为什么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告你去问一个人罢,是他教我对你这般说的,并且不是空口教我这么说,还谢了我几十块钱。”郑绍畋道:“谁教你说的?告诉我,我准去找他说话。”何达武道:“就是你天天想找他说话的周卜先。”郑绍畋恨道:“那东西有这么可恶吗?骗了我的钱,不还我也罢了,更来破坏我的好事。你快说他怎么教你说的,此刻他在哪里?”何达武摇头笑道:“没这般容易,老周送了我六十块钱,一套新制的礼服,我才帮他说这几句话。你凭什么教我快说。”郑绍畋生气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东边讨羊头,西边讨狗头。周卜先有钱送你几十块,不算什么。我姓郑的没钱,要留着自己穿衣吃饭,没闲钱送给你。你不爱说罢了。”何达武哼了一声,指着郑绍畋道:“你这事就吃了你自己鄙吝,不肯出钱的亏。你这样穷鬼似的,吊膀子如何配得周卜先的对手。老实对你讲罢,你那日托我打听卜先,若是肯送我二三十块钱,我只略为帮帮你,陈老二稳稳的是你老婆了。周卜先哪能夺得去哩?论年纪,你比周卜先轻,论交情,你认识陈老二在周卜先之前,论财产,周卜先家里敲壁无土,扫地无灰。你父亲在教育界,很有点声望,房屋田地都有,你手中还有上千的私蓄。周卜先家里有原配,岳州有外室,东京有姘妇,你是确实不曾娶亲的,你没一项资格不在周卜先之上,毕竟一块到了口的肥肉,活生生的被周卜先夺了去。

  你说不是吃了鄙吝的亏,是吃了什么亏?“

  郑绍畋听了一想,话是不错,只是还不相信周撰就得了手,忍不住问道:“周卜先何时把陈老二夺去了?”何达武道:“他把陈老二夺去的时候,你还在睡里梦里呢。他一见陈老二的面,就请陈老二吃料理,次日来奉看,知道没我从中撺掇是没有希望,立时送了我三十块钱,求我玉成其事。我得了他的钱,只得替他出力。第三日我怂恿陈老二去卜先那里回看,卜先就雇了一辆汽车,遍游东京十五区,在银座买了百多元妆饰品送老二,一日吃了两顿上等料理。夜间又去本乡座看大力士。第四日又是撺掇老二,再去本乡座,一面通知卜先,在本乡座等,就是这夜,他们的好事便大告成功。于今是双飞双宿,快乐无边。只苦了你这鄙吝鬼,手上空有千多块钱存在银行里,眼里望着陈老二,口里流出几尺长的涎来,一点味也儿闻不到手。

  你若肯送几十块钱给我,此时的陈老二不在你的房里坐着吗?“

  郑绍畋气得两眼通红,望着何达武大叱一声道:“你这东西全不顾一点朋友的交情,只晓得要钱!我拜托你的话,还向你说少了吗?谁知你两眼只认得钱,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何达武笑道:“现在谁的眼睛不是只认得钱。朋友的交情,不过是一句话。我问你,我帮着你吊陈老二的膀子,若是吊成了,你们做了夫妇,我所得的好处在哪里?你肯教陈老二给我睡几夜吗?就是讲朋友交情,周卜先和我的交情,比你只有厚,没有薄。他再加以要求我,送钱给我,我不帮他,难道反帮你这个一毛不拔的?怪道人家都说鄙吝鬼的脑筋只知道就自己一方面着想的,只要于他自己有利益,别人有没有利益是不顾及的。你老郑就是这种脑筋。”

  郑绍畋听了这些话,虽是气的了不得,但听说陈蒿被周撰夺去了,终不甘心善罢甘休。并且他心里多久就想打听周撰的住处,要向周撰讨帐。鄙吝人把钱看得重,呕点气是无妨的。

  当下仍按纳住性子说道:“你既帮周卜先拉皮条,已成了功,只能问周卜先要钱,凭什么再向我要?专教给我周卜先的住址,也好意思索谢吗?你这样会要钱,将来死了到棺里躺着,只怕还要伸出一只手来,向人讨钱呢。”何达武笑道:“教给你周卜先的住址,我何尝说过要钱。那日你自己说了谢我的话,不作数的吗?他们此刻住的地方秘密得很,除我以外绝没人知道。我说给你听,你自免不了要去找他,他一见你的面,就知道是我说给你听的,你找他又没有好意,是向他讨账,他不恨了我吗?同一样的是朋友,我没一些儿利益,怎么犯着为你得罪他哩?我生成两只眼,只看得见钱的,你多少谢我几文,我朝着钱分上,就说不得怕得罪朋友了。此时的周卜先手中富裕得很,他自己定做一套礼服,预备与陈老二结婚的,是一百四十元。送给我一套是一百元。只这几日工夫,种种花费,并送我的六十元,我大约替他计算一下,在五百元以外。你不相信,他送我的钱,还不曾使尽,你看罢!”说时,取出一卷钞票,给郑绍畋看。

  郑绍畋道:“礼服在哪家洋服做的?”何达武道:“你尽管去调查,是在东兴洋服店做的。”郑绍畋道:“送给你的那一套呢?”何达武道:“也是东兴洋服店。”郑绍畋道:“卜先和你同去东兴看的料子吗?”何达武摇头道:“打电话叫拿样本到卜先那里定的。”郑绍畋点点头,不做声了。何达武道:“他手中富裕,你去向他讨帐。几十块钱算得什么?不过事不宜迟,恐他把钱用完了,便见着了他,也没有办法。”郑绍畋道:“他是个会欠帐不会还帐的人。手中就富裕,也不见得便还给我。犯不着先花钱买他的住址,他这笔帐,我决心不讨了,你不用说他的地方罢。”何达武笑道:“你以为装出没要紧的样子,我就说给你听么。哈哈,你倒生得乖,无如我不呆。你这帐既决心不讨了,我这话也决心不说了。我还有事去,暂时少陪。”郑绍畋也不挽留。

  何达武出来,心想:这东西真是一毛不拔。我在这里坐了不少的时刻,这时候松子必已到富士见楼了,快搭电车赶去罢。

  他一个人闹得没有转旋的余地,真弄到警察署,卜先那东西也不是好惹的。就在骏河台上了电车,径到富士见楼,心里不免有些惶恐,怕周撰精明,看出和松子商通的破绽来。悬心吊胆的,走到玄关内,问周先生在家么?下女出来答应,周先生出去了,只太太在家里。何达武道:“只太太一个人在家吗?有客来了没有?”下女道:“我刚从楼上下来,不见有客。”何达武寻思道:松子这时分还没来,是什么道理呢?我既来了,只得且上去坐坐。何达武上楼,到周撰房里,只见陈蒿云鬟不整的,隐几而卧。听得房门响,才缓缓抬起头来。何达武见她两个眼泡儿,红肿得胡桃般大,那梨花一般的娇面,也清减得没有光彩。何达武道:“怎的只一个对时不见,二姑娘就病了么?”陈蒿拿手帕揩了揩眼睛,说道:“病是没病,不知怎的,心里烦的很。恹恹的没些儿气力。”何达武道:“卜先哪里去了呢?”陈蒿道:“他一早起来,就看朋友去了。听说你昨日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何达武道:“我因江户川离正则学校太远,上课不方便,搬在今川小路,会芳楼料理店对面。”

  正说话时,外面脚声响,周撰回了。进房见何达武,略打招呼,手中拿着一条松紧带,向陈蒿道:“这带子快要断了,你有针线,趁没断的时候,替我缝两针。”陈蒿扬着脸,不瞧不睬。周撰一看陈蒿的脸,吃惊问道:“你什么事,把两眼都哭肿了,不是笑话吗?”回头问何达武道:“你向她说了什么吗?”何达武嚷道:“我头上没有癫子,我刚进来,没说的十句话,怪我呢!”周撰后向陈蒿道:“我只几点钟不在家里,你什么事便急得这样?”陈蒿气呼呼的,用手将周撰一推道:“你少要在我跟前假猩猩,你的鬼计我都看破了。我上了你的当,恨不得生食你的肉。”旋骂旋掩面哭起来。周撰摸不着头脑,只急得问何达武道:“你既没说什么,她怎的急得这般呢?

  你在这里,知道为什么事么?“何达武道:”我才进房,就见她伏在桌上,她抬起头来,我见她两眼肿了,还只道她病了呢!

  我问她,她说病是没病,心里不知怎的烦得很。我哪里知道为什么事哩。“周撰即伸手按电铃,叫下女来问道:”我出去了,有什么客来会我没有“”下女偏着头寻思,还没答白,陈蒿厉声说道:“拿这话问她做什么?难道你出去了,我在家里偷汉子不成?传出去多好听呢。”周撰一想,这样话问下女,是不尴尬。即借着要开水,改口教下女去了。陈蒿道:“你不要装佯,你东京既有正式老婆,婚约具在,怎么又多方骗我,要和我结婚?”

  周撰一听这话,如在顶门上劈了一个炸雷,惊得几乎失了神智。停了一停,才问道:“你这话从哪里说来的,我东京何尝有正式老婆?”陈蒿鼻孔里哼了声道:“不给你一个凭据,我也知道你一张嘴,死人可以说话。你看罢,这是什么?”从怀中拿出一张名片来,向周撰一撂。周撰拾起来一看,名片上是樱井松子四字,任凭周撰有多大的神通,到了这种时候,心里总免不了惊慌,脸上总免不了失色。还是他作恶惯了的人,自己的良心不责备自己,只受陈蒿一方面的责备,尚能勉强镇静。故意笑了笑问道:“这樱井松子我却认识他,是个极有名的烂污淫卖妇。不错,民国元年的时节,我嫖过她几次,多久不曾和她会面了。这名片怎么到这里来的?”随望着何达武道:“你近来见着松子吗?”何达武吓得心里一冲,连忙辩道:“我不认得什么松子,我近来安排一心读书,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你一概不用问我。”陈蒿道:“烂污淫卖妇是不错,只是你只嫖过她几次的话,就太撇清了。我不曾听说过,嫖淫卖妇要立婚约的。你亲笔写的字,也逃得过我的眼睛吗?不但有婚约,还有一封实凭实据的求婚艳书,我都领教了。原来你周卜先是个这么多情的人,对一个烂污淫卖尚且如此,无怪见了我失魂丧魄。只恨我自己太没眼力,把假殷勤当作真情,我想起来真心痛。”说着,又哭起来。周撰见何达武坐在房里,有许多不便。向何达武使眼色,教他出去。

  何达武本来也坐不住了,即退了出来,出旅馆走不到几步,只见郑绍畋从前面大摇大摆的走来。远远的笑着,对何达武点头。何达武迎上去,问从哪里来?郑绍畋笑道:“你要我教给你周卜先的住处么?我一个钱的谢礼不要,就是这么教给你。”何达武笑道:“你怎么知道卜先的住处哩?”郑绍畋道:“不原是你教给我的吗?”何达武道:“放屁,我在哪里教给你?”郑绍畋道:“你没教给我,我怎生知道他住在富士见楼呢”“何达武诧异道:”他这地名知道的绝少,你这东西从哪里打听出来的?“郑绍畋道:”你在我家里说的,此刻倒来问我。卜先若问我怎生知道他的住处,我就照实说,是何铁脚特意跑到我家,告诉我的。并说你老周如何手中富裕,专就吊陈老二的膀一桩事,一切花费并送人家的有五百多元。铁脚催我快来向你老周讨帐,迟了怕钱要花完。我这么一说,老周便不能怪我,不该向他讨帐了。“何达武急得作揖道:”你这么一说,我一辈子也不能再见卜先的面了。便对老二也对不起,毕竟这地方是谁告诉你的?“郑绍畋道:”不是你自己说礼服是东兴洋服店做的吗?我问你是不是同卜先亲去洋服店看的料子,你说是打电话教洋服店拿样本到卜先那里看的。洋服店既到过卜先那里,自然知道卜先的住处,我在那洋服店做过几套洋服,跑去一问,清清楚楚的,把番地都开给我了。我又问他两套礼服都试过了初缝没有?他说只做一套,价钱不错,就是你说的一百四十元,昨日下午已将初缝试过了。我问他,还有一套一百元的已量过尺寸,为什么不做哩?他说量尺寸的时候,周先生就说了,这套暂不要买料子,且等一百四十元这套试了初缝,再行定夺。昨日下午去试初缝,周先生回了信,说暂时不做了,只赶快将这套试初缝的做起送去。“

  何达武变了色问道:“这话真的吗?”郑绍畋道:“你不信,去东兴洋服店一问,便知道了。”何达武连连跺脚道:“我上了周卜先的当了。他要赖我那三十块钱,只因文凭在我手里,无钱取不出去,遂用这个法子,使我恭恭敬敬的双手将文凭送还他,还说了许多道谢的话。这鬼东西,实在狡猾的可恨。

  你尽管去问他要帐罢,他手中阔极了,不给你的钱,你只扭着他大吵大闹,最好打他两个耳光,撕破他身上穿的那套很漂亮的洋服,才出了我胸中之气。“郑绍畋笑道:”照你说的这么跑去一闹,你的气是出了,我的气将怎么样呢?“何达武道:”你不是一样出了气吗?或者将他扭到警察署去也好。“郑绍畋摇头道:”我对他没这么大的气,用不着这么出。你要想出气,你自去找他。我若替你出气,我便还有得气呕了。“何达武道:”我知道你是听说他有钱,又想去巴结他,不敢对他说句重话,怕得罪了他,没钱赏你。呸,你做梦呢!你去照照镜子,看你这种面孔,也配去巴结周卜先么?你快去,巴结得好时,卜先和老二睡觉,看可用得着你垫腰,或者还给些水你吃。“郑绍畋笑道:”你大概是替他们垫腰没垫好,已经巴结到手的礼服都退了信,不赏给你了,连我都替你气不过。我看你这个拉皮条的太不值得。你问何不巴结我老郑,我老郑虽鄙吝,然说话最有信用,说一句是一句,要是答应了你的钱,决不图赖。你自己瞎了眼,把周卜先当恩人,把我老郑当仇人,你这种人不给点气你呕,你得意的要上天了咧。“

  何达武听了这一派话,气得两个眼睛都暴出来了。紧紧握着拳头恨道:“我若不是街上怕警察来干涉,这一下子要送你的狗命。”郑绍畋退一步,仍是嘻皮笑脸说道:“你有胆量,有本领,去打骗你的周卜先。我被你骗了的人,打我做什么?

  你不要望着我生气罢,我替你去捞个本儿。卜先这东西是可恶,那次吃了我的料理,推说小解,下楼溜跑了,直到于今,躲了不见面,我不恨他,也不到处打听他了。我两人都是上了当的人,正好大家商量一个对付他的办法。我刚才的话是和你开玩笑的,不要当真。“何达武的脸色,被这几句话和缓了许多,凑近一步问道:”你刚才的话,都是信口说了气我的么?“郑绍畋点头道:”自然是信口说了气你的。“何达武道:”然则那礼服退信的话,也是假的。我说周卜先是不会坏到这样。“

  郑绍畋笑道:“那句话却不是假的,东兴洋服店是那么告诉我,我一字不曾增减。”何达武道:“好,要你周卜先对我这们狠,唗!你有个什么对付的办法,何不说给我听听,我也好帮你的忙。”郑绍畋不慌不忙的说出个计较来,何达武连声道好。后来果然由郑绍畋、何达武一班人,把个万恶千刁的周撰尽情的收拾了。此时且慢说,留在下一章里面发表。

卷五十七"郑绍畋大受恶气 林简青初次登场"

  却说上一章书,写到何达武遇见郑绍畋,郑绍畋尽量损骂了何达武一顿之后,两人又说合了,打算一同捣周撰的蛋。本章就从此处开场。

  当下郑绍畋问道:“你刚从他那里出来么?”何达武点头道:“卜先此时正不得了,老二急得痛哭,卜先因我在那里,不好求情,使眼色教我出来。”郑绍畋道:“你知道为什么事么?”何达武道:“原因不知道。只见老二拿着一张樱井松子的名片,对卜先说:”你东京既有正式老婆,有婚约,有艳书,就不应多方骗我到你家来。‘“

  郑绍畋不等何达武说完,即拍手笑道:“妙极了,一定是那松子打听了卜先的住址,找卜先来了。可怜那松子被卜先害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到处打听卜先的下落。皇天不负苦心人,也居然被她打听着了。她就是周卜先的生死对头。铁脚,只要真是松子找来了,你的气就有出路了。”何达武道:“周卜先不是个老实好欺的人,只怕松子不是他的对手。这事除非松子去法院里告卜先,卜先就没法子抵赖了。”郑绍畋连连摇手道:“不行,去法院里告卜先,卜先不怕。因为松子本身是个淫卖妇,在早稻田犯过案,被驱逐到神田方面来的,并且告卜先的证据也不充分。”何达武道:“证据怎么不充分?有婚约,是卜先亲笔写的,还有一封求婚的艳书,都不是实凭实据吗?”郑绍畋道:“那种婚约,在法律上如何算得证据。这是卜先欺松子不懂得法律,骗松子的一种手术。世界上哪有一没主婚人,二没绍介人的婚约?那婚约我见过,是写的汉文。那算得什么婚约,一到法庭,松子准得败诉。”何达武道:“婚约上写了些什么?”郑绍畋道:“卜先曾给氏稿我看,语句我忘了。大意是中华民国湖南省人周撰,今得日本某某县人樱井松子的同意,在神田大方馆结婚。聘金六十元,交松子母亲具领收讫,恐口无凭,立此婚约为证。下面注了几行小句道:”但此约有效期间,以任何一方不同意为止。‘你看这种婚约,能到法庭么?“何达武笑道:”卜先这东西,真滑的比泥鳅还厉害。从没听人说过,婚约上可写小注子,还注得这么活脱的。

  松子当时怎么依遵的呢?“郑绍畋道:”松子母女都不懂汉文。卜先用日本话译给他们听的时候,那里是照着这意思译的哩。“何达武道:”求婚的艳书,你见着没有呢?“郑绍畋道:”怎的没见着,那封信却写的实在,只是不像求婚的信,就算一封吊膀子的信罢了。绝对的不能拿着当起诉的证据。“何达武寻思了一会说道:”证据虽不算充分,但告到法庭,卜先的欺骗罪,是免不了的。并且卜先临走的时候,听说还骗了松子许多衣服首饰,法庭未必完全不依情理推测。“郑绍畋道:”情理是未尝全不讲,但证据是最要紧。在我们知道这事内容的,自然说卜先欺骗。法庭本来是全凭据证说话,婚约上既写了有效期间,以任何一方不同意为止,谁教你松子母女当时承认的呢?法律上对于不识字的人,并没有要特别优待的一条,法官何得替松子于法律之外,来打这抱不平哩。当衣服首饰,也是没有凭据的。总之像松子这般身分,这般证据,便再多受些冤抑,也打不起官司来。“何达武道:”然则这事情,将怎么样办呢?“郑绍畋道:”只有每天到这里来,找着卜先,也不吵,也不闹,专要钱去赎当。再婚约上虽注明了一方不同意就可脱离。但卜先应得将脱离的话通知松子,使松子好自寻生路,不应哄着松子,留住身子等候。这许多日子的生活费,可提出来,要求卜先补偿。是这么要求,就告到法庭,卜先也赖不了,可惜我不知道松子此时住在哪里,不能将这办法提醒她。“何达武道:”我俩人站在这里谈了这大半天,过路的人和警察,都觉得诧异,很注意望着我们。你去找卜先罢,你夜间在家里等我好么?我还有事和你商量。“郑绍畋答应了,二人分手。何达武自回关木家。

  话说郑绍畋别了何达武,走到富士见楼,问下女道:“周先生在家么?”下女在郑绍畋身上打量了几眼说道:“周先生不在家,带着太太出去了。”郑绍畋道:“出去多久了?”下女道:“有好一会了。”郑绍畋心想:哪有这么凑巧,难道他通来吗?就知道我会来?必是卜先见松子来过了一次,怕他再来,故意教下女这么说。不是如此这般,决见不着。随即对下女做出惊讶的样子说道:“周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吗?这就奇怪得很,我是东兴洋服店的,周先生刚才打电话到我店里,教我到这里来,有紧要的话说。我接了电话,连忙赶来,怎的他到出去好一会了,这不是奇怪的很吗?”下女听郑绍畋这么说,便笑道:“请在这里等歇,我上楼去看看,或者已回来了也不可知。”郑绍畋点头道:“你只对周先生说,东兴洋服店有人来了,有要紧的话说。”下女应着是,跑上楼去了。不一会,在楼梯口喊道:“洋服店先生,请上来罢!”

  郑绍畋听了,暗自好笑。脱了木屐,下女引到周撰房门口,郑绍畋将门一推,只见周撰立在陈蒿背后,看陈蒿用针线缝袜带。即喊了声:“卜先久违了。”周撰回头见是郑绍畋,不由得心里又是一惊。只得点头应道:“久违了。”见下女还立在门口,便问道:“你说东兴洋服店的人来了,怎么不进来?”

  下女指着郑绍畋道:“这位先生,不就是东兴洋服店的吗?”

  周撰望着郑绍畋,郑绍畋笑道:“我不托名东兴洋服店,你就肯请我到这房里来吗?”说着,弯腰向陈蒿行礼。陈蒿连忙答礼,那脸早已红了。

  周撰问道:“怎么这许久全不见你影子,你一晌都在哪里?”郑绍畋笑道:“怪不得你没见我的影子,你一见我的影子,就要飞跑。我正没有办法,刚才到东兴洋服店打算做一套洋服,因争论价钱,店伙拿出簿来,把别人做衣服的价目给我看,见上面有一百四十元一套的礼服,我问店伙,才知道是你定做的。便向店伙打听了你这地名,我若说出真姓名,料定你是不肯赏见的。随口假充东兴洋服店的店伙,任凭你再精明,也猜不到是我。你见是我进来,不吓了一大跳吗?”

  周撰笑道:“你一不是夜叉,二不是无常,我为什么见是你进来要吓一大跳。你搬的地方,又不通知我,害的我四下打听。那次承你的情,请我到维新料理店吃料理,我下楼小解,恰好遇着一个好几年不曾见面的好朋友。他一把拉着我,到外面僻静地方谈话。我不好推却,又不便请他上楼来,因为那人和你没有交情。只得陪着他,立谈一会。我心里记挂着你们,怕你们难等,好容易撇开了那朋友,急忙回到楼上一看,谁知你们连等都不等,一个也没了。你们走了没要紧,我一顶帽子,一个小提包,不知去向。帽子不值什么,只六块半钱买的,已戴了大半年。那个小提包丢了,却是损失不小,包内有八十多块钱,一本帐簿,是预备和你算清帐,应找给你多少钱,当时好找给你。里面还有些零碎东西,在你们拿了,一文不值,在我的关系就很大。如日记本子,有关系的信札都在里面。我当时急得什么似的,问下女,下女摇头说不知道;问帐房,帐房说他不曾上楼。我只得科着头,空着手,跑出来追你。因不知道你的住所,不好从哪一头追起。然而我心想:同在东京,又是多年朋友,哪有遇不着的。你如果将我的提包、帽子带回去了,迟两日必然找着我送还。过了一晌,竟没有些儿影响。湖南的朋友,又正在那时候打来一个电报,要我即日回湖南有要事。我因为想进联队,也不能不回湖南,去向政府办一办交涉。

  既找不着你,就只得动身走了。我回东京,进了联队,平日和我往来的朋友,我都时常会见。只你这一对野猫脚,也不知在些什么地方,跑来跑去,总见不着面。联队又不比学校,不能任意出来。在外面的朋友,也不能随意来会。因此我这次从湖南回来,便不愿再进去了。幸亏我住在这里,才能遇得着你。

  若仍进了联队,就满心想见着你,也是枉然。我那小提包,你不曾替我带来吗?“

  郑绍畋听周撰忽然说出这样一派话来,不特将匿不见面的罪,轻轻移到郑绍畋身上,反赖郑绍畋拿了他的小提包。把个郑绍畋气得几乎说话不出,呆呆的望着周撰,半晌才说道:“卜先,你说话全不要一些儿天良吗?我当日和你同住贷家的时候,跑腿出力的事,哪一件不是我老郑一力承当,然无论大小的收入,哪一文不是你独断独行的支用?”周撰忙接着说道:“那是当日双方议妥,分划了权限的事,各人尽各人的职责,此刻没有重行研究的价值。假若当日你肯担任经济方面,外面交际的事自然是我承担。职务有劳逸,责任既有轻重,你当日担任的虽比较的劳苦,但责任比我轻松几倍,万一收入短少,我不能不设法维持生活。我当日因为担任的是经济方面,暗中受的损失,报不出帐,说不出口的数目至少也有数十元。你看我曾向你提过一句么?不是朋友要好,便不会组织合居。既要好在先,就犯不着因小事失和于后。所以我一不表功,二不抱怨,你我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远的不可限量。”

  郑绍畋道:“你且让我说完了,你再发空议论好么?那日我请你到维新吃料理,你逃席之后,我一个人坐在帐房里,足等了一点多钟,不见你回头,我才呕气走了。你有什么帽子、提包丢在哪里?周撰笑道:”你这话就说得自露马脚,所谓欲盖弥彰。你既知道我是逃席,却为什么不下楼追赶,反死坐在帐房里,等至一点多钟呢?难道我逃席,逃一会子又回来吗?

  我在外面和朋友谈话,不过十多分钟,回头你们就散得一点儿影子没有了。我的提包并没上锁,又放在离你不远的小桌上,你若不是发见了里面有一大卷钞票,恐怕未必走的那么快。“

  郑绍畋发急道:“你这话说得太岂有此理!你硬指定我偷了你的提包吗?你丢了提包有什么凭据?”周撰笑道:“谁说你是偷我的提包,那日是你的东道主,来宾遗落了物件,东道主自人代为收管的义务,法律人情都不能指为偷盗。至于凭据两个字,不是可向遗失物件的人提问的,譬如你在电车上,或道路上被扒手偷去了皮夹,你去报告警察,警察能问你要遗失皮夹的凭据么?你既不能教扒手写一张收条给你,又不能趁扒手在动手偷窃的时候,请第三者作证人,法律上的凭据就只两种:一种人证,一种物证。两种凭据你都没有,若依你问我要凭据的话说,警察署将不许你告诉,并不能承认你有被窃的事了。

  你这话才真是太岂有此理呢。“

  郑绍畋的口舌本不便给,被周撰滔滔不绝的一发挥,心里越是呕气,口里越是辩驳不出来,只有连连向周撰摆手说道:“好,我说你不赢,就算你是丢了提包,但是你走的时候,不曾将提包交给我收管,我也不能负责任。你不能因推说丢了提包,便可不还我的帐。我们解散贷家的时候,结算明白,你该我七十二元三角。你当日还曾说,酌量算些利息给我,于今利息我也不向你要,你只将原本算还给我罢!”周撰故作惊异的样子说道:“哪有这么多?我仿佛记得差是要差你一点,只是差的很有限。当日结算的时候,因在检点行李,匆匆忙忙,还有些付数不曾通盘扣算。我搬出来之后,略为计算了一下,差你的不过十来块钱。其中有几笔拨数,三块五块的,你间接收用了,当时你又不向我报个数目。我问出来,你才承认有那么一回事。因此簿上支付两抵的数,间接拨的,都不在内。结算的时候,只照簿据,凭你自己说,你既零零碎碎的间接收用了许多,结算的时候概不作数。要我一个人暗贴一份,明贴一份,这理由如何说得过去。”

  郑绍畋冷笑道:“卜先,你说话怎的全不要一些儿根据。

  我间接拨款,是什么时候的事?拨的也不过一元几角,有两次忘记向你说,你就拿来做口实吗?“周撰笑道:”不算帐则已,算帐就不在款项的多少,那怕三文五文,都是要作数的。就据你说也有一元几角,也有两次忘记向我说。我是当日经手帐目的人,记忆力比你强些,我知道的,及调查出来的,确不止两次,也确不止一元几角。拨钱的人,并还有一大半在东京,不妨请来作一作证。“郑绍畋道:”拨钱的都是谁,你且说出来。“周撰笑道:”你倒来问我么,你且把我那提包内的帐簿交出来,上面都写明了姓名日月,并拨款的地方数目。那些款子,全是解散贷家后,我照着簿据,向人索取,人家才说老郑早已拨用干净了。我问什么时候拨去的,也有说住在牛噫区时候拨的,也有说才拨去不几日的。我待责备他们不应该拨给你罢,这话又不好说得,显得我和你不够交情,银钱上的界限分得太严了。并且算起来,我是还应找点钱给你,因此一不好说人家不该拨。二不好怪你拨借了。然心里总不免觉得你太不放我的心了。既是我一人经手的帐项,何妨等我收集拢来,二一添作五的照算,应扣的扣,应找的找。难道我就一人,能将款项完全吞吃么?“郑绍畋道:”你不要拿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来搪塞。我只拨了两处款子,合计不到三元。于今姑且算作三元,你也应找我六十九元七角。谁见你什么提包内有什么帐簿。“

  周撰道:“提包内没有帐簿吗?老实说给你听,我那提包内的东西关系重大,你做东道主请客,客只去外面说几句话转来,你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这时候由得你不承认吗?恐怕我姓周的没这么好欺负。”郑绍畋不由得发怒道:“你这种无赖的举动,倒说我来欺负你!那日我请到维新店来的朋友,此刻都还在东京,我可以再把他们请来,如果他们能证明你是丢了个小提包在维新楼上,并能证明我是带回去了,我不但帐不向你要了,并照你所说遗落的赔偿你。若是听凭你一个人信口开河,那你说提包内有十万八万,我不也要替你负责任吗?”周撰道:“你既能请人作证很好,你就去赶快请来,我也有替我作证的人,我也去请了来,大家对质一个明白倒好,免得我费工夫四处打听你,还打听不着。只是你要赶快,我不能像你没事,为几个钱,可以整日整夜的跑腿。”郑绍畋这时的气,简直能把周撰吞下。无奈口里既说周撰不过,手上也不是周撰的对手。周撰学陆军的人,气力毕竟比郑绍畋大些。郑绍畋如何敢动武呢?

  只气得圆睁二目,寻思不出一个摆布周撰的方法来。陈蒿这时候已听得忍耐不住了,呼了声郑先生说道:“你二人争论的话,头尾我却不明白,但就所争执的评判,郑先生也用不着气苦,好好的朋友,因银钱纠葛失了和气,给外人听了笑话。两方都不是做生意的人,何必缁铢较量。如郑先生定要见个明白,就只好依卜先刚才说的,你将你的见证请来,卜先也将他的见证请来,自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不过为几个钱的小中,是这么闹的通国皆知,无论曲直属谁,讲起来都不好听。”

  郑绍畋心想:周撰既安心骗赖,无论如何对质,也掏不出他一个钱来,没得再讨气受。不如去跟何达武商量,设法破坏他和陈蒿结婚的事,倒是正经出气的办法。想罢,也不和陈蒿答话,也不作辞,拔地立起身,抓着帽子就走。周撰跟在后面喊道:“你就是这么走吗?话如何不说个明白呢?我好容易遇着你,提包还不曾得着下落,你又要溜开么?”气得郑绍畋在房门口顿脚骂道:“无赖的痞子,自己骗帐,倒赖我拿了你的提包。要你有这么厉害,看我可能饶你。”旋骂旋提脚走了,虽听得周撰当在后面喊嚷,也不答白。鼓着一肚皮的气,出了富士的见楼,将近走到停车场,只见前面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穿着学校的制服,也是向停车场的路上走。郑绍畋看那人的后影,仿佛是个熟人,紧走了几步,赶上去一看,原来果是认识的。

  这人和郑绍畋是同乡。姓林,名简青。年龄在三十左右,是东京高等工业的学生,为人很是精明正直。兄弟二人,同在日本留学,他老兄叫林蔚青,在早稻田大学肄业,性情却比简青随和些。湖南同乡因林简青办事能干,举止端方,公推他当湖南同乡会的会长。这日因是礼拜,他到四谷会朋友回来,遇着了郑绍畋。郑绍畋本是资格很老的留学生,林简青又在同乡会当会长,彼此自然熟识。当下郑绍畋见是林简青,心中欢喜,思量要出我今日的气,非得这人出来不可。笑着开口问道:“林会长从哪里来?长远不见你老,想是学校的功课很忙。”林简青笑答道:“功课却不忙,只因我住在浅草那边,到神田方面来的时候少,所以我们难得会面。我有个同学,住在四谷桧町,听说他病了,因此特来看看。你从哪里来?”郑绍畋道:“我来这里打听一桩骇人听问的事,已侦查明白了,正要报告会长,研究挽救的办法。不料有这般凑巧,在这里就遇着了会长。这事会长若不出来设法纠正,将来影响所及,不特留学界受其波累,中国教育前途亦将因此事无形中发生多少障碍。”

  林简青惊讶道:“是什么事,有这么大的关系?我出外的时间太少,全没得着一些儿风声。”

  郑绍畋道:“周撰这个人,会长是认识的了。事情就是他干出来的。”林简青道:“周卜先我如何不认识,我第一次到日本来,就是和他同船。他不是已进了联队吗?他干了什么事情呢?”郑绍畋道:“他此刻哪里还在联队,就住在这富士见楼旅馆里。有个我们同乡的女学生陈蒿,人才学问,都够十分。

  会长听说过这人么?“林简青笑道:”岂但听人说过,陈女士姊妹两个,都和敝内同学。数月前我们常见面的,只近来我搬到浅草那边去了,相隔太远,有两个月不曾会着。“郑绍畋跺了跺脚道:”可惜会长搬远了,令夫人不能常见着陈女士,所以才被周撰骗了。周撰是湘谭人,家中原有老婆。民国元年,在岳州又讨一个。到日本见着一个渡边女学校的学生,姓樱井名松子,生得可爱,又想方设计,讨作第三房。近来不知因何,认识了陈女士,用种种欺骗手段,居然骗成了功。此时陈女士跟他同住在富士见楼,俨然夫妇。正所谓先生交易,择吉开张。

  打听得迟几日,就要正式结婚了。会长看周撰这种败类,对于神圣不可侵神的女留学生,公然敢明目张胆的,肆行其骗诈手术。这种败类,我同乡会若不加以重惩,将何以维学业,而儆邪顽?深望会长挺身出来,挽救这事,民国教育前途,实受福不浅。“林简青听了,自然不赞成周撰这种行为。但是郑绍畋平日为人,林简青知道,并不是一个言行不苟的。他说的话,不见得实在可信。况且维持学业的话,在郑绍畋口里说出来,尤像是有为而发,不可尽信。当下略事踌躇,才回答郑绍畋的话。

  不知说些什么,下章再写。

卷五十八"说谎话偏工内媚术 述故事难煞外交家"

  却说林简青对郑绍畋答道:“陈蒿姊妹和内人来往很亲密,却不像是轻浮女子。周卜先虽则好玩,也是一个很漂亮的了,妨碍群众的行为,大允不至于做出来惹人干涉吧!”郑绍畋摇头道:“他这类小人,行事简直毫无忌惮,还有什么不至于做出来。他全不知道怕人干涉。会长不相信,请去富士见楼一看,便知端的了。”林简青道:“她姐姐陈毓,没在这里么?”郑绍畋道:“陈毓也被周撰那东西骗糊涂了,打成一板,做这无耻的事。我们留学界,真暗无天日了。

  林简青见郑绍畋那种气忿不堪的样子,不由得问道:“卜先和你老哥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郑绍畋道:“朋友要好,还朋友要好,不可以私交而废公谊。即如令夫人和陈蒿姊妹要好,难道因私交,便不干涉这种无耻的举动吗?”林简青点头道:“老哥既是和卜先要好,就应得拿朋友的交情,规劝他一番。陈氏姊妹和老哥有亲故么?”郑绍畋摇头道:“和我绝无亲故。我全是激于义惯,毫无偏私。”林简青道:“这种事,除各人尽私交规劝外,似乎很难得有相当得办法。我此刻还有点事,改日再谈罢。”随向郑绍畋点点头,扬长走了。郑绍畋自乘电车回骏河台,等何达武夜间来,商议出气之法。

  却说周撰使眼色,教何达武走后,对陈蒿陪了无数小心,并说明当日和松子的关系,又将婚约的滑稽小注,说了个透彻。

  发誓担保,绝没有妨碍新爱情的能力。陈蒿已见过那婚约,也知道是哄骗日本女人的,决不能发生什么问题。见周撰殷勤陪话,也就把气平了。问周撰道:“你明知道松子是个烂污淫卖,要嫖她很容易,却为什么反自己牢笼自己,亲手写一纸婚约给她哩,这不是画蛇添足吗?”周撰笑道:“我的妹妹,你当小姐的人,哪里知道这些用意。三年前的樱井松子,在日本淫卖妇中,虽未必能坐头把交椅,然总不在前五名之外。她那时的身价,零嫖每晚的夜度资,至少也得五元以上。若论整月的包宿,一月非得百来块钱决办不到,伙食零用还在外。我不过一名公费生,不用结婚的话哄骗她,使她希望移注将来,安能如我的心愿哩!日本鬼欺负我们中国人,也欺负够了,我何妨骗骗她。我这种行为止限于对日本女子。凡是上过日本淫卖妇当的人,听了我对松子的举动,无有不说做得痛快的。”陈蒿这才明白,也很恭维周撰,得了对待淫卖妇的惟一办法。接了周撰要缝的袜带,拿出针线来,正在缝缀,郑绍畋就来了。彼此争论了好一会,郑绍畋呕气走了。

  周撰向陈蒿道:“我们去精庐,看看姐姐好么?”陈蒿道:“好,我正想回去拿衣服。前日因铁脚跑来一催,我的一颗心早在这房里了,胡乱拿了几件,都拿错了。昨日和姐姐说,要他替我清检送来,她说不知道首尾,恐怕拿来又是错了,还是要我自己回去清理的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一种什么道理。

  我平日在同学家,或是在亲戚家住夜,心里不待说,是存着一个作客的思想,没一时安帖的。便是绝不客气的所在,也觉得不如自己家里舒服。然一回到家里,又不能耐坐,每日只想出外一两次,或是看热闹,或是买物件。一连两三日不出门的事,是绝少的。若是遇着大雨大雪,一连几日不能出外,心里不知怎的,那么闷得慌。可是作怪,这间房子和我极相宜,便是一年教我不出这房门,也觉平常得很。“

  周撰笑道:“没有我在这里,你也平常么?”陈蒿睄了周撰一眼,掉过脸去笑道:“我又不颠了,没有你,我来这房里干什么呢?哦,我还有句要紧的话,忘记向你说。刚才那淫卖妇在这里,坐了一会,给婚约、艳书我看,我都不曾留神看她的妆饰。及至作辞走了,我才从她后面看见她后脑上,戴着一个蝴蝶结的蝴蝶身子,颜色大小也是一样。还有一层,我那蝴蝶,下面两根飘带,有一根因放在书案上,我写字时的钢笔落在上面,沾了一点红墨水,有川豆子大。那淫卖妇头上戴的,也仿佛是红了一点,你看这事情奇怪不奇怪?”周撰道:“她那蝴蝶的两只眼睛,是什么东西做的,也是珍珠吗?”陈蒿道:“如果也是珍珠时,我当时就要追问她那蝴蝶的来历了。她那对眼睛,是两颗假珠子,一望就分辨得出来。”

  周撰出了会神,忽然顿脚道:“一定就是你那蝴蝶了。”

  陈蒿道:“我那蝴蝶,怎生得到淫卖妇头上去的哩?”周撰道:“我来东京没几日,知道我来了的当少,谁知道我这里的住处呢?到过我这里的,只有何铁脚。前夜不见了蝴蝶,我便断定是何铁脚。今日松子忽然找了来,头上便没有那蝴蝶,我也疑心是铁脚将这里的住处告诉了别人,松子或是间接打听出来的。今既有蝴蝶作证,简直是铁脚直接教松子来的。铁脚昨日在这里呕了气,知道松子和我的关系,有意教她来寻衅,好使你听了寒心。在铁脚的意思,不以为这是给我一个很难的题目吗?料定必有笑语可看,所以自己也跟了来。”

  陈蒿道:“你猜想的似乎不错,但是有个大漏涸,铁脚自己偷了我们的蝴蝶,岂有又教松子戴了,上我们这里来的道理。

  不是有意证明他自己作贼吗?“周撰道:”这理由虽不可解,但我决定松子之来,是铁脚教的。珍珠变卖了,换上两颗假的,由铁脚送给松子。必没向松子说明来历,松子不知就里,便公然戴了上我这里来。就是郑绍畋,十有九也是铁脚教他来的。

  哪有这般凑巧,不前不后的,也去东兴洋服店做洋服,并且那簿上也没写我的名字,一百四十块钱的礼服并非惹人注意的价值,就怎的这般留心,特向店伙寻问?这都是铁脚捣鬼,又怕我猜疑到他身上,都是郑绍畋拿这些鬼话来掩饰。他们三个小鬼,搅成一片,必定还要无风三个浪,跑到这里来鬼混。“

  陈蒿道:“我们何不搬往别处去住哩?”周撰摇头道:“怕他们做什么呢?他们的伎俩,我都拿得住。充其量不过想闹到警察署去,受几天拘留之苦,怕他们怎的。”陈蒿道:“怎么闹到警察署,受几天拘留之苦?”周撰道:“他敢来无理取闹,我不请他们进拘留所,有什么办法?在日本人跟前说话,他们说一百句,也抵不了我说一句。”陈蒿道:“犯不着这么,何、郑两个,一个是多年朋友,一个是我亲戚,且都是同乡人。

  外人不知道的,只说你仗着日本话说的好,借外力欺压同胞。

  我们住在这旅馆里,本也不合算,钱花的比住贷家还多。起居饮食却没贷家十分之一的方便。我洗条手巾都没地方晾得;你没家眷,单身一个人就住在旅馆爽利些,有家眷是绝对不行。

  我看还是从速搬场的好。“

  周撰点头道:“我们明日去外面走走,看有相安的贷家没有。你快梳头罢,吃了午饭看姐姐去。”陈蒿笑道:“你把我头揉散,又不能替我梳拢,我两个臂膊酥软得一些儿气力没有,我自己是梳不来,就是这么蓬松着,回家要姐姐替我梳罢。”

  周撰笑道:“只要你好意思,我有什么不可。”陈蒿在周撰腿上拧了一把道:“谁教你那么暴乱,你怕我不好意思,就替我梳罢。你不替我梳好,我不出去。”周撰笑道:“这事你卡我不住,日本中年妇人及艺妓梳的那种曲髻,梳的手续,非常繁难,不是专学梳头的妇人决不能梳。那种头,请梳头的梳一次,得花两角钱,还要自己到梳头的家里去梳。若将梳头的喊到自己家里来梳时,看路的远近,三角四角不等。所以艺妓的头异常爱惜,夜间睡觉和受罪一般,轻易不敢动一动。长是十天半月,头发仍是一丝不乱。那种头,我就不能梳。此处女学生的丸髻,你平日梳的那种垂髫,我不但能梳,并梳的很好。和专梳头的比起来,不差什么。”陈蒿喜道:“你真的会梳么?就替我梳一回看。”周撰笑道:“这是我的特别能耐。留学生中,决找不出第二个来。”陈蒿道:“你怎么学会的呢?”周撰笑道:“我早知道今日有你这位两臂酥软的太太,自己不能梳头,我就预先练习好了等着的哩。”陈蒿笑着,拿出梳篦来。周撰真个捋起衣袖,替陈蒿梳理。一会儿梳好了,陈蒿打反镜一看,喜笑道:“看不出你这学陆军的武人,能做这么细腻生活。你再替我刷点刨花水,就完全成功了。”周撰又拿刨花水替陈蒿刷了。教下女开上午饭来,二人共桌而食。

  吃毕,陈蒿更换衣服,同周撰到精庐来。陈毓见面,开口笑道:“你两个来的正好,刚才当店打发个店伙来说,镯头已找回了,教这里去赎取。”陈蒿且不答话,指着自己的头笑问陈毓道:“姐姐看我今日的头,梳得好么?”陈毓看了看道:“梳的好,你自己梳的吗?”陈蒿道:“我自己能梳出这么好的头,睡着了都要笑醒。姐姐看他一个学陆军的武人,居然能替女人梳这么好的头;就是姐姐替我梳,也不见得能梳出这个样子。”李镜泓正招呼周撰就坐,听得这么说,翻开眼睛望了陈蒿一下,独自吐出舌来摇头。陈毓在旁看见,恐怕周撰见了难为情,忙拿话向周撰打岔。

  陈蒿问李镜泓道:“我那旅馆里住了不方便,姐夫曾见哪里有相安的贷家么?房屋不怕精致,越精致越好。像这么旧屋子,我就不爱住。市内市外却都不拘。”李镜泓道:“我在外面游行的日子少,莫说市外我不曾去过,就是市内,我到过的地方也极有限。你问我的贷家,真是问道于盲了。”陈毓道:“铁脚搬了,你住的这屋子也空了,我正嫌两个人住一栋房子,白空了两间可惜,你要另找贷家,何不仍搬回来。铁脚那屋子空着,周先生做读书的所在,不过略小些儿,干净却是很干净。”陈蒿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这种房子我一辈子也不要来住了。”说着,回头对周撰道:“当店里既送信来,你就去把镯头取回来罢。姐夫的日本话和我差不多,他去,说不定又是白跑。我清着衣服等你,你不要跑向别的地方玩去了,害我久等呢。”周撰道:“鹤卷町一带,连一家大点儿的店家都没有,跑到什么地方去玩。”陈蒿将那日当店里写的字条,拿出来给周撰,周撰接着去了。

  陈蒿回到原住的房里,清检衣服,陈毓坐在一旁谈话。陈蒿将松子及郑绍畋来找的话,对陈毓说了一遍,道:“卜先没意思想搬,我想不论自己如何有理,是非口舌上门,总是讨嫌的。何妨搬开些,免得和他们费唇舌。姐姐既嫌这房子大了,白空了两间可惜,我们若看了相安的房子,姐姐、姐夫能搬来做一块儿同住么”“陈毓摇头道:”你姐夫的迂腐性质,你还不知道吗?此时就教他搬做一块儿同住,他必然推故不肯,我心里是巴不得住做一块,凡事都有个照应。富得慢慢儿来,你不主张卜先和人闹是非,这话很是不错,越闹越于你身上不利。

  你姐夫的意思,也无非怕你们这样的结合,传开了不好听。若卜先无端的更得罪些人,别的可怕自是没有,难道外边人能干涉我们的家事?就是怕传开了不好听。你姐夫恐怕将来回国,受爹爹妈妈的埋怨。“

  陈蒿正待说话,听得外面门铃响,随着听得周撰和李镜泓说话的声音,姊妹二人即同出来,同到外面房里。见周撰手拿着一个小包裹,递给陈蒿说道:“取是取回来了,你看没有换掉么?”陈蒿打开来望了一望,点头道:“没换掉,不过是把口径捏小了许多。”陈毓也伸点头,凑拢来看。陈蒿忽然嚷道:“坏了,当店弄了弊了。”周撰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弄了什么弊?”陈蒿指着镯头两当合口的所在,给周撰看道:“你仔细看,这上面有许多凿印,不知被他刨去多少金子了。”周撰接过来说道:“我在那里接到手,就看出来了,觉得这是新凿的痕,也曾指出来问那店伙。店伙说是考金石,分两毫无损失,当时又拿戥子秤给我看。”说时,对着天光,仔细看了一会。靠里面一圈,看出鉴痕不少。陈毓向陈蒿道:“妹妹你记得么?去年铁脚当了一个金戒指,两个月后赎出来,不是也说在合口的地方,刨去了许多金子吗?”陈蒿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我那时还以为是铁脚瞎说的,那有开当店的人,贪这点小利的道理。照这镯头看起来,日本当店简直行窃。”周撰道:“这事只怪我太没经验,也是和你一般的念头,决没有当店弄这些小弊的。没法,我只得再去一趟,看他怎生说法。”

  陈蒿道:“我看不过刨去几分,没多大的事。你去质问他,他如何肯承认呢?你见他不承认,势必闹到警察署,因为刨去的不多,照原当时所计分两相差不甚远,警察也不能断定是他刨了。并且当的时候,他既安心刨削,他写的分两就不实在,必然少写钱把几分。这当已经上过了,凭谁也闹不出什么好结果来,犯不着又去跑路。”

  周撰心想:这话也属不错。但自己是以会办日本交涉自命的,今日亲身上了日本鬼的当,不能去报复报复,面子上对李镜泓夫妇固然有些下不去,心中也实在气那当店不过。拿着镯头,出了会神,望着李镜泓道:“当日是李姐夫一个人拿去当的么?”李镜泓点头道:“是!”周撰道:“请李姐夫同我去,我不愁当店不承认赔偿。商家要紧的是信用,他若不承认,我自有办法,损失金子事小,我也不知道曾刨去多少,但这种欺人的举动,出之日本鬼对于中国人,未免近于因欺可欺。这气我姓周的决受不了。”李镜泓道:“下次不和这种奸商交易就是了,亏已经吃了,又是小处,何必去认真怎的。”周撰正色道:“话不是这么说,前此若没铁脚当戒指被刨的事证明,我也不能断定是刨了。就这两事合看起来,小鬼的当店,简直就是用这种方法占小便宜。因为日本金子成色比中国金子的差的远,中国赤金与中本赤金一望便能辨别。他们见是可欺的中国人,金子又好,偷一分是一份,聚少成多。留学生当金器,是极普通的。大概一百个留学生中,有九十四五个有一两只金戒指,都是预备一有缓急,即取下来去当的。当店用这种盗窃方法,聚少成多,也就不少了。中国学生因日本话说不自如,十九不愿和日本鬼起交涉。像铁脚的样,明知吃了亏,也只得忍受。还有许多被刨了,不曾看出来的。这事既落在我手里,我若不把这黑幕揭穿,日本鬼占了便宜,还得意的暗骂中国人是马鹿。吃了亏,说都不听得说一声。姐夫就同我去罢。并不用你说什么话,不过当的时候,是你经手的,只证明一句便了。”

  李镜泓也是个怕和日本鬼办交涉的,听听很不愿意同去。

  陈蒿见周撰这般说,也赞成把这黑幕揭破,便怂恿李镜泓道:“姐夫只同去走遭,怕什么呢?卜先不是荒唐人,他要去,总有几分把握,难道他教姐夫去,给姐夫为难不成?”陈毓见李镜泓畏缩不前的样子,很是气恼,在李镜泓肩上推了下道:“当店里又没老虎吃人,你怎的就吓得不敢去。你只跟在周先生背后,不问你时,你就不开口,同走一遭也怕吗?真没得现世了。”李镜泓红了脸道:“谁说不去是害怕?你既都逼着我去,我去便去。不过交涉胜利与失败,我都不负责任罢了。”周撰笑道:“胜利失败,都有我负责。只要姐夫跟去,以备警察询问。”李镜泓才起身更换了衣服,同周撰出来。

  周撰在路上对李镜泓谈论日本小鬼种种欺负中国留学生的事:“中国学生的日本话程度,多是耳里能听得出,口里说不出。因此每次和小鬼闹起来,分外的呕气。就闹到警察署,日本警察多存心袒护小鬼。中国人日本话说得好的,能据理解辩,警察就不敢偏袒。普通学生,对于日本话的重要用处,就是听讲,因此耳朵练习得很灵,一说就懂,口里则除家常应用几句话以外,辩论法理的言词,谁有多少研究?所以交涉总是失败。当交涉的时候,耳朵里能听得出他们说话的破绽,只苦于口里回答不出来,反比那完全不懂日本话的更呕气些。是这么失败的次数一多了,留学生一听说要和小鬼交涉,先就有些气馁。只要勉强能忍耐的下,决不愿意自讨烦恼,和小鬼争论。

  去年冬天,我的直接长官康少将,住在饭田町,买了瓶中国墨汁,天冷冻住了,揭不开塞子。当时有人献计,说搁在火炉上一烤,便能揭开了。康少将以为这计于情理很通,即依计搁在火炉上。谁知炉火太大,搁上去不多一会,瓶中热气膨涨,轰然一声,瓶口暴裂了,瓶塞被热气冲激,和离弦的弹子一般,拍一下打在天花板上,墨水四迸,席子上也染了几块巴掌大的黑印,天花板上更是麻雀花纹一般,喷了许多斑点。康少将当时擦洗了一会,奈墨汁沾牢了,不能擦洗十分干净。房东见了,大发牢骚,说房子租给中国人住,真倒了霉。好好的天花板,好好的席子,会弄得这般肮脏。康少将气性最大的人,如何受得了这一派教训的话呢?自免不了也发作几句道:“房子要不肮脏,除非不租给人住,我又不是有意弄肮脏的,不过赔偿你的损失便了,你何得向我说这些无礼的话?我出钱住房子,负了赔偿损坏的责任,宾东双方实行条约就是。你这无礼的话,实在太混帐!你不尊重房客的人格,就是你自己不尊重你自己的人格。‘姐夫,你说那混帐房东听了康少将的话,怎生回答。”

  李镜泓道:“房东若是懂情理的,房客既承诺赔偿,除了商议赔偿的价值外,便没什么话可说了。”周撰笑道:“他若肯照情理说话,还有什么交涉呢?他听了康少将的话,鼻孔里哼了声道:”赔偿吗?赔偿损失吗?这个损失,很不容易赔偿呢!‘康少将就问:“怎么有不容易赔偿的损失哩?不过是要多给你几块钱,或者拣肮脏的席子,叫叠屋来,换过几块,天花板也唤木工来,重新换过。怎么谓之不容易赔偿哩?’”

  李镜泓道:“是呀,房东怎么说呢?”周撰道:“说起来真气人。我当时若不在跟前看着康少将与那房东交涉时,别人述给我听,我必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种不讲情理的人。他听了康少将的话,两眼一翻,对着康少将做出揶揄的样子道:”你们是在中国做官的人,口气真大的了不得!可惜这地方是日本国,不是支那,不能由你拿出那做官时对小百姓的口吻,来和我大日本的人说话。谁没见过钱,要你拿出钱来赔偿我的损失?这房子的损失,一万元也赔不了。‘康少将被这几句话气得打抖,那里按纳得住性子,再和他辩理,跳起身就桌上一巴掌,打得那些茶杯茶托都震碎的碎了,震落的落了。口里大叱一声骂道:“放屁!你再敢是这般无礼,我有权力能立时驱逐你出大门!’”李镜泓道:“痛快之至,那房东又怎么样呢?”周撰道:“日本鬼不中用,你和他讲理,他就无礼,以为你怕了他。你只一强硬,绝对不表示让步,他倒软了。康少将骂了几句,一脚踢开坐椅,拂袖冲进里面房间去了,房东见康少将这们强硬,立时改变态度。”

  不知如何改变法,下章再写明罢。

卷五十九"赔损失交涉占上风 述前情家庭呈怪象"

  “却说那日本房主人见康少将冲进去了,回过头来向我笑道:”康先生的气性怎这么大!‘我说:“康先生的气性十成还不曾拿出来三成,因见你是日本人呢。你若是中国人,敢当着他说这么无礼的话,早请你吃了手枪。既不然,刚才那一巴掌,也不会打在桌子上,已打上你的脸了。’房东吐了吐舌头道:”你去请他出来,我再和你说话。‘“我见房东用命令格的语调,教我去请康少将,我也气不过向他说道:”你这个人,怎的一点儿礼节不懂?你有什么权力,可以使令我?’房东只得又向我陪话道:“请先生转教下女去请罢!‘我才进去,康少将的气还不曾平,教我出来对房东说,要房东去法院里起诉,由法官评判,教怎么赔偿,便怎么赔尝,此时没有说话的必要。我说:”这话说去,未免过于强硬了。房东既转过来陪话,知道他自己错误了,就可调停了事,何必定要弄成诉讼?’康少将道:“你不知道日本鬼的性格,是普天下第一种生得贱的东西。你不和他强硬到底,这交涉没有结果的日子。你不信,我就委你当代表,你去跟他交涉着试试看。‘我说:”好。’随即出来对房东道:“康先生因受不了你无礼的话,不愿直接和你谈判,委我代表。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关于这损失赔偿的事,我能完全负责。‘”可恶那房东的态度,果不出康少将所料,见我如此说,把两个肩头耸了两耸道:“拿钱赔偿,我是不要的。’我说:”不赔钱,还是康先生刚才说的,叫叠屋换便了。‘房东连连摇头道:“不行,叠屋换的,与原有的不合色。’我说:”不教叠屋来换,教谁换呢?‘房东道:“换自是教叠屋换,不过新旧不合,如何能行?至少得将这一间房的席子完全换过,天花板也得全房更换,才看不出痕迹来。这还是看康先生的面子,若是别人时,这房子全部的席子、天花板,都得重新换一遍,外观上方没有损失。’我见他要求得这般无理,实在气他不过,笑着向他说道:”你原来想借这个题目,要求康先生替你修饰房子。你这主意倒不错。康先生的钱素不要紧,我看你不如索性制个图样来,要求康先生替你重新建筑一所极华美的,外观不更没有损失吗?老实对你说罢,康先生本教我出来谢绝谈判的,要你尽管去法院提起诉讼,凭法官判断,教怎生赔偿,便怎生赔偿。我因见你已知道悔悟,我自愿作个调人,免得宾东伤了和气。你要求既仍是这般无理,就只好请你去法院里了。‘“我说罢,也立起身来,做个预备送客的样子。小鬼涎皮涎脸的本事真大,只怕也是普天下第一种厚脸皮族,仍是笑嘻嘻的说道:”我自是这么要求,康先生能承认不能承认,又是一个问题。先生还不曾与我开始谈判,我将从哪里表示让步哩?’我听了他话,又觉好笑,只得又坐下来说道:“这房间的席子,并不是崭新的。也只有两条弄坏了些儿,你说要换,我就教叠屋来换了。你如说暂不必换,我按照两叠席价,给你的钱,天花板也是一样。你能让步到这个程度就说,不能让到这个程序,你自由行动便了。‘他打了一个哈哈道:”两叠席子能值多少钱?若为这一点点,也无交涉之必要了。’我说:‘本来只有这么大的事,你要故意虚张声势的,做一件大不了的事,来严重交涉,小题大做,未免可笑。’“他这时把气焰放低了,从怀中摸出香烟来,敬了我一枝,擦上洋火,给我吸燃了,才自己吸,俨然表示要作长时间谈判的样子。重新请教我的姓名,问了问我学校我住处,极力恭维我日本话说得好,简直听不出是中国人来。又称赞我能办交涉,不像康先生性躁,说不了几句,气就上来了,是一个好军人,不是外交的人物。恭维我将来准能做个有名的外交家。我被他恭维得不好意思了,也不答话,听凭他瞎说了一会。又说这房子,新建筑才五年,这席子都是他亲自监制的,比寻常房间所用的席子大不相同。房中一切木料,都是集搜各县所产名木,经细工制成的。建筑这样的房子,不但花钱比寻常房子多花数倍,不是很在行的人监制,还没这么配合得宜。就是康先生承认将席子、天花板全房更换,叠屋木工也得经他亲手指点。至于木料更是难题,这天花板是中国的楠木,在日本一时决取办不出。”

  李镜泓道:“你看那房子,是不是如他所说的,比寻常房子精巧些呢?”周撰点头道:“富丽自是穷极富丽。康少将手中有钱,最是欢喜摆格,定要住那种阔房子。”李镜泓道:“那交涉怎么结果的呢?”周撰道:“那日我当代表,并没说出个结果来。后来由康少将的兄弟出头和房东谈判了七八次,仍是赔了几十块钱,才得了结。这事幸出在康少将家里,一来康少将的日本话也还说得好,二来康少将在日本留学多年,看破了小鬼的伎俩。若是普通留学生,遇了这事,那房东欺人的本领还了得!胆小又不会说日本话的学生遇了他,只有洗干净耳朵,恭听教训的工夫,那有给你辩理的余地呢。”

  二人谈着话,已到了鹤卷町当店门首。周撰在前,李镜泓在后,推门进台湾省。只见那日延接周撰等到里面谈知的店主,正和一个店伙坐在柜房里面。周撰对他点了点头,店主即起身到柜台跟前。周撰将镯头拿了出来,指着几处新凿痕,给店主看道:“这镯头不是我的,当时虽然不是我经手,只因贵店出了店伙拐逃的事,物主这位李先生几次来取赎,不得要领,特托我来交涉,才知道这镯头被店伙窃逃的事。今日得贵店通知,李先生又托我来取,当时我发见了这新凿痕,就有些疑惑。问这位店伙,说是考金石磨的。及至我拿回去,物主一看,异常惊讶,凿痕还不止一处,绝对不是考金石能磨成这个模样的。

  我有经手之责,无以自明,不能不请物主同来,向贵店问个明白。“店主接过来,反覆看了几遍道:”这只怕是原来有的痕迹,敝店收当金器,当面称过分两,写明在质券上。取时仍称给赎的人看,没有错误,便完了责任。这镯头在先生来赎的时分,敝店店伙称给先生看了没有呢?“

  周撰道:“店主这话,表面上似乎开质店的责任只能是这么担负,实际上这当面称进称出,与写明分两在质券上,不过你们开质店的一种保护贪利的器具,在法律上绝对不能承认你们这自称自看,由你们自己书写分两,为己尽了责任。我们质物的,质时与赎时,都不能带着戥子在身上。你们的戥子,质物的不见得便能看的明了,并且你们也不认真称给质物的看,质物的当然不能立时辨出所质金器有无减轻分两的事。店主绝不能拿这种手续,说已完了责任的话。姑无论这镯头的原有分两,与质券写的不对。让一步说,就是对了,这凿痕显然,怎么能说是原来的?中国银楼的工匠,手艺那有这么粗劣?这一望就知道,是新凿去的。凿过之后,不曾经贴肉戴过,所以仔细看去,一条一条的,有新旧深浅之分。依我想,贵店的名誉要紧,这分明是由贵店的店伙弄弊,无可推诿。我家中已经用戥子称过了,照原重分两,轻了一钱二分有零。按现在金价,虽只六块多钱,然这损失不能不向贵店要求赔偿。”店主道:“六块多钱虽属小事,但敝店不能做这创例的事。”

  周撰正色道:“你知道质店里店伙潜逃,也是创例的事么?你自己雇用的店伙,敢公然偷盗物件,因你用店伙不慎之故,质物受了损失,你赔偿谓之创例吗?”店主道:“专凭先生口说,损失了一钱二分,毫无取信的凭据。这种赔偿的方法,也教人难于遵命。”周撰道:“取信的凭据,就在一钱二分。

  我便说损失了三五钱,也不愁贵店不赔偿。但借题多索,有损个人道德的事,不是我等中级社会以上人干的。店主但看我只说损失一钱二分,便知道有最足取信的数目。店主不是没有眼睛,即照凿痕估计,能说刨削不到一钱二分吗?“

  正在辩论,忽来了一个日本商人,挟着一大包衣服,往柜台上一搁,口里说要当五十元。店伙将衣了一件一件的抖着细看,店主怕周撰说出损害当店信用的话,给那人听见,连忙让周、李二人到里面房间就坐。周撰知道他的意思,说道:“上次我知道贵店的店伙,卷赃逃匿,而我并不向贵店逼镯头,也不要贵质更换质券,任凭贵店随意写一纸作证据不充分的字条,五十多块钱也存放在贵店,我就是极信用贵店。并于店伙逃匿的事,很跟店主表同情,巴不得贵店早日将逃伙缉获。我若不是信用贵店,不与店主表同情,这事早经警察蜀办理了。

  贵店的信用,是要由店主做出来的,这一钱二分金子,店主赔出来,在物主公能免受这极小的损失,而于贵店的信用,则大有增加。“

  店主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踌躇了一会道:“我看损失也不至有这么多,赔偿先生三块钱罢!”周撰笑道:“这不是开价还价的事。如没损失这么多,我有意多索,何不说是三钱五钱,等你还价呢?我不是没有取信的凭据,当日买这镯头的时候,原附带了一纸保险单,单上注明了分两。如分两不符,金子成色不足,可去原银楼更换的。这保险单因放在衣箱里面,衣箱太多,一时难得翻箱倒箧的寻找。店主若执意不肯照我说的赔偿,我势必去报警宗。那时无论我损失多少,贵店这种行为哪怕是一分二厘,贵店也是受法律上的裁判。而事情既经警察蜀,警察若以为这崭新的凿痕,尚不足为充分的证据,我就说不得惮烦,也要将保险单寻找出来,以证明我损失的确有一钱二分。

  我代贵店着想,与其等那时三面吃亏,何不就这时一了百了哩。

  并且这事若经警察署,我还有一种取缔贵同业的办法,向警察署条陈,因这类事,我们留学生中受损失最大。“

  店主失色问道:“是一类什么事?”周撰道:“就是刨削金器的事,贵同业都有这类作弊的证据。在我们留学生手里,综计曾受这种损失的留学生,五年内有二千多人,七千多件事实。这事不要求警察取缔,留学生将不敢以金器向当店质钱。”店主故作惊异道:“敝同业有这种举动吗?敝店却不知道。

  但是敝同业很多,其中难保没有贪图小利,不顾信用的人。先生这镯头的凿痕,则又当别论。这是没品行店伙,背着人做的事。然店伙是敝店雇用的,我不能不负责任,我赔偿先生五块钱,望先生不用再争多了。“周撰道:”店主实在太不爽利,因一块多钱,必与我以不愉快之感,很不像是有气魄商人的行为。好,罢了。我也懒得再费唇舌,你就拿五块钱来罢!“店主光着两眼,听凭周撰奚落了一顿。跑去铺房里,拿了五块钱,并纸笔砚台,请周撰写收条。周撰将镯头和五元钞票交给李镜泓,写了”收到赔偿金镯损失洋五元“的收条,辞别店主出来。

  李镜泓很恭维周撰能干,这事若在别人,决办不到这么的结果。周撰笑道:“这不过利用他怕打官司。他没店伙拐逃的事,教他赔偿,也没这么容易。”李镜泓道:“你怎么说那字条作证据不充分?”周撰道:“这店主必是一个极厉害的鄙吝鬼,你看他情愿受人奚落,不肯多出这一块钱,那字条上不肯粘贴印花,就知道了。若是更换质券不贴印花,就算违法。正式写收条,也一般非贴印花不可。他于这两种之外,自创一格,写几句又不像契约又不像领条的话在上面,怕你不见信,就加上一颗图章。我当时看了,原知道不合法,但料定他开当店的人,鄙吝则有之,图赖别人的贵重东西,他必不敢。便没说要他更换。”李镜泓道:“我所以不愿意同来,就是因为全没一些凭据,实在被刨削了多少,连自己都不知道,怎好开口要他赔偿呢?信口说出个数目来,他若问我有何根据,不就被他问住了吗?你真说的好,四面八方都把他挡住了,使他没有置辩的余地。一面劝诱,又一面恐吓,他虽欲不走赔偿这条路,教他就没有路可走。你如果五块钱不能答应,非照一钱二分金价计算不可,我看他也不能始终不出这一块多钱。”周撰笑道:“我不是向他说了,我便开口说是三钱五钱,也不愁他不赔偿的话吗”我敢于邀你同来,自料定了事情的结果。铁脚的戒指被刨削,于我们这回交涉胜利,极有关系,我不得了这件事实,也没这么有把握,若不向店主提说取缔同业的话,五块钱也没这般容易肯出。“

  二人一路笑说着,回到精庐。陈蒿姊妹听述交涉情形,也自然欢喜。李镜泓从这日起,对周撰不但减轻了厌恶的心,并且表相当的敬意了。背地对陈毓说:“卜先确是个聪明有才干的人,就是举止近于轻浮,只怕对于老二的爱情,将来有些靠不住。”陈毓乘机说道:“惟其怕他靠不住,而生米已煮成熟饭,我们不能不帮老二,趁早把根基弄稳固。”李镜泓摇头道:“这们结合的,根基怎么得稳固。”陈毓生气道:“不稳固,就望着它摇动一辈子吗?”李镜泓笑道:“能摇动到一辈子,就要算是稳固了呢。”

  不言李镜泓夫妻私议,且说周撰同陈蒿,又搬了一箱衣服,及应用的零碎,回到富士见楼,已是入夜了。当晚无话。次早起来,用过早点,周撰催着陈蒿妆饰,去外面寻找贷家。在市内各区寻找了两日,贷家虽多,没有合意的。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第三日到市外目白柏木大久保高田马场一带,寻了一圈,末了在高田马场寻着了一处。房屋虽多几间,房金却比市内低廉十之三四。那房子表面的形势,及内容的结构,都极合陈蒿的意。即在经租的手上,定了下来。

  周撰道:“这屋大小共七间房子,我两人雇一个下女,哪用得着这么多的房子,精庐自铁脚搬走,你又出来,姐姐必嫌房子大了,白空了两间,不如教姐姐把那房子退了,和我们住做一块来。一则免得我两人独居寂寞,二则两家合住,房钱分担,也轻松许多。这市外僻静,若是我有事去市内,夜间归来迟些:你和下女两个,看守这么一大所房子,也要胆怯。你看我这主意怎么样?”陈蒿道:“我早想到是这么办了,已和姐姐提过,姐姐是没有不愿意的,就只老李那古板鬼,有些无名屁放,我最懒和他谈话。”

  周撰道:“老李不大赞成你我的事么?”陈蒿道:“希罕他赞成做什么?你于今既也和我的意思一样,打算邀姐姐来同住,我端的不管古板鬼怎样,把姐姐拉来同住便了。老李是知风知趣的,爽爽利利的搬来,我一不欢迎他,二不拒绝他。他若再桀敖,我有能力使我姐姐不理他,看他去哪个衙门喊冤。

  你不知道,他那种不识抬举的人,说起来令人气闷。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何能何德,配享受我姐姐那么齐全的女人。挂名到日本来留学,其实和下女一样,每日只有扫房子、洗衣服、弄三顿吃喝的工夫。你没留神看姐姐的那两只手,在国内的时候,比我的还要白,还要嫩,就是在厨房里,冷呀热的,浸了一个冬天,此刻差不多要成乌龟爪子,我看了心里就难过。老李倒像没事人一般,还说操作是女人分内的事。不错,操作本是女人分内的事,不过你老李,只够得上讨一个乡村里的黄毛丫头,莫说蒸茶煮饭,视为寻常的事,就是要她脱了鞋袜,跟种田的去田里做生活,或者教她挑百十斤的担子,每日行百十里路,也不为难。什么好人家的小姐,女学校的学生,也教人家这么操作?便把一条性命累死了,也讨不了好。“

  周撰笑道:“姐姐自己愿意是这么,有什么话说。你们三个人,加上一个何铁脚,共是四名公费。难道雇一名下女,都雇不起?”陈蒿摇头道:“你哪里知道,有两个下女,本来还年轻,有个六七成像人。因睡在厨房里,与铁脚只隔一层纸门。

  铁脚既想吊下女的膀子,白天又不跟下女将条件议妥,黑夜摸到下女跟前,把下女惊得当贼喊叫。第二日铁脚气不过,遇着下女就横眉怒目,下女安身不牢,辞工走了。铁脚自去绍介所,雇了一个,年龄十七八岁,比前个更像人一点。这个和铁脚的条件,大约在未进门之先就议好了。两个人你亲我爱的,我们看了,倒很有个意思。这下女做事也能做,又爱清洁,我却很喜欢他。有一日,铁脚吃了午饭,不知去哪里,去了半日,直到夜间八点多钟才回来。下女问他,说还没吃晚饭,下女就非常高兴,说我早知道你会归家吃晚饭,已替你留了一份饭菜。

  因将饭菜弄热,端出来给铁脚吃。谁知这位不成材的老李,见了大不舒服,怪下女不该不得他许可,竟将他国内带来最爱吃的腊鱼,私自留给铁脚吃。背着铁脚,骂了下女几句。下女也好,并没对铁脚说。你看老李是不是个东西?他见下女被骂之后,对他很小心如意,不知怎么,也动了染指的念头。下女有什么界限,只要老李能担当,不怕铁脚闹醋,她巴不得多相与一个,多得些额外的利益。起初我和姐姐都丝毫没有疑心,后来姐姐因不见了几样编物,问老李,老李推说不知道。姐姐就疑心是下女偷了。等下女去外面买东西,姐姐即将下女寄在铁脚柜里的一个大衣包打开,果然在衣服中间,搜出一小包来了。

  不但失去的编物在内,还有五块钱的钞票,是姐姐领下来的公费,好玩盖了一个小章子在上面,本是放在皮夹里的,一日忽然没有了,老李说是拿着还了朋友的帐,姐姐见是自己丈夫拿着还了帐,自然没有话说。这今无意中,在下女衣包里搜出来放还原处。跑来和我商量,并说老李和下女奸通的事,不发见这小包,不觉可疑,此刻就觉得可以证明的事实很多了。我劝姐姐不要将这事宣扬,老李不像何铁脚,老李是个专做假面子的人,宣扬出来了,他将无脸见人。奈姐姐忍受不住,气得哭了。夜间拿着那小包,质问老李。老李无可抵赖,只得承认,求姐姐不要给铁脚知道,并要把小包退给下女。姐姐说,二件都可办到,但立即须将下女开发。你看那不要脸的老李,居然还想留着下女,再做几时。这就是我不肯答应,我说再留下女在这里,不独情理上对不起姐姐,便是两个人共奸通一个女子,也终久有闹乱子的一日。姐姐也不问老李愿意不愿意,第二日一早起来,就把下女开走了。铁脚不知就理,以为是对付他,气忿忿的向姐姐质问开下女的理由。我悄悄把老了的事,对铁脚说了。铁脚倒不吃醋,说这下女既这么烂污,开了很好。我再去雇个五十岁以上的来,大家安静些罢。铁脚果然雇了个龙钟老妇来,做不上几日,老李说不行,像这样的老太婆,倒要人伏侍她呢,不要跌死了遭人命,又把老妇开了。自那回以后,老李也不提起要雇下女。姐姐因怕再出笑话,自愿身体上受些儿痛苦,免得精神上不快活,何尝是甘心情愿洗衣做饭。“

  周撰笑道:“老李原来也是一个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人。

  照这样看来,姐姐的德性,真是难得。我们就去和她商议,搬到我们一块儿来住罢。我听了,都很替姐姐不平,和我们住做一块,虽不能说是享福,洗衣做饭的事,决不敢再烦她动手就是了。“陈蒿点头答应,二人从高田马场乘高架线电车到饭田桥,再步行到精庐来。

  不知与陈毓如何计议,且俟下章再写。

卷六十"得风声夫妻报信 图分谤姊妹同居"

  话说周撰同陈蒿,由饭田桥步行到精庐。二人才走近门首,陈蒿忽然指着玄关内几双皮靴,向周撰道:“你看,家里必是来了各。”周撰看了看道:“不但男客,还有一位女各呢。中间那双高底尖皮靴,不是女客穿的吗?”陈蒿点头道:“是了,我认得这靴子,是林太太的。我有两三个月不见她了。”周撰问道:“林太太是谁?我此时和他们见面,不妨事么?”陈蒿笑道:“是我的同学,林简青的太太。什么要紧,推门进去罢!”周撰才伸手把门推开,二人同脱了皮靴进房。只见林简青夫妇之外,还有一个,便是黎是韦。林、黎二人和周撰都熟识,只林太太不曾见过。当下互行了礼就坐,彼此自有几句客气话说。

  林太太见陈蒿与一个飘逸少年进来,料到就是周撰。和陈蒿叙了几句阔别,即轻轻在陈蒿衣袖上拉了一下,起身到陈蒿原住的房里,陈蒿跟着进去。林太太随手即将房门掩上,拉着陈蒿的手,并肩坐在一张沙发椅上,低声说道:“我因住处移远了,几月没工夫来看二妹。刚才同二妹进来的那位少年是谁呢?”陈蒿红了脸道:“孟明分明知道,却故意这么问我。”

  林太太笑道:“就是二妹的未婚丈夫吗?”陈蒿低下头说道:“好孟姐,不要打趣我罢!”林太太道:“已定下了喝喜酒的日子么?我是要来喝一杯喜酒的,二妹不要偏了我呢。”陈蒿道:“日期虽不曾定,但那时一定接孟姐来。只求孟姐赏脸肯来,即是万幸。”林太太道:“这样客气话,不是你对我说的。

  不过我今日特意到这里来,一则打听二妹的喜期,二则对于这事,还有想和二姐研究的地方。二妹是聪明人,却不要怪我多事。“陈蒿道:”孟姐说哪里话来,承孟姐看得我姊妹重,如待亲姊妹一般,多远的来和我研究,自是出于爱我的热心。我方感激之不暇,岂有怪孟姐多事之理。孟姐有话,只管放心说。

  我这几日的脑筋,很觉不大明晰,正要孟姐来提醒提醒。“

  林太太握着陈蒿的手问道:“这位周先生,二妹和他见面起,到今日有多少时日了?”陈蒿道:“十多日子。”林太太道:“十多日内,大约曾见面多少次?”陈蒿道:“十多日内,无日不曾见面。”林太太道:“见面时谈些什么?”陈蒿道:“无所不谈,没有一定的问题研究,或谈故事,或谈家常。”

  林太太道:“所谈故事中,有岳州的定儿,东京的松子没有?”陈蒿摇头道:“没有。”林太太道:“所谈家常中,有他现住的湘潭的家庭组织没有?”陈蒿道:“也没有。”林太太道:“然则他和二妹所谈的都是泛常的话,没有与二妹终身大事相关的了。”陈蒿道:“他曾对我说过,家中父母早已去世,少时即依胞叔生活。十六岁曾娶同邑王氏女子为室,不上三年就死了。元年在岳州,曾议娶翁家女为继室,后因翁家系浙籍,流寓岳州多年,仅有一女,愿赘婿承续禋祀,不愿遣嫁,事遂无成。东京的松子,日前我曾见过,不过一下流淫卖而已。他承认是曾经嫖过的,此刻已无发生问题的资格。我知道孟姐的意思,是怕卜先哄骗我,我不查明底细,上了卜先的当,去做人家的第三四个老婆。这一层孟姐可以放心,料想周卜先没有这么大胆量。他家中老婆若是不曾死去,又有第二个老婆在岳州,他还敢骗娶我吗?雪里面不以埋尸,总有发见的一日,将来他能免得了重婚的罪么?我的眼光看周卜先绝对不是无赖的人,而我自己为人,孟姐大约也知道不是那么好欺的。”

  林太太出了会神,始把头点了两点道:“但愿二姐自己把宗旨拿定,不受人的欺骗才好。我家先生因在同乡会当会长,来往的人多,这两日所来的人,全是议论二妹这事的。我两耳实在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所以来问问二妹,毕竟是怎么一回事。”陈蒿道:“到孟姐家来议论的都是些什么人,发了些什么议论?孟姐说给我听,或者也可借镜一二事?”林太太道:“来的人太多,姓名我也记不清楚,并有些不常来的,我不认识,总之都是同乡的罢了。议论的话多的很呢,我只能简单说个大概给你听。有一部分年纪大的人来说,就说周某行为素常无赖,在日本吃喝嫖赌无所不用其极,这回和陈女士又预备结婚,不待说是用尽欺骗手腕。陈女士年轻,识见不到,竟入了他的牢笼,而不自觉。这事若任其成功,将来于女学前途,甚为可虎。

  而同乡人组织同乡会,以维持学业的意思,就完全失效了。有一部分年轻的来说,就说陈女士是个容貌学识都很优越的女子,应择一个才学相当的人物,又不曾婚配的结婚,才不枉了陈女士这般才貌。周某是个有名的无赖,又已经几次正式宣布结婚,如柳梦菇、胡八胖子之类,都从场吃过喜酒,事实昭彰,在人耳目,岂能瞒隐。我们湖南的女留学生,无端受人蹂躏,同乡会应出来维持,免效尤者接踵而起,将来把留学界弄得稀糟。这两类人说话都差不多,总之我只见反对的,不曾听过赞成的。周先生为人如何,我却不知道。据我家先生说,他相识得很早,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家中有没有妻子我就不敢保险,因为不是同县,没去过周先生家里。“

  陈蒿叹道:“我嫁人是我个人的事,是我自己有主权的事,嫁了世界上第一个才学兼优的人,与同乡的没有利益。嫁一个卑田院的乞儿,也与同乡的没有损害。何劳他们老的少年,不惮烦来议论。这也真是一件不可解的事。照孟姐说,两种人的目的,都是想要同乡会出来维持,我不曾拜读过同乡会的章程,就不知道同乡会的势力范围有多大,必如何执行,方能达到两部分人的目的。林先生对于这两部分人的要求,如何回答的呢?”林太太道:“我家先生不也是这么说吗?同乡会没有干涉人自由结婚的力量,这是周、陈两家的事,若是两家的长辈出来反对这事,挟尊长之势以临之,或者能有些效力。但周、陈两家的尊长远在湖南,就要反对也来不及,这事只好听之任之,我们同乡会不要多管闲事罢。”陈蒿道:“林先生这话回答得又漂亮,又有力量。周家除了一个胞叔之外,没有尊长。

  我家父母,孟姐是见过的,绝没有干涉我行动的意思。望孟姐替我对林先生,要求一句话,以后如再有这两类好多事的人,来尊处议论我的事,求林先生当面谢绝,说已见过陈蒿,陈蒿亲口承认和周撰结婚,是绝对的纯粹的出于陈蒿本人甘心情愿。周撰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哄骗的话,没行过一件哄骗的事。如这两类人不相信,教他们尽管亲见陈蒿问话,我陈蒿和周撰结婚后,还住在东京,等候他们来质问便了。“

  林太太道:“二妹也不要气得走了极端,这两类人的话虽说得有侵犯二妹主权的嫌疑,但说话的人用意却是对二妹很好,并没有底毁的声调。二妹不要误会了,反使一般存好心想维持二妹的人,面子上下不来。”陈蒿摇头道:“孟姐哪里知道到尊处来说话的那两种人的用意,孟且虽对我说忘记了他们的姓名,然那些人的姓名,我都知道。他们如知趣,不再说了,我也存点厚道,不把他们的卑劣行为宣布。他们若再借口维持学业,无中生有的毁坏周卜先名誉,我有他们假公济私的证据,完全无缺的保存在这里,行将一一宣布出来,请中国留学界大家评判评判,看我陈蒿嫁人,应否受人干涉,更应否受他们这类卑劣无耻的东西干涉?”

  林太太惊异道:“二妹这些话从哪里说起的?”陈蒿道:“此时还不是宣布真像的时期,孟姐暂用不用问我。总之,倡反对的,别有私心作用,一切粉饰门面的话,都是假托的。请林先生不必听,请孟姐放心,不用替我忧虑。结婚的事,是决定要行的。”林太太踌蹰了一会道:“他们的话是难免不有私心作用,不过二妹终身的事,也不可全凭意气,仍得拿出真眼光真实力来,仔细考虑。若因他们的私心作用,激成二妹的反动,更走了极端,只图急于表示自己的身体有完全自由之权,不受他人干涉,反把应研究的终身问题作个与人赌赛的孤注,全不暇用心思去考虑,那个因自由而得的损失就很大了。”陈蒿道:“孟姐的好意我知道,并很感激。我自己终身的事,岂待此刻木已成舟了,再来考虑。我并不是因有人反对,才气得决心嫁周卜先,我的宗旨早已定了。”

  林太太道:“我也是一种过虑,岂有二妹这么聪明的人,看人的眼力,与料事的识力,反不如我?周先生为人,我是初见面不知道,二妹与他相见十多日子,决没有不观察透澈,便以终身许人的。我刚才所谈的,还要望二妹不要多心,疑我夹带了有破坏的意思。”陈蒿道:“孟姐说这话又是把我当外人了,更疑心我发牢骚是对付孟姐了。孟姐是这么疑心我,那我就真辜负孟姐一番爱我的热心了。我方才所发牢骚,此时也不必向孟姐分辩,我自有使孟姐完全明白的一日。”林太太双手握着陈蒿的手,搓了几下笑道:“我们暂把这事撇开,说旁的闲话罢!无论什么事,越是分辩,越是误会。我们交情是好交情,你们的事是喜事,你的话已经说明,我就很放心了。不过你喜期定妥,务必给我一个信就是了。”

  二人闲谈了几句不相关的话,林太太即起身,拉着陈蒿出来。林简青拿了帽子,也立起身,向林太太笑道:“你们的话,想必说完了,我还有事去呢。”林太太点头道:“我们因为有两三个月不见面,见面不觉得就话多。”陈毓道:“时间还早,孟姐是难得来的,何妨再坐一会。”林太太向林简青努嘴道:“我前日就教他带我来,他推没工夫。今日礼拜三,他下午没课,我说你今日总不能再推诿没工夫了。他还迟诞了许久,说一个图样不曾制完,电光不如天光好,他想白天将图制好,夜间带我来。我说夜间江户川这条路不大好走,并且多远的,来往在电车上须耽搁差不多一点钟,到精庐坐不了多久,又忙着要回来。两个人议论什么大事似的,议论了好一会,毕竟是我争赢了,他不能不牺牲这半日。此时已将近黄昏了,不能再坐,若再坐下去,就连他夜间的功课,也要被我牺牲了。”李镜泓知道林简青是个很用功的人,便不挽留。黎是韦来在林简青之先,此时不能不走,也一同起身作辞。这人是李镜泓夫妇嫌厌的,更没挽留的资格。

  三人走了之后,陈蒿转身,将陈毓拉到里面房间说道:“我们今日已在高田马场定了一所房子,大小共有七间,卜先的意思,想接姐姐、姐夫搬去同住。我说我已经将这意思向姐姐提过,姐姐是没有不愿意的,只怕老李有些作难。卜先听了,就很觉诧异,说:”我当面听得姐姐说,嫌精庐房子大了,白空了两间,还要我们搬去同住,怎么我们定了房子,接他们来住,姐圾倒会不愿意?‘我说:“老李是个这么古怪性子,素来是不大随和的。’卜先说:”怪道我们两人约婚,外面竟有反对的声浪。我想我们两人约婚,是我两个私人的事,与第三者绝不相干,哪用得着第三者出来倡反对的论调呢?原来你自己的姐夫,就是个存心反对的人,这就无怪外人同声附和的反对了。老李既是不赞你我的事,自是认定你我的行为为不正当,那么从前有许多人曾向你求婚的,此时见你嫁了我,不待说是要倡议反对。有了老李这一古怪,反对的就更有借口了。我看与其将来因自己人反对,惹起外面人也反对,使我们名誉上,或生活上受了打击,不能在此立脚,毋宁及早回头,你我双方罢手,倒免得老李心里不安。‘“陈蒿说到这里,两眼一红,嗓子就哽了。陈毓连忙止住道:”妹妹不要说了,我为这事也气得什么似的,不知暗地和他抬了多少扛子,有几回差不多要和他决裂了。近两日却好了许多。自那日他和卜先赎当回来,对于卜先的论调就改变了很多。这几日我因势利导的劝了他几次,他口里早已活动了。你们的房子既经定妥了,又有那么大,我们不搬去也是白空了。你尽管对卜先说,我们决计搬做一块儿住。不过我们只怕要迟两日才能搬家。“陈蒿道:”迟两日没要紧,只是姐姨有把握能搬么?“陈毓道:”我既教你对卜先这么说,自有把握能搬。“陈蒿道:”若老李仍板住不肯,姐姐能一个人搬到我那里去么?我替姐姐想,终年跟老李当老妈子似的,蒸茶煮饭,洗衣浆裳,也太没有生人的乐趣了。并且像老李这样人物,不是我挑拨姐姐的爱情,将来苦到何时是了呢?姐姐是这么苦帮苦做,老李知道姐姐的好处么?有一丝怜惜的心么?可怜去年冬天,敲开冰块,打水洗衣淘米,两只手冻的红虾子一般。老李穿着皮袍,坐在火炉旁边,还只嚷火小了,冷得打抖。曾喊过姐姐来烤一烤手么?姐姐和我们同住,卜先说,享福就不敢说,粗事是决不会烦姐姐动手。“

  陈毓半晌无言,长叹了一声道:“谁教我生成这般命苦,这些话都不用说了,我心里烦的很。刚才孟珠对你如何说?”

  陈蒿道:“我与卜先约婚,不知和湖南同乡的有什么相干,要他们接二连三的跑到林家去议论。林家现在当着同乡会会长,他们就要林家出头设法反对。孟珠胆小得如黄豆子般大,吓的来不及给我送信。我已发付了她几句话,大概不成什么问题。”陈毓道:“黎是韦跑来也是这般说,说有许多同乡的对于富,反对非常激烈,现已结成了一个团体,专攻击周卜先。”陈蒿抢着骂道:“黎是韦那混帐东西,他自己就是一个反对最激烈的,特意跑来说是别人,看我们怎么说法。可惜我和孟珠谈了话出来,他也跟着走了,没对着他指桑骂槐的大开他一顿教训,看他能奈何我。一群不自爱,不要脸的奴才,动辄结成什么团体,攻击那个,看周卜先可怕他们攻击!”陈毓道:“不当面骂他也好,这些人不理他就罢了,犯不着逼着他们向一条路上走。这些话你也不要对卜先说,他年轻人,只知道要强,不顾厉害,每每因一两句话,激恼了人家,不反对的也跳起来反对了。古语说,千夫所指,无病而死。不论有多大的能为,不能说不怕人反对。”陈蒿伸手来掩陈毓的口道:“请姐姐把这些话收起,我生性不知道什么谓之反对,我自己没认定这件事可做,全世界人赞成我做,我决不肯牺牲我的意见去做。我已认定这件事可做,就是全世界人都反对我,教我不做,我也只作不闻不见。我眼睛里看得现世界没有人,什么赞成也好,反对也好,只算是一群动物在那里驴鸣狗吠,于我行止,毫不相干。

  莫说几个湖南小崽子不济事,没奈何我的能力,便是倡合全留学界,出头反对,我也只当他们放屁。我偏有这么大的能为,敢说不怕人反对的话。我已向孟珠说了,有本领倡反对的,请他来会我,我好当面教训他们。“陈毓知道陈蒿从小就是这么的脾气,越是赌他,越走极端,杀人放火的事,一时气头上都干得出来,便不再和她说这事了。见天色已晚,即留周撰、陈蒿吃晚饭,自己下厨房弄饭。饭后,周撰同陈蒿回富士见楼,一夜无话。

  次日,周撰带着陈蒿,出外置办家具。雇了一名下女,将高田马场的房子收拾得内外整洁。随即清了富士见楼的帐,把行李搬进新房子来。这夜周、陈二人就带着一个下女,在新房子里住了。第二日,陈蒿因还有些行李在精庐,要周撰同去搬来,好顺便问陈毓,看能否即日搬来同住。周撰遂又带着陈蒿,来到精庐。此时陈毓已跟李镜泓说妥,答应搬到高田马场同住。

  不过因精庐房屋距满期尚差半月,李镜泓的意思,想住满了再搬,免得受这半月房金的损失。陈蒿听说,连忙笑道:“这点儿损失,算得什么。我那高田马场的房屋,第一月的钱,已经出了。这一个月,算送给姐姐、姐夫住,不要姐夫算房钱,姐夫还占了半个月的便宜。”李镜泓笑道:“我怕受损失岂是这个意思,因不肯白便宜了日本鬼,才想住满期再搬。照二妹说来,我竟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了。也罢,你们姊妹既想早日团聚做在一块,就是明日搬罢。二妹就帮着你姐姐把零星东西检拾,和你自己的行李,今日做一车打去,我此刻就去找房东退租。”陈蒿欣然答应。李镜泓自找房东退租去了。

  陈蒿笑问陈毓道:“老李怎么忽然这么随和起来了呢?”

  陈毓道:“他何尝肯这么随和,你看这桌上的镜子就知道了。”陈蒿看桌上一方梳头用的玻璃砖镜子,打破了一角,笑问是什么缘故。陈毓道:“昨夜你们夫妻走了之后,我就将卜先要接我们同住的话向他提起。他只当我还是和平常一样,他说什么,我不大愿意十分反对。他听我提这话,把两眼一翻,对我说道:”林简青夫妻和黎是韦在这里说的话,你难道没耳朵,没听见吗?‘我故意说没听见,是什么话呢?他说:“外面人倡议反对老二的事,到了这步地位,我们躲避还愁躲避不了,你就这般没脑筋,倒搬做一块儿去住。他们是巴不得拖我们住做一块,表面显得正当些。殊不知我们一去,就是集矢之的,反对他们的便连我们也反对了。’二妹你想,我听了这话气不气?”

  陈蒿的两条柳眉早已竖起,咬着牙齿,啐了声道:“亏他说的出口,姐姐怎么回他的哩?”陈毓道:“你说我有好话回他么?我没等他住口,忍不住啐了他一脸的唾沫道:”放屁,我们有什么事给那些忘八羔子反对?那些忘八羔子反对老二,多是因为求婚不遂,气得邀齐班子来破坏。我并不怪他们,老二那一桩事对你错了,你也跟在里面反对,你吃了那些忘八羔子的屎么?‘他见我骂得这么厉害,也气起来了,立起身来说道:“我不搬去同住,我有我的自主权。我从来不受人挟制,反对也好,赞成也好,我一概不知道。不要拿这话向我来说,噪我的耳。’我听这里,忿极了,一手拿着这镜子,向门外天井里一掼,骂道:”混帐,你不受挟制,谁受人挟制?你家里这种日月,我也过够了,你有自主权,难道我就没有自主权不成?你不搬由你,我要搬,也只得由我。好好,我们从此脱离关系罢,你免得怕受连带的反对,我是早就不愿意在你家做老妈子了。‘他不料我竟这般决裂,吓得半晌不开口。我便起身,故意清检衣服,说明早就搬。他在旁边呆立了好一会,又跑到天井里,把镜子拾起来,自言自语的说道:“好好的一面镜子,至少也值一块钱,于今打破了一角,用是还可用,只是很去了一个看相。何夺,何苦。你听话,又不听清楚,开口就动气。

  我何尝是反对老二,我不主张同住,也有个意思。我们住在这里,外面的消息灵通些,来往的朋友多几个,他们倡反对的,有什么举动,我们容易得着真像,好设法对付。若是住做一块,莫说在市外高田马场,轻易没有人跑到那边去,就是有人去,因老二同住在一块,来的人有话也不便直说,闭聪塞明的,一任人家作弄,如何使得呢?你们姊妹情深,巴不得朝夕在一外,虽也是人情,但往后的日子长的很,何必急在这一时?你把我意思误会了,以为我阻止你,不许你去同住,就气得无话不骂,连东西都掼起来了,你看无端的生气到这样,是何苦来“好,你不要再气了罢,我依你的主张,一同搬去高田马场便了。但这房子还有半月的期,索性住满期再搬,免得白便宜了小鬼。‘我清我的衣服,由他怎么讲,我总不答理他。他急了,走拢夺了我的衣服,往柜里一掼,将柜门一关笑道:”你真和我动气么?’“

  周撰听到这里笑道:“老李毕竟厉害,拿手工夫一拿出来,姐姐就没有办法了。我和老李同住下来,倒得跟他学学这一类的法子呢。”不知陈蒿听了这几句刻薄话,如何情形,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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