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野史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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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国庆纪念总统酬庸 车站送行党员被刺"

  原来自上年八月十九日武昌起义这天,正是阳历十月十日,到今日已是一年。政府提交参议院议决,将这天定为国庆日,永留纪念。这回乃是第一次的国庆纪念,各省人士都是兴高彩烈,早些日子就预备起来。作者此时住在浙省,只就目睹情形,铺叙一二,也可略见一斑了。

  是日,自省城以及各县乡镇,无论公立私立各种学校,俱一律放假。教职员及一般青年学子,均各手执国旗,或佩纪念章,三五成群,游行街市,各机关均停止办公。头门外,各用松柏扎就高牌楼,缀以五色电灯,牌楼正中扎成国庆纪念,或庆祝共和等字样。各商店伙友亦各休息一日,店堂中遍悬各种灯彩,繁盛街市,接连不断,莫不勾心斗角,赌胜争奇。居民无论男女老幼,莫不浓妆艳裹,连袂出游,真是举国若狂,万人空巷,比平常的年节赛会,还要加几百倍的兴致。到了太阳落山之后,万家灯火齐明,各团体兴复不浅,有举行提灯会的,有扮出各种戏剧的,有放演焰火爆竹的,更觉锣鼓喧天,笙歌盈耳,直到夜色已深,还是游人如蚁。大街小巷,茶坊酒肆,莫不利市三倍。至于这天的宴会,在军政各界,固然是水陆杂陈,觥筹交错,便是平民人家,也便杀鸡宰鱼,款亲待友,没有不醉饱欢呼,淋漓尽兴的。

  后来才晓得各省竟不约而同,都有这等盛况,有些地方因为不能尽兴,还要继续两日,可见人心自然流露,不假勉强的。

  此外北京更多着大总统亲自出府阅兵,致祭先烈,还有创造民国的元勋,均邀荣典。前总统孙总理,副总统黎元洪,都特授大勋位,唐绍仪、伍廷芳、黄兴、程德全、段琪瑞、冯国璋都授给勋一位,孙武勋二位,国务总理给予一等嘉禾章,各部总长给予二等嘉禾章,还有各省都督、民政长以及民国有功人员,也都颁给勋章或陆军将校职衔不等。

  国庆既过,转眼已是年终,大总统便下了一道正式召集国会的命令,大概说是正式国会召集之期,依照约法,本以十个月为限,所有国会组织法,以及参议院众议院议员选举各法,早于元年八月公布,现在限于民国二年三月以内,所有两院当选议员,均须一律齐集北京,俟两院各到有总议员过半数后,即行同时开会。又令各省行政长官,限于民国二年二月十日以前,召集省议会议员,俟到有总议员三分之二以上,即行开会,开会的次日,即先举行参议员选举。

  这消息传到各省,一班刁劣绅士,皆以为有了进取的捷径,四出运动,投票时或用势力压迫,或用金钱买嘱,或用情面恳托,种种怪状,笔难尽述。及至议员运动到手,便趾高气扬,鱼肉乡里,招权揽势,百弊丛生,于是代表民意之机关,转成为病民之场所;神圣不可侵犯之议会,一变而为藏垢纳污之渊薮。因此,绅董中凡是平日秉心公正,认真办事,或稍知自爱的,皆远而避之,惟恐被选,混入旋涡,不分皂白。每遇选举单送到,也不打开来看,只团作一团,向字纸篓中一塞,便算了事。因此社会中又添了一句俗语,叫做好人不当议员;又有一种欣慰的情形,都说是这班狐群狗党,被议会里搜罗去了,我们少受些损害,眼前也可以清净些。但这种人叫他去监督政府,主持立法,将来的祸福利害,总就可想而知了。所以他们聚集在一起,到了议会,恶魔相会,你也争权,我也攘利,各不相下,甚至挥拳用武,叫嚣谩骂,无奇不有。妙在中国省分虽多,讲到议会的捣乱,却是如出一辙。所以无论什么先进国的良法美意,到了中国仿办起来,便是弊端百出,真也可叹!

  袁总统早料到此,将选举诉讼事件,及选举犯罪条例,预先规定;临时又命复选监督摘录刑律第八章,关于妨害选举之罪各条,揭示投票所;又在各投票所,临时添派军警,照料保护,秩序才不至大乱。然而暗地里的党争,仍然愈演愈烈。此时国民党势力最巨,人数也最多,因见国会议员至总选举后,多半是国民党当选,众人心里很是不平。袁总统既与国民党宗旨不合,今见两院议员被他占去十之六七,晓得将来办事不免掣肘,不得不用先发制人的手段。当时有一惨事发生,哄传全国。

  却说宋教仁自从解职农林总长,专意扶植党务,由党员共推为党中理事。目睹袁总统所行政策,将来怕叛民国无疑,只有组成坚固的政党内阁,还可以挽回万一。出京后先回湘省原籍省亲,住了月余,便由江南国民党支部电召赴宁,筹商要事。

  宋本热心国事,即别了母妻启行赴宁。时正三月初间,各党员闻宋已到,即于浙江会馆开会欢迎,请来演说。宋教仁登台之后,先将中央行政腐败,痛斥一番,最后仍归结到政府内阁。

  听者约千余人,掌声雷动。宋因闻得国会开幕在即,不能久住,本拟乘津浦车北上,惟因沪上尚有接洽之事,且有同志数人,均盼面晤一谈,乃先到了上海。晤着黄兴、陈其美等盘桓数日,又有几处请他演说,宋均一一发表政见。因为他是国民党中最稳健的人物,此次入都,非但本党人员都以国务总理相期,就连各界人士也都想望丰采。岂知物望愈隆,嫉忌他的人,也愈不容缓了。

  宋已订定三月二十日乘夜车启行,当晚送行的人不少,宋教仁于九时许到站,左有前南京留守黄兴,右有前沪军都督陈其美,缓步相送,且谈且行。方至月台验票处,忽然砰然一声,黄兴急即回头观看,但见硝烟如缕,宋已面无人色,退后几步,扶住铁栏,向黄兴等道:“我腰间已中一弹。”黄兴骇愕异常,赶紧向前扶救。此时早惊动站中旅客,齐来观看,顷刻秩序大乱,黄欲呼巡警拿人,一时却喊不着,见路旁停着一部汽车,不及问明何人,即扶宋上车,令送往医院医治。待巡警到来,凶手早不知去向了。此时同来送行的都还未散,见遭此意外,分投用电话知照各机关缉拿凶手。

  这边宋教仁到沪宁铁路医院后,医生已俱外出,伤口痛楚异常,已是几次晕绝,张眼见同来的只有于右任在旁,勉强流泪说道:“我弹中要害,必将不救,但为人总有一死,死亦何害?我平生别无所恋,只有南北京寓所及在日本时寄的书籍,我死后概捐入图书馆。我家景况艰难,尚有老母,请转致克强诸君照料,无令失所。至于国事,诸君仍当积极进行,不可因我今日遭害,稍有灰心。此三事乃是我最后的切嘱,务请诸君注意。”

  于右任唯唯答应,又含泪劝慰了几句,医生已经到来,检视伤处,很现失望之意,说是须先将弹子取出,方可着手。于右任签字承认,当由院中看护人用软椅将来抬到楼上,施行手术,宋呼痛愈剧。等到弹子检出,又注射止痛药水,想望他安睡,岂知他宛转呼号,直到黎明不能安枕。黄兴等均来探望,宋令拟一电稿,报告袁总统,一面仍是喊痛不已。众人见这情形,都替他难过,又请了几个妙手的西医来,互相研究,都说是肠已受伤,非剖腹修补,万无生理。各人踌躇一番,与其不剖面死,徒然后悔,不如姑且一试。又将宋抬至割诊室,先用迷药,令失知觉,然后用刀解剖,取出大肠,详加审视,已有小孔,先将瘀血涤去,然后用药线缝纴,急忙安置原处,仍将肚腹兜合,扎里停当,始将迷药解去。宋醒后仍然号痛,再用各种方法,迄无一效,延至夜间,竟尔长逝了,年才三十二岁。

  众人少不得号哭一场,预备殡殓,将灵榇暂厝湖南会馆。

  此时袁总统复电已到,对于宋事十分悼歉,严饬地方官吏上紧缉凶,身后事宜,责成交涉员陈贻范会同沪宁路局总办钟文耀妥为料理。

  黄兴等因上海华洋杂处,深恐中国差探不能得力,写了一封信给公共租界卜总巡,要他严密缉拿,如能破获真凶,愿给酬劳金一万元,沪宁路局亦出赏格五千元。一班中外包探,哪个不想发财,顷刻都注意起来,各报馆也添了极好的资料,逐日用大字登载此事,每日总好多销数千份。各界人士也都注意这事,横加揣测,谣诼四起,有的说是黄兴指使的,有的说是某某党买嘱的,有的说实是要刺黄兴,宋乃桃僵李代的。

  正议论纷纷的时候,忽然公共租界总巡捕房来了一人,自称能知此案凶手,愿作见证。卜总巡听了大喜,详加询问,此人自称姓王名阿法,向在上海以贩卖古董为生,常到新北门外文元坊应夔丞家做生意,因此与应相识多年,甚为熟悉。这天拿了些字画,又到应宅求售,应夔丞忽然取出一张照片,叫我细看,我看了半天,并不认得,问他何意,他说有人要办这个人,成功之后,可以得一千块钱的好处。我自问乃是生意人,担不起这事,即便回绝了。现在看见报上所登的宋教仁的小照,与我在应宅所见的相仿,既有这句话,不敢不来报告。

  卜总巡当向包探等打听这应夔丞是何等样人,有晓得的答道,此人名叫应桂馨,原籍宁波,在上海居住多年,很有些名望,现充着中华民国共进会会长,又兼充江苏驻沪巡查长。卜总巡听了,自然照例捕拿到案,又怕打草惊蛇,反为不美,先派探捕去侦察他的踪迹。回来报说应桂馨正在迎春坊三弄妓女李桂玉家吃花酒。卜总巡便亲自出马,带同西探头目安姆斯脱郎,还有几名巡士,走到迎春三弄,认明李桂玉家,先将前后门把守,然后由包探昂然直入,径自登楼。见应桂馨方在左拥左抱,豁拳行令,乐兴正浓,上前一把将他拖下楼来,全班探捕押解着到总巡捕房去了。他住的文元坊归法租界管辖,等到天明知照了法捕房,会同法总巡带领办公人役,到了应桂馨家中,内外上下详细搜查,果然得着公文信件不少,一一装入箱内,加了封条,连同合家眷属男女上下,不分宾主,一同带回法捕房。

  捕头见人数众多,一时无从问起,幸亏记得车站中有一个接待室的侍者,曾说见过凶手一面,若再遇着,还能指认。当下又把这侍者传到,果然在应宅男客中指出一人,说他便是凶手。那人被指,早吓得面无人色,恨无地缝可逃。捕头见此情形,便向他盘问。那人自称姓武名士英,山西人氏,曾在云南七十四标二营,当过管带,现因军队被裁,来沪一游,与应夔丞素来熟识,所以特去探望,并不敢做犯法的事。捕头料他没有证据断不肯承认,先令押下。过了一天,又带同探捕并国民党员一人,到应宅作第二次的搜查,居然抄出五响手枪一枝,枪内还有未放出的弹子二枚,拆出验时,正与宋教仁腹中取出之弹一式,事更无疑了。

  当时因为案关重大,组织特别公堂,由中外官员数人会同审讯。武士英起初仍一味抵赖,后见看见证据俱在,又经堂上再三开导,许他从轻发落,才供认实在姓吴名福铭,川军被裁后,来沪闲游,偶然在茶馆中遇着一个姓陈的朋友,谈及共进会如何发达,应会长如何慷慨,劝我入会,当晚便同他到六野旅馆住宿。陈又提起应会长现正想办一人,我问他有什么冤仇,陈说并非私仇,为着这人是无政府党,灭了他可以替四万万同胞除害,我终不敢遽行担认。等二天同去见应会长,又再三面托,说办到这人,可以名利双放,我才答应出来。到了行刺这天,陈邀我到三马路半齐吃晚饭,吃到酒醉饭饱,陈才说出要办这人姓宋,他今晚便上火车他往,事不宜迟,我们须赶紧下手。说着又拿出一枝五响手枪来给我,匆匆吃毕,会钞下楼,已先有两人在门外等候,遂一同叫车子到了火车站,买月台票三张,预备进内。不久便有一乘马车赶到,下来几个人,陈指定一人给我看,说这便是宋某,你须认清。我即备好手枪,等他快到出口时,对准他致命地方,开了一枪,往后飞逃,深恐有人追拿,又朝天开了两枪,急忙回到应家去了。看见姓陈的已坐在那里,与应会长同赞我办事敏捷,且应许我将来一定设法令我出洋游学,我将手枪交还陈姓,这便是当日实在情形。

  堂上又问:“你可受他的钱财么?”武士英道:“事前虽曾许过我一千块钱,但我只拿过三十元。”堂上又问陈姓的名字及去向,武都推说不晓得。只得暂令押回捕房,又将其余应宅拿到的人,讯无干涉的开释了几个。

  岂知过了一天,再提武复讯,他的口供全变,说此案全是陈姓教导,与应桂馨毫无干涉。问官明晓得他是受了应的买嘱,替他开脱,非质证不可,乃喝令退下。

  原来案情闹得大了,连江苏程都督也亲自莅沪,孙总理也从日本归来,讨论办法,都聚集在黄克强家里,与诸同志互相研究。陈其美问起应桂馨这巡查长的差事可是真的么?程德全道:“确是本署委任。”黄兴忙接着道:“都督因何赏识他呢?”程德全呆了半晌,未曾出语,先叹了一口气,正是:傀儡登场皆自扰,蛛丝马迹可追寻。

  要知程都督说出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卷十二"洪述祖青岛潜踪 李烈钧湖口独立"

  当下程都督叹道:“哪里是我赏识,乃是洪荫芝写信来竭力推荐的。”黄兴恍然大悟道:“洪荫芝名叫述祖,现充内务部秘书,与袁总统素有瓜葛,就此推究起来,此案更有线索可寻了。”程德全道:“我要彻底清查,决不使宋君含冤地下就是了。”众人均起立致谢,又商议了一回,决定由交涉员函致领袖领事及英法两领事,请将全案人证移归华官审讯。各领事不肯照允,辩论多日,仍议定在公共租界会审公堂开审。武士英亦由法捕房解到,与应桂馨两人,均从容不迫,面现得意之色。各方面所延律师,共有十余人,互相辩论,经过一星期,毫无眉目。好容易问到武应二人,都是东拉西扯,任意狡展。

  原来应桂馨手下爪牙最多,都在外面替他设法运动,又去向武士英说许他三千银子,叫他认定自己起意,非但与应某陈某无干,且与两人全不认得。因此武士英到了堂上,竟侃侃而谈,说是宋教仁妄自尊大,想做国务总理,还要想做大总统,我为四万万同胞除害,不能不将他打死,我今情愿给他偿命,别无他说。堂上再问应桂馨时,更推得干净。只得先从证据着手,派了几个人到法捕房去,将应宅抄出文件,逐一检查,内中有洪述祖往来信札不少。再向电报局调查应与北京往来电底,非但与洪述祖行为诡秘,且与国务总理赵秉钧也有密切关系,所以电文,俱用密码,紬绎出来,语意已可略得大概。乃电达内务部指明洪述祖与此案有重大嫌疑,请即解送来沪,归案研讯。当晚得着北京回电,说是洪已闻风远扬,后来虽由袁总统下令通缉,其实他早逃避青岛,托庇外人宇下了。

  内务外交等部,迭次令行陈交涉员,叫他向领事团援据约章成案,严重交涉,务将全案人犯证据,移归华官讯理。磋商了许久,才得英法两领事许可,当由上海检察厅长陈英将此案完全接收。岂知过了没有几天,未及开庭审讯,忽由看守所长报告,凶犯武士英在押所暴病身死。当派西医剖尸检验,确系服毒致命,明明是受人之愚,杀了他灭口,也就着实可怜可叹了。这边程都督应民政长,会同地方官吏,连日又检出赵秉钧洪述祖与应犯往来文电,关涉此案者甚多,即择要电告总统总理,始终均没有复电。上海审判厅虽然几次开庭,提犯讯问,无奈人证不齐,难成信谳,只得延宕下去。又加上国民党党运欠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天忽然接到北京凶讣,党员林述庆在都门山本医院暴病身死。原来林述庆素为同盟会会员,光复时被举为镇军都督,勇敢善战。自从攻下南京后,被临时政府任为北伐军总司令。

  后来南北统一,他便有归田之志。袁总统因他有功民国,授为陆军中将加上将衔,并聘为总统府高等军事顾问。他本不肯就的,又接黎副总统来电,劝勉交施,他才登程北上。见了袁总统,力以征蒙自任,岂知袁总统听了非但不加奖励,心中反不以为然起来。林见话不投机,不久便辞出总统府,在都中号召同志,另组征蒙团。呈报上去,袁总统置之不答。林述庆一腔爱国热忱,无处发泄,随时到国事维持会演说,慷慨激昂,声泪俱下。这时梁士诒邀他,在将校俱乐部饮宴,席上有几个同志,畅谈衷曲,多吃了几杯,回寓后便觉身体不快,连忙到山本医院求治。次日更加寒热往来,像小儿出天花似的,发出一身红泡,泡破流血,颜色渐渐黑暗。又过一天,便不起了,年纪只有三十二岁。当下党中得信,大字惋叹一番,有疑他是中毒的,后经确实调查,据医生言,确有这种险症,不足为奇,谣言才渐渐平息了。

  再说中华民国第一次国会,已于四月八日正式开会,自有一番盛况,不必细表。巴西国又在这时候来电,首先承认中华民国为列强的先导,两院议员自然兴高彩烈。惟议员中党派纷歧,国民党人数较多,其余共和民主统一三党,虽宗旨各有不同,却都与国民党人居于反对地位,因此联络起来,与国民党相抗。 当下为着选举议长问题,国民党员奔走运动,选举了几次,方才选定,仍旧是得半之数。参议员议长定为张继,副议长王正廷;众议院议长汤化龙,副议长陈国祥。议长既定,正要开始办事,忽然接到大总统的一件咨文,说是五国银行团的二万五千万圆的大借款,已经订约签字,特请两院知照备案。两院议员,见了大为诧异,都说照此独断独行,要我们来何用?国民党议员本为监督袁政府违法横行而来,至此尤为愤激,拟将咨文退还。袁总统虽用金钱也买不动,因此院中诸事,均停顿下来,不能开议。诸议员乐得拿了每月几百两的公费,终日流连嫖赌,花天酒地,八大胡同等处,倒是生意兴隆。赵秉钧恐国民提出质问,托词医病,避往天津,袁总统也不好强留,暂令段棋瑞代理。财政总长周学熙,又将大借款理由电告全国,声明政府乃是履行前参议院议决之案,并未违背约法。于是各省都督民政长复电到来,有袒护政府的,有模棱两可的,只有江西都督李烈钧,安徽都督柏文蔚,广东都督胡汉民,本是国民党籍,电中直斥政府违法。国民党议员仗了三督的声威,争持的也更加利害。无如袁总统早拿定了老主意,任你如何说法,一概置之不睬,但求借款按时拨到,随手滥用,乐得眼前宽裕,料人无可奈何他。国民党人见此情形,心愈不甘,暗中遂酿成誓不两立之势。当时南北表面上虽仍维持和平,而人人心目中,都以为不久将有战事发生,栗栗危惧,军警各界,亦时常戒严。

  湖北黎都督处,便时常有党人带着巨金前来运动,劝他脱离中央,首先独立。黎都督本是好静不好动的人,况身为副总统兼领都督,于愿已足,安肯做这涂炭生灵、扰乱治安的事?

  当即婉言谢却。但是这班人如何肯甘心,以为首次革命,靠着几颗炸弹之功,不费吹灰之力,不上一个月,天下大定,此刻何妨依样葫芦,再闹二次三次,到那时候不怕没有都督。黎元洪也晓得他们决不能就此罢休,暗派国警严密稽查。果然不到几天,查出私藏军械机关不少,都用讨贼团、诛奸团、铁血团、血光团等名目以为号召,人民被诱的颇为不少,当把为首的刘耀青、黄裔、曾尚武、吕丹书、许镜明、黄俊等几个人讯明枪毙,其余的分别取保改过释放。后来又在武昌城内查出一起也是血光团的名义,内中很有几个重要人物,捕拿时公然开枪对敌,经兵士竭力抵御,当场击毙数人,余者夺门欲逃,也一并拿住。搜查他的文件,竟与武汉国民党交通部联合一气,还有北京众议员刘英及省议员赵鹏飞等往来的书信,黎都督立刻派兵将国民党同交通部监控起来,凡有出入的人员,以及往来的信件,都要盘问检查。因此办事人逃遁一空,有些人便分赴外县去起事,幸而防范得严密,均随即扑灭,已属危险得很了。

  这天都督署内,又来了一个形似女学生的人,手持名片,向传达处声言机密事,须亲见黎都督面告。府中稽查人员,见他打扮得不伦不类,又在戒严期内,少不得要详加盘问。这女子形色张皇,言语也支离起来,稽查更加起疑,遂唤出府中仆妇,当场搜检,那女子便要退出,早被众人围住,不由她自主。

  上身搜遍,并无犯禁物件,已想放他去了。后见她步履蹒跚,再向裤档中按搦,女子急向左右躲闪,忽有两颗铁丸从裤脚间坠下,仆妇还想拾起观看,稽查员知是炸弹,连忙拦阻,当即回明黎都督,将人证发交军法科审问。女子见事已败露,无可隐讳,自言:“姓苏名舜华,现年二十二岁,本是暗杀党铁血团副头目。黎元洪既与吾党反对,所以特来杀他,不幸被你们擒获,有死而已。”说话时毫无惧怯之意,当即押往法场枪毙。

  原来女子暗杀团人数不少,且大半年轻美貌,论她勇敢有为,实不在男子之下。此后随时留意,又陆续破获两起:一个名叫周文英,混入监狱之中,拟作内应,救出同党;一个名叫陈舜英,乃是党人钟仲衡的妻室,因钟被诛,特投入女子暗杀团,志在刺杀黎都督,好替夫报仇。均以所谋不成,枉送了性命,到案时却都是侃侃而谈,决不露怕死贪生之意。同时北京也有一个女学生,姓周名予儆,自己走向步军统领衙门报告,说是受了黄兴的指使,结连党人,携带手枪炸弹来京,伏匿某处秘密机关,伺便将政府要人凡政见不合的一齐击死。我因同种自残,心有不忍,所以特来自首,并将运到炸弹地雷硝硫数目,及藏匿处所,一一陈明。署中闻报,立刻派了军警,照她所说地点,前往搜查,果然抄得危险物品不少,并拿获乱党四五名,送往北京地方检察厅监禁待质。一面呈报大总统,请下严令饬传黄兴到案候讯。命令上措词极其严厉,此时的黄兴已成为乱首了。照此看来,这女子事迹虽然相类,宗旨却大有不同。

  袁总统也下令将江西都督李烈钧,安徽都督柏文蔚,广东都督胡汉民三人同日免职。安徽另换了孙多森,以民政长兼署都督;广东都督换了陈炯明,江西因离湖北不远,都督一职,令黎元洪兼理。这命令一下,人人都晓得天下从此多事了。虽然三都督没有显然反抗,但暗中酝酿,为祸也就不小。据说当这命令未下之先,袁总统与几个亲信人筹划,俨然以满清时撤三藩自比,都说是免职则反速祸小,不免则反迟祸大,才毅然决然的将命令宣布了,暗中仍处处防备,如临大敌。

  因上海为紧要口岸,中外观瞻所系,不好遽派重兵。恰巧接到制造局发来警电,某日深夜,有匪徒百余人,乘风雨交加之际,闯入局中,抢劫军械,幸局中防备素严,将匪徒当场击退,擒获为首一人,自供名叫徐企文,请示办法。政府借此派遣北兵千余名,乘轮南下,另由海军部特拨军舰装运卫队多名,陆续到沪。这种兵士,个个服装齐整,气概轩昂,一望而知为百练精锐。又特遣海军中将郑汝成为总执事官,所有续到的陆军团长臧致平,海军营长魏清和、周孝骞、高全忠等,均归郑汝成节制。照这样小题大做,众人都晓得战事不远了。

  再说武汉方面,又有宁调元、季雨霖等潜谋起事,机关虽被查获,党人逃遁的不少。湖北军界一律戒严,黎副总统深居简出,非知交密友,概不接见。还有民政长夏寿康署中也迭遇炸弹,幸无大害。各暗杀党见无可下手,又去图谋江西。党人既多,风声一天比一天紧来起。黎元洪既奉令兼管江西都督,南昌省议会与总商会恐变生意外,函电交驰,请他来到任。黎元洪势难兼顾,当此多事之秋,何敢离开武昌一步?只有先遣第六师师长李纯带兵赴赣,一面电告中央,请迅速增江西军队,以保治安。袁总统即任命李纯为九江镇守使,并陆续调遣北军南下,以资镇慑。岂知军队尚未到齐,李烈钧已将湖口炮台占住,宣告独立,并有德安镇守使林虎为之后援。其余俞毅、方声涛、周璧阶等均赶到湖口与李联合,连黎元洪自己保荐的江西护军使欧阳武,护民政长贺国昌也帮助李烈钧方面,遍发檄文,自称讨袁军,痛骂政府违法,愿与天下人民称兵北向。黎元洪却总抱定维持治安宗旨,虽也晓得老袁违法的不是,但推倒他谈何容易,徒然使百姓再遭涂炭,这些身为戎首的如何对得起他们呢?从此以后,连连接到李烈钧、黄兴、柏文蔚等函电,无非以私人情谊,劝他脱离中央,建立事业,黎都督一概置之不睬。又接欧阳武通电,说由省议会公举,权任赣省都督,现为维持大局计,已于某日任事。黎都督尤为怒不可遏,当即电告中央,请明令讨伐。

  且说李烈钧手下的健将,只有林虎一人,所以一到湖口,便招他前来援助。不料李纯早在沙河镇将他的去路堵住,安坐不动,以逸待劳。林虎一到,即下令开仗,第一次总算未分胜负。次日破晓,李纯督饬全部将士,一声呐喊,直向林虎军前杀来,枪炮齐施,势甚猛烈。林虎虽也奋勇出迎,无奈军中子弹无多,勉强支持到午后,看看手下兵士伤亡殆尽,只得下令退兵。顷刻秩序大乱,东奔西走,溃散殆尽。李纯追了一程,大获全胜,整队而回。正是:猿鹤虫沙尽遭劫,螳螂黄雀本相乘。

  要知李烈钧在湖口如何结局,且看下回分解。

卷十三"郑汝成力守制造局 黄克强抛弃石头城"

  却说李纯、李烈钧两人,论军事知识,均属杰出之才,本不相上下,当时原有南北两李之称,只以所处地位不同,胜败立见。李纯既有北政府为之后盾,械精饷足,袁总统又派了段芝贵为第一军军队,整队前来相助,又有黎副总统拨到楚豫、燕谦、楚同各军舰在水路夹攻,又预备机关炮八尊,快枪若干支,子弹十万粒,解来接济,自然步步胜利。李烈钧却孤守湖口,饷尽援绝,自然步步穷蹙。黄兴、柏文蔚、陈其美等,见不是事,议定分头起事,使袁军顾此失彼,还可希冀万一。黄兴认定图南京,柏图安徽,陈图上海。

  黄兴仍先从运动军队下手,先到浦口,见第八师长许以重大权利,均各允洽。顷刻持枪露刃,闯入督署,声言袁世凯有违约法,情同叛逆,请都督下令声讨。程德全听了实在为难,要想不从,又舍不得眼前富贵;要想答应,未免近于东来东倒,西来西倒,面子上又难为情,倘若政府派大兵到来,老命不保。

  正在踌躇,忽见一人身着军服,走了进来,纳头便拜,程督仔细看时,才晓得是黄兴,早吓得浑身抖战起来,慌忙答礼,问他来此何干?黄兴揩眼抹泪的,嗫嚅了半天,才将己意说明,无非要讨袁的话,程德全道:“老兄既有此意,何不自己独挡一面,鄙人老朽无能,何堪当此重任?”说时早将一颗都督印信捧上,双手奉送,黄兴更不客气,便接了过来,一面送程德全出署,一面便发号施令,宣布独立。此信一传,陈其美也在上海设立讨袁总司令部,柏文蔚也在临淮关起兵响应,此外还有长江巡阅使谭人凤,徐州第三师师长冷遹,均表同情。

  各处警报到京,袁总统阅罢,都付之一笑。原来他早有成竹在胸,所以不慌不忙,遣兵调将,措置裕如,当派张勋为江北镇守使,倪嗣冲为皖北镇守使,直棣都督冯国璋为第二军军长,兼江淮宣抚使,各带所部大兵南下。

  张勋得令,勇气百倍,宛似出山猛虎,星夜飞奔,向徐州进发,只恨那匹坐马走得慢,单望早把金陵城握在手里。这天到了韩庄,正与黄兴宁军相遇,张勋身先出马,带领辫军,枪炮齐施,宁军如何抵敌得住,逐渐败了下来。张勋仍不肯舍,直追至利国驿,方才将营扎住。次日有探马来报,徐州第三师冷遹前来帮助宁军出战。张勋大喜道:“他自来送死甚好,索性一鼓而擒,省得我再费手脚。”当即持枪上马,亲出对垒,战到正酣之际,难分胜败,张勋眼快,老远望见尘头起处,旗帜飞扬,正中帅宇旗上,露出一个斗大的田字,知是济南总镇田中玉引兵前来助阵,精神顿添了几倍。两路夹攻,杀得冷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冷遹带领残兵,纷纷逃遁。张田合兵一处,乘势追赶,恰遇冷遹方面也有援兵到来,返旆再战。看看天色已暮,张田恐前面尚有伏兵,方才退加休息。当晚就在利国驿两旁,扎下营垒。次日再战,张勋又运到野炮四尊,即下令对准冷营开放,炮弹落处,死伤不计其数。冷遹正在指挥督战,不提防一弹飞来,几中要害,当时军心大乱,无法支持,四散奔逃。张军大获全胜,直到徐州,如入无人之境,便在徐州安安稳稳的住下,这且慢表。

  且说陈其美既在上海设了总司令部,想到办事,非钱不行,便备下几桌酒席,遍请沪上绅商,打算当面劝他们捐助军饷。

  岂知临时凡是著名绅富,一个也不见到来,只有几个平日常见的,不得不来敷衍场面,听到助款兴兵,都掩耳而走。陈其美无法,只得又去沿门托钵,任你说得舌敝唇焦,终属无济于事。

  一来陈其美自从光复后,素有杨梅都督之号,名誉本属平常;二来商民久已厌乱,怕闻兵事,衅端一开,不知何日才能恢复原状,百业停滞,损失不赀;三来共和幸福的滋味,百姓已早尝过,不过如此,不肯再来上这圈套,纵然再革几次命,不过多牺牲些性命,损失些金钱,商民反添了无穷的担负。有些种种原因,稍微有些见识的,都远而避之,谁肯拿出钱来自讨苦吃?甚至于有些人以为民国初造,元气未复,军人等无端扰乱,构成南北战争,直是罪魁祸首!有的竟直电北京,请大总统速派重兵南征,荡平乱事,使人民得以早日安枕。比起辛亥那年的情形来,真有天渊之判了。只有少数绅商,为着初次革命,没有得着利益,心怀妒嫉,盼望乱事再兴,可以从中得志,因此在旁竭力鼓吹,但这效力也就有限了。陈其美见此情形,知难成事,便想举出一个威望素才的人来,做个首领,方能号召天下。 打听得岑春煊住在上海,当晚便请他吃酒,席间谈起时局,竭力将岑颂扬一番,以为老袁势力伟大,非君不能与彼抗衡。

  岑已半醉,亦抱负不凡,隐然以正式大总统自命,众遂一致公推,先请任为讨袁大元帅。岑欲辞不得,欲受不能,匆匆散席而去,到得家中,这边大元帅的印信也随后判定为的,岑自悔失言,已属无可如何了。果然自岑列名之后,助款者渐渐有人,陈其美乃在南市设立总机关部,联络松江军队开拔来沪,由钮永建为总司令,招添新军,挑选精壮,派统领沈葆义、田嘉禄等为师团各长。一到龙华,先把制造局火药厂占住,厂中只有几名守兵,自然不敢抵御,任听松军将火药子弹逐箱封存,并在厂外高悬白旗,然后向沪滨前进。制造总局总办陈榥与海军总司令李鼎新,本先接有黄兴急电,叫他调开北军,免开战衅。

  当即电达北京,请示遵行,还没有得着回音,松军已到目前。

  全局司事工役,闻信逃走一空,弄得陈李两人,手足无措。幸亏有郑汝成到来,说是守局事情,愿一力担任,请公等安坐军舰,若乱党前来攻战时,乘机开炮助威,我便感激不尽了;一面我已电请北京,火速派兵援助,不日便可赶到,只要有坚心毅力,未必一定便败。李鼎新方才答应,自到海筹舰中预备去了。

  且说上海南市及城内一带,住户繁多,人烟稠密,一旦听说要在此地做个战场,枪林弹雨,炮火横飞,哪个不心惊胆落?

  当下扶老携幼,搬箱负箧,纷纷向租界躲避。请诸君想,这租界弹丸之地,平空加了几倍的人口,已属实不能容了,再加上谣言四起,苏州、嘉定、昆山、常熟以及附近各乡镇,顷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还有最吃紧的枫径镇,为着地属江浙两省交界,向驻有两省军队,互相防堵。目下苏军已为陈其美买通,浙军尚拥中央,彼此冲突,自属意中事,因此谣言更甚,有说两军已定期某日开仗的,有说已在栅口排列巨炮、埋伏地雷的,居民何敢安枕?家景稍裕的,自然以上海为安乐土,其次搬往四乡暂避,几乎全镇一空。

  作者此时正就事沪上,眷属则住在枫地,得此警耗,自不能不即日回枫接眷。讵火车甫抵枫站,即闻路局执事人云,松沪段路轨,已为军队拆散,以防浙军东来,此为末次通车矣。

  余不暇详讯,匆匆至舍,则见家人等已将要件归来,倚装待发。

  问及某亲某族,都已尽室避难去了。余见天色已晚,又无火车。

  只得再住一宵,次晨始悉由枫至沪,非但火车不通,并小轮亦难开行,交通完全断绝,惟西行之火车尚可通行,只得购票至嘉兴,由嘉乘小轮赴苏州,再由苏搭火车到上海。全家眷口经此周折,已觉跋涉不易,而到申后欲觅一容膝之室,尤为困难。

  盖无论大小客栈旅馆,俱已满坑满谷,即平日久经空闭之房屋,至此已租凭一空。幸亲戚中有先至者,所凭之屋尚称宽展,乃商借一榻这地,始得免露宿之苦。

  布置粗毕,天已傍晚,忽闻正南方面,枪炮之声,连续不绝,大似除夕之爆竹,知制造局已开战矣。至夜深人静时,声愈剧烈,妇人孺子,闻所未闻,莫不心惊胆颤,都终夜不能合眼。我偶然走到马路上去闲步,但见大街小巷中,横躺竖卧,男女混杂,几乎没有插足的地方。问起来,同是避难之人,因为搬移得稍迟些,无可托足,只好席地而寝了。还有些青年妇女,平日不出闺门,此时也只好抛头露面,用张草席来遮盖内中。又有些穷苦的,连晚饭还没有下啖,弄得儿啼女哭,惨不忍闻。想不到这锦天绣地的洋场,顿变做罗刹地狱。却也意料不到,次日便有些慈善家,备了许多面包,傍晚时抬到里巷中,给一班贫苦的充饥,俨然放赈景象。我住的这旅舍中,同乡人不少,关心故里消息,逢人探问,有的说士匪乘间起事,抢劫一空,现已家家闭户;有的说某日两军业已开仗,全镇轰成平地,人心更弄得摇摇不定。

  这天我因开箱取物,忽忆及平日收藏契据等件的小皮箱一只,遍寻不见,忙询家人,才晓得因临行慌张,误置别号箱内,忘记带来。盖余此次到沪,本理出箱衣八只,后因须由嘉禾绕道,上下不便,又择次要者弃置两只,仅带六只,小皮箱恰巧在弃置两箱里面,忘记检出来。但其中要件甚多,万无不顾之理,只好我只身仍由苏嘉转折回到枫径,这才晓得全镇安谧如常。我便取了小皮箱,遄回上海,众人争来问讯,方才放心,都深悔多此一搬,反听了许多枪炮声音,吃了许多惊吓。然而比起他们搬到四乡的,据说几家中途遇盗,抢劫一空,有几个被匪将船沉覆,性命不保,总还算万幸呢。

  制造局战事,三日后已经安静,据说陈其美已完全失败,可以毋庸多虑了。然既已到了上海,自然多住几天,听候消息。

  原来陈其美此次攻局,虽有苏浙镇三军各数千人,苏军还是假用程督命令,其余镇江浙江两军本无意于战事,一听得局中炮声隆隆,早已溃散,只剩下刘福彪的敢死队六百五十人。刘本江湖出身,图利而来,全无军事知识,所恃者乱抛炸弹。第一次战了一夜,已死去一大半。第二日午后,陈其美运到机关大炮进攻,局中北军用炮抵御,战了不到一小时,一弹正中刘福彪左臂,他便借此到医院中养伤去了。敢死队只剩了一二百人,无人管束,四散奔逃。逃入法租界的,都被安南巡捕开排枪击回,只得转入城内,顺便抢了几家衣店,由南码头逃生去了。

  这天又由海轮装到北兵数千,都扮做小工模样,到得局中,方才改了军装,加入军队。郑汝成得了这批生力军,更加放胆。

  第三天,陈其美也由苏州调来第三师步兵,再接再励。岂知局中尚未开炮,已被兵舰上两炮打得七零八落。还有钮永建带得六十名学生军来,由西栅门攻入。这班学生,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年,未出书房,哪里懂得战阵的利害,已人绝地,还直顾向前。被军舰上一炮打下,三四十人一齐轰倒,其余二十人才慌了手脚,携枪逃遁,奔到徐家汇土山湾方敢住脚,已是有家难归。幸遇慈善家见了不忍,每人给洋五元,作为路费,并令将枪械留下,才送他们去了,未做炮灰,已算万幸。独可怜那些被炮轰的,父兄只指望他们出来求学,哪知书未读成,先向枉死城登了鬼录了。

  陈其美见大事已去,招集散兵赴吴淞效力。散兵临行时,以索还被押兵士为名,向检察厅肆扰,持枪进署,将存案物件及缴案款项,掳掠尽净;打开监狱,押犯乘机扰乱,连刺宋案内的应桂馨也一齐逃脱了。陈钮两人至此,心尚不甘服,过了两天,陈其美在上海雇用些流氓苦力,衣服褴褛的,又去攻打制造局,胜败之数,不问可知,无非多送些性命。钮永建比他高出一筹,出了重资,聘请某国炮兵来帮助,但也不过多伤些同胞,依然一败涂地,这才死心塌地,退出上海去了。郑汝成连电告捷,袁总统即任郑汝成为上海镇守使,并加陆军上将衔,另颁现洋十万元,分赏水陆出力兵士,郑汝成一一遵办。

  且说黄兴在南京,闻知本党处处失败,北军纷纷南下,此时再不逃走,将来要走恐就难了。但这话很难出口,只得号令军中,说是要亲赴战地察看。问他到何处,他只含糊答应。白昼出城,还怕欠妥,直等到夜静更深,才约了代理都督章梓,又邀了一个日本人暗中保护,才到下关登舟赴沪。本想来寻孙总理、岑春煊等共议安身之法,岂知一到上海,局面大是不同。

  正是:得势逢人钦俊杰,失时到处遇荆榛。

  要知黄兴在申能否安身,且看下回分解。

卷十四"肆劫掠侉兵逞淫威 图专制国会遭解散"

  却说黄兴到了上海,但见总巡捕房告示煌煌,访拿党人,第一个便是自己的名字,其余大约此次起事的人都在其内。还有工部局也出有驱逐孙总理、岑春煊、李平书、王一亭等人的告示,不准逗留租界之内。黄兴是最胆小,安肯自蹈陷阱,即便退出上海。到了吴淞,见着钮永健、居正等人,才晓得孙总理、岑春煊等早已避往外洋,陈其美亦难以立足,不日来此,再作远走高飞之计,说着,大家叹息了一回。

  黄兴当晚在营内住了一夜,自念南京偌大的地方,我尚且弃之不要,这小小吴淞炮台,中什么用?我不能在此自讨苦吃,好在我身边带的现款不少,不如暂到海外住几年,再看机会吧。

  主意已定,反倒沉沉睡去,次日天甫黎明,更不与钮等晤面,走出营来,寻着赴东洋去的轮船,径自乘风破浪的去了。

  且说南京自黄兴去后,城中无主,由代理民政长蔡寅邀集官绅,商议取消独立,一面派人去迎接程都督回宁。程迟延观望,不肯动身。忽有沪上民权报主笔何海鸣,趁此地方无主之际,闯入南京,占据都督府,宣布程德全、应德闳罪状,大张告示,重复独立,自称为讨袁总司令,正在延揽人才,预备办事。第八师长陈之骥到署求见,乘何不备,喝命左右拿下,连他带来的党羽,一同拘禁起来,候程都督示下办理。一面又出示取消独立,天大乱事,无形平静,商民都额手称庆。

  忽又想起张辫帅的威风,恐怕他一进城,依然要遭蹂躏,特举代表渡江去见冯国璋,求保全宁城生命财产,不必再用武力,张军更无来宁之必要,冯国璋自然应允。陈之骥素与冯有旧交,也去当面商量善后。岂知第一师与第八师本来不协,趁之骥外出,又将何海鸣放出,拥至督署,重复宣告独立。商民晓得不能免祸,都吓得魂飞天外,家家闭户,全市萧条,连城门也紧闭起来。何海鸣却只顾组织他的办公机关,全靠填写委任状,以为招徕之计。不知委了多少参谋秘书旅长团长,这些人拿了委任状去,无处支领薪俸。何海鸣只靠着空言哄骗,过了一天是一天。

  连日打听,晓得李烈钧已经退出江西,归李纯完全收复;柏文蔚也退出安徽,倪嗣冲特授了皖省都督兼民政长,安然到任去了;吴淞炮台也由刘冠雄总长带领军舰夺回,居正、钮永健等逃得不知去向。只剩了南京孤城,四面大军麇集,万无独完之理。不过金陵城池险固,即使北军到来,也有几天好支持。

  过了两天,冯张两军的先锋已到,战了几天,未能得手,张勋亲自赶来,果然勇气百倍,先把紫金山占住。何海鸣见势不妙,自知不明战术,特奉张尧卿为都督,统兵守城。柏文蔚也到了南京,也算多了一个臂助。无奈张勋攻扑甚猛,连得要隘,炮火之下,尸积如山,加以烈日薰蒸,臭气闻数十里。张尧卿不敢恋位,将都督印让与柏文蔚。柏登城四望,北军旗帜遍野,真有如火如荼之势,而城中饷械俱穷,乃留函遁去。何海鸣又推韩恢为都督,誓死不去。过了一天,冯国璋,雷震春大军俱到,四面包围。阖城绅商,深恐糜烂,又举代表请何海鸣将城池让出,何需索十万金,方肯退去。绅商无法,只得托商会百计罗掘,只缴到七万,北军已将城打破,张、雷二军首先拥进,韩恢等已先逃匿,何海鸣亦抱头鼠窜而去。只有三万金未曾到手,是他的遗恨,后来也跟着一班亡人,到外国去了。

  这边雷、张二军,进城后也无心追敌,先以搜剿为名,挨户搜索起来。起初还只抢金银纸币,珠宝首饰,后来连绸衣布服一概纳取;起初还只抢富绅巨贾,后来连中下人家,也不能免。而且劫物既多,包裹重大,又迫令事主代为扛送至营,稍一濡滞,即用刺刀乱戮,血流衣襟,哀号载道。尤可恶的便是奸淫妇女,见有青年闺秀,即任意入室,搂抱调笑,扯碎衣裤,施以强暴。因此居民一见蓝衣大辫兵士,即望影而逃,妇女性子激烈的,或先时自尽,或临难被戕,死的不少。有些逃入西人教堂,央求保护,幸西人尚有侧隐,来者不拒,保全不少。

  盖辫兵虽凶,受了上官的陶熔,只会欺侮同胞,见了外人,比老虎还要怕些。照此横行了三天,南京城内,地面虽然广阔,竟无一家漏网,兵士腰间却无一个不是黄白累累。总算他们手续灵敏,原来到了第三日上,兵士正闹得高兴,忽有军官从城外进来,手中高举主帅的将令,声言不许骚扰,违令者斩,这才平静下来。

  张勋为何忽然大发慈悲呢?也是亏了外人。医院中有个西医名叫马林,目睹城内惨酷情形,心实不忍,走出城外,面见张勋,报告淫掠情形,请严申纪律。张勋还不肯信,说是我的部下所到之处,总是秋毫无犯,哪里敢肆无忌惮?马林又再四要求,才派了军官持令,与马医生一同进城,果然立生效验。

  次日冯国璋等都进了城,会同张勋、刘冠雄、雷震春等联衔电京,报告南京克期收复。袁总统大喜,分别奖给勋位勋章,并将程德全免职,任命张勋为江苏都督。百姓听了,好似晴天打了一个霹雳,心里虽然不愿意,哪个敢公然拒绝,只有含苦忍痛过去。一班侉兵,往来街市,洋洋得意,旁若无人,百姓遇着了,心中终是懔懔的,如同见了蛇蝎一般,老远避开去。过了些时,袁总统为收服人心计,下了一道命令,申明军纪,不许再有忧累情事,隐然将这不法军队训斥一番。张勋也觉抱愧不安,设法抚恤被害人户,又出示布告军民人等,不准私藏百姓一草一木,倘日后搜出,或被告发,定按军法从事。次日果见沿街堆积破旧衣服,粗重器皿不少,均由警局收去,招人认领。但少微价值之物,即不能返璧,但是面子上总算过去了。

  且说党人这番讨袁的结果,非但对于袁世凯无损毫发,且把他的威权增高了百倍;非但此次起事的党人一概逃出国外,就是不与闻乱事的也销声匿迹。连参议院院长张继,也因为属于国民党籍,辞职而去。其余国民党议员,有的出了京城,有的改谋别事,直算无形消灭,两院中全是进步党的势力。袁总统又因国务总理一职,段祺瑞陆军部职务重要,难以久代,改提熊希龄继任。熊本隶进步党,自然容易通过。

  此时袁总统的私党,已经分踞各处要津,都盼着他早日做了皇帝,自己也可以攀龙附凤,做个佐命元勋。但做此大事,总要按着一定的次序,方不致骇人耳,所以此刻第一件便是先举正式总统。因此不上两个月,先把民国大总统选举法,提前制定宣布。阅者请想,这选举法尚是为着袁世凯提前办理的,这正式大总统岂有不是他的道理?投票的话,本是多此一举了。岂知他们还不放心,到了正式投票这天,会场内外,布满无数特别军人,擎枪露刃,监视写票,而且语言之间,还带着恫吓,说是国家治乱,全由总统,诸公今日如果所举非人,便不得出此议院一步,到那时候后悔也无及了。各议员听了,都心惊胆战,早已明白来意,就是心里预先想好了举别人的,此时笔底下不由的都变做袁世凯三字了,而且个个都吓出一身冷汗。好容易等到检票唱名,果然票票都是袁世凯,这才如释重负,军队乃齐声欢呼,退出议院,俨然奏凯而回,一般议员都用手摸着脖子,仿佛是保全性命,脱离虎口。第二天又把副总统选出,当然是黎元洪当选。由国务院通电全国,并由外交部知照各国驻京公使,声明大总统定于十月十日在太和殿行就职礼。一切仪节,均由国务院先期预备,踵事增华,格外铺张扬厉。到了这天,各国公使均带领随员入府观驾,一面约齐欧美各国,将照会递到外交部正式承认中华民国,袁总统自是欣喜,对于内政外交上总算心满意足。

  还有一件最为碍眼的,便是国会,非设法解散不可。这天便下了一道命令,先从驱逐国民党议员入手,凡京内外国民党总分各机关,一体勒令解散。此时住在京内的国民党议员,尚还不少,当晚便有军警到寓,拔出手枪,勒令将证书徽章缴出,共约得三四百分,开了一张名单,知照两院,凡属单上有名的,一概不准到院。这一来议员已去其一大半,叫他怎样能足法定人数,如何好开会议事呢?既不能开会,这议院不是成了废物了么?袁总统便特别设了一个新机关,名为政治会议,派了李经羲为会长,梁敦彦、樊增祥等为襄议员,还有云南都督蔡锷也开缺来京,同在襄议员之列。其余各部院,各省会都可酌派人员与议,遇事无非禀承意旨罢了。

  这天袁总统正在踌躇满志,顾盼自雄的时候,忽见长子克定走来说道:“大人既有家天下之意,事不宜迟,趁此战胜之后,威势布满海内,倘有命令发下,哪个敢道个不字?只要看前天黎副总统领衔请取消国会遣散议员的电报,二十二行省的都督民政长均已列名,这便是确实的证据。其中都是大半我家的门生故吏,还有在京的这些心腹至好,哪个不想沾些实惠?

  倘若失此机会,将来后悔,怕来不及了。”袁世凯笑道:“这事关紧重大,须候时机,不是可以性急得来的,我的阅历见识,难道还会落你之后么?”克定无言退下。

  原来克定乃是袁总统正夫人于氏所生,仪状魁悟,性情机警,自幼谙习武事,晓畅戎机,十七岁时,出洋留学,曾毕业于德国陆军学校。近见乃父身为民国总统,以为改称皇帝,不过一转移之事,将来由自己承袭,便可安安稳稳坐享其成。此时见他父亲还要再看时机,他却性急如火,如何等得?不免暗中四出运动,催促进行。

  岂知袁总统另有所见,以为当这列强环伺的时候,先须得着国际的资格,方可自立于环球之上。民国改建,等了两年,才得列邦承认,若贸然改为帝国,外人不以为然起来,倒是件难事。此时只有多聘外人,充当府中顾问,这帝制两字,将来由他们口中鼓吹出来,格外容易取信。外国政府对于中国内情,本多隔膜,他们以为中国非君主不可,自然可以原谅了。因此不惜优礼厚币,聘请日本博士有贺长雄,美国博士古德纳先后进府。这不过是一种作用,至于实际上仍须从内政着手。因黎元洪名望隆重,放在外面总不放心,趁他辞职,当即批准,召令入京,湖北都督改任了段祺瑞。张勋素有忠清之名,倘若反对自己称帝,不可不防,也令免职。江苏都督,改任了冯国璋,所遗直隶都督改任了赵秉钧,分投到任去了。

  单说应桂馨自从混出监狱之后,在上海住了数月,贪恋富贵之心,终不肯死。看见赵秉钧出督北洋,自以为同是有功之人,想去面见总统,也可以求个一官半职,再作威福。先用信试探赵秉钧的口气,回信叫他速来,应即乘车到津,与赵相见。

  久别重逢,欣然道故,款留数日。应急于入都,赵又用电话知照总统府,预先接洽,为的他进谒时,免了许多盘诘,原属格外周到的意思。岂知袁总统接到电话,竟勃然大怒,说是赵智庵办事多年,难道老糊涂了么?应桂馨在名分上乃是一个越狱的重犯,我如果居然延见,加以任用,显见得刺宋事通同一气,不啻自画供招;我若是拒绝不理,应桂馨必然觖望,这种人与流氓无异,还有什么好话说?势必将前事逢人宣布,弄得通国皆知,我的名誉安在?这不是明明拿难题给我么?低头一想,计上心来,索性给他个一不做,二不休,这却不能怪我了。当下回了一个电话,请应即日来府。赵还格外谨慎,派卫队护送应桂馨上车,看着车开了方才回来。

  应桂馨坐的是头等车,方才坐定,早有一人跟着上来,自言姓王名滋圃,是大总统派来迎接的,应坦然不疑。行至半途,王突出手枪,向应致命处一击,遇一小站即从容下车而去。一时报纸宣传,赵秉钧闻知,心中早已了然。兔死狐悲,不觉凄然泪下,即派人替他从丰棺殓,告知家属搬柩回南。从此对于袁总统言语之间,不免露着怏怏之意,常推有病请假。袁总统也将计就计,算他有病,派医生来诊视,开方服药。岂料一剂甫下,病势陡变,头晕目眩,肚腹绞痛,全家都惊惶起来,急觅来医,已乘快画,回京复命去了。正是:网疏不漏原天道,鸟尽弓藏古已然。

  要知赵智庵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卷十五"廿一条榻前会议 五九期国耻铭心"

  却说赵智庵呼号了半天,气息渐微,自恨不该替总统府尽力,叹息了几声,就此瞑目长逝。家人检视尸体,周身青黑,七窍流血。想要替他诉冤,后来看见大总统下令悼恤,赐银治丧,便也不敢说什么了。

  且说袁总统留意时事,府中各种报纸,无不毕备。但既大权独揽,差不多一日万几,哪里还有工夫看报?好在秘书人才济济,便叫他们拣有关系的,摘录出来。如系西报,便译作华文,概用恭楷誊正,装订成册,名曰居仁日览,逐日呈进,预备公余之际,随时浏览。这天忽然看见欧洲大陆起了战云,更不能不特别注意。起初不过奥塞两国因细故发生交涉,积嫌甚深。奥国太子费狄南偶然经过塞国境内,竟被塞人刺死,奥皇得信,即致哀的美敦书与塞宣战。塞国虽属巴尔干半岛中小国之一,在地理上却与欧洲各国均有重要关系。俄国首先出来助塞敌奥,德国与奥联盟,自然不能坐视。况德皇威廉第二,本有并吞宇内之雄心,借此正好耀武扬威,遂迹出兵抗俄。英法等国亦均恐德人得志,势将不利于己,也都出来与德宣战。闹到后来,牵连的国数愈多,寰球之上,不分强弱,几无一不入战事漩涡之内,这是后话。

  此时美国尚守中立,只有日本因与英国联盟,遂也与德宣战。中国是向来不敢多事的,自然照例宣布中立,订有中立条规二十四条,饬令军民人等一同遵守。但日本虽然与德宣战,却并没有出过一兵一舰开到欧洲,不过仅将德国从前向中国租借的山东境内一个口岸名为青岛的夺了过去。但欲进兵青岛,必须经过中国领土,照着中立条规,是不能允许的。无奈日本自侍强权,中国虽然拦阻,他竟置之不理,单顾自由行动。而且哄骗中国,说攻取青岛,仍为中国帮忙,将来得了青岛,完全交还中国。遂不由分说,带兵从龙口登岸,径由潍县西境进行,取两面夹攻之势。中国当时固然不敢得罪他,而且还要望他赞助帝制,只好模糊些了。岂知日本既得青岛之后,非但交还的话绝不提起,而且不惜巨金,将全岛文治武备积极进行,领土权固然完全占去,甚至连街市上的营业等事,亦欲加以干涉。

  在初光复时候,一班官僚遗老都视青岛为第二桃源,携眷居住,将所有宦囊,悉数存入本处银行,以为万无一失。即袁总统亦有巨数款项,存入德华银行,此时恐被日人借故吞没,乃通牒日本,请其早日撤兵。不料日本早看透袁氏隐微,亦暗中托人示意袁总统,说是君既欲偿大欲,何不求助于日本帝国,敝国愿竭力帮助。袁总统起初也还不敢冒昧允许,后来与有贺长雄等商议,彼亦愿为电达本国政府,竭力赞助,一面又令驻日公使陆宗舆与日本内阁接洽。此时日本的首相,名叫大隈重信,本是外交的能手。得信之下,以为大可借此作为要挟之具。

  又因欧洲列强正在交战之际,无暇东顾,乃千载一时之机会。

  当令元老院议定二十一条年,寄交驻华大使日置益民,乘机向中国提议。这边袁总统还安坐府中,耳听好消息。

  这天乃是民国四年一月十八日,日本公使定期入府谒见,袁总统连忙殷勤招待。日置益见面之后,照例的几句门面话敷衍过,即取出一种文件,郑郑重重的亲自递了过来。袁总统接过看了几遍,方才明白,不觉暗暗吃惊。作者且把这二十一条记了出来,使我同胞多看几次,也可触目惊心,不致将国耻丢在脑后,庶可以大家振刷精神,一雪此耻才好。

  二十一条件原文:(第一号)日本国政府,及中国政府互愿维持东亚全局之和平,并期将现在两国友好善邻之关系,益加巩大,兹议定条款如下,(一)中国政府允诺日后日本国政府拟向德国政府协定之所有德国关于山东省所得各种权利利益让与等项,概行承认。

  (二)中国政府允诺凡山东省内,并其沿海一带土地及岛屿,概不让与或租与他国。(三)中国政府允准日本建造由烟台或龙口接连胶济路线之铁路。(四)中国政府允诺为外国人居住贸易起见,从速自开山东省内各主要城市,作为商埠,其应开地方,另行协定。

  (第二号)日本国政府及中国政府,因中国向认日本国在南满洲及东内蒙古享有优越地位,兹议定条件如下:(一)两定约国互相协定,将旅顺大连租借期限并南满洲及安奉两铁路期限,均展至九十九年为期。(二)日本国臣民,在南满州、东内蒙古,盖造商工业应用之房厂,或为耕作,可得其需要土地之租借权或所有权。(三)日本国臣民,得在南满州、东内蒙古,任便居住往来,并经营商工业等各项生意。(四)中国政府允将在南满州及东内蒙古各矿开采权,至于拟开各矿,另行商订。

  (五)中国政府允于下开各项,先经日本国政府同意,然后办理:(甲),在南满洲及东内蒙古允准他国人建造铁路,或为建造铁路向他国借用款项之时;(乙)将南满洲及东内蒙古各项税课作抵,向他国借债之时;(六)中国政府允诺,如在南满洲及东内蒙古聘用政治、财政、军事各顾问教习,必须先向日本国政府商议;(七)中国政府允将吉长铁路办理经营事宜委任日本国政府,其年限自本年画押日起,以九十九年为期。

  (第三号)日本国政府及中国政府,因现在日本国资本家与汉冶萍公司有密切关系,愿增进两国公司利益,兹议定条款如下:(一)两缔约国互相约定,俟将来相当机会,将汉冶萍公司作为两国合办事业,并允如未经日本国政府同意,所有属于该公司一切权利产业,中国政府不得自分处分,亦不得使该公司任意处分。

  (二)中国政府允准,所有属于汉冶萍公司各矿之附近矿山,如未经该公司同意,一概不准该公司以外之人开采,并允此外有所措办,无论直接间接,对该公司恐有影响之举,必须先经该公司同意。

  (第四号)日本国政府及中国政府为切实保全中国领土之目的,兹订立专条如下:中国政府允准,所有中国沿岸港湾及岛屿,概不让与或租与他国。

  (第五号)(一)在中国中央政府,须聘用有力之日本人,充为政治、财政、军事等各顾问。(二)所有在中国内地所设日本病院、寺院、学校等,概允其土地所有权。(三)向来中日两国屡起警察案件,酿成争衅,故须将必要地之警察,作为中日合办,或在此等地方之警察官署,聘用多数日本人,筹画改良中国警察机关。(四)由日本采办一定数量之军械(譬如在中国政府所需军械之半数以上)或在中国设立中日合办之军械厂,聘用日本技师,并采买日本材料。(五)允将接加武昌与九江、南昌路线之铁路,及南昌、杭州间与南昌、潮州间之铁路权,许与日本国。(六)在福建省内筹办铁路矿山及整顿海口(船厂在内)如需外国资本之时,先向日本国协议。(七)允认日本人在中国有布教之权。

  以上条件如果实行,中国主权已被夺尽,袁总统半晌才说道:“照这条件,敝国实难承认。”日置益冷笑道:“总统既有意与敝国结好,须双方均有利益。现在不要说别事,就是中国这些乱党,大半寓居敝国,现在竭力进行。弊政府若不加以限制,恐非中国之利。此次的条件,正要试探总统有无结好诚意,还请加以三思为是。”袁总统答应与外交部商议后,再行答复,日置益方才退去。过了两天,日置益又到外交部谒见孙宝琦总长,嘱将条件内容谨守秘密,不可令别国知道,孙宝琦只得答应。岂知俗语说的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从此之后,日使步步紧逼,已在外交部开议过几次。孙总长知难而退,外交一席,改任了陆征祥。又议了几次,仍无结果。

  北京各国驻使,见日置益屡向中国外交部行动,知必有秘密要求,纷纷电回本国,都向日政府诘问底蕴。因为英法俄等国早与日本订过协约的,在欧战期内,不许独谋特别利益。日政府不敢违约,只得将条件中较轻的,开了十一条,答复各国,日置益也缓了下来,有月余不到外交部。后来看见英法等国无甚反对,日使又凶横起来,直斥陆总长轻蔑日本政府,索性将二十一条一并宣布各国,说是因为两国议约,中国毫无诚意,才不得已追回的。当下各国新闻报纸上都尽情登载,加以论断,中国报纸才得转译出来。

  二十一条的内容,顷刻哄动全国。一班热心志士,爱国人民,都以为亡国惨祸,已露朕兆,莫不奔走呼号,奋臂而起,到处开会演说,冀图挽救。有的刺血上书,有的断指自誓,但因势处积弱,又不敢用激烈手段,深恐惹祸,过后议定两种办法:一种便是救国储金,一种便是抵制日货作为最后的对付,风起云涌,总算全国一致了。日置益仍坚持前说,丝毫不肯让步,反笑说中国人不过五分钟的热度,事过景迁,依旧没事了。

  作者至此,特提出劝告同胞,须要牢牢记着,不要被他料着才好。

  陆总长见已将第一二三号酌量承认,日使尚无允意,乃电知各省将军巡按使告以经过情形。江苏将军冯国璋等均不甘坐视,联合十九省将军电达中央,声言愿以武力为外交后盾,务请严词峻拒,勿承认此亡国条件。一面电达外交部,严词责备。

  袁总统复电,反把他们训诫一番,说是该将军等既属军职,应专致力于军事,其他不必越俎代谋,还责成他们解释谣言,以靖地方。从此日置益也将条件寄回日本修正,事体又和缓下来。

  及至修正条件寄到,日使纯取强硬态度,陆曹两人,只得低首下心逐条磋磨。

  这天日使从外交部议毕回去,所骑的马忽然跃起,将他掀了下来。虽然保全性命,左足已受重伤。袁总统得信,忙派曹汝霖次长前去问候,备极小心。日置益仍注意公务,须要早了,请改在使馆会议。曹次长不敢遽允,日使又叫小幡参赞来面约,陆、曹两人只得到他榻前会议,可算得外交史上罕见罕闻的事。

  直至日使伤势平愈,仍到外交部商办。延到五月一日,日本政府因中国未将全案承认,竟下起动员令来,宣言关东戒严,驻扎山东奉天的日兵,预备开战,渤海口外的日舰,也预备进行,各埠日商纷纷回国,大有已经决裂之势。各国公使均向外交部劝告,中国须和平解决,切不可发生战事。袁总统表面上虽持镇静态度,心里也不免惊慌起来。至七日,日使将最后通牒亲自送到外交部,大概说是帝国政府,前次提出之修正案中之第五号各项,除关于福建互换公文一事,业经两国政府代表协定外,其他五项,可承认与此次交涉脱离,日后另行协商。其余第一二三四号,及第五号中关于福建省公文互换之件,照四月二十六日提出之修正案所记载者,速行应诺。帝国政府兹再重行劝告,望中国政府至五月九日午后六时为止,为满足之答复。

  如到期不受到满足之答复,则帝国政府将执认为必要之手段云云。陆曹两人看毕,几乎说不出话来,日置益亦匆匆便去。次日又送到说明书共分七款,内开:(一)除关于福建省交换公文一事之外,所谓五项,即指关于聘用顾问之件,关于学校用地之件,关于中国南方诸铁路之件,关于兵器及兵器厂之件,及关于布教权之件是也。

  (二)关于福建省之件,或照四月二十六日日本提出之对案,均无不可。此次最后通牒,虽请中国对于四月二十六日日本所提出之修正案,不加改订,即行承诺,此系表示原则,至于本项及四五两项皆为例外,应特注意。

  (三)以此次最后之通牒要求之各项,中国政府倘能承认时,四月二十六日对于中国政府关于交还胶州湾之声明,依然有效。

  (四)第二号第二条,土地租赁或购买,改为暂租或永租,亦无不可。如能明白了解,可以长期年限,且无条件而续租之意,即用商租二字亦可。又第二号第四条警察法令及课税承认之件,作为密约,亦无不可。

  (五)东部内蒙古事项,中国于租税担保借款之件,及铁道借款之件,向日本政府商议一语,因其南满洲所定之关于同种之事项相同,皆可改为向日本资本家商议。又东部内蒙古事项中商埠一项地点及章程之事,虽拟规定于条约,亦可伪照山东省所定之办法,用公文互换。

  (六)日本最后修正案第三号中之该公司关系人,删除关系人三字亦无不可。

  (七)正约及其他一切之附属文书,以日本文正,或可以中日两文皆为正文。

  陆曹两人当即入府呈报,袁总统即召集要人,连夜会议。

  诸人都是依违两可的多,只有海陆军总长同几个经过战阵的奋袂起立大呼道:“似此亡国条件,万无承认之理,我国虽弱,只要众心一致,还可一战,未必见得定败呢 !”正是:强邻条件何苛酷,纸上谈兵亦枉然。

  要知究竟拒绝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卷十六"穿针引线借重名伶 里应外合预封妃子"

  却说袁总统见军界诸人虽然主战,亦不过是表面上的点缀,并非真有决裂之意,便毅然说道:“我看日使之意,甚为坚决,所以山东奉天等处均各驻有重兵,专等交涉决裂,他便长驱直入,诸君自问有把握能抵御他么?到那时候,他的条件势必更加严厉,又谁敢当这责任呢?”众人闻言自然无可回答,又议论了一会,便一致主张承认。当由袁总统吩咐备具复文,派定外交部员施履本先送日使察阅,其文云:中国政府为维持远东和平起见,允除等五项五款,应俟日后另议外,所有第一二三四项各款,及第五项关于福建交换文书之件,照日本二十六日修正案,及通牒中附加七条件之解释,即日承诺,俾中日悬案,从此解决,两国亲善,益加巩固,中政府爰请日使择日惠临外交部,整理文字,以便早日签字,此复。

  日使看了,自然满意,才带回缮正,于五月九日由陆曹两人正式送交。日置益过了几天,又亲来答谢,然后将文字磋磨修正,双方签字,彼此各执一份,作为定案。袁总统自己也觉得惭愧,深恐群情愤激,闹出事来,密电各省将军巡按使,令其维持秩序,静图自强。一面又冠冕堂皇的下了一道命令,无非是勉盛内外官吏军民,痛定思痛,奋发有为,力图自强的话。

  岂知他面子上虽然说得好听,内里却鬼鬼祟祟的进行帝制。当时便有杨度、孙毓筠、严复、刘师培、李燮和、胡瑛等六个人仰承意旨,发起了筹安会,专门鼓吹帝制。提起这六个人的履历来,甚为可笑。这杨度本是朝秦暮楚,惟利是图的人,固然不必说了;孙毓筠乃是革命健将,辛亥光复时,在安徽本籍很有些场面;严复、刘师培或通英文,或粹经史,于学问上都算有些根底;李燮和光复时立有军功,本书前曾叙过,阅者谅还记得;胡瑛乃是与宋教仁托为同志,热心国事的人。照表面上这几个人可算是风马牛不相及了,现在为了富贵利禄,居然冶为一炉,也就可想人情的变幻了。

  头一个狡猾的乃是杨度,他是参政院的参政,又兼着总统府的秘书。正苦无可见长之处,忽然府中顾问美国博士古德诺临要回国的时候,发了一篇议论,说是民主政体不如君主政体。

  大约也是有激而发,不过是商榷珠话,本来无足重轻。岂知杨度要规复帝制,正苦没有依据,听了如获至宝,便借题发挥起来。又恐一个人不能成事,便约孙严等几个人,都是文武全才,在世界上也还有些名望。想着自古以来这些开国元勋都是一刀一枪挣来的,我们何不翻个花样,靠着三寸毛锥,也可分茅胙土,半来功臣表上也可算得一段佳话。又顺着人民渴望治安的心理,取定会名就叫筹安会,自然容易动听。即借用石驸马大街一所大房子做了会所,几个发起人都是文坛健将,不消片刻工夫,已将宣言书同简章拟了出来,送登各报。

  京城地面消息最是传播得快,不上几天,大家都不约而同,人人都说袁世凯要做皇帝了,凡事妄想攀高,希图富贵的,都去赶先入会,预备将来好占优先权利。又有一班潦倒京华、不得志的朋友,做上一篇文字来反对,也想借此出出风头,免得终身埋没无闻。果然过了两天,顺天时报上便登出两篇文章,一篇乃是贺振雄上肃政厅的呈文,一篇乃是李诲上检察厅的呈文,都是引经据典,义正词严,请将筹安会祸首杨度等六人,按照内乱罪,明正典刑,以谢天下。虽然上头没有什么动静,孙毓筠等见了却吃一吓,都埋怨杨度,说不要求福未得,先惹出祸来。杨度笑道:“像你们这样胆小如鼠,怎样能办大事?

  第一件我们这会乃是仰承圣意行事,他们敢来反对,自然有人出来办他;第二件我们这会不过研究帝制的学说,并没有干预国家行政,况且这肃政厅不过极峰借此安插几个旧人,给他们一碗饭吃,实际上同养老院一样,他们感戴圣恩还来不及,如何敢来抗颜直谏?至于上书的这班人,本是穷极无聊,我们鼓吹君主政体,将来替他们开了多少进身路子,他们不晓得感激,却来反对,这种糊涂虫,还能成事么?”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原来袁总统的帝制梦内中已在积极进行,非但肃政厅已经默认,就连国务卿徐世昌等,哪个不是心领神会?还有克定因事关切己,更是昼夜奔忙,心急于火。他看见筹安会这般人,今日开个谈话会,明日上一篇意见书,谈论多而成功少,心里早焦躁起来。可巧这天杨士琦走来谈起这事,士琦便竭力保荐梁士诒,说这人有作有为,手臂又阔,要办这事非他不可。况他正因交通大参案,正自惶急失措,欲图报效大总统和大公子,苦无门路,但得大公子稍微给他些颜色,他没有不尽心的。克定也以为然,但又不好去俯就他,正在踌躇的时候,可巧来了一个穿针引线的人,这人便是香誉鼎鼎,南北著名的青衣花旦×××。×××仗着绮年玉貌,在京师艳帜高张,一班名流政客,都以一见颜色为荣,有许多人费尽心力还不能邀她一盼。

  袁克定以候补太子的资格,又是翩翩风度,因此时相过从。

  这天克定偶抱小恙,赶到西山去休息几天,×××得信,忙换了一套极华贵的衣裳,赶来探望。克定正在无卿,拿了本小说消遣,闻得×××到来,病已好了一半,连忙叫请。相见之下,无非谈些花天酒地的事,说到高兴的时候,还要动手动脚。克定眼快,早看见×××的玉腕上带着一枚镶金刚钻的白金手表,耀眼争光,知是珍品,即把住她的手腕赏鉴了一回,问她是哪里买的,×××道:“这是梁燕孙送我的,听说是公使从海外带来,是纽约的新出品,中国还没有买处呢。你若欢喜,便留下何妨。”克定听见燕孙两字,又触起心事,忙问是几时和燕孙见面的,×××道:“前天他也是身体不爽,我到他甘石桥住宅里去看他,他还问起你呢。”克定似乎很关切的样子,问道:“怎么他也病了,你看他精神可还照常么?我很想去探望他一回,而且还有事要借重他,可惜医生叫我避风,不能出门。”×××道:“公子自己保重贵体要紧,既有这番美意,我可以替你转达。”当下又闲谈了一回,×××辞去。

  过了一天,梁士诒得着信息果然跑来,袁克定连忙接见。

  谈到交通参案的话,克定不等他嘱托,即一力担当替他在老父面前开脱。士诒见他这回如此爽快,一定尚有后文,他平日最是醉心帝制的,大约见筹安会效力迂缓,求着我了。但他既然藏头露尾,我又何妨做哑装聋呢。后来克定先谈起国体来,士诒开口便将古德诺批评得一钱不值,说是:“但凡人要发表一种意见,须先将这国的人情风俗筹思得烂熟,才能对症用药,不可援引甲国的现象,去断乙国的是非。我们中国的民情最是容易制服,头一样能吃苦,第二样善服从,不懂自由为何物。

  所以数千年以来,帝王概用专制手段,天下很是太平,只要在上的不至于像桀纣那般暴虐,民间已歌功颂德不置。所以君王专制乃是我国相传的古法,颠扑不破,何必像他这样遮遮掩掩,又是什么君主立宪咧,又是什么须经多数人的赞许咧,岂不是还嫌这几天乱的不够,更加捣乱了么?古德诺是外国人不懂中国情状,像盲子般瞎撞也罢了,最可笑的是皙子、少侯这几个书呆子,也拾人牙慧跟着附会,照这样办起来,不要说人寿几何,河清难俟,就算君主的话人都赞成了,还是请宣统出来复辟呢?还是就请筹安会长去坐龙廷呢?

  袁克定起初见他痛驳古德诺,只当他不赞成帝制,很为惊异。后来听他说得痛快淋漓,只是拍掌喊妙,忙请教他的主见,士诒道:“依我愚见,争王定霸,固然须以武力为主。最为名正言顺,现在是取之于民国之手,自然以民意为第一,而且民意两字本是随各人的用法,颠之倒之,无不如志。此外若能得外交财政上的助力,便无不成的事。”克定道:“外交方面,我父亲早经预备好了。财政更好商量,从前青岛的存款已经保住,随时可以支取。现在又得这些国民捐的救国储金,为数不少,乐得移缓救急。此外烟土印花税,蔡乃煌还答应接济,果然不敷,随时总好想法子。”士诒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好放手进行了。”克定见他说得很有把握,便约他改日见总统面陈,省得乃父迟疑不决。克定一面又去运动洪氏姨太,叫她在烟榻上进言,也是内外夹攻,不可少的手续。

  原来袁总统除正室之外,共有十五位如夫人,这洪姨位次第十六,最得宠幸,乃是洪述祖的嫡亲妹子。述祖的老袁幕府里的时候,因为舞弊,被人告发,奉饬查办,位子几乎不保。

  述祖情急,忙和妹子商量,浓妆艳裹,献了进去,老袁一见大喜,非但不咎既往,反把洪述祖重用起来。此时洪姨年方二八,生得柳眉笼翠,杏面含娇,而且性格玲珑,能够曲意承颜,连眉毛眼睛里都说得出话来。无论何事,一见便会,一会便精。

  在家时常看见乃兄吸鸦片烟,所以她的装手极精,又黄又松,能令吸者一简到底。袁总统近年事务多了,精神不济,不能不借重福寿膏,每天总要吸几筒。不过他有一定的时候,一定的数目,不至于沉溺不返,却非洪姨做枪手不能过瘾,因此每天与总统见面的时候独多。府中人因他姓洪,都称他为红姨,后来老袁将做皇帝,又戏封她做云霞妃子,所以克定欲得内应,头一个便想到她。

  这天特到洪姨房里,见她正在那里描花样子,上面画的都是团龙,忙近前笑道:“姨娘终日辛苦,这些事为什么不发给针绣娘去做,还要自己劳神?”洪姨道:“你不晓得,这是老爷子自己用的,他生平最欢喜这个花样,总叫我做起来隐秘些,怕被人家取笑。”克定道:“老爷子总是这样胆小,就做皇帝又何妨?他一生遇事敢作敢为,不知怎样到了自己的事,偏没有主意,叫人看着心里怪痒的。其实他已经身为总统,各处都有心腹人满布,说出话来哪个敢不遵?要依我几个皇帝都做过了。”洪姨道:“老爷子阅历深了,路总要拣稳当的走,迟早些又何妨?”克定道:“果然如此倒好了,就怕他夜长梦多,打起退堂鼓来,这事还要消灭了呢!所以我今天特来请姨娘帮帮忙,从旁撺掇。老爷子是最信姨娘说话的,只要鼓起他的兴致,诸事就好下手了。”洪姨笑道:“你何不请太太劝他,不比我们的话灵么?”克定将头一扭道:“姨娘快不要提起,都是我娘闹的,老爷子好容易有些意思,她便当头拦阻,又是什么人言可畏咧,什么求荣反辱咧,老爷子才三心二意起来。我看将来老将子坐了龙廷,这正宫皇后她可有脸去做?大约她也没这福气,还要让与姨娘呢!此刻姨娘既然肯出力,将来大功告成,也在元勋之列,我先要推尊你为母后呢 !”说得洪姨心花大开,一力担任。克定去后,她便想定主意,等到晚间,袁总统又来吞云吐雾,洪姨正色问道:“民国总统几年算一任呢?”老袁道:“约法原定六年的,是我嫌太短,改为十年了。”洪姨屈着春葱似的玉指算道:“老爷已经做过四年多,还有不到六年了,可惜这地方修饰得天宫似的,终是要让人的。”

  老袁道:“你尽管放心,到那时节,还可以连任,又何必这样远虑呢 !”洪姨道:“进退由别人作主,总不是长久之计,何不趁此大权在手,改作我们家的产业,那时一劳永逸,子子孙孙的安享不好么?我们享惯了这种荣华富贵,倘若一朝搬出去,再照旧日的起居动作,不知怎样凄凉呢?”老袁听她的话,正打到自己心坎上,转念看不出她一个弱女子,却有此远见,大丈夫难道不如她么?思至此雄心勃发,恨不得立刻登了九五,给她看看。洪姨知已入港,又接着道:“从来时机最是难得,古人说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一来是初改国体,民权尚未伸张,容易制服;二来赣宁初败,民党喘息未苏,威严尚在;三来各国正在鏖战,不暇东顾,都是老爷的洪福齐天,才凑得这样巧。倘若当面错过,再想要这机会就难了。妾既然见到的,不敢不说出来。”老袁见她很有见识,才把真心话说出来道:“我难道真个不愿意做皇帝么?不过关系大了,不能不慎重些。可是这事真相只我一个人晓得,连克定母子前我都瞒着。现在只有你可以谈谈了。”

  当下说得高兴,又多吸了两口烟,越发精神抖擞,所谈的都是登基以后的话,直到天将破晓,方才双双睡下。洪姨拟了几条尊崇典礼,先从府里实行起来,正是:妻子难窥真面目,宠姬独璨妙莲花。

  要知府中有何典章宣布,且看下回分解。

卷十七"驰密电干儿尊皇父 困京尘侠妓识英豪"

  却说洪姨当夜见总统恩宠有加,便在枕上奏准,现在既然化为家国,体制攸关,须要逐步改变,有几条先从府中实行起来:一内外人等,对于今上,不得再称总统,改呼万岁;一御用房屋,改称宫殿;一圣驾所到之处,跪迎跪送;一宫中服役之人,招选女官,以代太监之职。又把几处所在,改定名称,秘书厅改为内史监,厨房改为御膳房。次日传知阖府内外,敬谨遵照,府中气象,顷刻森严懔栗,哪个还敢违犯?还有几房宠妾,没有见过君臣仪注,深恐闹出笑话,特请了几个清廷内监,教导俯伏山呼的礼节,每日对着万岁牌演习跪拜,以免临时张皇失措。只有于夫人听了不耐烦,天天闹着要回面城去,这且慢表。

  单说梁士诒过了一天,入府去见总统,又把借用民意的话详细说明:请总统下令先将参政院改为代行立法院,从中主持;一面再集合一个公民团,上下联络,至迟几个月就可以成事,岂不比筹安会简捷了当么?老袁听了大喜,便将此事重托了他。士诒出来,又把参政院几个出色人物,沈云霈、张镇芳、张彦图等找了来,将民意可以用人力造成的话说知,叫他们赶紧去组织公民团,只要宗旨相同,无论男女大小贫富贵贱,都可入会,而且不分京外各省,分会越多越好。三人均各答应,果然财势充足,容易办事,不上三日工夫,公民团已经成立,比筹安会还来得神速。当下开会投票,举定沈云霈为会长,张镇芳、那彦图为副会长,其余办事职员均各一一举定,不上三四十人,大半都是有名人物。

  这一来早又惊动了一个人,便是袁总统的干儿子段芝贵,他自从奉命署理湖北将军,远离假父膝下,深恐消息不能灵通,派有心腹妥人,驻京坐探。现在看见帝制的话闹得天翻地覆,早已几次密电到武昌去报告。芝贵想着自己本是微员末职,全靠阮忠枢介绍,走了袁总统的门路,得蒙他一手提拔,今日居然专阃,正苦无有报答,现在听说众人拥他上台,做一国的皇帝,我岂可不助一臂之力!况且我当初不顾人言,拜在他膝下,原是想图个将来的富贵,他既做了当今圣主,我便同皇子一样,将来还要赐姓袁氏,至少也有郡王之分。记得初光复的时候,我也曾几次劝他为帝,老头子总推说时机未到,现在仍旧应了我的话,我非亲自进京一行不可。即日赶到都门,正是公民团成立的时候,他又不甘因人成事,当即邀了朱启铃、周自齐、唐在礼、张士钰、雷震春、江朝宗、吴炳湘、袁乃宽、顾鳌等一班有势力的人,别树一帜,名为公民请愿团。不过团中半属赳赳武夫,对于文字上下不甚内行,深恐弄出笑柄。梁士诒也羡慕他们势力烜赫,令乌泽声出来介绍,将两团并为一会,可以互相借重。

  这些人本臭味相投,自然一说便成,改名为请愿联合会,又别外做了一篇宣言书,扩充了几条章程。但段芝贵心里终嫌混在众人一起,不能表白自己一片孝心,先用密电谆嘱各省将军联衔请愿,文中便由湖北将军领衔,先请改行君主立宪,然后上书推戴。又去面见总统,献了一番殷勤,袁总统当面奖励他一番,因为单是些政界官僚请愿,不足以服人心,须要绅商学界,下至平民均要一致,才见得是真正民意,无论何人不敢反对。吩咐芝贵等须从此点注意,芝贵道:“现在会中早经预备,请纾圣虑,从来平民要充官长难,官员要充平民却很容易,在任上看起来算是个官,就本籍论起来,全是公民,凑拢来数目也就不少,况且还有各人的亲戚朋友,只要把姓名开报出来,也就可成大观。好在这会是联合全国的,尽可来报名,就令本人看见了,赞成的自然感谢,反对的也不好撤消,中国人同名的本多,怎见得就是他呢,只怕是人数太多了,懒以逐一写出名字,不过把为首的提出来,写一笔总帐,某某等若干人就完了。”总统笑着点头,芝贵辞出,仍回武昌,一一实行起来。

  果然不上几天,各处请愿团风起云涌,请愿书像雪片似的送进立法院来,大有应接不暇之势。其中如商会请愿团,北京乃是冯麟霈发起;上海商会总理周晋镳,也亲自晋京上书;还有教育会请愿团,乃是北京梅宝玑、马为珑等发起。最可笑的是人力车夫请愿团,乞丐请愿团,也居然各有代表,做一篇煌煌大文。又有妇女请愿团,乃是山东安静生女士发起,青楼请愿团,乃是妓女花元春发起。当时举国若狂,人初不解所忙何事,后来才晓得这请愿团效力甚大,几个发起人,后都有特别报酬。不上几天,周晋镳实授了沪海道尹,马为珑放了某省教育厅长,安静生做了新华宫女官长,只可怜人力车夫同乞丐无官可做,但每人也拿到几元几角不等,最少的也有几枚铜元,都不蚀本。至于花元春,本是袁大公子克定的相知,平日本就把克定当皇太子相待,所得缠头不知凡几,将来嗣位之后,许她称妃称后,此刻更有无穷的奢望。

  但外面虽然闹得天花乱坠,袁总统却始终不肯自认君主二字,仍屡宣布意见,务以真正民意为主。梁士诒亦在立法院当众宣言,应由国民会议解决。一班鼓吹帝制的人当面不好驳他,心中却大不谓然,顾鳌、沈云霈两人尤为反对,跟到梁府,大有质问之意,顾鳌先发话道:“国民会议乃是民国约法机关,怎好叫他解决国体,他又如何能赞成君主,这不是与狐谋裘,徒然自取烦恼么?”沈云霈也接着道:“就算国民会议果能同意,也嫌缓不济急,现在有几处初选才华,复选尚在遥遥无期,今年万不能到京开会,岂不误了大事么?”梁士诒从容不迫地笑道:“请两君不要着急,我如果没有成竹在胸,如何敢妄发议论?此刻正不必发表,我总管保年内把极峰抬上宝座就是了。现在只要请沈君用请愿联合会名义再上一书,请参政院另订征求民意机关,彼时自然续行开会,我自有一办法。”沈云霈笑道:“你不要太自满了,弄得能说不能行,我总照你的话行事便了。”原来参政院中院长黎元洪久经请假,剩了副院长汪大燮早晓得袁氏意旨。

  即日开会,梁士诒便把他那妙策说出来,乃是另开国民代表大会,众人一致赞成。不到三天,便把组织法拟了出来,全院通过,缮齐咨文,送请大总统用明令公布。袁总统还怕事体不能万全,又示意办理国民会议事务局长顾鳌,拟定秘密办法,叫他通电各省将军巡按使,声明此次选举与普通办法不同,责成初选监督暗中留意详察,择其宗旨相同、能就范围者,方许为初选当选人,然后设法指挥,妥为支配。果有窒碍难通,不妨暗中加以无形之强制,总期投票结果,均能听我驰驱,庶几选举国民代表,及国民会议议员时,可以水到渠成,不烦言而解。倘或敷衍塞责,将来或有宗旨参差,定为该初选监督是问。

  此外还有几条解释,重言申明,大致不外乎用记名投票法以专责成,使人自顾利害,主张君主的方能入选,稍偏民主的即须剔除,更无研究余地。此电发出,老袁这才喜笑颜开,以为帝位已在掌中,凡属稍与帝制抵触之事,均须次第划除。

  这年的国庆纪念,便不许举动,并停止宴会。又因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的一句话,派梁士诒等到清廷去,告知世续太保,令宣统取销帝号,并令他将内廷全数让出,以为御极之用。世续不敢公然违抗,只有唯唯答应着,暗中却见机行事。他年纪大了,有些经验,以为现在鼓吹帝制的,固然好像发狂,暗中反对的却也不少。头一个有实力的陆军总长段祺瑞乃是皖系的首领,军界中都看着他的举动行事。前天他宅中发现刺客,非但没有着手,反被段用手枪将刺客打死,拖出去埋了。老段虽然不许张扬,外面已是人言啧啧。此外还有总统的嵩山四友,张謇、赵尔巽、李经羲三个人为着劝他不醒,一个个都溜出京去,只剩一个徐世昌身为国务卿,苦于走不脱,心里也很牢骚。

  此外还有梁启超做了一篇洋洋大文,将帝制骂得一钱不值,题目是“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 ”。自从各报登出之后,晓得京城再站不住,一肩行李,出都去了。还有他的门生蔡锷,本是革命巨子,虽也混在请愿团里,必非本心。可见这班上请愿书的,除掉几个发起人外,大半迫于威势,不得不求安避祸,保全性命,将来还不知怎样结果呢。

  却说蔡锷自从云南都督解职进京,袁总统早晓他不得是久居人下之人,屡次拿功名富贵来笼络他,从议员解散后,便充参政员。全国经界局督办,又时常传他进府,假以词色,从容谈论,蔡锷却处处假作痴呆,不肯稍露锋芒。老袁也时时暗中防备,派有侦探随地监视他的举动,潜来报告,蔡锷岂有不晓得之理?前天去给梁启超先生送行,先生曾对他说,现在都中空气不佳,你的病体,须要时常留意才好,也是特别关切之意。

  蔡锷回来时,身坐车中自念道,现在要想脱离危险,只有迅速出京之一法,若我只身在此地,纵有天罗地网,总还容易设法;无奈全眷在京,岂不遭他毒手?现在老袁到行逆施,专以暗杀为事,倘若被他害了,还要惹别人笑呢。左思右想,只有如此如此,方是两全之策。从此便与六君子十三太保等天天在一处胡混,嫖赌鸦片无一不来。后来易顺鼎发起了一个风月会,他也跟在里面寻欢取乐。在他初时不过逢场作戏,自己掩饰行踪。

  后来在云吉班里遇着了一个雏妓,名叫小凤仙,往来不到几时,两人情投意合,真个有流连忘返之意,弄得杨度等越发相信,以为他壮志消沉,情深儿女。

  这天在湖南会馆开会,又要上什么请愿书,众人深恐蔡锷不从,徒讨没趣。岂知他走时,先演说一番,说是中国民情风俗,万不能行共和,非君主不能立国。语语透澈,但闻台下掌声如雷,签名时自然毫无难色,提起笔来,写了蔡锷二字,尽用印章。众人喜出望外,都以为书中得他列名,格外荣耀,只有阮中枢同顾鳌等,终有些不放心,散会之后,又到杨度家里问道:“蔡锷这种人非我族类,你何必招了他来做什么?俗语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安知他不是假面具么?”杨度笑道:“这却不怪你多心,我当初也疑感他私通乱党,后来仔细调查,才晓得他早与国民党脱离关系。况且近来我同他在一起,留心看他的行动,也没有天大的本领,一心迷恋着小凤仙,哪里还有闲情来问国事。现在京城里面都是我们的势力范围,他一人赤手空拳,果然有什么奸诈举动,不是活着不耐烦了么?好在后天他就要在小凤仙家中请客,你们两位也总有分的,到那时再领略他的神情,自然涣然冰释了。”阮顾见天色不早,方才辞去。 且说筱凤仙籍隶杭州,本是良家女子,年方十六,相貌虽不十分出色,也还有几处可取。性格聪敏,粗通文字,误坠风尘,本非所愿。对于客人,不屑作胁肩谄笑之态,因此枇把门巷,车马寥寥,只有几个晓得她脾气的时常往来,小凤仙谈起来无非家常琐事,喁喁不已。蔡锷既欲溷迹花柳,并非故逞豪华,到小凤仙家走过几次,见她天真烂漫,尚存本色,绝无时髦红倌人习气,甚合己意,无事时便常去消遣,却从来没有说出自己是在职的大员。

  这时交冬令,暖日烘窗,小凤仙梳妆已毕,信手取了一本小说,正要观看,见绣帘启处,鸨母走了进来,先向凤仙身上打量了一回,方才坐下说道:“姑娘的脾气也好改改了,眼看天气寒冻,一家人的皮货还没有上身,一样做这行生意,你看左邻右舍,人来客往,何等热闹!哪个不是锦围绣绕,珠钻满头?只有我们这里,依然冰清水冷,连那个姓蔡的也不来了。

  纵然姑娘自己不欢喜热,难道连一家人的浇裹里也不顾么?照这样子做下去,连饿死的日子还有呢。”小凤仙听了这不入耳之谈,早已泪流满面,呜呜咽咽的说道:“他们不来,这也是没法的事,难道叫我找了他们去么?”鸨母冷笑了一声道:“哪个叫你去找人?只要你不把人推出去,我就念佛了。既吃了这碗饭,就去找客人,也不算希罕。她们做野鸡的,不是在马路上拉客吗?总而言之,人家大人老爷们花了钱是来寻欢取乐,不是来与你呕气的,哪个高兴看你的嘴脸呢?就替你本人打算,年纪不小了,也该拣个好客人,做后半世的靠山,难道你真个一世不死不活么?我看那姓蔡的不是没钱的人,手头也很松泛,但银钱在人家腰里,你不想法子向他要,他能双手送过来么?”小凤仙从袖中取出手帕,拭着眼泪,方欲答言,忽听得大门上喊了一声客到,正是:最难红粉称知己,且向青楼觅旧欢。

  要知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卷十八"倾肺腑良夜证鸳盟 遮耳目侵晨脱虎口"

  当下鸨母迎了出来,见是蔡锷,走近一步笑道:“今天是什么风儿得吹您来的,怪道早上喜鹊在檐前喳喳地叫呢。外面怪冷的,快到我们姑娘房里坐罢,再两天不来,她就要想疯了。

  才在这里揩眼抹泪,我好容易才把她劝住,现在你来了,我可不管了。”说着自去。

  蔡锷掀帘进去,见小凤仙眼睛揉得绯红,笑问道:“好端端为什么哭呢?”凤仙强笑道:“没有的事,方才被香烟熏了眼睛揉的。”说着揭开镜袱,施了些脂粉,蔡锷此时才见她穿了一身半旧的藕花色薄棉袄裤,便携了她的手问道:“你身上不冷么?”小凤仙趁势坐了下来,说道:“方才闹得我还怪热的呢。”蔡锷道:“可是你娘又和你呕气么?”小凤仙听了,又低下头去,蔡锷早猜着八九,当由怀中取出钞票,点了一百块,递给凤仙道:“此洋交给你娘,明天我还要在此地请客呢。”

  小凤仙去了回来,仍并坐在沙发上,蔡锷道:“现在新出的青楼请愿团,你可曾列名么?”小凤仙道:“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生意,我又不想去争名夺利,何犯着列名呢?”蔡锷道:“怪不是你不走红了,你就是不图富贵,也何妨去露露面子,凑个热闹,学学时髦呢?”小凤仙笑道:“我们职业虽贱,却还有自由之权,我既不愿,谁也不能勉强。况且人微言轻,人家也不犯着来计较,不比你们做官的,口是心非,胸中先存了利害祸福之见,心里赞成的,固然望着攀龙附凤,就是不赞成的,只好跟着喊两声万岁,这种滋味却最难受呢。”

  蔡锷听了,好像他家伯喈说的,分明道着下官,倒是一惊,仍不动声色地问道:“哪个曾做官来?”小凤仙道:“这也没有什么瞒人的,做官也是办事吃饭,做百姓也是办事吃饭,只要不做那贪官污吏,和那卑污苟贱的事,也没有什么怕人晓得的。至于我这心里,只要性格相投,决不因为你是官格外奉承,也不因你做官,敲你竹杠。你若不是官,早已远走高飞,何必溷在这腌脏地方做什么?我看你非但是官,只怕还不是寻常庸庸碌碌的官呢。”

  正谈得入港,又见鸨母欢天喜地的走了进来,请蔡大人点菜,蔡见她忽然改了称呼,甚为诧异,随口应道:“你们拣新鲜的办就是,不用点了。”鸨母连连答应,又扭过脸来向着小凤仙道:“我方才问过蔡大人的二爷,原来蔡大人乃是当朝一品大员,与梁大人杨大人他们都是天天在一起的,咱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真是接着活财神了。怪道我今年给你算命,刘铁嘴说你遇贵人提拔,原来应在蔡大人身上。你须要好好的伺候大人,不要再孩子气。”一面又问蔡大人吃什么点心,蔡锷见她唠叨了半天,心里已老大的不耐烦,见她问到点心,忙摇手说不要不要,鸨母才款步出去了。

  蔡锷问道:“这婆子平日待你还好么?”小凤仙道:“这种人无非认得银钱,有什么真心,好歹不过如此,倒是方才她说的梁大人杨大人,你和他们还是向来有交情呢,还是在京里才认得的?”蔡锷不觉叹了一口气道:“这种人哪里讲得到交情,无非混一天算一天罢了。”小凤仙低垂粉颈,想了一回道:“哦,这就怪不得你了,妾久闻蔡将军大名,与这班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难道就甘受牢笼,不想立一番大事业么?”

  蔡锷反疑惑起来,不信她一个小女子竟有这般见识,莫非袁世凯诡诈多端,叫她来试探我么?便道:“梁杨他们都是识时的俊杰,我自愧仰扳不上,难道做个开国元勋,这还不算大事业么?”说时却留意看小凤仙的神以,只见她刷的立了起来,指着蔡锷道:“你是何处匪人,敢来假冒蔡将军?我虽与他未谋一面,晓得他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决无变志之理,岂肯做这狗苟蝇营之事呢?”岂知她越骂得凶,蔡锷越得意。

  老鸨听见小凤仙声音,像是与人斗气,慌忙走过来,指着小凤仙骂道:“你敢是发了疯病么?在蔡大人面前,敢如此放肆,哪里还有些规矩!走出来我和你算帐。”说着就要上前拖扭,蔡锷忙用手杖隔开道:“我们在此闲谈,与你无干,我总不怪她,你再来我倒要怪你了。”鸨母笑着道:“这孩子说话没有分寸,能得大人包涵,便是她的福气,不过大人护着她,她越发撒起娇来,我也不敢动她了。”说着去了。

  蔡锷这才拉小凤仙坐下,将现为避祸,不得已和这班人联络的话,喁喁说了一遍。小凤仙听毕,早又流下泪来,蔡锷道:“我此时和你说的都是倾心吐胆的话,你为何感伤呢?”小凤仙道:“妾自嗟命薄,生平难得遇着知己,今幸得蒙将军不弃,方期矢以终身,现在听将军一席话,又要祝将军早离虎口,眼前就要离别,他日重逢,不知更在何日,岂不可悲么?况军人行动,如生龙活虎,不可捉摸,只怕将来要走时,连话别的工夫都没有呢 !”蔡锷道:“虽说如此,我的行期还早呢。现在还有一件要事未了,到那时候,我总预先通知你,此时得乐且乐,半来我有了立足的地方,总要设法救你出去,决不至置诸脑后,你且放心吧 !”小凤仙道:“将军一身关系甚大,前途须要慎重,万不可以妾为念。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从今日起,妾此身便为将军所有。纵然地角天涯,此志不变,精神上便与团聚无异,又何必住在一室,才算愉快呢?”蔡锷听了更加敬爱,吃过点心后,看看天已不早,站起来道:“我们明天再谈吧。”说毕出来,回到棉花胡同寓所。

  夫人见他连日征逐花丛,实在有些看不过,见丈夫回来,便婉劝道:“北京城真不是好地方,君自入京以来,一点正事未办,天天寻花问柳。讲到应酬上,固然不妨逢场作戏,但此沉迷不返起来,自己身体却也不能不爱惜呢。”蔡锷不等她说完,早勃然大怒道:“男子行动自由,你好管我么?你既这样说,我明天偏把她娶了回来,看你怎生奈何我?”夫人道:“你既我嫌我,我便奉让如何?”蔡锷手里正拿着一杯茶,哗啦一声,早劈面掷了过来,夫人头面淋漓,杯子滚在地下,摔得粉碎,口里恶狠狠地说道:“你去便去,哪个留你 !”夫人早哭得和泪人一般,房中婢妪们从未见主人反目,此时更吓得鸦雀无声,忙着收拾扫地,蔡锷气愤愤地到书室去了。

  原来此种情形,乃是他夫妻二人商量就的,此时像做戏似的,照演了一回,特做给这些家人们看的。一个背后都谈论起来,说是可见无论男女,不可有外心,主人和主母平日何等恩爱,现在为着这个粉头,竟反目无情,连结发夫妻都拆散了。

  从此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又加些花点,不上几天,蔡锷常往来的几家亲友都晓得了。大约拿主人家事当谈话资料,乃是做婢仆的通病,不分南北,天下皆然,蔡锷却利用它成就了妙计。

  当晚蔡锷便不进房,到了第二天,老早又到小凤仙家去了。

  直等到上灯时,客人渐渐齐集,除了梁杨阮顾外,还有李燮和、胡瑛梅、薛大可,又加上易顺鼎、樊增祥二老,通共摆了两桌,真是酒绿灯红,履舄交错,十分热闹。

  入座后送上局票,各人都写了自己熟人,不必细表。只有杨度提起笔来,写了花元春三字,易顺鼎与他坐的最近,看见笑道:“一个是筹安会长,一个是青楼请愿团长,可称工力悉敌,你们是几时组成的联合会呢?”杨度未及答言,薛大可笑道:“皙子胆儿不小,哪个不晓得花元春是候补大阿哥福晋,你不怕惹祸么?”蔡锷忍不住好笑道:“薛公真不愧胜朝大员,现在沧桑已改,他还是满嘴的满清名词!何不说是太子妃或者良娣,岂不好听些?将来今上登极的时候,你再穿起朝珠补服去朝贺,那才有趣呢 !”众人哄然大笑,薛大可红着脸道:“这是他们自己封的,关我甚事,松坡不大出来应酬,无怪你少见多怪了。”杨度道:“我叫她来另有道理,回来你们自然明白,公私是不能偏废的。”樊增祥道:“皙子吃花酒还忘不了公事,足见为国勤劳。将来新朝论功行赏,你这勋一位是拿稳的了。”

  说时,已将局票发出,李燮和是欢喜闹酒豁拳的,早与胡瑛两个七巧八马的乱喊。

  须臾,菜上数道,各人所招的局,都已姗姗而来,香飘兰麝,采动绮纨,真有花香人气,未饮心先醉之意。花元春到得最迟,珠光宝气,耀眼争光,花间姊妹无不自惭形秽,元春则眉飞色舞,精神亦分外充足。杨度见她一到,几欲起立相迎,连忙招呼坐位,让茶送烟。元春却形若无事,少顷站起来,在杨度耳边说了几句话就先去了。梁士诒因为还有几处酬应,也告罪先行。

  众人看小凤仙时,坐在蔡锷身旁,脉脉含情,一语不发。

  阮元枢看着笑道:“我还忘了给你道喜,蔡大人已经租定金屋,预备娶你回去呢,你应该欢喜才是,怎么总是这样无精打彩的?”小凤仙道:“我哪里有这种福气 !”顾鳌道:“这话是真的,我也有些晓得,蔡大人连太太都送回家乡去了,你们私定盟约,还想瞒人么?”小凤仙见他说得活龙活现,也不免疑惑,偷看瞥了蔡锷一眼,见他并不辩驳,大有默认之意,只得也嫣然一笑。座中有两个不晓得这事的,都向蔡锷询问,蔡锷道:“这是她自己不知进退,自从我在此间走动,她便天天在我耳旁絮聒,我如何受得惯这种闷气?好在夫妇感情不合,自请离异,本是文明法律所许的,并非自我作俑。我生平最恨的是悍妒妇人,给她安然回归故里,已经是十二分的宽典了。”

  易顺鼎拍手道:“甚好甚好,我第一个赞成,但恨你办得太轻,为什么不给她一手枪,岂不痛快?也好给天下悍泼妇人做个榜样,识些怕惧。”众人都晓得他的如夫人乃是床头雌老虎,平日受制于裙带之下,寸步不能自由,此时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傀儡,心中不免暗笑。杨度笑道:“实甫不好谈得太高兴了,有人传到如夫人耳朵里去,照大不敬科起罪来,那还了得么?”众人哄堂一笑,实甫也难为情起来,搭讪着道:“天不早了,我们吃些稀饭,也好散了,不要担误人家千金一刻的光阴,却是罪过不浅。”众人都道很是,饭罢陆续散去。

  蔡锷见壁上钟已交子正,也要回寓,却见自己的马褂早不在架上,知道是灭烛留髡之意。再看小凤仙,口虽不言,一种依恋之情,更令人不忍割舍,便命打发车夫回去。小凤仙见他肯住,方才莲脸生春,问起席间所谈租屋之事,可是真的么?

  蔡锷道:“将来总有这一天,不过此刻还嫌早些。”小凤仙微微一叹,两人又谈了一回,才解衣同入罗帏。这一夜鸳鸯枕情浓,倾心话久,翠衾春永,啮臂盟深,蔡锷初不意弄假成真,得此风尘知己,也算生平奇遇了。

  过了两天,阮忠枢、顾鳌两人在林宝珠家回请蔡锷,陪客无非仍是这一班人,蔡锷欣然应允,说届时准到。岂知到了这天,诸客均已齐集,只有蔡锷不来,打过几次电话,总是含糊答应。杨度等得不奈烦,向主人道:“松坡这两天夫妻成日的吵嘴,不知又出了什么岔儿,还是你们亲自走一趟,拉他一同来,岂不爽快些。”阮顾两人也以为然,跳上了车,走到棉花胡同蔡宅,见他们夫妻二人,正在闹得沸反盈天,衣箱铺盖丢得满院里横七竖八。

  原来蔡锷逼着夫人连夜出京,夫人哭得蓬头垢面,见有客来,便唠唠叨叨的诉说,结发十余年,没有犯七出之条,不应该赶我出门。蔡锷听了赶过去举手要打,阮顾连忙拦住,劝了一回,说既然彼此各怀意见,若勉强同居,总是不妙的,不如请嫂夫人且自回去,等松坡气平了再图团聚。好在现在交通便利,往来是不难的。又回头向蔡锷道:“此刻天色已晚,火车早停,你叫他们走到哪里去,这不是强人所难么?不如且等明朝,何在乎这一夜工夫”你既不愿与夫人见面,我们何妨此刻就走,到林宝珠家,乐他一夜,那边还有许多人恭候大驾呢。”蔡锷道:“可是的,这倒对不住得很。”说着披上大衣,一同出门,又回头吩咐家人道:“你们赶紧打发她回南,倘若我回来时,看见还没有动身,我是不答应的。”家人应了几个是。

  这晚宴罢,蔡锷仍住在小凤仙家。蔡夫人真个连夜收拾了些细软,带了两个仆妇,第二天乘了京奉头班火车,回南去了,这且慢表。

  却说公府内自从改制之后,一切款式,均仿内廷办法。这天袁总统正坐在龙椅上,十几个爱妾,都花枝招展的围随着,你一声万岁,我一声陛下,正谈那未来的富贵荣华,还有那一班新选的女官,都站立两旁雁翅般伺候着。袁总统左顾右盼,正在得意,忽听得窗外有人口角的声音,似乎说什么曹丕曹植,正是:患难夫妻方脱险,同怀兄弟又操戈。

  要知袁氏二子因何事争闹,且看下回分解。

卷十九"燕市繁华筹备大典 滇南起义拥护共和"

  原来袁克定见帝制逐日进行,将要实现,其中筹划运动,大半都是自己的功劳,有时乃父一时想不到的,全靠他从旁赞助。自以为将来这东宫太子,乃是十拿九稳,况且他手下现掌着兵权,便在唐太宗自居。弟兄虽有十几个,都不放在他眼里,别的兄弟年纪幼小,也不敢与他争竞。只有老二克文,涉猎书史,风流自赏,喜与一班文士往来,无非考据金石,研究词章,却并无争权夺位之心。克定见他广通声色,宾客盈门,深恐于己不利。偶然走去看看,见他们谈今论古,茫然不解,自己一句都插不进嘴,未免大起疑团,便拿出太子的排调,严加申斥,不许克文在外面结交。克文是潇洒惯的,如何肯听他的约束,因此两人暗斗甚烈。老袁平日对于诸子,见克定固然是英武权术,与己相类,若讲到文学,当推克文第一,其余子大半乳臭无知,因此对于克文也另眼相待,所以斗起嘴来,克文分毫不肯相让。

  这天克文集了一个诗会,正遇诸名士分题拈韻,被克定走来,大加训斥,诸名士见势不佳,一个个溜了出去。克文羞怒交加,见乃兄不可以理喻,明晓得讲气力斗不过他,口中念道:“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原是聊以解嘲之意,岂知克定听了一字不懂,以为是掉着文骂他,顿如火上加油,大骂道:“你这畜生敢当面骂人,莫非反了么?”克文道:“你要做曹丕,难道不许我做曹植么?咱们去问问老爷子,到底是骂人不是?”克定道:“甚好。”两人便互扭了进来,才走到窗外,早被总统听见,大怒道:“宫闱重地,理宜严肃,是哪个敢如此放肆?”喝命女侍官,快与我带进来。

  克定克文只得跟着女侍官走近乃父膝前,匍匐跪下,各把理由诉说一番,老袁骂道:“两个都是混蛋,怪不得外面人都骂我是篡位的曹操,你们自己也拿曹丕、曹植自比,难道还嫌他们骂得不够,替他们证明么?还不快给我滚出去。”两人才不敢作声,缓缓退下。

  老袁叹道:“可惜我也是白忙了一世,照这样子,还想承受我的基业么?”诸妾见他动了真气,战战兢兢,哪个还敢开口?只有洪姨摸着他那些脾气,拣他爱听的,凑个趣儿,博得一笑,这事便算过去了,因问道:“陛下登极之后,少不得要有三宫六院,这宫殿造起来,净是琉璃瓦用的就不少,也该早些预备了。”总统脸上才有些喜色,说道:“宫殿自然是要造的,不过时候断乎来不及。这等土木大工,至少也要两三年才能完竣,登极是眼下的事,如何等理?二来也难得相当地位,三来款子不敷,现在筹备大典,至少也要几百万,我青岛的存款,被日本扣住不发,伦敦的款项,一时又难凑手,现在的英俄日本三国,深恐改换帝制,发生乱事,已向外交部提出警告,若晓得提款造宫殿,更好借口。幸而梁士诒替我设法,挪移国民捐同爱国储金两项,大典可以敷衍过去。这宫殿的话,只好暂叫清廷让出,规模也很壮观,只要换几处封联匾额,粉刷油漆起来,还可以将就用的。大约所费不过几十万,我已经派乃宽侄儿去赶办了。”

  洪姨笑道:“这更好了,陛下前天不是说把九公主招宣统做驸马么?只要拨给他一处房子,丈夫女婿住在一起,将来办起喜事来也热闹些。”袁总统道:“宣统如果肯听话,眼前就有一件事,我想照应他赚两个钱,手头也可宽裕些,就是那传国玉玺。他既退位,收着实在无用,我这里却是不可少的,叫他拿来送给我,我情愿给他一百万块钱,两面都是实惠。现在他们已经答应,到那时候叫恭王溥伟,充当送玺大使,亲手捧过来,见得慎重,不过想得一官半职,我自然要格外加恩的。”八姨接口道:“这真是陛下圣恩高厚,不然,只要叫人传道旨意,怕他不好好献上来么。”九姨见他们说得高兴,也凑趣说道:“怪不得从前听说皇帝吃一个鸡蛋,要用二百两银子,原来皇帝的钱是这样用的,这块传国玉玺,顶多值上万把块钱,现在却加了一百倍。照这样算起来,帝制成功,至少不要几千万吗?”袁总统哈哈大笑道:“做了皇帝,天下的钱,都是我的,而且可以世世代代传下去,连宗室本家都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真一本万利的事,你还怕亏本么?”

  洪姨道:“陛下登位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呢?前清的袍褂,自然是不对,大总统的打扮又不能用,难道真像戏台上的滚龙袍么?”袁总统道:“这却不用你操心,外面已经设了大典筹备处,派内务总长朱启铃做了总办,这是他职分内应的事,我的衮冕已叫他们务要酌古论今,以富丽堂皇为主。这事是中外臣民观瞻所系,第一不可惜费,大约连鞋袜在内,有一百万也差不多了。”诸妾都道:“用什么料子,这样宝贵呢?”袁总统道:“你们不用性急,我已吩咐他们务赶年内做好,我还要先穿起来试试看,你们总得见的。”诸人谈得高兴,不觉天色微明,才散去安息。

  且说朱启铃得了这个优差,马上设了局所,委任僚属,卦起大典筹备处的牌子来。官员运动差事,商人承揽生意,真个其门如市。有几个神经过敏的,便想谋苏杭织造,承办贡品。

  商人都是从前在内务府跑惯的,光复之后,无人过问。今见帝制复活,大喜过望,手长的便来包揽宫闱御用品物,其次也要来打听官员的品极服式,画了图样去,预备做投机事业,终日忙个不了。

  只有蔡锷看见信息一天比一天紧了,心里想道,难道我真等到他登了大宝之后,封官赐爵么?但欲脱身也不容易,弄得不好,性命还不保呢。前天为着云南打来一个电报,他就起了疑心,派总警厅带了几十名警察如狼似虎的,到我寓里搜检一回,幸而没有证据被他搜着。从此之后,面子上虽待我格外客气,暗中却更防备得严些。凡我所到之处,总有两三个侦探跟随,但我自有脱身之法,又岂怕他呢!此后便仍然与帝制派逐日厮混,小凤仙处也格外去得勤了,侦探们都跟得不耐烦了,彼此叽咕道:“上头真也太多心了,这种色鬼,还怕他造反么?

  冰天雪地的跟着他跑,不是做梦吗?”都松懈下来。

  这天乃是风月会第四集,轮到杨皙子做主,约定在锦春园吃番菜。天气彤云密布,傍晚便搓锦扯絮般,飞下一场大雪来。

  诸人豪兴更浓,准备围炉饮酒。蔡锷也随后赶到,头上顶了貂冠,身上披着青狐大衣,一进门便喊道:“好冷呀,诸君兴复不浅,我今天有些腹痛,快拿白兰地来 !”侍者忙将大衣接过,挂在架上,用大杯斟上一杯白兰地酒。众人见他高兴,格外起劲,拿到局票,便替他写了小凤仙三字,蔡锷略为点头。吃过两三样菜之后,忽称腹痛,要去大便,此时各人的局陆续到来,精神都注在姑娘身上,并不在意。只有杨度说道:“你要学廉将军一饭三遗矢么?”蔡锷一笑,走下楼去。少顷,小凤仙已到,进门便问:“蔡大人呢?”易实甫笑道:“你今天可上当了,哪里有什么蔡大人饭大人,你敢是走错了?”小凤仙回头便走,杨度忙拉住道:“你且坐一坐,包管还你一个蔡大人。”用手指着架上道:“你不看见他的大衣挂在这里么。”小凤仙只得坐下,等了许久,席已将终,仍不见蔡锷进来,众人都诧异起来,忙命侍者遍寻,并无踪影。小凤仙心中早料着八九,站起来道:“蔡大人想是病发,先回去了,我们明天会吧 !”

  说着去了。杨度道:“松坡无故逃席,明天还要罚他的酒呢。”席散后,将大衣带回,次日命人送至蔡宅,回来说蔡大人并未回寓,才晓得他已远遁,忙去报知总统。

  岂知总统处早接到蔡锷从天津寄到辞职呈文,起初倒也一惊,后来接到他从东洋寄到一信,谅他也无能为,不过怕他绕道到云南兴兵扰乱,这层却不可不防。当下电致驻日本公使陆宗舆,说蔡锷诡诈多端,弃职潜逃,务必严密监查,随时报告,且不在话下。

  到了十一月,各省将军巡按使纷纷驰电到京,说是国民代表已经选定,全体一致赞成君主立宪。即有命令着财政部按道路远近,拨给路费,令代表克日来京开会,议决国体,公上推戴书。推戴书的格式,本是初创,深恐或有参差,不足以邀圣鉴,当由朱启铃等代为拟就,扼要之处,用国民代表等,“谨以国民公意,恭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共四十五字,一字不可更改,只要首尾加上衔名就是了。各省接到此电,乐得省事,便依样葫芦照写出来,拍电进京。有几个善于献媚的,如直隶巡按使朱家宝,浙江巡按使屈映光,均首先称臣,将呈文换用奏摺体裁,末尾加上伏乞皇上圣鉴训示等字样。老袁看了,当做分内应该的,毫不在意。

  到了十二月间,各省的国民代表陆续到齐,定期在参政院投票。门前警察密布,与前次选举大总统情形相同,不过所用的票匦,却是分开两个,左右匦上贴着君宪二字,右面匦上贴着共和二字。还怕代表不明白,由招待员暗中详加指点,才分给票纸,结果自然是全在左匦里,右匦里边一票也没有,大众全体欢呼。此时参政院均已在场,杨度孙毓筠等见此情形,便把推戴的话当众宣布,一气呵成,省得再烦手续。即令秘书员拟定推戴书,琅琅的读了一遍,无非歌功颂德,天与人归的这些话头,请圣主俯顺舆情,早登大宝,众人又拍掌欢呼皇帝万岁。推戴书缮进之后,袁总统照例推却一番,杨度等又上了第二次推戴书,方邀俯准。

  又打听得新帝登极之期,定在新正元旦,京城里面,官商辐辏,旅客云屯,顷刻热闹起来。还有这班代表,出入于八大胡同,乐而忘返,真是弦管沸天,筌歌匝地,市面繁华,顿增十倍。袁总统又趁这时候,大施笼络手段,封黎元洪为武义帝王,任清室近支宗室溥伦为参政院长,又把冯国璋调进京来,任为参谋总长,其余各省将军巡按使以及师长旅长均按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但虽如此,反对的却也不少,就以上海论,也吃了许多惊吓。城内居民,自经二次革命,本是惊弓之鸟,当这年近岁逼,忽又谣传民党起事,军警均特别戒严。果然这天夜里,又听得炮声隆隆,彻夜不绝,次日均扶老携幼,迁移出城。仔细一打听,才晓得民党起事,联络海军学生陈可均,乘肇和兵舰无备,一拥而上,迫令驶入江心开炮攻打制造局,借图侥幸一逞。这时海军司令李鼎新正在海琛舰上,停泊地点,相距不远,一闻有变,立即开炮还击。肇和势不能支,乱党纷纷逃窜,只把陈可钧拿住,立即枪毙。岂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到几日,又闻枪声,民党复从陆路攻打制造局,也被杨善德击退,百姓却有许多日子不敢安枕。奏报到京,恰给袁总统凑趣,借此又可夸示各国公使,以为中国兵力足以平乱而担承维持治安,保护侨民责任,请其报告未国政府。此处商学各界联合团体,声言反对的无日不有,政事堂以为无足重轻,均束置高阁。

  且说蔡锷到了日本,托词养病,坐在医院,又遇见几个民党同志,还不寂寞,为着要遮饰陆公使的耳目,表面上仍时常与北京政府通信,暗中早由同党戴戡等打听船期,购买船票,向云南进发,陆公使始终没有觉察。蔡锷等到了蒙自,均扮作商人模样,幸免了遇险。过此以往,便有唐继尧督军派师长刘祖武前来迎接,当可无虑,蔡锷才放下心来。

  原来唐继尧虽远在滇南,迭接蔡锷函电,帝制进行以及制造民意情形,均已尽悉,不觉义愤填膺,誓必拥护共和。一面布置军队,专等蔡锷一到,协力讨袁。适有前江西督军李烈钧也约同昔日共事军人熊克武、裘振鹏、方声涛等同在云南,与唐面商举事。唐继尧便约同巡按使任可澄以及阖城文武,开会讨论进行方针,诸事均已就绪,只因蔡锷未到,尚未宣布。这天闻报蔡将军安抵省城,唐任亲自出迎,父老士女夹道观看,欢声雷动。蔡锷问起饷械来,唐继尧道:“军饷除本省筹备外,南洋华侨愿助六十万,军火亦由华侨运输发给,可以无虑。”

  蔡锷大喜道:“既然如此,袁氏不足平矣。”即日竖起义旗,宣布独立。一面电致袁总统限令取销帝制,惩治祸首。这信息到了北京,真是晴天起了一个霹雳,政事堂见事体闹得大了,不敢隐瞒,慌忙入内奏报,正是:未开北阙膺图禄,已见南天动鼓击。

  要知老袁如何对付,且看下回分解。

卷二十"新华宫试演登殿剧 编辑室惊闻炸弹声"

  却说袁总统见云南宣布独立,兴师进兵,心里不免惶急,忙召集御前会议,筹议抵制方法。诸人正在盼望登极,升官发财的时候,哪个肯出去打仗?都说云南乃偏僻边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前回二次革命,连合五六省,尚且如摧枯拉朽,不上几个月,一律平定,何况一个唐继尧呢?老袁道:“这回有蔡锷在内,这人真有些神出鬼没,倒也不可大意。”便下令川湘各军堵截滇军出路,一面通电各省归罪蔡锷,递夺唐任等爵位勋章,说他们有三大罪:一系构中外恶感,二系背国民公意,三是诬国家元首。

  老袁正在烦恼的时候,袁乃宽想拿帝制的事来替他解闷,拟将袁氏祖坟改称陵寝,在北京建立太庙,按照谱牒书写牌位,预备供奉。又说袁氏以火德王,诸物都该用红色,老袁虽随口答应,神色终不自在。乃宽因晓得老袁拟在元旦登极,催着大典筹备处,将龙袍赶在年内做好,直至除夕这天,才献了进来。

  又拟定献袍受袍典礼,先请老袁在居仁堂南向坐了,然后由朱启钤、阮忠枢、杨士琦、夏寿田四人,穿着常礼服,恭恭敬敬送至堂下。这龙袍用一个镂彩错金的箱子盛好,由朱启钤双手捧上堂阶,做了一个半跪式,将袍箱高举过顶,然后由侍臣接过,跪献老袁座前。朱启钤重复退下堂阶,与阮忠枢等四人排班行了三跪九叩首礼,口呼皇帝万岁。老袁口里谦逊了一回,即命四人上堂一同观看。老袁亲手启箱,但见袍卜绣着五爪金龙,珠光灿烂,宝气蒸腾,煞是好看,不觉大喜,回头向朱启钤道:“真难为你想,颇费一番心血呢。”朱启钤此时脸上非常得意,忙躬身答道:“全仗陛下圣意指示,臣何力之有。”

  老袁道:“我们何不穿起来试度呢。”一语未了,左右侍臣忙上前伺候,将龙袍提起,披在老袁身上,顷刻穿好,长短肥瘦,无不如意。老袁左顾右盼,顿时心花大开,走了两步,连称好极好极,重又脱下,命侍臣摺好,连箱子送了进去。

  朱启钤等告辞退下,一路互相猜疑,元旦便要登殿,何以今日主上绝不提起,莫非又要变动么?又不好当面问得,只得去向袁乃宽打听,袁乃宽道:“我已经请过旨了,圣上为着云南的事,深恐外人借口,又有闲话。倘若贸然登极颁诏,过于张扬,那时弄得进退两难。现在为慎重起见,分两步行事,正是主上盛德谦冲的意思。好在年号早经拟定洪宪二字,明天先下诏改元,总算应了历数,然后随时昭告天下,登极就容易了。”朱启钤跺足道:“照此说来,登殿仍属遥遥无期,岂不令人心灰意懒么?”乃宽道:“你且不必着急,此事远在天边,近在目前。主人吩咐今夜四点即元旦寅时,先在新华宫照登殿礼节试演一回,总算应了吉期,外面一概暂不宣布。届时只由我们几个参预机密的人,和内廷家子妇子排班行礼,也不枉大家忙了一场,将来再看机会行事,譬如开店的先行交易,择吉开张,你还不放心么?”四人听了,才笑逐颜开,分道回去,养精蓄锐,预备来做定策元勋。

  却说此时新华宫中十分热闹,内外电灯照耀如同白昼,前半夜乃是老袁高兴守岁,仿照前清滋禧太后旧例,聚集家族男妇老幼,团坐一堂。庭前焚起松柏枝节,加以各种香料,光照四隅,香闻远近。各宫妃女都打扮得翠绕珠车,花团锦簇,先行了辞岁礼,然后排上筵席,饮酒守岁。只有于夫人迟迟未到,众人不好先动箸,只好坐等。老袁已是不愿意,叫女侍官去催了几次,方才由几个侍女扶掖着,蹒蹒跚跚的走来,老袁冷笑道:“我还没有登位,你先拿起娘娘的架子来了么?”于夫人道:“我没有这宗福气,此刻为的是家宴,我不好不到。回来要行起国礼来,不必等我,我是决计不到的。”老袁道:“我做皇帝,天下人都赞成了,连你父兄宗族也在其内,你敢反对民意么?你在于家,也不过公民资格,不是嫁了我,哪有今日?

  将来不想光耀门楣么?”于夫人道:“你这民意哪个不晓得,我与你是结发夫妻,同休共戚的人,尚且不能勉强,其余也就可想而知了。”老袁怒道:“你不同意很好,像这黄脸婆子,我还怕少了宝么?”

  众人见他夫妻越说越利害,深恐美景盛筵,弄得不欢而散,忙用别话岔开。诸候补皇子皇孙一个个乘势上前敬酒,于夫人这才有笑容,坐了一会,先自散去。老袁也因大典未行,不敢多饮,听得钟鸣两下,也回到洪姨房内略事休息。洪姨格外殷勤,早将福寿膏装好献上,老袁连吸几筒,从新栉沐,早有人献上兖冕,一一装扮起来,直至三点钟后,方才穿好。

  老袁走到着衣镜前,照了一照,自觉不愧一朝人王地主,十发得意。此时外面已把居仁堂权做金銮殿,由前次请的那两个清宫太监,仿照太和殿式样,铺设得庄严整肃,十分完备。

  所谓六君子十三太保的均已屏气凝神,各就班位。直到钟鸣四点,才看见宫灯对对,有许多大礼宫女侍官把老袁簇拥了出来。

  一时堂上堂下齐呼我皇万岁,老袁倒吓得呆了,对着那宝座,只管不敢坐下去,众人不能再待,便山呼舞蹈起来,老袁道:“今天不过演习演习,何必行此大礼呢?”六君子十三太保齐声奏道:“我皇既已受朝,亟宜先颁年号,使天下臣民一新耳目。”当将缮就的一道申令,呈献案上,写道:据大典筹备处奏请建元,着以民国五年,改为洪宪元年,此令。 用了御玺,颁发下去,众人又叩贺一番,方才退朝。老袁走到里面,见内堂已设着宝座,姬妾子女,下至男女侍役,均盛妆礼服,等候行礼,通共约有三四百人,只有于夫人一个人不到。老袁这回,却不客气,南面坐定,看着他们一班一班的行朝贺礼,都是这一个月里练习出来的,居然没有失仪。约莫一小时,方才礼毕,这且慢表。

  单说洪宪年号颁出之后,登载政府公报,通行全国,除云南独立,仍用民国政朔外,其余大小各官署,公牍上均纷纷大书洪宪元年字样,方才承认,老袁已是大失所望。至于报纸上,除了北京各报馆,为势力所迫,不敢不遵办外,其他上海各报馆,均设立租界之内,只有鼓吹帝制的亚细亚报,首先改用洪宪纪元,大书特书,表示献媚之意,其余均故作不知,仍用民国政朔。老袁晓得了,更加愤怒,乃有人献计道,各报馆开设租界,我们固然无可奈何他,但租界地方有限,报纸仍靠行销内地为大宗,不能不交中国邮局递寄,并由中国人逐家分送。

  只要由交通部命令邮务局,凡不用洪宪纪元的报纸,一概不准收递;再由内务部分饬各省警察厅,遇有手持不用洪宪年号报纸的,随时拿办,以乱党论罪,断了他的销路,自然不敢反抗了。老袁大喜,即日照办,为着洗宪二字,竟用全力对付,牛不吃水强按头,已属好笑。

  岂知各报馆公议得抵制方法,除仍照平日刊用阴阳历外,另在下面夹缝中,用三号字添排洪宪纪元四字,总算遵示办理,不好再去挑剔他,依然照旧销行。只有那大书洪宪的亚细亚报,却始终无人过问。

  原来这亚细亚报,乃是鼓吹帝制的总机关,总经理乃是薛大可,他自从受了老袁的密令,和一班帝制党的重托,领了几十万的现款,赴上海组织报馆,他便兴兴头头的南下。到了上海,在大马路望平街租定一所高大洋房,作为馆址,粉饰装璜,规模宏壮,但报馆最要紧的编辑,非得几个声望昭著的人,报务难望发达。大可想起平日交游之中,只有刘少少、黄远庸二人,在北方报界,颇享盛名,便不惜巨资,聘为名誉编辑,不过是借这两个大名,撑撑门面的意思。一面便在别报上遍登广告,吹起法螺来,以为稳可风行一时。岂知到得出版将近,被少少远庸二人识破内容,深恐关碍自己名誉,都在申新两报上,登了特别启事,声明与亚细亚报脱离关系。大可一见,大为失望,气愤愤的道:“这种穷措大,好不识抬举!我为着平日交谊,才提携着与他们共事,将来好叫他名利双收,也不辱没了他,不料他们竟敢公然反对起来,怪不得一般酸丁没有发迹的日子,难道天下除了他俩就没有会做文章的人么?况且我这报又不在乎畅销,只要天天出版,有一张寄进京去报命,可以报销那笔款子,就算达到目的了。”当下便在上海请了几个落魄文人,充当主笔。这些人为的饭碗问题,自然惟命是听,歌功颂德的文字,又是他们弄惯的,却也毫不费力,竟依期出起版来。薛大可又恐无人购阅,到底没有趣味,而且对于扩充势力上,也不甚合,因又想出两种办法:出版时送登广告两月,送阅报纸三月,以为招徕之计。岂知出报不到一月,遭了两次炸弹:第一次打碎几块玻璃,伤了一名包车夫;第二次直掷向编辑房里来,门外墙壁一同轰倒,炸死了一名把门的华捕,还有两个走路的人,其余受伤的,也有五六个,叫几个主笔,各人在家里选好稿子,每日送来,再送往别的书局排印,以免危险。

  连日又接到几封恫吓信,不是说放炸弹,就是放火,大可只得送交捕房,请求保护。岂知被左右邻居晓得了,深恐连带受累,都向房东提出抗议,逼令该报馆即日迁移,否则须负赔偿责任。

  薛大可见势不妙,只得连夜跑到北京,见了梁士诒、杨度、阮忠枢、杨士琦等,揩眼抹泪的报告一番,更加了几成装点,说得炸弹十分危险,自己性命几乎不保,预备将来居功的地步。

  诸人面子上虽不免安慰了几句,内里都有些心灰意懒,以为这报馆,虽然无足轻重,但借此也可以试验人心的向背。现在南方的民情,既然如此激烈,万一失败下来,大家身家性命,也有些难保。各人既有了顾虑,便不像从前的勇往直前。

  袁克定本是终日见面的,早看出破绽,等到无人时,便问杨度,究竟有了什么意见,杨度道:“公子还不晓得么?亚细亚报馆,在上海被炸。听说南方的舆论,很为激烈,我们虽然不怕他,但于进行上,也不免阻碍。现在薛大可已单身逃到北京,衣箱铺盖,尽付一炬,虽然不致丧命,损失也就不少,半来总求公子多栽培他些就有了。”克定道:“他为何不来见我呢?”杨度道:“他本要来的,是我说这种消息,不必被主上晓得,所以没叫他造府。公子如有话面问,此刻便可叫来。”

  说时忙用电话将大可唤到,克定见面便安慰道:“你这回受惊了。”大可又将沪上情形,详细陈述一番,克定听了,向杨度冷笑道:“这都是已过的事,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况且也是题中应有的文章,何足为奇!大可身历其境,谈虎色变也罢了。

  我最不懂京里这班人,离着上海,还有三千多里路呢,也是失魂落魄的,难道怕炸弹轰到他身上么?”杨度听了,脸上也不免有些惭愧,勉强答道:“现在本是最势利的时候,古人说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若是事情顺手,蒸蒸日上,又哪个晓得哪个的心呢?”克定怕二人多心,也忙敷衍道:“像你们二位办起事来,真是心如铁石,再摇不动。主上背后提起,也常夸奖,若都能如此,还怕大事不成么?”两人脸上,重又堆下笑来,克定道:“昨天听说倪丹忱段香严两人都已晋京,你们可曾见过么?我明天约他在六国饭店小酌,就请二位作陪,大家商量个主意才是。”二人唯唯答应。

  第二天到了六国饭店,果见高朋满座,除了倪段之外,一班候补新贵,均陆续到齐。克定头顶大红绒结貂冠,身上穿着泥金色闪缎猞猁狲长袍,上罩燕尾青铁机缎貂额马褂,周身全用库金镶滚,足下登着薄底缎靴,举止从容,十分得意。入席之后,吃了没有几样菜,倪嗣冲便喊着要叫局,众人都拍手赞成。正在兴高彩烈之际,忽由新华宫传来电话,因有要事商议,传几个要人入内,正是:金樽买酒方行乐,丹陛宣传又入宫。

  要知老袁想着何事,急于商议,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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