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续集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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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一"炫学问批评情死 办交涉大占上风"

  却说周撰听了,笑道:“日本鬼常有这一类的事。我前年经过一次,性质和这事一样,我从柏木吴服店买了两百多块钱衣料,送到一家和服裁缝店去缝制,约好时间去取,到期我打发下女去拿,回来说没缝好,过几日,又教下女去,回来仍是说没缝好。我只道那店里忙,索性又等了一个礼拜,我自己跑去问。那店里说才缝好了一件,拿出来给我。我看是一件穿在贴肉的襦袢,心想:日本衣服是最容易缝制的,怎么几件衣缝了半个多月,才缝好了一件襦袢?这襦袢并算不了一件衣服,缝起来手脚快的,不要三四个小时就缝好了。当时觉得有些可疑,口里只不好说出来,是他店里把裁料拿去当了。问他还得多少日子才能缝好,他踌躇了一会道:”误了期,实在对先生不起。我这里赶快缝制,缝好了,立刻送到先生家里来。‘我知道那裁缝不是个无赖的人,料不至完全把我的裁料骗去。他没有抵款,决不敢抽当,大概是发生了特别原故,抵款不曾到手,便逼着他,也是拿不出来的。他若是不肯顾他自己的面子,巴不得你告警察,将事情揭穿了,他倒好搪塞了。警察也不过限期令他交出来。因此我见那裁缝说缝好了立刻送到我家里来,我便不说什么了,后来我也不去催他,又过了十多天,他把衣服缝好送来了,他见我望着他笑,知道我已明白是他抽当了,所以十多日不去催他,他倒爽利,一五一十的说给我听。

  原来是他一个最相关切的朋友,发生了急难的事,求他帮忙,借一百块钱,约了十天归还。他一时手中拿不出,因见只有十天归还,便把我的裁料抽去当了。他那朋友,迟到二十天才将钱还来,遂露出了马脚。他非常感激我没教警察勒逼他,自愿不要一文工钱,我如何肯白教他做呢?“

  陈毓笑道:“那裁缝肯这么救朋友的急,倒是一个好人哩。

  据周先生看这当店不至于掣骗么?“周撰摇头道:”掣骗不了。当店不是没有资本的人所能开的,其中必有旁的原故。李先生来此不久,日本话听不大清楚,等歇若再不回来,我去瞧瞧就明白了。“陈毓道:”我也疑心是有旁的原故。一个金镯,又值不了一千八百。那当店若是亏了本,周转不来,就应该歇业,不能每日撑开门面,等着人家来逼迫。“

  陈蒿笑向何达武道:“你横竖是个有名的铁脚,何不先去鹤卷町瞧瞧,看姐夫的交涉办得怎么样了?周先生且在这里坐着,等你的回信。”何达武笑道:“我这铁脚,是会跑路的铁脚吗?”陈蒿笑道:“做会把势解,可以说得过去,做会跑路解,自然也可说得过去。从这里去鹤卷町,又没多远的路。刚才姐夫去的时候,邀你同去,你就说约了周先生来,不能不等。

  此刻周先生已来了,你还等谁呢?“陈毓抢着笑道:”可惜那当店里没有牌九、麻雀,有时,多久去了。“周撰也笑道:”如有牌九、麻雀,当然应去证明铁脚的真正解释。这里就有铁手,也挽留他不住了。“

  三个人倒像约齐了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何达武不好意思不去,只得拿了顶帽子,往头上一套,走到大门口,复回身转来,望着周撰道:“你昨夜说了,今日来这里教给我的那件事,就忘记了吗?”周撰听了,愕然了半晌,才点头道:“呵,那不容易吗?回头来准教给你便了。我又不跑,急怎的?”何达武才答应着去了。

  周撰和陈毓姊妹,便坐着清谈起来。周撰的一张嘴,本来死人都可以说活,今日又有意在陈蒿面前逞才,估料着陈蒿一个年轻轻的女学生,纵有知识也是平常,除了在学校里几门普通科学之外,还有什么常识?凡事放开胆量,无中生有,穿凿附会的谈得天花乱坠。果然把个自命有才识的陈蒿,听得渐渐的要将佩服袁世凯的心思,佩服周撰了。周撰这才把富士见楼昨夜的爱情自杀事件,说给陈蒿二人听听,看二人如何评判。

  陈毓道:“这女子未勉轻贱一点,怎么会跟着一个商店里的小伙计情死?太不值得!”陈蒿道:“这就难说。只能怪这女子当初不该不慎重。既是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拼着一死,那就无可批评的了。”陈毓道:“是吗,我也就是这个意思,并不是说她不该情死,是说她不该跟着商店里的小伙计情死。身分太不相当,就不值得。”周撰笑道:“为的是身分太不相当,才有情死之必要。身分相当的,也就不会有这种惨事发生了。”

  陈蒿问道:“这话怎么讲?他们这情死是因身分不相当发生出来的吗?”周撰道:“虽不能由这一句简单的话概括情死的原因,只是也要占情死原因之一大部分。‘情死’这两个字,在中国是绝少闻见的。丈夫死了,妻子守节的虽也是情死的一种,但那种情死,世人见了,只有好的批评,没有恶的批评,不能与日本之所谓情死者相提并论。日本人之情死,我敢下个武断的评论,纯粹是因两方面不得长久时间,以遂其兽欲之放肆。而相手方之男子,每居于身分不相称之地位,更时时顾虑其所垂青之女子,初心或有更变。盖社会制裁的力量,足以警惕偶为兽欲鼓动,不暇择配的女子,使其于良心上渐次发生羞恶。再双方苟合既久,女子的家庭无论有夫无夫,必发生相当妨碍,以阻遏女子此种不相应恋爱的长育。如是身分不相称的男子,欲保有神圣的恋爱,至死不变,就除了趁情女子恋奸情热的时候,威胁他同走情死这条路,没第二条路可走。我这话有最容易证明的证据,二位但留神看新闻上所发表的情死案,哪一件不是由男子逼着女子死的?哪一件是曾苟合了一年两年的?哪一个跟着情死的男子,是有财产有身分的?都是些对于自己的生活没多大的希望,才肯为爱情牺牲生命。女子则一半为男子威胁,一半为偏狭的虚荣心所驱使,以情死为美人的好结局。因此日本才时有这种惨剧演了出来。其行为不正当的不待说,我所以常说日本人没真正的爱情,丈夫死了殉节的事,我在日本将近十年了,从没听人说过一次,像这么所谓情死的,倒数见不鲜了。”

  陈蒿正要答话,忽听得外面皮靴声响。陈毓起身笑道:“只怕是赎当的回了。”周撰也忙立起身来,见陈毓已抢先开门去了,乘着没人,回头望着陈蒿笑道:“小姐昨夜的酒没喝醉么?”陈蒿也笑着摇了摇头道:“铁脚要你教给他什么,那么急得慌?”周撰正待答话,只见陈毓在前面房里喊道:“周先生请到这里来,看这个日本人来干什么的?”周撰只得出来,见玄关内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日本人,穿一身半旧的青洋服,左手提着一个小皮箱,右手拿着一顶鸟打帽子,望去像个做小买卖的商人。见周撰出来,连忙鞠躬行礼。周撰点了点头,问他找谁来的。他也不答话,就那安放皮靴木履的木箱上,将小皮箱打开,拿出些毛笔、牙粉、樟脑片来,双手捧给周撰道:“这些物品,都是孤儿院制造的,请先生随便拣着买一点,做做好事罢。我这里有东京府知事久保田及警察总监阪原发给的执照,并不是假冒的。”说着将手中的物品放下,又从怀中掬出一卷执照来,送给周撰看。周撰胡乱看了看说道:“不必看了,你收起罢。这房子住的是中国人,此刻男主人不在家,我是在此作客的,你拿向别家去卖罢。”那日本人听了,也不回言,只望着周撰鞠躬,就说请先生做做好事,买一点罢。周撰没法,拿起毛笔看,是十枝一把,用小绳扎着,问这一把卖多少钱。日本人说二元,周撰掏出钞票看,没有一元一张的,抽了张五元的,教他找。日本人收了钞票,又从箱里拿出些香皂信纸之类,赖着要周撰买。周撰笑道:“你连皮箱给我,都值不了五块钱。好好,把你几扎信纸留在这里,拿了五块钱去罢。”日本人谢了又谢,把信纸递给周撰,提着小皮箱去了。

  陈蒿从周撰手里接了纸笔,看了看笑道:“合当这小鬼行时,拿着这值不了三五角钱的东西,硬敲了五块钱去。”周撰道:“这原是一种慈善事业,不能讲值得多少。我是见他纠缠得讨厌,身上又没零钱。”陈蒿笑道:“他运气好,遇着周先生在这里。不然,我姊妹两个也和他闹不清楚,不知道他是干什么来的。”周撰道:“他这种人,纯是一种募化的性质,不愿意给他钱,拒绝他,不许进门,也未尝不可。不过日本人眼光最小,并不必给他多钱,就是三角五角,他也是谢了又谢的接着去了。我听得皮靴响,以为是铁脚和李先生回来了。”陈毓道:“我也是这么想。”

  正说着,外面又推得门铃响,只见何达武的声音,在玄关内喊道,“卜先没走么?”周撰连忙答道:“没走,事情怎么了?”何达武已进房来,气喘气急的说道:“小鬼可恶。他自己约了时间,没手镯给人,倒骂老李不该坐在那里逼赎,教老李回来,明日再去取。老李如何肯走呢?正在争闹的时候,恰好我去了。老李听说卜先来了,非常欢喜,教我来请你快去。

  老李气得要打那掌柜的了,只因为日本话说不好,怕打出事来,到警察署占不了上风,极力在那里忍受。卜先你就同我去罢,莫把老李一个人气坏了。“周撰就席上拿帽子戴了,笑道:”哪有说不清楚的事,何至要动手打人?一动手,都输了理了。

  走罢,你带我去看看。“陈毓笑道:”说不得要辛苦周先生走一遭。“周撰笑道:”李太太说哪里的话?只要是我力量所得到的事,哪说得上辛苦。“陈蒿跟在后面笑道:”我是要等交涉成了功,才说辛苦的话。不成功,算是白辛苦。“周撰回头望着陈蒿笑道:”小姐放心,交涉不成功,我决不来见小姐了。

  留学这么多年,这一点儿小事都办不了,还有脸见人吗?“说笑着,同何达武出来,向鹤卷町走。

  何达武笑对周撰道:“你拉拢女人的本领,实在不错,只昨夜一桌酒席,已收很大的效果了。”周撰道:“你怎么知道已收了很大的效果呢?”何达武笑道:“我和她同住在一块儿,怎么不知道?”周撰喜道:“怎么知道的,说给我听看。

  我不相信,就有什么表示,给你看出来了。“何达武道:”你不信拉倒,算我没说。“周撰道:”你且说出来,看是怎么回事。“何达武摇头道:”我不说。你要我说,得先教给我的赌诀。“周撰笑道:”你这东西,原来想用这话骗我教你赌诀的。

  你这样存心,我一辈子也不教给你了。“何达武笑道:”你一辈子不教给我,我也一辈子不说给你听。“周撰往前走不做声,何达武跟在后面说道:”也难怪你不相信,她对我怎么会有什么表示。但是你万分猜不到,他虽不曾对我有什么表示,却比对我有表示的还要厉害。我一辈子不说给你听,你便一辈子摸不着头脑。“周撰心里虽断定何达武是信口开河的,只是忍不住要问,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何达武走到切近,”喂“了声道:”铁脚,你只说怎么知道的,以外的话,不说由你。“何达武耸了耸肩头道:”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吗?我说给你听罢,昨夜她姊妹两个在房里谈话,被我听见了,不比对我表示的还要厉害吗?“周撰道:”真的吗?你若骗我,怎么说?“何达武道:”我若骗你,讨不了好,每赌必输。“

  周撰笑道:“既是这么,我教给你的赌诀罢,我这赌诀是六句话,你记清,临场细心体察,但是不宜久恋,恋赌必输。”何达武笑道:“不恋便不成铁脚了。你说罢,我用心记着就是。”周撰道:“赌博最忌执拗,不照宝路,跳宝强做老宝押,老宝强做跳宝押。是这般一执拗,无论有多少的钱,都可输的精光。所以我这赌诀的前四句是:”见老押老,见跳押跳,不老不跳,忍手为妙。‘在赌博场中,头家自然是想赢押家的钱,而押家每每也想赢押家的。因见押家中有一两个赢的多了,望着不服气,自己拿出钱来,和赢钱的押家拼着赌,这名叫’替头家垫背‘,无有不输的。这种赌脚,头家最是欢迎。押家既不能对着押家赌,自然是要对准头家赌。只是要知道做头家的,腾挪躲闪的法子很多,押家要时时留心,见风使舵,才不至为头家作弄。所以赌诀的后两句是:“先观红黑手,再看头四叫。

  ‘红黑手是专指押家,他是赢钱的红手,只可跟着他走,不可反抗他,不可买他的押注。头家赢了,谓之头叫。’叫‘字就是赢了钱,高兴得叫起来的意思。在头叫的时候,下注宜有分寸,计算看哪方面的押注最轻,就押哪方面,却不可超过对方之押数。一转四叫,就得番转来,赶重方挤下去。若在四叫中发见了老宝,这种机会,须下决心,不妨尽力量做一注,输赢就定在这几宝上,错过了机会,便难得有赢钱的希望了。好,我的赌诀都说给你听了,这下子你要把昨夜听的话告诉我了。“,何达武从身边摸出个日记本,连铅笔交给周撰道:”请你把六句话写在这上面,我好把他读熟。只说一遍,我如何记得。“周撰接了,旋走旋将赌诀写好,递还何达武,催着何达武说。

  何达武看了看,揣入怀中,奋步向前走着笑道:“我有了这赌诀,以后赌钱再也不怕输了。”周撰不依道:“你这混帐东西,公然敢骗起我来了。好,你仔细一点,我自有对付你的方法,你不要后悔就是了。”何达武停了步笑道:“你不要急,我说给你听便了。”周撰道:“你走你的,我不希罕你说。哈哈,你在我跟前捣鬼还早呢!你瞧着就是。”说着也掉臂不顾的向前走。

  何达武知道周撰是个很厉害的人,不敢认真得罪了,赶着背后央求道:“你如何跟我一般见识?不要生气罢,我详详细细说给你听。以后她姊妹有什么话,我还负报告的责任呢。”

  周撰才喜笑道:“你也知道怕么?赶快说罢,不要耽搁了。这里离那当店还有多远?”何达武道:“早呢,那当店离早稻田大学不远,这一带没有当店。昨夜我和你分手回家,他们还没回来。他们步行从饭田町看夜市,买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到家已近十二点钟了。老李邀我去澡堂洗澡,我懒得去,老李一个人去了。我一边收拾安歇,一边想偷听她姊妹背着老李谈你什么话不。谁知一听,却被我听出有甜头的话来了。你刚才坐的那间房,是老李住的,隔壁一间四叠半席子,是我住的,二姑娘住的房,在厨房隔壁,要走老李房中经过,才能到她房里去。我的房和老李的房,只隔一层纸门。老李一去洗澡,二姑娘就叫我表嫂到她房间里去。我料定必是要说不想我听见的话,我便轻轻将纸门推开,走到老李房里。即听得我表嫂说道:”你此后和外人同席,酒要少喝一点。你又没酒量,没酒德,喝上三五杯,就把本来面目忘了。你不是不曾上过当的。当着人我又不好多说。‘二姑娘带着笑声答道:“我从那一次喝醉了之后,已决心不再喝酒。今晚不知怎么,一时高兴,不由得又想喝起来了。鳇鱼好吃,拿来下酒,比下饭强呢。’我表嫂也带着笑声答道:”鳇鱼是好吃,只是我看那姓周的,贼眉贼眼,对你十足加一的拍马屁,那里存着好心。‘二姑娘道:“那么当然没安着好心,若是铁脚要吃鳇鱼,只怕那姓周的连睬都不睬呢。’”

  周撰忍不住笑道:“铁脚,你放屁,平空捏出这些话来哄我。”何达武急道:“乌龟忘八蛋就捏造了半个字,将来你怕问不出的吗?我好意说给你听,你又不信了。”周撰点头笑道:“只要不是捏造的就好。你再往下说罢。”何达武接着说道:“我表嫂听得,打了个哈哈道:”什么叫留学生,尽是一班色鬼!你瞧着罢,不出十天半月,那姓周的,不是写信来,或托人来求婚,就要当面鼓,对面锣的,向你开口了。“周撰忙笑嘻嘻的问道:”二姑娘怎生回答的呢?“何达武笑道:”他那回答的话,就很有价值咧。我表嫂说过这话之后,好半晌才听得二姑娘长叹一声道:“只怕不见得。那些不自量的东西,见面谈不到两三句话,就露出那轻薄讨人厌的样子来。不待他们开口,我就知道会来麻烦。这个姓周的,和我们吃了一顿饭,倒不觉着怎么讨厌。我看不见得便和那些不自量的一样,一点儿感情的萌芽都没有,便冒昧向人求婚。‘我表嫂说道:”姓周的为人,表面很像漂亮,但是和铁脚做一块,只怕也是个欢喜赌博的。’二姑娘没答白,接着就谈到旁的事上面去了。“

  周撰听了,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何达武忽然啊了一声问道:“你近来看见老郑没有?”周撰道:“哪个老郑?”何达武道:“你说还有哪个老郑?就是和你同住的郑绍畋哪。”周撰心里一惊,说道:“我昨日才来,没见着他。你忽然问他做什么?”何达武笑道:“不做什么。你看好笑不好笑,他也曾向二姑娘求婚呢。”周撰连忙问道:“你知道郑绍畋此刻住在哪里?他什么时候,如何向二姑娘求婚的?”何达武道:“他此刻新搬到骏河台一个贷间里面,向二姑娘求婚的事才有趣呢。”

  周撰正待根问,只见李镜泓从对面走来,何达武也同时看见了,忙赶上去,问手镯赎回了没有。李镜泓一面向周撰打招呼,一面答道:“哪有手镯给我赎回?我怕你回家闹不清楚,特意赶来,请周先生同去质问那店主。”周撰问李镜泓道:“那店主怎生对先生说的?”李镜泓道:“他说是向我说了许多的话,我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只有句‘再等一会儿’的话,是听得明白的。我想:当店里赎当,那有教人家等到几点钟的道理?我也知道必是发生了特别的事故,但是他既没有原物给我赎取,就不应把我的当票圈销,胡乱写一张这不成凭据的字给我。先生的日本话说得好,请同去问个明白。”周撰看李镜泓的神气,很带着急的样子,笑答道:“没要紧,我包管替先生拿回来。”

  李镜泓听了,才现了笑容,引周撰走到离风光馆不远,一条小巷子里面,指着末尾一家道:“就在这里。”周撰看那门首,悬着一块“中川质屋”的金字木牌;大门开着,挂一条青布门帘,也写着“中川质屋”四个白字。周撰向李镜泓道:“你把这店里写的那张字给我。”李镜泓从怀摸出来,递给周撰。

  周撰接了,跨进店门。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店伙坐在柜房里,拿着一个算盘,在那里算帐。周撰来到柜台跟前,那店伙忙将算盘放下。周撰拿出那字来说道:“这字条是宝号写的么?”

  店伙望了一望,又见李、何二人立在周撰后面,登时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沉下的脸说道:“我已说了几次,再等一会儿,只管催问怎的?你们不相信,前面有椅子,坐在这里等罢!”说时用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回身到原处坐下,正待拿起算盘来,自去算帐。周撰进门时,原没生气,见店伙这么无礼,不由得忿怒起来,就柜台上一巴掌,厉声骂道:“放屁!你凭什么理由,教我们坐在这里等?”店伙不提防,吓了一大跳。见周撰是个中国人,哪里放在眼内,也厉声答道:“我教你等,自有教你等的理由。你们不愿意等,明天再来!”

  周撰冷笑了声问道:“你姓什么,你是不是这质店的主人?”店伙道:“我不是主人怎么样?”周撰道:“赶快教你主人出来!你既不是主人,没和我谈话的资格。快去,快去!”旋嚷旋在柜台上又是几巴掌。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胡子,匆匆从里面出来,问店伙什么事。店伙向周撰道:“这便是主人。”周撰道:“店主人,我问你,这个奴才,是不是你雇用的店伙?”店主人点头道:“是我雇用的店伙。”周撰道:“你雇了他来,是为营业的,还是向顾客无礼的?”店主人知道是因店伙说错了话,连忙陪笑说道:“敝店伙对各位失礼,很对不起。我向各位陪罪。”说时向三人鞠了一躬。周撰见店主人陪罪,却不好再说什么了,便也弯了弯腰说道:“现店主人这么说,我也不屑和他计较。我是来赎取金镯的,请立刻交出来吧!”店主人连说:“好好,请三位到里面来坐坐,我有话奉商。”

  周撰见店主人倒很谦和有礼,即带着李、何二人,同店主人到里面一间八叠席的房内。看房中的陈设,全是些西式家具,清洁无尘。店主人让三人坐了,下女送茶来,店主人低声对下女说了几句话,下女应是去了,一会儿,端出两盘西洋点心来,店主人殷勤让三人吃。周撰略谦逊了两句说道:“店主人有什么事见教,就请说罢!”店主人笑道:“就是因这个金镯的事。

  说起来,不独先生笑话,于敝店的名誉信用,都有很大的妨碍。

  午前这位先生来赎取的时候,事情还不曾发觉。后来查明白了,和这位先生商量变通办法,又苦言语不通。我为这事,也很是着虑。此刻先生来了,这事便好办了。不过我商量这事之前,有句话要求,望先生对于这事,守相当的秘密,这种要求,虽是近于无理,但为小店营业计,不能不求先生原谅。“

  周撰见他说得这般慎重,即点头答道:“我决不存心破坏你的营业,可守秘密之处,决守秘密便了。”店主人谢了一声道:“敝店原雇用两名伙计。昨日一名向我请三天假,回长野自己家里去。我因店伙都是有保荐的,也没注意,准假由他走了。今日这位先生来赎金镯,这个伙计到库里一寻没有,再看近日收当的装饰品,很少了几件。敝店没用第三个人,当然是那个请假的伙计偷走了。东京去长野不远,因此,一面请这位先生等候,一面派人到长野找那伙计。谁知他从敝店出去,并没回长野,现正派人四处寻觅。逃是逃不了的,不过料不定何时可寻找得着。既算寻着了,金镯只怕也没有了。所以我想和先生商量一个变通办法,按着当票上的分两,照时价赔偿给先生,看先生说行不行。”周撰道:“依情理是没有不行的,但手镯不是我的,得问问我这个朋友。”即将店主人所说的,向李镜泓述了一遍。李镜泓踌蹰了一会道:“那伙计偷了去,不见得一两日就变卖了。只要寻找得回来,不甚好吗?我愿意再迟些日子,如实在找不回来,或找回来,而金镯已变卖了,那时无法,再照时价赔给我。我没了希望,就不能不答应了。但是当票须换一张给我,这字条儿不行。”周撰点头道:“那是自然。”当下把李镜泓的意思,译给店主听。店主不好说不依,即换了一张当票,连赎当的五十多块钱,都交给周撰。周撰退还了字条,写了个地名给店主,教他找着了即来知会。三人谢了扰,告辞出来。店主径送至大门口,深深的鞠了一鞠躬,才进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卷四十二"供撮弄呆人吃饭 看报纸情鬼留名"

  却说周撰三人出了店门,何达武忍不住笑道:“会说日本话,真占便宜多了。我们刚才在这里,就是这个鬼胡子,对我们横眉鼓眼,高声大嗓子的,差不多要吃人的样子。倒是那个小伙计没说什么。卜先一来,鬼胡子的态度就完全变了。”李镜泓道:“可不是吗?这鬼胡子不骂我,我也不会生气。”周撰笑道:“他怎么骂你?”李镜泓道:“他只道我完全不懂,左一句说我是马鹿,右一句说我是马鹿,骂得我气来了,伸手到柜台里面去抓他,他才跑进去了。”何达武道:“他既是预备赔偿,又要我们秘密做什么呢?”周撰道:“你以为他愿意赔偿吗?能够赔偿多少?若不秘密,大家趁这时候,全去赎取,伙计还不曾找着,人家有当了珠宝钻石的,好容易赔偿么?并且他们的店伙都有担保的,万一寻找不着,担保的须拿出钱来代赔。当店自身,如何会愿意立刻垫出巨款来赔偿物主呢?”

  李镜泓点头道:“暂时是当然要守秘密的。”

  周撰道:“和这事相类的,明治四十一年,柳桥有一家大当店,也发现过一次。只是那个店伙比这个店伙能干些,几个月之后才败露出来。那家当店因为营业异常发达,收当的物件都分类存库,每库有专人管理。那伙计所管理的,系装饰品一类。他因年轻,欢喜在外面寻花宿柳。柳桥又是日本有名的艺妓聚居之所,身价都比神乐坂、赤坂那些所在的高些。一个当店伙的人,怎够得上在柳桥嫖艺妓?只是被色迷了的人,哪顾得研究自己的身分够与不够,一心只想从哪里得一注横财,好供挥霍。打算偷盗库里值钱的首饰,又怕物主即来赎取,不免立时败露。亏他朝思暮想,居然想出一个绝妙的方法来。他拣库内值钱的首饰,偷一两件,转托同嫖的朋友,仍拿到那当店里去当。收当了之后,自然交给他存库管理。他却将原有的号码换上。物主来赎取的时候,他照号码拿出来,丝毫没有损坏。

  是这么做了无数次,绝未败露,总共花去了一万多。直到四五个月以后,期满了打当的时节,才无法遮掩了。此刻那个店伙还在监狱里,不曾释放。大概尚有一两年的罪受。“李、何二人都笑道:”这法子真妙。要不打当,永远也不会败露。“三人笑谈着走,不一会到了精庐。

  陈毓姊妹都立在门口探望,见三人回来,陈毓迎着问道:“取回了么?”李镜泓摇头道:“没得气死人。要不是周卜先兄帮着交涉,简直不得要领。”说着话,三人都脱了皮靴进房。

  李镜泓将当票交给陈蒿,陈蒿笑道:“怎么还是一张这个东西?钱没退回吗?”李镜泓道:“钱在我这里。”陈蒿望着周撰笑道:“怎么的,你不是担保可以帮我取回的吗?怎么还是取了张当票子回来呢?”周撰红了脸笑道:“我说取得回的话,是不至于落空的意思,好教小姐放心。此刻也还是有可取回的希望,不过迟些日子。即算不能将原物取回,我不愁他当店里不照原价赔偿给小姐。”何达武道:“这事不能怪卜先不尽力。事势上,实在任谁也不能将原物取回。”陈蒿递了蒲团给周撰,笑道:“请坐着说罢。我自然知道,不能怪不尽力。

  我是有意问着顽的。毕竟是怎么一回事?“周撰坐下来,将交涉时情形述了一遍。陈蒿道:”知道他何时找得着那店伙呢?

  如再迟一月两月,五十块钱的本,照三分利息算起来,我们不又得多吃几块钱的亏吗?“周撰摇头道:”利息只能算到今日截止,以后无论迟延多少日子,没有加算利息的道理。“陈蒿道:”有什么凭据,知道他不要加算利息呢?日本小鬼见钱眼开,恐怕到那时,和他争论,也争论他不过了。并且赔偿这句话,也很难说。照日本首饰的金价,就是纯金,也比中国的便宜些,因为金质比中国的差远了。他决不能按中国的赤金价格赔偿给我。按日本纯金的价格,四两三钱金子,就更吃亏不少了。他当店里用人不慎,这种损失,决不能教旁人担负。“

  周撰听了,心里更佩服陈蒿精明,连忙点头答道:“小姐所虑,一点不错。但是我有把握,决不至教小姐受损失。加算利息,不必要什么凭据。小鬼虽然是见钱眼开,不过于情理上,说不过去的话,他们商人要顾全自己名誉,此种无理的要求,如何说得出口。并且今日换的这张票上面,也批了一句请延期赎取的话,这就算是不能加算利息的凭据了。不是发生了不能给赎的事故,如何有请延期赎取的理由?至于赔偿的价格,当然得按照中国现时赤金的价格计算,并每两几元的手工料都得赔偿。因我当的是赤金手镯,不是赤金,若不赔偿工料,便不能拿着赔偿的款,买得同式的手镯。刚才在那里,因李先生没承认立刻受他的赔偿,便没和他研究赔偿条件之必要。中国赤金比日本纯金好,日本人都知道的。同一分两的金器,无论到哪家当店去当,中国金比日本金每两可多当二三元。若照日本金价赔偿,谁也不肯吃这个暗亏。这事小姐尽可放心,将来赔偿的时候,交涉免不了是我去办,断不会糊里糊涂,由他算了就是。”陈蒿点头道:“这种暗亏,便再吃多一点,对旁人,我都没要紧,惟有日本小鬼跟前,我一文么也不愿意放松。”

  周撰道:“我尽竭力体贴小姐的意思去办便了。”

  李镜泓对陈毓道:“已是五点多钟了,你去弄晚饭罢,留下卜先兄在这里用了晚饭去。”陈毓答应了起身。周撰假意谦逊道:“不要费事,我还要去会朋友,改日再来叨扰罢。”口里说着,身子却坐着不动。陈毓笑道:“并不费事,只没什么可吃的。”陈蒿道:“还有块湖南腊肉,也是人家送我的,蒸给你吃罢。”周撰高兴道:“有湖南腊肉吃,这是很难得的,倒不可不领情。怎么没用下女吗?”陈蒿道:“快不要提下女了,提起来要把人的牙齿都笑落。”何达武不待陈蒿说下去,抢着向陈蒿说道:“我的肚子也饿了,请二姑娘就去帮着嫂子弄饭罢。不要把牙齿笑落了,等歇没牙齿吃饭。”陈蒿扬着脸笑道:“你肚子饿了,与我什么相干?你自己不会进厨房吗?

  雇一个下女,被你弄跑了,雇二个下女,也被你弄跑了,害得我们自己烧饭吃。你还在这里肚子饿了,要我下厨房弄饭给你吃!你挨饿是应该的,饿死都是应该的。“何达武跳起身来笑道:”罢了,罢了,我就进厨房,不敢惊动你二小姐,只请少造些谣言。“说着跑向厨房,帮陈毓做饭去了。周撰心里明知道是何达武跟下女勾搭,却做不理会的样子,笑问陈蒿道:”铁脚和下女是怎么一回事?“陈蒿正笑嘻嘻的要说,李镜泓忙向他使眼色,陈蒿便改口说道:”并没什么事,就是下女都不愿意他罢了。“周撰偷眼望陈蒿笑了一笑,即回过脸来和李镜泓闲谈。陈蒿也下厨房,帮着做饭去了。

  直到上灯时分,饭菜才弄好。周撰看是一大盘腊肉,一大碗鲤鱼,还有几样素菜。留学界能吃到这种料理,就要算是盛馔了。周撰谢了扰,大家围坐共食起来,正吃得高兴的时候,外面有人呼着“御免”。周撰一听声音好熟,只是一时没想出是谁来。陈蒿望着陈毓笑道:“准是那涎脸鬼又来了,大家都不要理会他。”陈毓点了点头,仍吃着饭,也没人起身去招待。

  那人已自走了进来。

  周撰抬头一看,果然认识,姓黎,名是韦,湖南湘乡人,曾在宏文学校和周撰同过学。年来投考了几次高等专门学校,都没考取,此时尚没有一定的学校。因和何达武认识,得见着陈蒿,黎是韦爱慕的了不得,时常借着会何达武,在陈蒿面前,得便献些殷勤。黎是韦的年纪,虽只有二十七八,皮肤却粗黑得和四十多岁的人一样,身体特别的又瘦又高。陈蒿的身量并不矮小,和黎是韦比起来,仅够一半。因此陈蒿甚不中意。任凭黎是韦如何献媚,总是冷冷淡淡的,不大表示接近。黎是韦见没明白拒绝,只道是自己功行不曾圆满,以为尽力做去,必有达到目的之一日。当下进房,见周撰和陈蒿在一桌吃饭,心里就是一惊,只得点头打招呼。周撰笑道:“我们隔别了年多,没想到在这里遇着。”黎是韦道:“是吗。我多久想探望你,因不知道你的住处,又无从打听。这里你也常来的吗?”何达武笑道:“若是常来的,也不待此刻才遇着你了。”周、何二人说了,仍自低头吃饭不辍。黎是韦想就坐,看蒲团都被各人坐了,立在房中东张西望寻找蒲团。李镜泓是个无多心眼的人,看了不过意,忙腾出自己坐的蒲团来,递给黎是韦道:“晚饭用过了么?要没用过,不嫌残剩,就在这里胡乱用点。”黎是韦接了蒲团,弯腰望了望桌上的菜笑道:“我晚饭是已用过了,但是你这里有这么好的料理,不可不尝一点。”说着挨周撰坐下来。周撰刚吃完了饭,即起身让出座位来道:“你舒服些坐着吃罢,我吃完了。”黎是韦见没干净筷子,拿起周撰吃的那双,扯着衣里揩了一揩,正要伸到腊肉盘里去,一看腊肉盘不见了。只见陈蒿端在手里,立起身来笑道:“这肉冷了不好吃,等我端去热了再吃。”黎是韦听了,满打算是陈蒿体恤他,怕他吃了冷肉坏胃,连忙点头说是,将手里的筷子放了,心里得意不过,找着周撰东扯西拉的说笑。

  李镜泓夫妇和何达武都吃完了饭,随手将碗筷撤了进去。

  日本吃饭的台子,全是要用的时候,临时将四个台脚支架起来,用完了收拢,随意搁在什么所在,不占地方。周撰见碗筷都撤了,东家既没有下女,做客的不好不帮着收拾,即将食台收拢,塞在房角上。黎是韦不好说我还要吃腊肉,食台不要搬去,只好望着周撰,心里不免生气。暗想:我的意思,原不在吃肉,无非要和我意中人共桌而食,亲近片刻。此时他们都吃完了,我一个人吃着也没意思。正打算起身到厨房教陈蒿不要热肉了,何达武已把那盘吃不完的残肉,重新烧热,端了出来,并一双筷子,交给黎是韦道:“你净吃肉,还是要吃点饭?若要吃饭,我再去盛一碗来给你。”黎是韦道:“我晚饭已吃过了,不过一时高兴,想跟着你们尝尝腊肉的滋味。你们都吃完了,巴巴的热给我吃做什么呢?”何达武笑道:“你还跟我闹什么客气,快接着吃罢。”黎是韦只得接了。

  陈蒿出来,见黎是韦端着一盘肉在手里,忍不住笑道:“谁把台子收了?端在手里怎么好吃?”周撰立在黎是韦背后,也望着好笑。黎是韦自觉难为情,将肉放在席子上道:“我肚里不饿,吃不下。”陈蒿道:“你自己坐下来要吃,害得我重新烧热,你又不吃了,不是拿人开心吗?”何达武也从旁说道:“二姑娘好意烧热了,你不吃,难道嫌脏吗?”黎是韦一想不错,不吃对不起陈蒿,仍将盘子端起来,拿筷子一片一片的夹了吃。陈蒿倚门框立着,抿住嘴笑。周撰轻轻走到何达武跟前,在他肩上拍了下道:“你不去盛碗饭来,这腊肉怪咸的,怎好就这么吃?”陈蒿接着说道:“我去盛来。我只顾自己吃饱了,倒忘了人家。”黎是韦忙说不要费事。陈蒿只作没听见,跑向厨房里,盛了一大碗饭来,亲手递给黎是韦。黎是韦本来吃不下,但因是陈蒿亲手盛给他的,觉得是很亲热的待遇,即时又把肉盘放下,伸手接了饭笑道:“女士的盛意,便吃不下,也得拼命吃了。”可怜他这种害色迷的人,对于他心爱的情意最为诚笃,哪里知道人家有意作弄他。竟把一大碗饭,一盘残肉都吃了。立起身来,伸了伸腰,摸了摸肚子笑道:“这碗饭盛的太结实,不是我人高肚皮大,也吃不了。”

  陈蒿看了好笑,问道:“还能吃一大碗么?像你这样魁梧奇伟的大丈夫,必有过人的食量,才能做过人的事业。你看《唐书》上的薛仁贵,《史记》上的廉将军,一顿饭就得一斗米。

  从古来的英雄,都是要会吃饭的,才可以做得,我因此最佩服会吃饭的人。有许多男子,文弱的和女人家差不多,每顿只能吃一碗半碗。那种男子,决不能有精神替国家做事,我是最看不起的。“黎是韦连说:”女士的见解不错。我自到日本来,吃饱了的时候很少,每日总得挨着几分饿。“陈蒿道:”这是怎么讲?因功课忙了,没工夫吃饱饭吗?“黎是韦摇头道:”不是。我到日本,就住在旅馆里。旅馆照例每顿只一小桶饭,极小的饭碗,恰好三碗,一些儿没有多的。不够的时候,教他添一碗,要五分钱。充我的量,每顿添五角钱,还不见得十分饱。算起来,一名公费,只勉强够添饭的钱。女士看我如何敢尽量吃?没法,只得挨挨饿罢了。“陈蒿大笑道:”既是这么,我家不要钱的饭,不妨吃个饱去。“说完,又跑到厨房里要添饭。李镜泓夫妇在厨房里洗碗,见陈蒿笑嘻嘻的,又来拿个大碗盛饭,问只管添饭做什么。陈蒿笑道:”我要灌满一个饭桶。“陈毓知道是拿着黎是韦开心,也笑道:”何苦这么使促狭,他是个老实人。“陈蒿已盛满了一碗饭,答道:”你说他老实,才不老实哩。“陈蒿端了饭到前面房里。黎是韦正手舞足蹈的,和何达武谈话。周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心里想着什么似的。

  陈蒿笑向黎是韦道:“黎先生再吃了这一碗罢,以后肚皮饿了的时候,尽管来这里饱餐一顿。”黎是韦折转身,对陈蒿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道:“女士的厚意,我实在感谢。不过我此时已吃饱了,这碗饭留待下次再来叨扰罢。”陈蒿道:“哪有的话!在我跟前,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呢?”黎是韦又是一躬到地,说道:“我怎敢这么自外,在女士跟前说客气话!”

  陈蒿道:“还说不是客气话!刚才你自己说,充你的量,每顿添五角钱,还不见得十分饱。五角钱的饭,有十小碗,难道才吃的那一碗饭,比十碗还多吗?不是客气是什么呢?呵,是了,你嫌没菜。但是没菜便吃不下饭,不是你这种少年英雄应有的举动。你接着罢,等我去寻点儿菜来。”黎是韦不由得不伸手接了。

  陈蒿又待去厨房拿菜,黎是韦心想:我若不将这碗吃下去,须给她笑话我是因没菜,便吃不下饭。只要能得她的欢心,口腹就受点儿委屈,也说不得。连忙止住陈蒿道:“用不着去寻菜了。女士既定要我吃,这碗饭也没多少,做几口便吃完了。

  我素来吃饭,是不讲究菜的。我们男子汉不比女子,为国家奔走的时间居多,像此刻中国这样乱世,我辈尤难免不在枪林弹雨中生活,何能长远坐在家中,图口腹的享受?此时不练成习惯,一旦受起清苦来,便觉为难了。“陈蒿不住的点头道:”这话一个字都不错,快吃罢,冷了不好吃。“说时望周撰笑着怒嘴,周撰也笑着点头。

  李镜泓同陈毓把厨房清理好了,到前面房里来,见黎是韦正端着那大碗饭,大口大口的扒了吃,连嚼都不细嚼一下,竟像是饿苦了,抢饭吃一般,也忍不住都笑起来。陈毓问陈蒿道:“老二,你这是做什么?要人吃饭,又把台子收了。你看教黎先生是这么坐着吃,像个什么样儿?”陈蒿笑的转不过气来,拿手巾掩着口,极力忍住才没笑出声。一看食台在房角上,即拖了出来,支开四个台脚,送到黎是韦面前说道:“黎先生只管慢慢吃,不要哽了。”黎是韦塞满了一口的饭,也答话不出,翻着两眼下死劲的把饭往喉咙里咽。

  周撰握着拳头,对何达武做手势,教他去替黎是韦捶背。

  何达武真个走到黎是韦背后,用拳头捶了几下,笑道:“我看你跟这碗饭必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才这么拼命的要把他吃掉。”说得大家都放声大笑起来。黎是韦翻手将何达武推开道:“铁脚,你不要笑我,你能和我拼着吃么?我吃了这碗不算,看赌赛什么东西,一个一碗的吃,看毕竟谁的能耐大。”何达武摇头道:“我不敢。我是三四号的饭桶,怎么够得上和老大哥比赛?”黎是韦笑道:“你既不敢和我比赛,就不要小觑我。

  我也知道你是斗筲之量,没有和我比赛的资格。替我快滚到那边去坐了,看我一气将这半碗饭吃完。“

  何达武立在旁边,打算抢了饭碗,不教他吃了,忽听得门外铃声响,接连高声喊着“夕刊”,忙跑到门口,拿了份晚报进来。周撰道:“你们这里看晚报吗?”随即伸手接过来道:“不知道富士见楼的事情,这上面登载出来没有?”李镜泓道:“我们并没订看晚报,也没教送报的送报来。不知怎的,近来每晚必送一份来,从门缝里投进来,叫一声夕刊,就飞也似的跑了。我们就想追出去说不要,也来不及。已送了一个多月了,也不见他来要钱。好在我家本没订报,便看一份晚报也好。”周撰道:“日本送报的,常有这种事,先不要钱,送给人看。两三个月之后,才来问人家,看要改换他种报,或加送他种报么?人家看了两三个月,总不好意思说钱也不给,报也不看。这也是他们新闻家迎合人家心理,推广营业的一种法子。”陈毓笑道:“原来还是要钱的吗?我们又看不懂东文,白花钱干什么呢?明日我在门口等着,送来的时候,当面拒绝他。”

  陈蒿道:“姐姐怎么忽然这么小气,你看不懂,只怪你初来的时候,就只学日语,不学日文。这一个多月送来的报,我哪一天没看?并且看报,日文日语都很容易进步。我此刻虽不能完全说看懂,一半是确能领会。”周撰道:“能领会一半就很好了。日本新闻,在留学生中寻完全看得懂的人,百个之中,恐怕不到三五个,普通都只能看个大意。至于语句的解剖,非中国文学有根底而又在日本多年,于日文日语都有充分研究的,断不能讲完全解释得明白。我来了这么多年,日本话虽不能说好,不认识我的日本人,也听不出我是中国人来。然而看日本的新闻,能澈底明了的,不过八成。小姐此时就能看懂一半,真是绝顶的天分。”周撰旋说旋将新闻翻开来,看了几眼,笑道:“有了,这标题‘可惊之情死’,一定就是我那旅馆里发现的事。”陈蒿起身将电灯拉下来,送到周撰面前。周撰就电光念道:“目下住在芝区某町某番地,前贵族院议员宫本雄奇氏之令娘菊子,与同町某番地寺西干物商之小僧笠原治一,宿有暗昧行为。近来宫本雄奇氏已为菊子择配,正在准备完婚手续。昨晚九时许,菊子忽然失踪。今晨得警署通报,始知与笠原投宿四谷区富士见楼旅馆,已为最惨酷之情死。死者各有遗书一通,为宫本雄奇氏藏去,无从探悉其内容。”再看以下,为访员询问旅馆下女之谈话,及死者之容态,周撰都是知道的。

  至下女对周撰要讲不讲的秘密,新闻上也没有记载。随将两张新闻仔细看了一会,不过有几句半讥讽、半怜惜的评话,没紧要的登录了。便将新闻放下叹道:“身分不相称的恋爱,当然要弄到这么悲惨的结果。这一类的情死,在日本层见叠出。不知道怎么,这些小姐、少奶奶们,一点儿也不畏惧,仍是拼命的和下等人讲恋爱。一个个都睁着眼向死路上跑,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心理!”黎是韦道:“报上载了什么事?给我看看。”陈蒿把电灯放了,看黎是韦那碗饭已吃了个精光。陈毓收了食台,拿碗向厨房洗去了。

  本章完毕,做书人留下些关节,且待第九集再写出来。

卷四十三"周卜先暗算郑绍畋 李镜泓归罪何达武"

  上集书中说到周撰和陈蒿正在互调眼色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黎是韦先生,打了一个大坌,周撰便坐不住了,起身要走。

  那周撰为何急急的要走呢?因为忽然记起何达武说的,郑绍畋向陈蒿求婚的话来,想打听个明白。又料道黎是韦是个涎皮涎脸、纠缠不清的,不愿意和他久坐一块。当下对何达武使了个眼色,教他同走的意思。即向李镜泓、陈蒿告辞。陈蒿笑道:“天气很早,忙什么?”黎是韦正在看报,听说周撰要走,即忙放下说道:“我也要走了,周撰先走一步罢,迟日我再奉看。

  此时我也在这里做客,恕不迭哪。“周撰笑了一笑,立起身来。

  陈蒿道:“请把现在的地名留在这里。”李镜泓连说不错,今日的事,很费了心,将来免不了还是要借重的。周撰谦虚了几句,撕了页日记本,写了富士见楼的番地,交给陈蒿,同何达武出来,陈毓也送到门外。

  周撰拉了何达武的手,沿着江户川河岸,缓缓的走。何达武道:“黎是韦这朽崽,朽的可恶,又不晓得看人的颜色。二姑娘简直把他当呆子,拿着他开心,他还自鸣得意,以为是欢喜他。”周撰道:“他这个倒没要紧,缠一会缠不上,自然会知难而退。我问你,你白天说郑绍畋向二姑娘求婚,是什么时候的事?”何达武道:“就是近来两个星期以内。”周撰道:“他们怎生见面的?”何达武道:“那日,我在江户川停车场下车,遇了老郑,他问我见着你么,我说不曾见。他说你和他解散贷家之后,回湖南运动,来这里进了联队。听说近来又回湖南去了,不知道来没有?我说自从牛达散伙之后,绝没见过一面。老郑说你还该他几十块钱,请你吃料理,你吃了就溜跑,他非得找着你,问你要钱不可。我当时就邀他到家里坐坐,他见了二姑娘,便发狂似的,来不及的鞠躬行礼。二姑娘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他攀谈了几句话。他第二日来,就不在我房里坐了,买了些水果鲜花,送给二姑娘,一连几日,没一日不来,夜间甚至坐到十一二点钟才回去。前几日他忽然向我作了几个揖,求我做个绍介人,向二姑娘求婚。我明知道事情是决无希望的,因他是个鄙吝鬼,素来一毛不拔,乐得借这事骗他一顿料理吃,对他满口承认。说这事有办法,不过我此时想吃料理,你得请我先吃一顿,我才肯替你说。他踌躇了一会,只得请我到春日馆,吃了个酒醉饭饱,约了第二日来听回信。第二日我吃了早点,便出来在外面混了一天,他就在我房里等了一天。他因不知道我和二姑娘如何说的,不好意思见二姑娘的面,等到夜深,不见我回来,只得走了。留了张字在我桌上,约明日午后六点钟再来。谁知刚天明不久,我还睡在床上,他就捶门打户的来了。我披衣起来开门,一看是他,我就问道:”你留的字不是约了午后六点钟吗?怎么来这么早呢。

  ‘他说:“我是约午前六点钟,那字写错了。’他问我事情说好了没有?我说:”事情是对二姑娘说了,但是我的面子太小,二姑娘素来不大信我的话,我连说几遍,二姑娘只作没听见,我不好再说了。最好还是你自己去说,我从来不会说话,说得不好,反把事情弄坏了。‘老郑听了我的话,并没疑心是假的。

  盘问我对二姑娘说的时候,二姑娘的脸色怎么样?我随口说道:“我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正低着头写字,没看见她的脸色,不知道怎么。‘老郑道:”我不相信你对她提这话,她连头都不抬一抬。’我说:“确是不曾抬头,你不信自己去问她就知道了。‘老郑道:”我怎么好意思当面去问呢?我因见她对我很像表示好意,才托你做绍介人。你既说了一次,她没答理,我当面再去碰钉子,脸上如何下得来哩。’一面说,一面抽声叹气,忽问我道:“听说二姑娘的英文很好,是真好么?‘我点头道:”她能翻译英国书,英文总有个相当程度。’老郑喜笑道:“我去写封英文信给她,由信中向她求婚,看她怎么回信。‘我说:”你几时学的英文?会写英文信?’他向我耳边低声说道:“我请朋友代写,你却不可说破。说破了,二姑娘就要疑心我是个没有学问的人了。‘我连说:”好,好,决不说破。’前日果然从邮局寄来了一封英文信,把个二姑娘笑的要死。我表兄不懂英文,教二姑娘解给他听,我也在旁边听着。

  信中不知说多少求二姑娘可怜发慈悲的话,只要二姑娘承诺求婚的事,无论怎么苛酷的条件,都可磋商。末后说如果不承诺,相思病就上了身,全世界没有能治相思病的医生,眼见得就要死在海夕卜。“

  周撰笑问道:“二姑娘回信给他没有呢?”何达武道:“你说二姑娘肯回信么?她最是个爱漂亮的,老郑那种面孔,连我望了都害怕,二姑娘如何看得上眼。”周撰道:“你知道老郑在二姑娘跟前说我什么话没有?”何达武摇头道:“二姑娘昨夜才遇着你,老郑怎么会向她说到你身上去。”周撰道:“照事势推测,老郑不见得因二姑娘不回信便绝望不到这里来,他那吊膀子的脸皮厚得厉害。若是明后日再来了,你向他提我的话不提呢?”何达武道:“万不能提,一提他就得想方设计的破坏你了。”周撰道:“不错呀,不特不能向他提,并且我还要托你,要阻拦他不许和二姑娘见面。我们不好无端的教二姑娘把遇见我的事情瞒着,不对老郑说。又恐怕你表兄、表嫂于无意中漏出来,就有许多不便。我左思右想,总以不给他见面最妥。”

  何达武道:“老郑来时,常是径到我表兄房里。我怎生能阻拦他,不给他们见面?”周撰道:“不难,我教给你个办法,你明日对你表兄说,郑绍畋这人太无聊,下次来了不要理他才好。你表兄听你这么说,必然问你是什么道理,你就装出生气的样子说道:你还问什么道理,他简直把你当亡八蛋。他初次来的时候,见着二姑娘就问我,这位小姐已许了人家没有,我说没有。他过了几日就求做绍介,要向二姑娘求婚,还请我在春日馆吃料理。我心里虽觉得他太不自量,但因二姑娘本是没许人的,人家来求婚,许可不许可,权操之二姑娘,不能说求婚是无聊的举动。当时也没斥责他,也没替他向二姑娘说。谁知我昨夜送周卜先走后,刚要转身回来,他忽从后面‘铁脚,铁脚’的喊了几句,我回头见是他,问他来做什么?他把我拉到江户川桥上,悄悄的问我道:”我写了封英文信给二姑娘,你可曾听说收到了没有?‘我说收到了。他问收到了怎么不见回信?我说那我却不知道。他说:“只怕是没得希望了,铁脚我和你系知己的朋友,你如何全不替我帮帮忙呢?’我说这种忙我帮不了。他沉吟了半晌道:”二姑娘自然是天仙化人,就是他姐姐,也算得是个绝色女子,可惜嫁了李镜泓这么一个笨货。我看他很像带着抑郁不乐的样子,我弄二姑娘不到手也罢。

  铁脚,只要你肯替我帮忙,在你表嫂跟前方便几句,把我这一点爱慕之心,达到她脑筋里,我就好慢慢的着手了。你表嫂毕竟比二姑娘多几岁年纪,比较的懂风情些,料定决不至拒绝我。‘“

  何达武笑道:“主意是好,但是我表兄若当面对起质来,怎么办呢?”周撰笑道:“这种事,你表兄如何肯对质。并且对老郑这方面也得捏造一番话对付他。你见他来,就对他使眼色,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先对他跺脚摇头叹气。他必然问你什么事。你就拿出埋怨他的声调说道:”你那英文信,是请什么人替你写的?也没请第二个懂英文的人看一看吗?‘你这么一说,看老郑怎样回答。他若答我已请会英文的人看过了,你就说:“哼,已请会英文的人看过了,二姑娘说尽是一篇卑鄙无耻的话,看了刺眼,等姓郑的来了,倒要问问他,这些卑鄙话的出处,看他是不是从卑田院学的英文?’老郑连英文字母都认不得,听了这话必然害怕,不敢去见二姑娘。他若说没请第二个懂英文的人看过,你就说:”怪道二姑娘接了那信,气得说话不出,信中尽是些轻薄侮辱的话,几次要拿那信到警察署告你,都被我拦住了。二姑娘说碍我的面子,饶了这轻薄鬼,下次如再敢跨进我的门,我自有惩处他的办法。‘老郑听了,也要吓得请他进去都不敢进去。“

  何达武大笑道:“你这离间的法子妙极了。”周撰道:“我不教你白给我帮忙,我和二姑娘的事情成了功,多的不敢答应,谢你六十块钱。早成功,早给你;迟成功,迟给你。”何达武喜道:“当真么?”周撰正色道:“不当真,我难道为几十块钱骗你?”何达武喜得搔耳爬腮,说道:“你的主意多,无论教我怎样办,我总竭力便了。”周撰点头道:“我就教给你明日行第一步的生意。”

  何达武连忙凑近身,问明日该怎么办法?周撰笑道:“二姑娘的知识身分,都与平常的女学生高些,下手太急切了,显露出个急色儿的样子来,反使她瞧不起。我还只和她见面二十四个钟头,若也和郑绍畋、黎是韦一般,涎皮涎脸的,她虽未必就厌恶我如厌恶郑、黎两人一样,但是我觉得不存些身分,她素来是一双瞧不起一般男子的眼睛,我又没特别的能耐,如何能得她的真心倾向。我前后思量这件事,须得见面的日子多了,有了相当的感情,才能渐渐用手段,使她的感情变成爱情,这件事方有希望。我此时的心理,与昨夜的心理不同,昨夜初次见面,觉得她很垂青于我,以为下手不难。今日见面,她却也一般有相当的表示亲热,不过我看了她作弄黎是韦的举动,知道她是一个脑筋极活泼、性情最流动的女子。昨今两日所有对我的表示,都是我神经过敏,专从我自己一方面着想的。吊膀的人,每每有此种一厢情愿的念头。其实对方脑筋里有没有这人的影子,还是疑问。像昨夜在料理店,她初上楼的时候,那双俊眼就不住的在我满身打量,我当时即认为是注意到我了,后来才想出来,她是因为见我和你坐一块,先看见了你,不由得她自己的眼睛就来打量我了。我容貌虽不丑陋,然自知在中国青年内,决算不了美男子。她不是个乡村女子,没见过世面的,如何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见留情?大凡爱上了这个女子,想吊她的膀子,总不要先自着了迷。一着迷,便和郑、黎两个不差什么,在二姑娘眼睛里看了,就为醒眼看醉人一般,一举一动都是好笑的,一辈子也不会有表同情的时候。”

  何达武笑道:“我是问你教我明日怎么办法,你把这些吊膀子的原则公式说出来做什么?你说不着迷,我看你早已着迷了。”周撰哈哈笑道:“你急什么?自然会说给你听,我刚才说的,要见面的日子多了,有相当的感情,就是这件事下手的办法。只是我不能学郑、黎两个,无原无故的每日跑到这里来,也不管人家的喜怒哀乐,一味厚脸的纠缠。非得你从中撺掇她,使她到富士见楼来回看我一次,我以后便不好意思再上这里来了。”何达武道:“你才出来的时候,她问你要了住址,自然会来回看你,用不着我从中撺掇。”周撰道:“她要我写地名的时节,我也是这么想。但这又是着了迷的想法,你没留神,她不是谈到赎金镯,才要我留地名吗?是为恐质店有通知来,没地方找不着我,并不是要来回看我的意思。你只看他们三个人,绝没提过这一类的话,就知道了。”

  何达武道:“二姑娘每次出外,总是和我表兄表嫂同走,上课也是两姊妹同去,她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少得很。你先得想个办法,能使她单独出来,就好下手了。”周撰笑道:“慢慢的来,自有使她单独出来的办法。你明天背着你表兄、表嫂,试探二姑娘的口气,看是怎样。”何达武问道:“用什么话去试探呢?这种吊膀子的事,我绝对的不在行。话若说得不好,反把事情弄糟了。”周撰道:“我教你说,你只做闲谈的样子,说周卜先的眼睛,素常极瞧一般女留学生不起的,每逢人谈到女留学生,他总是闭目摇头,说你们不要再提女留学生几个字罢,听了教人不快活。人就问他这话怎么讲?他说有什么讲头,无非替中国人丢脸罢了。不服的定要问出丢脸的凭据。他立时指出许多有些名气的女留学生所行所为的丢脸证据来。谁知他一见二姑娘,听了二姑娘的议论,却钦佩的了不得。他说要有二姑娘这般知识,才够得上来日本留学。你照我这么说,看她如何回答。”何达武点头道:“这话我可向她说。”周撰道:“撺掇她上我旅馆来,只管当着你表兄说。不妨直说周卜先既请了酒,又来拜了,又出力代替赎当,以后并还得用着他,应该去回回看才是。他们听你是这么说,定要邀你来回看我的。”何达武道:“老李是定来的,只怕她们姊妹未必同来。”周撰摇头道:“你将我教你试探的话说了,抵得了一道召将的灵符。你瞧着罢,我明日在旅馆等你,他们万一发生了旁的事,不能来,你也得来送个信给我,你转回去罢,我赶这辆电车回去。”说着别了何达武,跳上电车走了。

  何达武回到精庐,黎是韦还坐着没走,李镜泓陪着谈话。

  陈毓在陈蒿房里,何达武是常在陈蒿房里坐的,便推门进去。

  陈蒿见了问道:“送客怎送了这么大的工夫?”何达武随手将门带关笑道:“哪里是送客送了这么大的工夫,我送卜先到江户川电车终点,恰好有辆电车来了,望着卜先上了车。我正待转身回来,猛不防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倒把我吓了一跳。

  回头看是郑绍畋,我气得骂了他两句。“陈蒿笑道:”骂得好,那东西是该骂的。“何达武道:”还有该打的在后头呢,那东西实在可恶。“陈毓道:”你的朋友都差不多,现在外面坐着的也就够分儿了。“何达武道:”黎是韦可恶的程度,比郑绍畋差远了。黎是韦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他有个绰号,叫黎不犯法,因他老实,决不敢做犯法的事,时常跑到这里来缠扰,虽也可恶,但他心里无非对于二姑娘一点爱慕之心,不能自禁,老实人又不知道遮掩,却仍能保持他那绰号的意义,没有轶出法律范围的行动。至于郑绍畋,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简直是目无王法了。“陈蒿大笑道:”铁脚,你什么时候知道有王法了?“陈毓笑道:”且听他说郑绍畋如何目无王法。“

  何达武听得门响,回头看是李镜泓进来了。陈蒿问道:“去了吗?”李镜泓点了点头,向陈毓笑道:“你说什么目无王法?”陈毓对何达武一指道:“我正要问他。”何达武望着李镜泓的头顶笑道:“你要问什么叫目无王法么?有一个人说你模样儿生得魁梧,想要你做关夫子。”三人听了,都不懂得。

  李镜泓仰天打个哈哈,指着何达武的脸道:“你也自作聪明,要在我们跟前说俏皮话儿。你自己说,讨厌不讨厌?”何达武也哈哈笑道:“亏你还笑得出,我这俏皮话你不懂么?老实说给你听罢,有一个人要制造一顶绿头巾给你戴呢。”陈毓道:“好极了,看择个什么日子行加冕式罢!”李镜泓知何达武话里有因,听得陈毓是这么说,立时把脸沉下来,呸了陈毓一口道:“不要瞎说。铁脚你这话从哪里来的?”陈毓见李镜泓沉下脸,呸了自己一口,也把脸沉下来,冷笑声道:“呸我做什么?就是我制一顶绿帽子给你戴,也要等戴了不合头的时候再来呸我不迟。”

  李镜泓自从娶陈毓过门之后,因自己有些匹配不上,就时时存着怕戴绿帽子的心。到了日本,见社会的淫风极盛,而陈蒿这个小姨子又是个招蜂惹蝶的风流人物,那怕戴绿帽子的心,比在国内更加厉害几分。但是他这种没有能力的男子,娶了陈毓这般才色兼全的女人,爱惜得每每过分。越是怕戴绿帽子,越忍不住时时提着这话,向陈毓说,只要陈毓不给绿帽子他戴,无论要他做丈夫的如何尽情尽义,都是可行的。不是贤德的女子谁能真个受宠若惊,益加勉力的恪尽妇道?十有九是越见丈夫爱恤,越发对丈夫玩忽,久而久之,双方都习惯成了自然。夫为妻纲的这句话便翻转来了,妻子责骂丈夫,倒是常事。丈夫若对妻子稍有词色不对,她立时就振起妻纲来了。李镜泓待陈毓,历来是恭顺异常的。此时因发见了他平生最忌讳的戴绿帽子这句话,一万个不留神,竟同陈毓呸了一口。陈毓发出话来,才知道是自己冒失了,心中后悔不迭,口里就不由得埋怨何达武道:“你要说不说的,捣什么鬼呢?定要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了,你多有趣哩。”

  何达武年龄比李镜泓轻,又寄居在李镜泓家里,李镜泓每常受了陈毓的气,就在何达武身上寻出路。何达武总不开口,知道不是真向自己生气。当下仍笑嘻嘻的说道:“你们两位都不要生气,是我的不是。我就把原因说给你听罢!”陈毓把脚一踪道:“不要说!动不动就把脸沉下来,谁该受你的脸嘴?

  你等到绿帽子上了头,再来向我板脸不迟。“李镜泓连忙陪笑说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向你板脸。因为铁脚说话是这么半吞半吐的讨厌,气他不过,不由得对他板起脸来。你跟着生气,不是冤枉吗?“陈毓下死劲在李镜泓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道:”你活见鬼,还拿这些话来遮掩。铁脚在这里和我们姊妹说话,半吞半吐也好,一吞一吐也好,要你生什么气,板什么脸?就依你说,是对他生气,对他板脸。放屁一般的朝我呸那一口,难道也是呸他,我误会了不成?你怕戴绿帽子,是这种对待我的方法?很好,包管你没绿帽子戴!“李镜泓只急得搔耳爬腮,无话解说。陈蒿笑道:”你们节外生枝的,闹这些无味的脾气,反把正经话丢开不问,未免太笑话了。铁脚爽利些说吧,这话很有关系的。“何达武道:”当然是很有关系,我才特意向你们来说。“随将周撰刁唆的那一派话,添枝带叶的,说了个活现。把个李镜泓气得说话不出,光开两眼望着陈毓,以为陈毓必也十分动气。谁知她却丝毫气忿的形色没有,反笑嘻嘻对陈蒿说道:”果不出我所料么?“陈蒿微笑点头。

  李镜泓不知头脑,看了二人说话的神情,心里陡然犯起疑来。问陈毓道:“什么事不出你所料?”陈毓已看出李镜泓极力忍住气忿的神色,赦意做出行所无事的样子说道:“没什么事,我们姊妹闲谈,不与你相干。”李镜泓疑心生暗鬼,登时觉得陈毓近来对自己的情形是仿佛冷淡了许多,平常虽则脾气暴躁,也不像今日这般容易动气,这其中必有缘故。满心想根究一个明白,又怕触怒了陈毓。心里越想越是何达武不好,不应把郑绍畋这种无赖的人引到家里来,就是黎是韦常来这里缠扰不休,也是何达武的朋友,于今又加上一个姓周的,也不像是个规矩人。何达武这东西专一引这些人上门,倒像是个拉皮条的。李镜泓心里这么一想,望着何达武,眼睛里就冒出火来。

  不知李镜泓打算如何发作,下章再写。

卷四十四"发雌威夫妻生意见 卖风情姊妹访狂且"

  却说李镜泓一肚皮的气,正待发作,却又怕牵惹了陈毓,极力忍着。何达武哪知道李镜泓此时的心理,只见他气忿忿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便笑向他说道:“郑绍畋那东西,以后不准他进门就是了。”李镜泓听得更加生气,大声说道:“和你认识的那班狐群狗党,一概不准进我的门,我防范不了许多。”何达武此时也忍不住气了,正要辩论,陈毓已立起身,指着李镜泓骂道:“你放屁!什么叫防范不了许多,谁是给你防范的?你配防范谁呢?你自己是个孤鬼,整年的不见一个鬼花子上门,枉为一个男子汉,社会上全没一点儿交际。旁人谁没有三朋四友?都和你一样,也没有世界了。真是清天白日活见鬼,只你有个老婆,留学生尽是强盗,你不好生防范,准得掳了去做压寨夫人。”李镜泓寻何达武生气,原是想避免陈毓的责骂。

  不料气头上说话,不曾留神,反惹得陈毓大动其气。一时想回抗几句,奈夫纲久倒的人,急切振作不起来。只用那可怜的眼光望着陈毓,露出欲笑不能、不笑不敢的脸色说道:“我和铁脚说话,你何苦动气?不准郑绍畋进门的话,是铁脚自己说的,你就硬将不是派在我身上。并且你说什么果不出你所料的话,我问你何妨说给我听。”

  陈蒿道:“罢了,罢了!平白无故的吵起嘴来,真犯不着。

  我说给你听,并不是一句有秘密和研究价值的话。前几天郑绍畋在这里鬼混了一会出去,姐姐就向我说,那姓郑的一双贼眼,怪讨人厌,最欢喜偷偷摸摸的向人使眼风。沉下脸不睬他,他也不知道看着风色,仍是涎皮涎脸的,两只黑白混淆的眼,只管溜来溜去,我就说他或者生成是这样一双眼睛,未必真敢便转姐姐的念头。姐姐向我摇头说,那东西一定起了不良之心,你看罢,不久更有讨厌的样子做出来的。刚才听铁脚说这些言语,所以向我说果不出所料的话。姐姐是有意害姐夫着急,不说给姐夫听,姐夫果然上当,若是应该秘密的话,怎么会当着姐夫说呢?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吗?“何达武也说道:”这事怪到我身上,我真有冤无处诉呢。我和郑绍畋,并不是很亲密的朋友,又没找着他来。他托我向二姑娘求婚的话,我都拒绝他没说;他自己写信来,我也没法去拦阻他,不理他就罢了。我若把他当个朋友,他今晚和我商量的话,我就不拿着告诉你们了。你倒翻转来怪我,我才真犯不着,是这么做好不讨好呢。“陈毓向何达武道:”你不要气,以后遇着这一类的事,只作不知不闻就得了。生成是个戴绿帽子的,像被你说破了,绿帽子戴不上头是不高兴的,是要埋怨你的。“陈蒿立起来摇手道:”今晚时间不早了,我要安歇,有话明天说罢。“

  李镜泓借着这话,起身回房,何达武也回房歇了,惟陈毓在陈蒿房里,坐谈到一点多钟。李镜泓请求了几次,才赌气回到房里,和衣儿睡倒。李镜泓费了无数唇舌,虽渐将陈毓的怒气平息,然从这日起,陈毓对李镜泓的爱情不知不觉的减退了许多。并不是陈毓爱上了郑绍畋,听了何达武的话信以为真,将爱李镜泓的心,移向郑绍畋身上去了。大凡少年夫妇,除非男女都是守礼法的,感情永远不至于动摇外,就得双方配合得宜,感情浓密,才能于相当期间,保得不为外来的感触冲动。

  陈毓于李镜泓,本来不是相宜的配偶。陈毓那副很幼稚的脑筋,在东京这种万恶社会,日常所接触的觉得都足印证她己身所遇之不幸,那径寸芳心早已是摇摇欲动。偏偏昨今两日,惯在女人跟前用心的周撰拼命放出柔媚的手腕,殷勤周匝的来勾结陈蒿的心。陈毓看在眼里,心里就不免寻思到自己的丈夫身上,没一样赶得上人家,还要醋气勃勃,一举一动都监视的和防贼一般,这气实在忍受不住。因此见何达武提到戴绿帽子的话,有意当着李镜泓说好极了,看择个什么日子行加冕式的这几句话,好教李镜泓呕气。李镜泓果然呕了,对他沉下脸呸一口,陈毓巴不得李镜泓决裂,在东京不愁嫁不着比李镜泓强十倍的人,这就是陈毓的心理。

  闲话少说。当夜胡乱过去,次早何达武起来,拿着沐具走到洗脸的地方,见陈蒿已先在那里洗脸,即蹲在一旁洗漱。陈蒿向何达武笑道:“我昨日就要问你一句话,他们夫妻一吵嘴,就忘记了。你要那姓周的,教给你什么?”何达武心想:若直说教给赌诀,他必疑心周卜先不是个好人,于作合的事有妨碍。

  不如借着这话,替周卜先吹一顿牛皮。将来就穿了,也怪我不上。便笑了笑说道:“周卜先的能耐大哪,人又聪明,又好学,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我知道他的催眠术很好,只他不大肯试给人看就是了。”陈蒿喜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会催眠术?”何达武道:“我见他演过几次,想要跟他学,他已答应了。”陈蒿道:“你见几次,都是怎么演的?”何达武本是信口开河的,如何能说得出试演的情形来。只得答道:“和日本天胜娘演的差不多,有些比天胜娘还要希奇。”陈蒿道:“我不相信,若比天胜娘还要希奇,那名声不很大吗?怎么我们都同是湖南人,倒会没听人说过呢?”何达武道:“他又不和天胜娘一样,到处演着卖钱。他是做一种学术研究,自然没有名声。并且你们都不大出外,往来的朋友又少,从哪里去听人说呢?”陈蒿点头道:“那是不错,我们若去教他演,不知道他肯演给我们看么?”何达武道:“此刻去教他演,他必不肯演。并且还要怪我,不该向人乱说。将来和他交情深了的时候,也不要当着生人,你教他演,他就不好意思推托了。”陈蒿道:“这种本事,本不宜使多人知道,疑神疑鬼的,与自己人格上很有关系。

  若是在前清时候,政府还要指为妖人哩。你也是不可向人乱说,他同你去当店的时候,在路上和你说了些什么?“

  何达武正心里打算,要将周撰教的话趁机会说出来,难得陈蒿先开口盘问。便笑了笑答道:“周卜先在路说的话吗?我说给你听,你却不要生气,他非常恭维你,说在女留学生中,没有见过你这么漂亮的人。不过他很替你着虑,说留学生中没道德的青年太多,怕你上人家的当。我深知他素来瞧一般女学生不起,不想他对你会忽然倾心,将从前诋毁女学生的论调完全改变。”陈蒿道:“这话我生什么气?留学生中的坏蛋是十居七八,女留学生上了当的,大概也是不少,他这话是好话。

  我看你往来的朋友,还只这个姓周的是个正经人。以外都不敢当。“何达武道:”和我来往的,不过是熟人罢了,怎么算得朋友。周卜先不特在我朋友中是个正经人,就在全体留学生中,也是有名的道德学问兼全的人。和他交往的,有形无形,多少总能得他点益处。“陈蒿听在耳里,洗完了脸,回到自己房内,一个人坐着。想起周撰的俊秀面庞,风流态度,缠绵情致,无一般不动人。更兼有这么学识,将来必能造成一个很大的人物。

  我能嫁了个他这么的人,料不至埋没一生,和姐姐一样,只不知他家中有没有妻子?铁脚大约是知道的,等我慢慢用闲话去套间他。我终生的事,老不解决,光阴快的很,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成话。父母的思想是旧式的,若由家里主张,必又是择一个和李镜泓差不多的人,把我活坑了。我到了这时候,是万分不能不自己拿出主张来。但是铁脚的话,只能信他一半,他是个没有学识的人,姓周的和他要好,他就专说姓周的好话,是不大靠得住的。我得和姓周的多来往几次,留神观察他的举动,再要李镜泓到各处调查一番,他的道德学问,就都知道了。

  陈蒿将主意想定,早点后和陈毓商量,陈毓道:“这事暂时不要教你姐夫知道,你姐夫总咬定牙关,说和铁脚要好的没有好人,是有品行有学问的,决和铁脚说不来,铁脚也交不上。

  于今和他说,他必是破坏的。“陈蒿道:”不和他说也好,只是我们要去姓周的那里回看,须教姐夫同去才好。就是我两姊妹去,面子不大好。“陈毓道:”教你姐夫同去回看没要紧,我们商量的事,不给他知道就是了。“陈蒿道:”你就去问姐夫,看是今天去,还是缓天才去。“陈毓点头出房,好一会苦着脸进来,摇头叹气说道:”这种死人,真是活现世,我和他说姓周的请我们吃了料理,又来看了我们,应得去回看他才是。

  你说他怎么回我?他说我和他一点交情没有,无故的请我吃料理,是他自己有闲钱好应酬。我们的公费仅够开销,迟到几天,就得拿东西典当度日,哪有闲钱学他的样,讲这些无味的应酬。

  我说去回回看,也要花钱吗?他说回看我知道不花钱,但姓周的既喜欢应酬,我们回看了之后,他必定又有花钱应酬的花样出来,我们不能一次不了一次的,专扰人家的情,不回请他一次。与其后来露出寒村相,给他瞧不起,不如当初不和他交往。

  我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气不过,骂他生成是在乡下种田的材料,不配上二十世纪的舞台,便懒得再跟他说了。我们去我们的,教铁脚带我们去。“

  陈蒿道:“姐夫一个人在家里么?”陈毓道:“青天白日,便是一个人在家里,难道怕鬼打不成?这种死人,理他干什么。

  好便好,不好,我立刻和他宣告脱离。趁着此刻年龄不大,跳出去找他这般的人物,闭了眼也可摸得着。“陈蒿的心思早就主张陈毓与李镜泓脱离关系,就是不便开口劝诱,此时听丁陈毓的话,连连点头道:”我们就更换衣裾,教铁脚同去罢。“

  陈毓道:“你换衣,我去和铁脚说一声。”何达武听了,自是欢喜不尽。姊妹两个装饰停当,也不通知李镜泓,竟同何达武出来,乘电车到富士见楼去了。

  不一时,来到富士见楼,周撰才用过早点,拿着本日的新闻,坐在房里翻看。听下女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个男客,两个极标致的女客会周先生。周撰料着是陈毓姊妹,同李镜泓来了。

  连忙同下女迎接出来,一看是何达武跟着,不见李镜泓。陈毓姊妹都就玄关内向周撰鞠躬行礼。周撰让到楼上,彼此行礼后就座。周撰开口问道:“李先生怎不同来玩玩?”何达武笑道:“一家四个人全来了,将房子交给警察吗?”周撰道:“在日本全家出外,将房门反锁,一点没要紧。”陈毓笑道:“我家常是这样,他今日在家里有点儿小事,迟日再来奉看。”周撰笑道:“怎说奉看的话,达武和我相识久了,见面容易些。二位都不大出外的,难得今日枉顾,恰好今日新闻上有一条广告,英国有个大力士,到日本来献技,定了从今晚起,在本乡座卖艺三天,这是很难得的机会,我专诚奉邀,同去赏鉴赏鉴。”

  何达武喜得站起来道:“这果是难得的机会!我初到上海的时候,听说有个英国大力士,在张园卖艺,气力大的吓人,等我跑去看时,已经闭了幕。后来到日本,看了几次打相扑的,也称为大力士,实在一点趣味都没有。这个英国大力士,不知道就是上海那个不是?”陈蒿笑道:“你且坐下来,我和你说。

  人家又没请你同去看,要你这么高兴做什么?“何达武摇头笑道:”卜先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决没有把我一个人丢开不请的。“陈毓笑道:”你们听他这话,说得多可怜,周先生便是不打算请他,听了他这可怜的话,也要搭上他一个了。“

  何达武见房门开处,一个二十多岁的下女,也还生得有几分姿色,一手托着茶盘,一手端着一个金花灿烂的四方盒子,走进房来,送到周撰面前。一双眼不转睛的望着陈蒿,十分欣羡的样子。何达武坐下来,笑推下女一把,问道:“你呆呆的望着这位小姐干什么呢?”下女被这一问,自觉不好意思,红了脸说道:“失礼得很,我在东京没见过这样的美人,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眉毛弯弯的,无一般不好。我这旅馆里住了八十多位客人,就只这周先生是个美男子,我也没见过。”

  何达武哈哈大笑,周撰连连挥手,教下女出去。下女走到门口,还回头望了陈蒿几眼,才关上门去了。

  周撰先将花盒子打开,拈出几件西洋点心,分送到陈毓姊妹面前。斟了茶,用手指着盒子,向何达武道:“你自己随意拈着吃,不和你客气。”何达武笑道:“这下女真有趣。”周撰道:“这下女最是好说话,很讨人厌。我昨夜从你们那里出来,看了两处朋友,回旅馆已是十一点钟,大家都安歇了,不便呼茶唤水,便打算就寝。才将被卧打开,这个下女走丁来,问要开水么?我想也好,即教她提一壶来,她说已经提来了。

  我说提来了,搁在席子上就是。她说周先生今晚不怕么?我才想起前夜情死的事来,回头看下女,就是昨日向我说情死的原由,没有说完的那个,我心里正想打听,以为还有什么秘密的内容,谁知她说出来,仍是和新闻上记载的一样,遗书上写了些什么,她也不知道。“

  陈蒿听了,望着陈毓微笑了一笑。陈毓笑道:“这下女倒是很聪明的,他见这旅馆里无端枉死了两个人,周先生必非常害怕,因此来慰问慰问。”周撰道:“死亡是人生不能免的事,这旅馆上下,又住了八十多人,害怕什么?日本的下女完全被中国留学生教坏了,这旅馆不大住中国人,下女比较神田那些旅馆有礼节些。我不住神田那些旅馆,住在这里,就是望了那些妖精一般的下女讨厌。”陈蒿笑道:“我家看的那夕刊上,就时常载着中国留学生和下女闹的笑话。”周撰道:“日本新闻纸大都一律,欢喜挖苦形容留学生,也不必尽是事实。新闻上不是说留学生凋戏下女,便是留学生强奸下女,总是留学生的不是就是了。不过以我所见,留学生无聊的固是不少,那些妖精一般的下女,设尽方法勾引留学生的事也多,并且还有下女拉着留学生,要强制执行的。像这样的事,新闻上却不见登载过一次。我虽没有那些讲道学的迂拘习气,却平生最厌恶不顾身分,不顾人格的恋爱自由。这旅馆有三个下女,两个年老的,有四十来岁了。只这个年轻一点,就是好说话,无礼的言词却还不敢。因为不曾在专住留学生旅馆服役的原故。我特意跑到这冷僻地方住着,就是因下女的礼节招待,比神田方面好些。”何达武笑道:“照你这样说法,留学生和下女生关系,简直是不顾身分,不顾人格了么?几多伟人学士,和下女生了关系,还公然正式结婚,大开贺宴,怎不见有人骂他们是没身分没人格的人呢?”周撰笑道:“是我说错了,不应信口乱道。

  能偷下女的,总要算是大好老。“说得陈毓姊妹都笑了。陈蒿笑道:”怪道有几多伟人学士是这样。毕竟铁脚不是伟人,和下女结婚的目的,三番两次都不能达到。“何达武道:”我将来回国的时候,无论怎么,要娶一个日本女人,带回中国去。“周撰一边笑着说我很赞成,一边起身到外面去了。陈毓向陈蒿道:”他这出去,必是叫菜留我们午餐,我想就是看大力士,也得下午六七点钟,我们不如且回家去,到六七点钟的时候,教你姐夫同去本乡座就是了。今晚我们应请周先生看,才是道理。“陈蒿道:”很好,我们就走罢,免得主人把菜叫好了,不能退信。“何达武坐着不动道:”卜先不见得是去叫菜,且等他来了再说。此时已是十一点多钟了。“陈毓道:”不要坐了,你表兄一个人在家里,我们出来的时候,又赌气不曾和他说明,他必弄好了饭,等我们回去吃。我此刻心里有些后悔,觉他一个人在家难过。“

  何达武原想得周撰六十块钱,极力替周撰拉拢。见陈毓这么说,不便硬坐着不走,只得跟着她姊妹起身,却故意慢慢的,说陈蒿的衣也皱了,裙子也卷上边了,要仔细理一理。陈蒿低头一看,果然裙子坐了几个折印。陈毓弯腰替她理了一会才理伸。只这耽搁的当儿,周撰已转身回房,见三人都立在房里,要走的样子。周撰笑道:“怎么不坐下来?”何达武道:“他们要走哪。”陈毓向周撰行礼道:“扰了周先生,已坐得时间不少了。家里没用下女,他姐夫在家,无人弄饭。等午后六七点钟的时候,再教他姐夫来请周先生,同去本乡座看大力士。”周撰笑道:“且请暂坐下来,李先生一个人在家没人弄饭,我已想到了,立刻就有办法。”何达武插口问道:“有什么办法?何不说出来,使她两个好放心呢。”周撰道:“我知道两位虽在东京住了年多,市内十五区地方,必有许多区域不曾到过。我刚才打了个电话到汽车行里,包一辆极大的汽车,把十五区的繁盏街道,都游行一两遍,岂不甚好?我们坐上汽车,先到江户川,接了李先生。再到筑地精养轩,用了午饭,然后各处游行,游到五六点钟的时候,看游到了什么地方,就在那里拣一家精洁的馆子,不论日本料理,西洋料理,中国料理,只要高雅一点的,进去胡乱用些晚膳,即去本乡座看大力士。”

  何达武喜得眉花眼笑,摇头晃脑的说道:“这办法妙绝古今。”对准陈毓姊妹,就地一揖道:“铁脚今日伴两位的福,第一次坐汽车,望两位不要推辞才好。”陈毓呸了一口道:“哪有这个道理,无原无故的教周先生这么破费,我姊妹决不敢领情。并且他姐夫是个迂腐人,决不肯教周先生这么一次不了一次的破费。”周撰哈哈笑道:“李太太这话,太把我周卜先看得不当个朋友了。东京十五区的道路,不是要花钱买着走的,一辆汽车,破费了什么?料理馆里吃饭,我又不办整桌的酒席,随几位的意思吃两样充饥,也算得是破费吗?若实在两位心里不安的说法,看大力士的入场券,让两位做东便了。”陈毓见是这么说,回头望着陈蒿。陈蒿道:“既周先生执意如此,汽车又已叫了,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依周先生的,做了末尾那极小的东罢了。”何达武把脚一顿,拍着手笑道:“好吗,你们轮流做东,我一个人夹在中间做西。”陈毓笑道:“我看你简直不是个东西。”正说笑着,下女来报,说汽车已来了。周撰回说在外面等着,将房角上的屏风拿出来支开,先向陈毓二人告了罪,躲在屏风后,更换了衣服。引着三人来到外面,看是一辆头号新式汽车,可坐六人。周撰心里欢喜,让陈毓姊妹并坐在中间一层,何达武坐在前面,自己坐在陈蒿背后,告了车夫方向,呜呀呜呀叫了两声,一刹时风驰电掣,早走过了几条街道。周撰因凑近身和陈毓谈话,将手膀伏在陈蒿背后的皮靠上,恰抵着陈蒿的背。借着车行起伏的浪,一摩一擦。陈蒿靠得紧紧的,却不避让。周撰摩擦得十分快意,只恨车行太速,不能延长时间,好在陈蒿背上多侮弄一会。转瞬之间,已到了江户川河畔,何达武指点了停车地点,周撰先跳下车,偷瞟了陈蒿一眼,陈蒿回打了一个眼波,微笑了一笑,即转过脸去,直喜得周撰心头乱痒。

  不知周撰打算如何,下章再写。

卷四十五"坐汽车两娇娃现世 吃料理小篾片镶边"

  却说汽车在精庐门口停下来,只见陈毓向陈蒿耳边说了几句,陈蒿点头,同下车来。周撰举步向前走,陈蒿在后面喊道:“周先生且停一步。”周撰忙立住,回头问:“小姐有什么事?”陈蒿走近前笑道:“先生不要见笑,我姐夫异常迂腐,他若定不肯去,也就罢了,不用十分勉强他,我先说明一声。他生性是这么的,不是不中抬举,负先生的盛意。”周撰不住点头道:“我理会得。”周撰心里,巴不得李镜泓不在跟前,免得碍眼。明知道李镜泓是个没能力破坏的人,尤可不措意他,因对于陈毓的面子上,才绕道来这里敷衍敷衍。听了陈蒿的话,更是奉行故事了。

  何达武抢先跑到精庐,推门进去一看,各处的板门都关了,房中漆黑的不见李镜泓说话。即转身向陈毓笑道:“我们不在家,老李也出去了。房里关得黑洞洞的,我们用不着进去罢!”陈毓道:“他出去为何不锁大门呢?”何达武道:“他知道我们就要回的,若将大门锁了,怎么进去呢?”陈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荒唐。我们又不是没有安放钥匙的地方,历来锁了门,谁先回来谁拿钥匙先开,怎么今日忽然怕锁了门我们不得进去?既到了这里,为什么不上去看看呢?”四人都脱了皮靴进房。陈毓顺手将电灯机扭燃,一看李镜泓已打开铺盖,睡在房里。陈毓笑道:“你这人真可笑,清天白日是这么睡了,像个什么!还不快起来,周先生特来请你去玩。”李镜泓伸出头来,见周撰立在房里,心里虽一百二十个不高兴,但是不能露在面上,又怕陈毓不答应,说他得罪了朋友,不敢不起来应酬。随即掀开被卧起来,一面披衣,一面和周撰招呼。周撰笑道:“惊了李先生的美睡,很对不起。承李太太和小姐枉顾,我准备了些不中吃的蔬菜,特来请李先生同去,随意吃点。车子在外面等着,请赏脸就同去罢,只是临时口头邀请,不恭的很。”李镜泓散披着衣服,也不束带,望着陈毓说道:“这怎么好呢?我实在有些头痛,所以拿出铺盖来睡了。周先生的好意,你就替我去代表,领他的情罢,我不宜再去外面受风。”

  陈毓道:“你若可去,就同去也好,一个人在家里,也闷得慌。”李镜泓道:“我若能出外受风,还待你说,你代表我去罢,我也不留周先生坐了。精神来不及,要睡的很。”陈蒿向周撰努嘴,教他出去的意思,自己先退了出来。周撰便道:“李先生既不适意,请睡下罢,散披着衣,恐怕凉了。并没什么可吃的,倒弄得李先生受了风,添了病症,反为不美。”

  李镜泓向周撰告了罪,仍脱了衣,扯开被卧睡了。陈毓心里终觉有些过不去,见周撰三人都不在房里,伏身凑近李镜泓问道:“你真是有些头痛吗?”李镜泓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们一去,姓周的必有这些花样闹的,你看何如呢?他的目的我知道,我也不能阻拦老二。不过你得明白一点,你可记得在家里动身的时候,岳母怎生拉着老二的衣,说了些什么话,又如何嘱托你的?你比她年纪大,当说的不能不说。”陈毓道:“她又没有什么,教我怎生说。”李镜泓回过头去,叹了一声道:“此时我也知道是没有什么,等到有了什么的时候,只怕说已迟了呢。”陈毓听了不耐烦,正待抢白两句,陈蒿已在外面喊道:“姐姐怎么还不来呢,鱼鳔胶住了么?”说得周撰、何达武都大笑起来。陈毓起身应道:“就来了。”回头问李镜泓道:“你自己弄饭吃么?”李镜泓道:“你走了,我就去隔壁小西洋料理店,随便吃几角钱。你听见老二刚才喊你的话么,这也像闺女兼女留学生的声口吗?”陈毓朝着李镜泓脸上一口啐了道:“你管她像不像!你才管得宽哩,管到小姨子身上去了。”说着匆匆走到外面,向周撰陪笑道:“对不起,劳先生久等。”周撰少不得也客气两句。

  四人仍照来时的座位,上了汽车,来到精养轩午膳。周撰有意挥霍给心慕浮华的陈蒿看,酒菜无非拣贵重的点买,四人吃了个酒醉饭饱。周撰向汽车夫说了游行十五区的意思,车不必开行太速。周撰在车中,每经过一条街道,必指点说明给陈毓姊妹听。遇了繁盛地方,就叫停车,引着到那些大店家观览。

  陈蒿看了心爱的物件,或是问价,或是说这东西好耍子。只要价钱在几十元以内,周撰必悄悄的买了,交给车夫拿着。共买了百多块钱的货物,妆饰品占了大半。观览完了上车,周撰才拿出来,双手递给陈蒿笑道:“小姐说好耍子的,都替小姐买来了。”陈蒿吓了一跳,打开来看,大包小裹,一二十件。陈毓笑道:“周先生这不是胡闹吗?花许多钱,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老二你也太小孩子气了,看了这样也说好,看了那样也说好,害得周先生花了这么些钱。”陈蒿笑道:“我又没教他买,他买好了,我们还不曾知道呢。怪得我吗?东西本来好,我说好又没说错。”何达武掉转身躯来说道:“我就没人买一文钱东西送给我,我看了说好的时候也不少,连那些忘八蛋的店伙,见我衣服穿得平常,我问他们的价,十有九都不睬我。二姑娘我教给你一个法子。”陈蒿道:“什么法子?”何达武笑道:“你二次和卜先同走的时候,专拣贵重的东西说好,同走得三五次,不发了财吗?”陈蒿猛不防在何达武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道:“狗屁。”周撰也在后面叱道:“铁脚,还不替我安静些坐着。”何达武用衣袖揩了脸上唾沫,肩膊一耸,舌头一伸道:“东家发了气,我再不安静些,不仅没有大力士看,汽车都可不许我坐。”三人看了那鬼头鬼脑的样子,都笑起来。

  陈蒿将物件裹好,回头向周撰说了声多谢。周撰见陈蒿眉目间表示无限的风情,心里一痛快,周身骨节都觉得软洋洋的。汽车虽开行不甚迅速,但十五区可游行的地方不多,到四点多钟,都游了一遍。就只几处公园,陈毓姊妹都游过一两次,懒得下车。

  周撰见汽车正经过神乐坂,即教车夫将车停在坂下等候,拿了两块钱钞票,赏给车夫去吃饭,带了陈毓姊妹同何达武下车。陈蒿问道:“这是什么所在?我们到哪里去?”周撰道:“这叫神乐坂下,上面是一条很热闹的街道,只是路仄,不大好坐汽车。小姐会坐脚踏车么?”陈蒿笑道:“女人家坐什么脚踏车呢?”周撰哈哈笑道:“女子为什么不坐脚踏车?还有专给女子乘坐的脚踏车呢,上下比男子乘坐的容易些。日本女学生,多有乘着上课的。”陈蒿喜道:“我却不曾见过,容易学习么?”周撰道:“像小姐这种活泼身体,只须两三小时,我包管乘着在街上行走。”陈蒿道:“到什么地方学习哩?”

  周撰道:“无论什么都可以,到处有租借脚踏车的店子,每家店子后面,都有练习的地方,每小时不过两角钱。”陈蒿望着周撰笑道:“你会坐么?”周撰也笑道:“我若不会坐,也不问你了。”陈毓道:“那东西犯不着坐它,我总觉得危险,稍不留神的时候,不是碰了人家,就给人家碰了。”陈蒿摇头道:“那怕什么?街上来来往往的多少,何尝碰倒过。不留神,就是步行,也有给人碰倒的,那如何说得。既是两三小时可以学会,我一定要学,将来回中国去,带一辆在身边,又灵巧,又便利,多好呢。”周撰道:“只求能在街上行走,容易极了,我可担任教授。”陈蒿笑道:“不只求能在街上行走,还能上房子吗?”周撰道:“你不曾见过专研究乘脚踏车的,所以这么说。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此时说出来,徒然骇人听闻。”

  何达武抢到前面,向周撰说道:“你们说笑着走,把路程只怕忘记了,毕竟打算去哪里哩?”周撰道:“你坐了几点钟的车,才走这几步路,你两只有名的铁脚,就走痛了吗?”何达武道:“脚倒没走痛,你看这条街都走完了。”周撰向两边望了一望,指着前面一家日本料理店道:“我们就到那家去,吃点儿日本料理,权当晚膳。我因时间还早,恐怕她二位吃不下,因此在街上多走几步。”何达武笑道:“既是这么,多走几步也好。我因见你没说明去哪里,怕你贪着说话,把路程忘了。我今日横竖合算,看的也有,吃的也有,只可惜汽车白停在那里,也要按时间计算。若早知道闲逛这么久,何不给我坐着,去看几处朋友,也显得我不是等闲之辈。”陈毓笑问道:“谁把你当等闲之辈,你要拿汽车去压服他哩?”何达武道:“就是平常几个同场玩钱的,最欢喜瞧人不起,很挖苦了我几次。我若是坐了那汽车,到各处走一趟,他们一定你传我,我传你的说何铁脚不知在哪里弄了一注财喜,坐着汽车在街上横冲直撞。下次同他们玩钱,就不敢轻视我了。万一手气不好,把本钱输完了,向他们借垫几个,他们决不敢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硬说不肯。咳,这机会真可惜了。”说得三人笑的肚子痛。

  说笑着,已进了料理店。四个下女,列队一般的跪在台阶上,齐声高呼请进,四人脱了皮靴,下女引到楼上一间八叠席的房内。陈蒿看房中席子都是锦边,陈设也古雅极了。笑向陈毓道:“我只道小鬼的房屋,都是和我们现在住的一样,纸糊篾扎的,原来也有这么富丽的。”周撰答道:“这种房间,哪能算得富丽,这是极普通的。日本式房屋最精致的,建筑费比西式上等房屋有多无少。你看这种露在外面的柱头,不过四五寸的口径,弯弯曲曲的,不像一根成材的木料。试问问价值看,每根不过一丈来长,最好的须两千元,次等的都是千多。这地方凹进一叠席子,名叫床间。日本人造房子对于这床间最要紧,你们看铺在底下的这块木板,好的也得上千。普通人住的房子,这地方也是席子的居多,间有铺木板的,都是两块镶起来,就有整块的,也不是好木料。这种门,名叫唐纸。普通都是印花纸糊的,不值多少钱。最上等的我虽没有见过,但据日本绅士说,一扇门有值五百元以上的。你们大概计算计算,不比西式房子还贵吗?”陈蒿道:“既花这么些钱,为什么不造西式房子,要造出这些和鸡埘差不多的房子来住呢?”周撰道:“日本人起居习惯,是这种鸡埘般的房子便利,房屋一更改,衣服器具一切,都得更改。所谓积重难反,不是容易的事。并且日本地震极多,每月震得很厉害的,像这日本式的房屋,哪怕高至三四层,因做得合缝,几方面互相牵掣了,能受极强的震荡,纵不幸坍塌下来,而全体都系木质,横七竖八的撑架住了,人在里面多能保得性命。不比西式房屋,一坍塌便贴地坍塌了,住在里面的人,不独保不了性命,还要压成肉泥。”何达武听得不愿意了,咧了声道:“卜先,下女站在这里半天了,你也不点菜,只顾说话。看你把大家的肚子说得饱么?”周撰道:“你这铁脚专捣乱,下女什么时候在这里站了半天?我看你是饿伤了。好,我们就坐下来点菜罢。”,四人都就蒲团坐下,下女捧过菜单来,周撰让陈毓先点。陈毓道:“先生再不要客气了罢,我们都没吃过日本料理,也不知道哪样能吃,随先生的意,点几样便了。”周撰知是实话,便不再让。陈蒿却从周撰手中接过菜单笑道:“我虽没吃过,倒不可不见识见识。”

  一看菜单上,尽是写的假名,一样也看不出是什么菜来。提起对周撰身上一掼,赌气不看丁。周撰拾起来笑道:“留学生吃日本料理,能在菜单上,说得出十样莱的,一百人中恐怕不到三五个人。”陈毓道:“什么原故?”周撰拿起铅笔,一边开菜,一边答道:“没有什么原故,就是日本料理不中吃,没人愿意研究。都不过偶然高兴,如我们今天一样,吃了之后,谁还记得菜单上写着什么,是什么菜呢?”周撰写好,交给下女去了。

  不一会,下女端出一大盘生鱼来。陈蒿见盘内红红绿绿,很好看的样子。一看许多生竹叶,插在几片萝卜上,和红色的生鱼映射起来,倒也好看。问周撰道:“这生鱼片,是穿了吃么?”周撰笑道:“就这么吃,这是日本料理中最可究的菜。”陈毓道:“不腥吗?”周撰道:“倒好,没腥气。请试一片就知道了。”陈毓姊妹都不肯试,周撰问何达武吃过么?何达武摇头笑道:“我也是和尚做新郎,初试第一回。”周撰笑着拿筷子夹了一片,先沾了些芥末,再沾了些酱油,三人望着他往口里一送,吃得很有滋味的样子。何达武登时也夹一片,照样吃了,连连咂嘴说好吃。陈毓姊妹便也大家吃起来。下女又端了一盘生牛肉进来,陈蒿笑道:“怎么尽是生的,牛肉也可生吃吗?”周撰道:“牛肉原可以生吃,但不是这么吃的。这是用铁锅临时烧了吃,还有火炉、铁锅不曾拿来。”正说着,随后进来一个下女,捧着火炉、铁锅之类。陈蒿看那铁锅只有五六寸大小,锅底是坦平的,下女把锅安在火炉上,放入桌之当中,用筷子从牛肉盘内夹了一块牛油,在锅内绕了几转,略略烧出了些油,便将酱油倾了下去,把盘内的牛肉,一片一片夹入锅内,加上些洋葱,拿出四个鸡蛋,四个小饭碗,每碗内打一个蛋,分送到各人面前。陈蒿道:“这生蛋怎么吃?”周撰道:“等牛肉烧熟了,卤这蛋吃,比不卤的嫩多了。”陈蒿摇头笑道:“小鬼和生番差不多,怎么也不嫌腥气。”周撰替三人斟上酒道:“腥气却没有,不过和中国料理比起来,滋味就差远了。请就吃罢,煮老了不好吃。”陈毓笑道:“牛肉哪这么容易熟?你们看上面还有血呢。”周撰先将饭碗里的蛋搅散,拣陈毓指点说有血的,夹着在蛋内转了一转,咀嚼起来。

  何达武看了,哪忍得住,也不管生熟,一阵乱吃。陈毓姊妹终觉吃不来,随便吃了一点,即停了不吃。周撰心里很过不去,教下女添了几样,二人也尝尝就不吃了。周撰道:“日本料理,除牛锅、生鱼外,实在没可吃的东西了。二位既吃不来,我们立刻改到西洋料理店去吃罢!”陈蒿摆手道:“罢了,日本的西洋料理,我已领教过了,也没吃得上口的。我们胡乱用点饭,充充饥罢。”周撰只得教下女开饭来,弄了些酱菜,姊妹两个倒爷吃了一碗。

  开了帐来,八块多钱。陈毓看了吐舌道:“岂有此理,吃中国料理,有这多钱,可以吃普通翅席了。”何达武本已停箸不吃了,听说要八块多钱,又拿起筷子来道:“这馆子既如此敲竹杠,我恨不得连铁锅、火炉都吃下肚里去。还剩下这么些牛肉,不吃了它,白便宜了馆主。卜先来来,我两人分担着,务必吃个精光。”周撰拿出十元钞票,交给下女道:“多的一块多钱,就赏给你们罢。”下女磕头道谢去了。何达武道:“你真是羊伴,多一块多钱,你不要,给我不好吗?”陈蒿笑道:“谁教你不在这里当下女呢?”周撰道:“剩下来的牛肉,你要吃,怎么还不动手?”何达武道:“你不吃吗?”周撰道:“我已吃多于,你吃的下你吃罢!”何达武道:“我吃是早已吃饱了,但我终不服气,偏要拼命吃个干净。”陈蒿笑道:“你一个堂堂的军人,多吃这点儿牛肉,算得什么?快吃罢,等歇下女来收碗,看了不像个样儿。”何达武一边吃着,一边笑道:“我不是黎是韦,你不要作弄我罢!”

  周撰笑了一笑,也不理他。起身推开后面的窗户,朝下一望,是一条很仄狭的巷子,房屋都破烂不堪,没什么可看。正待仍将窗户关上,忽听得下面有吵嘴的声音,侧着耳朵一听,是中国人和日本人吵,只是两边骂的话都听不大清楚。陈蒿姊妹也都起身,到窗户跟前来听。何达武扭转身子问道:“你们听什么,下面不是吵嘴吗?”陈蒿道:“中国人和日本人吵嘴,听不清楚。”何达武把筷子一掼,一蹶劣跳丁起来道:“这里听不清楚,我下去看看,要是日本鬼欺负我们中国人,卜先你就同我去打个抱不平。”说着帽子也不戴,跑下楼去了。陈毓笑道:“这铁脚真好多事。”陈蒿道:“等他去看看也好,这里横竖听不明白,打开窗户,又冷得很,不如坐着等他来。”

  周撰见陈蒿说打开窗户冷,连忙把窗户关上。下女来收碗,周撰问下女,知道下面为什么事吵嘴么?下女摇头说不知道。周撰道:“我们且下楼去,到街上等铁脚,这房里坐着,没有趣味。”三人遂同下楼。

  街上的电灯已经亮了,恐怕何达武回来看不见,就在料理店门首一家小间物商店内,买些零星物事,送给陈毓,陈毓只得收了。等了好一会,不见何达武回来,周撰焦急道:“这铁脚真淘气,此刻六点多钟了,再不来,本乡座要开幕了。你两位在这里坐坐,我去那巷子里寻他去。”陈蒿道:“他的帽子在这里,你带给他罢。”周撰接了帽子,向商店说明了,借着这地方坐坐。急忙找到小巷内,来往的人都没有,哪里见何达武的影子呢?看那吵嘴的人家,已是寂静无声。周撰恨道:“这鬼头真害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教我到哪里去找哩?”在巷子里立于一会,只得转到小间物商店,向二人说了。陈毓道:“不要紧,我们慢慢儿走罢,他知道我们去本乡座,随后要坐电车来的。”三人遂起身,向坂下走,刚走近停汽车的所在,只见何达武从车上跳下来,迎着笑道:“你们怎么才来?我坐在这里等,脚都坐麻了。”周撰笑骂道:“你这小鬼头,怎么先跑到这里来了?害得我们到处寻找。”何达武道:“你不要说这些没良心的话,我到那巷子里,看不到两分钟,回到料理店,下女说你们都走了。我不相信,跑上楼一看,果然没有。

  下女跟着上来,我问看见我的帽子么?他说不知道。我疑心你们有意撇下我,不带我去看大力士。问下女你们走了多久,下女说才走。我就出来,拼命的追到坂下,见汽车还在这里,我才放了心。你们哪一个拿了我的帽子?“陈毓笑道:”谁也没见你什么帽子。“何达武着急道:”你们真没看见吗?我找那料理店去。“周撰见何达武又要跑去的样子,从外套袋里,扯出那顶帽子来,往何达武头上一套道:”看你下次还是这么鲁莽么!“陈蒿问道:”铁脚你去看了,为什么事吵嘴?“何达武笑道:”什么事也没有,一个四川学生,因家里的款子没有寄到,住在这个日本人家,欠了三个月的房饭钱,共有三十多元。房主人屡次催讨没有,就出言不逊。学生不服气,和他对吵起来。那四川学生见我是个中国人,气忿忿的诉说给我听,说日本鬼欺负人。我只好劝他忍耐点儿,欠了人家的钱不能不忍些气。我说完这几句话就走了。“陈蒿道:”你为什么不打个抱不平呢?“何达武道:”我身上和那四川学生差不多,也是一个大没有。人家讨帐,不能说讨错了。这个抱不平,怎么能打的了。“周撰笑道:”好,你打不了,快去请本乡座的大力士来打。上车罢!“

  车夫已将车门开了,四人都上了车,不须几分钟,就到本乡座。见门口已拥丁一大群人,争着买入场券。周撰教何达武伴着陈毓姊妹,不要被人挤散了。自己分开众人,挤向前去买入场券。陈毓拿出钱来,要何达武去代买。周撰止住道:“此时买的人太多,铁脚闹不清楚。太太如定要做东时,等歇算还我便了。”陈毓只得依允。周撰问特头价目,每人要二元五角,即拿出十块钱来,买了四张。回身挤出来,引三人到了里面。

  即有招待的,看了等级,带到特头座位。台上还没有开幕,看客座位,却都坐满了,只有特等,因为太贵,买的人少些,还剩了几个座位。周撰对陈毓道:“今晚看的人多,我们须定个坐法,免得生人挤着二位不好。铁脚靠左边坐,我靠右边坐,二位坐在当中。两面有我二人挡着,就不妨人多挤拥了。”周撰是这么调排坐下来,陈蒿自然是贴周撰坐了。男女之间,两方面既都存心亲热,还有什么不容易结合的。当下两人耳鬓厮磨,陈毓只得做个没看见。陈蒿忽然失声说道:“坏了!”周撰大吃一惊,慌忙问:“坏了什么?”陈蒿道:“我们下车的时候,忘记将买的东西带下来,那车夫难说不偷去几样。”周撰大笑道:“我只道什办事坏了,那车是我包了的,他若敢偷,我也不交给他了。并且他此刻并没走开,我吩咐了在外面等,恐怕随时要用,你若不放心,可教这里的招待员,去通知车夫一声,立刻就送进这里来了。”陈蒿道:“你既说可以放心,我就没话说了。我以为车夫把汽车驾回去了。”

  正说奢,满座掌声大起,不知为了何事?下回再写。

卷四十六"大力士当场献艺 下流坯暗地调情"

  却说一阵鼓掌声中,台上已将幕布揭开。一个日本人乘一辆脚踏车,从后台如飞的驰到台上,绕着台打盘旋。周撰忙用肩膊挨了陈蒿一下笑道:“你先说脚踏车只能在街上行走,这里就会做出些花样来。”陈蒿道:“怎么大力士不出来,倒弄出乘脚踏车的来了?”周撰道:“这差不多是照例的,因为才开幕,恐看客没到齐,先玩玩这些没要紧的把戏,给看客散闷。

  一会儿大力士就出来了。“陈蒿道:”你看见么,怎的那脚踏车,只一个轮盘的?“周撰道:”你留神看罢,还有许多的把戏呢。“陈蒿看那乘车的,一个轮盘在台上,飞走了几十转,忽然停住,直挺挺的立在那一只车轮上,动也不动,看的人齐声喝采。陈蒿不懂得这立着不动有什么好处,见周撰也跟着喝采,即问道:”这立着不动,也喝什么采?“周撰道:”练到这个样子,很不容易。两个盘尚且立不住,今一个盘能立这么久,怎么不喝采?你看他把前面的盘又套上去了。“只见那车越转越急,绕着台足转了百十个轮回,转到后来,乘车的一声吼,那车轮离台有两尺,悬空飞了个盘旋,仿佛有什么东西托着一般。看客不由得都怪叫起来。

  那车落下来,只绕了两转,就驰入内台去了。即有人从里面搬出两只极粗极笨的木凳出来,靠东西台角,一头放下一只。

  一人拿着一卷钢丝,两端紧缠在两只木凳上,再用麻绳系住木凳,连在台柱上,将钢丝绷得急急的。两块四五尺宽,五六尺长的木板,搭上两木凳上,和搭跳板相似。陈蒿道:“大力士这回要出来了么?”周撰道:“且看,不知这是闹什么玩意。

  呵,不错!还是脚踏车。我曾听人说过,脚踏车能在钢丝上行走,只是不曾见过。“陈蒿惊诧道:”钢丝上居然能行走脚踏车吗?“周撰道:”岂特在钢丝上行走,有人说简直可以飞墙走壁,快看罢,已经出来了。“陈蒿看还是先出来的那人,只乘坐的车略比前小一点,在台上照前转了几趟,一使劲便上了跳板,前轮对准了钢丝,后轮一催,那车已脱离了木凳,完全在钢丝上。看客都张开眼望着,替乘车的捏着一把汗。车轮不住的往前转,钢丝受不住,渐渐的往下垂,转至钢丝当中,钢丝垂下来五六寸。乘车的到这时候,分外的用劲,奈钢丝垂下来,虽用尽气力也驶不上车,乘车的急了,踏着反车,往后转了两转,蓄势往前一冲,仍没冲上去。那车看看支持不住,有些向两边晃动起来了,钢丝更是颤巍巍的。看客看到这里,都寂静静的连高声出气的都没有。陈蒿低声向周撰道:”了不得,要跌下来了。“话没说完,只见那乘车的猛然将前轮一提,离开钢丝有三四寸,后轮一使劲,穿梭一般的,转上了这头的木凳。看客雷也似的齐声喝采。

  陈蒿伸手给周撰看道:“你看我手上的汗,连手帕都湿了。”周撰看着点了点头,乘势将陈蒿的手握了,觉得温如暖玉,柔如无骨,一时心旌摇摇,几乎在大庭广众之中,露出急色儿丑态。陈蒿恐旁人看见,忙放下来,周撰牢牢握着,哪肯放手。

  陈蒿只得靠紧身躯,用围襟遮了,两只手便在围襟里面,互相搓弄。陈蒿本是风流情性,只因初到日本,一则难得相当人物,一则觉得在日本不比在内地,闹出笑话来,新闻上每每尽情披露,不能不较内地敛迹些。但哪里是她甘心情愿,守这寂寞生涯。两日来经周撰这般一勾搭,心里也是痒的和周撰—般,搔扒不着。

  周撰见她偏着头,牙齿咬着下嘴唇,一言不发,双颊红得和朝霞相似,映得通明的电光,越显得娇艳无匹。便附着她的耳说道:“你能单独去我旅馆里么?”陈蒿斜睨了周撰一眼,微笑不做声。周撰见这神情,更着急问道:“怎么不做声呢?

  你若能去,务必可怜我。你知道我这两日的魂灵,整整没一秒钟曾离开你的左右。“陈蒿将周撰手紧握了一下,笑道:”谁教你不离开我左右的?“周撰道:”还有谁教的?就是你教的。“陈蒿笑着摇头道:”看台上罢,脚踏车又换了花样了。

  你看她倒竖起来,拿手当脚,踏着飞跑。“周撰道:”这时候无论怎么好看,我都不愿看了,你总得可怜我,说一句使我定心的话,我才有心思看台上。“陈蒿望周撰只笑,周撰被望得神魂飘荡,恨不得立刻将陈蒿拖到无人的地方,拦腰一把搂住,慢慢的治她害得人失魂丧魄的罪。陈蒿见周撰痴的可怜,轻轻向他耳边说道:”当着他们,不要是这样,且等看完了再说。“周撰喜道:”看完了,你单独到我旅馆里去么?“陈蒿道:”你这般急怎的?我是要看把戏,由你一个人去发呆罢。“周撰只好暂把邪心收起。

  看台上脚踏车已没有了,走出一个穿礼服的日本人来,向台下行礼说道:“我大日本同盟国英吉利的大力士某君,第一次来日本游历,我日本的力士团欢迎他。他愿意显出平生技能,交欢我国国民。因此今日假这本乡座,请某君登台显技,鄙人甚希望来观的大和民族,多鼓掌,多赞好,以表示我大日本国民与大英吉利国民格外亲善的意思,方不负某君显技交欢,与敝力士团竭诚欢迎的双方用意。”那人说完了,客座的掌声就不约而同的都想把格外亲善的意思拍了出来。亲善的掌声未歇,早有五六个大日本的绅士,簇拥着大英吉利的大刀士,大踏步走到台口,向座客行了个交欢的礼。座客亲善的掌声又震天里响起来,直响了十来分钟,还不肯停歇。大力士想等掌声停了,演几句交欢的话,哪知等不出开口的机会。日本翻译等的急了,举起手向座客扬了几下,才渐渐七零八落的,东响几下,西响几下。有一个日本人,因低着头只顾下死劲的拍掌,也没看见翻译扬手。大家都停了,他还在那里拍得恨自己的巴掌不响,拼命的一下重似一下。前前后后的座客都叱的叱,骂的骂马鹿,他才抬起头来一看,羞得两脸通红,不敢再表示亲善了。大力士见掌声停息,说了几句英国话,座客不管懂不懂,不待翻译开口,拍拍拍又是一阵。翻译也就懒得等候,跟着掌声,只见两张嘴动了几下,掌声完时,翻译的话也完了。毕竟满座的人,没一个听出大力士说些什么来。大力士退到台中间,从台上一手提起一个斗大的铁锤。翻译说每个有一千磅。大力士提在手中,像不费什么气力。右手的举在空中,左手的向前伸直,猛然右手的往下一沉,与左手的碰个正着,只碰得砰然一声响,连戏台都震动起来。左手的却抵住了,两手同时伸直,并不下垂,座客如狂的叫好。

  陈蒿问周撰道:“这对锤是用铁皮包裹的么?”周撰笑道:“用铁皮包裹的,还算得大力士吗?刚才翻译说,这锤每个有一千磅。”陈蒿道:“在他自己手里拿着,看的人哪里知道确有多重?他要骗人的钱,能不吹些牛皮吗?”周撰正待回答,见大力士双手持锤,轮回飞舞,舞罢轻轻放在台上,向翻译说了几句话。翻译即向座客说道:“这一对铁锤,实共重二千磅。但诸君看了,或者有不相信,真有这么重的。大力士说,欢迎诸君中之有力者,不妨三个五个,同上台来拿着试试。大力士并预备了英国某名厂制造的,最上等金表几个,赤金牌几块。如有人能用双手拿起一个,高与膝平的,即奉送金牌一块。

  能双手举一个到肩上的,奉送金表一个。金表、金牌都在这里,请诸君看看。这是大力士特从英国带了来,与我日本有力的人,作纪念的。“说着,回身从桌上捧出些金表、金牌,走到台口,一件一件亮给座客看。座客中登时纷纷议论起来,你推我让的,居然让出四个自负大力的来。各人立起身,整理了一会身上的衣服,不先不后的走上台去。

  周撰挨了陈蒿一下笑道:“这下子可以证明他是不是牛皮了。”陈蒿点点头,仍目不转睛的望着台上。四人上了台,翻译即迎着问姓名,四人都不肯说。大力士趋前和四人握手,四人握着大力士的手,都现出惊慌的样子,大概大力士的手握得重了点儿,四人有些受不住,大力士笑嘻嘻的指着铁锤,做手势教四人抬的意思,四人却不肯抬,推出一力最大的,走到铁锤跟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先用背对着大力士,两足立了个骑马桩,将右手伸下去,握紧了锤柄,贯足了气力,打算一手提起来。满座的看客,都替这人鼓着一口无穷的劲。只见这人腰肢一挺,右膀往上一提,大约是手不曾握牢,腰肢用力过猛,手掌和锤柄脱离了关系。锤仍是卧倒在台上,手也仍是赤手。

  座客不由得把那一口鼓着的劲,齐声冲口笑了出来。这人红了脸,回头望着同行的三个,这三个到底不信。走过去,大家打量了一会,用脚踢了两下,有两个摇摇头走开了。一个将衣袖一捋,双手握住锤柄,摇荡了几下。那锤是圆的,摇荡起来似乎活动。看的人都替他欢喜,一片声催他提起来。只急得这人一副脸如泼了血一般,那锤只是摇荡,不肯起来。大力士看了,又向翻译说了些话,翻译连忙走到拿锤的跟前说道:“大力士说的,使劲太很了,恐怕身体受伤。既证明了这锤不是假的,就不必再拿了。”那人松了手,伸起腰来,就像腰上感很痛苦的样子,躬着背同那三个,扫兴下台。座客也不暇替四人救脸,哄声大笑起来。周撰问陈蒿道:“你这下子相信不是假的了么?”陈蒿道:“这大力士的力真大的吓人了。”

  大力士等四人下了台,望着台下笑容满面的,一手提起一个锤,一路舞着进去了。即有四个下力的工人,抬着一块见方七八尺的大木板出来,靠台柱竖着,那木板有两寸来厚,上写计重三百五十磅几个大字。大力士复走了出来,更换了一身衣服,脚下没穿皮靴,每双脚上用皮带系着一个绝大的铁哑铃。

  翻译指着说:“这哑铃每个重三百磅。”大力士伸脚向台下,给座客看了,弯腰又拾起两个比脚上更大的哑铃来,一手一个,扬给台下看。翻译道:“这哑铃每个五百磅。”大力士退到台中间,屁股往台上一坐,身子向后,仰天躺下来。两脚两手,都将哑铃举起。四个工人抬起木板,搁在大力士的脚手上,放得平平的。工人又抬起一张方桌,放在木板当中,周围安了四把靠椅,四个工人同时一方一个跳上木板,坐在靠椅上。翻译亲自动手,拿着开幕时做脚踏车跳板的那块小木板来,也是搭跳板一般的搭在大木板上,再从里面托出一盘饭菜,从容走上跳板,把饭莱放在四个工人面前,四人各扶箸吃起来。座客都看呆了,倒那人记得鼓掌叫好。陈蒿对周撰道:“今晚若不是你发见这件奇事,我们怎会知道来看?我若不是亲眼看见,便一辈子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大力的人。旁的都可以假,这五个人,这多木器,是假不来的。并且是这么仰天躺着,也不好使力,只要哪一只脚,或是哪一只手,稍微偏了一点儿,这五个人和桌椅碗筷,不都倾了个干净吗?”周撰道:“亏他能这么持久,你看这个翻译上呀下的,那木板动都不动,简直和斗了笋一般。”陈蒿道:“自然丝毫不能动,只要略动一动,失丁重心,就危险了。”四个工人每人吃了一碗饭,翻译收了碗筷,仍从跳板下来,将跳板搬去。工人又同时跳下,搬去于桌椅。只留大板不搬,大力士缓缓将两脚平下,身躯往上一纵,已如前坐了起来。木板向后倒去,四个工人扶着抬进去了。那英国大力士演过那套吃饭的把戏之后,踏着铁哑铃,向看客行了个礼,拐进去了。

  周撰推陈蒿道:“你刚才说演完了再说,此刻演完了,你怎么说呢?”陈蒿瞟了周撰一眼,抿着嘴笑道:“哪这么忙,难道就演完了吗?”周撰道:“大力士已行礼进去了,怎么没演完?”陈蒿道:“既是演完了,为何看客没一个人走动?”

  周撰道:“纵没演完,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在我实在是不如和你走的好。”陈蒿用于向台上一指道:“开幕时报告的那人又出来了,你听他说些什么。”周撰也懒得看,低头听那人说道:“刚才英国大力士所演的两种技艺,实是令人惊服。依照大力士平日在他处显技的规定,每次只演两套。这回蒙大力士特别与我国国民交欢,破例加演两套。”座客听到这里,已齐声鼓起掌来,以下说了些什么,都没人听了。周撰对陈蒿译述了意思,陈蒿笑道:“是吗?我说怎么就演完了。像这样的大力士,很不容易遇着的,既花了钱,多看看不好吗?”周撰只得随顺他的意思。陈毓和何达武看了两人亲热的情形,都只作不闻不见,一心一意的望着台上。

  演说的退去之后,大力士又更换了一套很厚的衣服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工人,抬着一条酒杯粗细的铁链,大力士对翻译说了一段话。翻译即向座客说道:“诸君请看这铁链,是不是很牢实的东西?千吨以内的轮船,全是用这种铁链栓锚,可以抵御极强的风浪。现在大力士能不用器械,凭一身神力,使这极牢实的铁链,拉为两断。诸君中必有不相信的,大力士可立刻演给诸君看。”翻译说完了,大力士从工人肩上将铁链提下来,吐伸有两丈来长,两手拿着到台口,送给近台两排座客看。

  翻译教看了的人高声证明,铁链是没有破绽的。有几个好事的客看,大约是心中不大相信,若大一条铁链,若没有破绽,怎能凭一人之力拉断?翻译既教他高声证明,便不能不看个仔细。几个人一齐动手,从两端检阅起,一股一股的,凑近电灯看了又看,都说实没有破绽。翻译便指着几个人,向大众说道:“这几位仔细察看了,都可证明这铁链实是毫无破绽的。请诸君注意看大力士的神力罢!”大力士退至台当中,将铁链一端用右脚踏住,一端由右肩上绕到左胁下,在腰间缠了一过,两手握住尾端,缓缓的摇动身躯,像个运气的样子。足运过一分钟光景,猛然将腰一挺,右肩一震,喳的一声,那铁链直从肩上翻到背后,打在台面上,哗啦一响,看客只道是右脚不曾踏稳,链端脱离了脚心,激翻到后面去了。只见大力士弯腰从脚心下,拈起一条二尺来长的断链来,合着腰间的断条,一手一条,斗给大家看。翻译招手,教方才证明的几个人过来细看。

  几个人凑近身一看,显然是新拉断的,没一个不摇头吐舌。陈蒿道:“这个把戏,虽然是要力大,但是不及第二套好看。”

  周撰道:“看虽没有第二套好看,只是我看比第二套还要吃力些。你但想这么粗的铁链,不能悬五六千斤重量的东西吗?凭空要将它拉断,非五六千斤以上的气力,何能做到。”陈蒿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快到十一点半钟了,看他再玩一套什么。”

  大力士将两条铁链丢了,自己就台上脱剥了上身衣服,露出赤膊来,望去虽很壮实。却和平常壮实的工人差不多。翻译说道:“大力士的身体,先天原来很弱,十五岁时,还是一个终年患病的孱弱之躯。因朋友劝告他,教他专在体育上用功,身体自然能强,壮大力士才稍稍的从事体育。不到一年,已收了极大的效力,将十五年来的病魔完全驱除了。就从十六岁起,到今年整整的二十年,不曾一日间断,遂练成这般的神力。据大力士自己说,他所练的方法,二十岁以前,专注重体魄的发育。二十岁以后,便专重体力的发育。发育体魄的时期太短,所以至今体魄尚是平常。发育体力的时期很长,才有此神力。

  在初见大力士的人,绝没人能看出像这般平常体魄的人,有这么大的体力,甚至有疑大力士会邪术的。大力士因恐在座诸君中也有此类怀疑,故露出体魄来,以证明他的神力,确是用苦工磨练出来的,绝对的没丝毫邪术。诸君此刻眼中所见大力士的体魄,是这么平常的。请注意看大力士运气使劲的时候,是何形相就明白了。“座客听得,一个个都揉了揉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大力士。只见他直挺挺的立着,向左右分卉两手,不言不动,渐渐的觉得两条臂膊有些震动,即时周身皮肤里面仿佛有数千百只耗子在那里走动,骨节都瑟瑟作响,两条臂膊,比初脱衣服的时候竟大了一倍。座客又鼓了一阵掌。翻译道:”今晚因是初次献技,有一种新制的器具,还不曾制好,今晚不能演给诸君看,明晚仍在这里,准演出来。比刚才已演过的三套,都好看许多。于今既证明了大力士的体力不是邪术,请诸君看演第四套罢!“

  周撰苦着脸对陈蒿道:“十一点多钟了,要演又不快演,偏要是这么支支吾吾的,脱了衣服给人家验看。我只道这也算是一套,谁知道还是题外之文。”陈蒿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以为他没有技艺显了,胡乱是这么闹着凑个数儿,倒要看他再换个什么花样。你不要急,横竖没有多久了。”

  大力士运过气,仍将衣服穿上,四个工人又从里面抬出一块大石头来,那石有七尺来长,一尺四五寸宽,四寸来厚。四个工人被压得一步一拐,放下来喘气不定。大力士望着好笑,挥手教四人走开,他用一手提起,一手解去了绳索,提到台中间。那翻译骑着一匹大白马,从里面的的达达走到台口站住,那马调教得极驯良的样子。大力士蹲下去,一手托在石块底下,一手扶着,离了台面,一头高,一头低,斜斜的如一条山坡路。

  翻译将缰一摆,那马顺过头来,走至石块上,后将缰一提,两脚一紧,那马的前蹄已踏上了石块。翻译用右手在马头上摸了几下。只一起缰,那马已全身纵上了石块。那石块便缓缓的平下来,马在石块上行了两三步,恰行至大力士的手上,即立着不动。大力士放下扶着的手,一手托着伸出来,从容上下了几次,那马全不惊惧。座客但知好看,不显厉害,在这时节不约而同的都鼓掌大吼起来。翻译连向下扬手,已来不及。那马虽则调教惯了,只是从前在西洋各国演这把戏的时候,看客都知道危险,一点声息没有,必等马下了石块,才鼓掌叫好。因此那马不曾在石块上受过惊吓。今晚翻译疏忽了,忘记嘱咐座客,正在吃紧的时候,大家一哄闹起来,那马两耳一竖,两眼左右张望。翻译知道不好,一面对台下扬手,一面抚摸马头,但是已来不及,四脚乱动起来。大力士手上的石块,即不免摇动。

  翻译越将缰绳收勒,那马越昂头振鬣,仰天喷沫,偶然一脚踏空,石块跟着一侧,连人带马,倒下台来。座客又是一声哎呀喊了,那马掀下了翻译,惊慌得左一跃,右一窜,四蹄在台上如擂鼓一般。吓得近台的座客都站起身要跑,恐怕那马跳下台来。翻译一纵身立起,伸手去拾缰绳,没拾着。那马又惊窜到这边,此时气坏了大力士,放了石块,那马刚从石块旁边跳过一伸手就握住那马的后腿,那马登时不能动弹。翻译才走过去,拉了缰绳,牵进里面去了。即有开幕时演说的那人,出来向座客道歉。

  陈蒿暗推周撰一把笑道:“你这时候又不说走了。”周撰道:“我说一回,碰一回钉子,你不开口,便坐到明天,我也不敢再向你说走了。”陈蒿笑道:“你打算就回旅馆去吗?”

  周撰道:“随你的意思,我是巴不得你立刻同我回旅馆。”陈蒿悄悄的,向陈毓二人努嘴道:“他二人呢,也同回你的旅馆去吗?”周撰道:“我用汽车送他二人回精庐去。”陈蒿笑着摇头道:“我明日拿什么脸回家见人?你不要急在这一时,此刻你还是用汽车送我三人回精庐,你若常在旅馆里,不大出外,我总有来会着你的时候。”话没说完,座客都纷纷起身,向外拥挤。陈毓、何达武也立起身来。周撰道:“我们且缓行一步,此时要挤出去,很费事的。”陈蒿轻轻说道:“人家都起身走了,独我两人坐着不动,像个什么?”说着也起身,何达武道:“你们只跟定我来,包你们全不费事的就挤出去了。”周撰道:“这不是湖南戏院子,可由你横冲直撞。你若不按着秩序走,到处有监场的警察,你的衣服又穿得这么漂亮,只瞎挤瞎挤的,包管人家指你是个掏儿。”何达武不懂得什么叫掏儿,问道:“怎么指我是掏儿?”陈蒿笑道:“你先走罢,此时人已走空一大半了,不会挤拥。”何达武即晃了晃脑袋,掉臂向前行走。

  陈毓拉了陈蒿的手,旋走旋咬着耳根说话。周撰跟在后面,只见陈蒿时摇摇头,时点点头,也没听出她们说些什么。

  一行人来外面,周撰举眼看汽车,何达武已找着开了过来。

  陈毓向周撰鞠躬道谢道:“先生只管汽车先走,我们可坐电车回去,不敢烦先生再送了。”周撰笑道:“李太太怎么还对我说这些客气话,请上车罢。”陈蒿也在旁说道:“汽车的长时间过了,送我们到江户川,也要不了多久,姐姐不要和他客气罢。”陈毓望了陈蒿一眼,觉得陈蒿这话说得和周撰过于亲热,只是陈蒿也没理会,催着陈毓上了汽车。陈毓仍向原地方坐了,留出位子来给陈蒿坐,谁知陈蒿上车的时候,周撰暗地在后面拉了一把,教她坐到后面来。陈蒿也就顾不得面子了,撇了陈毓,竟和周撰并肩坐着。汽车立即向江户川开行。陈毓在车中,虽觉自己妹子入迷太快,只是料也防止不了。并且在陈毓眼光中看周撰,也以为与自己妹子匹配相宜,乐得成全他两人,免得双方抱怨。车行顷刻到了江户川,周撰从车夫处拿了那包物事,交给何达武拿了,才扶陈蒿下车。陈毓邀周撰到家中坐坐,周撰道:“已夜深了,改日再来。”陈蒿道:“你就上车回去罢,到我家中坐着,也没甚趣味。”周撰回身上了车,望着三人走了,才驱车回富士见楼。一宿无话,本章已毕。

卷四十七"小鬼头苦耐独眠夜 真马鹿追述求婚书"

  却说陈毓等归到家中,李镜泓已深入睡乡了。陈毓在本乡座的时候,心中时时挂念李镜泓一个人在家中寂寞。及至归家见了面,想起周撰的那种风流态度,标致面孔来,立时又觉得李镜泓的面目可憎。满拟亲热亲热,只是鼓不起劲来。

  李镜泓这一日满肚皮不高兴,一个人也懒下厨房,午晚两膳,都在隔壁小西洋料理店里吃了,家中便一日没举火。夜间独自看了会书,偶然听得外面脚步响,即跑到门口探望,一连望过几次,都是响到别人家去了,赌气懒得再望。看看到了十点钟,便脱衣解带,钻入被中。心想:说是去吃午饭,怎么吃到这时候还不回来?老二那妮子本来就不大安分,只是她姐姐平日却不是放荡不羁的人,这几日一定被老二刁唆坏了,性情大变。并且那姓周的,油头滑脑,一见面就和会亲一般,在老二跟前逢迎巴结,无所不至,贼眉贼眼的,一望就知道是个欢喜嫖的人。老二是这么和他一鬼混,不待说要上当。便是她姐姐,也不免花了心。李镜泓心中越想越难过,睡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过了十二点钟,才听得门铃响,知道是她们回了,也不作理会,拥着被装睡着。

  陈毓走进了声道:“睡着了吗?”李镜泓不做声。陈毓又说道:“怎么睡这么死,有贼进来把家具都偷了去,你还不知道呢。”李镜泓再忍不住了,伸出头来说道:“你也顾家里怕有贼来偷了家具去吗?我看你简直不记得有家了。”陈毓听了这话虽觉刺耳,但自己心里也着实有些渐愧,勉强笑了笑说道:“今日实不能怪我不记得家里,人家的情面,却不过去,教我也没有法子。”李镜泓道:“情面是情面,但是男女的交际每每有因,起初却不过情面,弄到后来顾不了体面,我看还是体面要紧。”陈毓道:“怎么谓之顾不了体面,我丧失了你什么体面吗?”李镜泓道:“我没说你丧失了我的体面,我只不懂姓周的和我们非亲非故,我们一不是富豪,二不是有势力的,他无缘无故的一见面就奉承巴结,无所不至,使钱如散沙似的,请了又请,邀了又邀,端的是个什么用意?他也不过一个公费生,那来的这么多钱使费?”陈毓抢着答道:“你管他什么用意,管他哪来的钱使费?你既不是富豪,可见他不会巴结你,向你借贷。你又不是有势力的,可见他不会求你荐事,借你的声名在外面去招摇撞骗。你还有什么怕他沾括了吗?”李镜泓听了,那一股无名业火几乎攻破了脑门,又不敢发作,逼得冷笑了声道:“我是没有什么给人家沾括,不过一个青年女子飘洋过海,到外国来为的是求学,这种无味的应酬少从场,也不至失了女留学生的资格。留学生的钱不拿来缴学费,买书籍,却专用到酒食游戏上,其为人之邪正就可知了。这种浮荡子弟,在我这个没有学识,没有见解的人看了,简直是个不可理会的。

  不知道你们对他有什么情面不可却。“

  陈毓见李镜泓说出这些话来,先悄悄的将周撰送给他的物事,放入柜内锁了,恐怕李镜泓见了,拿着当把柄诘问。李镜泓又问道:“姓周的请午饭,怎么弄到这时候才回?半日半夜的工夫,在什么地方,用什么事情消磨的?”陈毓不耐烦多说,随口说是看西洋把戏去了。李镜泓见陈毓答的含糊,更忍不住要追问道:“什么西洋把势?看了半日半夜。”陈毓生气道:“你既说姓周的简直是个可不理会的人。不理会就罢了,追问做什么呢?”李镜泓也气道:“姓周的自然是可不理会,但是你在外面,费了这们久的时间,为什么不能将原故说给我听,定要我来追问?”陈毓道:“我有我的行动自由,我高兴就说给你听,不高兴不说给你听,也不犯法。”

  李镜泓只气的发抖,想数责几句,出出恶气,心里又虑气头上说话不检点,陈毓的性气素大,三言两语说决裂了,难于转脸。待不说罢,气实忍受不住,就在这一转念之间,觉得有无穷的悲苦,不由得两眼流下泪来,拉着被角拭泪。陈毓在电光下看见了,一时动了不忍的念头。笑着说道:“好端端的哭些什么?又不是个小孩子,这才哭的可笑呢。”李镜泓一听更伤心起来,竟抽咽有声了。陈毓大笑道:“罢了,罢了,不要丢丑了罢。你是为我不得在外多久的原故,说给你听么,这也值得一哭。好好,我说给你听便了。”遂从到富士见楼起,如何在新闻纸上,发见了本乡座的英国大力士,如何雇汽车,请吃午膳,如何游十五区,以及大力士如何显技,都说了一遍。

  只没说送物事,及周撰和陈蒿亲热的情形。

  李镜泓早停了哭泣,至此问道:“照这样说来,姓周的这一日的花费,不是一百元上下吗?”陈毓点头道:“恐怕是要花这们多。”李镜泓就枕上摇头道:“危险,危险!他这东西居心不良,你真得仔细老二上当。”陈毓笑道:“上什么当,难道老二在家养老女不成?早些配了人也好,免得今日这个也来求婚,明日那个也来说合。这姓周的为人,据我看并不坏,配老二也还过得去。你专就他昨今两日的行为看,是不能为凭的。他是这么花费,有他花费的目的,与平日酒食征逐的不同。

  西洋人每有因想和一个心爱的女子结婚,事事图满女子的欲望,常有婚尚不曾结得,家业已完全用尽的。于今的文明新式结婚,是这个规矩,不能怪姓周的浮荡。“

  李镜泓长叹一声道:“老二的事,我也管不了。是浮荡也好,不是浮荡也好,不必研究。我只和你要求一件事,从今日以后,无论老二和姓周的怎么举动,你一概不要从场,将来他们的结果好,我们不居功,万一结果不好,我们也不受怨。即岳父、岳母知道了,也怪不上你我。你能答应这句话么?”陈毓道:“只要推得脱的,我决不从场。”李镜泓道:“老二刚才进房的时候,仿佛提了一个大包,打我面前走过,提的什么东西?”陈毓见话已说明了,便不遮掩,说是姓周的买了送他的。李镜泓道:“老二平日常自己夸说眼眶子大,金钱势力都不看在眼里,原来见了百十块钱的物件,也就把心眼儿迷糊了。”陈毓道:“睡罢,不要劳叨些这闲话了。”说着也解衣就寝。

  却说陈蒿提了那包物件,归了自己房里,打开一件一件拿着看,听得李镜泓和陈毓说话有合口的声调,忙丢了手中物品,蹑脚蹑手到门跟前窃听。起初听得李镜泓诋毁周撰的话,心里不免受气。后来听得无论老二和姓周的怎么举动,一切不要从场的话,又高兴起来。心想:巴不得你们不从场,我少了许多拘束,男女之爱,那能容有第三人从场的。回身仍将那些物件包了,收拾安歇。在床上想起周撰的温存,转辗反侧的,哪里睡得着呢?陈蒿此时的心里完全在淫欲上着想,并没闲心研究周撰这人是否可托终身,既纯在这方面着想,便觉得周撰无一点不如人意,处处都像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与那些不自量冒昧求婚的相去天远。一个人闭着眼睛从周撰头顶上想起,五官四脚,眼见得着的,即拿着脑筋中的印象做标准,想慕了一个尽情。五官四肢之外,被衣服遮盖了,眼见不着的,就凭着一颗玲珑剔透的芳心揣摩悬拟,也想了个无微不入。想来想去,想得芳心乱跳,身上脸上都一阵热似一阵。恨不得周撰有小说上绿林豪客的本领,能于夜间窜房越脊,如履平地,从窗眼里飘然飞了进来,人不知鬼不觉的各遂了心愿。唉!一个已经领略过偷情滋味的妙龄女子,复经称心如意的男子这么一撩拨,念头一动,便是意马心猿,哪里有个收煞。咬着被角,整受了一夜折磨。天光一亮,即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觉得眼泡内含了许多砂砾似的,知是不曾睡好的缘故。披了衣,拿镜子一照,眼睚儿起了一个淡红的圈圈,围着两只黑白分明水银也似的眼睛,倒分外显得妩媚。自己对着镜子叹了一声道:“兀的这庞儿,也要人消受。”放下镜子,收了铺盖。因天气太早,即在房中打散了头发,着意安排的梳了个东洋学生头,刷得光溜溜的一丝不乱。这头梳了两点来钟,李镜泓夫妇已起来了,陈蒿才开门到厨房,烧洗脸水。

  何达武最是贪睡,这时候尚是鼾声震地,陈蒿推醒了他道:“起来,睡到这时候,还没睡足么?”何达武睁眼见是陈蒿,一蹶劣坐起说道:“你催我起来,有什么事?”陈蒿见他平日最懒的,喊他起来用早点,总是要催三五次,他才慢腾腾的,唧唧呱呱的,眼睛开一只闭一只,偏偏倒倒的去洗脸。今日忽然一推就坐了起来,并且清清楚楚的问话,觉得很奇怪。掩着嘴笑道:“催你起采,并没什么事,要用早点了。”何达武忙穿了衣服,跑到厨房里,倾了洗脸水,到洗脸的地方。陈蒿也跟在后面,端了盆水来洗脸。何达武道:“昨夜大力士的把戏实在好看,据那翻译说,昨夜是初次登台,还有一种新制的器具不曾制好,须今夜才能演,说比已经演过的把戏还要好看多了。我可惜手边的钱不宽,不能再去看一回。”陈蒿道:“我钱倒有,也想再去看。只是钱不多,不能请你。”何达武起先听说有钱也想去看的话,心里一喜,睁着眼,张开口望着陈蒿,听到后两句,顿时又把兴头扫了。忽然一想,她既愿意去,我何不去卜先那里送个信,怕卜先不拿出钱请我吗?这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不可错过。他们多见一次面,有一次的成绩,他们早一日成功,我便早一日六十块钱到手。这么一想,兴头又鼓动起来。笑嘻嘻的问道:“二姑娘真想去看么?只怕是哄着我玩的。”陈蒿笑道:“我哄你做什么?是真想去,不过没有伴,一个人就懒得去。”何达武道:“表嫂子不去吗?”陈蒿摇头道:“她不去。”何达武道:“我跟你做伴去看不行吗?”陈蒿道:“有什么不行?就是我的钱不多,你又没钱,怎么能去。”何达武连忙说:“我去,我有钱。不特我自己看有钱,连你看的钱我都有。”陈蒿道:“你刚才说可惜手边不宽,如何一刻工夫,就有这多钱了?你这是信口胡说的。”何达武急急的辩道:“一点不胡说,只要你不变卦,我若没钱买特等票给你,任凭你如何处置我,如何骂我。就当着人喊我做兔子,喊我做马鹿,我都答应你。”陈蒿忍不住笑道:“马鹿倒有些儿像,兔子就差远了。还是喊你马鹿罢!”何达武点头道:“话就是这么说了上算,昨日是六点多钟到本乡座的,今日也是那时候,我同你乘电车去。你若变卦怎么说?我能当着人喊你什么东西呢?”陈蒿听了何达武的话,看了他的情形,早知道他已入了自己的圈套。便笑答道:“我若变卦时,你也喊我马鹿就是了。”

  当下二人洗了脸,何达武一路嚷入厨房,问面包蒸热了没有。陈毓在厨房里答道:“你起床就饿了吗?”何达武笑道:“倒不是饿了,我要先吃了,有事情去。”陈毓指着瓦斯炉上的镔铁甑道:“在那里面蒸着,你要先吃,揭开盖拿两片去吃罢。牛乳在开水壶内烫着,我也不知道你何铁脚终日忙的是些什么事?”何达武揭开了甑盖,也不顾蒸的烫手,拈了两片出来,笑道:“我要去找一个朋友,因没有约会,恐怕去迟了,不在家。牛乳我都懒得喝,就吃了这两块东西走罢。”旋吹旋吃,一会儿吃完了,扯了方抹布,揩了揩嘴巴,套上一顶帽子,三步改作两步,跑到停车场。恰好有一辆电车正待开行,连忙跳上车。卖票的过来卖票,何达武伸手一摸,不见皮夹,连摸了两个口袋都没有,心里着起慌来。低头一想,昨夜临睡时,纳在枕头底下,今早被陈蒿催起,却忘记带在身上。急于想去周撰那里报信,仓卒出门,电车又开的太快,因此到买票时,才知道忘记带钱。只得红着脸,向卖票的说,卖票的教他坐一个停车场下车。何达武自己恨自己,怎么这般没有记性,想早反弄得迟了。须臾那车到了小川町,不能不下来。沿着电车道,跑了十多分钟,望着几辆电车飞驰过去,不能去坐。跑得气喘气急的,到精庐拿了皮夹,撒开腿又跑。李镜泓等见了他这么跑出跑进的,知道他是个不安静的人,也不理会。

  何达武复身到了停车场,此时却没电车了,只得立着等候。

  抬头一看,仰面来了个穿和服的男子,正是郑绍畋。远远的就向何达武点头,问去哪里。何达武心想:幸在这里遇着,他必又是去精庐想寻老二鬼混,我若不阻止他,他们对了面,前晚的话定要露出马脚。随即笑答道:“我正要去骏河台找你,你却来了,免得我白跑。”郑绍畋已走近身道:“你找我为什么?”何达武道:“若不是要紧的事,我也不找你了。我们到桥上去说说话罢。”郑绍畋道:“桥上如何好说话,你家就在这里,怎么不到你家里去,坐着慢慢的说。”何达武冷笑了声道:“你还想到我家里去,慢慢的坐着说话吗?你做梦呢。”郑绍畋不由得心里一跳问道:“这话怎么讲?”何达武道:“你倒是个好人,也不怕丢了我的面子。你知道你到精庐走动,是不是因我的关系?你若不借着和我是朋友,能见着二姑娘吗?二姑娘若不是见你和我有交情,凭你自己说,她素来瞧留学生不起的,肯跟你打交道么?”郑绍畋听了这些摸不着头脑的话,怔怔的望着何达武道:“你无缘无故说这些话做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你的用意。”何达武把臂膊一伸,睁着两眼,望着郑绍畋道:“无缘无故,我没讨得劳神了,巴巴的找你说这些话。

  老实说给你听罢,你简直害得我无地容身子。特地要找你,看你怎生处置我。“

  郑绍畋听了这话,又见何达武忿忿不平的情形,心里着实吃惊,只是表面上不肯露出惊慌的样子来。摇摇头说道:“你这话我仍是不得明白,我问心实不曾害你。”何达武道:“你还说不曾害我!我问你写给二姑娘的那封英文信,是谁写的?”郑绍畋道:“是我请别人写的,那信怎么样?”何达武点头道:“我知道你是请别人写的,但信上是谁的名字?”郑绍畋道:“信上自然是我的名字,这何待问呢?”何达武道:“却也来,你既知道信上是自己的名字,怎么还说不曾害我?”郑绍畋道:“信上并没一个字,写到你姓何的身上去,如何害了你?”何达武道:“你那信上写了些什么话,你知道么?”郑绍畋踌躇了一会道:“我那朋友,照着我说的意思写的,我怎么不知道呢?”何达武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你的意思,教朋友这么写的。那好,你就跟我去见二姑娘,对面说个明白,免得我毫无所得的人,夹在中间受误伤。”说着拉了郑绍畋的衣袖要走。

  郑绍畋不知道到底为着什么,如何肯走呢?立住脚不动道:“你且把事情说给我听了,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再大家商量着办。我和你不是一天两天的朋友,相交这么久了,什么话不好说。”何达武随即放了手道:“你教你那朋友写那封信的时候,怎生向他说的意思?”郑绍畋道:“求婚的信,那有旁的意思?无非恭维二姑娘,人品如何好,学问如何好,我如何的佩服,如何的仰慕。接着就说我自己,年龄虽有了二十五六,却因选择太苛,平常女子看不上眼,富贵的小姐又恐怕娇养惯了,不谙妇道,下等人家的,又恐怕容貌粗恶,没有学识。

  选来选去,直到现在,尚不曾定得妻室。难得女士生长名门,人品学识又都有这般齐全高尚,承屡次赏脸,接席清谈。幽娴贞静的态度,尤为我平生耳闻目见的名媛闺秀所望尘莫及,因仰幕的心思太甚,便不暇计及唐突,敢掬诚向女士求婚。深望女士怜我一片至诚之心,慨然许诺,则我有生之年,皆为图报大德之日。人命至重,谅蒙矜恤。那信就是这个意思。你说那一个字是害你的?“

  何达武道:“那信写好了之后,经过了多少时分才送到邮筒里的?”郑绍畋道:“送迟送早有什么关系?你这才问的希奇。”何达武道:“你不要管我稀奇不稀奇,我既问你,自然有关系。”郑绍畋道:“写好了,不到十分钟,我亲自送到邮筒里。你快说有什么关系。”何达武道:“那信有第三个人看见过没有?”郑绍畋连连摆手道:“就只我那代写的朋友知道,连第二个人看见都没有。”何达武点头道:“怪道是一封那么无聊的信,原来写好了就发。唉!你自己既不懂得英文,为什么偏要写什么英文信,纵说想讨巧,好借一封书信显显你的学问,你也该写好了之后,再找两个懂英文的看看,那信写得怎样。怎么写了就发,弄出这样笑话来。你自己丢人我不管,倒害得我不特对不起他夫妇姊妹三个。我交了你这种朋友,将来回国,连二姑娘的父母都要骂我不是个好东西,结交匪类,并且此刻就没脸再住这里了。”说着,唉声叹气不止。

  不知郑绍畋见了如何说法,下章再写。

卷四十八"郑绍畋当面挨辱骂 何达武注意索酬劳"

  却说郑绍畋见了何达武那种着急的模样,不由得更加着急起来。当下走近一步,对何达武说道:“你不要是这般吞吞吐吐的,说得我听了更是不明白。我只要问你,我那封英文信,怎的得罪了二姑娘?”何达武道:“你这才问得奇,你不懂英文,我更不懂英文,我知道你那封英文信怎的得罪了二姑娘?”郑绍畋道:“是我的话说忙了。我是问你,二姑娘看了那封英文信,是怎么样一个情形?当时说了些什么话?”何达武道:“这个我很记得明白。那一天下午时光、我同着我表兄、表嫂和二姑娘,在外面回来,接着你那封英文信。二姑娘看了看信封,还是笑嘻嘻的,后来拆开信封拿起信纸一看,脸上的颜色就慢慢的变了,渐渐的怒容满面,骂了两声马鹿,又骂了两声混帐东西,又骂了两声畜牲,又骂了两声朽崽,又骂了两声……”郑绍畋忙截住他的话头,说道:“铁脚,你不要瞎造谣言,哪有个没出闺门的女孩子,是这般信口骂人的,你这话我不能信。”何达武睁起两眼嚷道:“信不信由你,你要我说二姑娘看见你写的英文信的情形,我不能欺朋友,不能不直说。

  你不爱听,我就不说。“郑绍畋本待不听,却又放心不下。只得说道:”好,好,好!你说,你说,我信你的。“何达武道:”二姑娘边看边骂的看完了那封英文信,直气得颈脖都红了,一手捏了那封信,立起身来就要跑。那时我表嫂也摸头不着,当二姑娘骂的时候,也问了几声,道是怎么一回事。二姑娘也没有答白,及至二姑娘突然起来要跑,我表嫂才拦住他,问她到底为了什么事?二姑娘怒气冲天的,把你那封英文信丢在地下,说道:“你们去看,这信上说的是些什么话!‘我表嫂拾了起来,说道:”我是不大懂英文的,这里面到底是些什么话,你得说出来呀,大家也有个计较。’二姑娘说:“这里面的话,我有些说不出口。‘我表嫂说:”大约总是些肉麻的话,这种情书,你何必理它,动这么大的气呢?’二姑娘说:“是什么情书?郑绍畋这个混帐东西,简直的是糟蹋我。‘我表嫂说:”他无缘无故的糟蹋你做什么?你不讲,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呢?’二姑娘那时也真气极了,不假思索的说道:“这封信上,简直的把《水浒》上王婆所说的五件事,都形容了一个淋漓尽致,你说该死不该死?‘我表兄、表嫂都大怒说道:”该死,该死!什么郑绍畋,简直不是个人。’我表兄又对我说道:“是你去找来的一班无聊鬼,以后不准上我的门。‘二姑娘接着说道:”不准上门,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当下又把信抢在手中,说道:“我抓了这么个把柄,我有三个办法:第一,去告诉留学生监督,革除他的公费,赶他回国。第二,便告诉同乡会会长,开同乡会请大家评评这个理,叫他以后做不得人。第三,把他告到日本警察署,叫他丢一个大丑。‘说罢,怒冲冲的就要走,那时幸亏我那表嫂拦住,劝道:”像这般没有人格的东西,犯不着同他计较,你只当疯狗子对你乱咬了一顿,难道你也要认真么?’我当时也插嘴说:“郑绍畋本来不是个东西,这是我该死,不该理他,所以惹出这一场是非。而今我来陪礼,求你不要认真。你若是照这三个办法实行起来,简直毁了他一世,这遭饶过了他罢。‘我随说随即作了几个揖,我表嫂又劝了一会,这才把二姑娘的气渐渐的平了下来。我表兄仍旧埋怨了我一顿,我真正羞得恨无地缝可钻,急得出了几身大汗。我又不曾得罪了你,你老人家真正不怕害死了人,开我这么一个大玩笑。请问我怎么对得住他们夫妇姊妹三个?”

  郑绍畋听了,好似五雷轰顶一般,不知如何是好。登时怔住了,面青唇白,冷汗直流,才握拳蹬脚,骂了一声道:“好一个狗娘养的。”何达武忙问道:“你还要骂人吗?”郑绍畋恨了一声道:“我可不骂你,我是骂那个狗娘养的,写些这么样的话来害我,我只有去找他拼命。”何达武道:“那你得要慎重一点,万一这些话都是我造的谣言,岂不是我害你打人命官司吗?”郑绍畋道:“你不必激我,我总得把这桩事弄个明白,我无论哪一方面,都不能够听凭别人如此损我。”何达武道:“我看你不如同我去见见二姑娘,表明这信不是你写的,着实的解释一番,似乎好些。”郑绍畋道:“罢,罢,我还去吃眼前亏吗?少陪,少陪,我要去了。”何达武道:“你若是去找那写信的,你要忍耐着性子,真个闹出人命来,我不能替你去抵命的。”郑绍畋也不答话,提起脚就走了。

  何达武见郑绍畋上了他的当,得意得了不得,手舞足蹈的走到停车场,只见一辆开往富士见町的电车来了,连忙跳了上去。那车开动起来,何达武忽然想起,时候不早了,恐怕周卜先出去了。误了自己报信的事。登时急起来,只恨电车开行得太慢。又想到若不是为了郑绍畋耽搁了许多工夫,我早已在富士见町了,何至于着这真急。忽又转念一想,虽然为了郑绍畋耽搁许久,可是拦阻着郑绍畋不至于见二姑娘的面,免得打扰卜先的好事,总算做了一桩事,卜先一定更要感激我。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忽然面前站着一人,听得他嘴里咕哝了一句,抬眼看时,原来是车守要他买票。便伸手到怀里一摸,那知道特地跑回去拿的那只钱囊,不知怎地又不见了。只得红着脸对车守说明,此时电车刚走了一站,恰正停住,车守便叫他下车,车又开去了。何达武没法,只得回头向家里奔,奔出一身臭汗,向裤袋里取手巾揩时,却把个钱囊带出来,掉在地下一声响,拾起来,又奔向停车场,气急败坏的立着等电车。看着电车一辆一辆的过去,恰巧没有开往富士见町的,等得一个不耐烦。

  看看将近十一点钟了,心里又同火烧一般的胡思乱想起来。好容易等了电车,到富士见町相近的地方,跳将下来,急急忙忙的奔上楼去。

  真是无巧不成话。那位周卜先正收拾舒齐,打算出去,一看何达武气喘喘的奔了来,便问道:“铁脚,什么事这样急?”何达武一面摇头,一面进房坐下。喘息了一会,才道:“喜得我早来一脚,若是你出去了,不但我扑一个空,你还要后悔不及哩。”周撰也坐下来笑道:“什么事说得这般慎重,并且还要我后悔。铁脚,你不要轻事重报啊!”何达武正色道:“什么话,若是没有极要紧的事,我何曾是这么急过。”周撰笑道:“我是说笑话的,你不要多心。请你慢慢的把要紧事说出来罢!”何达武道:“我说出来,真要喜得你跳起来呢。你知道么?二姑娘对你已很有意思了,只要你再凑一凑趣,就可以立刻成功。”周撰喜笑道:“当真的吗?你说我要如何的凑趣呢?”何达武道:“你等我告诉你啵,昨夜我们回去,已经十二点多了,二姑娘却没有什么表示。今早起来,我和他见了面,那时恰好我表哥、表嫂都不在跟前,她忽然盘问起你的身世家庭来,我自然替你吹了一阵大牛皮,后来大家吃早点,就把话头打断了。你试想想,她这盘问你的身世家庭,是安了一个什么心?你总应该明白。”周撰道:“话虽如此,总得她一个人能够自由出外,才有成功的希望。”何达武道:“这不是我说一句表功的话,这其间就非有我撺掇不行了。我因为他有了这种表示,我就打定主意,想引诱她一个人出来。早点之后,我就用话去餂她道:”昨夜的大力士真个好看,我还想去看看,只是一个人去看,没有趣味。‘二姑娘听了我这话,便望着我表嫂说道:“我和你再同去看看好么?’我表嫂说道:”罢,罢,这种把戏看过一回也就罢了,况且昨晚回来得太晏了,天天是这般,也未免太不像事,我是不去的。‘我便对我表哥说道:“你去不去?’我表哥冷笑道:”我是没有这种闲钱,也没有这种闲工夫。‘说着就和我表嫂收拾了碗碟,到厨房里去了。二姑娘便问我道:“他们两个都不去,我就和你去罢。只是你得另外筹买票的钱,我自己买票的钱倒还有。’我便说道:”我这两日很还有几文,连你的票钱我都够。‘二姑娘笑道:“那我就老实不客气,竟扰你的了。’我说算数。此时我表哥、表嫂又进来了,我再支吾了几句话,就跑到你这里来,你赶快把你答应的钱给我,一来我可以做这一个东,二来你就可以到本乡座去会二姑娘。我这绍介人的责任,就可以终了。”周撰笑道:“今晚的东何必要你做,你只去引了二姑娘来,我自在本乡座等着,还是我买票请你。”

  何达武道:“然则你答应送我的钱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拿给我。”周撰笑道:“你不用忙,我知道你的手松,用起钱来,从来是没有打算的,今日我拿了给你,只怕你到手就没了,一桩正经事也没做。我的意思,这笔钱,我既然答应了你,我岂能白赖于你的,我决不是那样的人。我以为你不如存在我这里,要用的时候慢慢的来拿,一来你也可以免得乱用,二来也可以济你的急。若是你此时拿去,糊里糊涂的撒漫起来,到了有点缓急的时候,找别人去借,不如到我这里拿存款便当得多。铁脚你说是不是?”何达武道:“你这话固然不错,我也知道你不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但是这回的事不比寻常,我们推开窗子讲亮活,你要送我的这六十块钱,无非是买我绍介你们到今日的地步。此刻功行将要圆满,你不把这笔钱给我,只要你们今夜达了目的,我这个绍介人没法子叫你二人不在一处。俗话说得好,新娘子进了房,媒人甩过墙。到了明日我就不能向你追索这笔钱,和讨债的一样。老实不客气的一句话,你此刻把从前答应谢我的话不算数,我这绍介人的责任就此宣告中止,你自己去请二姑娘出来看大力士去,我便不敢与闻了。”周撰笑道:“倒看你不出,很像一个积祖做牵头的,这般老到。也罢,你此刻先拿三十块钱去,其余三十块明后日随你什么时候来拿。何达武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总想扣住一点钱,好叫我不得不从中出力。也好,你就先给我一半,只是那一半等你们好事成功之后,我要来拿,我终究不能当做债讨的。我们先小人,后君子,你得给我一个凭据。“周撰听了,心里有点不高兴起来,转念一想,此刻正是—发千钧时候,少不得这个马泊六。只得忍住说道:”难道叫我写一张字据给你吗?这字据怎样写法呢?“何达武道:”字据可以不必写,你只给我一件东西做当头。“周撰听了更不高兴,便不做声。何达武道:”你不要疑心我要占你的便宜,想多弄你几文。这种抵押品我早想好了,就是你的文凭,我拿去没用,你却是少不得的。彼此都可以放心。“周撰道:”也好,就是这么办。“当下开了一个小皮箧,取出一大卷钞票来,点了三十元,又取出文凭来,一齐交给何达武。说道:”这你可以放心了。“何达武接过手,将钞票揣在怀里,又把文凭从封套里抽出来看一看,仍旧套上搁在一旁。便道:”不是我不放心你,实在是这种事的报酬不能不如此过手。今晚你就先去本乡座等,我准同二姑娘来就是。

  可是买票看戏,仍旧是你出钱的啊。“周撰道:”你尽管放心,我说一句算一句,决不白赖。“伺达武道:”那我就去了。“

  周撰道:“好。”何达武拿了文凭立身起来,忽然想起早上和郑绍畋一番交涉,便又一一的告诉周撰。周撰道:“你诈吓他诈吓得很好,我真要谢谢你呢。今晚你就照着你所说的办罢。”何达武点点头,别了出来,说不尽的声兴。匆匆的跑回精庐,只见他们正在那里吃饭。

  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卷四十九"英雌着意扮玩物 铁脚高兴逛游廊"

  却说何达武走进房来,看见他们正在吃饭,便道:“你们就吃饭了吗?我肚子还一点不饿”。陈毓道:“你还是早起吃了那点面包儿吗?”何达武道:“可不是吗?到外面并没吃什么。”李镜泓笑道:“你平日饿得很,只见你跑到厨房里催要饭吃,今日却是奇怪,第一次听你说肚子不饿。”何达武笑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早起连牛乳都没吃,若不是看见你们在这里吃饭,并不知道已是午饭的时候了。也好,我也随便吃一点罢。”

  何达武跟着吃了饭,见陈蒿的态度很冷淡,一个人在房里,拥着被卧睡了,不由得心里有些着慌,恐怕陈蒿变卦,见她关门睡着了,又不好进去问她,只得坐在自己房里静候,也想不出逼迫陈蒿践约的法子来。看看已敲过了四点钟,陈蒿还是高卧不起,把个何达武急得在房中乱转,不得计较。只睁着两眼,望了桌上的闹钟,咯吱咯吱一格一格的往五点钟的数目字上移走。想进房将陈蒿喊醒,见李镜泓夫妇都坐在房里看书。到陈蒿房里去,必打李镜泓房里经过,在平日,何达武也常进陈蒿的房,并不觉得李镜泓夫妇碍眼,此时心中怀着鬼胎,好像一给李镜泓夫妇看见进陈蒿的房,就会疑心是他勾引似的。好容易挨一刻,急一刻,挨到了五点钟,陈毓丢了书本下厨房,李镜泓也照例到厨房帮着弄饭。

  何达武才趁这当儿,溜进陈蒿的房。只见陈蒿懒洋洋的,斜靠在一张躺椅上,手中拿着昨日周撰买给她的一个西洋小娃娃玩具,在那里反覆把弄。见何达武进来,也不动身。翻开眼睛望了一望,目光仍注在小娃娃身上去了。何达武忍不住问道:“去看大力士,你怎么到这时候还躺在这里,也不妆饰呢?”

  陈蒿半晌将小娃娃放在桌上道:“我身体很觉得疲倦,横竖明夜还有得看,今晚不去了吧!”何达武一听这话,如冷水浇背,急得用手指着陈蒿乱嚷道:“你是马鹿,你是马鹿。以后我只叫你马鹿就是了。”陈蒿笑道:“我身体虽然觉得疲倦,只是已经答应了你和你同去,就今晚去看也使得。”何达武喜笑道:“这才像是你二姑娘说的话。”陈蒿道:“你且莫急,我本来可以今晚去看的,不过马鹿已被你叫过了,我还去看什么?索性连明晚都不去了。你要去,你一个人去,我不叫你马鹿就是了。”何达武连作揖带陪礼的说道:“这只怪我的嘴太快,你看我自己打我自己两个嘴巴,警戒他下次不再是这么逞口而出。”说着,拍拍一边脸上打了一个巴掌。陈蒿看了好笑道:“你又不是不认识本乡座,定要我同去做什么?这原是一种玩把戏,高兴便去,不高兴便不去。你是本乡座的案目吗?这么替他拉客。”何达武笑道:“我素不欢喜一个人进戏院子,这样难得遇着的大力士,又舍不得不去看。今晚无论怎么样,哪怕教我给你下跪,只要你肯同去,我就给你磕头。”陈蒿见他这么情急的样子,知道必是与周撰约好了,周撰在什么地方等候。登时握着一团尤云滞雨的心,立起身来,笑向何达武道:“你既哀求我,说不得身体疲倦也去走一遭。不过我有句话,要先说明,到本乡座之后,我若看了没趣味,或是我身体不能支持了,就要回来,你不能强拉着我坐在那里陪你。”何达武笑道:“我岂敢强拉着你陪我,只要到下本乡座,哪怕看十分钟,你说没趣,尽管先走。”陈蒿心里好笑,也不答话,收了小娃娃,坐下来对镜拢头。何达武这才把心放下,退出来,到厨房里催晚饭。

  陈毓道:“你此时觉得饿了吗?”何达武道:“饿倒没有饿,早些吃了晚饭,好去看把戏。”李镜泓道:“真要去看吗?”何达武道:“我们昨夜看了那大力士,听说今晚更有好看的。

  我也想看,二姑娘也想看,我就和她同去再看一回。“李镜泓低头切菜,不做声。陈毓叹道:”有什么更好看的,无非说那话骗人罢哪。老二也是小孩子一样,欢喜看这些东西。“李镜泓鼻孔里哼了一声,半晌说道:”小孩子倒不见得欢喜看这些东西。只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才有这么热心呢。“陈毓怕李镜泓再往下说出什么刺耳的话,自己面子上过不去,望着何达武说道:”你们要早些吃饭,就拿碗筷出去,把台子架起来,这里饭已熟了,只等菜,快的很。“

  何达武答应道,捧了碗筷,到李镜泓房里,架起食台,已是电光亮了。何达武到陈蒿房里说道:“快些收拾,要吃饭了。”陈蒿已把头发刷得光溜溜的,樱桃小口上略略的点子点胭脂,两个眼泡儿上因昨夜欠了睡,两道浅红的圈儿围着,更觉得娇媚动人,脸上也薄施脂粉。何达武见了,一面涎垂三尺,一面暗想:老二自到日本来不曾见她施过脂粉,今日总算是周卜先有福,她无意中忽然会是这么修饰起来。陈蒿满脸堆笑的说道:“昨日买来的香粉,不知道好不好,特意打开来试一试。

  还不错,比中国的强多了。你站出去罢,我要换衣。“

  何达武即退出来,随手将房门带上,心想:她说换衣,我何不躲在门缝里,看看她的肉色。随将身体蹲下,睁开一只眼向门内张看,只见陈蒿从柜里拿出一大包衣服来,拣了几件颜色鲜艳的,一件一件提起来都用香水喷了,只罩在外面的一件银鼠袄儿没沾一滴香水在上面。喷好了香水,将身上的衣连贴肉的小褂都卸了下来。何达武就电光下见了那两条洁白晶莹的肩膀,和那娉婷婀娜的细腰,不禁春兴大发。自己暗恨道:我一般也是个男子,为什么就没有享受这种美人的幸福,住了一年多,到今日才能偷着看她一眼。周卜先才见面几日,偏有这大的福分,眼见得这雪白娇嫩的身躯,今晚得尽着周卜先一人揉擦唉。你看她还愁皮肤不香,拿香水倾在掌心里,满身擦遍了。

  何达武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脚步响,连忙立起身退到房中间。原来李镜泓端了一桶饭进来,教何达武去厨房里端菜。何达武到厨房里,帮着陈毓把菜搬出来,都安排好了,只等陈蒿出来同吃。何达武一连在房门口催了几遍,陈蒿才推门出来。

  何达武见她外面穿的仍是家常衣服,背电光坐了,胡乱吃了几口饭,嫌菜不好吃,把筷子放下,起身回房去了。何达武却匆匆吃了两碗,见已打过六点钟有好一会了,哪敢再吃,耽搁时刻?随即也放了碗筷。陈蒿已装饰停当,立在房门里面,趁李镜泓到厨房去了,才花枝招展的,开门出来,笑向陈毓说道:“姐姐我去了,请你听着门儿,我恐怕回得迟一点。”陈毓道:“你去罢,当心点儿,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陈蒿点着头,向外面走,何达武跟在后头,被一股香气冲得骨软筋酥。直走到停车场,陈蒿才回头问道:“我们坐电车去么?”何达武点头笑道:“顺遂极了,连等都不要等,恰好这一辆电车转头,又是开往本乡的,你上去罢。”陈蒿一手提起裙边,一手扶着铜柱,上了电车。车中已坐了二十来个日本人,见了陈蒿这种装饰,这种风韵,没一个不回头注目表示欣羡的。有两个年轻的日本人,见座位都满子,连忙立起身,拉着皮带,让出位子给陈蒿坐。陈蒿向那日人点了点头,即就让出的位子坐下。何达武见陈蒿旁边,还空着几寸地位,忙靠紧陈蒿,挤着坐了。两个年轻日人都横眉鼓眼,望了何达武几下,又不住的向何达武周身打量,以为是追随陈蒿想吊膀子的。及见二人谈起话来,就疑心是夫妇。同车人眼光中,都不免代陈蒿不平,这样花枝儿一般的人物,配一个这么粗恶的男子。何达武得紧靠着陈蒿坐了,心里却非常得意。电车开行时,一颠一簸,自己的臂膊在陈蒿的藕臂上揉擦得心痒难挠,只迷迷糊糊的坐着,领略这种滋味,也不顾同车人望着不平。车行如电,顷刻到了。亏得掌车的高声报着地名,被陈蒿听出来了,何达武才着了一惊,暗恨今日的电车怎么特别迅速,这般容易就到了,只得跟着陈蒿下车。这趟车坐的人极多,大半都是来本乡座看大力士的。拥挤了好一会,才挤到人稀的地方。

  陈蒿正向前行走,忽觉有人在她衣袖上拉了一下。举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心心念念希望从屋上飞下来的周撰。

  心理不由得就是一冲,脸上也不由得就红了。陈蒿明知道这来必遇着周撰,在这里见面自是意中事,却为何心也冲了,脸也红了呢?这种心理不特陈蒿为然,凡是欢喜偷情的女子,初次和情人幽会,都有这类现像发生。著书的却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闲话少说。当下周撰拉了陈蒿一把笑道:“我若早知道你今晚来看,早就应叫汽车去江户川等候。”陈蒿红着脸低头笑道:“你不知道我来,却怎的早在这里等候呢?”周撰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今晚看的人更多,我恐怕迟了,没有座位,已买了票在这里。此时业经开幕了,我们且进去看一会再说,我想你今晚总不能再照昨晚的样对付我。”说着携了陈蒿的手,向本乡座并肩儿走。

  何达武还有点拿不住陈蒿的心理,周撰突如其来,恐怕陈蒿面子过不去,嗔怪自己。起初躲在背后,迟疑不肯上前,及见二人会面,连陈蒿也像是约会了一般,心是放下了,反觉得诧异起来。将事情前前后后一想,才从恍然里面钻出一个大悟来。老二竟是有意利用我,好从中通消息的,怪道她更换衣服,皮肤上及贴肉的衣上,都打了些香水,这不是准备好脱了衣服,和周卜先同睡,再有什么用意呢?何达武正在后面越想越明白,越想越透澈。陈蒿忽回过头来,喊着铁脚道:“你不向前走,跟在后面,等歇挤失了伴,没有座位,就不能怪我们两个。”周撰也回头笑道:“今晚的铁脚,我倒要让个好座位给他。”何达武赶上两步笑道:“老二,你倒是一个好人,害得我只少跟你下跪,说尽了低头下气的话,才求得你来,原来都是你有意害我着急的。”陈蒿听了,低头含笑不做声。周撰道:“铁脚你前头走罢,入场券在我这里,不用再买了。”何达武得意扬扬的,大摇大摆到了本乡座门首,抬头见大门上悬着一块黑牌子,用白粉书“满员”二字。但是来迟了的人,虽见了满员的牌,却不肯就退,都还挤在卖票的所在,想打商量,通融出几个座位来。何达武立住脚,等周、陈二人到了跟前,才将肩膊一侧,挤开人群,招手教陈蒿跟着挤进,直挤到阑干前。

  验票的拦住要入场券,周撰从怀中摸出,交给验票人。

  三人进了门,仍是昨夜的座位,陈蒿坐在当中,周、何两人,靠左右坐下。陈蒿向周撰说道:“今夜有新鲜把戏演,我们就多看一会。若是昨夜翻译骗人的话,演的仍和昨夜差不多,我便懒得看了。”周撰点头笑道:“我是巴不得不看,无论他怎么新鲜。”陈蒿斜瞟了周撰一眼,用臂膊挨了一下,低声笑道:“这时候不是还早的很吗?”周撰道:“开幕好一会了。

  你看,昨夜报告的人又出来了。且听他怎生报告,便知道有没有新鲜把戏。“只听得那人说道:”我同盟国大力士,为特别联络我国民感情,昨夜显技,破格演到四次,今夜大力士别出心裁,和我日本大相扑家共演一种新奇把戏,比昨晚演的更好看几倍。这把戏名叫独力擎天。此种把戏最足表示我日英两国通力合作的精神,请诸君注意鉴赏。“说完,全场欢声雷动。

  周撰向陈蒿笑道:“这把戏倒不可不看看。”因将演说的意思,译给陈蒿听。陈蒿也高兴道:“听他这命名的意思,简直是表明英日联盟,可以运天下于掌上。但是何不名为合力擎天,不更恰切些吗?”周撰笑道:“看他怎生擎法,这独立两字,总有个意义在内。”说活时,台上先走出一个日本大汉,看那大汉的身量,足有一丈高下,真是头如巴斗,腰大十围,比最著名之相扑家常陆山、大蛇泻一般人,更要高大四分之一。

  那大汉自己报名,叫常盘纲太郎。又说道:“我体重有八百八十磅,力量也有八百八十磅,今日被同盟国大力士邀请,合演大力士新发明的独力擎天把戏。但我并非卖艺之人,一则没有卖艺的能力,二则没有卖艺的经验。今回第一次上舞台,纯粹赖同盟国大力士的扶助,若有什么不到之处,还望诸位看官们包涵一点儿。”常盘说到这里,向看客鞠了一躬。昨夜显技的大力士接着带了翻译出来,对座客说道:“今夜预备试演的独力擎天把戏,并不是由鄙人发明的。这把戏的历史很有价值,发明的人系独逸大力士森堂。十五年前,在我英伦卖艺,与我英国第一个体量最高大的人,合演这个把戏。当时所演的器具,重量比今夜所演的每件轻一百磅。自森堂死后,这把戏直到今日,才由鄙人试演第二次。但是鄙人今夜所演的器具,就是森堂复生,也不见得能演。诸君中大约不少知道森堂力量的,请看了再加评判,便知道鄙人的话,不是法螺。”说罢,有八个工人,从里面抬出一把大铁刀来。翻译说,这把大刀有一千磅。

  大力士走过去,一手提了起来,后台上一竖,有茶碗粗细,一丈高下。八个工人进去,不一会又抬出一把来,比前把略短小些。翻译说,这刀八百八十磅,常盘纲太郎走上前,也是一手提起,但脸上露出很吃力的样子。翻译和八个工人都退了进去。

  常盘双手持刀,立在西边。大力士立在东边。忽听得台后尺木一响,两个力士同时将刀举起,和中国演武行戏一般,两个一来一往的,用那笨重的刀,盘旋交战。战了数十个回合,正在全场喝采的时候,常盘作个战败了的形像,拖刀便走。大力士便挺刀从后面追杀,常盘跑进内台,大力士也追进内台。就这当儿,闭了幕布。经过几分钟,台内尺木又响,幕布忽开。大家一看,台上又架着小台,那台见方约有一丈,五个台柱都有斗桶粗细,铺台的木板,便是昨夜演吃饭把戏的那块。木板周围安着两尺来高的阑干,西边搭一条七级高、三尺宽的楼梯,台中一个炮架,架着一蹲旧式铁炮,和七生的五的炮,大小差不多。大家看了,都觉诧异。只见常盘纲太郎做出败逃的样子,拖刀跑了出来,回头见大力士挺刀赶来,慌的拖着刀,从楼梯上了小台,将刀放下,双手举起那炮,向着大力士。大力士一看,也像慌了。将身往台下一钻,也把刀放下,两手握着中间的台柱,一声吼举起来,常盘便一手托炮,一手擦火点着火线,轰然一声,如天崩地塌的响亮。大力士举着那台,动也不动一动。看客不由得齐声喊好,那幕布又闭上了。

  周撰一手拉着陈蒿起身道:“这就谓之独力擎天,冤枉耽搁了几十分钟。我们先走。铁脚,你在这里多看看罢!”何达武点头,望着陈蒿笑了一笑。陈蒿将脸往旁边一扬,只作没看见,软步轻移的,握着周撰的手走了。

  何达武看第二幕,就是昨夜演过的粒铁链,便懒得再看,心里想起陈蒿换衣时情景,并在电车上挨擦的滋味,又想到此刻他们两个出去,必是找旅馆,追欢取乐,不禁兴致勃然。暗道:我身边有的是钱,何不去吉原游廊,花几块钱,买一夜快活。越想越觉这办法不错,立时舍了大力士不看,出来乘电车,到了吉原。此时正是九点钟,各游廊中所有女郎,一个个都穿着花衣,成排的坐在阑干里面,任人挑选。何达武看了几处,没有中意的。走到一家,才跨进门,听得阑干里面有人叫何先生。何达武吃了一惊,低头向阑干里面一看,并没一个认识的,只见离阑干近些的几个女郎,都望着何达武,挤眉弄眼,卖弄风骚。何达武看中了一个年轻的,望去不过十五六岁,当下有个相帮在旁,问何达武挑选第几个。何达武指给相帮看了,相帮点点头,引何达武到里面一间八叠席的房内。番头进来,拿着一本簿,教何达武写姓名。何达武不曾一个人来吉原嫖过,踌蹰不肯将真姓名写出。握着笔一想,他们刚才分明喊我何先生,其中必有认识我的,若写假姓名,被他们识破了,反难为情。竟大书特书,题了何达武的大名在那名簿上。年龄、籍贯都开得一丝不错,只不曾将三代填上,写完了交给番头。

  那被挑选的女郎已更换了常服,进来向何达武行了个半礼,挨近何达武坐着。何达武就电光一看,吃吓不小,原来这女郎一脸的白麻还在其次,两只眼睛只一只有黑珠儿,这一只黑珠儿藏在眼泡内,时隐时现,身材瘦小,确只十五六岁的身量,近看形容苍老,竟是四十开外的人物。因阑干内的电光不十分明亮,浓妆艳抹的,加上那五光十色的衣服,如何看的真切?在挑选的时候,这女郎斜着眼,向何达武一溜一溜的,很觉动人,此时下了装,来到切近,一看忽变了这种摸样,如何不吓?不敢逼视,连忙将眼光收回。番头含笑问道:“先生喝酒,用得着些什么菜,请即吩咐,好去照办。”何达武也不懂此间规矩,见各家门口都悬着牌子,上写“七十五钱酒肴附”

  的字样,以为酒是必须喝的。既喝酒,怎能不要些菜,给日本人笑寒碜呢?亏得周卜先昨日请吃日本料理,学了几个菜名目,便依着名目,向番头说了。番头极高兴,很表示欢迎的样子。向女郎低声说了几句话,女郎连连笑着点头。何达武的日本话程度,仅能说得来几句家常应用的话,最普通的交涉都办不了,嫖界谈风弄月的话,那里知道一句哩?虽眼望着番头和女郎说话,却一句也不曾听出说的是什么。

  番头重新向何达武叩了头,嘴里呱噜呱噜说了些话,才退了出去,随手即将房门关了。女郎便挨近身,笑嘻嘻的问道:“先生是支那人么?”何达武点点头。女郎又问道:“先生贵姓哩?”何达武道:“你们不是认识我吗?怎的又问起我的姓来呢?”女郎怔了怔笑道:“认识是认识的,只是已经忘记了先生的姓。”何达武摇头道:“怎的就忘记得这么快,刚才你们不是见我一进门,就大家喊叫起来吗?”女郎抬头向天,一只眼珠儿翻了几番,笑了声道:“啊,先生姓张。”何达武摇头。女郎道:“姓王、姓李、姓黄是不是?”何达武只是摇头。

  女郎道:“那就是姓梁、姓何。”何达武听他说出姓何,即忙点头道:“我是姓何,你们怎么知道?”女郎笑道:“有人教给我们的。”何达武诧异道:“是谁教给你们的?”女郎道:“我们这里有个日本人,在支那住过多久,人都称他为支那通,是他教给我们的。”何达武更觉奇怪道:“他何时教给你们的。”女郎道:“教给了很多年了。”何达武道:“很多年吗?我去年才到日本来哩,他怎生教给你们的。”女郎道:“他说这时候的支那留学生很多,大半都是欢喜嫖的。只要我们招待的好,营业不愁不发达。支那人的气概举动,初次见着的,大约和日本人差不多。多见过几次,便一望就能分别了。若是有成群的支那学生在这条街上游走,只管高声喊张先生、李先生或是黄先生、何先生,总得喊中一两个。支那这几种姓很普通,随便喊着都可以的。”何达武心里才明白,翻悔不该写真姓名、籍贯在那簿上。一时也没有方法好教番头拿来更改。忽见房门开处,一个下男,托着一大盘的酒菜进来,女郎起身接了,一样一样搬放小桌上,拿着酒瓶,替何达武斟酒。

  不知何达武如何饮酒作乐,且俟下章再写。

卷五十"何护兵忍痛嫖女郎 陈才媛甘心嫁荡子"

  话说女郎替何达武斟上酒,何达武教女郎陪着同喝。女郎笑嘻嘻的,也斟了一杯。何达武看桌上的菜,都是大盘大碗,形式和昨日的相仿,只是更加倍的丰盛。何达武夜饭虽吃的不多,但是才吃了没有多久,那里吃得了这么多菜。日本话不能多说,便失了一项最大取乐的资格。闷酒也喝不下,生鱼、牛肉锅都是下酒的菜,寡吃谁也吃不了多少。何达武因不愿白糟蹋钱,舍命的夹着往口里塞,也不顾肚子里装得下装不下,脾胃能容纳不能容纳。女郎坐在一旁望着,心中也纳罕,这个支那人怎这般能吃?后来见何达武吃得吞下去,又从喉咙里回上来,堵在口中半晌嚼几嚼,后又吞下去,直吞得两眼翻白。心里还想吃点,一看都还剩了三分之二,料着拼命也不能完全吃下,只好忍痛放下筷子。女郎问道:“何先生不吃了吗?”何达武道:“你能吃么?尽管放量吃,横竖花了钱,留下也白好了料理店。”女郎笑着摇头道:“多谢何先生,若不吃了,我们就收拾安歇罢!”

  何达武本握着一团欲火,才跑到这里来。原是巴不得进门就收拾安歇的,想不到看走了眼,又不好意思说要更换,只得勉强周旋。打算借几杯酒壮一壮色胆,却又弄来这么多菜,既系自己点的,说不出个退字,明知道这种地方酒菜比料理店至少得贵一倍以上,一存了个痛惜钱的心思,什么念头都无形消歇了。望女郎一眼,身上的皮肤就起一回粟,几乎忘记是在这里嫖女郎。忽听得催着收拾安歇的话,不由得眉头一皱,有神没气的说道:“就安歇,不太早么?”女郎又拿着那一只眼望何达武一溜,头一偏,颈一扭,用手帕子掩着嘴笑道:“怎么还早呢,十点钟了。”何达武心想:既已到了这步地位,钱已花了,酒菜是白糟蹋了,这东西虽丑的和恶鬼一样,也没有挽救的方法。若再不从她身上出出气,那钱更花的冤枉。没旁的法子,惟有将电光扭熄,脑筋中作她是一个绝色的佳人,看能鼓的起兴来么。

  何达武闭着眼,想得出神。女郎似不能耐了,隔着小桌儿不好亲热,慢慢将蒲团移近,倒入何达武怀里。连推带揉的说道:“你心里想些什么?这房子太大,坐着冷清清的。请到我的睡房里去,比这里好玩。”何达武被这一揉,又闻得一股醉人的脂粉香,登时恢复了电车上的情态,那颗糊涂心往上一冲,两眼就迷迷的辨不出东西南北。顺手将女郎抱起说道:“你的房比这里好,就去你房里罢。”女郎一手替何达武拿着帽子,一手拉着何达武的衣袖,推开门,引着弯弯曲曲的经过几条走廊,何达武看那房屋的结构,和蜂窝一般。千门万户,每间房门口,摆着两双拖鞋,有没接着客的,尚在外面阑干里坐着,房门口便没拖鞋。女郎走到一间房门首,停了步,放了拉何达武的手,推开房门,扭燃了电灯,让何达武进去。

  何达武看这房,只得四叠半席,却陈设得耀眼夺目。靠墙根摆着一个玻璃小柜;柜上面陈列着许多金石磁铜的小玩具;柜旁边一个长方形紫檀木火炉,里面紫铜胎子擦得透亮。火炉前半截生火,后半截两个小铁瓮,也是擦的放光,伴火炉一边一个,见方两尺的缩缅蒲团,有三寸来厚,底下的席子都是极紧密极精致的。何达武挨火炉坐下来,女郎即对面坐着,打开玻璃柜,端出一个小茶盘来。何达武看那茶盘,小巧得可爱,但见乌陶陶,光灼灼,也看不出是什么木料制的。盘内覆着三个牛眼睛般大的九谷烧茶杯,一把拳头般大的九谷烧茶壶,形式都极精美。女郎复从火炉旁边一个小抽屉内,拿出一条小毛巾来,将三个茶杯都揩抹一遍。从玻璃柜上,取下一个五寸多高的粉彩天球瓶,倾出一茶匙细茶,揭开茶壶盖,倒在里面,才用火筷拨红炉中的火,铁瓮中原是开水,一会儿就沸腾起来。

  铁瓮盖上,插着一把烂银也似的镍勺,女郎取下来冲了一壶茶,斟了一杯,恭恭敬敬,双手递给何达武。又搬出两盘好西洋点心来,请何达武吃。

  何达武虽则吃不下,却也欢喜。平常在新宿浅草,也嫖过几次,从没受过这般招待。自到日本来,没住过这么清洁的房间。房中的电灯,用绿绸子制成一个伞盖一般的东西罩着,透出的电光,和外面阑干中一样,不大分得出妍媸美恶。何达武心里一欢喜,就糊里糊涂睡了一夜。次早开出帐单来,连酒菜带宿钱,共花了十四元几角。昨日所得的三十元皮条代价,并车费整整去了一半。女郎见何达武出钱很大方,撒娇撒痴的,拉着何达武,要答应今晚再来。白天阳光满足,不比夜间模糊,何达武哪敢再亲近女郎的尊范呢。口里只管答应,拿起帽子,已匆匆出了游廊。

  此时这条街上,行人极少,来回走动的除了两三个警察之外,就只各游廊的相帮,在各家门首洗擦阶基揩抹窗户,绝没一个中等社会的人在这条街上发现。何达武立在街心,两头一望,就和元旦日的光景一般。回想昨夜这条街上的热闹,如做了一场糊涂大梦。一个警察走来在何达武脸上望了几眼,带着揶揄的神色,随即走过去了。何达武很觉脸上无光,溜出了吉原,打算径回精庐。心口有些挂念周撰和陈蒿的事,不知昨晚是何情景。即改道往富士见楼,在下面帐房一问,知道周撰在家,遂上楼到周撰房门口,犹恐陈蒿在里面睡着,不敢推门。

  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听得周撰的声音,在里面答道:“谁呀?

  请推门进来。“何达武一推门,就打了个哈哈道:”恭喜,恭喜。“只见周撰还睡在被内,房中并没有陈蒿。周撰见是何达武,坐起来披衣笑道:”你怎的这般早?“何达武笑道:”早是不早了,但我还不曾用早点。老二一个人回去了吗?“周撰点点头道:”你昨夜不曾回精庐么?“何达武道:”再不要提我昨夜的事了,真是倒尽天下之大霉。“随将昨夜情形,述了一遍道:”你看是倒霉不倒霉?“周撰起来,穿好衣服笑道:”谁教你跑到那罗刹国夜叉城里去呢?“何达武道:”你们昨夜怎生快乐的?也应说给我听听。“周撰摇头道:”有什么快乐可以说给你听,我和她从本乡座出来,就回到这里,闲谈了一会,叫了几样点心吃了,才到十二点钟,就雇了两乘人力车,我亲自送她回精庐。因夜深了,老李夫妇都已安歇,我便没进去,回旅馆已是一点钟,也收拾安歇。直睡到刚才你敲门,我才醒来。“何达武哈哈笑道:”说得好干净,本乡座的把戏不好看,哪里不好闲谈,要巴巴的回到旅馆里来闲谈。你们这种闲谈,未免谈得太希奇子。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赖我这三十块钱,那不行,不行!“周撰见何达武急得手足乱动,忍不住大笑道:”你急什么,我想赖你三十块钱,有一张文凭在你手中,你怕什么?“何达武一想不错,便说道:”你不想赖我的钱,为什么不说实话给我呢?这事还能瞒得了我吗?“周撰笑道:”你这蠢东西,要问了做什么?你既知道不会巴巴的回旅馆闲谈,你说巴巴的回旅馆,应该干什么?我要赖你三十块钱,昨日的三十块不要你退吗?“何达武才高兴道:”老二昨夜更换衣服的时候,我在门缝里看了,就有些疑心,皮肤上,贴肉的衣服上,都打了些香水,不是准备着来给你这色鬼享受吗?她昨夜在这里,向你说了些什么话?“周撰笑道:”她换衣服,你偷着看了吗?等歇我说给她听,教她以后得留你的神。“何达武连忙作揖道:”这话你万分说不得,她若知道我偷看了她,这一辈子都得恨我。她昨夜向你说我没有哩?“

  周撰道:“你还吹牛皮,说处处是你的功劳。据她说,和我初次在料理店见面,就有要好的心思,不过素昧平生,无由通达款曲。前晚她整夜不曾睡好,才想出利用你通消息的计划来,你尚在睡里梦里,以为她中了你的圈套,跑到这里来讹诈我的钱,我一时湖涂,也以为真是你的劳绩。”何达武跳起来说道:“不是我的劳绩,你就知道她要去本乡座?若没有我在里面,她就会认识你?向她求婚四五十个,难道没一个赶得上你的?谁得了甜头?你去打听打听。亏得我老到,扣了你一张文凭。我昨日就料到你要说这话,真是新娘进了房,媒人丢过墙。但是老二还不算是嫁了你的新娘,昨晚虽则和你生了关系,你不要以为就拿稳了,是你的人了。我若从中破坏,还不愁你两个不离开呢。”周撰道:“铁脚你不要再吹牛皮罢,你所有的能耐我都领教过。此刻莫说是你不能教她和我离开,我敢夸一句海口,就是她的父母到这里来,想禁止她不和我往来,也做不到。我十三四岁就在嫖场上混来混去,无论什么女子,但经过我手的,我不起意丢她,没有她先起意丢我的。老实对你说,老二昨夜已将终身许我了,就在今夜正式搬到我这里来同住。你还说这些想破坏的话做什么,不是做梦吗?”何达武不信道:“莫不是你真会催眠术么?要不会催眠术,老二不见得这般容易入迷。她家里有父母,这里有姐姐,由她一个作主嫁人么?就算能由她作主,也不能这般不顾体面,明日张胆的,先同在旅馆里住一会,再来成婚的道理。我倒要回去问问她,你说的话,不免太骇人听闻了。”

  周撰笑道:“铁脚少安勿燥,用不着你回去问,不要一会,她就要到这里来的。来了,也不必你开口问她,她自然会向你说的。并且她说这事,多亏你从中作合,还要你全始全终,等我准备了一切,和她正式结婚的时候,少不得请你作个绍介人。

  就是我也还得谢一谢你这媒人。“何达武听得还有谢礼,不觉满脸堆欢说道:”还是老二有点良心。知道是亏我从中作合,你这过河拆桥的人,简直说我一点劳绩没有。你于今要我做绍介人,才说出要谢我的话了。老二今日真个搬到这里来吗?“

  周撰道:“不是真个,我难道哄你不成?你坐坐,我下去洗了脸,再弄点心来吃。”说着卷起铺盖,往柜中一搁,拿了沐具去了。

  何达武见席上遗落一叠妇人用纸,拿起来看了一会,揣入怀中。看那书桌的抽屉外面,露出寸来长的彩绸带子随手扯开那抽屉来看,一个很大的彩绸蝴蝶结儿,认得是陈蒿头上戴的,也偷了纳入衣袋中。周撰洗了脸回房,也不在意。何达武跟周撰用了早点,已将近十一点钟了,何达武道:“你这三十块钱,此刻就可以给我吗?还是要等我回去,拿了文凭来再给我哩?”周撰笑道:“你此刻又不等着要钱使用,逼着要什么。有一张文凭在你手中,横竖跑不了你这三十块钱。早拿给你一天,早花完一天,像昨夜那般冤枉使费,六十块钱经得几天,又成了一个光铁脚。倒不如存放在我这里,等到急需的时候,再来拿去,还可以应急。”

  何达武道:“我再也不会是昨夜那么冤枉使费了。我拿下这钱,有个用法,到山崎洋服店去做一套冬服,一件外套,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来做绍介人,身上不也光彩一点吗?”周撰笑道:“你做绍介人,想要身上光彩,就非得做大礼服不可!”何达武道:“做一套大礼服得多少钱呢?”周撰道:“一套普通裁料的大礼服,不过百多块钱就行了。我也就要去做一套。”何达武吓得把舌头一伸道:“我箍着肚皮,三个月不吃饭,也做不起这一套女服。你既要请我做绍介人,应做一套礼服送我才对。我平常又用不着,专为你们结婚时用这一回,我就有钱,也犯不着做。”周撰道:“你这话一点不差,我本应做一套送你,就算是谢媒的礼物罢。好在你只穿这一回,不必十分牢实的料子。”何达武见周撰正襟危坐的说,信以为实,连忙点头答道:“裁料是不必要牢实的,只要表面上好看一点,你真能做一套送给我么?那我就拼着再替你们跑腿,哪怕赴汤蹈火,我总告奋勇去做。”周撰点头笑道:“只要你不嫌裁料不好,并不花多少钱,准做一套送你就是。”何达武喜道:“大约得花多少钱?我自己略担任几成,也没要紧。我横竖打算做冬服,就将这做冬服的钱加进去,你也可以少花几个。”周撰道:“真看你这铁脚不出,好一肚皮的计算。你就尽着在我手里的这三十块钱做罢,少了我给。你的身量,和我差不多,极平常的料子,大概不得超过一百元。我就打电话去叫裁缝来。”

  何达武喜得举着大指头向周撰笑道:“卜翁的举动,真是大方不过。老二的眼力不能不教我佩服。我和你来往这么久,至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有气魄的汉子。她和你见面,不过几日,竟能毅然决然,将终身大事托你,能不教人佩服她好眼力。”

  周撰笑了一笑,起身打电话去了。一会儿进房笑道:“你就在这里等着罢,裁缝店立刻拿见本来,量尺寸。”何达武高兴得不知要如何恭维周撰才好。不二时下女来报,裁缝店来了,周撰教带到这里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一身很时髦的先生衣服,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提个包袱,进门向周、何二人行礼。周撰道:“我二人都要做一套大礼服,你带来了礼服裁料的样子没有?”裁缝连忙答应带来了,随将包袱打开,一本一本的,送给周、何二人过目。周撰自己挑选好了,又替何达武挑选,周撰选的裁料索价一百七十元,何达武的索价一百二十元。讲论了一会价目,周撰的减到一百四十元,何达武的减到一百元。都立起身,量了尺寸,留了一角裁料样子,裁缝收了包袱,作辞去了。

  何达武觉得心里有些不安道:“这套衣服是好,只是又要你破费七十块钱,我仅尽了这一点点儿力,如何敢当哩?”周撰笑道:“你我相好的朋友,有什么要紧,尽可不必强分彼此。”何达武口里答应,心里暗想:他既这么大方待我,我扣他的文凭举动实太小气了。他于今又多送我七十块钱。那文凭还不拿来退给他,定要他开口问我要,不更小气得不成活了吗?想罢,起身说道:“我回精庐去,老二若要搬到这里来,我就送她同来。”周撰点头道:“你能送她同来更好,我在家等你们罢。”

  何达武别了出来,乘电车回到精庐。李镜泓出去了,只陈蒿姊妹两个,坐在房中闲淡。一见何达武进房,陈蒿便笑着问道:“你去卜先那里没有哩?”何达武点头道:“他特意教我来家接你呢。”陈蒿道:“他怎么说?”何达武道:“他没说旁的,就只怕你一个人,一来不认识路,二来没有照顾。”陈蒿望着陈毓道:“这事我已决心是这么办,无论有天大的障碍我都得冲破。姐夫的头脑陈腐,不是二十世纪新舞台的人物。

  姐姐拿他的话做标准,已经误尽姐姐自己平生。我若不能自决,将来的结局恐怕尚不能比姐姐。“陈毓长叹一声道:”你这话我并不能批驳,我也不曾拿你姐夫的话做过标准。不过我的意思,结婚自要从缓,此刻就搬去同住的话,宣传出去了,也似乎不体面。“陈蒿笑道:”姐姐所以主张结婚从缓的意思,无非到底有些信卜先不过,想从容打听了个实在,再作计较。我这于结婚以前搬到一块儿同住,也就是这个意思。托人打听,与自己去各方面调查,都难得实在,何能有住在一块儿,朝夕厮守的观察得明晰?若给我看出什么破绽来了,登时就搬出来,主权完全操之于我,行止皆可自由。岂不比把终身大事,操之二三不关痛痒人口中的,有把握的多着吗?当今之世,我们女子想免受遇人不淑的痛苦,非自己拿出眼光来,照我这们去观察男子,没有再安全的方法。“

  陈毓见妹子和吃了周撰的迷药一般,知道劝也无效,便不再说了。陈蒿起身向何达武道:“你来帮我托一口衣箱下来,我要拣几件衣服,做一口小皮箱装了带去。”何达武同到陈蒿房里。陈蒿指点着,搬这样,挪那样。一会儿装好一皮箱,装不下的,用包单包了。陈蒿教何达武提到玄关里,去雇一辆人力车。何达武道:“我们自己坐电车去么?”陈蒿点头应是,何达武雇好了车,开了富士见楼的番地给车夫。开箱拿了文凭,陈蒿此时在家中多坐一刻,便如失了魂魄一般,不等车夫动身,就催着何达武同走。

  在电车上,陈蒿问何达武手中拿什么,何达武说是文凭。

  陈蒿笑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文凭呢?”何达武道:“哪是我的?卜先寄在我这里的,今日拿去送还他。”陈蒿听说是周撰的,接过来取出看了一看,仍装好问道:“他的文凭,如何寄在你这里?”何达武见问,不好意思直说,信口支吾了两句道:“我们要换车了。”说着接了文凭起身。陈蒿跟着换了车,仍是不舍追问道:“到底为什么事,将文凭寄在你手里?你刚才含含糊糊说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何达武着急道:“你定要问了,有什么用处,这电车上也不好说话,等到了卜先旅馆里,你当面去问他罢!”陈蒿才不做声了。

  须臾到了,二人下车,步行到富士见楼。周撰迎着,自是欣喜非常。满脸堆笑的问行李搬来了没有?陈蒿含笑点头。何达武将文凭交还周撰道:“你看看,弄坏了没有?”周撰抽出来望了望,仍收入箱内。陈蒿问道:“你怎么把文凭寄在铁脚手里?”周撰望了望何达武,见何达武使眼色,便笑道:“并不是寄在铁脚手里,那日丢在铁脚房里,忘记带回。”陈蒿越见他们挤眉弄眼,越觉可疑,寻根觅蒂的问道:“你那日为什么带着文凭,到铁脚房里去呢?难道到铁脚房里,报告投考吗?”周撰扑哧一声笑了道:“就说是报告投考,亦无不可。

  你午饭吃过没有?我今日起的太晏,此时还不曾吃午饭。“陈蒿道:”我早吃过了。“何达武嚷道:”我跑来跑去的,水米不沾牙,快叫下女来,弄饭给我吃罢?“周撰伸手按电铃,下女来了。周撰道:”你去通知帐房,等歇有一辆人力车,运到我夫人的行李,就搬到这里来。看多少车钱,替我开发。此后开饭都是两份。“

  下女听说夫人,就抬头望着陈蒿,很透着怀疑的样子。大约心中在那里揣想:前日分明第一次来这里作客,昨日夜间在这里鬼混了一会,叫人力车送去了。今日再来,居然就是夫人了。陈蒿见下女望着自己出神,也觉脸上难为情,搭讪着用日本话问下女道:“午饭还不曾开过吗?”下女见问,才敛了敛神答道:“众客都早已用过了,就只周先生说要等客,开来了,又教端回去。”周撰挥手道:“不要唠叨了,快去开饭来罢!”下女才缓缓的移动那注视陈蒿的眼光,转身去了。周撰道:“这下女最讨人厌。”陈蒿道:“旁的倒也罢了,就是欢喜钉眉钉眼的看人,前日被她看的我脸上难过得很,昨夜她又是目不转睛的,看了又看,刚才更是不成话了,世界上竟有这种死眉钝眼的人。”何达武笑道:“有下女来钉眉钉眼的望着,总是好的。像我就对她叩头,求她望一望,她也连正眼都不睬我哩。”

  不知周、陈听了这插科打诨的话,是如何态度,下章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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