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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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讲理学官场崇节俭"

却说拉达将参案底稿取出,过道台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自从抚院起,一直到佐杂以及幕友、绅士、书吏、家丁人等,一共有二十多款,牵连到二百多人。一时也看不清楚,只好拿在手中,告辞回去,约明过日再送回信。出门上轿,并不及回公馆,一直上院,见了中丞,禀知一切,将底子呈上。刘中丞也不及细阅,单拣与自己关系的事,细细注目着了一回,其余只看一个大略。看罢,随手往桌上一撩,说道:“到底他们定个甚么意思?”过道台又把钦差意思想要二百万的话说了一遍。刘中丞道:“我情愿同他到京里打官司去!他要这许多,难道浙江的饭都被他一个吃完,就不留点给别人吗?他既会要钱,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暂且把他搁起来,不要理他。至于底下的化费,头两万银子,尚在情理之中,明天你到善后局去领就是了。”说完送客。过道台不得头脑,只得回家,幸喜“写了凭据的二万头,中丞已允,卸了我的干系。别事‘见风使帆’,再作道理”。

谁知一歇三天,拉达听听无信,只得自己过来拜访过道台,探听消息。过道台无奈,又把中丞的话说了。拉达赛如顶上打了一个闷雷似的,歇了半天,无精打彩而去。回到行辕,正钦差亦在那时眼巴巴的望信哩。拉达只得据实告诉。正钦差发了脾气,一定一个钱不要,吵着行文给巡抚,问他办的人怎么样了,立刻就要提审。这个风声一出,合省的官吓毛了。司、道上院商量办法。刘中丞道:“不要说只参得二十来款,就是再多些,既然开了盘子肯要钱,那事就好办了。现在查办的事,兄弟不必说,一省之主,样样都关到的,就是诸位也有一大半在内。这个兄弟都不着急,横竖有钱替我们说话,替我们弥补。但是要的少些,我们还好应酬;如今一开口就是二百万,我们答应了他,设或他没有替我们弄好,再被御史一参,又派上两个钦差,倒要我们二千万,难道亦应酬他吗?为今之计,只好搁起他们来。有甚么话,我同他几个一块儿到京里去讲。”

列位看官须知:刘中丞的意思,原想借着不理他,等他自己收篷,可以少拿几个。谁知钦差不认这笔帐,仍旧用他的“只拉弓,不放箭”的手段。众官一齐着急。刘中丞也知事情弄僵,但是面子上不能不做好汉,嘴里虽如此说,心上甚是盼望事情早了。藩、臬两司仰体宪意,面子上再三解劝,连称:“求大人息怒。……顾全大局要紧。钦差那边,就托过道台前去磋磨,能得少些,自然极好;倘若不能,由司里出去传谕他们被参的,这笔钱应得大众公认,断无要大人操心之理。”刘中丞道:“既然你们诸位胆子小,一定要如此办,我又何必从中阻挠,叫你们为难。如今让你们去办,办好办歹,统通与我无干。现在的世界,这个官还好做吗!等到事情一了,那个不告病的?”司、道一齐说道:“司里、职道见识有限,凡事总还求大人教训。”中丞也不答言。藩台又回道:“等司里下去通知过道,就好开议。听说钦差要紧回京,我们也乐得早了一天好一天。”刘中丞道:“你们斟酌去办罢。”于是司、道一齐退出。

当时藩台便亲自拜会过道台,把个担子统通交付了他,又把自己的事情再三相托。过道台听了非常之喜,立刻去关照拉达。拉达又禀知钦差。钦差巴不得事情有了挽回,登时应允,限五天之内禀复。拉达出来又说给过道台,说:“老师叫你赶紧去办。”等到过道台到家,官场早已得信,门口的轿子已经排满了。有些府、厅、州、县老爷们都落了门房;几个佐杂都朝着门政大爷作揖磕头,求他在大人跟前吹嘘。其时巡抚檄调的都已到齐,也有撤任的,也有撤差的,有的已交首县看管,自己不能来,只好托了人来说情的。所以这天自下午到半夜,过道台公馆里一直没有断客;而且有些人见不到,第二天起早再来的。真正合了古人一句话,叫作“臣门如市”。还有些接连来了好几天,过道台不见他,弄的没法,只好托了别位道台写信代为说项。又过上两天,外省的电报信也打来了,连信连电报,足足积了一尺多高。这两天过道台请假,不上院,也不到局里办公,专门清理此事。趁空便去同拉达商量。他的人虽忠厚,要钱的本事是有的。譬如钦差要这人八万,拉达传话出来,必说十万,过道台同人家讲,必说十二万,他俩已经各有二万好赚了。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一连闹了几天,钦差限期已到,拉达来讨回信。他说:“头绪纷繁,断非一时能了,务托代求展限数天。”拉达回去,钦差应允。这几日把个过道台忙的昼夜不宁,茶饭无定。有的应得硬做,有的应得软商,面子上全是他一个,暗里却是拉达,又添了副钦差的一个心腹,两人作主。 正是光阴似箭,又过了好几天,过道台这里大致方才就绪。有些拿得出钱的,早已放心胆大,晓得可以无事;就是得点处分,也不过风流罪过,不至于挂误功名。撤差的就可得差,撤任的还可回任。这都是拉达所说,由过道台传话出来的。至于那些拿不出钱的人,钦差自然不肯拿他放松,他自己也预备参官问罪。到了期满的这一天,大家早已死心塌地的了。

大致停当,拉达回过正钦差,来的时候如何办法。正钦差早把打好的主意告诉了副钦差。副钦差的官虽然比正钦差小些,然而论起科分来,他入翰林比正钦差早十年,的的确确是位老前辈。做京官的最讲究这个。他面子上虽然处处让正钦差在前头,然而正钦差遇事还得同他商量,不敢僭越一点,恐怕他摆出老前辈的架子来,那是大干物议的。且说这副钦差连日看见拉达鬼鬼祟祟的到正钦差屋里回话,他便赶过来听,等到他来了,师生二人又不说了,因此心上大为疑惑,便向正钦差发话道:“怎么这些随员当中,只有拉某人会办事?”正钦差支吾道:“不过为他还活动些,二来人头也熟。”副钦差道:“事情太多,怕他一个人忙不了,我明天再派一个人帮他去办。公事大家都得做,还好分彼此吗?”正钦差不便驳他,只得答应着,说:“如此甚好。”这派的却就是他的心腹。因此内里有了他二人作主。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单说正、副两钦差晓得大致已妥,便传谕随员们,把不出钱的人,甚么候补知县、佐贰太爷们,以及绅士、书吏,提了几十个到钦差行辕,叫这些随员老爷们逐日分班问案。有该用刑的地方,丝豪不徇情面,该打的打,该收监的收监,好遮掩人家的耳目。如此者又有七八天。等到这边的人证问齐,那边过道台经手的银子也就送到了。正、副两位钦差,一面督率随员,查照原参各款,分别清理。那个应该开脱,那个应该参办,虽早有成竹在胸,只因头绪纷繁,断非一二天所能了事,因此又拟议了七八天,方才定案。等到案定之后,他二人的赃款也就分完了。面子上虽然一样,毕竟正钦差有两位门生帮忙,自然要多沾光些;副钦差要钱的心虽亦难免,幸亏他素以道学自命,面子上总要做得十二分清廉,而且拿不着人家的破绽,也只得罢手。公事完毕,方才出门拜客,便是将军请,巡抚请,学台请,司、道公请。又逛了两天西湖,接连忙了几日,却也不得空闲。

一日,副钦差坐在行辕内,忽然巡捕官上来回,说是府学老师禀见。副钦差一看名字,幸亏记得这老师不是别人,乃是老太爷当年北闱①中举一个乡榜同年。老太爷中的第九名,这老师中的第八名。副钦差是幼秉庭训,由老太爷自己手里教大的。老太爷发解之后,就把这科的文章,从第一名起,一直顶到第十八名,所有的闱墨,统通教儿子念熟,还说:“应试正宗,莫妙于此!”后来老太爷会试多次,始终没有会上,在家里教教馆,遂以举人而终。等到副钦差服满应试,年纪不过二十岁。头场首艺,全亏套了这位老年伯的墨卷调头,居然也中乡魁。次年连捷中进士,钦点主事,签分吏部;吏部人少,容易补缺。后又考取御史,传补到班。过了几年,升给事中,由给事中内转九卿。从中进士至今,不上二三十年,就做到副宪,也算得是一帆风顺了。是年这位做杭州府学的老师的老年伯,年纪已有七十多岁,甚是龙钟得很。每逢书院月课点名,抚台见了他,必定问他高寿,还说:“像你这一把年纪,也可以回家享福了。”后来又叫本府传出话来,叫他自己告病,免得等到年下甄别折内,对不住,就要送他的终了。因此这位老师两手常常捏着一把汗。想要告病,无奈膝下有五个儿子,有两个尚未成婚,十个女儿嫁掉四个,第五个今年也有三十多岁。如此儿女一大群,一告病就绝了指望。深悔当年不该养这许多儿女。倘若不告病,抚宪大人已经有过话,如不见机,将来名登白简,更将此半世虚名,付诸东洋大海。想来想去,除了终日淌眼泪之外,无一良策。 ①北闱:指在顺天府(今北京)乡试。

正在为难的时候,却不料老年侄放了本省钦差。钦差初到的时候,照例不得见客。好容易等到事完开门,又在辕门外伺候了七八天。巡捕官因为他只送得两块洋钱的门包,不肯替他去回,累得他托了多少人情,作了多少揖,方才上去回的。不料副钦差一见手本,立刻叫请。见面之后,府老师战战兢兢的,照例磕头打躬,还他的规矩。副钦差一旁还过礼,口称老年伯。请老年伯上坐;自己并不敢对面相坐,却坐在下面一张椅子上。言谈之间,着实亲热,着实恭敬。后来提到近年宦况,府老师止不住两泪交流,把抚台预先关照的话详述一遍,总求钦差大人成全。副钦差听了,甚是代为叹息,立刻拍胸脯,说:“刘某人那里,小侄去同他说,保老年伯无事。但是小侄替老年伯想,照此冷落一官,就是再做上几年,也是无补于事。”府老师道:“这亦不过做到那里说到那里,以后的事何堪设想!”副钦差道:“老年伯且请宽心,容小侄慢慢的替你打个主意。”

府老师听说,谢了又谢。副钦差又留他吃饭,叫他升冠宽衣。做老师的是一向吃豆腐把嘴吃淡的了,以为今天钦差留他吃饭,一定可以痛痛快快的饱餐一顿鱼肉荤腥。谁知端上菜来,只有四碟两碗:当中只有一碟韭菜炒肉丝,其余全是素菜,心中大为失望。勉强吃罢,又闲谈了几句,方才告辞退去。副钦差还要一定请轿。府老师说:“体制所关,断断不敢!”副钦差说:“老年伯非他人可比。”一手拖着,等把轿子打进。先前不肯替他上来回的那个巡捕,这番见钦差如此把他看重,也和在里头,帮着下轿帘,扶轿杠,弄得这老头儿心神不定。直待轿子抬出大门,方才把心放下。

副钦差得空,便写了一封信给刘中丞,替他缓颊。自然一说便允。后来又吹了个风声在中丞耳朵里,说:“这人本是个八股名家,可惜遭逢不偶,潦倒终身。现在儿女一大群,大半曾婚嫁。意思想要替他张罗几千银子。”中丞便把此意说给藩台,藩台又出来晓谕了众人。次日一早,在官厅上,便是藩台居首,帮银一百两;臬台、运台,也各一百两;以下也有七十的,也有五十的:不到一霎工夫,已凑了二千几百两。藩台又叫首府、首县写信出去,向外府、县替他张罗,大约一二千金,易如反掌。议定之后,面回中丞。中丞自己又额外帮了二百两。又吩咐司里,某处书院今年年底如果换人,可以请他掌教。安排妥当,方才函复副钦差。钦差通知了老年伯。直把个老年伯喜的晚上睡不着觉。真正是老运亨通,转祸为福,万万梦想不到之事。这个风声传播出来,大家晓得副钦差讲究年谊,就有些人转着湾子前来仰攀。有些的的确确自与钦差同年,自然蒙另眼看待,还有些仗着叔伯兄弟的年谊,也来倚附,副钦差亦一概照应。其中又有一个穷知县,是钦差嫡亲同年,因为纵容家丁,私和人命,被都老爷顺笔带了一句,朝廷就叫这两位钦差一同查办。可怜他半世为官,清风两袖,只因没有银两孝敬,致被挂误在内,大约至少也要得个革职处分。后首被他探得这个风声,就去求见首府,托为斡旋。首府应允,就替他回过藩台,藩台趁便面求钦差。副钦差听了这话,立刻翻出同年齿录①一看,果然不错,满口答应替他开脱。等到藩台退去,副钦差便同正钦差商量,意欲开除他的名字,随便以“查无实据”四个字含混入奏。正钦差却不过副钦差的情面,只得应允,吩咐司员叙稿将他情节改轻。这人感激自不必说。只苦了那些无钱无势的人,只好静等着参官罢职。虽是人生不平之事,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

①同年齿录:同一年中举人、进士的名录,按年龄大小为序排列。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两位钦差事完之后,倏已多日。正待回京复命,却不料中丞又被都老爷参了一本。他里头人缘本极平常,朝廷同他开心,就下了一道旨意,教他开缺来京,另候简用,所遗巡抚一缺,即着副钦差暂行署理。有了电报,得信最早,合省官员齐赴行辕禀安叩贺。副钦差等部文递到方才择吉上任,刘中丞即于是日交卸。怕里头说他规避,不敢骤然告病,交卸次日,带领家眷上船,用小轮船拖到上海,然后取道天津,遵旨北上。正钦差等副钦差接过印,他却按照驿站大道回京复命。等到动身的那一天,署院率同两司以及将军、织造、学政等官,照例寄请圣安。文武官员,出境恭送。不在话下。单说署院接印的头一天,便颁出朱谕一道,贴在官厅之内,上面写的无非说:

“浙江吏治之坏,甲于天下。推原其故,实由于仕途之杂;仕途之杂,实由于捐纳之繁。无论市井之夫,绔袴之子,朝输白镪,夕绾青绫;口未诵夫诗书,目不辨乎菽麦。其尤甚者,方倚官为孤注,俨有道以生财;民脂民膏,任情剥削。如此而欲澄清史治,整饬官方,其可得乎!本署院莅任伊始,首以严核捐职人员为急务:自候礼道以至通、同、州、县,凡系捐纳出身者,无论有缺无缺,有差无差,统限三个月逐一面加考试一次。取列高等,方许得差;倘系不通,定行撤委。其佐杂各官,则委正途出身之道、府代为考试,一律办理”

各等语。次日又通饬各属办保甲,办积谷。办清讼。又传谕巡捕官:嗣后凡遇年、节、生日,文武属官来送礼的,一概不收。又传谕两首县:从本署院起,以及各司、道衙门,都不许办差,又传谕各官道:

“吏治之坏,由于操守不廉;操守不廉,由于奢侈无度。今本署院力祛积弊,冀挽浇风,豁免办差,永除供亿。凡所属官吏,有仍蹈故辙,以及有意逢迎,希图尝试者,一经察觉,白简无情,勿谓言之不预也”云云。

各官看见,俱为咋舌。一日辕期①,司、道上去禀见。只见署院穿的是灰色搭连布袍子,天青哈喇呢外褂,挂了一串木头朝珠,补子②虽是画的,如今颜色也不大鲜明了,脚下一双破靴,头上一顶帽子,还是多年的老式,帽缨子都发了黄了。各官进去打躬归坐。左右伺候的人,身上都是打补钉的。端上茶来,署院揭开盖子一看,就骂茶房糟蹋茶叶,说道:“我怎样嘱咐过,每天只要一把茶叶,浓浓的泡上一碗,等到客来,先冲一碗开水,再镶一点茶滷子,不就结了吗。如今一碗茶要一把叶子,照这样子,只怕喝茶就要喝穷了人家。真正岂有此理!”说罢,恨恨之声,不绝于口。

①辕期:辕,官署的外门。辕期,指官吏接见属员的日期。

②补子:即补服,旧时官服的前胸,后背缀有用金线、彩丝绣成的各种图案,是官员品级的徽识。

这会上来禀见的各位道台,当中科甲出身的也有,捐班的也有,齐巧两司都不是正途。署院便检了一个翰林底子的候补道,同他讲道:“孔夫子有句话,叫做‘节用而爱人’。甚么叫‘节用’?就是说为人在世,不可浪费。又说道:‘与其奢也宁俭。’可见这‘俭朴’二字,最是人生之美德。没有德行的人,是断断不肯省俭的,一天到晚,只讲究穿的阔,吃的阔,于政事上毫不讲究。试问他这些钱是从那里来的呢?无非是敲剥百姓而来。所以这种人,他的存心竟同强盗一样!兄弟从通籍①到如今,不瞒老哥讲,顶戴换过多次,一顶帽子,却足足戴了三十多年。有天召见,皇上看见我的缨子旧了,就叫太监赏了我一挂缨子。我想皇上赏的东西,一定是御用的东西,臣下何敢僭用。过天召见,皇上问我为甚么不戴,兄弟就把这个意思回了上去。皇上点点头。等我下来,皇上就同军机大臣贾中堂说道:‘看不出某人,倒着实谨慎。’诸位想想看,《三国志》上诸葛先生,一生谨慎,兄弟是何等样人,能担当得这两个字的考语!不过我们老太爷一生讲究理学,兄弟是自小谨守庭训,不敢乱走一步,如今一举一动总还是老太爷的教训。不过这些话同几位读过书的人去讲,或者懂得一二。至于他们捐纳诸公,只怕兄弟说破了嘴,他们还是不懂。”几句话说的两司及几个捐班道台,脸上都一阵阵的红起来。署院也觉着自己失言,便对两司道:“两位都是军功出身,一直保举到这个分位,所谓‘简在帝心’,同那捐班的到底要高一层。”这几句更把那几个捐班道台,羞的无地自容了!署院又说道:“不是兄弟瞧不起捐班,实实在在有叫我瞧不起的道理。譬如当窑姐的,张三出了银子也好去嫖,李四出了银子也好去嫖。以官而论:自从朝廷开了捐,张三有钱也好捐,李四有钱也好捐,谁有钱,谁就是个官。这个官,还不同窑姐儿一样吗?至于正途毕竟不同:不要管他文章怎样好,学问怎样深,他能够下得场,中得举,肚子里总是通通儿的。举人、进士,是不用说的了;就以五贡而论,那一个不是羊毛笔换得来的?捐班的何尝吃过这种苦呢?”他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不提防藩台插嘴道:“回大人的话:属员当中,亦很有些屡试不第,不得已才就这异途的。”署院晓得藩台这句话是驳他的,便打住话头,不往底下再说。坐了一回,端茶送客。

①通籍:初做官。 各位司、道下来之后,齐巧有两个新到的候补道上来禀见。这两个候补道,一个姓刘,是南京人。他父亲从前做过关道,手里着实有钱。他本是少爷出身,自小到大,各事不知,只知道闹阔,人家都叫他为刘大侉子。去年秦、晋赈捐案内,新过道班,入京引见,住在店里,结交到一个朋友。这朋友姓黄,是扬州人。他祖上一直办,也是很有银钱。到他手里,官兴发作,一心一意的只想做官。没有事在家里,朝着几个家人还要“来啊来”的闹官派。只因他好嫖,到京引见的时候,每日总要到相公下处溜一趟。他排行第三,因此就有他的一个相好替他起了一个诨名,尊他为黄三溜子。他同刘大侉子偏偏住在一店,一问又是同乡、同班、同省。黄三溜子大喜,次日便拿了“寅乡愚弟”的帖子,到刘大侉子房间里来拜会。刘大侉子也是最爱结交朋友的,便也来回拜。自此二人臭味相投,相与很厚。凑巧同天引见,同时领凭,便互相约好,同日起身。到得上海,两个人住下烂玩子好几个月,看看凭限已到,方才坐了小火轮来省禀到。

其时正值副钦差署院之始,他二人是约就约,一同上院禀见。一齐穿着簇新平金的蟒袍,平金补服,金珀朝珠,珊瑚记念。一个个都是捐现成的二品顶戴,大红顶子,翡翠翎管,手指头上翡翠搬指,金钢钻戒指,腰里挂着打璜金表,金丝眼镜袋,什么汉玉件头,滴里答腊东西,着实带得不少。两人都是大爷身分,又是鸦片烟大瘾,晚上不睡,早晨不起。这日总算赶了一个大早上院,一齐坐着簇新的绿呢大轿,前头顶马、红伞,后头跟班,好不荣耀。在他二人以为再要早没有的了,谁知等到赶到院上,司、道已经上去。他二人便发脾气,骂跟班的:“为什么不早叫我们起来?”又嫌轿夫走得慢,回来一定拿片子送他们到仁和县里去打屁股。自从进了官厅,一直没有住嘴的骂人。一家一个跟班,拿着水烟袋装烟,左一袋,右一袋,吃个不了。又因外头传说,署院做官严厉,做属员的常常要碰钉子,便又不时从袖筒里拿出一张又像条陈又像说帖的一张纸头,翻来复去的看,惟恐上头问了下来无以回答。正在神志昏迷的时候,忽见巡捕官拿着手本邀他们上去。

当下刘大侉子在前,黄三溜子在后,一同进去。只因署院穿的朴素,都不当他是抚台。刘大侉子悄悄的问巡捕道:“大人下来没有?”巡捕不便答话,朝上努嘴给他看。刘大侉子立刻跪下磕头。黄三溜子站着不动。巡捕在旁做手势,叫他一块儿磕,省得署院重新还礼。无奈黄三溜子不懂,定要等刘大侉子起来他方才磕下去。署院心上已经不愿意。等到行礼完毕,署院举目一看,见他二人都是穿的簇新袍褂,手指头上耀目晶光,也不晓得是些什么东西,便知他二人是阔少出身。当下也不问话,先拿眼睛盯往他俩,从头上直看到脚下,看来看去,看个不了。

刘大侉子究竟是宦家子弟,还晓得一点规矩,大人不问,不敢开口。黄三溜子急了,满肚皮的想要搜寻出几句话来应酬应酬大人才好,想了半天,熬不住,先开口道:“大人贵姓是傅,台甫没有请教?”署院一听他问这两句话,便知道他是初出茅庐,不懂得甚么,也不同他生气,笑了一笑,说道:“不错,我姓傅,我的号叫做理堂。你老哥一向在家里做什么的?”黄三溜子不提防署院有此一问,红涨了脸,不知道怎样回答方好,吱吱了好半天,一句说不出来。署院拿两只眼只是瞅紧了他,也不说别的。又迸了半天,黄三溜子才说得一句:“职道家里办盐。”署院道:“原来是位盐商,失敬得很!”回过头去,叫人拿个笔砚来。跟班的立刻送上。署院提笔在手,说道:“兄弟记性不好,说过的话要忘记的,请老兄替我记一记。” 黄三溜子是从来不会写字的,一见这个,早吓毛了,迸在那里做声不得。署院道:“不多几个字:不过写个名字,连着一个号,住在那里,一向在家做什么事情,就完了。”黄三溜子急的汗流满面,又吱吱了半天,站起来回道:“职道在路上吹了点风,这两天手上有毛病,不能拿笔。大人要写,我们这位刘大哥,他的书法极好,他在京里的时候,对子也都写过。”刘大侉子见抚院要他写字,便想卖弄自己的才学,于是提笔在手,先把自己练就的履历上几个字,写得明明白白。署院看了,只有一个错字,是二品顶戴的“戴”字,先定了一个“载”字,底下又加两点,弄得“戴”不像“戴”,“载”不像“载”。

署院笑了一笑,说道:“刘大哥,你这双靴子价钱倒不便宜,想是同红顶子一块儿捐得来的?”刘大侉子还不知道是自己写错,听了这话,忙回道:“职道这靴子是在京里内兴隆定做的。齐巧那天领了部照出来,靴子刚刚亦是那天送到,所以同是一天换的。”署院听了,哈哈一笑。随手又托他“把黄大哥的履历开开”。别的还好,后来写到盐商的“鹽”字,写了半天,竟写不成个字了:“鹽”字肚里一个“鹵”字,鹵字当中是一个“×”,四“点”。他老人家忘记怎么写,左点又不是,右点又不是,一点点了十几点,越点越不象。署院看了笑道:“黄大哥倒是个小白脸,你何苦替他装出这许多麻子呢?”刘大侉子涨红了脸,不敢则声。一霎写完,署院接过。因他二人烟气冲天,无话可说,只得端茶送客。

等到署院把茶碗放下,刘大侉子晓得规矩,早已站了起来。不料黄三溜子依旧坐着不动,低声对刘大侉子说道:“刘大哥,时候还早,再坐一回去。”刘大侉子不理他。后来见署院也站了起来,手下的人,一叠连声的喊“送客”,他只得起身跟着出来。走上几步,一定要回过身去推两推,口称:“请大人留步,大人送不敢当!”署院见他处处外行,便也不愿意送他,走到半路上,把头一点,进去了。他二人方才摇摇摆摆的退了下来。

刘大侉子看出今日抚台的气色不好,心上不住的乱跳。黄三溜子不晓得,一定要拉他上馆子吃饭,饭后又要逛西湖。刘大侉子道:“算了罢,我们回去过瘾要紧。”黄三溜子无奈,只得一同赶到公馆,吃过饭,过足瘾,又困了一觉中觉,以补早晨之不足。等到醒来,便见管家来回:“藩台衙门里卢师爷送一封紧要信来。”刘大侉子晓得这卢师爷名字叫卢维义,是他嫡堂娘舅,现在浙江藩幕充当钱谷老夫子。他今有信来,一定有关切之事。赶紧拆开一看,才晓得“今日下午,抚台因事传见藩台,告诉藩台·说:‘今天新到省的两个试用道,一个刘某人,一个黄某人,一个是绔袴,一个是市井。本院看这两个人不能做官’,意思想要出奏,把他二人咨回原籍。幸亏藩台再三的求情,说是监司大员总求大人格外赏他们个面子。抚台听了无话。虽无后命,尚不知以后如何办法。望老贤甥赶紧设法挽回为要”云云。刘大侉子看了,甚是着急。黄三溜子不认得字,还不晓得信上说些甚么。后来刘大侉子一五一十的统通告诉了他,才把他急得抓耳搔腮,走头无路。刘大侉子此时也顾不得他,自己坐了轿子去找娘舅,托他转求藩台设法。

黄三溜子虽然有钱,但是官场上并无熟人,只好把他一向存放银子,有往来的裕记票号里二掌柜的请了来,和他商议,请他画策。二掌柜的道:“这事情幸亏观察请教到做晚的,做晚的早留好一条门路,预备替你去走。”黄三溜子忙问:“有什么门路?”二掌柜的道:“现在的这位中丞,面子上虽然清廉,骨底子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前个月里放钦差下来,都是小号一家经手,替他汇进京的足有五十多万。后来奉旨署任,又把银子追转来,现在存在小号里。为今之计,观察能够泼出头两万银子,做晚的替你去打点打点,大约可保无事。”黄三溜子道:“太多太多!我捐这个官还不消这许多。”二掌柜的道:“少了人家不在眼里,就是多送,而且还不好公然送去,他是个清廉的人,肯落这个要钱的名气吗?”黄三溜子道:“就依了你,你有什么法子?”二掌柜的想了一回道:“有了,有了!凑巧他有一个姨太太,一个少爷,明天可到。等到了的时候,你化上一万银子,我替你打两张票子,每张五千,用红封套装好,一张送少爷,一张送姨太太。送姨太太的签条上写‘陪敬’,送少爷的签条上写‘文仪’。现在北京城里,官场孝敬,大行大市都是如此,我们就照着他办。昨日上海《新闻报》上的明明白白,是不会错的。”

黄三溜子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好依着他办。二掌柜的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旁边若有人帮衬,敲敲边鼓,用一个钱可得两钱之益。倒是送这一万银子的门包,少了拿不出去,总得五千起码。”黄三溜子嫌多。争来争去,争到三千。二掌柜的去后,到了次日,打听署院姨太太、少爷进了衙门,他便拿了银票,人不知,鬼不觉,打到得常到号里来替署院存银子的那个心腹,托他把银票递进。果然赏收。当天便传出话来,叫他明日穿了极破极旧的袍套再来上衙门,一定还有好消息。二掌柜的出来告诉了黄三溜子。

黄三溜子非常之喜。但是自己一向是阔惯的,一套新衣裳穿不满一季就要赏管家的,如今指明要极旧的,那里去找。当差的劝他到估衣铺里去挑选。黄三溜子道:“估衣铺里卖的衣服,是我们这种人穿得的吗?”后来又跑到裕记请教二掌柜的。二掌柜的道:“上头吩咐越旧越好,观察万万不可拘泥。如嫌买的衣服龌龊,做晚的倒有一身可以奉借。”黄三溜子道:“必不得已,还是借你的穿穿罢。”二掌柜的道:“我这副行头还是我们先祖创的,一年到头,拜年敬财神,朋友家吃喜酒,衙门里有什么应酬,用着他的地方很不少。”一面说,一面开箱子取了出来。又自己爬到厨顶上拿帽盒,房门背后挂着一双靴,亦一同拿了出来。黄三溜子一看,比起署院身上穿的戴的还要破旧,见了心上腻烦,不住的皱眉头。二掌柜的道:“观察穿了这个上去,恭喜之后,非但要你赔还做晚的一身新的,而且还要好好的敲你一个竹杠。”黄三溜子道:“做副把袍套算得甚么!只要我有差使,你一年四季都穿我的也有限。”说完,便叫当差的把靴、帽、袍套包了一包,拿着跟了回去。回到自己公馆,连忙找一个裁缝钉补子;但是补子一时找不到旧的,只好仍把簇新平金的钉了上去。管家帮着换顶珠,装花翎。偏偏顶襻又断了,亏得裁缝现成,立刻拿红丝线连了两针。翡翠翎管不敢用,就把管家的一个料烟嘴子当作翎管,安了上去。

收拾停当,齐巧刘大侉子回来。黄三溜子赶着问他:“事情怎么样了?怎么一去三天,也不回来吃饭,也不回来睡觉?这两天是住在那里的?”刘大侉子道:“住在家母舅那里。兄弟的事情,藩台已允帮忙,大约可以挽回。但是藩台再三叮嘱,叫我们不要穿新衣掌去禀见,所以我就把我们家母舅的袍套借了回来,明日穿着上院。”又问黄三溜子事情如何。黄三溜子只说事已托人代为吹嘘,但把行贿的话瞒住不提。一宵易过,次日天明,二人都换了旧衣掌上院禀见。

欲知此番署院见面后如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巧逢迎争制羊皮褂 思振作劝除鸦片烟"

话说次日大早,刘大侉子同了黄三溜子两个人穿了极旧的袍套上院。刚才跨进官厅,只见各位司、道大人都是素褂,不钉补服,亦不挂珠。刘大侉子留心,便晓得今天是忌辰,说了一声:“啊呀!我连这个都忘记了。”吩咐管家赶紧回去拿来,重行更换。黄三溜子还不晓得什么事情,刘大侉子告诉他方才明白。急得他一叠连声的喊“来”,偏偏管家又不在跟前,把他气的了不得,在官厅子里跺着脚骂“王八蛋”。各位司、道大人都瞧着他好笑。骂了一回,管家来了,他就伸手上去给他两个耳刮子。管家不服,口里叽哩咕噜,也不知说些甚么,把黄三溜子气伤了,立时立刻,就要叫号房拿片子,把这混帐王八蛋交给仁和县打屁股,办他递解。刘大侉子毕竟懂得道理,恐怕别位司、道大人瞧着不雅,走上前去竭力解劝。不提防黄三溜子所借的那件外褂太不牢了,豁扯一声,拉了一条大缝。管家趁空也跑掉了。黄三溜子还在那里生气。齐巧巡捕拿着手本邀各位大人进见。刘大侉子急了,就是叫人回去拿衣服一时也拿不来。俗语说的好,“情急智生”,还是刘大侉子有主意,赶忙把朝珠探掉,拿个外褂反过来穿,跟了众人一块进去,或者抚台不会看出。黄三溜子到此无法,只得学他的样,亦是把个外褂反穿了进去。但是袖子上一条大缝,还有一片绸子掉了下来,被风吹着,飘飘荡荡,实不雅观。无奈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一霎见了署院,打躬归坐。署院先同藩、臬两司及几个有差使的红道台,闲谈了一回公事。黄三溜子是有内线的,刘大侉子亦有藩台先人之言,署院便有意留心看他二人。见他二人穿的衣裳与前大不相同,但是外褂一概反穿,却是莫明其故。要问又不好问,只得闷在肚里。他两人当中,黄三溜子的穿戴尤其破旧,浑身上下,竟找不出一毫新的,而且袖子上还有一大块破的。署院看了一回,便掉文说道:“人孰无过?你两位老兄亦可谓善于补过的了。”曹三溜子不懂署院说的甚么,私底下拉拉刘大侉子的袖子,刘大侉子把身子一幌不理他,更把他急的了不得。又听署院说道:“你们两位老兄,能够从今日起,事事节俭下来,一反从前所为,兄弟极为佩服,极为欢喜。但是见了兄弟要如此,就是不见兄弟也要如此。我们讲理学的人,最讲究的是‘慎独’工夫,总要能够衾影无惭,屋漏不愧。倘若见了兄弟一个样子,背转兄弟又是一个样子,不能‘慎独’,便于行止有亏。兄弟天天派人在外察访,老兄们一举一动都是晓得的。”

刘大侉子听了,汗流浃背。黄三溜子依然不懂。署院又说道:“我们先君一生讲理学,讲的就是这‘慎独’工夫。自从生了兄弟之后,顶到下世,一直是吃的‘独睡丸’,一个人住在书房里,从不到上房一步。有时先母叫丫头送茶送点心给先君吃,先君从不拿正眼看丫头一眼,怕的是因人欲之私,夺其天理之正,这才算得实做‘慎独’二字。”各位司、道大人听到这里,因为署院说的是他老大人,一齐肃然起敬。后来署院又勉励了大众几句,方才端茶送客。黄三溜子回去,又把小当差的骂了一顿,定要叫他卷铺盖,后来幸亏刘大侉子讲情,方才罢手。又过了两天,抚台便同两司说:“候补道当中新到省的黄某人,虽然是个捐班,然而勇于改过,着实可嘉!第二会来见我,竟其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一毫新东西。同他同来的刘某人,袍套果然亦是极旧,然而靴帽还嫌时派。我们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总得自己有个主意,不能随了大众,与世浮沉,所以黄道比起刘道来,似乎还高一层。兄弟今日不能不破例拿他做个榜样,回来给他一个事情,奖励奖励他,也好劝化劝化别人。两兄以为如何?”藩、臬两司,连连称“是……”。等到下来,抚院立刻下了一个札子,先叫他会办营务处。黄三溜子得信,这一喜竟是梦想不到!次日一早上院见了抚台,叩头谢委,竟不知要说些甚么方好,吱吱了老半天,仍旧一个字未曾说。署院无非拿他勉励了几句。他除掉诺诺称是之外,一无他语。自此黄三溜子得了差使,气焰便与别人不同,同朋友说起话来,三句不脱署院,两句不离营务处,赛如统省候补道当中,没有一个在他眼里的,刘大侉子更不消说得了。

但是从此以后,浙江官场风气为之大变。官厅子上,大大小小官员,每日总得好两百人出进,不是拖一爿,就是挂一块,赛如一群叫化子似的。从前的风气,无论一靴一帽,以及穿的衣服花头、颜色,大家都要比赛谁比谁的时样,事到如今,谁比谁穿的破烂,那个穿的顶顶破烂的人,大家都朝他恭喜,说:“老哥不久一定得差得缺的了!”过了一两天,果然委了出来。大家得了这个捷径,索性于公事上全不过问,但一心一意穿破衣服。所有杭州城里的估衣铺,破烂袍褂一概卖完;古董摊上的旧靴旧帽,亦一律搜买净尽。大家都知道官场上的人专门搜罗旧货,因此价钱飞涨,竟比新货还要价昂一倍。过了些时,有些外府州、县来省禀到,晓得中丞这个脾气,不敢穿着新衣禀见,只得赶买旧的;无奈估衣铺通通走遍,旧货无存,甚至捏着两三倍的钱还没处去买一件。有些同寅当中有交情的,只得互相借用。

后来处州府底下有一个老知县,已经多年不进省了,这番因新抚到任,不得不来一次。到省之后,听得这个风声,无奈为时已迟,没处去买;而且同寅当中久不来往,无处告贷。这位县太爷情急智生,只得穿了新衣前去上院。这时候新署院令出惟行,文自藩、臬以下,武自镇、副以下,没有一个不遵他的号令。他不欢喜新衣服,一时风气大变,没有一个不是穿的极破烂不堪的。不料这位县太爷,这天竟着了簇新袍褂前来禀见。同时禀见的人,一班有五六个,独他一个与众不同。大众都瞧着奇怪,就是署院见了也以为稀奇。 等到坐定之后,谈了两句公事,署院熬不住,板着面孔先发话道:“某老兄,你在外任久了,一直还是从前的打扮!兄弟到任之后,早已有个新章,而且还叫巡捕传知你们各位,谅你老兄现在也该晓得的了?”这位知县连忙拿身子一斜,腰背一挺,说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昨日一到省,就听得人说大人这个章程。卑职何敢故违禁令,自外生成?因此急急要去找一套旧的穿了来见大人。谁知这旧衣服非但找不到,就是有了,卑职也买他不起。”署院道:“这是甚么缘故呢?”知县道:“自从大人下了这个号令,通城的官都要遵大人的吩咐,不敢穿新衣裳来禀见,因此不得不买旧的。估衣铺里晓得大众都要这个,所以旧的价钱比新的反贵得一两倍不等。卑职这身袍褂还是到任的那年做的。倘在别人,早已穿旧的了,卑职深知物力艰难,每逢穿到身上,格外爱惜,格外当心,所以到如今还同新的一样。《朱子家训》上有句话:‘一丝一缕,当思来处不易。’卑职一生最佩服是这两句。”

署院听到这里,心中甚为高兴,面孔上渐渐的换了一副和颜悦色,又说道:“其实旧衣裳何必定要自己去买呢,朋友家有的,借一身穿穿也不妨。古人云:‘乘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况又是旧的呢。”知县更正言厉色的答道:“大人明鉴:朋友的衣服原可以借得,但是借了来只穿着来见大人,下去仍得送还人家。既把旧的还了人家,将来不免总要再穿新的。这便是卑职穿了旧的专门来哄骗大人的了。卑职虽不才,要欺骗大人,卑职实实不敢!今日卑职故违大人禁令,自知罪有应得。大人若把卑职撤任、参官,卑职都死而无怨;若要卑职欺瞒大人,便是行止有亏,卑职宁死不从!”

署院听了,心上盘算道:“想不到这人倒如此硬绷,说的话句句有理,不好怎么样他。”立刻满面堆着笑,说道:“你老兄真是个诚笃君子,兄弟失敬得很!通浙江做官的人都能像你老兄这样,吏治还怕没有起色吗?”随手又问了几句民情怎样,年岁怎样,方才端茶送客。这知县后来又穿着新衣裳上辕禀见过几次。署院很拿他灌米汤,叫他先行回任,将来出个大点的缺还要借重。知县禀辞回任去后,胆小的仍然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来见。有两个胆子稍些大点的,半新不旧的衣服有时候也穿件把。问起来,便说旧衣服价钱大,实在买不起。如此者,署院被人家顶过两次,也渐渐的不来责备这个了。

署院来此查办事件的时候是夏天事情,查完以至署缺上任,其中约摸耽搁了一两个月,自从接印之后,传见属员,清理公事,转眼又有两个多月,已是十一月天气了。他自己要装清俭,不穿皮衣,一众官员都进着穿了棉袍褂上院。齐巧这年又冷的早,已下过一场大雪。有些该钱的老爷,外面虽穿棉袍褂,里面都穿丝棉小棉袄,狐皮紧身,所以尚不觉冷,不过面子上太单薄些罢了。至于一般穷候补老爷们:因为署院不喜这个,齐巧没得钱用,乐得早早把他当在当铺里去了。谁知天气一变,每天清早起来上衙门,可怜直冻得索索的抖。起初藩台还遵他的功令,后来熬不住了,便说:“我们出来做官,主子原是叫我们出来享福的,不是叫我们来做化子的。官场上的人都寒酸到这个地位,明明是丢主子的脸。我从明天可不受他的管了。”第二天便穿了狐皮袍子,貂外褂,并戴了貂帽子,前去上院。抚台见了,很不为然,拿眼睛瞅了藩台半天,始终为他位分大了,也不好说别的。后来藩台去后,他便同师爷们谈起这事,说:“藩司某人,今日何以忽然改常?”便有个晓得藩台底细的,回说道:“现在某人进了军机,该应他阔起来了。”署院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位藩台是旗人,是现今吏部满尚书某协办的私人。昨儿奉上谕,这位协办进了军机,所以他的腰把子亦登时硬绷起来,连抚台都不在他眼里了。 抚台晓得了这个缘故,虽然奈何他不得,然而心上总不高兴。第二天便自己写了一道手谕,叫刻字匠替他刻了板,刷成功几千分,折成手折一样,除通饬各属分派外,一个官厅子上一定要摆上几百本,每一个官发一本。手谕上写的大致是:“本部院以廉勤率属,不尚酬酢周旋。于接见僚属之时,一再告以勤修已职,俯恤民艰,勿饰虚文,勿习奔竟,严切通饬各在案。至于衣服奢华,酒食征逐,尤宜切戒。夏葛冬裘,但求适体御寒足矣,何须争新炫富,必合时趋。本署院任京秩时,伏见朝廷崇尚节俭,宵旰忧勤,属在臣工,尤宜惕厉。近三年来,非朝会大典,不着貂裘,当为同官所共谅。若夫宴饮流连,最易愒时废事;况屡奉诏旨,停止筵燕,饬戒浮靡,圣谕煌煌,尤当恪守。为此申明前义,特启寅僚,无论实缺、候补,在任、在差,一体遵照。如竟视为故事,日久渐忘,即系罔识良箴,甘冒不韪。希恕戆直!此启”

云云。等到这张手谕印了出来,署院有意特特为为拿红封套封了一分,叫人送给藩台去看。藩台看了一遍,哈哈的笑了两声,搁在一旁,不去理会。

第二天仍然穿着他的贵重细毛衣服去上院。一走走到官厅子上,等各位司、道大人到齐之后,他老人家先发话道:“中丞的手谕,料想诸位都见过了?”各位大人齐说:“见过。”藩台道:“像我们这样做官,一定发不了财。”众人听他说的诧异,一齐要请教。藩台道:“像我们这位中丞大人,吃亦不要,穿亦不要,整几十万两银子存在钱庄上生利,银子怎么不要多出来呢。我们呢,穿又讲究,吃又讲究,缺好亦不会剩钱,缺不好更不用说了。但是我们自己丢脸不要紧,如此堂堂大国一个方面大员,连着衣裳都穿不起,叫外国人瞧着还成个甚么样儿呢?如今正闹着借洋债开铁路,你穷到这步田地,外国人谁相信你,谁肯借钱给你用?”藩台这话,一半是庄论,一半是戏言。他原仗着他自己腰把子硬,所以才敢如此。其余的官只有相对无言,不敢回答一语。有些人故意走走开,怕风声传到抚院跟前,致干未便。那知这位署院小耳朵极多,藩台议论的话,不到晚上,就有人上去告诉了他,把他气的了不得,满肚皮要想找藩台的岔子,好动他的手。

齐巧有借钱给中国要包办浙江铁路的一个洋商前来拜见,谈完公事,洋商见他这个寒酸样子,便拿他开心道:“贵抚台做官实在清廉,我们佩服得很!”署院道:“兄弟做了这几十年的官,一个钱都不剩。”洋商道:“你们贵国,这几年为了赔款,国家也弄穷了,百姓也弄穷了。我们的意思,总以为你贵抚台是有钱的;如今听你的话,看你的这个样子,才晓得你贵抚台也是一个钱没有。我还记忆得两年前头,我曾到过你们贵省一趟,齐巧亦是冬天,天气冷得很,你们洋务局里的老爷们,一个个都穿着很好的皮袍子;这趟来看看,竟其穿不起了,可见得你们贵国的现在情形,实在穷得很!”署院道:“为此,所以要赶紧的想把铁路开通。能够商务一兴旺,或者有个挽回。”洋商道:“贵省的官都穷到这步田地,我们有点不放心。我们的钱,要回去商量商量再借给你们。只要我们把钱借给你们,你们贵省的官就有了皮衣服穿了。”洋商说完这两句话,拿眼瞅着署院只是笑。

署院这时候正为着铁路借款的事要与洋商磋磨,今听他如此一番言语,不觉大惊失色。又想起藩台背后的话果然不错,他倒有点先见。现在事情弄僵了,不得不想个法子把事情挽回转来。想了一想,便对洋商道:“你嫌他们穷,老实对你说,他们其实不是真穷,是我兄弟嫌他们穿的衣服太华丽,不准他们穿,所以他们不能不遵我的吩咐。你如不信,你过天来看,包管另换一个样儿。但是穿的过于怎么讲究,兄弟亦不能自相矛盾,总叫他一个适中便了。”洋商道:“正是,我也奇怪,你们贵省里的厘金又好,贵国官声上又是中饱惯的,怎么一时就会穷起来?真正叫人不相信。贵抚台不说清楚,我是一辈子不明白的。”署院又把脸一红,淡淡的说了几句闲话,洋商方才辞去。署院回来心上甚是闷闷,因为大局所关,不得不委屈相从。次日接见司、道的时候,他便发言道:“兄弟的脾气是古板一路。兄弟总恨这江、浙两省近来奢侈太盛,所以到任之后,事事以撙节为先。现在几个月下来,居然上行下效,草偃风行,兄弟心上甚是高兴。但是兄弟一个人是省俭惯的,到了冬天,皮衣服穿也罢,不穿也罢,诸位衣服虽然不必过于奢靡,然而体制所关,也不可过于寒俭。诸公出去可传谕他们:直毛头细衣服价钱很贵,倘然制不起,还是以不制为是;羊皮褂子价钱不大,似乎不即不离,酌乎中道,每人不妨制办一身。兄弟当了几十年的京官,不瞒诸位老兄说,止有一件羊皮褂子,现在穿的毛都没有了,只剩得光板子,面子上还打了几个补钉,实在穿不出去。倘然另做一件,不免又要化钱,所以一直进到如今,还是棉袍棉褂。唉!像兄弟这样的做官,也总算对得住皇上了。”司、道大人听了,俱各答应着。等到出去上轿,齐巧首府、县都赶出来站班。藩台就拿这话当面传知了首府。首府挺着胸脯,笔直的站在那里,答应了几声“是”。藩台又笑道:“以后你们倒要大大的巴结巴结洋人才是,不然可就要冻死了。”一头说,一头笑着上轿而去。

霎时间,把这话官厅子上都传遍。有些老爷们同估衣铺熟的,等不到回家,就赶去制办羊皮褂子,有些回家拿羊皮袍子改做的也不少,还有些该钱的,为着天气冷,毛头小了穿着不暖和,就出了大价钱,买了滩皮回来叫裁缝做:统计几天里头,杭州城里的羊皮卖掉了好几千件,价钱顿时飞涨。成衣匠忙的做夜工都来不及。过了五天,等下一期辕期,居然大小官员一个个身上都长了毛了,就是抚院瞧着也觉得比前头体面了许多。从此以后,于属员穿衣服一事就不大理会了,却把个藩台恨如切骨,常要动他的手,而又不敢动他的手,为他里头有照应,腰把子硬的缘故,怕动他不倒,反为不妙,因为隐忍在心,迟疑不发。但是拿他无可如何,只好拿他的同乡、亲戚来出气,凡是藩台的私人,以及被藩台保举过的人,抚台都要寻点错处,拿他撤差、撤委。他却有一件好处,这些差缺并不安置自己的私人,先检着正途出身人员,按照次序委派。藩台拿他无法,也只好遵他的教。

过了些时,齐巧辕期,刘大侉子跟了一班候补道上院禀见。署院一看名字,忽然想起:“这人是个绔袴出身,专会写白字。我从前要拿他咨回原籍,是藩台替他求下来的,大约他俩有什么渊源,今天且拿他发挥几句再讲。”想完,便叫请见。刘大侉子进来坐定之后,署院先同别位候补道闲谈了几句,回过脸来看看刘大侉子浑身上下,倒也无可指摘,即淡淡的说道:“刘大哥,委屈了你了!你要到省,那一省不好指,横竖是元宝捐来的,何苦偏偏要指个浙江呢?”此时刘大侉子见黄三溜子因穿破衣服早经得意,自己思量:“我是同他一样的,而且一天到的省。他已经得了差使,料想我也不会久空的。”所以这一阵上衙门格外上得勤,满心指望:“无论大小,叫我得个把差使,也好光光面子,免得被黄三溜子瞧不起。”不料平空里今日上院,被署院似讥似讽的埋怨这们上两句,一时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回甚么,又不好答应是,楞在那里不响。

署院又说道:“凡是捐官出来做的人有三等:头一等是大员子弟,世受国恩,自己又有材干,不肯暴弃,总想着出来报效国家;而又屡试不售,不得正途,于是才走了这捐班一路。这是头一等。第二等是生意卖买人,或是当商,或是盐商,平时报效国家已经不少;奖叙得个把功名,出来阅历阅历,一来显亲扬名,二来也免受人家欺负,这种人也还可恕。第三等最是不堪的了,是自己一无本事,仗着老人家手里有几个臭钱,书既不读,文章亦不会做;写起字来,白字连篇。在老子任上当少爷的时候,一派的绔袴习气;老子死了,渐渐的把家业败完,没有事干了,然后出来做官,不是府,就是道。你们列位想想看,这种人出来做了官,这吏治怎么会有起色呢?”

署院说到这里,又把脸回过来朝着刘大侉子说道:“刘大哥,我这话可错不错?”刘大侉子听说,晓得署院这话明明说的是他,把脸羞得绯红,一句话也回答不上。署院又说道:“刘大哥,从前你们老太爷,我同他很会过几面。他做了一任关道,很弄得两文回去。到你老哥手里,日子一定着实好过。你有这种好日子,大可在家里享福,何必一定要出来做这个官呢?”刘大侉子道:“自从职道父亲去世,也有靠十年了。家里人口又多,累重得很,所以职道不得不出来。”署院道:“做官做官!有了官,就得有本事去做,不是马上可以发得财的。况且你们老太爷有这许多钱,怎么现在一个也没有了?你老哥也算得会用的了,真正阔手笔!看你不出,倒是个大处落墨的!” 刘大侉子见署院说的话句句都戳他的心,弄的坐立不安。齐巧今天赶上衙门,又起了一个大早,鸦片烟瘾没有过足,坐在那里,不知不觉打了一个呵欠。署院一见,得了这个题目,又有文章好做了,便又说道:“刘大哥,你们一定要出来做官,我总不解。我们是没有法子想,上了马下不得马,比不得你,有了偌大的家私,何犯着再出来吃这个苦呢?譬如我如今幸亏没有吃上鸦片烟;如果也学别人似的,抽上了瘾,到如今一天到晚只好躺在烟铺上过日子,那里还有工夫又要会客,又要办公事呢?自从鸦片烟进了中国,害了我们多少人,弄得一个个痿倒疲倦,还成个世界吗?诸位老兄可以把我的话传谕大家一齐知道,限他们三个月一齐戒除;如果不戒,到那时候却是不要怪我兄弟!”刘大侉子一想:“自己烟瘾是大的。如今署院的话虽不是专为我一人而言,然而我听了总不免担心。”越想越觉可危。

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商务局的老总,也是一个候补道,把身子一斜,插嘴说道:“回大人的话:大人限他们三个月叫他们戒烟,宽之以期限,动之以利害,不忍不教而诛;做属员的人再不振作精神,屏除嗜好,也就不成个人了。昨日有个新到省的试用知县胡镜孙胡令,在职道局里递了一个禀帖,说是自己报效,开办一个什么‘贫弱戒烟善会’,求职道局里给张告示。禀帖上写明白,大人跟前另外具禀。”署院道:“是啊,禀贴是有一个,我看了还没有批。这胡令他一向是做什么的?戒烟原是好事情,既然开善会,为什么不取个吉祥点的名字咧?又‘贫’又‘弱’,这两个字实在不好听。”商务局老总道:“听说这胡令从前是在梅花碑开丸药铺的。虽然捐了官已经禀到,一直还没有引见。为什么题这个名字,职道也问过他。他说:‘人生在世,譬如家业本是富的,吃了烟就会贫穷;身子本是强壮的,吃了烟就会瘦弱;因此题这两字,无非是劝醒人的意思。’”署院道:“果然办得见效呢,叫这些官场上的人去戒戒也好。但他究竟是个市井,能够靠得住靠不住,总得查查明白,才好给他告示。”商务局老总答应着。 等到退了下来,头一个刘大侉子,听了署院一番话,又是心上发急,又是烟瘾上来,出了一身大汗,连小棉袄都湿透了。走到大堂底下,还没有上轿,一把袖子拖住商务局的老总,问他胡镜孙这个会已经开办没有,开在那条街上。商务局老总道:“据他禀帖上说,就在梅花碑,大约同他丸药铺在一块。自从今年二月起,已将近一年了。他自家说,每天总得戒上几十个人。每天来戒的人,他都天天抄了名字,托人到上海去上报。现在的局面被他弄得着实不小。”刘大侉子道:“果然灵验,我头一个就要去戒。怎么我来了几个月,一直不曾晓得呢。”说罢,各自上轿而去。一霎到得公馆,先过瘾,再吃饭。一头吃饭,一头想起署院的一番话,老大担心。 吃过了饭,立刻吩咐打轿,向梅花碑胡镜孙丸药铺而来。刘大侉子自己思量:“现在各事都丢在脑后,且把这捞什子戒掉再想别的法子。”轿子未到梅花碑,总以为这爿丸药铺连着戒烟善会,不晓得有多大。及至下轿一看,原来这药铺只有小小一间门面,旁边挂着一扇戒烟会的招牌,就算是善会了。但是药铺门里门外,足足挂着二三十块匾额:什么“功同良相”,什么“扁鹊复生”,什么“妙手回春”,什么“是乃仁术”,匾上的字句,一时也记不清楚。旁边落的款,不是某中堂,就是某督、抚,都是些阔人。刘大侉子看了,心上着实钦敬。正在看匾的时候,这善会里的老板,就是胡镜孙,早已得信,顺手取过一顶大帽子合在头上,赶着出来迎接宪驾。一见刘大侉子,就在街上迎面先打一个千。刘大侉子还礼不迭。跨进店来,胡镜孙把他一领,领到店后头一间披屋,只容得三四个人。刘大侉子举目观看,房间虽小,摆设俱全。墙上挂的对子写着“某某司马大人雅属”,再一看,这胡镜孙头上戴的是料球①,便知道他是捐过同知衔的知县了。

①料球:料、即料货、人造的透明物质,可用来充珠、玉、翡翠等,清时同知可用白色的透明玻璃装饰帽顶。

少停学徒弟的送上茶来。刘大侉子一面吃茶,一面问他:“丸药店里生意可好?戒烟的人,一天到晚,一定不会少的了?”胡镜孙道:“大人明鉴:这丸药店本是卑职祖父手里创的。自从卑职入了仕途,把丸药铺改了公司,为的是做官的人不便再做生意卖买,叫上头晓得了说话。”慢慢的两个人讲到戒烟的一事。胡镜孙竭力称赞他的戒烟丸药如何灵验,又说:“一天到晚,总得有一二十号人来戒,实在来不及。”正说着话,齐巧学徒弟的进来拿东西。胡镜孙故意问他道:“现在戒烟的人,已经有多少号了?”这个徒弟不提防他问,一时顺嘴说了出来,说道:“只有大前天有个人买了一包丸药去,这两天一直没有人来问过信。”胡镜孙听了这两句话,急得脸上绯红,连忙说道:“你不懂的,快替我走!”又自己埋怨自己道:“是我糊涂。他是丸药店里的徒弟,戒烟会另有司事承管,这事须得问司事才知道,问他是不晓得的。”刘大侉子道:“我不管戒烟的人多人少,我只问你这丸药吃了可灵不灵?”胡镜孙道:“卑职这丸药,比如有一钱的瘾,只消吃两粒丸药,等到烟瘾上来时候,一吃下去就抵当得住,比仙丹还灵。二钱瘾,吃四粒,四钱瘾,吃八粒。弄到后来,只要吃丸药就够了,用不着吃烟了。”

刘大侉子道:“我从京里来的时候,路过上海,听说上海也有一种什么戒烟丸药,是咖啡做的。虽然能够抵得烟瘾,然而吃了下去,受累无穷,一世戒不脱的。不要你这丸药亦是那个东西做的?”胡镜孙听了诧异道:“咖啡只好当茶吃,从来没有听说可以抵得烟瘾的。想必外国人又出了甚么新法了?”刘大侉子道:“外国人想赚钱的法子本来很多。”胡镜孙想了一回,恍然大悟道:“不要是吗啡罢?”刘大侉子听他一提,心上亦明白过来是吗啡,但是不肯自己认错,怕人家笑他外行,也把脸一红道:“不管他是咖啡是吗啡,横竖是外国来的就是了。”胡镜孙道:“卑职开办这个善会是发过誓的,如今封袋上都刻明白:‘如以吗啡害人,雷殛火焚’。大人不信,请验。”说着,顺手在抽屉里取出一包戒烟丸药。刘大侉子接过一看,果然不错,有此十字,一头看,又一头念了一遍。

刚刚念到“火焚”二字,忽然隔壁人家大声呼唤起来,登时合店的人都赶到后头来看。再一听,不是别事,原来为这边厨房里有个学徒的烧开水泡饭吃,烧的稻柴太多了,火焰上冲,轰了烟筒,火星直冒,隔壁人家当是起火,登时声张起来。亏得这边人手众多,上屋的上屋,打水的打水,灌了几桶的水,弄得灶肚里开了河,灶也坏了,火也灭了。胡镜孙才把心放下。他堂客此刻也顾不得店堂内有客无客,手里拿了一串佛珠,站在天井里,举头朝上,不住的念:“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白衣观世音菩萨!”刘大侉子见他家有事,只得辞别回去。胡镜孙还要再三的相留,刘大侉子不肯,只得送了出来。胡镜孙道:“大人如要戒烟,卑职立刻就送一百包丸药过来。”刘大侉子道:“用不着这许多,吃了有效验再来取。”说罢,上轿而去。胡镜孙赶到街上站了一个班,还他做卑职的规矩,方才进店。

要知刘大侉子此番能否把烟戒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反本透赢当场出彩 弄巧成拙蓦地撤差"

却说刘大侉子从戒烟善会回来,刚才下轿,胡镜孙已经派人把戒烟丸药送到,共计丸药一百包,一张小字的官衔名片。刘大侉子吩咐收下。打发来人去后,从此以后,果然立志戒烟,天天吃丸药,不敢间断。说也不信:丸药果然灵验,吃了丸药,便也不想吃烟。只可惜有一件,谁知这丸药也会上瘾的,一天不吃,亦是一天难过,比起鸦片烟瘾不相上下。但是吃丸药的名声总比吃大烟好听,所以这刘大侉子便一心一意的吃丸药,不敢再尝大烟了。 正是光阴如箭,转眼间腊尽春来。官场正月一无事情,除掉拜年应酬之外,便是赌钱吃酒。此时黄三溜子晓得自己有了内线,署院于他决不苛求;而且较之寻常候补道格外垂青,一差之外,又添一差。黄三溜子也知感激,便借年敬为名,私下又馈送八千银票,也是裕记号二掌柜的替他过付,意思想求署院委他署缺一次,不论司、道,也不论缺分好坏,但求有个面子。署院答应他徐图机会,不可性急,防人议论。二掌柜的出来把这话传谕黄三溜子,黄三溜子自然欢喜,晓得署院已允,将来总有指望,从此更意满心高,任情玩耍。

齐巧正月有些外府州、县实缺人员上省贺岁。这些老爷们,平时刮地皮,都是发财发足的了。有些候补同寅新年无事,便借请春酒为名,请了这些实缺老爷们来家,吃过一顿饭,不是摇摊,便是牌九,纵然不能赢钱,弄他们两个头钱,贴补贴补候补之用也是好的。大家都晓得黄三溜子的脾气,顶爱的是耍钱,只要有得赌,甚么大人卑职,上司下属,统通不管。而且逢场必到,一请就来。赢了钱,便大把的赏人;输了钱,无论上千上万,从不兴皱皱眉头,真要算得独一无二的好赌品了。因此大众更舍他不得。

这日是正月十三,俗例十三夜上灯,十八落灯。官场上一到二十又要开印①,各官有事,便不能任情玩耍了。且说这日是住在焦旗杆的一位候补知府请客。这位太尊姓双名福,表字晋才,是镶红旗满洲人氏。他爸爸在浙江做过一任乍浦副都统,他一直在任上当少大人。因他行二,大家都尊他为双二爷。后来他爸爸死了,他本是一个京官,起服之后,就改捐知府,指分浙江,在省候补也有五六年了。他虽为官,总不脱做阔少爷的脾气:赁的极大的公馆,家里用的好厨子,烹调的好菜。他自己爱的是赌,时常邀几个相好朋友到家叉麻雀,不是五百块钱一底,就是一千块钱一底。黄三溜子也同他着实来往。虽然署院力崇节俭,也只好外面上遵他的教,其实人家公馆里那能件件依他。 ①开印:即办公的意思,过年放假,不用官印谓之封印,开始办公谓之开印。

自交正月,例不禁赌。双二爷天天在公馆里请朋友吃喝。吃完之后,前两天还是摇摊,后因摇摊气闷,就改为牌九。已经痛痛快快的赌过几夜。过了几天,齐巧一个实缺金华府知府彭子和彭太尊,一个实缺山阴县知县萧添爵萧大令,两人同天到省贺岁,却都是这双二爷的拜把子兄弟,从前常常在一处玩耍惯的。因此双二爷兴致格外好。头一天,双二爷上院,彼此在官厅上碰着,依双二爷的意思,就要把他俩拉回公馆吃便饭,先玩一夜。他俩因为要到别处上衙门拜客,所以改了次日,就是十三这一天了。头天晚上,双二爷吩咐管厨的预备上等筵席。别的朋友横竖天天来耍钱耍惯的,用不着预邀。到了次日,中饭吃过,双二爷为着来的人还不多,不能成局,先打八圈麻雀。在座的人都是些阔手笔,言明一千块一底,还说是小玩意儿。当下管家们调排桌椅,扳位归座,立时间劈劈拍拍,打了起来,一打打了两个钟头,四圈已毕,重复扳位掷点。当时算了算,双二爷输了半底。说是这样小麻雀打的不高兴,自己站起身来要去过瘾,就把自己的筹码让给一个人代碰。

双二爷正过着瘾,人报彭大人来了。彭大人刚从别处拜客而来,依旧穿着衣帽,走到厅上,磕头拜年,自不必说。磕头起来,朝着众人一个个作揖,大半都不认得。正待归坐,只见黄三溜子从院子里一路嚷了进来,嘴里喊着说道:“你们不等我,这早的就上局!”才跨进门槛,迎面瞧见彭知府穿了衣帽,黄三溜子一呆。双二爷便告诉他是金华府彭守,昨儿才到的。又告诉彭知府说:“这位就是黄观察黄大人。”彭知府是久仰大名的,究竟他是本省上司,不敢怠慢,立刻放下袖子,走上一步,请了一个安,口称:“卑府今天早上到大人公馆里禀安。”黄三溜子也不知回答什么方好,想了半天,才回了声:“兄弟还没有过来回拜。”当由双二爷忙着叫宽章,让坐奉茶。正在张罗的时候,山阴县萧大老爷也来了。无非又是双二爷代通名姓。黄三溜子为他是知县,到底品极差了几层,就不同他多说话,坐在炕上也不动,只同彭知府扳谈,满嘴的什么“天气好呀,你老哥几时来的,住在那里,难得到省,可以盘桓几天”,颠来倒去,只有这几句说话。 顷刻间,打麻雀的已完,别的赌友也来的多了。双二爷一一引见,无非某太守、某观察,官职比他小的便是某翁,当中还有几个盐商的子弟、参店的老板、票号钱庄的挡手,一时也数他不清。头一个黄三溜子高兴说:“我们肚子很饱,赌一场再吃。”其中有几个人说:“吃过再赌。”黄三溜子不肯。双二爷为他是老宪台,不便违他的教,只得依他。当下入局的人共有三四十个。黄三溜子不喜欢摇摊,一定要推牌九。无奈彭太尊说:“白天打牌九不雅相,天色早得很,不如摇四十摊,吃过饭再推牌九。”黄三溜子道:“我打摊打得气闷,既然要打摊,须得让我做皇帝①。”

①皇帝:指赌博的庄家。

其时正有个票号里挡手抢着做上手,听说摇摊,已经坐了上去。主人家要巴结老宪台,千对不住,万对不住,把那人请了下来。黄三溜子一屁股坐定,也不管大众齐与未齐,拿起摊盆摇了三摇,开盆看点。旁边记路的人,拿着笔一齐记下。霎时亮过三摊。黄三溜子又把宝盆摇了三摇,等人来押。头几下大家看不出路,押的注码还少。黄三溜子赢了几千,把他高兴的了不得。双二爷道:“为着老宪台总不喜欢摇摊,叫你老人家赢两个,以后也就相信这个了。”黄三溜子道:“所以我除了做皇帝,下手是不做的,皇帝还好赢几个,下手只有输无赢。”双二爷道:“那也不见得。”正说着话,黄三溜子又摇过几摊,台面上的筹码、洋钱、票子,渐渐的多了起来。黄三溜子一连赔了两摊,数了数,但将赢来的钱输去八九,幸喜不曾动本。后来越押越大,他老人家亦就越输越多,统算起来,至少也有四万光景。霎时间已开过三十六摊,再摇四摊便已了局。黄三溜子急于返本,嫌人家押的少,还说人家赢钱的都藏着不肯拿出来。

众人气他不过。内中有几个老赌手取过宝路一看,大小路都在“二”上,于是满台的人倒有一大半去押“白虎”。还有些不相信宝路的,亦有专押老宝的,亦有烧惯冷灶的,亦有专赶热门的,于是么、三、四三门亦押了不少。彭太守年轻时很欢喜摇摊。摇摊的别号又叫做“听自鸣钟”。他自己常说:“我因为听自鸣钟,曾经听掉两爿当铺、三爿钱铺子,也算得老资格了。”到这第三十七摊上,他亦看准一定是“二”,自己押了“二”还不算,又把进、出两门上的注码,一齐改在“二”上。有个押“四”的钱庄里挡手①,独他不相信,说一定是“四”。彭太尊要同他赌个东道。他理也不理,拉着嗓子喊了一声:“二翻四。”彭太尊气他不过,跟手喊了一声:“四翻二。”

①挡手:商号的老板、经理。

钱庄里挡手又喊一声:“再翻在四上。”彭太尊亦喊一声:“再翻在二上。”钱庄里挡手还要再喊,主人双二爷把手一摆,道:“慢着,你们算算看。”黄三溜子道:“算什么!”双二爷道:“别说算什么。彭子翁先把进、出两门的注码吃到‘二’上,现在又同对门翻了两翻。这一下开出来,设如是个‘二’,你想他要赔多少!就是个‘四’,彭子翁也不轻。”付档的人正待举起算盘来算,黄三溜子急于下庄好去过瘾,便朝着双二爷嚷道:“人家输得起,要你担心!我可等不及了。”一面说,一面掀开宝盆一看,大家齐喊一声“四”。黄三溜子道:“‘四’也好,不是‘四’也好,横竖你们自己去做输赢,我只管我的就是了。”

钱庄里老板一团高兴,嘴里说道:“怎么样!我赌了几十年,最不相信的是甚么路不路,如果猜得着,这宝也没人打了。”此时只有他一个咂嘴弄舌,众人也不睬他。把个彭太尊气昏了,拿着手里的筹码往桌子上一掼,说道:“输钱事小,我走了几十年的大小路,向来没有失过,真正岂有此理!”当时付档的人,按照所翻的数目,一一付清。黄三溜子赶着把余下三摊摇完。算了算,通台的人只有彭太尊顶输,大约有五万光景。黄三溜子后三下赢些回来,只有三万多了。

钱庄里老板是头一个大赢家。四十摊之后,别的人过瘾的过瘾,谈天的谈天,独他一个穿穿马褂,说:“号里有事,不能不回去。”彭太尊嚷着不放他走;双二爷、黄三溜子亦赶过来帮着挽留。黄三溜子道:“通台就是你一个大赢家,怎么你好走?就是真有事也不放你。我们熟人不要紧,你同彭大人是初次相会,你走了,他心下要不高兴的。”钱庄里老板却不过众人的情,只好仍旧脱去马褂,陪着大众一块儿吃饭。虽然是双二爷专诚备了好菜请彭太尊,无奈他赌输了钱,吃着总没有味儿。一时饭罢,黄三溜子赶着推牌九。彭太尊一定还要打摊。

主人双二爷左右为难。幸亏是夜里,来赶赌的人比白天又多了二十几位,只好分一局为两局:是一局摊,一局牌九,各从其便。黄三溜子齐了一帮人专打牌九,彭太尊齐了一帮人专打摊。吃饭的时候已是二更多天,比及上局,约摸已有三更了。这一夜,竟其顶到第二天大天白亮还没有完,后来有些人渐渐熬不住,赢钱的都已溜回家去睡觉,只剩些输钱的还守着不肯散,想返本。黄三溜子一见人少了,便要并两局为一局。彼此问了问,彭太尊只翻回来几千银子,黄三溜子却又下去一万。主人双二爷亲自过来,让众位用些点心,又说:“今天是十四,不是辕期,没有甚么事情。不如此刻大家睡一会儿,等到饭后,邀齐了人再图恢复何如?”黄三溜子道:“赌一夜算什么!只要有赌,我可以十天十夜不回头。”彭太尊道:“卑府在金华的时候,同朋友在‘江山船’上打过三天三夜麻雀没有歇一歇,这天把算得甚么!”于是大众就此鼓起兴来。这时候彭太尊摊也不摇了,亦过来推牌九。

这天自从早晨八点钟入局,轮流做庄,一直到晚未曾住手。黄三溜子连躺下过瘾的工夫都没有。幸亏一心只恋着赌肚里并不觉得饥饿。虽说双二爷应酬周到,时常叫厨子备了点心送到赌台上,他并不沾唇。有时想吃烟,全是管家打好了装在象皮枪上。这象皮枪有好几尺长,赛如根软皮条,管家在炕上替他对准了火,他坐在那里就可以呼呼的抽,可以坐着不动,再要便当没有。但是玩了一天,没有什么上下。等到上火之后,来的人比起昨天来还要多。此刻他老人家的手气居然渐渐的复转来,一连吃了三条。下手的人一看风色不对,注码就不肯多下了。黄三溜子只顾推他的,一连又吃过七八条,弄得他非凡得意。

正在高兴头上,不提防自己公馆里的一个家人找了来,附在他耳朵上请示,说:“明天各位司、道大人统通一齐上院,庆贺元宵。请老爷今天早些回公馆,歇息歇息,明天好起早上院。”黄三溜子道:“忙甚么!我今天要在这里玩一夜,把该应穿的衣服拿了来,等到明天时候,叫轿班到这里来伺候。我今天不回去,明天就在这里起身上院,等院上下来再回家睡觉。”家人是懂得他的脾气的,只得退了出去,依他办事。

他这里上上下下,总算手气还好,进多出少。后来见大众不肯打了,他亦只好下庄,让别人去推。自己数了数,一共赢进二万多,连昨夜的扯起来,还差一半光景。自己懊悔昨天不该应摇摊。又连连说道:“如果再推下去,这头两万银子算不得甚么,多进三五万,亦论不定。……”此时是别人做庄,他做下手,弄了半天,做上手的输了几条就干了。他虽然赢钱,总嫌打的气闷。众人只得重新让他上去做庄。几个轮流,到他已有四更天了。谁知到了他手,庄风大好,押一千吃一千,押五百吃半千。此时台面上现银子、洋钱,都没有了,全是用筹码。他自己身边筹码堆了一大堆,约摸又有二三万光景。

众人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庄上掷出一副“五在手”,自己掀出来一看,是一张天牌,一张红九,是个一点。自以为必输了的,仍旧把牌合在桌上,默然无语,回过头去抽烟。谁知三家把牌打开,上门是一张人牌,一张么丁;天门是一张地牌,一张三六;下门是一张和牌,一张么六:统算起来都是一点,大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黄三溜子把一筒烟抽完,回过脸来,举目一看,都是一点。这一喜非同小可!把自己两扇牌翻过来,用力在桌上一拍,道了声“对不住”,顺手向桌上一掳。当时台面上几个赢家并不说话;有几个输急的人,嘴里就不免叽哩咕噜起来。一个说:“牌里有毛病,不然,怎么会四门都是一点?齐巧又是天、地、人、和配好了的?”一个说:“一定骰子里有毛病,何以不掷‘二上庄’,何以不掷‘四到底’,偏偏掷个‘五在手’?庄家何拿个‘天九一’吃三门,这里头总有个缘故。”又有人说:“毛病是没有,一定有了鬼了,很该应买些冥锭来烧烧,不然,为甚么不出别的一点,单出这天、地、人、和四个一点呢?”当下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都住手不打。黄三溜子起先还怕扰乱众心,拆了赌局,连说:“赌场上鬼是有的,……应得多买些锭烧烧。从前是我在家乡开赌,每天烧锭的钱总得好几块。老一辈子的人常说道:‘鬼在黑暗地下,看着我们阳世人间赌得高兴,他的手也在那里痒痒。自己没有本钱,就来捉弄我们,烧点锭给他就好了。’”双二爷闻言,连说“不错。……”立刻吩咐管家去买银锭来烧。锭已烧过,黄三溜子洗过牌,重新做庄。无奈内中有个输钱顶多的人,心上气不服,一口咬定牌里有讲究,骰子也靠不住。黄三溜子气极了,就同他拌起嘴来。那人也不肯相让。便是你一句,我一句,吵个不了。主人双二爷立刻过来劝解,用手把那个输钱的人拉出大门。那人一路骂了出去。彭太尊也竭力劝黄三溜子,连说:“大人息怒。……”又说:“他算什么!请大人不必同他计较。”一番吵闹,登时把场子拆散了。当他二人拌嘴的时候,早已溜掉一大半。黄三溜子见赌不成功,便把筹码往衣裳袋时一袋,躺下吃烟。说话间,东方已将发亮了。黄三溜子的管家、轿班都已前来伺候主人上院。彭太尊之外,还有几位候补道、府,都说一块儿同去。主人一面搬出点心请众位用,一面检点筹码,要他们把帐算一算清。黄三溜子道:“忙什么!那王八羔子不来,我们今天就不赌了吗?筹码各人带在身上,上院下来赌过再算。”主人连说:“使得。……”当初入局的时候,都用现银子、洋钱买的筹码。而且这位双二爷,历年开赌的牌子极为硬绷。这副筹码异常考究,怕的是有人做假,根根上头都刻了自己的别号;所以筹码出去,人家既不怕他少钱,他也不怕人家做假。此刻黄三溜子不要人家算帐,说上院回来重新入局,他做主人的自然高兴,有何不允之理。霎时点心吃过,一众大人们一齐扎扮起来。黄三溜子等把蟒袍穿好,不及穿外褂,就把赢来的筹码数了数,除弥补两天输头之外,足足又赢了一万多,满心欢喜,便把筹码抓在手里,也不用纸包,也不用手巾包,一把一把的只往怀里来塞。管家说:“不妥当,怕掉出来,等家人们替老爷拿着罢。”黄三溜子道:“这都是赢来的钱,今天大十五,揣着上院,也是一点彩头。”家人不敢多说。

一时扎扮停当,忽然轿班头上来回道:“有一个轿夫没有来,请大人等一刻。”黄三溜子急的跺脚骂王八蛋。当时就有一个同赌的武官,是个记名副将,借署抚标右营都司,晓得黄三溜子在署院前还站得起,又是营务处,便说:“标下的轿子不妨先让给大人坐。大人司、道一班,传见在前;标下雇肩小轿随后赶来,是不妨事的。”黄三溜子见他要好,便同他扳谈,说:“老兄很面善,我们好像在那里会过似的。”那武官还没有回答,双二爷忙过来替他报履历。黄三溜子连说:“久仰。……”又说:“老兄训练兵丁,步伐整齐,兄弟是极佩服的。”那武官道:“大人在营务处,是标下的顶门上司,总得求大人格外照应。”黄三溜子道:“这还要说吗。”一面说着话,一面又嚷道:“我记起来了,还是去年十二月初七,一个甚么人家出殡,执事当中,我看见有你,骑了一匹马,押着队伍,好不威武!你手下的兵打的锣鼓同闹元宵一样,很有板眼。我们快去,等院上下来,我们亦来闹一套玩玩。”说完了话,赶出大门上轿。那武官连忙跟着出来,招呼自己的轿班,谁知走出大门,黄三溜子的轿夫也来了,被黄三溜子骂了两句,仍旧坐着自己的轿子而去。 霎时到得院上,会着各位司、道大人,上过手本,随蒙传见。见了署院,一齐爬在地下磕头贺节。等到磕完了头,黄三溜子正要爬起来的时候,不料右边有他一个同班,一只脚不留心,踏住了黄三溜子的蟒袍,黄三溜子起来的匆忙,也是一个不当心,被衣服一顿,身子一歪。究竟两夜未睡,人是虚的,一个斤斗,就跌在踏他蟒袍的那人身上,连那个人也栽倒了。署院看见,连说:“怎么样了?……”他俩困在地下,羞的面孔绯红,挣扎着爬起来。刚起得一半,不料黄三溜子跌的时候势头太猛,竟把怀里的筹码从大襟里滑了出来,滑在外褂子里头,等到站起,早已豁喇喇的掉在地下了。

署院起先但听得声音响,还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连说:“你们两位,有甚么东西掉在地下,还不拾起来?……”一面说,一面招呼巡捕帮着去拾。黄三溜子毕竟自己虚心,连忙又往地下一蹲,用两只马蹄袖在地毯上乱掳。幸亏筹码滑出来的不多,检了起来,不便再望怀里来塞,只得握在手中。掸掸衣服,跟着各位司、道大人归座。却不料地下还有抵得一百两银子的一根大筹码未曾拾起,落在地毯上。黄三溜子瞧着实在难过,又不敢再去拾,只是脸上一阵阵发红。其实署院已经看见,也晓得是黄三溜子这宝贝带来的。署院生平顶恨的是赌,意思想要发作两句,转念一想,隐忍着不响。齐巧那根筹码被巡捕看见,走上去拾了起来,袖了出去。署院也装做没事人一样。等到送客之后,署院问巡捕把那根筹码要了来,封在信里,叫先前替黄三溜子过付的那个人仍旧送还了他。传谕他:“下次不可如此,再要这样,本院就不能回护他了,叫他各人自己心上放明白些。”

黄三溜子这日下得院来,晓得自己做错了事,手里捏着一把汗,便无精打彩的,一直回到自己公馆,不到双二爷家赌钱了。双二爷等他不来,便叫管家来请他。他便打发当差的同了双二爷的管家到双家把帐算清,说是自己身上不爽快,改天再过来。此时大众已晓得他今天上院跌出筹码之事,官场上传为笑话,他不肯再来,一定是脸上害臊,因此也不再来勉强他。过了一天,黄三溜子接到署院的手札,并附还筹码一根,又是感激,又是羞愤。恐怕以后不妥,又托原经手替他送了三千银子的票子,一直等到回信,说署院大人赏收了,然后把心放下,照旧当差不题。

且说刘大侉子自从吃胡镜孙的丸药,三个月下来,烟瘾居然挡住,但是脸色发青,好像病过一场似的。且有天不吃丸药,竟比烟瘾上来的时候还难过。刘大侉子便去请教胡镜孙。胡镜孙道:“大人要戒的是烟,只要烟戒掉就是了,别的卑职亦不能管。”刘大侉子见他说得有理,难以驳他,只好请医生自去医治。不在话下。但是他自从到省以来,署院一直没有给他好嘴脸,差使更不消说得。后来署院见他面色碧青,便说他嗜好太深,难期振作。每见一面,一定要唠唠叨叨的申饬一次,还说什么是“我认得你老人家的。他的子侄不好,我做父执的应该替他教训才是。”刘大侉子被他弄得走头无路,便去找藩台,托藩台替他想法子,说:“照这种样儿,晚生的日子一天不能过了。”藩台说:“他同兄弟不对,兄弟说的话未必听。我劝老兄忍耐几时,再作道理。” 刘大侉子无法,又打他娘舅。娘舅久充宪幕,见的什面多了,很有随机应变的工夫。听了外甥的话,闭目养神了半天,一声也不响,想了一想,说道:“他时常教训你,都是些甚么话?”刘大侉子便大概的述了一遍。娘舅道:“他同老人家真有交情吗?”刘大侉子道:“不过会过几面,就是有交情也有限。”娘舅道:“有了。道学朋友,只有拿着他的法子治他,所谓‘君子可欺以方’,只有这一功他还受。”又说什么“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刘大侉子忙问:“是用甚么法子?”娘舅便附在他耳朵上,如此如此的嘱咐一番。刘大侉子将信将疑,恐怕不妥,但是事已至此,只可做到那里,说到那里。 到了第二天又去禀见。他是一个没有差使的黑道台,抚台原可以不见他的,只因他脾气好说话,署院把他训饬惯了,好借着他发落别人,所以他十次上院,倒有九次传见。这日见面坐定之后,署院闲谈了几句,便渐渐的说到他身上来,先问他:“现在的烟瘾比起从前又大得多少?”他回道:“职道现在戒烟,已经有好两上月不抽了。”署院鼻子里哼的一声。他又回道:“职道自从吃了胡镜孙胡令‘贫弱戒烟善会’里的丸药,倒很见效。”署院道:“抽与不抽,我也不来问你。你自己拿把镜子照照你的脸,随便给谁看,说你不吃烟,谁能相信。当初你们老太爷我是见过的,他并不抽烟。怎么到你老兄手里,好样子不学,倒弄上了这个?真正我替你们老太爷呕气!”刘大侉子听到这里,一声不响,只顾拿着马蹄袖擦眼泪。署院又道:“出来做官,说甚么显亲扬名,都是假的,只要不替先人丢脸,就算得孝子了。”

刘大侉子听到这里,一半自己的委屈,一半是娘舅的教训,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各位司、道大人见都为诧异,一齐替他捏着一把汗。谁知署院并不见怪,停了一回,朝他说道:“我教导你的几句话并不是坏话,用不着哭啊。”刘大侉子擦了一擦眼泪,又擤了一把鼻涕,说道,“职道何尝不知道大人的教训都是好话。职道听了大人的教训,想起从前职道父亲在日也常是拿这话教训职道;如今职道父亲病故已经多年,职道听了大人的教训,一来恨自己不长进,二来感念职道父亲去世的早。听了大人的话,不觉有感于中,屡次三番的要哭不敢哭出,怕的是失仪。今天实实在在熬不住了!”说完了话,立起身来,爬在地下朝着署院磕了三个头,长跪不起。署院赶紧下座拉他。众官亦一起站立。署院道:“这从那里说起!有话起来说。”刘大侉子哭着回道:“大人教训的话,都同职道父亲的话一样。总怪职道不长进,职道该死!求大人今天就参掉职道的官,了好替职道消点罪孽,就是职道父亲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大人的。”说完了这两句,便从头上把自己大帽子抓了下来,亲自动手,把个二品顶戴旋了下来,嘴里说道:“职道把这个官交还了大人。大人是职道父执一辈子的人,职道就同大人子侄一样。职道情愿不做官,跟着大人,伺候大人,可以常常听大人的教训。将来磨练出来,或者还可以做得一个人,不至于辱没先人,便是职道的万幸了。”说完了,直挺挺的跪着。

署院一定要他起,众官又帮着相劝,他只是不肯起,嘴里又说道:“总得大人答应了职道,职道方才起来。”署院道:“你果然能听我话,想做好人,我还要保举你鼓励别人,何必一定要参你的官呢?”说着,便叫巡捕过来,替他把顶子旋好,仍旧合在头上。署院又亲自拉了他一把。刘大侉子见署院如此赏脸,便趁势又替署院磕了三个头,然后起立归坐。署院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就不失其为好人了。兄弟生平最恨的是抽大烟一桩事,好好一个人,生生的被烟困住,以后还能做什么事业呢!”说到这里,回转头去一看,见商务局老总也在坐,便同他说道:“从前你们所说那个姓胡的办的那个戒烟善会,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商务局老总道:“他的丸药外头倒很销,而且分会也不少。”署院道:“销场虽好,不足为凭。你们只要看这位刘大哥脸的颜色,怎么越吃越难看呢?不要丸药里搀了甚么东西害人罢?”商务局老总道:“职道也问过胡令,据称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遗方。既然刘道吃了不好,等职道下去查访查访,果然不好,就撤去前头给的告示,勒令停办,免得害人。”署院道:“正该如此。”说完送客。

刘大侉子下来仍旧去找娘舅。娘舅问他怎么样,刘大侉子便一五一十,述了一遍。娘舅道:“此计已行,以后包你上院,永远不会再碰钉子。但是想他的差使还不在里头,等我慢慢的再替你想个法子,包你得一个顶好的事情。”刘大侉子一定要请教。娘舅发急道:“你别性急!早则十天,迟则半月,总给你颜色看就是了。怎么性急到这步田地?也得容我想想看呀!”刘大侉子见娘舅动气,只好无言而罢。

且说官场上信息顶灵,署院放一屁,外头都会晓得的。这日说了胡镜孙丸药不好,当天就有人传话给他,叫他当心点。他这人生平最会拍马屁,新近又不知道走了甚么路子,弄到山东赈捐总局的札子,委他兼办劝捐事宜。他得了这个差使,便兴头的了不得,东也拜客,西也拉拢,怀里揣着章程,手里拿着实收,一处处向人劝募。居然劝了一个月下来,也捐到一个五品衔,两个封典,五六个贡、监①。论他的场面,能够如此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日听得人家传来的话,赛如兜头一盆冷水,在店里盘算了半夜,踱来踱去,走头无路。后来忽然想到本省藩台,曾经见过两面,前头开办善会的时候,托人求他写过一块匾,有此渊源,或者不至忘记。事到其间,只得拚着老脸去做。是日,一夜未睡。次天大早,便穿了衣帽赶上藩台衙门。手本进去,藩台不见。胡镜孙说有公事面回,然后勉勉强强见的。见面之后,藩台心上本不高兴,胡镜孙又嚅嚅嗫嗫的说了些不相干话。藩台气极了,便说:“老兄有甚么公事快些说。兄弟事情忙,没有工夫陪着你闲谈。”胡镜孙碰了这个钉子,面孔一红,咳嗽了一声,然后硬着胆子说出话来,才说得:“卑职前头办的那个戒烟善会”一句话,藩台已把茶碗端在手中,说了声“我知道了”,端茶送客。胡镜孙不好再说下去,只得退了出来。一场没趣,愈加气闷。回到店里,茶也不喝,饭也不吃,如同发了痴的一般。

①贡、监:即贡生、监生。有这资格就可以做官或应乡试。

幸亏太太是个才女,出来问知究竟,便说:“现在世路上的事,非钱不行。藩台不理你,你化上两个,他就理你了。”胡镜孙道:“去年我开办这个善会的时候,问你借的当头,如今还没有替你赎出来,那里还有钱去孝敬上司呢?”太太道:“有得赎没有得赎,自己夫妻,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要你不替我没掉就是了。至于你如今孝敬上司,没有现钱,依我想,东西也是好的。”胡镜孙道:“你看我这店里,除掉几包丸药,几瓶药酒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送得人的?”太太道:“只要值钱,怎么送不得?如果不好送,为甚么你的仿单上要说‘官礼相宜’呢?”胡镜孙道:“话虽如此讲,你晓得我十块钱的药,本钱只有几块?自己人,同你老实说,两块钱的本钱也没有,不过骗碗饭吃吃罢了,那里值得甚么钱呢。”太太道:“时常见你替人家捐官,从前你得这个差使的时候,你自己说过有多少的扣头,如今这笔钱那里去了呢?”一句话提醒了胡镜孙,心上一想:“横竖空白实收在自己手里,与其张罗了钱去孝敬上司,何如填两张监生实收去送藩台的少爷。像他们这样宦家子弟,这一点点的底子总要有的。如果收了我的实收,他自然照应我。彼时间骑马寻马,只要弄到一笔大大的银款,赚上百十两扣头,就有在里头了。他若不肯照应我,一定还我实收;实收已经填了字,不能还,只好还我银子。如此一来,我赈捐内又多了两个监生,将来报销上去也好看。”主意打定,告诉了自己妻子。太太点头无话。胡镜孙方才胡乱吃了一碗饭,连忙取出实收,想要取笔填写履历,无奈又不晓得少爷的年、貌、三代,只好搁笔。想来想去,没有他法,只好封了两张实收,托人替他写了一禀帖给藩台,说明白:“卑职目下办捐,情愿报效宪少大人两个监生,务示大人赏收。”另外又附一张夹单,是求藩台替他翰旋那戒烟善会的事情。禀帖写完,他便冒冒失失交给藩台号房替他递了进去,自己坐在官厅上等传见。以为这一功他总受的了。谁知等了半天,里头传出话来,问他这个办捐差使是谁委的。他只得照实而说。那人进去,等到天黑,也没见藩台传见。后来向号房打听,亦打听不出。号房劝他明天再来,只好回家。

谁知一连上了三天藩台衙门,始终未见。第四天上,接到委他办捐那个老总的札子,上写:“接准浙江布政司函开’,说他如何“借差招摇,钻营无耻”,又“附还实收两张,希即查办”云云。后面写明将他撤委,限他“即日将经手已捐未捐各实收,造册报销,不得含混”各等语。他得了这个札子,犹如青天霹雳一样,善会尚未保全,差使已经撤去。还算他自己顾全场面,次日即把捐务及收到的银子一律交割清楚。后来又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个戒烟会保住,依旧做他的卖买。都是后话不题。

要知官场上又出甚么新鲜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 奉板舆①慈亲勖孝子"

却说浙江吏治,自从傅署院到任以来,竭力整顿,虽然不能有十二分起色,然而局面已为之一变。若从外面子上看他,却是真正的一个清官:照壁旧了也不彩画;辕门倒了也不收拾;暖阁破了也不裱糊。首县奉了他的命,不敢前来办差。一个堂堂抚台衙门,竟弄得像破窑一样:大堂底下,草长没胫,无人剪除;马粪堆了几尺高,也无人打扫。人家都说碰到这位上司,自己不要办差,又不准别人办差,做首县的应该大发财源。谁知外面花费虽无,里面孝敬却不能少,不过折成现的罢了。所以但就情形而论,只有比起从前俭朴了许多,不能不说是他的好处,至于要钱的风气,却还未能改除。俗语说的好:“千里为官只为财。”做书的人实实在在没有瞧见真不要钱的人,所以也无从捏造了。 ①板舆:古代老人常用的一种板车,由人扛抬,后借指官吏迎养父母。

闲话休题。且说署院自从到任至今,正是光阴似水,日月如梭,弹指间已过半载。朝廷因他居官清正,声名尚好,就下了一道上谕,命他补授是缺。他出京的时候是一个三品京堂,如今半年之间,已做到封疆大吏,自然是感激天恩,力图报称,立刻具折谢恩。合属官员得信之余,一齐上院叩贺,不消细说。从此以后,他老人家更打起精神,励精图治。闲下来还要课小少爷读书。他太太早已去世,小少爷是姨太太养的,年方一十二岁,居然开笔能做“破承”。傅抚院更是得意非凡。拿了一本“文法启蒙”,天天讲给小少爷听。还说:“我们这种人家世受国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将来报效国家,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得。”他一家骨肉,只有亲丁三口,并无别的拖累,所以他于做官课子之外,一无他事。今见天恩高厚,将他补授斯缺,心中更为快乐。

一天,适当辕期,会客之后,回到上房吃饭。正想吃过饭考问儿子的功课。他一向吃饭,因为人少,都是姨太太陪着吃的。这日等了半天,姨太太竟未出来。他总以为姨太太另有别的事情,偶然迟到,不以为意,谁知等到吃完,姨太太始终不见。问问老妈,都不肯说话。后来又问儿子。毕竟儿子年轻嘴快,回称:“我娘困在床上,从早上哭到此刻,还没有梳头。”傅抚院听了诧异,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又问儿子。旁边伺候的老妈一齐做眉眼给少爷,叫他不要说。被傅抚院瞧见,骂了老妈两句说:“你们偏会鬼鬼祟祟,有甚么事情要瞒我?”一定追着儿子要问个明白。少爷无法,只得说道:“我亦不知道甚么。今儿早上,门上汤二爷来说,有个媳妇长的很标致,还带了一个孩子,说是来找爸爸的。我娘就为着这个生气。”傅抚院一听这话,心上老大吃惊,盘算了半天,一声不响。歇了一会,问道:“现在这女人在那里?”少爷道:“他要来,汤二爷叫把门的看好了门,不许他进来。我娘嘱咐汤二爷,等他来的时候打他出去。”傅抚院着急道:“此刻到底这人在那里?”少爷道:“连我不知道。”老妈见主人发急,晓得事情瞒不住,只得回道:“这女人,据他自己说是北京下来的,现住在衙门西边一爿小客栈里。来了好两天了。他说他认得老爷有靠十年光景,从前老爷许过他甚么,他所以找了来的。”傅抚院道:“那里有这回事!我也不认得什么女人。”老妈道:“他是这们说呢,我们也不晓得。”傅抚院道:“我不问你这个,到底他到衙门里来过没有?”老妈道:“这个不知道。我们亦是听见汤二爷说的。”傅抚院便吩咐:“叫汤升来,我问他。”原来这汤升是傅抚院的心腹门上。他家的规矩:凡老人家手里用的人,儿子都不能直呼名字,所以少爷也称他为汤二爷。 闲话休题。且说姨太太先前也是听见丫头们咕咕唧唧,说甚么有个女人来找老爷。姨太太醋性是最大不过的,听了生疑,便向丫头追究。丫头说是汤二爷说的。姨太太便把汤二爷叫上来,拷问此事。没了大太太,姨太太便做了中官,当家人的那里还有不巴结他的,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当时姨太太便气的几乎发厥。这时候傅抚院正在厅上会客,老妈们屡次三番要出来报信,因为会的是些正经客,恐怕不便,所以没有敢回。等到傅抚院送客回来吃饭,姨太太肝厥已平下去了,只是还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傅抚院向儿子追问此事,以及传唤汤二爷,他都听在耳朵里,装做不听见,不作声,看他们怎样。

停了一刻,汤升穿了长褂子上来。傅抚院正要问他,一想守着多少人,说出来不便,便起身要带汤升到签押房里去盘问。刚刚走到廊檐底下,已经被姨太太听见,直着嗓子大喊起来,又像拿头在板壁上碰的蓬蓬冬冬的响。傅抚院一听声音不对,立刻缩住了脚。再一细听,姨太太已经放声大哭起来,说甚么:“老不死的!面子上假正经,倒会在外头骗人家的女人,还养了杂种的儿子!你们带声信给那老不死的:他要去会那不要脸的婊子,叫他先拿绳子来勒死我,再去拿八抬轿抬那婊子进来!”一面骂,一面又问少爷在那里。先是少爷听见娘生气,丢掉饭碗,早已溜在后院去了。好容易被丫头、老婆子找着,一齐说:“我的小祖宗,你快上去罢!姨太太要同老爷拚命,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小少爷起先还不肯去,后来被丫头、老婆子连哄带骗的,才骗到上房。他娘一看见了他,就下死的打了两拳头。手里打的儿子,嘴里却骂的老爷,说:“我们娘儿俩今儿一齐死给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钉,肉中刺,好等他们来过现成日子!横竖你老子有了那个杂种,也可以不要你了!”说着,又叫:“拿绳子来,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儿子捱了两拳头,早已哇的哭了。

傅抚院本来站在廊檐底下的,后来听见姨太太要找少爷,知道事情闹大了,只得回转上房,到套间里,在靠窗一张椅子上坐下叹气。姨太太也不睬他。后来看见小婆打儿子,又要勒死儿子,他老人家也动了真气,便气愤愤站起来说道:“儿子是我养的。你们做妾妇的人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须打他不得!”姨太太一听这话,格外生气,便使劲唾了傅抚院一口道:“你说儿子是你养的,难道不是我十月怀胎怀出来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打得他!”说着,须手又打了儿子几巴掌。儿子又哭又跳。傅抚院道:“岂有此理!我们这种诗礼人家,一个做小老婆的都要如此颠狂起来,还了得!”姨太太道:“小老婆不是人?”傅抚院道:“人家纵容小老婆,把小老婆顶在头上,我这个老爷不比别人,我要照我的家教。从前老太爷临终的时候有过遗嘱的,不好我就要……”话未说完,姨太太逼着问道:“你要怎么样?”傅抚院又缩住了嘴,不肯说出来。姨太太道:“开口老太爷遗嘱,闭口老太爷遗嘱,难道你在外头相与那不成器的女人,也是老太爷的遗嘱上有的吗!既然家教好,从前就不该应同那臭婊子来往!也不晓得姓张的、姓王的养了杂种,一定要拉到自己身上。”傅抚院被他顶的无话说,连连冷笑道:“你们听听,他这话说的奇怪不奇怪!来的女人是个什么人也没有问个明白,一定要栽在我身上。等弄明白了,再同我闹也不迟。” 姨太太正还要说,人报“表太太来了”。傅抚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朝着进来的那个老妇人叫了一声“表嫂”,连说:“岂有此理!……请表嫂开导开导他。表嫂在这里吃了晚饭去;我有公事,不能陪了。”原来傅抚院请的帐房就是他的表兄,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家小。傅抚院因为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齐住在衙门内,乐得有个照应。这天家人、丫头们看见姨太太同老爷呕气,就连忙的送信给表太太,请他过来劝解劝解。傅抚院此时心挂两头,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一见表嫂到来,便借此为由,推头有公事,到外边去了。

汤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着,看见老爷出来,亦就跟了出来,一走走进签押房,傅抚院坐着,汤升站着。傅抚院问汤升道:“那女人是几时来的?共总来过几次?现在住在那里?他来是个甚么意思?”汤升回道:“这女人来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门西边一爿小客栈里。来的那一天,先叫人来找小的,小的没有去。第二天晚上,他就同了孩子一齐跑了来。把门的没有叫他进来,送个信给小的。小的赶出去一看,那妇人倒也穿的干干净净,小孩子看上去有七八岁光景,倒生的肥头大耳。”傅抚院道:“我不问你这个,问他到这里是个甚么意思?”汤升凑前一步,低声回道:“小的出去见了他,就问他来干甚么的。他说八年前就同老爷在京里认识,后来有了肚子。没有养,老爷曾经有过话给他,说将来无论生男生女,连大人孩子都是老爷的。但是家里不便张扬,将来只好住在外头。后来十月临盆,果然养了个儿子,就是现在带来的那个孩子了。”

傅抚院道:“既然孩子是我养的,我又有过话,他为甚么一养之后不来找我,要到这七八年呢?”汤升道:“小的何尝不是如此说。况且这七八年老爷一直在京里,又没有出门,为什么不来找呢?”傅抚院道:“是啊。他怎么说?”汤升道:“他说他还没有养,他娘就把他带到天津卫,孩子是在天津卫养的。养过孩子之后,一直想守着老爷;老鸨不肯,一定要他做生意。顶到大前年才赎的身。因为手里没有钱,又在天津卫做了两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爷。不料老爷已放了外任,他所以赶了来的。”傅抚院听了,皱皱眉头,又摇摇头,半晌不说话。歇了一回,自言自语道:“他在天津赎身,是那个化的钱?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汤升道:“在窑子里做生意,怕少了冤桶①化钱。老爷是一省巡抚,能够瞒得了人吗?”傅抚院道:“你不要听他胡说。我也不认得这种人。你去吓吓他,如果再来,我就要拿他发到首县里重办,立刻打他的递解。”汤升道:“这些话小的都说过了。他自从来过一次之后,以后天天晚上坐在二门外头,顶到关宅门才走。头三天还讲情理,说他此来并不要老爷为难,只要老爷出去会他一面,给他一个下落,他就走的。而且不要老爷难为钱,他出去做做生意,自己还可以过得。他还说这七八年没见老爷寄过一个钱,他亦过到如今了,儿子亦这们大了。大家有情义,何必叫老爷一时为难呢。但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将来总得有个着落,不能不说说明白。”

①冤桶:常受欺骗的人。

傅抚院道:“越发胡说了!再怎么说,打他两个耳刮子。”汤升道:“小的亦是这怎么说,叫他把嘴里放干净些。那知他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发闹的凶,一定要进来。幸亏被把门的拦着,没有被他闯进宅门。齐巧丫头们出来有事情,看见这个样子,进去对姨太太说了。小的就晓得被他们瞧见不得,起先还拦他们不要说,怕的是闹口舌是非。他们不听,今儿果然几乎闹出事来。”傅抚院说:“我家里的事情还闹不了,那里又跑出来这个女人。你叫人去同他说,叫他放明白些,快些离开杭州,如果再在这里缠不清,将来送他到县里去,他可没有便宜的。”

傅抚院把话说完,汤升虽然答应了几声“是”,却是站着不走。傅抚院问他:“还站在这里做甚么?”汤升回道:“老爷明鉴:那女人实在利害得很,说出来的话,句句斩钉截铁。起先小的有些话不敢回老爷,现在却不能不回明一声,好商量想个法子对付他。”傅抚院道:“奇怪,你倒怕起他来了?”汤升道:“小的不是怕他,怕的是这种女人。他既然泼出来赶到这里,他还顾甚么脸面。生怕被他张扬出去,外头的名声不好听。”傅抚院道:“送到县里去,打他的嘴巴,办他的递解就是了。”汤升道:“不瞒老爷说:这结话小的都同他讲过了。他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说:‘你们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爷再不出来会我,我为他守了这许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正有冤没处伸,我可要到钱塘县里去告了。’”傅抚院道:“告那个?”汤升道:“小的也不晓得告的是那个。”傅抚院道:“等他告呢,我看钱塘县有多大的胆量,敢收他的呈子!”汤升道:“小的亦是怎么想。后来他亦料到这一层,他说县里不准到府里,府里不准到道里,道里不准到司里。杭州打不赢官司,索性赶到北京告御状。”

傅抚院听了这话,气的胡子一根根笔直,连连说道:“好个泼辣的女人!……汤升,你可晓得老爷是讲理学的人,凡事有则有,无则无,从不作欺人之谈的。这女人还是那年我们中国同西洋打仗,京里信息不好,家眷在里头住着不放心,一齐搬了回去,是国子监孙老爷高兴,约我出去吃过几回酒,就此认得了他。后来他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说是我的。当初我想儿子的事,多一个好一个,因此就答应了下来。谁知后来我有事情出京,等到回去不上两个月,再去访访,已经找不着了。当时我一直记挂他,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倘若是个女儿呢,落在他们门头人家,将来长大之后,无非还做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所以我今天听说是个男孩子,我这条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与我相干。不是我心狠,肯把儿子流落在外头,你瞧我家里闹的这个样子,以后有得是饥荒!况且这女人也不是个好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谢谢罢,我不敢请教了!”

汤升道:“既然老爷不收留他,或者想个什么法子打发他走。不要被他天天上门,弄得外头名声不好听,里头姨太太晓得了,还要呕气。”傅抚院道:“你这人好糊涂!你把他送到钱塘县去,叫陆大老爷安放他,不就结了吗。”汤升道:“一到首县,外头就一齐知道了。”傅抚院道:“陆某人不比别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他这些本事狠大,等他去连骗带吓,再给上几个钱,还有大不了的事。”汤升道:“横竖是要给他钱他才肯走路。小的出去就同他讲,有了钱,他自然会走,何必又要发县,多一周折呢?”傅抚院发急道:“你这个人好糊涂!钱虽是一样给他,你为什么定要老爷自己掏腰,你才高兴?”汤升至此,方才明白老爷的意思,这笔钱是要首县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的缘故,只得一声不响,退了下来。

刚走到门房里,三小子来回道:“大爷,那个女人又来了。”汤升摇了一摇头,说道:“自己做的事却要别人出钱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这样便宜事情!说不得,吃了他的饭,只好苦着这副老脸去替他干,还有甚么说的!”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走出门房,到了宅门外头。那女人正在那里,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指着把门的骂呢。那女人穿的是浅蓝竹布褂,底下扎着腿,外面加了一条元色裙子,头上戴着金簪子,金耳圈,却也梳的是圆头。瘦伶伶的脸,爆眼睛,长眉毛,一根鼻梁笔直,不过有点翘嘴唇。虽然不施脂粉,皮肤倒也雪雪白。手上戴了一副绞丝银镯子,一对金莲,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着印花布的红鞋。只因他来过几次都是晚上,所以汤升未曾看得清楚,今番是白天,特地看了一个饱。至于他那个儿子,虽然肥头大耳,却甚聪明伶俐,叫他喊汤升大爷,他听说话,就喊他为大爷。这时候因为女人要进来,把门的不准他进来,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乱说,所以女人动了气,拿手指着他骂。齐巧被汤升看见,呵斥了把门的两句。因为白天在宅门外头,倘或被人看见不雅,就让女人到门房里坐,叫三小子泡茶让女人喝,又叫买点心给孩子吃。张罗了半天,方才坐定。女人问道:“我的事情怎么样了?托了你汤大爷,料想总替我回过的了?我也不想赖到这里,在这里多住一天,多一天浇裹①。说明白了,也好早些打发我们走。我不是那不开眼的人,银子元宝再多些都见过,只要他会我一面,说掉两句,我立刻就走。不走不是人!他若是不会我,叫他写张字据给我也使得。他做大官大府的人,三妻四妾,不能保住他不讨。他给我一张字,将来我也好留着做个凭据。”汤升道:“这些话都不用说了,倒是你有甚么过不去的事情,告诉我们,替你想个法子,打发你动身是正经。这些话都是白说的。”女人道:“我不稀罕钱,我只要同他见一面,他一天不见我,我一天不走!”后来被汤升好骗歹骗,好说歹说,女人方才应允,笑着说道:“送我到钱塘县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既然同他要好,我为甚么一定要闹到钱塘县去,出他的坏名声呢。现在是你出来打圆场,我决不敲他的竹杠,只要他把从前七八年的用度算还不了我,另外再找补我几吊银子,我也是个爽快人,说一句,是一句,无论穷到讨饭,也决计不来累他,汤大爷,你是明白人,你老爷不肯写凭据给我,却要我同他一刀两断,自己评评良心,这一点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①浇裹:开支。

汤升听了他话,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人肯走,愁的是数目太大,老爷自己又不肯往外拿,却要叫我同钱塘县陆大老爷商量,得知人家肯与不肯呢?想了一会,总觉数目太大,再三的磋磨,好容易讲明白,一共六千银子。女人在门房里坐等。汤升想来想去,总不便向首县开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爷。其时傅抚院正在上房里同姨太太讲和。傅抚院同姨太太说道:“那个混帐女人已经送到首县里去了,叫他连夜办递解,大约明天就离杭州了。”姨太太听了方才无话。汤升上来一见这个样子,不便说甚么,只好回了两件别的公事,支吾过去,却出去在签押房里等候。傅抚院会意,便亦踱了出来,劈口便问:“怎么样了?”汤升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又回道:“这女人很讲情理,似乎不便拿他发县。请老爷的示,这笔银子怎么说?据小的意思,还是早把他打发走的干净。”傅抚院道:“话虽如此说,六千数目总太大。”汤升道:“像这样的事,从前那位大人也有过的,听说化到头两万事情才了。”傅抚院听说,半天不言语,意思总不肯自己掏腰。

汤升情急智生,忽然想出一条主意,道:“外头有个人想求老爷密保他一下,为的老爷不要钱,他不敢来送。等小的透个风给他,把这事承当了去。横竖只做一次,也累不到老爷的清名。就是将来外面有点风声,好在这钱不是老爷自己得的,自可以问心无愧。”傅抚院道:“是啊。只要这钱不是我拿的,随你们去做就是了。但是也只好问人家要六千,多要一个便是欺人,欺人自欺,那里断断不可!”汤升听了这话,心上要笑又不敢笑,只得答应着退下。不到三天把事办妥,女人离了杭州。汤升亦赚着不少。

那个想保举的人,你说是谁?就是本省的粮道。他同汤升说明,想中丞给他一个密保,他肯出这笔银子。中丞应允,他就立刻垫了出来。且说这粮道姓贾字筱芝,是个孝廉方正①出身,由知县直爬到道员。生平长于逢迎,一举一动,甚合傅抚院的脾气。新近又有此一功,因此傅抚院就保了他一本。适遇河南臬司出缺,朝廷就升他为河南按察使。辞别同寅,北上请训,都不用细述。

①孝廉方正:是清代科举制度中的一项规定—凡品行端正并有孝行的,可由地方长官保举、考察后,任用为州、县、教职等官职。 单说他此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家眷一块儿去的。将到省城时候,有天落了店,他便上去同老太太商量道:“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请老太太把从前儿子到浙江粮道上任的时候,教训儿子的话,拿出来操演操演。倘若有忘记的,儿子好告诉老太太,省得临时说不出口。”老太太道:“那些话我都记得。”

贾臬台便从下一站打尖为始,约摸离着店还有头二里路,一定叫轿夫赶到前头,在店门外下轿,站立街旁。有些地方官来接差的,也只好陪他站着。老远的望见老太太轿子的影子,他早已跪下了。等到轿子到了跟前,他还要嘴里报一句“儿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驾”,老太太在轿子里点一点头,他方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轿杠,慢慢的扶进店门。老太太在轿子里吩咐道:“你现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了,一省刑名,都归你管。你须得忠心办事,报效朝廷,不要辜负我这一番教训。”贾臬台听到这里,一定要回过身来,脸朝轿门,答应一声“是”,再说一句“儿子谨遵老太太的教训”。说话间,老太太下轿,他赶着自己上来,搀扶着老太太进屋,又张罗了一番,然后出来会客。惹得接差的官员,看热闹的百姓一齐都说:“这位大人真正是个孝子咧!”谁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了出店的时候,一定还要跪送。所有沿途地方官止见得一遭,觉得稀奇;倒是省里派出接他老人家的差官,一路看了几天,甚为诧异,私底下同人讲道:“大人每天几次跪着接老太太,乃是他的礼信得如此。何以老太太教训他的话,颠来倒去,总是这两句,从来没有换过,是个甚么缘故?”大众听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错。

到了第三天,将到开封,这天更把他忙的了不得:早上从店里出来送一次,打尖迎一次,打尖完又送一次,离城五里,又下来禀安一次。顶到城门,合省官员出城接他的,除照例仪注行过后,他便一直扶了老太太的轿子,从城外走到城里,顶到行辕门口,又下来跪一次。一路上老太太又吩咐了许多话,忙得他不时躬身称是。等到安顿了老太太,方才出来禀见中丞。大家晓得他是个孝子,都拿他十分敬重。

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望阙谢恩,拜过印,磕过头还不算,一定还要到里头请老太太出来行礼。老太太穿了补褂,由两个管家拿竹椅子从里头抬了出来。贾臬台亲自搀老太太下来行礼。老太太磕头的时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后,等老太太行完了礼,他才跟着起来,躬身向老太太说道:“儿子蒙皇上天恩,补授河南按察使。今儿是接印的头一天,凡百事情,总得求老太太教训。”老太太正待坐下说话,忽然一口痰涌了上来,咳个不了,急的贾臬台忙把老太太搀扶坐下,自己拿拳头替老太太捶背。管家们又端上茶来。老太太坐了一回,好容易不咳了,少停又哇的吐了一口痰,但是觉得头昏眼花,有些坐不住。一众官员齐说:“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可劳动,还是拿椅子抬到上房歇息的好。”老太太也晓得自己撑持不住,只得由人拿他送了进去。贾臬台跟到上房,又张罗了半天,方才出来,把照例文章做过,上院拜客,不用细述。 且说他自从到任之后,事必亲理,轻易不肯假手于人。凡遇外府州、县上来的案件,须要臬司过堂的,他一定要亲自提审。见了犯人的面,劈口先问:“你有冤枉没有?”碰着老实的犯人,不敢说冤枉,依着口供顺过一遍,自无话说。倘若是个狡猾的,板子打着,夹棍夹着,还要满嘴的喊冤枉。做州、县的好容易把他审实了,定成罪名,叠成案卷,解到司里过堂;被这位大人轻轻的挑上一句,就是不冤枉,那犯人也就乐得借此可以迁延时日。贾臬台一见犯人呼冤,便立刻将此案停审,行文到本县,传齐一干原告、见证,提省再问。他说这都是老太太的教训。老太太说:“人命关天,不可草率。倘若冤屈了一个人,那人死后见了阎王,一定要讨命的。”贾臬台最怕的是冤鬼来讨命,所以听了老太太的教训,特地分外谨慎。无奈各州、县解上来的犯人,十个里头倒有九个喊冤枉。贾臬台没法,只得一面将犯人收监,一面行文各州、县去。不到一月,司里、府里、县里三处监牢,都已填满。重新提审的案件,一百起当中,倒有九十九起不能断结。各处提来的尸亲、苦主、见证、邻右,省城里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实实窒窒。有些带的盘缠不足,等的日子又久了,当光卖绝,不能回家的,亦所在皆是。 老太太又看过小书,提起从前有个甚么包大人、施大人,每每自己出外私访,好替百姓伸冤。贾臬台听在肚里,亦不时换了便服,溜出衙门,在大街小巷各处察听。歇了半年,有天晚上,独自一个出来,走了一回,觉得有点吃力。忽见路旁有个相面先生,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那相士独自坐在灯光底下看书,旁边摆着几张板凳,原是预备人来坐的。贾臬台走的乏了,一看有现成板凳,便一屁股坐下。相士赶着招呼,以为是来相面的了。贾臬台道:“不敢劳动,我是因为走乏了歇歇脚的。”相士一见没有生意,仍旧看他的书,不来理会。贾臬台坐了一会,便搭讪着问道:“先生贵府那里?一天到晚在这里生意可好?家里还有甚么人?”

相士见问,方把贾臬台看了两眼,叹了一口气,顺手拿书往桌上一撩,说道:“客人不要提起,提起来恨的我要三天三夜睡不着觉!”贾臬台听了诧异道:“这是甚么缘故?”相士道:“我是陈州府人。客人,你想想陈州到省里是几天的路程!我家里虽不算得有钱,日子也狠好过得。五年前,还是赵大人岁考的那一年,在下在他手里侥幸进了个学。每年坐坐馆,也有二十几吊钱的束修。谁知去年隔壁邻舍打死了人。地保、乡约,上上下下,赶着有辫子的抓,因此硬拖我出来做干证。本县做做也罢了,然而已经害掉我几十吊钱。后来又碰着这个无杀的臬台,真正混帐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一门星散!”贾臬台听到这里,陡吃一惊,又问道:“是那个臬台?还是前任的,还是现在的?”相士道:“就是现在姓贾的这个杂种了!”

贾臬台一听当面骂他,心上拍笃一跳,要发作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气问他道:“你好好的在家里,怎么会到省城来呢?”相士道:“因为姓贾的这杂种,面子上说要做好官,其实暗地里想人家的钱。无论甚么案件,县里口供已经招的了,到他手里,一定要挑唆犯人翻供,他好行文到本县,把原告、邻舍、干证,一齐提到;提了来,又不立时断结,把这些人搁在省里。省里浇裹很大,如何支持得住!杂种一天不问,这些人一天不能走。就以我们这一案而论,还是五个月前头提了来的,一搁搁到如今。他这样的狗官真正是害人!我想这人一定不得好死,将来还要绝子绝孙哩!”贾臬台听了他话,气的顿口无言。歇了一歇,就道:“你不要看轻这位臬台大人,人家都说他是孝子哩。”相士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们说他是孝子,你可知道他这孝子是假的呢!”贾臬台欲问究竟,相士道:“等他绝子绝孙之后,他祖宗的香烟都要断了,还充那一门子孝子!”贾臬台见他愈骂愈毒,不好发作甚么,只得忍着气走开,仍旧独自一人踱入衙内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讯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观察赚优差"

却说贾臬司听了相士当面骂他的话,愤愤而归。到了次日,一心想把相士提到衙中,将他重重的惩处一番,以泄心头之恨。但是一件,昨日忘却讯问这相士姓甚名谁,票子上不好写;而且连他摆摊的地方地名亦不晓得,更不能凭空拿人。想了半天,只好搁手,然而心上总不免生气。

齐巧这日有起上控案件,他老人家正在火头上,立刻坐堂亲自提问。这上控的人姓孔,乃是山东曲阜人氏。他父亲一向在归德府做卖买。因为归德府奉了上头的公事,要在本地开一个中学堂,款项无出,就向生意人硬捐。这姓孔的父亲只开得一个小小布店,本钱不过一千多吊,不料府大人定要派他每年捐三百吊。他一爿小铺如何捐得起。府大人见他不肯,便说他有意抗捐,立刻将他锁押起来。他的儿子东也求人,西也求人,想求府大人将他父亲释放。府大人道:“如要释放他父亲也甚容易,除每年捐钱三百吊之外,另外叫他再捐二千吊,立刻缴进来为修理衙署之费。”他儿子一时那里拿得出许多。府大人便将他父亲打了二百手心,一百嘴巴,打完之后,仍押班房,尚算留情,未曾打得屁股。儿子急了,只得到省上控。

贾臬司正是一天怒气无可发泄,把呈子大约看了一遍,便拍着惊堂木骂道:“天底下的百姓,刁到你们河南也没有再刁的了!开学堂是奉过上谕的,原是替你们地方上培植人材,多捐两个有甚么要紧,也值得上控!这一点事情都要上控,我这个臬台只好替你们白忙的了。”姓孔的儿子说道:“小的本来不敢到大人这里来上控的,实在被本府的大人逼的没有法儿,所以只得来求大人伸冤。”贾臬台道:“混帐!自己抗了捐不算,还敢上控!你们河南人真正不是好东西!”姓孔的儿子道:“小的是山东兖州府曲阜县人,是在河南做生意的。老圣人传下来我们姓孔的人,虽然各省都有,然而小的实实在在不是河南人。”贾臬台见他顶嘴,如火上添油,那气格外来的大,拍着惊堂木,连连骂道:“放屁,胡说!……就是你们孔家门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姓孔的儿子道:“大人,你这话怎么讲?你老读谁的书长大了的?姓孔的没有好人,还有老圣人呢,怎么连他老人家都忘记了?”

贾臬台被他这一顶,立时顿口无言,面孔涨得绯红,歇了一会,又骂道:“你有多大胆子,敢同本司顶撞!替我打,打他个藐视官长,咆哮公堂!”两旁差役吆喝一声,正待动手,姓孔的儿子一站就起,嘴里说道:“大人打不得!打不得!”一头说,一头往外就走。贾臬台气的要再发作。他背后有个老管家,还是跟着老太太当年赔嫁过来的,凡遇贾臬台审案,老太太都命他在旁监视。设如贾臬台要打人,他说不打,贾臬台便不敢打,真是他的话犹如母命一般。如今他见贾臬台要打姓孔的儿子,他知道是打错了,便把主人的袖子一拉,道:“这个人打不得;打错了,老太太要说话的。”贾臬台听了老管家的话,立刻站起来答应了一声“是”。回头叫差役把姓孔的儿子拉回来,对他说道:“依本司的意思,定要办你个罪名;是我老太太吩咐,念你是生意人,不懂得规矩,暂且饶你一次。二次不可!下去!”姓孔的儿子道:“到底小的告的状,大人准与不准?”贾臬台道:“下去候批!大正月里,我那里有许多工夫同你讲话!”姓孔的儿子天奈,退了下去。

值堂的门上回道:“河南府解来的那起谋杀亲夫一案的人证,是去年腊月二十四都解齐了,犯人寄在监里,人证住在店里。老爷当初原说是就审的,如今一个年一过,又是多少天了。大家都望老爷早点把案断开,好等那些见证早点回去,乡下人是耽误不起的。”贾臬台道:“我一年到头,只有封了印空两天,你们还不叫我闲。甚么要紧事情就等不及!你们晓得我这几天里头,又要过年,又要拜客,那里有一天空。我做官也算得做得勤的了,今天还是大年初五,不等开印,我就出来问案,还说我耽误百姓。你们这些人良心是甚么做的!况且大年初五,就要问案,也要取个吉利,怎么就叫我问这奸情案呢?你们叫我问,我偏不问!退堂明天审。”

到了明天,便是新年初六,他老人家饭后无事,吩咐把河南府解到的谋杀亲夫一案提司过堂。霎时男女两犯,以及全案人证统通提到。他老人家便升坐大堂,一一点名,先问原告,再回见证,然后提审奸妇,一齐录有口供,都与县里所供的不相上下。贾臬台审子半天,也审不出一毫道理。原来告状的是本夫的亲侄儿。这奸夫就是本夫的姑表兄弟,算起来是表叔同表嫂通奸。后来陡起不良,将本夫用药毒死,被他亲侄儿看出,举发到官。县官亲临检验,填明尸格,委系服毒身亡。随把邻右、奸妇提案审问。奸妇熬刑不过,供出奸情。然后补提奸夫,一见人证俱齐,晓得是赖不到那里,亦就招认不讳。当时由县拟定罪名,叠成案卷,送府过堂,转道解省。当时本县出了这种案件,问明之后,照例先行申详各宪,所以人犯尚未解省,臬司衙门早经得知。贾臬台一见是谋杀亲夫的重案,恐怕本县审得容有不实不尽,所以格外关心,预先传谕,一俟此案解到,定须亲自过堂。又因受了老太太的教训,说是臬司乃刑名总汇,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所以虽在封印期内,向例不理刑名,他以堂堂臬司,却依旧逐日升堂理事,也算是他的好处。

闲话休题。单说他的本意,自因恐怕案中容有冤情,所以定要亲自提讯。及至问过原告、见证、奸夫,都是照实直陈,没有翻动。他心上闷闷不乐,便叫把奸妇提上堂来。这奸妇年纪不过二十岁,虽然是蓬首垢面,然而模样却是生得标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为勾魂摄魄。贾臬台见了这种女人,虽不至魂不守舍,然而坐在上头,就觉得有点摇幌起来。自知不妙,赶紧收了一收神,照例问过几句口供。他老人家是奉过老太太教训的,道是女人最重的是名节,最要紧的是脸面。如今公堂之上,站了许多书差,还有许多看审的人,叫他一个年轻妇女如何说得出话来。况且这通奸事情也不是冠冠冕冕可以说的。想罢,便吩咐把女人带进花厅细问。

当时选了一个白胡子的书办,四个年老的差役跟了进去,其余的都留在外面。贾臬台走进花厅,就在炕上盘膝打坐,叫人把女人带到炕前跪下。贾臬台又叫他仰起头来。贾臬台的脸正对准了女人的脸,看了一回,先说得一声道:“看你的模样,也不像是个谋杀人的。”女人一听这话,正中下怀,连忙喊了一声:“大人,冤枉!”贾臬台道:“本司这里不比别的衙门。你若是真有冤枉,不妨照实的诉;倘若没有冤枉,也决计瞒不过我的眼睛。你但从实招来,可以救你的地方,本司没有不成全你的。平时我们老太太还常常叫我买这些鲤鱼、乌龟、甲鱼、黄鳝到黄河里放生,那有好好一个人,无缘无故,拿他大切八块的道理呢。你快说!”

女人一见大人如此慈悲,自然乐得翻供,便说道:“小女人自从十六岁嫁了这个死的男人,到今年已经第五个年头了。咱两口子再要好是没有的。上年九月,他犯了伤寒病,请城里南街上张先生来家替他看。谁知他的药吃错了,第二天他就跷了辫子了。青天大人!你想咱们年纪轻轻的夫妻,生生被他拆开,你说我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贾臬台瞧着也觉得伤心。停了一会,问道:“庸医杀人亦是有的,怎么他们咬定是你毒死的呢?”女人道:“小女人的男人被张先生看死了,小女人自然不答应,闹到姓张的家里,叫他还我的丈夫。他被小女人缠不过,他不说是他把药下错了,倒说是小女人毒死的。我的青天大人,他这话可就坑死了小女人了!”

贾臬台听了,点头叹息,又问道:“这姓张的医生同来没有?”书办回道:“点单上张大纯就是他,刚才大人已经问过了。”贾臬台道:“刚才他跟着大众上来,说的话都是一样,我却没有仔细问他。如今看起来,倒是这里头顶要紧的一个人了。你们去把他提来,等我再细细的问他一问。”差役遵命,立时出去把张大纯带了进来,就跪在女人旁边。贾臬台问了名姓,复问:“死者究竟身犯何症?”张大纯道:“犯的是伤寒症,一起手病在太阳经。职员下的是‘桂枝汤’。大人明签:这‘桂枝汤’是职员远祖仲景先生传下来的秘方,自从汉朝到今日,也不知医好了多少人。不瞒大人说:不是职员家学渊源,寻常悬壶行道的人,像这种方子,他们肚皮里就没有。”

贾臬台道:“我不来考查你的学问,要你多嘴!”张大纯不敢做声。贾臬台又问道:“你看过几次?”张大纯道:“职员只看过一次。以为这帖药下去,一定见效的。谁知后来说是死了。职员正在疑心,倒说他女人找到职员家里,要职员赔他的男人。”刚说到这里,女人插嘴道:“你看一趟病,要人家二十四吊钱,挂号要钱,过桥要钱,还不好生替人家看,把病人吃死了,怎么不问你要人呢?”贾臬台道:“看病用不了这许多钱。”女人道:“大人你不知道,咱那里的先生都是些黑良心的。随常的先生,起码要四吊钱一趟;这位张先生与众不同,看一回要二十四吊。每到一个人家,进了大门,多走一重院子,要加倍四十八吊,他住城南,咱住城北,他穿城走过,要走两道吊桥,每一顶桥加两吊。大人,你说他的良心可狠不狠!”

贾臬台道:“从前我到过上海,上海的先生有个把心狠的,是有这许多名目。你们河南地方不至于如此。像这们要起钱来,不要绝子绝孙吗?”女人道:“可不是呢!”贾臬台又对张大纯道:“多要少要,我也不来问你。但是你怎么晓得是服毒死的?”张大纯道:“职员被这女人缠不过,职员说:‘你的男人吃了我的药,只会好,不会死的,认不定吃了别人的药了。’他说没有。职员不相信,赶到他家,定要看看死人是个什么样子。那时他男人还未盛殓,被职员这一看,可就看出破绽来了。”说到这里,贾臬台连忙拦住道:“不用说了。你这些话刚才都说过了,还不是同大家一样的。你的话也不能为凭。”张大纯着急道:“县主大老爷验过尸,验出来是毒死的。毒死的同病死的,差着天悬地隔呢。”贾臬台发狠道:“不管他是毒死是病死,你们做医生的,人家有了危急的病来请教到你,你总不该应同人家狠命的要钱。古人说:‘医生有割股之心。’你们这些医生,恨不得把人家的肉割下来送到你嘴里方好,真正好良心!”言罢,喝令左右:“替我把他拉下去发首县。等到事情完结之后,我要重重的办他一办,做个榜样!”左右一声答应,顿时张大纯颈脖子上,拿了链子拉着,送到祥符县去了。 医生去后,贾臬台重新再问女人。女人咬定一口:“男人是病死的,不是毒死。这个侄儿想家当,抢过继,家当想不到手,所以勾通了张先生同衙门里的人,串成一气,陷害小女人的。县里大老爷被他们朦住了,所以拿小女人屈打成招。我的青天大人!再不替小女人伸冤,小女人没有活命了!”贾臬台听了,点头不语。翻出原卷看了一回,问道:“谋杀一层搁在后头。我且问你:你同你男人的表弟通奸,可有此事?”女人道:“王家表弟同小女人的男人生来是不对的,咱们家里他并不常来,面长面短小女人还不认得,那里会与他通奸。这话可屈死小女人了!”贾臬台听了,微微的一笑道:“通奸原不是要紧事情,律例上是没有死罪的,你怕的那一门?现在堂上并没有别人,不妨慢慢的同我讲。”女人仍是低头无语。贾臬台道:“现在我索性把值堂书役一概指使出去,省得你害羞不肯说。”说罢,便叫书役退至廊下。

此时花厅之内,只有贾臬台一位,犯女一口。贾臬台道:“如今这屋里没有人了,你可以从实招了。”女人还是不说,时时抬头偷眼瞧看大人。只见大人闭目凝神,坐在炕上。此时女人跪在地下,见大人如此举动,丝毫摸不着头脑,以为大人转了甚么念头。无奈他只是闭着眼睛出神,颇有庄敬之容,而无猥亵之意。停了一会,但听得大人吩咐道:“你快招啊!这屋里没有人,还有什么话说不得的!”女人心上想道:“事已到此,乐得翻供翻到底,看他将奈我何。瞧他的样子,决计没有甚么苦头给我吃的。”主意想好,仍是一口咬定,是人家设了圈套陷害他的。贾臬台问来问去,依然一句口供没有。贾臬台发急道:“我现在还没问你谋杀,你连通奸的事情都不肯认,你这个人也太不懂得好歹了!唉!这总怪本司不能以德化人,所以地方上生了你这样的刁妇!现在说不得,只好惊动我们老太太了,我们老太太,至诚所感,人不忍欺。等你见了我们老太太那时不打自招,不愁你不认。”说罢,便起身从炕上走了下来,行近女人身旁,卷卷袖子,要去拉女人的膀子。谁知贾臬台是安徽人,所说的话慢些还可以懂,若是说快了,倒有一大半不能明白,所以女人听了半天,他这一篇话,只听清“老太太”三个字,其余的一概是糊里糊涂。忽然看见大人下来拉他的膀子,不晓得是甚么事情,陡然吃了一惊。在贾臬台的意思,是要拉他到上房里去,请老太太审问;女人不知道,反疑大人有了甚么意思了,一时不得主意,蹲在地下。大人要他站起,他偏不站起。 贾臬台见拉他不起,便用两只手去拖他。女人一时情急,随口喊了一声:“大人,你这是甚么样子!”谁知这一喊,惊动廊下的书差,不知道里面什么事情,还当是大人呼唤他们,立刻三步做两步闯了进来,一看大人正在地下拿两只手拉着女人不放哩。大家见此情形,均吃一惊,连忙退去不迭。贾臬台一见女人不肯跟到上房听老太太审问,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放手,回到炕上坐下,骂道:“像你这种贱人,真正少有!我们老太太如此仁德,你还怕见他的面,你这人还可以造就吗!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本司也决计不来顾恋你了。”说罢,喊一声“人来”。书差跄踉奔进。贾臬台吩咐:“把女人交给发审委员老爷们去问,限他们尽今天问出口供。”众人遵命,立刻带了女人出去。贾臬台方才退堂。

刚刚回到上房,老太太问起“今天有甚么事情,坐堂坐得如此之久?”贾臬台躬身回了一遍。老太太道:“这些事情,你们男人问他,他如此肯说,把他叫上来,等我问给你看,包你不消费事,统通都招了出来。”贾臬台道:“儿子的意思也是如此,无奈他不肯上来。”老太太道:“你领他上来,他自然不肯,等我叫老妈去叫他。也不用一个衙役,他是个女人,不会逃到那里去的。”说完,吩咐一个贴身老妈出去提人。这老妈姓费,跟着老太太也有四十多年了。满衙门的丫环、仆妇都归他总管。合衙门上下都称他为费大娘。宅门以外,三小子、茶房、把门的、差役人等,都尊他为总管奶奶。这总管奶奶传出话来,没有一个不奉命如神的。而且老太太时常提问案件,大家亦都见惯,不以为奇。凡经老太太提讯过的人,无论什么人,有罪都可以改成无罪,十起当中,总要平反八九起。此番这女人听说老太太派人提他到上房,他心上还不得主意。一应差役、官媒人等,都朝他恭喜,齐说:“我们这位老太太是慈悲不过的,到了他手里,你就有了活命了,快快跟着总管奶奶上去罢。”女人至此,喜出望外,登时跟着到了上房,见了老太太,跪下磕头。

其时老太太坐在上房中间上首一张椅子上,贾臬台站在后头替老太太捶背,还不时过来倒茶装水烟。老太太当下问了女人几句话,还没有问到奸情,女人已在地下极口呼冤。老太太听了点头,复叹一口气,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死的我亦不去管他了,现在活活的要拿你大切八块,虽说皇上家的王法,该应如此,但是有一线可以救得你的地方,在我手里决计不来要你命的。”说罢,回转头来对儿子说道:“你做官总要记好我一句话,叫做‘救生不救死’:死者不可复生,活的总得想法替他开脱。”贾臬台连忙走过来,答应了一声“是”,又跪下叩谢老太太的教训,起来站立一旁。然后老太太又细细盘问女人。无奈仍是连连呼冤,一句口供没有。

老太太发急道:“无论什么人,到我这里没有不说真话的。我现在有恩典给你,想是你还不知道。费妈,你把他带到厢房里,叫大厨房做碗面给他吃,你们好好的开导开导他。”费大娘领命,把女人带下,两个人在厢房里咕唧了好一回。一霎点心吃过,费大娘仍把他带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又拿他盘问了半天。无奈女人总不肯吐真言,气的老太太喘病发作,连连咳嗽不止,急的贾臬台忙跑到老太太身后,又捶了一回背,方渐渐的平复下来。只听得老太太喘吁吁的说道:“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你这样牛性子的人!我好意开导你,你不说,我也不要你说了。等我晚上佛菩萨面前上了香,我把你的事情统通告诉了佛菩萨,到那时候,自然神差鬼使的叫你说,不怕你不说!……”老太太还要说下去,无奈又咳了起来。霎时间喘成一堆。贾臬台只好叫人仍旧把那女人带出去,交给发审老爷们审问。自己在上房伺候老太太,把老太太搀进里房,睡了一会亦就好了。贾臬台方才把心放下,出来吃晚饭。

刚刚坐定,人报大少爷进来。他这位大少爷,是前年赈捐便宜的时候,报捐分省知府,就在劝捐案内得了个异常劳绩,保了个免补本班,以道员补用,并加三品衔。少爷的意思,一心只羡慕二品顶戴,要想戴个红顶子。又因他这个道台虽然是候补班,将来归部掣签,保不定要掣那一省;况且到省之后还要候补,一省之中,候补道台论不定只有一缺半缺,若非化了大本钱到京里走门路,就是候补一辈子也不会得实缺的。他的主意最牢靠没有:虽然道台核准了已经一年有余,他却一直不引见、不到省,仍旧在老子任上当少爷,吃现成饭,静候机缘。

  这天因在电报局得了电报,说是郑州底下黄河又开了口子,漫延十余州、县,一片汪洋,尽成泽国。至于劝捐办赈,自有借此营生的一般大善士钻着去办。他一心一意,却想靠老人家的面子,弄一个河工上总办当当:一来办工办料,老大可以赚两个钱;二来合龙之后,一个异常劳绩又是稳的。已经做了道台,虽然官阶无可再保,但求保一个送部引见,下来发一道上谕,某人发往某省,就变成了“特旨道”。至于二品顶戴,赛如自家荷包里的东西,更不消多虑了。河工上赚的银子,水里来,水里去,就拿他到京里,拜上两个老师,再走走老公的路子,放一个缺也在掌握之中。所以黄河决口,百姓遭殃,却是他升官发财的第一捷径。他既得了这个消息,连忙奔回衙门,告诉他老子,求他老子替他到河督跟前谋这个差使。

贾臬台听了儿子的话,自然也是欢喜,说道:“既然郑州黄河决口,院上就要来知会的。”大少爷道:“刚刚来的电报,只怕此时已经送到院上去了。”话言未了,果然院上打发人来,说是郑州决口,灾区甚广。一切工程虽有河督担任,究竟在河南省治,是巡抚管辖的地方,所以抚台急急传见司、道,商议赈抚事宜。贾臬台得信,立刻起身上院,会同各司、道一同进见。抚院大人接着,先把郑州来的电报拿出来叫大众瞧了一遍,说道:“近来二十多年,我们河南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大的口子。这是兄弟运气不好,偏偏碰着了这倒楣的事情。”司、道一齐回道:“我们河南不比山东,山东自从丁宫保①把河工揽在自己身上,倒被河督卸一半干系;我们河南却是责成河督,与大人并不相干。”抚院道:“担子在身上,有好有坏。开了口子就有处分,办起工程来,多少有点好处。如今归了河督,好处沾不到,只怕处分倒不能免的。为的是在你属下,总是你该管地方,怎么能够便宜你呢。如今不要说别的,十几处州、县就有几十万灾民。我们河南是个苦地方,那里捐这许多钱去养活他们。兄弟头一个就捐不起。现在兄弟请你们诸公到此,不为别事,先商量打个电报给上海的善堂董事,劝他们弄几个钱来做好事,将来奏出去也有个交代。”司、道俱各称“是”。正说着,河督也有信来了,是咨照会衔电奏的事情。抚台道:“不用说来了。他是不肯饶我的,一定要拿我拖在里头,好替他卸一半干系。我是早已看穿,彼此都不能免的。”便亲自动手,拟好复电,是彼此会衔电奏,并声明已经电托上海办捐官商筹款赈抚,以顾自己的面子。河督那面亦声明业已遴派委员,驰赴上下游查勘形势,以便兴工筑堵。一面两个人并自行检举,又将决口地方员弁统通撇参,候旨惩处。这都是照例文章,不用细述。

①宫保:太子少保的简称,因太子住东宫而称之。

过了一日,奉到电谕,以:

“该督、抚疏于防范,酿此巨灾,非寻常决口可比,河道总督、河南巡抚,均着革职留任;其他员弁,一概革职,戴罪自赎,——还有几个枷号河干的,——朝廷轸念灾民,发下内帑银二十万,着河南巡抚遴委妥员,驰赴灾区,核实散放,毋任流离失所。所有此次工程浩大,仍着该督、抚督率在工员弁,无分昼夜,设法防堵,以期早日合龙”各等语。

贾臬台得了这个消息,这日午后,便独自到抚台跟前,替儿子求谋河工上总办差使。抚台说道:“你老哥的世兄,还有甚么说的,派了出去,兄弟再放心没有了。但是这个工程须得河台作主,兄弟犯不着僭他的面子。因为我们河南比不得山东,巡抚可以拿得权的。既然是老哥嘱托,兄弟总竭力的同河台去说就是了。”贾臬台替儿子谢过了栽培,退回本衙,告诉了大少爷。大少爷皱眉道:“这样说起来,恐防要漂!”贾臬台道:“何以见得?”大少爷道:“抚台作不得主,到了河台手里,一定要委他的私人,我们还有指望吗。”贾臬台道:“既然你怕抚台说话不中用,不如打个电报给周老夫子,等他打个电报出来托托河台。里外有人帮忙,他总得顾这个面子。”

列位看官:你晓得贾臬台说的周老夫子是谁?原来就是现在军机大臣上的周中堂。贾臬台此番升臬台,进京陛见的时候,化了三千银子新拜的门,遇事甚为关照。所以如今想到了他,要打电报给他,求他助一臂之力。大少爷听了父亲的说话,一想这条门路果然不错,立刻拟好电报,亲自赴到电局里打报。省城里公事忙,电报学生是一天到晚不得空的。大少爷特地打了一个加急的三等报,化了三倍报费,眼看着打了去。又托本局委员私下传个电报给那边委员,此电送到,先打一个回电。不消一刻,那边回电过来,说周中堂不在宅中。电报局委员巴结大少爷,忙说一得回电立刻就送过来。大少爷只得怅怅而归。等到天黑,周中堂的回电来了。赶忙译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河南贾臬台:弟与某素无往来,前荐某丞未收。工程浩大,恐非某能胜任。世兄事当另图。”

下面注着一个“隐”字,贾臬台父子便知是周中堂的别号了。贾臬台看过电报无语,口中说道:“既然周老夫子如此吩咐,你权且等他几天再作道理。”大少爷听了并不答应,自己肚里打主意,寻思了好半天,忽然想出一个计策,急忙忙奔到自己书房。他虽是捐班出身,幸亏肚才还好,提起笔来就写,登时写成功一封信。写完,自己又看了一遍。看他脸上甚是高兴,但不知这信是写给谁的。看完之后,封入信封,填好信面,忽又重新拆开,取了出来,又随便叠了一叠,套入信封里去,跟手往靴页子里一夹,怡然自得。 当晚,睡觉歇息无话。到了次日,见了父亲,也不说别的,但说:“今天爸爸上院见着抚台,请问一声,到底托他的事情,河台那里可曾有过信去?倘若已经提过,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似乎应得前去禀见一趟。天下断没有坐在家里可以得差使的。”贾臬台道:“你话不错。”这天上院见了抚台,未及开言,倒是抚台先提起,说:“世兄的事情,昨天兄弟已有信给河台了。听说河台这几天里头,就得动身到下游去踏勘,世兄可以先去见他一趟,就是工上的事情派不到,好歹总不会落空。”贾臬台听了着实感激,回来同儿子说知。大少爷道:“只要抚台有过信,我去见他就有了底子了。”

这时候河台已经驻扎工上,不能像从前整天闲着无事。大少爷就于这日饭后动身,坐的是自己的双套车,后头跟着行李车、家人车,还有骡马一大群。在路无分昼夜,兼程而进。这天到了工上,在河台行辕旁边一个相好朋友的下处暂且住下。这相好也是新委的河工差使,姓萧号二多,是个候选知府,乃是河台的红人,天天见着河台的。贾大少爷有了这条好内线,更可以显他的作用。先打听河台这两天还不动身,他并不忙着禀见,说在路上辛苦了,要养息两天,方能出门。后来倒是萧知府关切,说:“你既然来了,应该先去见他老人家一面。这两天各省投效的人,一天总有好几起来禀见,都是大帽子的信。你再不去,将来好差使都被人家占了去,你就没有指望了。”贾大少爷道:“你别替我着急。我来虽来了,然而心上懊悔的了不得,这一趟很不该来,很该应在省里听听消息再来。”萧知府道:“省城里有甚么消息?”贾大少爷道:“省城里有什么消息!怕的是京里有什么事情。他老人家倘或有点风吹草动,我们这个大局就有变动。所以兄弟甚是懊悔,早知如此,实实在在不该应来的。”萧知府说:“难道你得了甚么确实信息不成?”贾大少爷道:“真实信息虽然没有,然而终究不妥。知己之间,我也不用瞒你,就是我动身的那一天,动身之后不到三个时辰,老人家接到京城里一封信,立刻派了三匹马一路追了下来,要追我回去。老哥,你想兄弟是何等性子躁的人,上了路,白天晚上那里歇一歇,三步路并做两步走,一口气赶到这里。我刚下车,他的马也赶到了。我看了信,真把我气的了不得!早知如此,我不会顿在省里候信,何必定要吃这一趟辛苦呢。所以我这两天不去上院,为的是等等信息再说。老哥,你不问我,亦不便告诉你,好在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了你也不要紧。”萧知府听了,赛如顶上打了个闷雷一样,楞了好半天,才说道:“到底老大人接到京里那一个的信?这个消息究竟确不确?”贾大少爷听说,也不答言,从自己枕箱里找了一回,找出一封信来,随手递与萧知府,说道:“我们自己人,这个你拿去瞧了就明白。只要你外头不提起,我们自己晓得就是了。”萧知府接到手中一看,信上的字足有核桃大小,共只有三张信纸,信上说的话,除寒暄之外,就说: “令亲某人,拟改同知,分发河南。承嘱函托某人照拂。某办事不近人情,朝议咸薄其为人。仆前以舍亲某丞相属,至今亦未位置。令亲事容代缓图”

各等语。萧知府看了,意思似乎不甚明白,又翻来倒去的看。贾大少爷忙解说与他听道:“这是军机大臣周中堂给老人家的信。老人家是周中堂的门生。这件事情,还是三个月头里托他的,想不到如今才接到他老人家的回信。这信上的事情虽与兄弟毫不相干,然而照他这封信上,他老人家同河帅意思着实有点不对。他写这封回信的时候,黄河还没有开口子;如今出了这个岔子,我们私底下讲讲不妨,若照这封信上,河帅的事情恐怕不妙。所以老人家一得这封信,就要追我回去,叫我不要来。我所以到了这里一直不去见他,就是这个缘故。” 萧知府听了,心上老大不高兴。然而他是河台的红人,更比别人休戚相关,听了那有不着急的。贾大少爷虽然再三嘱咐他不要提起,他见了河台,一心想献殷勤,难保不露出一言半语。齐巧这两日河台接到军机大臣上字寄①,屡奉严旨切责,说他“调度乖方,办理不善,若不克期合龙,定降严谴”各语。河台自从奉到这些谕旨,正在茶饭无心,走头无路,不知如何是好;再听了萧知府传来的话,焉有不关心之理。当向萧知府详细追问。萧知府也只得详陈无隐,把贾大少爷的话说了一遍,又把周中堂的信,大略念了一遍。河督听了,尤为毛发悚然,一想:“事情不妙!保不定这几天之内,里头还要动我的手!”想来想去,一筹莫展。只得与萧知府商量。又问他:“周中堂与贾臬台是个甚么交情?抚台曾有信给我,说贾臬台的世兄如何老练,要我派他总办差使。何以他来了一直不来见我?”

①字寄:皇帝的谕旨由内阁寄递的意思。

萧知府见问,只得把贾臬台拜门的一节说明,又说:“若照周中堂的信看起来,他二人的交情很不浅。至于贾道虽然来了几天,却因为路上感冒,所以一直还没有上来禀见。”河台又想了半天,说道:“若论工上的差使,总得熟手才可以委。现在说不得了,一来要看周中堂的分上,二则抚台又有过信来。好在下游地方很大,一个人也顾不来;贾某人现已来了,不如先把他添上,给他一个下游总办。将来里头的事,就托他老人家帮着疏通疏通。”萧知府连连称“是”。又说:“卑府下去,就叫贾道来禀见。”河台道:“他既然在路上感冒,不妨叫他多养息两天再来见我,河工上风大,吹着不是玩的。你就去把我的话传谕给他。我这里不妨先下札子,叫他请两天假就是了。”萧知府唯唯遵命。一到下处,立刻把这话告诉了贾大少爷。贾大少爷听了自然欢喜,心上想道:“他如今可上了我的当了。”未到天黑,札子已经送来。贾大少爷差使既已到手,病也没有了,并不请假,第二天便赴河督行辕禀见谢委。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摆花酒大闹喜春堂 撞木钟初访文殊院"

话说贾臬台的大少爷,自从造了一封周中堂的假信,吹了个风声到河台耳朵里,竟把河台瞒过,信以为真,立刻委他当了河工下游的总办。他心十分欢喜,立刻上辕禀见谢委禀辞。河台见面之后,不免又着实灌些米汤。他到工之后,自己一个人盘算:“将来大工合龙,随折保个送部引见,已在掌握之中。虽然免了指省、保举一切费用,然而必得放个实缺出来,方满我的心愿。”又想:要放实缺,非走门路不可,要走门路,又非化钱不可。”因此他一到工上,先把前头委的几个办料委员,抓个错,一齐撤差,统通换了自己的私人,以便上下其手。下游原有一个总办,见他如此作威作福,心上老大不高兴,屡次到河台面前说姓贾的坏话。河台碍于情面,不好将他如何。后来又被贾总办晓得了,反说他有意霸持,遇事掣肘,递了个禀帖给河台,请河台撤他的差使,以便事权归一:“大人若不将他撤去,职道情愿辞差。”河台无法,只得又把前头的一个总办调往别处,这里归了他一人独办,更可以肆无忌惮,任所欲为。

诸公要晓得:凡是黄河开口子,总在三汛。到了这时候,水势一定加涨,一个防堵不及,把堤岸冲开,就出了岔子。等到过了这个汛,水势一退,这开口子的地方,竟可以一点水没有。所以无论开了多大的口门,到后来没有不合龙的。故而河工报效人员,只要上头肯收留,虽然辛苦一两个月,将来保举是断乎不会漂的。此番贾大少爷既然委了这个差使,任凭他如何赚钱,只要他肯拿土拿木头把他该管的一段填满,挨过来年三汛不出乱子,他便可告无罪。就是出了乱子,上头也不肯为人受过,但把地名换上一个,譬如张家庄改作李家庄,将朝廷朦过去,也就没有处分了。自来办大工的人都守着这一个诀窍,所以这回贾大少爷的保举竟其十拿九稳。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过了几日,决口地方虽不能如上文所说的点水俱无,然而水热渐平,防堵易于为力,又加以河帅恐遭严谴,昼夜督催。贾大少爷本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到了此时,也只好跟在工上吃辛吃苦,亦总算难为他了。等到工程十成八九,大众方才把心放下。下游工程统归总办作主,当由他选择吉日吉时合龙。到了那天四更头里,贾大少爷换了一身簇新的行装,摆齐亲兵小队,跨了一匹高头大马,亲到工上督率。等着吉时报到,大工告成,总办又统率在工大小文武员弁,上香行礼,叩谢河神。文武员弁,又一齐向总办贺喜。总办又赴河帅行辕禀知合龙。当蒙河帅传见,允为从优保奖。

照例文章,不用细述。贾大少爷事完之后,当即回省,仍在父亲衙内居住。过了些时,电报局得了阁抄上谕,晓得贾大少爷蒙河督于奏报合龙折内,另片奏保,奉旨送部引见,先赏加布政使衔。得信之下,自然欢喜。河督因他是贾臬台的少爷,乃是同寅之子,虽未接到部文,业奉圣旨允准,特地先写信来关照。贾臬台便叫儿子先赴河督、巡抚两院叩谢。此时督、抚两宪俱已开复处分,而且一齐又交部从优议叙,自然也是高兴的。等到大案出奏的时候,贾大少爷除将在工员弁分别异常、寻常请奖外,又趁势把自己的兄弟侄儿,亲戚故旧,朦保了十几个在里头。河督一时不及细察,统通保了进去。这是河工上的积弊如此,也无从整顿的。

闲话休题。单说贾大少爷这一趟差使,钱也赚饱了,红顶子也戴上了,送部引见也保到手了,正是志满心高,十分得意。在家里将息了两个月,他便想进京引见,谋干他的前程。禀告父亲,贾臬台自然无甚说得,随向原保大臣那里请了咨文,择日登程北发。预先把赚来的银子,托票号里替他汇十万进京。又托京里朋友预为代赁高大公馆一所,以便到京居住。诸事办妥,然后自己带了一个姨太太,一个代笔师爷,又一个管帐的,并男女大小仆人、厨子、车夫人等,数了数足足有三十来个。贾大少爷同姨太太坐的都是自己的车,其余全是祥符县办的官车。 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一日到得北京城,在顺治门外南横待,朋友替他预先找好的一座公馆暂时住下。贾大少爷此番进京原是为广通声气起见,所以打定主意,极力拉拢。到京之后,凡是寅、年、世、戚、乡谊,无不亲自登门奉拜,足足拜了七八天的客方才拜完。他每日出门,坐的是自己的坐车。骡子是在河南五百两银子买的。赶车的一齐头戴羽缨凉帽,身穿葛布袍子,腰挂荷包,足登抓地虎,跨在车沿上,脊梁笔直,连帽缨子都不作兴动一动。这个名堂叫做“朝天一炷香”。京城里顶讲究这个,所以贾大少爷竭力摹仿。坐车之外,前顶马,后跟骡,每到一处,管家赶忙下马,跑在前头投帖。所拜的客,也有见得着的,也有见不着的,也有发帖子请吃饭的,也有过天来回拜的。贾大少爷都不在意,顶要紧的是太老师周中堂同着寄顿银子一个钱店掌柜,外号叫做黄胖姑的,到京的第二天,就去奉拜。 齐巧这天周中堂请假在家,一见大片子名字上头写着“小门生”三个字,另外粘着一张签条,写明“河南按察使贾某之子”,周中堂便晓得是他了。这位老中堂一直做京官,没有放过外任,一年四季,甚么炭敬、冰敬、贽见、别仪,全靠这班门生故吏接济他些,以资浇裹。如今听说是他,心上早打了底子,立刻请见。贾大少爷进去了好一回,只觉得冷冷清清,不见动静。约摸坐了半个钟头,中堂方才出来。贾大少爷朝他拜了几拜,中堂只还了半个揖,让他坐。他晓得中堂的炕不是寻常人可以坐得的,就在帝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中堂见了他,气吁吁的,只问得他父亲一声“好”,跟手自己就发了一顿牢骚,随后方问:“你来京干吗?”贾大少爷一一回答。中堂见话说完,就此送客。贾大少爷出来,忙赶到前门外大栅栏去找黄胖姑。黄胖姑是绍兴人,因为在京年久,说的一口好京话,京城上下三等人都认得,外省官场也很同他拉拢。大家为他养的肥胖,做起事来又有些婆婆妈妈的腔调,所以大家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做黄胖姑。他这表号是没有一个人不晓得的。贾大少爷到他店门口下了车,不等通报,闯进了门就嚷着问道:“胖姑在家没有?”惹得一班伙计们都抿着嘴笑。一个伙计把他领到客座里。只听得嘻嘻哈哈一阵笑声,从里头笑到外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黄胖姑。黄胖姑一见贾大少爷,嘴里嚷道:“我的大爷,你是几时来的?可把我想坏了!”贾大少爷要同他行礼,他双手拉住贾大少爷的手,不准他下礼,那股要好的劲,画亦画不出,两人分宾叙坐。才坐下,黄胖姑又站起来问:“老大人好?”贾大少爷亦站起来回答说:“好。”然后仍旧坐下对谈。黄胖姑要留贾大少爷吃便饭。贾大少爷道:“今天要拜客,过天再扰罢。”黄胖姑便问:“今天拜了些甚么客?”贾大少爷回称:“刚从周中堂那里来。”黄胖姑道:“这位老中堂现在背时的了,你去找他做啥?”贾大少爷一听大惊,急于要问。黄胖姑道:“新近他老人家因为误保了一个人,上头很不喜欢,着实拿他申饬,几乎把官送掉,亏了一位王爷替他求情,官虽没有坏,恐怕要去①军机,所以他这两天请假躲在家里。你想,出了军机,还有甚么捞呢?”贾大少爷听说,心上沉思道:“怪不得走上大门冷清清,见了他老人家面色很不对,又发了半天牢骚,原来就是这个讲究。”想罢问道:“保着一个甚么人保举错了?”黄胖姑道:“本来老中堂也太糊涂了!甚么人保不得,偏偏保举个维新党,怎么不要坏官呢!赶出军机还是便宜他的。”贾大少爷顿脚说道:“糟了,糟了!里头顶恨这个,他老人家怎么糊涂到这步地位!他保举维新党,人家就要疑心他,连他亦是个维新党。”黄胖姑道:“对啊,正是为此。”贾大少爷道:“既然如此,以后他那里我亦不便常去走动,省得叫人家疑心,说我也是他们同党。”黄胖姑把大拇指头一伸道:“我的大爷,你真是个明白人,有见识!我佩服你!况且这种背时的人,你巴结他也没用。”

①去:离开、去职。

贾大少爷听了,半天不语。黄胖姑何等刁钻,早已瞧出他是因为断了一条门路,心上可惜的意思,便说道:“他的事是自己找的,我们也不必顾恋他。大爷,咱是自己人,你的事情我总可以效力。我有几个朋友在里头,大家都还说得来,你委了我,我去托他们,包你成功就是了。”贾大少爷一听这话,句句打入他的心坎,霎时转忧为喜,连说:“本来有许多事要拜托费心。……过天细细的再谈。”说完起身,要往别处拜客。黄胖姑又恐怕卖买被人家分做了去,不肯放松一步,先约他明天到便宜坊吃中饭,又道:“大爷早晨出门拜客,可以到馆子里去换便衣,咱们尽兴乐一乐。”贾大少爷立时应允。临时出来上车,忽然又笑着问黄胖姑道:“近来有什么好‘条子’没有?”黄胖姑道:“有有有,明天我荐给你。”说完各自分手。 黄胖姑回转店内,立刻写帖子请客。所请的客:一位是新科翰林钱运通钱太史①一位是甲班②主事王占科王老爷。一位是个宗室老爷,名字叫做溥化,排行第四,人家都尊他为溥四爷。一位是银炉③老板,姓白号韬光。一位是琉璃厂书铺掌柜的,姓黑,名字叫做黑伯果,天生一张嘴,能言惯道,一到席面上,咭咭呱呱,只有分一个人说的话,大家叫顺了嘴,把黑伯果三个字竟变为“黑八哥”了。还有一位,是在前门外开古董铺的,姓刘名厚守,新近捐了一个光禄寺署正,常常带着白顶子同大人先生们来往。这些人除去钱、王二位是带还东的,其余全是黄胖姑的好友,而且广通内线,专拉皮条。黄胖姑看准了,想做贾大少爷一注生意,所以把这些人一齐邀来。当下数了数,连贾大少爷一共是七个客人。帖子写好,派人一面到便宜坊定座,一面分头请客。不在话下。 ①太史:即翰林,因翰林院修史书而得名。

②甲班:甲榜,指进士出身。

③银炉:旧时铸造宝银的机构,清代有官设和私营之分,兼营银钱业务。

到了次日,看看自鸣钟上刚正打过十一点,黄胖姑吩咐套车,自己先到便宜坊等候。约摸有三刻工夫,黑八哥头一个先来。第二个便是宗室溥四爷,一进门就同黄胖姑请安拉手,说不出那副亲热样子。贾大少爷虽然沿途拜客,倒也未曾耽搁,接着也就来了。一个个问“贵姓、台甫”,黄胖姑替他们三个彼此通姓报名,大家无非说了些“久仰”的客气话。后来说到溥四爷,黄胖姑说:“贾大哥!我们这位溥老弟乃是宗室当中第一位博学。”说罢,又哈哈一笑道:“谁不晓得北京城里有名的才子溥四爷呢!我从前考过他的学问:我拿笔在纸上写一竖两点,他认得是个小的‘小’字,后来我又在小字上头加了两横,难为他亦认得,说是出告示的‘示’字,跟手我又在示字上加了一个宝盖头,他说这是我们宗室的‘宗’字。这些都不稀奇,末后来又在宗字头上加一个山字,这却难为他了,你说他念个甚么字?”贾大少爷尚未接言,黄胖姑道:“他说是哈哒门的‘哈’字。大爷,你瞧,亏他好记性,记得这字是哈哒门的‘哈’字。”贾大少爷也明白,北京城的崇文门的俗名叫做哈哒门,想是溥四爷念惯了“哈”字,看惯了“崇”字,所以拿“崇”字当作“哈”字读了。晓得这话是黄胖姑奚落溥四爷的,但系初次相会,不便说甚么,只好笑而不答。及至回头再看,溥四爷却是眉头一掀,脖子一挺,欲笑不笑的满面孔得意之色。

大家言来语去,正谈论间,白韬光、刘厚守、钱太史三个人亦都来到。其时已有四点多钟,只差王主事一个人。黄胖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坐罢,空了首席等他。”刚才入座停当,人报王老爷来,大家一齐站起,主人出位相迎。只见王主事穿着衣帽进来,先朝主人作了一个揖,又朝台面上作了一个总揖。黄胖姑让他换了便衣入座。在席的人,王主事只认得钱太史及古董铺老板刘厚守两个人。钱太史发达比他迟两科,乃是后辈,并不在意。倒是这刘厚守,乃是一直充当现任满大学士、又兼军机大臣华中堂的门上。跟了中堂几年,着实发了几十万银子的家私,因此就在前门外开了一爿古董铺。如今虽然捐了官,却还常到中堂宅内当差。王主事还是那年朝考,中堂派了阅卷大臣,照例拜门去过几趟,没有得见,只好在刘厚守门房里坐坐。刘厚守虽不认得他,他却记得刘厚守的面孔。自古道:“宰相家奴七品官。”况且他现在又捐了署正,同是六品,一样分印结,而且又是中堂老师的门口,寻常人那里巴结得上。如今反见他坐在下首,自己坐了首坐,心上着实不安,一定要同刘厚守换坐。刘厚守不肯道:“你别光让我,还有别人呢。”王主事只得又让别人,别人都不肯,只得自己扭扭捏捏的坐了。然后同不认得的人,一一问“贵姓、台甫”,“贵科、贵班、贵衙门”。一问问到贾大少爷,贾大少爷回称“姓贾,号润孙。”黄胖姑插口说道:“这位便是河南臬台贾筱芝贾大人的少爷,我们至好。”王主事道:“原来是孝子顺孙,聚在一门,难得难得!”跟手又问:“贵科?”贾大少爷涨红了脸,回答不出。黄胖姑只得又替他说道:“这位贾观察乃是去年赈捐案内保过道班,今年河工合龙,又蒙河台保了送部引见。他老大人官声甚好,早已简在帝心,将来润翁引见之后,指日就要放缺的。”王主事一听他不是科甲出身,立刻回转了脸不同他说话。在坐的人只有同钱太史还说得来。王占科乃是“庶常散”①的主事,钱运能乃是新庶常,所以钱运通见了王占科竟其口口声声“老前辈”,自称“晚生”。王主事却是直受不辞,非凡得意。不料谈了半天,刘厚守忽然问王主事道:“王老爷你好面善,我们好像在那里会过?”一句话问住了。王主事羞的满脸通红,歇了半天才答道:“厚翁,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兄弟那年朝考下来,三次到中堂老师那里去叩见,回回都坐在厚翁的屋子里,怎么就忘记了?”刘厚守道:“莫怪,莫怪!我们中堂,每日找他的人可不少,咱那里记得许多。不要说别的,外省实缺藩、臬来过几次,我还记不清他的名字,何况……”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黄胖姑赶忙打岔道:“这位王大哥,乃是刑部主事,贵州司行走②,当差很勤。将来老中堂跟前,还得你老哥保举保举他,常常提提他名字,拜托拜托!”刘厚守听了一笑。王主事更觉难以为情,坐立不定。 ①“庶常散”:庶常,即庶吉士。翰林院设庶常馆,选新进士之优者入馆学习。称为庶吉士。三年后考试成绩优秀者授以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官,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等职,称为散馆。

②行走:被派到其它机构办事的官吏。

这个档口里,贾大少爷坐着无味,便做眉眼与黄胖姑。黄胖姑会意,晓得他要叫“条子”,本来也觉着大家闷吃不高兴,遂把这话问众人。众人都愿意。黄胖姑便吩咐堂倌拿纸片。当下纸笔拿齐,溥四爷头一个抢着要写,先问:“王老爷叫那一个?”王老爷说:“二丽。”无奈溥四爷提笔在手,欲写而力不从心,半天画了两画,一个“丽”字写死写不对,后来还是王老爷提过笔来自己写好。当下检熟人先写,于是刘厚守叫了一个景芬堂的小芬。黑伯果叫了一个老相公,名字叫绮云。白韬光说:“我没有熟人,我免了罢。”主人黄胖姑倒也随随便便。不料溥四爷反不答应,拉着他一定要叫。白韬光道:“如要我破例叫条子,对不住,我只好失陪了。”大家见他要走,只得随他。钱运通说:“老前辈在这里,不敢放肆。”王老爷不去理他,早已替他写好了。溥四爷最高兴,叫了两个:一个叫顺泉,一个叫顺利。末后轮到贾大少爷。王老爷因为他是捐班,瞧他不起,不同他说话,只问得黄胖姑一声说:“你这位朋友叫谁?”贾大少爷叫黄胖姑荐个条子。黄胖姑想了一回,忽然想到韩家潭喜春堂有个相公①名叫奎官。他虽不叫这相公的条子,然而见面总请安,说:“老爷有什么朋友,求你老赏荐赏荐!”因此常常记在心上。当时就把这人荐与贾大少爷。主人见在台的人都已写好,然后自己叫了一个小相公红喜作陪。霎时条子发齐,主人让菜敬酒。

①相公:把男妓。 不多一会,跑堂的把门帘一掀,走了进来,低着头回了一声道:“老爷们条子到了。”众人留心观看,倒是钱太史的相好头一个来。这小子长的雪白粉嫩,见了人叫爷请安,在席的人倒有一大半不认得他。问起名字,王老爷代说:“他是庄儿的徒弟,今年六月才来的。头一个条子就是我们这位钱运翁破的例。你们没瞧见,运翁新近送他八张泥金炕屏,都是楷书,足足写了两天工夫,另外还有一副对子,都是他一手报效的。送去之后,齐巧第二天徐尚书在他家请客。他写的八张屏挂在屋里,不晓得被那位王爷瞧见了,很赏识。”说至此,钱太史连连自谦道:“晚生写的字,何足以污大人先生之目!……不过积习未除,玩玩罢了。”王占科道:“这是他师傅庄儿亲口对我讲的,并不假。照庄儿说起来,运翁明年放差,大有可望。”大众又一齐向钱太史说“恭喜”。

  正闹着,在席的条子都络续来到,只差得贾大少爷的奎官没来。这时候贾大少爷见人家的条子都已到齐,瞧着眼热,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甚觉没精打彩。黄胖姑看出苗头,便说:“奎官的条子并不忙,怎么还不来?”正待叫人去催,奎官已进来了。黄胖姑便把贾大少爷指给他。奎官过来请安坐下,说:“今日是我妈过生日,在家里陪客,所以来的迟了些,求老爷不要动气!”溥四爷说道:“你再不一,可把他急死了。”一头说话,一头喝酒。叫来的相公搳拳打通关,五魁、八马,早已闹的烟雾尘天。贾大少爷便趁空同奎官咬耳朵,问他:“现在多大年纪?唱的甚么角色?出师没有?住在那一条胡同里?家里有甚么人?”奎官一一的告诉他:“今年二十岁了。一直是唱大花脸的。十八岁上出的师,现在自己住家。家里止有一个老娘,去年腊月娶的媳妇,今年上春三死了。住在韩家潭,同小叫天谭老板斜对过。老爷吃完饭,就请过去坐坐。”贾大少爷满口答应。奎官从腰里摸出鼻烟壶来请老爷闻,又在怀里掏出一杆“京八寸”①,装上兰花烟,自己抽着了,从嘴里掏出来,递给贾大少爷抽。贾大少爷又要闻鼻烟,又要抽旱烟,一张嘴来不及,把他忙的了不得。一头吃烟,举目四下一看,只见合席叫来的条子,都没有像奎官如此亲热巴结的,自己便觉着得意,更把他兴头的了不得。

①京八寸:长烟袋杆。 黄胖姑都看在眼中,朝着贾大少爷点点头,又朝着奎官挤挤眼。奎官会意,等到大家散的时候,他偏落后迟走一步。黄胖姑连忙帮腔道:“大爷,怎么样?可对劲?”贾大少爷笑而不答。溥四爷嚷着,一定要贾大少爷请他吃酒:“齐巧今儿是奎官妈的生日,你俩如此要好,你不看朋友情分,你看他面上,今儿这一局还好意思不去应酬他吗?”白韬光道:“润翁赏酒吃,兄弟一定奉陪。”黑伯果拍他一下道:“不害臊的,条子不叫,酒倒会要着吃。”说的大家都笑了。贾大少爷却不过情,只得答应同到奎官家去。又托黄胖姑代邀在席诸公。王老爷头一个回头说:“明天有公事,要起早上衙门,谢谢罢!”刘厚守说:“我不能磨夜,有时候的,九点钟总得回家。”黄胖姑道:“不错,厚翁嫂夫人阃令极严,我不敢勉强。回来叫他顶灯吃苦头,是对他不住的。”又朝着钱太史说道:“运翁明天没有甚么事情,可以同去走走。”贾大少爷因为他是翰林,要借他撑场面,便道:“运翁是最好没有,我们一见如故,今天一定赏光的。”钱太史无奈,只得应允。王老爷起先还想拉住钱太史,做眼色给他,叫他不要去,后来见他答应,便也无法。他自己只得跟了刘厚守,先辞别众人,上车而去。

这里大家席散,约摸已有八点多钟。等到主人看过帐,大众作过揖,然后一齐坐了车,同往韩家潭而来。便宜坊到韩家潭有限的路,不多一会就到了。下车之后,贾大少爷留心观看:门口钉着一块黑漆底子金字的小牌子,上写着“喜春堂”三个字;大门底下悬了一盏门灯。有几个“跟兔”,一个个垂手侍立,口称“大爷来啦。”走进门来,虽是夜里,还看得清爽,仿佛是座四合厅的房子,沿大门一并排三间,便是客座书房,院子里隔着一道竹篱,地下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种了若干的花。

这一天是奎官妈的生日,隔着篱笆,瞧见里面设了寿堂,点了一对蜡烛,却不甚亮。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女人,想是奎官的亲戚,此外并无别的客人,甚是冷冷清清。当下奎官出来,把众人让进客堂。贾大少爷举目四看:字画虽然挂了几条,但是破旧不堪;烟榻床铺一切陈设,有虽有,然亦不甚漂亮。一面看,一面坐下。溥四爷、白韬光两个先吵着:“快摆,让我们吃了好走。”主人无奈,只得吩咐预备酒。一声令下,把几个跟兔乐不可支,连爬带滚的,嚷到后面厨房里去了。霎时台面摆齐,主人让坐,拿纸片叫条子,以有条子到,搳拳敬酒,照例文章,不用细述。

这时候贾大少爷酒入欢肠,渐渐的兴致发作,先同朋友搳通关,又自己摆了十大碗的庄。不知不觉,有了酒意,浑身燥热起来,头上的汗珠子有绿豆大小。奎官让他脱去上身衣服,打赤了膊,又把辫子盘了两盘。谁知这位大爷有个毛病,是有狐骚气的,而且很利害,人家闻了都要呕的。当下在席的人都渐渐觉得,于是闻鼻烟的闻鼻烟,吃旱烟的吃旱烟。奎官更点了一把安息香,想要解解臭气。不料贾大少爷汗出多了,那股臭味格外难闻。在席的人被熏不过,不等席散,相率告辞;转眼间只剩得黄胖姑一个。奎官怕近贾大少爷的身旁。贾大少爷一定要奎官靠着他坐,奎官不肯。贾大少爷伸出手去拖他,奎官无法,只得一只手拿袖子掩着鼻子。 贾大少爷是懂得相公堂子规矩的,此时倚酒三分醉,竟握住了奎官的手,拿自己的手指头在奎官手心里一连掏了两下。奎官为他骚味难闻,心上不高兴,然而又要顾黄胖姑的面子,不好直绝回复他不留他,只好装作不知,同他说别的闲话。贾大少爷一时心上抓拿不定。黄胖姑都已明白,只得起身告别。贾大少爷并不挽留。奎官一见黄老爷要走,怕他走掉,贾大少爷更要缠绕不清,便说:“求黄老爷等一等,我们大爷吃醉了,还是把车套好,一块儿把他送回家去的好。” 贾大少爷听说套车,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手里正拿着一把酒壶,还在那里让黄胖姑吃酒,忽听这话,但听得“拍秃”一声,一个酒壶已朝奎官打来。虽然没有打着,已经洒了浑身的酒。又听得“拍”的一声,桌子上的菜碗,乒乒乓乓,把吃剩的残羹冷炙,翻的各处都是。幸亏台面没有翻转。奎官一看情形不对,便说道:“大爷,你可醉啦!”贾大少爷气的脸红筋涨,指着奎官大骂道:“我毁你这小王八羔子!我大爷那一样不如人!你叫套车,你要赶着我走!还亏是黄老爷的面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不是黄老爷荐的,你们这起王八羔子,没良心的东西,还要吃掉我呢!”一头骂,一头在屋里踱来踱去。黄胖姑竭力的相劝,他也不听。奎官只得坐在底下不做声。歇了半天,熬不住,只得说道:“黄老爷,你想这是那里来的话!我怕的大爷吃醉,所以才叫人套车,想送大爷回去,睡得安稳些,为的是好意。”贾大少爷道:“你这个好意我不领情!”奎官又道:“不是我说句不害臊的话,就是有甚么意思,也得两相情愿才好。”贾大少爷听到这里,越发生气道:“放你妈的狗臭大驴屁!你拿镜子照照你的脑袋,一个冬瓜脸,一片大麻子,这副模样还要拿腔做势,我不稀罕!”奎官道:“老爷叫条子,原是老爷自己情愿,我总不能捱上门来。”贾大少爷气的要动手打他。

黄胖姑因怕闹的不得下台,只得奔过来,双手把贾大少爷捺住,说道:“我的老弟!你凡事总看老哥哥脸上。他算得什么!你自己气着了倒不值得!你我一块儿走。”贾大少爷道:“时候还早得很,我回去了没有事情做。”黄胖姑道:“我们去打个茶围好不好?”贾大少爷无奈,只得把小褂、大褂一齐穿好。奎官拗不过黄胖姑的面子,也只得亲自过来帮着张罗。又让大爷同黄老爷吃了稀饭再去。贾大少爷不理,黄胖姑说:“吃不下。”因为路近,黄胖姑说:“不用坐车,我们走了去。”于是奎官又叫跟兔点了一盏灯笼,亲自送出大门,照例敷衍了两句,方才回去。

当下二人走出门来,向南转恋,走了一截路,出得外南营,一直向东,又朝北方进陕西巷,一走走到赛金花家。黄胖姑一进门便问:“赛二爷在家没有?”人回:“赛二爷今儿早上肚子疼,请大夫吃了药,刚刚睡着了。”黄胖姑道:“既然他睡了,我们不必惊动他,到别的屋子里坐坐,就要走的。”当下就有人把他俩一领,领到一个房间里坐了。黄胖姑问:“姑娘呢?”人回:“花宝宝家应条子去了。”黄胖姑无甚说得。于是二人相对,躺在烟铺上谈心。贾大少爷一直把个奎官恨的了不得。黄胖姑因为是自己所荐,也不好同他争论什么,只说道:“论理呢,这事情奎官太固执些,你大爷也太情急了些,才摆一台酒就同他如此要好,莫怪他要生疑心。过天你再摆台饭试试如何?”贾大少爷道:“算了罢,那副嘴脸我不稀罕。我有钱那里不好使,一定要送给他!”黄胖姑道:“你的话原不错。这种事情,丢开就完了,有什么一直放在心上的。好便好,不好就再换一个,十个八个,听凭你大爷挑选,谁能够管住你呢。”贾大少爷道:“你这话很明白。我今天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早把那小鳖蛋的窠毁掉了。”

黄胖姑道:“这些话不用说了,我们谈正经要紧。你这趟到京城,到底打个甚么主意?”贾大少爷便凑近一步,附耳低声,把要走门子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在河南的时候,常常听见老人家谈起,前门内有个甚么庵里的姑子,现在很有势力,并且有一位公主拜在他门下为徒。老人家说过他的名字,我一时记不清楚。这姑子常常到里头去,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上头总说他们出家人以慈悲为主,方便为门,他们来说什么,总得比大概要赏他们一个脸。其实这姑子也是非钱不应的。不过走他的门路,比大概总要近便些,譬如别人要二十万,到他十万也就好了;人家要十万,到他五万也就好了。只要认得了他,是一个冤枉钱不会化的。倘若不认得他,再要别人经手,那就化的大了。”

黄胖姑一听这话,心上毕拍一跳,心想:“被他晓得了这条门路,我的卖买就不成了!”其实黄胖姑心上很晓得这个姑子的来历,而且同他也有往来;因为想嫌贾大少爷的钱,只得装作不知。又假意说道:“大爷你既有这条门路,那是顶近便没有了,为甚么不去找找他呢?”贾大少爷道:“动身的时候原问过老人家。老人家说:‘你一到京打听人家,像他这样大名鼎鼎,还怕有不晓得的。’所以我来问你,到底他如今怎么样?”黄胖姑假作踌躇道:“你这问可把我问住了。不是我说句大话:北京城里上下三等,九流三教,只要些微有点名气的人,谁不认得我黄胖姑?倒没听说有甚么姑子同里头来往。你不要记错,不是姑子,是和尚、道士罢?”贾大少爷道:“的的确确是姑子。老人家说过,我忘记了。”说罢,甚是懊悔。黄胖姑道:“既然说是住在前门里头,你何妨去找找,有了这条门路,也省得东奔西波。咱们是自己人,我也帮着替你打听打听。”贾大少爷道:“如此,费心得很!”坐了一回,又抽了两袋烟,姑娘出条子还没有回来。贾大少爷摸出表来一看,说“天不早了,我们回去罢。”赛金花始终也没有见面,只有几个老妈送了出来。二人一拱手,各自上车而去。 贾大少爷回到寓处,一宵无话。到了次日,仍旧出门拜客,顺便去访问他老人家所说的那个姑子。一连问了几个朋友,也有略知一二的,也有丝毫不知的。只因这些朋友不是穷京官,就是流寓在京的,一向无事同这姑子往来,难怪他们不晓得,弄得贾大少爷甚为闷闷。一心思想:“我若是把各式事情交托黄胖姑,原无不可;但是经了他手,其中必有几个转折,未免要化冤钱。倘若我找着这个姑子,托他经手,一定事半功倍。老人家总不会给我当上的。只恨动身的匆忙,未曾问得仔细,只好慢慢的寻找。”一个人坐在车中往来盘算。一走走到他老人家拜把子的一个都老爷家。这都老爷姓胡名周,为人甚是四海①。见了面,居然以世侄相待,问长问短,甚为关切。贾大少爷急不待择,言谈之间,讲及朝政,不说自己想走门路,但说:“如今里头的情形,竟其江河日下了。听说甚么当姑子的,胆敢出入权门,替人关说,这还了得!”胡都老爷道:“是啊,越是他们出家人,里头越相信。时事如此,无法挽回,也只得付之一叹的了。”贾大少爷道:“老世伯现居言职,何不具折纠参,那倒是名传不朽的。想是不晓得那个庵里的姑子叫个甚么名字,所以未曾动手?”胡都老爷道:“名字倒有点晓得,不过现在里头阉寺当权,都成了他们的世界,说了非但无益,反怕贾祸,所以兄弟只得谨守金人之箴,不敢多事。”贾大少爷道:“老世伯身居台谏,尚然如此见机,无怪乎朝政日非了。现在京城地面既有这种人,倒不可不请教请教他的名字,将来当作一件新闻谈谈亦好。”胡都老爷想了一回,说道:“这姑子的名字叫镜空。这种人你找他去做啥?如果一定要找他访问个实在,你只要进了前门,沿城脚去问,有几个转弯,我听人家说过,如今也记不得了。

①四海:指广交朋友。

贾大少爷问到了地方名字,心中暗暗欢喜,同老世伯无甚说得,只得兴辞出来。一见天色尚早,就命车夫替他把车赶进前门。车夫请示进前门到那一家拜客。贾大少爷便按胡都老爷的话,一一告诉了车夫。车夫道声“晓得”,于是把鞭子一洒,展起双轮,不多一刻,捱进前门。约摸转了七八个湾,到得一个所在:只见一道红墙,门前有几棵合抱的大槐树。山门上悬挂着一方匾额,上写“文殊道院”四个大字。山门紧闭不开,却从左首一个侧门内出入。但是门前甚是冷清,并无车马的踪迹。贾大少爷下得车来,车夫在前引路,把他领进了门,乃是一个小小院落,当头一个藤萝架,其时绿叶正茂,赛如搭的凉棚一般,不见天日。院之西面,另有一个小门,进去就是大殿的院子了。南面三间,开出去便是山门;北面为大殿,左为客堂,右为观音殿:一共是十二间。院子里上首两个砖砌的花台,下首两棵龙爪槐。房子虽不大,倒也清静幽雅。

贾大少爷一路观看,踱进客堂,就有执事的道婆前来打个问讯。贾大少爷便说是专诚来拜镜空师父的。道婆道:“老爷请坐,等我进去通报。”不到一刻,只见道婆引了一个老年尼姑出来。老尼见了贾大少爷,两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动问:“老爷贵姓?是什么风吹到此地?”贾大少爷便把自己的姓名、履历背了几句。又道:“是进京引见,久仰师傅大名,所以特来拜访。”老尼一听他是道台,不觉肃然起敬,连称:“不知大人光降,亵渎得很!……”贾大少爷回称:“说那里话!”又问:“师傅出家几年?是几时到的京城?这庵里香火必盛,来往的人可多?”老尼道:“不瞒大人说,老身原是本京人,出家就在这庵里。是二十五岁上削的发,今年六十五岁了。京城地面乃是红尘世界,老身师徒三众一直是清修,所以这庵里除掉几位施主家的太太、小姐前来做佛事,吃顿把素斋,此外并无杂人来往。大人今天忽然下降,乃是难得之事。”贾大少爷一听不对,沉吟了一会,便问:“师傅的法号,上一个字可是‘水月镜花’的‘镜’字,下一个字可是‘四大皆空’的‘空’字?”老尼道:“一个字不错,上一字乃是清静的‘静’字,并不是镜子的‘镜’字。”贾大少爷便知其中必有错误,忙问:“有位与师傅名字同音的,但是换了一个‘镜’字,这人师傅可认得?”老尼道:“一个北京城,几十里地面,庵观寺院,不计其数,那里一一都能认得。”贾大少爷知道走错了路,只得说了些闲话,搭讪着辞了出来。老尼又要留吃素面。贾大少爷随手在身上摸了一锭银子送与老尼,作为香金,方才拱手出门,匆匆上车而去。

贾大少爷一面上车,一面问车夫道:“不对啊,你从那儿认得这姑子的?”车夫道:“小的从前伺候过顺治门外南横街户部谢老爷,跟着谢老爷来过两趟,所以才认得的。他庵里很有两个年轻的姑子,长的很俊。谢老爷上年在这里请过客,小姑子出来陪着一块儿吃酒。今天想是为着老爷头一趟来,所以小的不出来陪。这庵里很靠不住。”贾大少爷听说,心上一动,把头伸到车子外头往后一瞧,只见刚才替他通报的那个道婆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此时贾大少爷弄得六神无主:意思想要出城,因听了车夫的话,想要会会那年轻的姑子;待要下车,又见天色渐晚,恐怕赶不出城。车夫见他踌躇,也就停鞭以待。贾大少爷沉吟了一会,道:“今天镜空会不着,倒想不着走到这们一个好地方来。姑且回去通知了黄胖姑,过天同他一块来。他在京里久了,人家不敢欺负他。甚么相公、婊子,我都玩过的了,倒要请教请教这尼姑的风味。”说罢,便命车夫赶车出城,过天再来。车夫遵谕,鞭子一洒,骡子已得得而去。贾大少爷又不住的把头伸出来往后探望,一直等到转过湾方才缩进。霎时到得寓所,下车宽衣。只见管家拿了两副帖子上来,当中还夹着一封信。贾大少爷看那帖子,是一副黑伯果,请在致美斋吃午饭;一副是溥四爷,请在他叫的相公顺泉家吃夜饭,都是明日的日期。另外那封信,乃是黄胖姑给他的。贾大少爷看得一半,不觉脸上的颜色改变,等到看完,这一吓更非同小可!欲知信中所言何事,以及贾大少爷明天曾否赴黑、溥二人之约,并后来曾否再去访那姑子,且听三续书中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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