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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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焚遣财伤心说命妇 造揭帖密计遣群姬"

却说刁迈彭自蒙钦差童子良赏识,本省巡抚蒋中丞亦因他种种出力,心上十二分的感激。后来钦差那边拿他保了个送部引见;抚台这边明保,亦有好几个折子。刁迈彭就趁势请咨进京引见。到京之后,又走了门路,引见下来,接着召见了一次,竟其奉旨以道员发往安徽补用。平空里得了一个“特旨道”,声光更与前不同了。回省之后,不特通省印委人员仰承鼻息,就是抚台,因为从前历次承过他的情,不免诸事都请教他,有时还让他三分。因此安徽省里官场上竟替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他做“二抚台”。这二抚台屡次署藩台,署臬台,署关道,署巡道,每遇缺出总有他一分,都是蒋抚台照应他的。后来又署了芜湖关道。 到任未久,忽然当地有个外路绅衿,姓张,名守财,从前带过兵,打过“捻匪”,事平之后,带过十几年营头,又做过一任实缺提督。自从打“捻匪”掳来的钱财以及做统领克扣的军饷,少说手里有三百多万家私。这人到了七十岁上,因为手里钱也有了,官也到了极品了,看看世界上以后的官一天难做一天,如果还是恋栈,保不定那时出个乱子,皇上叫你去带兵,或是打土匪,或是打洋人,打赢了还好,打输了,岂非前功尽弃,自寻苦恼。齐巧这年新换的总督同他不对,很想抓他个岔子,出他的手。亏得他见貌辨色,立刻告病还乡,乐得带了妻儿老小,回家享福,以保他的富贵。他原籍虽然不是芜湖,只因从前带营头,曾经在芜湖住过几年,同地方上熟了,就在本地买了些地基,起了一所房子。后来在任上,手里的钱多了,又派了回来,添买了一百几十亩地,翻造了一所大住宅,宅子旁边又起了一座大花园。

这张守财生平只有一样不足,是年纪活到七十岁,膝下还是空无所有。前前后后,连买带骗,他的姨太太,少说也有四五十个。到了后来,也有半路上逃走的,也有过了两年不欢喜,送给朋友,赏给差官的,等到告病交卸的那年,连正太太、姨太太一共还有十九位。正太太是续娶的,其年不过四十来岁,听说也是一位实缺总兵的女儿。张守财一向是在女人面上逞英豪惯了的,谁知娶了这位太太来,年纪比他差着三十岁,然而见了面,竟其伏帖帖不敢违拗半分。那十八位姨太太都还是太太未进门之前讨的,自从太太进门,却没有添得一位。

在任上的时候,一来太太来的日子还浅,不便放出什么手段,二则衙门里耳目众多,不至于闹什么笑话,所以彼时太太还不见得怎样,不过禁止张守财不再添小老婆而已。等到交卸之后,回到芜湖,他盖造的那所大房子本是预先画了图样,照着图样盖的:上房一并排是个九间,原说明是太太住的上房。后头紧靠着上房,四四方方,起了一座楼;楼上下的房间都是井字式,楼上是九间,楼下是九间;四面都有窗户,只有当中一间是一天到夜都要点火的。九间屋,每间都有两三个门,可以走得通的。恰恰楼上下一十八个房间,住了一十八位姨太太。正太太住了前面上房,怕这些姨太太不妥当,凡是这楼的四面,或是天井里,或是夹道里,有门可以通到外头的,一齐叫木匠钉煞,或是叫泥水匠砌煞。倘若要出来,只准走一个总门。这个总门通着太太后房,要走太太的后房里出来,一定还要在太太的木床旁边绕过。不但十八位姨太太出来一齐飞不掉太太的房间,就是伺候这十八位姨太太的人,无论老妈子、丫头,冲壶开水,点个火,也要入太太后房,在床边经过。镇日价人来人去,太太并不嫌烦,而且以为:“必须如此,方好免得老爷瞒了我同这班人有甚么鬼鬼祟祟的事,或是私下拿银子去给他们。只要有我这个总关口,不怕他插翅飞去。”按下慢表。 且说张守财告病回来,他是做过大员的人,地方官自然要拿他抬高了身分看待。县里官小说不着,本道刁迈彭乃是官场中著名的老猾,碰见这种主儿,而且又是该钱的,岂有不同他拉拢的道理。起先不过请吃饭,请吃酒,到得后来,照例拜了把子。张守财年尊居长,是老把哥;刁迈彭年轻,是老把弟。拜过把子不算,彼此两家的内眷又互相往来。刁迈彭又特特为为穿了公服到张守财家里拜过老把嫂;等到张守财到道衙门里来的时候,又叫自己的妻子也出来拜见了大伯子。从此两家往来甚是热闹。刁迈彭虽然屡次署缺,心还不足,又托人到京里买通了门路,拿他实授芜湖关道。这走门路的银子,十成之中,听说竟有九成是老把兄张守财拿出来的。

张守财一介武夫,本元虽足,到底年轻的时候,打过仗,受过伤,到了中年,斫丧①过度,如今已是暮年了,还是整天的守着一群小老婆厮混,无论你如何好的身体,亦总有撑不住的一日。平时常常有点头晕眼花,刁迈彭得了信,一定亲自坐了轿子来看他,上房之内,直出直进,竟亦无须回避的。到底张守财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常常有病,病了几天,竟其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了。不但精神模糊,言语蹇涩,而且骨瘦如柴,遍体火烧,到得后来,竟其痰涌上来,喘声如锯。这几个月里,只要稍微有点名气的医生,统通诸到,一个方子,总得三四个先生商量好了,方才煎服。一帖药至少六七十块洋钱起码。若是便宜了,太太一定要闹着说:“便宜无好货,这药是吃了不中用的。”谁知越吃越坏,仍旧毫无功效。

①斫丧:指耗其精神于酒色。 后来又由刁迈彭荐了一个医生,说是他们的同乡,现在在上海行道,很有本事。张太太得到这个风声,立刻就请刁迈彭写了信,打发两个差官去请,要多少银子,就给他多少银子。好在上海有来往的庄家,可以就近划取的。等到到了上海,差官打到了医生的下处,一看场面,好不威武,一样帖着公馆条子,但是上门看病的人,却是一个不见,差官只得把信投进。那医生见是芜湖关道所荐,一定要包他三百银子一天,盘川在外,医好了再议。另外还要“安家费”二千两。差官样样都遵命,只是安家费不肯出,说:“我们大人自从有了病,请的大夫少说也有八九十位了,无论什么大价钱都肯出,从来没有听见还要什么安家费的。先生如果缺钱使用,不妨在‘包银’里头支五天使用,三五一十五,也有一千五百银子。”那医生见差官不允,立刻拿架子,说:“不去了。”又说:“我又不是唱戏的戏子,不应该说‘包银’。同来请的是两个差官,一个不认安家费,以致先生不肯去;那一个急了,便做好做歹,磕头赔礼,仍旧统通答应了他,方才上轮船。在轮船上包的是大餐间,一切供应,不必细述。

谁知等到先生来到芜湖,张守财的病已经九分九了。当时急急忙忙,张太太恨不得马上就请这位名医进去替老爷看脉,把药灌下,就可以起死回生。齐巧这位先生偏偏要摆架子,一定不肯马上就看,说是轮船上吹了风,又是一夜没有好生睡觉,总得等他养养神,歇息一夜,到第二天再看。无论如何求他,总是不肯。甚至于张太太要出来跪求他,他只是执定不答应。他说:“我们做名医的不是可以粗心浮气的。等到将息过一两天,敛气凝神,然后可以诊脉。如此,开出方子来才能有用。”大家见他说得有理,也只得依他。这医生是早晨到的,当天不看脉,到得晚上,张守财的病越发不成样子了,看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来的气。

这两天刁迈彭是一天两三趟的来看病,偏偏这天有公事,等到上火才来。会见了上海请来的先生,问看过没有。差官便把医生的话回了。刁迈彭道:“人是眼看着就没有用了,怎么等到明天!还不早些请他进去看看,用两味药,把病人扳了过来。你们不会说话,等我去同他商量。”当下幸亏刁迈彭好言奉劝,才把先生劝得勉强答应了。于是由刁大人陪着,前面十几个差官打了十几个灯笼,把这位先生请到上房里来。此时张太太见了先生,他的心上赛如老爷的救命星来了。满上房里,洋灯、保险灯、洋蜡烛、机器灯、点的烁亮。先生走到床前,只见病人困在床上,喉咙里只有痰出进抽的声响。

那先生进去之后,坐在床前一张杌子上,闭着眼,歪着头,三个指头把了半天脉;一只把完,再把一只,足足把了一个钟头。把完之后,张太太急急问道:“先生,我们军门的病,看是怎样?”先生听了,并不答腔,便约刁大人同到外面去开方子。张太太方再要问,先生已经走出门外。大家齐说:“这先生是有脾气的,有些话是不能同他多讲的。”当由刁大人让了出来。先生一面吃水烟,一面想脉案方,说得一句“军门这个病……”,下半截还没有说出,里面已经是号陶痛哭,一片举哀的声音,就有人赶出来报信,说是军门归天了。刁迈彭听了这话,一跳就起,也不及顾,先跑到里头,帮着举哀去了。

这里先生双手捧着一支烟袋,楞在那里坐着发呆。正在出神的时候,不提防一个差官举手一个巴掌,说:“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不替我滚出去,还在这里等什么!说着,又是一脚。先生亦因坐着没味,便说:“我的当差的呢?我要到关道衙门去。”又道:“我是你们请来的,就是要我走,也得好好的打发我走,不应该这个样子待我。我倒要同刁大人把这个情理再细细的同他讲讲。”差官道:“你早晨来了,叫你看病,你不看,摆你娘的臭架子!一直等到人不中用了,还是刁大人说着,你这才进去看!我们军门的病都是你这杂种耽误坏的!不走,等做不成!”说着,举起拳头又要打过来,幸亏刁大人的管家劝住,才腾空放那先生走的。

闲话少叙。再说张太太在上房里,原指望请了这个名医来,一帖药下去,好救回军门的性命。谁知先生前脚出去,军门跟后就断气,立刻手忙脚乱起来。一位太太同着十八位姨太太,一齐号陶痛哭,哭的震天价响。正哭着,人报:“刁大人进来了。”张太太此时已经哭的死去活来。一众老妈见是刁大人进来,但把十几位姨太太架弄到后房里去。刁大人靠着房门,望着死人亦干号了几声。于是张太太又重新大哭,一面哭着,一面下跪给刁大人磕头,说:“我们军门伸脚去了,家下没有作主的人,以后各事都要仰仗了!”刁迈彭急忙回说:“这都是兄弟身上应该办的事,还要大嫂嘱咐吗。”说罢,又哭。

张守财既死之后,一切成殓成服,都不必说,横竖有钱,马上就可以办得的。但是一件:他老人家做了这们大的一个官,又挣下了这们一分大家私,没有儿子,叫谁承受?他本来出身微贱,平时于这些近支远亲,自己都弄不清楚。娶的这位续弦太太,又是个武官女儿,平时把揽家私以及驾驭这些姨太太,压制手段是有的,至于如何懂得大道理,也未见得,所以于过继儿子一事,竟不提起。至于那些姨太太,平日受他的压制,服他的规矩,都是因为军门在世,如今军门死了,大家都是寡妇家,晓得太太也没有仗腰的人,彼此还不是一样,便慢慢的有两个不服规矩起来。太太到了此时,也竟奈何他们不得。

此时张府上是整日整夜请了四十九位僧众在大厅上拜礼“梁王忏”,晚上“施食”,闹得昼夜不得休息。到了“三七”的头两天,有个尼阉的姑子走了一位姨太太的门路,也想插进来做几天佛事。姨太太已答应了他。谁知太太不答应,一定要等和尚拜完四十九天功德圆满之后,再用姑子。这件事本来小事情,谁知他们妇道家存了意见。这位姨太太不允,扫了他面子,立刻满嘴里叽哩咕噜的,瞎说了一泡,还是不算,又跑到军门灵前,连哭带骂,絮絮叨叨哭个不了。太太听得话内有因,便把他拉住了,问他说些甚么。这位姨太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一头哭,一头说道:“我只可怜我们老爷做了一辈子的官,如今死了,还不能够叫他风光风光,多念几天经,多拜几堂忏,好超度他老人家早生天界,免在地狱里受罪,如今连着这们一点点都不肯,我不晓得留着这些钱将来做什么使?难道谁还要留着帖汉不成!如今他老人家死了,我晓得我们这些人更该没有活命了!我也不想活了,索性大家闹破了脸,我剃了头发当姑子去!”一面说,一面哭。

太太也有听得明白的,气的坐在房里,瑟瑟的抖,后来又听说什么养汉不养汉,越发气急了。也不顾前虑后,立起走到床前,把军门在日素来存放房产契据、银钱票子的一个铁柜,拿钥匙开了开来,顺手抱出一大捧的字据,一走走到灵前,说了声:“老爷死了,我免得留着这样东西害人!”抓了一把,捺在焚化锡箔的炉内,点了个火,呼呼的一齐烧着。说时迟,那时快,等到家人、小子、老妈、丫环上前来抢,已经把那一大棒一齐送进去了。究竟这柜子里的东西,连张太太自家亦没有个数,大约刚才所烧掉的一大包,估量上去至少亦得二三十万产业。有些可以注失重补,有些票子,一烧之后,没有查考,亦就完了。当时张太太盛怒之下,不加思索,以致有此一番举动。一霎烧完,正想回到上房里,从柜子里再拿出一包来烧,谁知早被几个老妈抱住,捺在一张椅子上,几个人围着,不容他再去拿了。张太太身不由己,这才跺着脚,连哭带骂,骂个不了。起先说他闲话的那个姨太太,倒楞在一旁呆看,不言不语了。正当胡闹的时候,早有人飞跑送信到道衙门里去。刁迈彭得信赶来,不用通报,一直进去。因为进门的时候,就听得人说张太太把些家当产业统通烧完,他便三步迈作两步走到灵前,嘴里连连说道:“这从那儿说起!这从那儿说起!”一见炉子里还在那里冒烟,他便伸手下去,抓了一下子,被火烫的手指头生痛,连忙缩了回来。看看心总不死,于是又伸下去,抓出一叠四面已经焦黄,当中没有烧到的几张契纸,字迹还有些约略可辨。刁迈彭一面检看,一面连连跌脚,说道:“这又何必!”看了半天,都是残缺不全,无可如何,亦只有付之一叹,然后起身与张太太相见。

此时张太太早哭得头发散乱,哑着喉咙,把这事的始末根由诉了一遍。诉罢,又跪下磕了一个头,跪着不起来。刁迈彭再三让他站起,他总是不肯起,口口声声要求刁迈彭作主。刁迈彭一想:“他们都是一般寡妇,没有一个作主的。若论彼此交情,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可以管得他的家事的。”于是也就不避嫌疑,满口答应,又说:“大哥临终的时候,我受了他的嘱托,本来就想过来替他料理的,一来这两天公事忙,二来因为大哥过去了才不多几天,还不忍说到别事。如今既然嫂嫂这里弄得吵闹不安,那亦就说不得了。”张太太听了,自然是千感万谢,忙又磕了一个头,磕头起来,便请刁大人到屋里来,拿柜子指给他看,说:“我们军门几十年辛苦赚得来的,明天就请大人过来替他理个头绪。应该怎么个用头,就求大人斟酌一个数目,省得我嫂子受人的气。”刁迈彭道:“这件事不是光理个头绪就算完的,依我兄弟的愚见,总得分派分派才好。大哥身后掉下来的人又不止你嫂子一个,如果还像从前和在一起,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兄弟明天过来,自有一个办法。”张太太一向是“惟我独尊”的,如今听说要拿家当分派,意思之间,以为:“这个家除了我更有何人?”便有点不高兴。

当下刁迈彭回到自己衙门,独自盘算着,说道:“这位军门,他的钱当初也不晓得是怎么来的,如今整大捧的被他太太一齐往火里送。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挣了这分大家私,死下来又没有个传宗接代的人,不知当初要留着这些钱何用!我刚才想要替他们大小老婆分派分派,似乎张太太心上还不高兴。唉!我这人真正也太呆了!替他们分派之后,一个人守着十几万银子,各人干各人的,这钱岂非仍落他人之手。我明天何不另想一个主意,等到太太出面,把些小老婆好打发的打发几个,打发不掉的,每人些须少分给他们几个,余下的,一齐仍归太太掌管。如此办法,少不得他太太总要相信我。以后各事经了我的手,便有了商量了。”转念一想,“凡事不能光做一面,总要两面光”,必须如此如此方好。

主意打定,第二天止衙门不见客,独自一个溜到张家,先到大厅上见了张守财的几个老差官。晓得这班人都很有点权柄,太太跟前亦都说得动话的。刁迈彭便着实拿他们抬举,又要拉他们坐下谈天。几个老差官因他是实缺关道,又是主人把弟,齐说:“大人跟前,那有标下坐位。”刁迈彭道:“不必如此说。一来,诸位大小亦是皇上家的一个官;二来,你们太太托了我要替他料理料理家务,有些事情还得同诸位商量。现在跟前没有别人。我们还是坐下好谈。诸位不坐,我亦只好站着说话了。”众人至此无奈,方才一齐斜签着身子坐下。

刁迈彭先夸奖诸位如何忠心,“军门过去了,全靠诸位替他料理这样,料理那样。”又说:“诸位跟了军门这许多年,可惜不出去投标投营。有诸位的本领,倘若出去做官,还怕不做到提、镇大员,戴红顶子吗。”随后方才说到自己同军门的交情:“如今军门死了,无人问信,我做把弟的少不得要替他料理料理,就是人家说我什么,也顾不得了。”此时,众人已被刁迈彭灌足米汤,不由己的冲口而出,一齐说道:“大人是我们军门的盟弟,军门过去了,大人就是我们的主人,谁敢说得一句什么!要是有人说话,标下亦不答应他,一定揍他。”刁迈彭哈哈大笑道:“就是说什么,我亦不怕。我同军门的交情非同别个,要是怕人说话,我也不往这里来了。”说罢,就往上房里跑。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脚,回头说道:“诸位都跟着军门出过力,见过什面的人。我今天来到这里,要同军门的太太商量:现在我奉到上头公事,要添招几营人,又有几营要换管带。我看来看去,只有诸位是老军务,目前就要借重诸位跟我帮个忙才好。”

众人一听刁大人有委他们做管带的意思,指日便是个官了,总比如今当奴才好,便一齐请安,“谢大人提拔”。然后跟着同到上房,见了张太太,照例请安,劝慰一番,然后又提到替他料理家务的话。此时一众差官都当他是好人,见他同太太讲话,并不生他的疑心,把他送到上房之后,便一齐退到外面,候着站班恭送。 刁迈彭见跟前的人渐渐少了,方才把想好的主意说了出来。张太太一听,甚中其意,连忙满脸堆着笑,说道:“到底我们军门的眼力不差,交了这些个朋友,只有大人一位可以托得后事的。”说着,又叹气道:“我们军门一条命送在这班狐狸手里!依我的意思,一齐赶掉,一个钱也不给他们。”刁迈彭道:“这是断断乎不可,钱是要给几个的。”张太太默默无言。刁迈彭又讲到:“这班出过力的差官,很有几个有才具的。兄弟的意思,想求嫂子赏荐几个,等兄弟派他们点差事,帮帮兄弟。横竖又不出门,府上有事,仍旧可以一喊就来的。”张太太道:“这是大人提拔他们。大人看谁好,就叫谁去。军门过世之后,公馆里亦没有甚么事情,本来也要裁人。如今一得两便,他们又有了出路,自然再好没有了。”

刁迈彭辞别回去,第二天办了五六个札子,叫人送到张府上。那札子便是委这几个差官当什么新军管带的。凡是张府上几个拿权老差官,都被他统通调了去。这般人正愁着军门过世以后绝了指望;如今凭空里一齐得了差使,更胜军门在日,有何不感激之理。自此以后,这班人便在刁迈彭手下当差。刁迈彭却自从那日起,一直未曾再到过张府,后文再叙。

且说张太太自从听了刁迈彭的话,同那班姨太太忽然又改了一副相待情形,天天同起同坐,又同在一块儿吃饭,说话异常亲热。从前这班姨太太出出进进都要打太太的床前走过,如今太太也不拿他们防备了,便在中间屋里另开了一个门,通着后头,预备他们出进。太太又说:“我们现在都是一样的,还分甚么大小呢。”一班姨太太陡然见太太如此随和,心上都觉得纳罕。毕竟这班小老婆几个是好出身?从前怕的是老爷,是太太,如今老爷已死了,太太也没有威风了。有几个安分守己的,还是规规矩矩,同前头一样,有几个却不免有点放荡起来,同家人小厮嘻嘻哈哈。有时和尚进来参灵,或是念经念的短了,或是声音不好听了,这些姨太太还排揎他们一顿。后来,过了半月,借着到庙里替军门做佛事,就时常出去玩耍。太太非但不管他们,倒反劝他们出去散心,说:“你们都是一班年轻人,如今老爷死了,还有什么指望,有得玩乐得出去玩玩。不比我自从遭了老爷的事,就一直有病,那里有玩的兴致呢。”自那日起,张太太果然推头有病,不出来吃饭。一班姨太太见他如此,乐得无拘无束,尽着性儿出去玩耍。太太睡在家里,一问也不问。张府中照此样子,已经有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刁迈彭竟其推称有公事,一趟未曾来过。又不时把他新委的几个张府上的差官传来谕话,说:“我这一阵因为公事忙,未曾到你们军门家里。自从军门去世之后,留下这些年轻女人,我实在替他放心不下。你们得空,还得常常回去,带着招呼招呼,也好替我分分心。”众人一齐答应称“是”。背后私议,齐说:“刁大人如此关切,真正是我们军门的好朋友!” 又过两天,正是初一,刁迈彭到城隍庙里拈香,磕头起来,说是:“神桌底下有张字帖似的,看是什么东西。”便有人拾了起来,递到刁迈彭手里,故意看了一看,就往袖子里一藏,出来上轿。此时那一班差官都跟来看见。刁迈彭回到衙中,脱去衣服,吩咐左右之人一齐退去,单把那班差官传进来,拿这帖给他们看。又是埋怨自己,又是怪他们,说道:“我再三的同你们说,我这阵子公事忙,不能常常到你们军门公馆里去。况且现在又不比军门在日,公馆里全是班女人,我常常跑了去亦很不便。所以再三交代你们,叫你们时常带着回去招呼招呼,为的就是怕闹点事情出来,叫人家笑话。也不必实有其事,就是被人家造两句谣言,亦就犯不着。你们不听我的话,如今如何!被人家写在匿名帖子上头!这个写帖子的人也是可恶!什么事情不好说,偏偏要说他们寡妇家的事情!我总得叫县里查到这个人重办他一办。这个帖子幸亏是我瞧见,叫他们拾了起来,倘若被别人拾着人,传扬出去,那时候名气才好听呢!” 刁迈彭一头说,众差官一面应“是”,一面看那匿名揭帖。内中有两个识字的,只得把上写的四句诗念给众人听道:“芜湖城里出新闻,提督军门开后门,

日日人前来卖俏,便宜浪子与淫僧。”

那两个差官毕竟是武夫,字虽认得,句子的意思究竟还不懂。念完之后,楞住不响。刁迈彭特地逐句讲给他们听过,然后大家方才明白。内中就有一粗卤的,听了这些言语,不觉双眉倒竖,两眼圆睁,气愤愤的说道:“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我们军门做了这们大的一个官,倒叫他死后丢脸!这件事标下倒有点不服气!近来半个月,我们太太有病,睡在屋里不出来,这一定是那班姨太太闹的。太太病了,没有人管他们,就闹得无法无天了。大人,说不得,我们军门死了,知己朋友可以帮着替他料理料理家务的,只有你老人家一位。标下在这里替你老人家跪着,总得求你老人家替他管管才好!”于是一齐跪下。刁迈彭看了,皱着眉头说道:“这事情闹的太难为情了,叫我亦不好管啊。也罢,等我慢慢的想个法子。你们且出去,一面打听打听,到底怎么样,一面访访那个写匿名帖子的人到底是谁,查得人头,我也好办。况且这帖子既然被我拾着一张,看来总不止一张,外面一定还有,你们姑且留起心来。”众差官只好答应着,退了下来。

有两个回到公馆里把这话禀告了张太太。张太太听了,一声不响。歇了半天,方说:“我自己的病还不晓得怎样。那里有工夫管他们!你们姑且出去查查看,查到了什么凭据,告诉我说,我再来问他们。”差官退出,因见太太并不追究此事,心中俱各愤愤,齐说:“军门死了,怎么连个管事的人都没有了!尽他们无法无天,这还了得!”

于是又过两天,那两个性子暴的差官正在茶馆里吃茶回来,将近走到辕门,忽见照壁前有许多人在那里围住了看。他俩亦就停止了脚,看他们看些什么。原来墙上帖着一张字帖,众人一头看,一头说,一头譬解,也譬解不的当。你道如何?原来那张字帖正与前天刁大人在城隍庙里拾着的一样,不过第二句“提督军门开后门”一句,改为“大小老婆开后门”,换了四个字了。这两个差官不看则已,看了之时,不觉一腔热血,大抱不平,也不顾人多拥挤,立时迈步上前,把字帖揭在手中,并不回到道衙门,拿了字帖,一直径到张公馆上房,叫老妈禀报,说:“有要事面回太太。”太太便唤他们进见。那两个差官见了太太,一言不发,把个字帖往太太面前一送,说一声“太太请看”!太太瞧了,佯作不知,还问:“上头说的是些甚么?”差官道:“上回刁大人照这样的字已经见过一张了,标下就来回过太太,请太太管管这些姨太太,少教他们出去,弄的声名怪不好听的。太太说:‘没有工夫管他们。’如今好了,连太太的声名也被他们带累上了!”太太着急道:“怎么有我在上头?”差官道:“这第二句可不是连太太也被着他们糟蹋了么。”

太太看了一遍,还是不懂,叫帐房师爷来讲给他听,方才明白。等到明白之后,这一气真非同小可!登时面孔一板,两脚一顿,也不顾有人没人,蓬着个头,穿了一身小衣裳,也不及穿裙子,一跑跑到军门灵前,拍着灵台,又哭又骂,数说:“老爷在世,吃了皇上家的钱粮,不替皇上家办事,只知道克扣军饷,弄了钱来讨小老婆。人家讨小老婆,三个五个,也尽够的了,你偏一讨讨上几十个。又不是开窑子,要这群狐狸做什么用!如今等你死了,留下这班祸害,替你换了顶戴还不算,还要拿我往浑水缸里乱拉,连我的名声也弄坏了!”一面够说,一面回头叫人:“替我把刁大人请了来。他是军门的好兄弟,军门死了,他索性门也不上了!我们这里的事,他一管也不管了!到底我们这里大小老婆,那一个开后门,那一个卖俏,那一个同和尚往来,他是地方官,可以审得的。横竖我是一直病着,连房门都没有出,是瞒不过人的。将来审明白了那个狐狸干的事,我同那个拚命!倘若审不出,我情愿自己剃了头发当姑子去。住在这里,弄得名声被别人带累坏了,我却犯不着!”说着,又叫人去催刁大人,说:“他为什么还不来?他不是军门的好朋友吗?军门死了,他竟其信也不问了,活的不要管,问他对得住死的吗!”

正吵着,刁大人来了。一只脚才跨进门,张太太已经跪下了,口口声声“请大人伸冤!大人倘若不替我伸冤,我今天就死在大人跟前!”说完,从袖筒管里一把烁亮雪尖的剪刀伸了出来,就在面前地下一摆。刁迈彭见了,连连摇手,道:“快别如此!快别如此!有话起来说,我们好商量。我受了大哥临终时候的嘱托,我赛如就是他的顾命大臣一样,还有什么不尽心的。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起先张太太还只是跪着不起来,后来听见刁大人答应了他,方才又磕了一个头,从地下爬起,就在灵前一张矮脚杌子上坐下。刁迈彭亦即归座。

张太太便一五一十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刁迈彭道:“这事原难怪大嫂生气。大娘一直有病,睡在家里,如今忽然拿你带累在里头,自然你要生气。但是这事情关系府上的大局,传扬出去各声不好听,而且也对不住死的大哥。依兄弟愚见:还是请大嫂训斥他们一番,等他们以后收敛些就是了。”差官插口道:“头一回大人拾着那张帖子,标下就赶回来告诉太太说:‘请太太管管他们,不准他们出去,’太太不听。如今果然闹到自己身上来了。”刁迈彭道:“是啊,当初我交代你们,也为的是这个。”张太太道:“我从前不管他们,是拿他们当做人,留他们的脸;如今闹到这步田地,大家的脸亦不要了。大人若是肯作主,对得住死的大哥,想个法子安放安放这些狐狸;若是不能,我就死了让他!”说着,伸手拾起剪刀来,就想抹脖子,急的众人连忙抢下。

刁迈彭装做没主意,向众人道:“这事怎么办呢?”众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得主意。张太太又只是催着问刁大人:“到底怎么?”后来还是那个来送信的差官心直口快,帮着说道:“军门过世之后,只有太太是一家之主,不要说是自尽,就是要往别处去住也是万万不能的。”张太太道:“留着我在这里受气!人家做了坏事,好一齐推在我的身上!既然不准我死,我无论如何,断然不能再同这班狐狸住在一块儿的!”差官道:“太太说到这步田地,料想是不能挽回的了。现在没得法想,只好求大人把这些姨太太都叫出来问问:谁是安分守己的谁留下,以后跟着太太同住;既然住下,就有得服太太规矩。倘若不情愿的,只好请他另外住,免得常在一块儿淘气。”张太太道:“这些人我是一个合不来的!”刁迈彭道:“好是好,坏是坏,不可执一而论。就是叫他们另外住,也得有个章程给他们,不是出去之后,就可以任所欲为的。”

张太太道:“什么章程!他们各人有各人的私房,还怕不够吃用。公中的钱,那是一个不能动我的。不愿意,尽管走!从前我没有来的时候,小老婆听说也打发掉不少了,没有甚么稀罕!后来这几年,幸亏有我替他管得凶,所以没闹甚么笑话。如今军门过了世,还没不断七,他们就一个个的变了样子!刁大人若看把兄弟分上,这班狐狸办都可以办得的,如今还要拿出钱来送给他们,那却万万不能!”刁迈彭听毕,凑近一步,低低说道:“这话做兄弟的岂有不知。但是如此一做,被别人瞧着,好像我们做事过于刻薄,不如好好的叫他们另外去住。回来兄弟放个风声给他们,并且不要他们住在这里芜湖地面上才好,叫他们远远的,我们看不见,听不着,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他们跟了人逃走,也不与我们相干,以后我们倒反干净。大嫂意思以为何如?但是姨太太听说一共还有头二十位,……”张太太道:“还有十八个。”刁迈彭道:“也得做几起慢慢的分派,不是一天可以去得完的。况其中果有一二安分守己的,也不妨留两个陪伴陪伴自己。兄弟今天先把几个常常爱出去玩的替你打发掉,其余的过天再来。”张太太一听他话有理,便也点头应允,不作一声。

刁迈彭于是回过脸,朝着众人说道:“我同你们军门是把兄弟,有些事情虽然我也应该管得;然而今天之事,一张匿名帖子也作不得凭据。我如今并不拿这帖子上说的话派谁的不是。不过一样:现在军门已经过世,太太便是一家之主,太太说的话,无论谁都不能违拗的。各位姨太太既然不服太太的规矩,爱出去现耍,以致把太太的名声连累弄坏,这便是各位姨太太的不是。太太发过誓,不能再同各位姨太太住在一处,我劝来劝去,劝不下来。这是天长日久之事,倘若今天说和之后,明天又翻腾起来,或是闹得比今天更凶,叫我旁边人也来不及。所以我替他们想,也是分开住的好。现在有我做个当中人,也决计不会克苦了他们。我今天先替大家分派停当:愿意去的,尽半月之内,各自另外去住。倘若半月之后不走,便是有心在这里陪伴太太,太太亦并不难为他,一样分钱给他使,但是永远不得再出大门。叫他们想想看,还是走那条路的好。”张太太道:“走的人一家给他多少,亦请刁大人吩咐个数目。”刁迈彭道:“这要太太吩咐的。”张太太不肯,一定要刁大人说。刁迈彭无奈,只得说道:“今天我来分派,无论走的同不走的,总归一样。至于走不走,听便。各人衣服、首饰仍给本人。每人另给折子一个,就把大哥所有的当铺分派均匀,每人写明:当本三万,只准取利,不准动本。另外每人再给一千银子的搬家费,不去的不给。”

张太太意思似乎太多。刁迈彭道:“出去之后仍是军门的人,军门有这分家当在这里,不好少他们的。”说完,又对来的两个差官说道:“你俩暂且在这里伺候两天。那位姨太太要走,我不便当面问他们,他们也不便对我说。今天请帐房先生把当铺里官争的一齐约好,赶把利钱折子写给他们。谁要走,有你们在这里,也好帮着招呼招呼;不走的,再等我来同你们太太商量安置的法子。”

刁迈彭说先了一席话,便即起身告辞。他说话时,一众姨太太在孝幔里都听得明明白白。有两个规矩的,早打定主意不出去。有两个尖刁的,听了不服,说道:“我偏不走,看他能够拿我怎样!”后来转念一想,“太太的气,从前也受够了。如今有了三万银子的利钱,又有自己私房,乐得出去享用,无拘无束。”因此也就不闹。又有些本来不打算出去另住,听了旁人的挑唆,或是老妈、丫环的窜掇,也觉得出去舒服些。因此愿意分开另外住的,十八位之中倒有一十五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听主使豪仆学摸金 抗官威洋奴唆吃教"

话说张守财一班姨太太自从太太闹着不要他们同住,经刁迈彭一番分派,倒也觉得甚是公允,没甚话说。其时十八位姨太太当中,止有三个安心不愿意出去,情愿跟着太太过活,也只好听其自然。下余的十五位,也有三个一起的,两个一起的,合了伙,房子租在一块儿,不但可以节省房金,而且彼此互有照应。其时正有一位大员的少爷在芜湖买了一大爿地基,仿上海的样子造了许多弄堂,弄堂里全是住宅,也有三楼三底的,也有五楼五底的,大家都贪图这里便当,所以一齐都租了这里的屋。而且这片房子里头,有戏园,有大菜馆,有窑子,真要算得第一个热闹所在。姨太太们虽然不逛窑子,上茶馆,然而戏园、大菜馆是逃不掉的,因此现觉随心乐意。刁大人限的是半月,这半月里头,油漆房子,置办家伙,并没有一天得空;等到安排停当,搬了出来,却也没有一个逾限的。你道为何?只因这位张太太为人凶狠不过,所以一群姨太太也以早离开他一天早快活一天,大家都存了这个心,自然是不肯耽搁了。十五位当中却有四位因为自己家里或是有父母,有兄弟,得了这个信,把他们接出来同住,有的住本地,有的住乡间,还有一二位竟住往别县而去。其他十位却一齐住在这热闹所在。

等到在张府临出门的头一天,刁大人特地叫差官传谕他们,说道:“诸位姨太太现在虽是搬出另住,也要自己顾自己的声名。凡是庵观寺院,戏园酒馆,统通不可去得。现在大人正有告示帖在以上各处,不许容留妇女人内玩耍,倘有不遵,定须重办!因为此事,又特地派了十几个委员,昼夜巡查。设若撞见委员们,委员们倘若置之不问,何以禁止旁人?如其毫不徇情,未免有伤颜面。为此特地关照一声,还是各自小心为妙。”大家听了,也有在意的,也有不在意的。按下不表。单说张太太自从十五位姨太太一齐出去另住之后,过了两天,心上忽然想着:“刁大人做事好无决断!这班狐狸为什么不赶掉了干净?他偏蝎蝎螫螫的,又像留住他们,却又叫他们分出去住,等他无拘无束,将来一定无所不至,岂不把军门的声名愈加弄坏!正不知他是何用意!”正在疑疑惑惑,齐巧刁迈彭亲来问候,张太太便问他所以纵容这班狐狸之故。

刁迈彭道:“依我的意思,顶好叫他们离开芜湖地面,彼此不相闻问。无奈一时做不到,只好慢慢的来。好在我前天已经叫人透过风给他们,将来自有摆布他们的法子,不消大嫂费心的。至于大嫂这里,除掉分给各位姨太太之外,大约数目,我兄弟也粗知一二。也应该趁此时叫这里帐房先生理出一个头绪,该收的收,该放的放。譬如有什么生意,也不妨做一两桩。家当虽大,断无坐吃山空的道理。此时大哥过世之后,大嫂是女流之辈,兄弟虽然不便经手,然而知无不言,也是我们做朋友的一点道理。”张太太道:“正是。军门去世,我乃女流之辈,一些事儿不懂,将来各式事情正要仰仗,怎么你刁大人倒说什么‘不便经手’?刁大人不管,叫我将来靠那个呢?”说道,便大哭将起来。

刁迈彭道:“非是兄弟不管,但是兄弟实在有不便之故。彼此交情无论如何好,嫌疑总应得避的。况且大嫂这里原有一向用的帐房,把事情交代他们也就够了。不瞒大嫂说,亲近有好两注生意,弄得好,将来都是对本的利钱。倘若大哥在日,兄弟早来合他说,叫他入股,如今想想总不便,所以几次三番,人家叫兄弟来说,兄弟总没有来说。虽说看准这卖买好做,不至于蚀到那里;然而数目太大了,大嫂虽不疑心,亦总觉得骇人听闻的。”

张太太道:“刁大人说那里话来!你照顾我,就是照顾你去世的大哥。只要生意靠得住,你说好,我有什么不做的。钱是我的,谁还能管得住我。至于帐房所管不过是个呆帐,有些大生意他们是作不来主的。刁大人,你说的到底什么生意?如果可以说得回来,要多少本钱,我这里有。”刁迈彭道:“生意呢,也算不得什么大生意,不过弄得好才有对本利,弄得不好,也只有二三分、三四分钱。”太太道:“我亦不想多要,就有二三分、三四分,我已经快活死了。”刁迈彭见张太太于他深信不疑,便也不再推托,言明先叫帐房先生把所有的产业以及放在外头的,一律先开一篇细帐。至于所说的生意,立刻写信通知前途,叫他来合股。

自此以后,刁迈彭一连来了几天,把这里帐目都弄得清清楚楚。所有的房契、股票,合同、欠据、共总一个柜子,仍旧放在张太太床前。还有什么金叶子、金条、洋钱、元宝,虽没有逐件细点,亦大约晓得一个数目,亦是统通放在太太屋里。已成之产业不算,总共还有个一百二十几万现的。张太太又说:“分出去住一班狐狸,每人至少有三五万银子的金珠首饰。可怜我自己一个人所有的,也不过他们一个双分罢了!他们十五人倒足足有五六十万!”刁迈彭听了吐舌头,借此又把张太太同一班姨太太的金珠价值亦了然于心了。

后来连着来说过两注买卖,张太太都答应:一注是在上海顶人家一爿丝厂,出股本三十万;一桩是合人家开一个小轮船公司,也拼了六万。两桩事张太太这边都托了刁迈彭,请他兼管。刁迈彭说自己官身不便,于是又保举了他的兄弟刁迈峭做了丝厂的总理;又保举自己的侄少爷去到轮船公司里做副挡手。张太太见两桩买卖都已成功,利钱又大,大约算起来,不上三年就有一个顶对,于是心上甚是感激刁迈彭,托他还有什么好做的事情,留心留心。刁迈彭满口答应,又说:“各式卖买,好做的却不少。但是靠不住的,我兄弟也不来说;设或有点差错,放了出去,一时收不回来,叫我如何对得住大嫂呢。”嘴里如此说,心上却不住的转念头。

话分两头。且说那十五位姨太太有五位给了自己家里的人出去另住,倒也堰旗息鼓,不必表他。单说那十位,一班都是年轻好玩的人,又是这们一闹热所在,此时无拘无束,乐得任意逍遥,整日里出去顽耍。到得晚上,不是合伙喝酒,便是聚拢打牌。十个人分住了三所五楼五底的房子。每人都有三四个老妈、丫环。此外,底下人、看门的、厨子、打杂的,都是公用。初出来的时候,这十个人很要好,每月轮流做东道;轮到做东道那一天,十个一齐取在他家。从前张军门在日,这些姨太太,上下人等都唤做几姨几姨,以便易于分别。这番留在家里的三位是:大姨、二姨、六姨。跟着父母兄弟回家去住的五位是:五姨、十姨、十三姨、十六姨、十八姨。余下十位,统共搬出来同住。这天轮当八姨做东道,办的是番菜。此时只开了一爿番菜馆,食物并不齐全,在本地人吃着,已经是海外奇味了。当下八姨隔夜关照,点定了十分菜,说明白晚上上火时候送在家里来吃。八姨是同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同住的,说明白这天下午四点钟先会齐了打麻雀,打过八圈庄吃饭。谁知头天戏园子里送到一张传单,说有上海新到名角某人某人路过此地,挽留客串三天,一过三天,就要到汉口去的,劝人不可错过这机会。头一个十七姨得了信就嚷起来,说:“明天一定要看戏,看过戏回来吃大菜不迟。”于是十二姨、十五姨一齐凑兴,都说要看戏。八姨还不愿意,说:“凑巧我今天做主人,你们在家里也好帮着我料理料理。要看戏,明天我做东请你们,今天不放你们去。”无奈三个人执定不肯。八姨又吓唬他们道:“刁道台出了告示,不准女人看戏,前天还特地叫人来关照,不要被他拿了去。依我还是不去的好。”十二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不信他连这点交情都不顾了,那还成个人吗!”八姨见说他们不听,便也无可如何,只得让他们自去。

这里客人络续来到,都是八姨一个人接待。内中又有十四姨,亦说是因为看戏,随后就来。当下一算,只有宾主六人,打两场牌还少两位;便由八姨作主,把十二姨、十五姨,一家一个大丫头,叫了来替主人代打。本地戏园散戏本来是极早的,这里一帮人打牌打昏了,忘记派人去接。等到上了火一大会,只剩得一圈庄了,八姨吩咐烫酒,又叫厨房内预备起来,这才觉得他四个看戏的还没有回来,叫声“奇怪”,忙着叫人再去接时,忽听楼下一片声嚷,吱吱喳喳,听亦听不清楚。

八姨连忙靠在楼窗上向下追问,只见十七姨屋里的老妈急的跺脚,说道:“不好了!三位姨太太连着跟去的人,被看街的兵一齐拉到局子里去了!”八姨一听这话,忙问:“这话可真?”楼下人说:“打杂的都回来了,怎么不真!跟去的男男女女倒有七八个,一齐都拉了去。这个打杂的幸亏同局子里有点亲,所以单把他放了出来。”楼上下一番吵闹,打牌的也就不打了。其中还有十四姨是同四姨、九姨住在一起的,至今不见他来,恐怕亦被街上的兵拉去。四姨、九姨又忙着问打杂的:“可看见十四姨没有?”打杂的说:“没有看见。”大家更加疑心。八姨又问打杂的:“怎么会被街上的兵拉去的呢?”打杂的道:“散戏场的时候,刚刚出了大门,就有十来个兵上来拖了就走,一拖拖到警察局里的。老爷出来说:‘本道大人有过告示,不准女人出来看戏。你们这些人好不守妇道!等到明天一早,送到县里去办!’”八姨道:“你们没有嘴,为什么不说是这里的呢?”打杂的道:“跟去的王二爷在街上就同他们说:‘这是张军门的姨太太。’他们不理。到了局里,见了委员老爷又说,委员老爷亦不理,说:‘无论什么人,违了大人的告示,我们都要拿办的。有什么话,你们明天到城里去说罢。’王二爷还要说时,已经被他们带了下来。三位姨太太是另外一间房子,派人看守,其余的都锁着,预备明天解到城里去。”

大众听了,面面相觑,正想不出一个法子。忽然见十四姨披头散发,闯进门来,说声:“不…不…不好了!家…家…家里来了一般强…强…强盗在…那里打劫哩!”大众听他这一说,都吓呆了。四姨九姨是同他同住的,要抢一齐抢,得了这个信,更吓得魂不附体!八姨便问十四姨:“你不自去看戏的吗?几时回家的?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被街上的巡兵拉了去,你知道不知道?你家里来了强盗,你一个人怎么逃走得脱的呢?”此时十四姨已经坐下,定了一定神,便含着泪说道:“可不是!我正是去看戏的。他们被巡兵拉了去,我不晓得。我看完了戏,因为天冷,想换件衣服再到你这里来。想不到一脚才跨进了门,强盗就跟了进来,吓得我也没有进房,就一直跑到厨房柴堆里躲起来的。只听得强盗上了楼……”四姨道:“啊呀!我的事情糟了!”十四姨又接着说道:“强盗上了楼,就听得哄隆哄隆,像是开箱子,拖柜子的声音。楼上吵了半天,又到楼底下翻了半天才去的。”九姨听到这里,亦就跺着脚哭道:“我就知道,我亦是逃不脱的!”十四姨又说道:“我一直爬在柴堆里,动也不敢动!好容易等强盗走过一大会,看门的老头子进来,才拿我拉起来。家里至今只剩了看门的老头子一个,其余的用人都不晓得到那里去了。”八姨便问:“可查过东西?抢去了多少?”十四姨道:“那里查过!大约检好的都没有了!真正晦气!也不晓得今年交的是什么星宿,一回一回的遭这些事!”说完又哭。四姨道:“今儿这里的三个扣在局子里不得出来,我们家里又遭了强盗,看来今天的饭是吃不成了!既然强盗已去,我们也得回家查点查点。这个明火执仗,地方官是有处分的。今天办警察,明天办警察,老爷在日,钱倒捐过不少;如今死了,警察的好处我们没有沾到,违了告示,倒会把我们的人拿了去的!现在又出了抢案,不知道他们管事不管事!”说到这里,四姨便起身拉了九姨、十四姨同走,说:“我们到底抢掉多少东西,也要回去查查看。查明白了,案总要报的,强盗总要替咱们办的。”说完自去。

此时在座的人只剩得三姨、七姨、十一姨,连着主人八姨,一共四个。八姨因为两下里出事,甚是没精打彩,又愁着十二姨……三个人明天到城里出丑,又记挂着他三人今夜里受罪。想要派人去瞧瞧,都说局子门口有人把着,不得进去。三姨说:“衙门里公事我是知道的,只要有钱,就准你进去了。”八姨就拿出四十块钱,仍旧打发打杂的去。这里厨子上来请示:番菜都已做好,客齐了,就好起菜了。”三姨说:“随便拿点甚么来吃了算数,番菜过天再吃罢。”无奈番菜馆里是点定的菜,不能退还,只好叫他一齐开了出来,敷衍吃过了事。

刚刚吃先,打杂的回来,又同了一个被押的管家一块儿回来。这管家名唤胡贵,也是张军门的旧人。此番跟了几位姨太太出来,大家都拿他当作自己人看待。胡贵当下说道:“今日之事,是警察局里奉了本道大人面谕拿的。无论你是什么人,违了本道的告示,一概不准用情。当时拿到之后,委员老爷就到道里请示。本道大人说道:‘若论张军门的家眷,我们极应该替他留个面子的。但是谁不晓得我同张军门是把兄弟。我若容了情,以后还能禁阻别人吗。现在是我格外留情,指示他一条路:“你回去,就在今天晚上,叫他三个人每人拿出一万块洋钱充做罚款,就将他们取保出去。如今正在这里办警察,开学堂没有款项,得此也不无小补。既保全他们的面子,人家亦不至说我徇情。如果不然,明天解到县里,公事公办,打了枷号,也好叫众人做个榜样。我本有言交代在前,他们不听好言,自投罗网,须知怪我不得。’委员老爷回来,就把三位姨太太叫了上去,叫他们早打主意。三位姨太太求他让些,无奈委员老爷执定不肯,说是:‘本道大人吩咐过,要少一丝一毫都不能够。’三位姨太太回说:‘就是照办,一时也没有这些现的。’委员老爷道:‘你们这班人好呆!没有现的,首饰、珠宝、利钱折子,都可以抵数,只要够了三万就是了。’三位姨太太还不答应。委员老爷立刻拿腔做势,把个跟去的陈妈锁了起来。陈妈说道:‘我又没有犯什么罪,为什么要锁我?’委员老爷就动了气,说他顶嘴,马上拖他跪下,打他嘴巴。才打了十几下子,陈妈的两个门牙已经打下来了,淌了满地是血。三位姨太太看了害怕,免得吃他眼前亏,所以无法答应的。”

八姨因这胡贵本来是靠得住的,便也不生疑心,到他三人房里找了半天,好容易把他三位的当铺利钱折子找到,点了点数,就检了三个一万头折子交代胡贵,叫他拿这个去抵数。胡贵去不多时,又回来说:“单是利钱折子,委员老爷不要。或是股票,或是首饰,方可作抵。”八姨一想:“股票本来是没有的,至于首饰,他三人出门看戏,都是插戴齐全了走的,每人头上手上,足有万把银子珠宝金器,已经尽够,何必再由家里往外拿呢。”于是又吩咐了胡贵。胡贵去了一回,又回来说:“委员老爷有过话:‘光是利钱折子不肯收,但是总得倍上几倍,少了不能相信。’三位姨太太说:‘横竖是暂时抵押,将来可以拿钱赎回来的。至于首饰不便交代他们,倘或被他们把好的掉换了几样,向谁去讨回呢。’”八姨一听这话不错,就把所有的当铺折子一齐交付了他,胡贵收了折子自去。大家以为,这笔钱拿出,三位太太一定可以回来了。一切取保等事,胡贵色色在行,可以无须虑得。

  三姨、七姨、十一姨因为要等他三个,一直也没有回去。谁知一等等到半夜三点钟,还不见一干人回来,满腹狐疑,再派人到警察局门口探听,只见局门紧闭,连个鬼的影子也没瞧见。去的人回来说了,大众更觉惊疑不定。只得自宽自慰说:“今天来不及了,大约明天一早一定总放出来的。”于是三姨、七姨、十一姨要回去。八姨害怕,要留他们两位来做伴。他三人也不便一齐全走,商议半天,方才议定:七姨一个回去看家,这里留下三姨,十一姨陪伴八姨。七姨去后,这里又派人去看了四姨、九姨、十四姨一趟,晓得被强盗抢去的东西很不少,已经开好失单,专等明天报官。大家听了,叹息一回,各自关门安寝。八姨直同三姨、十一姨闲谈了半夜,也没有合眼。

看看天色快亮,方才朦胧睡去。忽听得有人有楼下院里高声叫喊,说:“快情三姨、十一姨回去!今夜家里被贼挖了壁洞,东西偷去无数若干!七姨东西赛如都偷完了,七姨在家里急的要上吊。”三姨、十一姨一听这话,一骨碌爬起,坐地床沿上,却是吓的瑟瑟的抖,两只脚就像蹈在棉花里的一般,要想往床下走一走路亦不能了,又过了半天,方才有点气力。三姨叹口气,说道:“老天爷不长眼睛,为什么只管同我们几个人做对头!”八姨到此,深自后悔昨夜不该留他二人作伴;此时无话可说,只得推他俩回去,开好失单,赶紧报案。“好在不多时候,或者就可破案,也论不定”。又托他俩安慰七姨。三姨、十一姨急急的走了回去,幸喜前弄后弄是没有许多路的。 八姨此时亦因昨夜的事挂在心上,也就起来不睡了,一面仍叫打杂的去到警察局打听十三姨、十五姨、十七姨的消息。又说:“胡贵昨天已把款子缴了进去,怎么还不放出来呢?”打杂的去了一会子,急得满头是汗,跑回来说:局子里人说:“昨儿这里并没有派人拿什么钱去。现在时候为着还早,所以还没有拿人送到城里去。”八姨听了,这一急非同小可!忙道:“昨儿胡贵不是说道台大人要罚他们的钱吗?”打杂的道:“小的到局子里,就把这话托小的亲戚上去回了二爷,二爷又回了老爷。老爷还把小的叫上去,说:‘这个话虽是有的,道台要罚他们的钱,一个人也不过罚他们几钱,并没有这许多。你们不要被人家骗了去!你不来我这里,我亦要派人到你们公馆里尽问一声:如果是照罚的,我就缓点把人解城;倘若是不肯罚钱,早给我一个回信,我把人早解进城,也早卸我的干系。快去快来!’委员老爷的话如此,小的所以回来的。”八姨听了,真正急的失魂落魄,丝毫不得主意,忙问:“你碰见丁胡贵没有?”打杂的道:“小的没碰见他。若是碰见了,早把他拉了来了。”

八姨正在寻思,忽听人报:“警察局来了一个师爷,一个二爷。”一问正是为讨回信来的。八姨踌躇了一回,只好自己出面去回他。见面之后,那师爷便说:“敝东是奉公差遣,并不是一定同这里为难。就是道台大人要这边捐几个钱,也是充做善举的。现在敝东特地叫我过来商量一个办法。至于说是昨天晚上由尊府上管家送来几个当铺折子,我们局里却没有收到。难保是府上受人之骗,须怪我们不得。况且几个利钱折子又不是股票,就是再多些也抵不了数。现在逃走的这管家叫什么名字,请这边开出来,我们也好替你们上紧的查。至于现在每人罚他几千银子,并不为多。应该怎样,还是早点料理为是。” 此时八姨一心只在胡贵身上,嘴里不住的说:“所有的折了是我亲手交给他的,如今被他拿了逃走了,叫我怎么对得住人呢!”警察局师爷道:“好在都是你们自己的当铺,派人去注了失,再补一分,不就完了吗?”一席话把八姨提醒,一想只好如此,方把心上一块石头放下,重新商量罚款之事。警察局师爷一口咬定二万银子,一切费用在内,马上就可把人保释。八姨想:“银子只要二万,虽然还在分寸上,总望少点才好。”后首说来说去,跌到二万块钱,每人六千罚款,下余二千作一切费用。八姨道:“洋钱现的是没有,看来只好拿首饰来抵。他们各人首饰,昨儿各人都带了出去,须得问他们自己,叫他们每人拿些出来暂时抵数。等到出来之后,再拿钱去赎回来,也是一样。”

警察局师爷道:“没有现的,只好如此。但是他三位昨天进来的时候,头上并没有戴什么珠宝。敝东亦亲口问过,都说:‘出门的时候,首饰原本有的,后来被拿,在半路上就卸了下来,叫人拿了回来了。”所以敝东才叫我们到这里来的。”八姨听了,又是一惊,忙说:“没有这回事!昨儿我们底下人回来还说,所有的首饰,他三个都还带的好好的呢。他三人不肯拿首饰抵给他们,所以才叫他来问我要折子。一定是他们藏了起来,哄你们的。”警察局师爷道:“我看未必,难保亦是贵管家做的鬼。姑且等我们回去问了他们再讲。”说完,立刻带了二爷自去。 此时八姨心上忐忑不定,一回又恨刁大人不顾交情,一回又骂胡贵“混帐”。不多一刻,局里师爷又回来说:“问过三位,所有首饰早交给胡贵拿回来了。现在他们三人身上,除了衣服之外,一无所有,所以叫咱仍旧到这里来取。他三位还说,自己首饰倘若果真都被胡贵卷了逃走,无可如何,总求你八太太替他凑一凑,今天把他们救了出来,少不得总要算还你的。”八姨一听,楞了半天,一声不响。师爷又催了两遍。想想没法,只得开了三位的拜匣,凑来凑去,约摸只有一半,一时逼在那里,说不得只得自己硬做好人,把自己值钱东西凑了十几件,拿出来交代与师爷过目。师爷还说不值二万。八姨气极了,一件件拆算给他听:“一总要值到二万四千哩。”师爷道:“你话原也不错。但是一样:你倘是一件件置办起来,照现在市价,合从前市价,只怕拿着二万四千还买不来,若是如今要拿他变钱,可是就不值钱了。至少再添这样一半来,我回去是好交代。”于是把个八姨急得没法。

正说着,齐巧昨儿番菜馆里一个细崽来收帐。因八姨是他老主顾,彼此熟了,他听此说话,便代出主意,道:“这一定是师爷想好处。”一句话提醒了八姨,说道:“不错。”商量送他多少。细崽道:“这位师爷常常到我们大菜馆里来替人家了事,多多少少都要。等我来替你问他。”果然那细崽到师爷面前咕唧了一回,讲明白另送二百块钱,方才拿了首饰走的。八姨不放心,又叫了个帖身老妈一同跟了去,顺便去接他们三人回来。

果然去不多时,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就一同回来了。相见之下,自不免各有一番说话。彼此提到胡贵,十二姨说:“我们还没有走到局子门口,在半路上,他走上来说:‘姨太太带了这些珠宝进去是不便的,请姨太太悄悄的探了下来,我替你拿着。’我们一想不错,一头走,一头探东西给他。说也奇怪,跟去的一帮人,只有他没有被捉,在旁边跟着,竟像没事人一样。后来到局子里,还见他进来过一次。那时候我们心上吓亦吓死了,那有工夫理会到这些。谁知竟不是个好人!”

八姨道:“这也奇了!你们三个人在路上探首饰东西又不在少数,难道那些巡兵竟其一管不管,随你们做手脚吗?”十五姨道:“真的!说也奇怪!我们把首饰除了下来,他还说手里不好拿,又问我们要了两块手帕子包着走的。拉我们的巡兵眼望着他,竟其一响不响。说穿了,这件事实在诧异得很!难道他们竟其串通一气来做我们的?”八姨于是又把打杂的叫上来问,问他:“昨开到局子里去,在那里碰见胡贵的?”打杂的说:“小的才走到局子门口,胡二爷已从里面出来。据他自己说,是委员老爷特地放他回来传话的,就同了小的一块回来。别的小的不知道。”大家听说,正猜不出所以然。

却好昨夜被强盗打劫的四姨、九姨、十四姨,被贼偷的三姨、七姨、十一姨,亦因为挂记这边,一齐过来问候。大家见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各人诉说各人苦处。八姨问他们:“报官没有?”三姨叹口气道:“提起报官来,更惹了一肚皮的气!警察局里的委员也来踏勘过了,失单也拿了去了。不过那委员的口音总说是家贼。我就同他说:‘现在墙上有挖好的壁洞,明明是外头来的。’那委员便说:‘是里应外合。没有家贼,断乎偷不了这许多去。墙上不挖个洞,他们怎么往外拿,岂不更为便当些?’委员被我顶的无话说,才拿了失单走的。但是一件:贼去之后,掉下一根雪青札腰。我们那些底下人都认得,说是这根札腰像你们这边胡贵的东西,常常见他札在腰里的,同这一模一样。我就赶紧朝他们摆手,叫他们快别响了。照这样子,警察局里还推三阻四,说我们是家贼,再有这个凭据,越发要叫他有得说了。”三姨一番话,众人还不理论,独有八姨这边四位是昨夜受过他骗的,晓得他不是好东西,便道:“这事的确是他做的也保不定。”三姨忙问所以,八姨又把昨晚的事说了,于是大家便也一口咬定是他。

接着又问四姨等强盗打劫之事。四姨道:“你们的话竟其一丝一毫也不错。依我看来,不但是自己人做弄自己,并且还是官串通了叫他们来的呢!”众人听了,更为诧异。四姨道:“我打这里回去,强盗是已经走掉的了。查查我们那些二爷,别人都不少,单单失了王福他爷儿俩。”三姨道:“王福是谁?”四姨道:“就是有两撇胡子的,南京人,常常到道里去的。从前在老公馆里的时候,每逢刁道台来了,总是他抢着装烟。刁道台着实说他好,还同他说:“现在你们军门过世了,只要你们在这里好好当差,将来我总要提拔你们的。’后来我们出来,就派了他跟到我们那边照应。只可惜他儿子小三子不学好,时常在外头同着一般光棍来往。我昨天回去,不见了他爷儿俩,我还说:‘莫不是被强盗打死了罢?你们快去找找呢!’倒是看门老头子明白,上来同我说:‘今儿这个岔子出的蹊跷。’我问他:‘怎么蹊跷?’他说:‘小三子一向是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从不回家的,独独昨天吃了饭就没有出门。起先他还在他爷的床上躲着的。后来等到打过四点钟,十四姨瞧戏去了,四姨、九姨到八姨那边去了,他这里忽而躺下,忽而又站起来到门外望望,好像等什么人似的。后来一转眼就不见了。等到出了事,一直就没有瞧见他爷俩个影子。’我听这话蹊跷,今儿早上我就叫人到门房里看看他俩的铺盖行李。看门的老头子就说:‘四姨用不着看,我早已看过了,床上只有一条破棉絮,别的东西早运了走了。’这不是自己人做弄自己吗。”这班强盗一定是王福的儿子引来的了。”

众人道:“怎么你又说是官串通的呢?”四姨道:“这个是我心上恨不过,所以如此说的。昨天出了事去报官,说是迟了。今儿一早出城来踏勘,官倒来的不少,甚么县里、保甲局、警察局老爷共有好几位,看了半天,一点说不出道理来,倒把我们的人叫上去盘问了半天。顶可笑是县里周官还问我们的人:‘来的这伙强盗当中,你们可有素来认得的人在内没有?’这句话问的大家都笑起来了。我此刻也不管他什么老爷不老爷,我隔板壁就说:‘强盗来了,一个个手里洋枪,我们逃性命还来不及,那里有工夫拿他们的脸一个个去认呢。’一句话,被我说的县官亦笑了,连忙分辩,说是:‘无论有熟人没有熟人,城厢里出了抢案,我总得要办的。不过你们要晓得,这强盗当中,有了你们认得的人,你们的心上也可以明白这一回事,用不着怪我地方官了。’你们众位听听看,这位老爷的话蹊跷不蹊跷?”众人听了,也有说这话说得奇怪的,也有骂官糊涂的。

在座的人只有八姨见事顶明白,听了他话,估量了一回,便说道:“据我看来,简直昨天的事都是他们串通了做的。你们想,我们这里的胡贵,他们那里的王福,为什么都在这一天跑掉呢?被贼偷了东西,委员就说是‘家贼里应外合’。被强盗打劫了,芜湖县反问:‘这伙强盗,你们认得不认得?’我想他们心上都是明白的,不过不便说出来就是了。至于我们这里几位却是自己不好,不遵他的告示。说明白是姓刁的叫拿了。我看来看去,姓刁的顶不是东西!四姨,我且问你,你们的王福可是常常到道里去的?”四姨道:“可不是!”八姨道:“姓刁的同他说话,他回来亦告诉过你们没有?”四姨道:“才搬到这里来的时候,王福天天到道里去,回来之后,有影无形,乱吹上一泡。近来这四五天里,人虽是天天出去,问他那里去,不说是道里,只说是看朋友。我们还笑他,怕只是刁大人跟前碰下来;再想不到会出这个岔子!这都是我们军门当初用的好人!”八姨道:“不要怪用人,这班小人本来没有什么好东西。怪只怪军门活着在世的时候交的好朋友!真好本事!真好计策!半天一夜,都被他一网打尽了!现在十个人当中,只空了我一个,不晓得还要想什么好法子来摆布我,料想是逃不脱的!” 这面几个人正谈论着,只听得外间也有人在那里吱吱喳喳的说话。八姨便问:“是谁?”老妈回:“就是大菜馆里的,刚才来过了,如今又来。”八姨便晓得就是刚才同局里师爷讲价钱那个细崽了。为他方才帮着出力,便掀开帘子招呼他。又说:“刚才辛苦了你了!”细崽道:“说那里话来!自己老主客,有了事应该帮忙的,不瞒太太说:这个局子开了不到一年,我们吃煞他苦了!名字叫警察局,就是保护百姓的。街口上站的兵,吃了东西不还钱也罢了,还说他是苦人出身。偌大的局子,局子里出来的老爷、师爷,摇摇摆摆,哼而哈这,走到我们大菜馆里,拣精拣肥,要了这样,又要那样,一个伺个的不好,两只眼睛一竖,就要骂人。再说说,还要拿局子的势力吓唬我们。我们伺候这些老爷、师爷,也总算赔尽小心了。他们的帐,我们本来是不去收的,好在赔亦赔得有限,乐得借此结交结交他们,以后凡事有得照应些。谁知好事没有落到:一个月头里,我们伙计送菜到西头黄公馆里去,路上碰见几个青皮①,有人说还是安庆道友一党呢,迎面走来,不由分说,拿我们的伙计就是一碰,菜亦翻了,家伙亦打碎了,还不算,还拉住我们伙计赔衣服,说是鲍鱼汤沾了他的衣服了。我们伙计不答应,要他赔衣服。彼此斗了两句嘴。他们一齐上前就是七八个,把伙计打了,又去报警察。等到店里得了信,找赶了去,倒说老爷叫人出来吩咐,派我们不是,打碎碗盏是自己不小心,一定要我们店里赔他们的衣服。我想大事化为小事,出两个钱算不得什么,便自认晦气,问他们毁了件什么衣服,等我看好了赔还他们。那晓得老爷竟一口帮定他们说:‘衣服不用看。你拿五十块钱,我替你们了事,不然,先把人押起来再说。’诸位太太想想看,天底下可有这个情理没有?因此我恨伤了,想了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当面答应他,回家打主意。当下老爷还把我们伙计留下做押头,我也随他去。我从局子里出来,一头走,一头想主意,不知不觉,碰在一个人的身上,猛可间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被我碰的那个不是别人,原来是我的娘舅。他问我:‘有什么要紧事情,如此心慌意乱。连娘舅到了眼前都不认得了?’我被他这一问,怔了半天,才同他说:‘街上非说话之所。’急忙回到店内,把始末根由告诉了一遍。娘舅听了,把胸脯一拍,说了声:‘容易,无论他做官的如何凶恶,见了咱总是让咱三分!’诸位太太,可晓得我这娘舅他是做什么的,能够眼睛里没有官?原来他自在教的。一吃了教,另外有教士管他,地方官就管他不着。而且这教士样样事情很肯帮他忙,真正比自己亲人还要来的关切,连着生了病都是教士带了医生来替他看,一天来上好几趟。我们中国人,随你朋友如何要好,亦没有这个样子。所以凡是我们娘舅一个镇上,没有一个不吃他的教。如今且说那一天,我娘舅听说我受了这个冤枉,马上同我说,叫我说是这爿大菜馆他亦有分的。‘如今店里的伙计被他们局子里抓去了,今天没有人做菜,没人做菜,生意就做不成。现在已经耽误了半天。赶紧把人放出来,耽误的卖买,就是要他赔也还有限。倘若到晚不出来,同他讲:我这爿店一共是十万银子本钱,一年要做二十万银子的生意。他弄坏了我的招牌,问他可赔得起赔不起。’娘舅交代了我这话,要我就去说。我想不如拉了娘舅一块儿同去。幸喜我们这个娘舅也不怕多事,就领了我同去。起初我们到局里,老爷都是坐堂,叫我们跪着见的。这回我一到局子门口,他们是认得我的,便问:‘五十块洋钱可带了来没有?’我说:‘没有。现在我们东家来了,有甚么话,请老爷问他罢。’他们进去回了老爷,跟手老爷又出来坐堂,叫我上去。我说:‘这事不与小的相干,该赔多少,请老爷问小的东家罢。’老爷问:‘东家是谁?叫他上来。’咱娘舅不慌不忙,走到堂上,就在案桌旁边一站。老爷骂他:‘你好大胆子!这是皇上家法堂,你敢不跪!’咱娘舅说:‘县大老爷的公堂才算是法堂哩,你这个局子算不得什么。就是真正皇上的法堂,咱来了亦是不跪的。’老爷被他这一说,气极了,问他:‘有几个脑袋,

第五十一回 "复雨翻云自相矛盾 依草附木莫测机关"

却说张军门的姨太太听了番菜馆细崽的说话,心上自忖,晓是刁迈彭同他们作对,将来此地万难久居,除了吃教,亦没有第二条可以抵制之法。于是等细崽去后,商量了几天,仍把那个细崽唤来,叫他找了他娘舅替他做了个介绍,一齐进了教。自从他三家被偷、被抢、被罚之后,至今也有一个多月,强盗同贼杳无下落,就是被罚的三位,金珠首饰拿了进去,等到备了现钱去赎,倒说上头不要,定要吃没他们的东西。就是被胡贵骗去的利钱折子,本典之中,竟亦不肯挂失,折子补不出,利钱亦取不到。

他们一帮人急杀了,只得去求教士。幸喜这位教士人极公正,先问他们有无别情,等到问实了,便说:“地方官、警察局,本是保护居民的,如今居民被盗贼所害,问他保证的何事?至于利折被骗,例可挂失,首饰作抵,理应赎回,又断无掯住的道理。”于是把这事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给刁道台,请为追究。大众见教士允为出力,方才把心放下。按下不表。

且说他三家出事的那天晚上,警察局委员先到道辕禀知:“有三位张府上姨太太出来看戏,已饬巡兵遵谕捉拿到局,请示办理。”刁迈彭传谕:“从重示罚,以昭儆戒!”第二天委员把首饰缴了进去,刁迈彭便叫收起。委员又禀两家被劫被偷情形,以及家人胡贵骗去利折各话。刁迈彭尚未回答,恰好首县又来禀报此事。刁迈彭道:“‘慢藏诲盗,冶容诲淫①’,不打劫他们的打劫那一个呢。虽然城厢出了盗案是老兄们的责任,但这件事据兄弟看起来,他们两家实在是咎由自取。这两件事,老兄们能够破案,固然甚好;倘然不能破案,我本道决计不催你们。就是他们来上控,我亦要申饬的。” ①“慢藏海盗,冶容诲淫”:出之《易·原辞上》,意思是收藏财物不慎,等于教人来偷;女子打扮得过于妖艳,无异于引诱人来调戏自己。即祸由自取。

首县同委员于本道近来的做事本也有点风闻,听了这话,自然乐得丢在脑后了。刁迈彭还说:“利钱折子又抵不了罚款,怎么会被底下人骗去?不要是倒贴了底下人罢?这个倒要查个实在。好好用久的,怎么会逃走?”首县等见本道如此说法,也无话可说,只得退下。刁迈彭便赶到张太太那里去送信讨好。又说:“这一下子,可被我把他们弄倒了。”又说:“他们有几个人的当铺折子亦被底下人骗了逃走,如今他们想注失,要当铺里照样补给他们。这件事我兄弟却不答应。好好的底下人,怎么会逃走?好好的折子,怎么会失掉?这事倒要查访明白才好。”张太太本来是恨这班姨太太的,听了刁迈彭的话,甚是欢喜,立刻叫帐房写信吩咐各当铺管事:“如果有人要来补利钱折子,不准补给他。叫本人来同我说。”帐房答应,自去照办。

这里刁迈彭又趁空说法张太太的银子,无非又是什么织布局、肥皂厂、洋烛公司、自来水公司、造纸厂、纸烟公司,有的八分利,有的七分利,有些竟还利大于本,一年就有一个顶对的。张太太相信了他,当他是好人,自不免为其所惑,大捧的送到他手里,尽他去使用。如此者又是一个多月,张太太的现钱是早已卷光,做生意搭股分还不够,刁迈彭便说:“当铺是呆生意,不如把他抵押出去,抽出本钱来好做别的。”张太太信以为真,亦就托他经手。 此时姓张的资财已有二百多万在刁迈彭掌握之中了。一日正在衙门里独自一人盘算:“如今钱弄到手了,如何想个法子,远远的脱离此处才好。”忽见外面传一封信来,说是某处教会来的。刁迈彭一听“教会”二字,不免已吃一惊,及至拆开来一看,原来写的是绝好的华文。信上就是责备他不能保卫百姓,以致盗贼充斥,案悬不破。后来又提到:“张姓妇人罚款,前以饰物作抵,原说准其赎还。何以备款往赎,委员掯住不付?办事殊欠公允!今该妇某某氏等已经扳依敝教,本教会例应保护。所有某某氏等被盗被窃两案,应请严限地方官迅速破案。至某某氏既备现款,自应准其将饰物赎去,务希饬令该委员即予发还,是所至盼”各等语。刁迈彭看过之后,赛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一时想不出如何复他。一回又骂:“这些女人真正刁恶!意敢拿教会来压制我!”想了半天,只好自己佯作不知,一齐推在首县、委员身上,说已札饬他们遵照来函办理,含含糊糊,写了回信送去。

教士看了,还当是道台果不知情,下属蒙蔽上司,也是有的。于是又耽搁了半个月,仍然毫无音信,教士不免又写信来催。岂知这半个月里头,刁迈彭早已大票银子运往京城,路子都已弄好。这天教士来信,恰巧这天他接到电报,有旨赏他三品卿衔,派他做了那一国出使大臣了。刁迈彭得了这个信,自然欢喜。“但是事难两全。如今张太太一边的银子已经全数弄到了手了。至于那些姨太太的,明的暗的亦已不在少数。人贵见机,如今他们是有人保护的了,况且我目前就要到外洋去,正同他们打交道,倘若贪心不足,把名气弄环了,反倒不好。应该放的地方,少不得也要放手,这方是大丈夫的作用。”想罢,便把洋人文案委员请来斟酌了一封信:“除盗贼两案,仍勒限印委各员严拿惩办外;所有某某氏存抵首饰,准其即日备价赎回。”利钱折子亦答应补给。

教士得到这封回信,自无话说。那被罚的十二姨、十五姨、十七姨都赶着把东西赎了出去。张家当铺早经刁迈彭言明由他经手抵出去的了。然而暗底下仍是他掌管。说不得自认晦气,另想法子敷衍。他们大众见刁迈彭如此办法,虽然那两家一时破不了案,也就不像从前追得紧了。按下不表。

单说张太太那面听说刁迈彭出使外洋,不觉心上老大吃了一惊。心上盘算:“我偌大一分家私一齐托他经手,他今出门,多则六年,少则三年方能回来,所有他做出去的卖买,叫我同那一个算呢?”马上差人一面拿帖子到道台衙门贺喜,顺便请刁大人过来商量善后事宜。刁迈彭直至把教士回信打发去后,方才过来,见面就说:“大嫂不来叫,兄弟也要过来了。天底下的事竟其想不到的!”张太太还当他说的是出外洋一事,便说:“这是朝廷倚重大人。大人有这样圣眷,将来到外洋立了功回来,怕不做尚书、侍郎,就是督、抚,也在意中。”

刁迈彭听说,皱了皱眉头,说道:“不是这个。”张太太见他气然不对,忙问:“又有什么事情?”刁迈彭又故意踌躇了一回,方说道:“这事却也不好瞒你,如今大嫂被外国人告了。”张太太听说他自己被外国人告了,不觉大惊失色道:“我是中国人,他们是外国人,我同他‘井水不犯河水’,他为甚么要告我呢?”刁迈彭道:“不说明白了,不但你听了糊涂,就是我听了也诧异。这件事原是你们这里的人起的。”张太太忙问:“是我们这里的什么人?”刁迈彭道:“还有谁!那是那班搬出去的姨太太。我倒是一片好心,帮着大嫂拿他们分了出去:一来省大嫂呕气,二来等他们自己过活,公中的钱也可省俭些。就是这一回他们被偷被抢,以及罚他们,也是兄弟帮着大嫂想竭力的拿他们压倒了,免得将来生事。倘若兄弟早替他们出把力,催催县里,还会到如今不破案。不晓得他们如今听了什么坏种的说话,一齐入了外国籍;中国官管他们不着,他们有了事倒可以来找我们的。大嫂,你想气人不气人!” 张太太道:“他们入外国籍,倒入的是那一个国度?可是你刁大人放钦差的那个国度不是?如果是你刁大人去的那个国度,务必拜托你大人同他们那边皇上说了,递解他们回来,不要他们这些坏人做百姓。”刁迈彭道:“他们入籍的那个国度,听说是什么‘南冰洋’、‘北冰洋’,也不晓得是‘黑水洋’、‘红水洋’,兄弟一时在气头上也记不清楚。总而言之:他们现在已经做了外国人,我们总不是他的对手了。”

张太太道:“你说的可就是他们?还是另外又有什么外国人出来告我?”刁迈彭道:“有是另外有个外国人,亦是他们串出来的。”张太太道:“就是告我,也得有件事情,到底告我那一桩呢?”刁迈彭道:“说来话长,等我慢慢的讲。其实在这件事情,我固然替大嫂出力,我待他们也不能算错。每人分给他三万吊钱的当铺利钱,就拿按年八厘算,每年每人就有两千多吊钱的利钱,无论如何,亦尽够使的了,况且他们各人又有自己的体己。还要贪心不足,串了外国人,进了外国籍,反过来告你大嫂,似乎也觉得过分。兄弟得了这个信,一直气的没有吃饭,人家来道喜,一齐挡驾,就赶过来通知大嫂。”

张太太着急问道:“到底他们告我是些什么话?”刁迈彭至此方说道:“告你吞没家财,驱逐夫妾。”张太太道:“这也奇了!我们军门留下的家财,不是我承受谁承受?至于那班东西原是分出去的,他们另住,我何曾赶他们出门?这种说话未免太煞欺人了!况且我做大婆的,就是真果的要赶掉他们,他们也只好走。我不过背个不贤的名声器,总说不到家当上头。”刁迈彭哈哈一笑,道:“大嫂,你就是误在这上头了!现在的世界比不得从前了。从前做姨太太的,见了正太太赛如主母,自己就同买来的丫头一样。所以太太说打发就打发,人家不能说他不是。如今各色事都是外国人拿权。外国人讲平等,讲平权,是没有什么大小的。你是军门身上下来的人,他们亦是军门身上下来的人,同是一样的人,就不分什么高下。有一个钱,大家就得三一三十一平分,如此方无说话。倘若你一个人多拿了,他们少拿了,就可以说话的,就可以请出讼师来同你打官司的,总得大家扯匀才好。”

张太太道:“我是中国人,我不懂得什么外国理信。刁大人,你亦是中国官,你为什么不拿中国的例子驳他呢?”刁迈彭道:“我心上何尝不是如此想,但是我这个官没有这个权柄可以管得他们。”张太太道:“你刁大人既没有这权柄管他们,等他来的时候,你不理他就是了。他们能够拿你怎样!”刁迈彭道:“我不理,他们要到南洋①、两江制台那里去的,两江制台不理,他们还会到外务部。这两处只要一处管了帐,我们总没有便宜沾的。”张太太道:“依你说怎么样?可是要我把家当拿出来分派给他们,还是拿我赶出去,请他们回来住?不然,怎么样呢?”说道,就急得哭起来了。刁迈彭道:“大嫂,你且慢着,不要发急。他们如此说,我不得不过来述给你听。少不得我总要替你想法子。就是我自己没有权柄管理外国人,也总要挽出人来替你们和息的。”说罢,亦就告辞回去。

①南洋:清光绪年间,设置南洋、北洋通商大臣,南洋,指南洋大臣。

张太太还想留住他,托他想法子。刁迈彭道:“我的心上比你大嫂还要着急。就是你不托我,我亦要替你想法子的,不然,我怎样对得住大哥呢。兄弟自从接到电报放钦差,忙的连回电都没有打。目下实在没有工夫,等兄弟回去打好主意,明天再来同大嫂商量罢。”说完自去。张太太等他去后,心上自己盘算,说:“刁某人每逢来在这里,何等谦和,替我做事,何等忠心,怎的今天变了样子?难道放了钦差,立刻架子就大起来么?如此,也不是甚么靠得住的朋友了。”转念一想:“我这分家私一齐在他手里,如今要同外国人打交道,除了他没有第二个。况且他本来是这里的道台,如今又放了钦差,说出去的话,外国人无论如何总得顾他一点面子。我如今是汉脚的蟹,赛如瞎子一样,除了人一步不能行;无奈,只得耐定了性,靠在他一个人身上的了。”按下张太太自己打主意不题。

且说刁迈彭回到衙门,一面又要忙交卸,一面又要预备进京陛见。一霎时又是外国人来拜,一会又要出门谢步。一回又是那里有信来,有电报来。一回忙着回那里信,那里电报。真正忙得席不暇暖,人仰马翻。少不得每天总要抽出空来到张公馆坐上五分钟或是三分钟。张太太见了面,顶住问他“怎么样”?刁迈彭无非一派恫吓之词。张太太又问:“如何对付他们?”刁迈彭只是一口咬定:“一个钱不能给他们的。”起先张太太听了,又把刁大人当做忠心朋友,自己怪自己那天几乎错怪了他。岂知一连几天,刁迈彭来了几次,都是这个说法。反至问他:“照此下去,几时可了?”刁迈彭皱着眉头,说道:“若是不给钱,要他们了,可是不容易呢!”张太太说:“刁大人,你是快走的人了,不趁在你手里把事早点了结,到了后任手里,叫我去找谁呢?”刁迈彭道:“昨儿省城里已有信来,派来署事的这位候补道,我也同他见过面的。等我见了他,竭力托他就是了。”张太太一听,事情不妙,连忙拿话顶住刁迈彭道:“一定要在刁大人手里了结。”刁迈彭隐约其词,似乎嫌张太太一个钱不肯放松,这事总不会了。张太太却一口咬定:“要我往外拿钱可是不能。”

刁迈彭见话说不上去,只得另外打主意。当时辞了出来,回到衙门。齐巧有个保人寿的洋人,因在南京得到刁迈彭放钦差的消息,就有刁迈彭的朋友替这洋人写了封信,叫他到芜湖来兜揽生意。刁迈彭看朋友的分上,少不得自要照顾他些卖买。恰巧这日正从张公馆回来,想不出一个哄骗张太太的法子,等到见了洋人,忽然有触斯通,便道:“你这趟窵远的跑来,总得替你多拉几注卖买才好。”洋人自然欢喜。

刁迈彭便说:“我有一个朋友,姓张,家里很有家私。我荐你到他家里去。但是我这个朋友只有女眷在家。你先到那里,不必同他们说甚么,停刻等我到来,有我替你拉拢,自然一说成功。”洋人更为感激不尽,立刻问明方向,独自先去。刁迈彭亦跟手坐了轿子赶来。 洋人先到那里,虽有翻译,因为刁大人交代过,叫他不要说什么,他只得不响。不过门上见是洋人,问那里来的,只回了声“道里来的”。门上人听说是道里来的,摸不着头脑,只得请他厅上坐了再讲。一面泡茶,一面进去报知女主人。张太太听了,只当是告他的那个外国人抄家当来了,吓得什么似的,连连说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你们快去先把刁大人请来,等他想个法子,先把洋人弄走了才好。”

家人奉命,飞跑赶去,走到半路齐巧刁大人也来了。刁迈彭轿子里看见,先说道:“我正要到你们太太这里来。现在可是外国人来了?”家人道:“正是。”刁迈彭催轿夫快走,赶到张公馆下轿,走进大厅,先向洋人拉手,说了声“你这里的事,一齐包在我兄弟身上,其实你也无须来得的。”洋人由翻译传话说道:“我是要来,我是要来。”刁迈彭未曾下轿,那个请他的家人早已赶快一步回到家里禀报太太知道,说:“刁大人听说洋人在此,已经赶了来了。”等到刁大人下轿到厅上同洋人说的话,张太太早已赶出来,在屏门背后听的清清楚楚。一听他俩所说的话,洋人说“我要来”,刁大人说“你的事一齐包在我身上”这两句,再要合拍没有,竟是为着打官司来的。张太太不听则已,听了之时,登时魂飞天外,面上失色。

说时迟,那里快,刁迈彭向洋人说完了两句话,立刻起身到后头来。一见张太太流泪满面,一名话也说不出。刁迈彭道:“此处不便,我们到里头去讲。”果然张太太跟刁迈彭到得里面。张太太一把眼泪,哭着说道:“别的话不必讲。自从军门去世之后,我这里一家一当,都在你刁大人手里。为今之计,弄到这个样子,你刁大人不来救我,更指望谁来救我呢!”说罢,跪在地下,不肯起来。

刁迈彭一面让他起,一面故意做出嗳声叹气的样子,说“这是怎么好!这是怎么好!叫我怎么对得起死的大哥!”一个人在客堂里打了几个旋身,又出来同外人嘁嘁喳喳了一回。不见洋人走,他又进来同张太太说道:“如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少不得我要被人家说我不避嫌疑罢了。”张太太一听有法子好想,立刻问他是什么法子。刁迈彭想要说出口,又顿住了不说,道:“到底不便,到底被人家说起来不好听,只得另外打主意。张太太看他又有不肯之意,不免又把眉毛蹙起来。只见刁迈彭又在地下旋了两三遍,把牙齿咬咬紧,说道:“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为朋友只得如此!我为了朋友,就是被人家说我什么,我究竟自己问心无愧。”旁人看他自言自语。坐立不定,都莫知其所以然,大家正在楞住的时候,忽然听他说道:“大嫂,现在洋人不肯走,兄弟只有一个法子:等我去同洋人说,说大嫂现在剩得有限家当,其余的因为替军门还亏空,早已全数抵押出去了。他若问抵押给那个,你只说我经手。但是口说无凭,你快叫帐房立刻写好几张抵押据,随便写抵给张三、李四都可以,由你画了花押,交代给我。洋人不相信,我就拿这个给他看。我替你经手,连当铺,连钱,连银子,一共是二百六十七万,你就照这个数目写给我,可好不好?” 毕竟张太太是女流之辈,听了此话,马上就叫自己的帐房上来照写。不料这帐房倒是有点忠心的,近来因见刁迈彭的行为很觉不对,平时已在女主人面前絮聒过多次,无奈女主人不听他话,也叫无可如何。此时又叫他出立凭据,他便两眼瘪煞瘪煞的顶住了刁迈彭,一声不响。后来女主人又催他,帐房只是不写。刁迈彭何等精明,早已猜着其中用意,忙道:“贵居停这一分家当一齐都在我一人身上。我如今是要出洋的人了,说不定十年、八年方得回来,正要找个人交卸了好走。像老兄办事这样郑重,实在可靠得很,倒不如趁今天我们做个交代罢。”刁迈彭一面说,面上却是笑嘻嘻的。张太太看了不懂,只是催帐房快写,写好了就交代刁大人。那帐房想了一回,叹了一口气,提起笔来,一气写完,有些话头怕自己写的不合式,只得随时请教刁大人。刁迈彭见他肯写,也就不刁难他了。等到写完,又逐句讲给张太太听过,催着张太太画过字。刁迈彭道:“你们不要疑心我要这个,不过给外国人瞧过就拿回来的。”说着,便把笔据袖了出去,又同洋人咕哝了一回,洋人同他拉拉手,带了翻译自去。

刁迈彭果然来把笔据交还了张太太,叫了声大嫂:“这个东西果然有用!把这东西给洋人看过,居然一声不响就去了。大嫂,你暂请收好了这个,等洋人要看时,我再来问你讨。”张太太道:“这又何必给我呢?刁大人收着不是一样?”刁大人道:“不可!不可!人家要疑心我吞没你的家当的。”

列位看官看到此处,以为刁迈彭拿笔据交还与张太太,一定又是从前骗盖道运札子的手段来,岂知并不如此,他用的乃是“欲擒故纵”之意。盖道运的事情关系蒋抚台,出入甚重,所以不得不把札子掉换下来。张太太这里,横竖欺他是女流之辈,瓮中捉鳖,是在我手掌之中。不过想做得八面玲珑,一时破不了案,等他摆脱身子,到了外洋,张太太从那里去找他呢。所以他当下把笔据交代之后,仍回自己的衙门,同保寿险的洋人鬼混了一阵,只说是张太太一定不肯保。洋人无可如何,只好听之。他却又耽搁了两三天,一直不到张公馆。

毕竟张太太放心不下,叫人去请,推头有公事。张太太少不得自己亲来。刁迈彭见面之后,只说:“你大嫂之事,不了自了,包你那个外国人是不来的了。就是你们那班姨太太,晓得官司打不出,也一齐瘪了念头了。这两天我倒替你很放心,很快活。你自己着急的那一门?”张太太道:“我所急的非为别事,有你刁大人在这里一天,我自然放心,设或你刁大人动身之后,那外国人又来找起我来,却如何是好呢?”

刁迈彭听了此言,故意“啊唷”一声,跌足踌躇道:“这一层我倒没有虑到!到底你大嫂心细!然而据我看起来,不要紧,横竖你给我的那张抵押据在你手里,你拿出来给他看就是了。”张太太道:“这张据应该是你拿着的,不应该在我手里。”刁迈彭道:“我拿着不妥:一来你大嫂虽不疑心到我,我也要防别人说话;二来我把这笔据带了出洋,等到洋人来了,还是没得给他看。如今这事没有别法想,只有你把那张假笔据拿出来,等我替你上个禀帖给上头,预先存个案,再结结实实的找上两个中人,就是我出洋去,有中人替我说话,有起事来,只要中人出场,洋人自然不来找你的了。”张太太的笔据是带好了来的,马上交出。又问中人是谁。刁迈彭屈指一算,后任明天好到,便约张太太三天回音。张太太自回公馆。

这里刁迈彭等到后任接了印,便向后任说:“从前在此地住的有一位张军门,如今死了。他的家眷因为军门去世之后,官亏私亏共有二百多万,一齐托兄弟替他经手,把家产抵还清楚,现在分文不欠。恐怕再有人讹他,所以托兄弟替他禀明上头,并在道、县各衙存案,以免后论。兄弟适因交卸,未曾赶得及办理此事,现在只好费老兄的心了。”说罢,便把替张太太代拟的禀帖以及抵押据,还有捏造的人家还来的借据,一齐抄粘禀帖,请后任过目。后任因为他是钦差,上头圣眷优隆,将来不免或有倚靠他的地方,所以于他委的事,绝无推却,赶着签稿并送,第二天就详了出去。诸事办妥,方才到张太太那里报信。上头的批禀来不及,只好拿了道、县的批头给张太太看。又讲给张太太听道:“现在你生怕我走了,没有对证。如今好了,道里、县里一齐存了案,又禀了省里三大宪,将来没有不准的。不过批禀一时还不得回来。将来禀帖批过之后,新道台少不得要来招呼你的。而且道里、县里都存了案,他俩就是活对证。他们走了,就是后任换了,有案卷存在他们衙门里,终究赖不脱的。如今这事办得万妥万当,人家只晓得是你抵押到我名下,那洋人决计不会来找你的了。就是再有话说,不要你出头,道里、县里就会替你出头的。你说好不好?”张太太又问那张笔据。刁迈彭道:“附在卷里,你也不拿,我也不拿,是中人替我们守着,那是再要妥当没有。”张太太默然不语。

刁迈彭又忙着说:“现在我就要走了,倒是我经手的帐,总要交代了才好走。一切生意都是我手里放出去的,一时又收不回来,少不得找个靠得住的人接我的手。”说着,便喊一声:“来!你们把七大人请进来。”又回头对张太太说:“这是我的堂房兄弟,就是上回荐给你在上海管事情的。我去了,只有他可以接我的手。如今先叫他进来见见大嫂,以后有什么事情,大嫂就好当面交代他了。”说着,七大人进来了。穿的衣服并不像什么大人老爷,简直油头光棍一样。张太太此时迫于刁迈彭面子,只得同他见礼。

刁迈彭道:“我这兄弟只能总其大纲,而且他一个人亦来不及。现在兄弟又把上次问大嫂要去的几个差官留心察看,见他们办事都还老练,我特地挑了又挑,挑出七八个真正尖子,几注大生意,每一处派他们一个去管理银钱帐目。”张太太道:“他们字都不认得,当得了吗?”刁迈彭道:“为的是自己人,无论如何总靠得住些,就是字不认得,数目是总认得的。”因为不够,又把本宅的帐房一齐派了出去。刁迈彭一面分派,一面又叫拿笔砚把他经手的生意以及现派某人管理某事,仍托本宅帐房拿张八行书开了一篇细帐交代了张太太。自从张太太请他经手这些银钱,某处生意,某处生意,不过嘴里说得好听,始终没见一张合同,一张股票,一个息折。大约现写的这片帐,在他就算是交代的了。好在张太太是女流之辈,尽着由他哄骗。至于一班帐房,一班差官,因见大家都派了事情,也就不来多嘴了。交代清楚,刁迈彭便跪下磕头辞行,照例又叮嘱了几句。张太太少不得也说几句客套话。然后刁迈彭拱了拱手,带着兄弟而去。 且说刁迈彭的兄弟就是上回所说的做丝厂的挡手的刁迈昆了。这人最是滑不过。但是刁迈彭有些事情自己不能去做,总是托了这兄弟去做。兄弟有利可图,倒也伏伏帖帖听他的使唤,做他的联手。这遭刁迈彭赚了姓张的二百几十万银子,自己实实在在有二百万上腰。下余几十万,这里五万那里三万,生意却也搭的不少。其中就算这兄弟经手的丝厂略为大些。当初原为遮人耳目起见,不得不如此。等到后来张太太把抵押的凭据票了上头存了案,他却无所顾忌了。但是还怕兄弟并那张太太手下一班旧人说出他的底细,特地替兄弟捐了一个道台,一面在上海管事,一面候选。其他张府帐房、差官等等,凑拢不过十几个,面子上每人替他预留一个位置,其实早同挡手说明,派的都是吃粮不管事的事情,没有一个拿得权的,不过薪水总比在张府时略为丰润。这班人有钱好赚,谁肯再来多嘴。歇上三五个月,有另外荐出去的,也有因为多支薪水歇掉的。总之:不到一年,这班人一齐走光,张太太还毫无知晓。 等到张太太拿不到利钱,着急写信到上海来追讨,刁迈昆总给他一个含糊。后来张太太急了,自己赶到上海来,东打听,也是刁家产业,西打听,也是刁家股分,竟没有一个晓得是姓张的资本。于是赶到丝厂里找刁迈昆,说是进京投供去了。问问那班旧人,都说不知道。张太太又气又急,只得住了下来。虽然没有赶他,却也没有睬他。自己又是女流之辈,身旁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干急了两个月,心想只得先回芜湖,再作道理。谁知看了日子,写了船票,正待动身,倒说忽然生起病来。张太太自到上海,一直就住的全安栈,一病病了二十来天。在芜湖来的时候,本来带的钱不多,以为到了上海,无论那一注利钱收到手,总可够用,那知东也碰钉子,西也碰钉子,一个钱没弄到,而且还受了许多闲气。等到想要回去,原带来的钱早已用没了,还亏当了一只金镯子,才写的船票。后来病了二十几天,当的钱又用得一文不剩。上海无从设法,无奈只得叫同来的底下人写信回家取了钱来,然后离得上海。

等到一到家,刁迈昆的信也来了,说是:“刚从北京回来,大嫂已经动身。兄弟不在上海,诸多简亵。”但是通篇并无一句提到生意之事。张太太又赶了信去,问他本钱怎么样,利钱怎么样。他一封信回来,竟推得干干净净,说:“上海丝厂以及各项生意原是君家故物,自从某年某月由大嫂抵与家兄执业,彼此早已割绝清楚。如不相信,现有大嫂在芜湖道、县存的案,并前署芜湖道申详三宪公文为据,尽可就近一查,届能欺骗”各等语。信后又说:“大嫂倘因一时缺乏,朋友原有通财之义,虽家兄奉使外洋,弟亦应得尽力,惟以抵出之款犹复任意纠缠,心存影射,弟虽愚昧,亦断不敢奉拿”云云。

张太太接到这封信,气得几乎要死!手底下还有几个旧人都怂恿他去告状,当下化了几十块钱,托人做了一张状子,又化了若干钱,才得递到芜湖道里。芜湖道检查旧卷,张某人的遗产早已抵到刁钦差名下,有他存案为凭,据实批斥不准。张太太心不服,又到省里上控。省里叫芜湖道查复。这个挡口,刁迈昆早已得信,马上一个电报给他哥。他哥就从外洋一个电报给芜湖道,说明存案之事。任你是谁做了芜湖道,只有巴结活钦差,断无巴结死军门之理,因此张太太又接二连三碰了几个钉子。不但外头放的钱一个弄不回来,就是手里的余资也渐渐的销归乌有。因此一气一急,又生了一场病,就此竟呜呼哀哉了!一切成殓发丧,不用细述。

但说刁迈彭在外洋得了这个消息,心上虽是快活,然而还有一句说话道:“他那所房屋极好,我很中意,现在不晓得便宜了谁了!”

做书人做到此处,不得不把姓刁的权时搁起。单说姓张的家里自从正太太去世,家里只留了三个寡妇姨太太。此时公中虽然无钱,幸亏他三人还有些体己,拿出来变变卖卖,尚堪过活。而且住着一所绝好的大房子,上头又没有了管头,因此以后的日子倒也甚为安稳。 有日家里正为张军门过世整整三足年,特地请了一班和尚在厅上拜忏,就把他夫妇二人的牌位用黄纸写了,供在居中,以便上祭。这日约摸午牌时分,三位姨太太正穿了素衣上来哭奠。正在哀哀恸哭之时,忽然外面跑进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进来。这人是个瘦长条子,面孔雪白,高眉大眼,仪表甚是不俗。虽是便衣,却也是蓝宁绸袍子,天青缎马褂,脚下粉底乌靴,看上去很像个做官模样。家人们见他一直闯了进来,又想拦又不敢拦,便问:“老爷是那里来的?请旁边客厅上坐。”那人也不及回答,但见他三步并做两步,直走至供桌前跪倒,放声痛哭,哭个不了。一面哭,一面跌脚捶胸,自己口称:“儿子不孝,不能来送你老人家的终,叫我怎么对得住你呢!”一面数说,一面还是哭个不了。众人听了他的声音,都为奇怪,暗想:“我们军门那里来的这个大儿子?”但是看他哭得如此伤心,又不敢疑他是假,只得急急将他劝住,问他“一向在那里,几时来到此地?”他擦了擦眼泪,一见有三个穿素的女人,晓得便是三位老姨太太,立刻爬在地下,磕了三个头,口称“姨娘”。 行礼起来归坐,不等众人开口,他先说道:“我今日来到这里,我若不把话说明,你们一定要奇怪。我的母亲刘氏,原是老人家头一位姨太太。彼时老人家还在湖南带兵。有天听了朋友一句玩话,立时三刻逼我母亲出去,一刻不能相容。其时我母亲已耽了两个月的身孕,老人家并没有晓得。亏得我母家彼时手里光景还好,便把咱老娘接到长沙同住。后来等我养了下来,很写过几封信给老人家,老人家一直置之不理。后来等到我七八岁上,忽然老人家想到没儿子的苦。不知那位晓得我母子的下落,便在老人家面前点了两句,听说老人家着实懊悔。不过此时老人家已经得缺,恐招物议,没有敢认,然而却是常常托人带信,问我们母子光景如何。后来又过了十几年,老人家已补授提督,我的母亲亦去世。其时我已有二十多岁了,好容易找到从前做狼山镇的黄军门,晓得他同老人家把兄弟,我就去找他把话说明,托他到老人家跟前替我设法。黄军门就留我住在他衙门里;后来又带我到镇江,见过老人家一面。彼时正议续娶这一们姨母,原说是没有儿子的,所以仍旧不敢认。我回家再三托黄军门替我位置。以后每年总寄两回银子给我,每次三百两,一年六百两。娶亲的那一个,又多寄了一千两,都是黄军门转交的。又过了三四年,黄军门奉旨到四川督办军务,就把我带了过去。其时我已经保到都司衔候补守备。在四川住了五个年头,接连同土匪打了两回胜仗。总算官运还好,一保保到副将衔候补游击。这个挡口,想不到黄军门去世。幸亏接手的人很把我看得起,倒分给我四个营头,叫我统带进来。几年家里的情形,除掉老人家告病及老人家去世,我是知道的。但是相隔好几千里,又恐怕家里大娘不肯认我,所以一直连封信都不敢写。如今是有差使过来,到了汉口,碰见黄军门的大少爷,才晓得这边的事。心上惦记着这边父母同已去世,不晓得家里是个什么样子,所以特地赶过来看看。原来家里还有三位姨娘,料理家务,那是极好的了。”

这一番话,说得三位姨太太将信将疑。大姨太太年纪最大,晓得旧事,知道张军门是有这们一位姓刘的姨太太,为了不好赶出去的,后天下落,亦从未见军门提过,至于儿子,更是毫无影响了。那人见三位姨太太怔住不响,晓得他们见疑,忙从靴子里取出一搭子信来,一面翻信,一面说道:“我的名字叫国柱,还是那年黄军门要替我谋保举,写信给老人家,叫老人家替我题个名字,后来回信,就题了这‘国柱’二字。这里还有老人家亲笔信为凭,不是我可以造得来的。而且我还有一句话要预先剖明:我现在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功名也有了,老婆也娶了,儿子也养了,有现成的差事当着,手里还混得过,决不要疑心我是想家当来的。”一面又叫跟班的把护书拿来,取出好几件公事。据他说,全是得保举的凭据,上头都有他的名字,翻出来给人瞧。三位姨太太瞧了,亦似懂非懂的。当时大家便问他:“吃饭没有?”他说:“一到这里,才落了栈,没有吃饭就赶了来的。”又说:“我是自己人,不用你们张罗,我也用不着客气。至于我到此只能耽搁几天,找和尚拜两天忏,灵枢停在那里,你们领我去磕一个头。事情完了,我就要走的。”

虽然说得如此冠冕,人家总不免疑心。他自己亦懂得,赶忙吃过饭。回到寓处,取出一张五千银子的银票来,仍回到公馆里来,托这边帐房里替他到庄上去换银子。银子换到,马上交出三百银,作为拜忏上祭之用。慢慢的又同三位姨娘讲到家里的日子,晓得公中一个钱都没有,三位姨娘都是自吃自的,便说:“我这回银子带的不多,回来先拿五千银子过来,以备公中之用。至于三位姨娘缺钱使用,等我写信往四川再汇过来。”人家见他用钱用得如此慷慨,终究狐疑不定。

大姨太太私下便出主意,说:“他倘是真的,而且做了这们大的官,很可以叫他去出出场,到道里、县里去拜望拜望。人家儿子养在外头,等到大了再回来归宗的很多,是真是假,等他到头碰碰去再说。如是假的,他一定不敢去见。”主意打定,趁空便同他说了。谁知他听了此言,非但不怕,而且甚喜,说道:“我是老人家的儿子,这些地方极应该去的。虽说儿子养在外头,长大之后归宗的很多,但是说出去终不免叫人疑心。我想总求这边姨娘先派个行底下人跟了我同去,等投帖的时候,务先把话说明,人家便不疑心了。等到拜过之后,我还要重新替老人家开吊哩。”

到了第二天,果然张公馆里派了两名家丁,一名差官,过来伺候少大人拜客。道里、县里、营里统通是新换的官,自从张军门过世之后,家里又没有人同官场上来往,大众都不晓得他的底细,更乐得借此蒙混过去。只有几家土著的老乡绅,还有往年同张府上来往的几家铺户,如钱庄、票号等类,间或有两家留心到张军门并无儿子一层。等到家人把话说明,一来事不干己,二来此时张府早经衰败,久已彼此无涉,因此犯不着前来多事。等到客人拜完,家里人没有了疑心,便让他家里来住。 齐巧这位芜湖道是个老古板,因为张军门从前很有点名声,因此于这张大少爷来拜时,立刻请见,而且第三天就来回拜。见面之后,问长问短。张国柱并不隐瞒,竟说明自己是“先君弃妾所生。‘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此时先父母停枢未葬,还有三位庶母光景甚是拮据,说不得都是小侄之事。”又说:“小侄在外头带兵几年,从前先君在日,常常寄钱给小侄使用。如今先君一死,却再想不到他老人家有许多官亏私亏,以致把家产全数抵完。此事还是从前刁老伯经手,各衙门都有存案,料想老伯是晓得的。如今生养死葬一应大事,无论小侄有钱没钱,事情总是要做,尽着小侄的力量去办便了。”

芜湖道道:“尊大人解组归来,听说共有好几百万。即使抵掉不少,看来身后之需,或不至过于竭蹶。就是几位老姨太太手里,谅想还可过得。再不然,这所房子,亦值得十多万银。”国柱道:“无论先君有无遗赀,总之,这些事情,在小侄都是义不容辞的。况且病不能侍汤药,死不能视含殓,已经是不可为子,不可为人,如今再来搜括老人家的遗产,小侄还算个人吗!所以小侄一回来,先取五千金存在公中,以备各项用度。下去所缺若干,再到四川去汇。莫说公中无钱,就是有钱,小侄亦决计分文不动。至于卖房子一句话,更非忍言!”一番话竟说得芜湖道大为佩服,连连夸说:“像世兄这样天性独厚,能顾大局,真是难得!……”又问:“世兄少年料想读的书不少?”张国柱回称:“还是在黄仲节黄军门世叔那里读过几年书,经书古文统通读过。”芜湖道道:“我猜世兄一定是有学问的,若是没有读过书,决计不懂这些大道理。”说完,又连夸奖。自此,张国柱有了芜湖道认他为张军门之子,而且异常看重,自然别人更无话说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走捷径假子统营头 靠泰山劣绅卖矿产"

话说四川来的张国柱,自从芜湖道认他为张军门的少爷,再加他自己又能不惜钱财,把一公馆的人都笼络得住。而且所办的事,所说的话,无一句不在大道理上,因此众人听了更为心服。他见大势已定,便说:“老太爷、老太太灵柩停在此地,终非了局。”便与三位老姨太太商量,意思想再开一回吊,然后灵柩送回原籍。算了算,总得上万银子,一面打电报到四川去汇,一等钱到了,就办此事。三位老姨太太自然无甚说得。谁知过了两天,不见电报回来。张国柱器丧着面孔,咳声叹气的走了进来,说:“老天爷同我作对,连着这一点点孝心都不叫我尽!我这人生在世界上还能做什么事呢!”大家问他:“回电怎么说?”他并不答言,只是呼嗤呼嗤的哭。大家急了,又顶住问他。他说:“四川的防营,前月底奉到上头的公事,这个月就要裁掉。我这趟出差,本是有个人替我的。我打电报去同他商量,叫他无论在那里暂时替我挪汇七八千金,再拿我这里的几千凑起来,看来这件事可以做得体体面面,把老人家送回家去。那知凭空出了这们一个岔子,叫我力不从心,真正把我恨死!”大姨太太道:“老爷在世,有些手底下提拔过的人,得意的很多。现在有你大少爷在此,不怕他不认,写几封信出去,同他们张罗张罗,料想不至于不理。”张国柱道:“不可!不可!老人家的大事,怎么好要人家帮忙?我虽暂时卸差,究竟还算骑在马上的人,朝他们去开口,断断不可!不是怕他们疑心,我为的是‘人在人情在’,如今老人家已过世三年,彼此又一直没有通过音信,他不应酬你,固不必说;就是肯应酬,一处送上二三十两,极多到一百两,于我们仍旧无济,而且还承他们这们一分情,实在有点犯不着,还是我们自己想法子好。”

过了一天,张国柱又说道:“虽然我那边差使已经交卸,究竟我在这里不能过于耽搁。既然钱不凑手,说不得只好‘称家有无’。况且从前已经开过吊,此时也不便再去叨扰人家。马上找人看个日子,尽半个月之内就送柩起身。除掉几处至好之外,其余概不通知。”

他这半月之内,得空就往道里跑。见了芜湖道,恭顺的了不得。后来又拜在芜湖道门下,说甚么“门生父亲去世的早,老一辈子的教训门生听见的不多。如今拜在门下,受老师一番陶熔,庶几将来可以稍为懂得做人的道理。”这种话灌在芜湖道的耳朵里,岂有不乐之理。晓得他四川差事已撤,目下正在为难,自己出于至诚,送他二百银子。不要他出名,竟替他写信给所属各府州、县替他张罗,居然也弄到将近二千银子,统通交代张国柱。张国柱自然感激。

看看动身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张国柱就在庙里开了一天吊。凡是发有讣闻的,道台以下,都来吊奠,到客虽然不多,而场面却也很好。张国柱披麻带孝,叫两个人搀着出来给客人磕头,拿着哭丧棒,嘴里干号着,居然很有个孝子模样。因此三位老姨太太以及合公馆里人瞧着,都为感叹,都说:“还算我们军门的福气,有这们一个好儿子打发他回家。”

内中忽然有位素同张军门要好的朋友,也是本地乡绅,是个候补员外郎。姓刘,名存恕,独他不十二分相信,背后里说过几句闲说。就有人把这话传到张国柱耳朵里去。当时张国柱也没有说甚么,但在肚皮里打主意。

本来说明白开吊后就动身的,如今又一连耽搁了七八天还没有动身。芜湖道问他:“为什么还不动身?”他思思缩缩,要说又不肯说。芜湖道懂得他的意思,晓得一定是钱不够,问他是否为此。他到此也只得实说。芜湖道道:“如今远水救不得近火,就是我们再帮点忙,至多再凑了几百银子,也无济于事。况且你这回回去,路远山遥,又非两三天就可以到的。就是回家安葬,亦得开开吊,惊动惊动朋友,那一注不是钱?从前我很想叫你把房子暂时押抵头二万金,以办此事,你世兄不肯。如今依我的主意,只有这们一个办法。你世兄万万不可拘泥。姑且照我的说话,回去同你们老姨太太商量商量。好在尊大人现在只剩得三位老姨太太,也不消住这大房子。就是迟两年,等你世兄有了钱,再赎亦不妨。”

张国柱听了这番说话,心上很愿意,面子上却故意踌躇了半天,说道:“老师教训的极是。且等门生回去同几位庶母商量商量,当再来禀复。但是门生还有一件事:老人家带了这许多年的兵,又补授实缺多年,总算替皇家出过力的人,如今去世之后,连个照例的好处都还没有办准。小侄意思:想仗老师大力,求求上头督、抚宪,能够专折替先君求个恩典,或照军营积劳病故例,从优赐恤,倘能办到一桩,存没均感!”说着,又爬在地下磕了一个头。芜湖道道:“这是世兄的一点孝心,愚兄岂有不竭力之理。不说别的,就是尊大人在安徽带兵,年代亦就不少。世兄一面把房子押掉,扶柩起身。我这里一面就替你办起来。大约顶快亦得好几个月的工夫。”张国柱又重新磕头谢过。

当天芜湖道就留他吃饭,说是:“今天因为开办学堂,请了几位绅董吃晚饭,带着议事,就屈世兄作陪。”张国柱听了此言,自然不走。少停客到,不料那个疑心他的刘存恕也在其内。张国柱一见有他,立刻吩咐底下人:“回家到我屋里,床头上有个皮包,替我取来。”这里一面入席,张国柱的管家已把皮包取到,交给主人。张国柱把皮包接了过来,一手开皮包,一手往里一摸,早摸出一张纸来,嘴里说道:“今天趁诸位老伯都在这里,小侄有件东西,要请诸位过一过目。”一面说,一面把那张纸头递到刘存恕手中。 刘存恕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札子。再看札子上的公事,乃是钦差督办四川军务大臣叫他统带营头。公事上头,拿他的官衔都写的明明白白。众人见他拿了这个出来,都莫明其用意。众人一面传观,只听得他又说道:“先君讨世之后,因为官亏,家产业已全数抵押出去,一无所有。小侄不远数千里赶回归宗,耽当一切大事,自己吃了苦不算,还要赔钱。一切事情都瞒不过我们这敝老师的,老人家真能晓得小侄的苦处。因为外面很有些不相干的人,言三语四,不说小侄回来想家当,便说小侄这个官是假的,所以小侄今天特地拿出这札子来,彼此明明心迹。”说完,随手把札子收回,放在皮包之内,交代跟人先拿回去,自己仍旧在这里陪客。

当下众人看了他的札子,都无话说。只有芜湖道当他是个正经人,便指着他同众人说道:“从前他们老太爷致仕之后,听说手里着实好过,何以一故下来,竟其一无所有?只有他一位世兄真正是前世修来的!他所做的事,很顾大局。这趟回来,非但他老太爷的好处没有沾着,而且再赔了好几千两银子,真要算难得的了!现在想要扶他老太爷灵柩回去,一个钱没有,如何可以动得身?我劝他暂时把房子押几个钱动身,他还不肯。这种好儿子,真正是世界上没有的!”众人听说,自然也跟着附和一回。

却不料在席有本衙门里一位老夫子,早看得清清楚楚,独他一言不发。等到席散,同同事讲起,说:“我办了这几十年的公事,甚么没有见过?连着照会尚且有朱笔、墨笔之分,至于下到札子,从来没有见过有拿墨笔标日子的。凡是‘札’字,总有一个红点,临了一圈一钩,名字上一点一钩,还有后头日子都要用朱笔标过,方能算数,而且一翻过来,一定有内号戳记一个。他这个札子,一非朱标,二无内号。想是我阅历尚浅,今天倒要算得见所未见。”他同事道:“这话我不相信。札子上的关防总是真的。”老夫子道:“关防固然是真的,难道就不许他预印空白么?他本是黄军门的世侄,到了四川,一直就在黄军门跟前。黄军门过世,他还在他的营里,这个挡口何事不可为?不过我们心存忠厚,不当面揭破他,也就罢了。”

再说张国柱回到家里,只说是芜湖道的意思,要上禀帖托上头替老人家请恤典。但是目前上上下下各衙门打点,以及部里的化销,至少也得四五万金。三位老姨太太齐说:“这事固然是正办,然而一时那里有这些钱呢?”张国柱道:“这是老人家死后风光的事,无论如何,苦了我一个人,到处募化,也总要办成功。”后来转转湾湾,仍逼到“抵房子”一句话上,但是仍出自三位老姨太太嘴里,并不是他创议。他到此时,得风就转,连说:“若是只为盘送灵柩,无论如何,我总是不肯动这房子的。……如今替老人家请恤典,数目太在了,不得不在这房子上生法。”

次日出门,仍旧托了道里的帐房朋友替他经手,竟抵了五万银子。芜湖道听见了,反说他是正办。又说:“某人的老太爷不在了,只有三个小,又没有孩子,一所大房子,还不是空了起来,现在抵给人家,到底好先收两个钱用用。”跟手见了张国柱的面,又说:“你四川的差使听说已经交卸,将来三位老姨太太回去,少不得要你养活,你没得差使的人,如何托累得起!我们大家要好,我总得替你想个法子。”张国柱听了这话,立刻请安,谢老师的栽培。芜湖道道:“你一面扶柩动身,我这里一面想法子。目下我就要进省,等你回来,大约亦就有眉目了。”按下张国柱拿了银子,随同三位老姨太太伴送张军门夫妻两具灵柩,回籍安葬不表。

且说这里芜湖道,果然过了两天,因为别事晋省,带着替张军门请恤典,替张国柱谋差使。从芜湖到省,搭上了火轮船,马上就可以到的。下船之后,先到下属预备的公馆休息了一回。随手上院,照例先落司、道官厅。一进官厅,只见先有一个人已经坐在那里了。看样子,不像本省候补人员。彼此请教“贵姓、台甫”。芜湖道先自己说了一遍。那人忙称:“太公祖。”自称:“姓尹,号子崇,本籍庐州,以郎中在京供职,一向在京是住在敝岳徐大军机宅里的。” 芜湖道明白,便晓得他是绰号琉璃蛋徐大军机的女婿了。于是又问他:“这趟出京有什么贵干?”尹子崇因为同他初见面,有些秘密事情不好出口,只淡淡的说道:“有点小事情要同中丞商量商量,也没有什么大事情。”随问芜湖道道:“太公祖所管的地方可有什么好的矿?”芜湖道看出苗头,估量他此番一定是为开矿来的,便亦随嘴敷衍了几句。

恰巧里头先传见芜湖道。芜湖道上去回完公事,就把张军门身后情形以及替他求恤典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张某人原有一个弃妾所生的儿子,一直养在外头,今年也差不多四十岁。从前跟着黄某人——黄镇——在四川防营,保至副将衔游击。这人虽是武官,甚是温文尔雅,人很漂亮,公事亦很明白。现在扶了他老人家的灵柩回籍安葬去了。但是现在四川防营已撤,张游击没有了差使,可否求求老师的恩典安置他一个地方?”

原来这抚台从前做臬司时候,同张军门也换过帖的。官场上换帖虽不作准,只要有人说好话,那交情亦就登时不同泛泛了。抚台原芜湖道的话,马上说道:“原来张某人还有个儿子,兄弟听见了很欢喜。况且是故人之子,我们应得提拔提拔他。可巧这里的营头,新近被刚钦差回京,一共做掉了三个统领。

有十几营还是张某人手里招募的。如今他既然有这们一个好儿子,我这个差使暂不委人。你回去就写封信给他,叫他葬事一完,赶紧回来。至于他老人家的恤典,等他到了这里,我们再商量着办。我同他老人家是把兄弟,还有什么不帮忙的。”芜湖道道:“既蒙大师赏恩典,肯照应他,职道去就打个电报给他,叫他把葬事办完赶紧出来到差。”抚台道:“如此更好。”芜湖道退出,自去办事不提。

后来这张国柱竟因此在安徽带了十几个营头,说起来没有一个不晓得他是张军门的儿子的。他扶柩回籍的时候,早把三位老姨太太安顿在家。手里有了抵房子的五万银子,着实宽裕,自然各事做得面面俱到了。等他在安徽带了几年营头,索性托人把芜湖的房子卖掉,又卖到好几万银子入了他的私囊。倒是分出去的几位老姨太太仗着在教,出来找过他几次,弄掉了几千银子,此外却一直太平无事。不必细述。

如今且说同芜湖道在官厅子上碰见的尹子崇,等到芜湖道见了下来,抚台方才请他。他还没有来的时候,抚台就皱着眉头对巡捕说:“他只管天天往我这里跑些什么?谁不晓得他是徐大军机的女婿,一定要把他这块招牌掮出来做什么呢?而且琉璃蛋的声名也不见得怎样!”正说着,尹子崇进来了。抚台是有侍郎衔的,尹子崇是郎中,少不得按照部里司官见堂官的体制,见面打躬,然后归坐。抚台虽不喜欢他,但念他是徐大军机的姑爷,少不得总须另眼看待。

尹子崇当下先开口说道:“司官昨儿晚上又接到司官岳父的信,叫司官把这边的事情赶紧料理料理清楚,料理清楚了,就叫司官回当差。过年上半年谒陵,下半年又有万寿,叫司官不要错过了机会。”抚台道:“世兄这边除掉矿务事情,还有别的事吗?”尹子崇道:“不瞒大人说,就这善祥公司的事,司官就有点来不及了。司官创办这个公司的时候,说明白招股六十万,先收一半。虽不是司官的钱,司官却很费张罗。就是司官的岳父,也帮着写过几封信,才有这个局面。不要说矿是好的。但是三十万银子已经用完了,下余的一半股分,人家都不肯往外拿。”

抚台道:“只要矿好,眼看着这公司将来一定发财的。再加以令岳大人的声望罩在那里,你世兄又是槃槃①大才,调度有方,还怕不蒸蒸日上吗。下余的一半股分,只要写信催他们往外拿就是了。利钱既不少人家的,将来发财又可操券,人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尹子崇道:“不瞒大人说,这件事坏在司官过于要好,实事求是,所以才弄得股东里头有了闲话,银子不肯往外拿。”抚台听了诧异道:“这又奇了!倒要请教请教。”尹子崇道:“当初才开创的时候,司官就立意事事省俭,所以自从开创到如今,所有的官利一齐都没有付。原说是等到公司获利之后,补还他们,原不想少他们的。不料他们都不愿意,把后头的股本就此掯住不付。”抚台道:“呀!原来有此一层。现在你世兄的意思打算怎么样呢?开矿本是件顶好的事,不但替中国挽回利权,而且养活穷人不少,若是半途而废,岂不可惜!现在你世兄有令岳大人的面子,还是劝人家赶紧把股本交齐,或者再招蒙新股。况且这个矿明摆着是个发财的事情,料想人家不至于不肯来。但是兄弟有一句话说:“利钱总应该发给他们。俗语说得好:‘将本求利。’有了利钱,人家自然踊跃了。”

①槃槃:大貌。《世说新语·赏誉下》刘孝标注引《续晋阴秋》:“大才槃槃谢家安”。

尹子崇听了抚台的这番说话,脸上忽然一红,好像有许多说话一时说不出口的。停了半天,方搭讪着说道:“大人教训原极是。但是司官的岳父有信来叫司官回京,不愿司官再经手这个事情。况且近来两个月,先招的股本用完,后头的一半人家又不肯拿出来,司官已经经手垫了好几万银子下去,所以也急于摆脱此事,能够早脱身一天好一天。”抚台道:“照阁下的意思想怎么样呢?”尹子崇道:“司官亦得回去同股东商量起来看。”

抚台见无甚说得,只得端茶送客,等到送客回来,又跺着脚朝着手下人说:“我们中国人真正孱头,没有一件事办得好的!起初总是说得天花乱坠,向人家招股。等到股本到了手,烂嫖烂赌,利钱亦不给人家。随后事情闹糟了,他又不愿意干了。现在也不晓得他打什么主意!我没有这大工夫陪他!再来不见!”手下人答应着。不在话下。

且说尹子崇这回上院,原有句话要同抚台商量的,后来被抚台几句话顶住,使他不能开口,便也没精打彩,回到善祥公司里。几个公司里的同事接着问:“那事回过中丞没有?方才那个洋人又来过了。他的意思,这件事一定要中丞预闻,①总得中丞答应了他,以后他到这里开起矿来,大家可以格外联络些。”尹子崇道:“这洋人怎么这样糊涂!他不相信我,他一定要抚台答应他他才肯买,我就是不肯折这口气!你告诉他:这个公司是我姓尹的开创的,姓尹的有什么事,自有姓徐的担当!他抚台能够怎样?若说他抚台不答应,叫他同我老丈去说!我如今卖定这矿!至于洋人怕抚台掣他的肘,不肯保护他,问抚台可有几个脑袋,敢得罪外国人!”

①预闻:预问、干预。

尹子崇正在一个人说得高兴,一回那个买矿的洋人又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个通事。尹子崇一见洋人来了,直急的屁滚尿流,连忙满脸堆着笑,站起身拉手让坐,又叫跟班的开洋酒,开荷兰水,拿点心,拿雪茄烟请他吃。当由洋人先同他带来通事咕噜了几句,通事就过来问尹子崇:“同抚台碰过头没有?”尹子崇道:“这个矿是我姓尹的手里开办的,一切事他作不了我的主。况且还有敝岳徐大军机在里头。将来你们接了手,尽着这一分省分,任凭你爱到那里开采,你就到那里去开采。我们可是怕他不保护?只怕他没有这个胆子。依我说,你们尽管放心去干。有什么说话,你索性来同我讲,等我去同我们老丈讲,包你千妥万当。”通事当把这话翻译给外国人听了。外国人又咕唧了一回,通事又同尹子崇说道:“我们敝洋东的意思,说这个公司虽是你尹先生创办的,但你尹先生只算得一个商人。就是敝洋东,他也不过是个商人。虽然是一个愿卖,一个愿买。然而内地非租界可比,华商同洋商断不能私相授受。为的这开矿的事是要到内地来的:洋商尚不准在内地开设洋栈,岂有准他在内地乱开矿的道理。况且还有一说:就是在租界上华商把卖买倒给了洋商,或是单挂他的牌子,也得到领事公馆里去注册。如今我们敝洋东走到内地来接你的卖买,怎能够不经两边官长的手就能作准呢。你们中国人说起来总说外国人如何不讲情理,如何不守条约,这件事,敝洋东的意思一定要两边官长都签了字,他才肯接手。”

尹子崇听他的这一番说话,心上老大不自在。通事早把他的命意统通告诉了洋人;再加他那副恼闷的情形,就是通事不翻给外国人听,外国人也早已猜着了。那洋人的心上岂不明白:这事倘或经了抚台,除非这抚台是尹子崇一流人物,才肯把这全省矿产卖给外人,任凭外人前来开挖,中国官一问不问。倘或这抚台是稍微有点人心的,念到主权不可尽失,利源不可外溢,是没有不来阻挡的。只要抚台不答应他,这事就办不成功。所以一回回要尹子崇把这事上下打通,方肯接手。至于尹子崇虽说是徐大军机的女婿,然而全省矿产即关系全省之事,抚台是一省之主,事关国体,倘若抚台执定不肯,就是军机大臣也奈何他不得。

尹子崇刚刚听了抚台一番说话,晓得拿这话同他去讲,一定不成,然而面子上又不肯坍台,只好处处拉好了丈人,叫洋人不要听抚台的话,有话只同他讲,他好去同他丈人去讲。不料这洋人乃是明白事体的,执定不肯。尹子崇恐怕事情弄僵,公司的事摆脱不得还是小事,第一是把公司卖给外国人,至少也得他们二百万银子;除掉归还各股东股本外,自己很可稳赚一注钱财。因此被他搭上了手,决计不肯放松。

闲话少叙。且说当时洋人听了尹子崇的话,也晓得他此中为难,心上暗暗欢喜。一人自想:“公司虽然接办不来,弄他几文也是好的。他有个军机大臣的好亲戚,还怕没有人替他拿钱吗?”于是笑嘻嘻的就要告辞。尹子崇还是苦苦留住不放,一定要商量商量。那洋人脑筋一转,计上心来,连忙坐下听他说话。尹子崇无非还是前头一派说话,自己拍着胸脯,说道:“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一点胆子都没有,一定要抚台答应才算数!他的官做得长做不长都在咱老丈手里。不是说句狂话:我们做出来的事,他敢道得一个‘不’字!他要吱一吱,立刻端掉他的缺!还怕没有人来做!”

通事不响,洋人只是笑。尹子崇又催通事问洋人。通事问过洋人,回称:“只要你丈人徐大军机肯签字也是一样。”尹子崇道:“肯签字!一定包在我手里。”洋人道:“既然如此,尹先生几时进京,我们同着一块进京。倘若徐大军机不肯签字,非但我这趟进京的盘缠要你认,谅是我这趟由上海到安徽的盘缠以及到了这里几多天的浇用,①都是要你认的。”

①浇用:浇,指饮食。浇用,即指饮食等费用。

通事说一句,尹子崇应一句。因他说的有“一同进京”一层,尹子崇道:“这层暂时倒可不必。等我先进京,把老头子运动起来,彼时再打电报给你们,然后你们再进京不迟。但是一件:事情不成,一切盘缠等等自然是我的。设或事情成功了,你们又翻悔起来,叫我去找谁呢?”洋人道:“彼此是信义通商,那有骗人的道理。”尹子崇道:“但是口说无凭,你总得付几成定银摆在这里,方能取信。”洋人想了一回,问道:“付多少呢?如果是我翻悔,说不得定钱罚去;倘你翻悔,或是竟其办不成功,怎么一个议罚呢?”尹子崇道:“我是决计不翻悔的。”洋人道:“你虽如此说,我们章程总得议明在先,省得后论。”

尹子崇道:“是极,是极。”于是踌躇了一回,先要洋人付二成。又说:“这全省的矿,总共要你二百四十万银子,也总算克己的了。二成先付四十八万。”洋人嫌多。后来说来说去,全省的矿一概卖掉,总共二百万银子,先付二成四十万。洋人只答应付半成五万。又禁不住尹子崇甜言蜜语,从五万加到先付十万,即日成交。先由尹子崇签字为凭,限五个月交割清楚。如其尹子崇运动不成,以及半途翻悔,除将原付十万退出外,还须加三倍作罚。

此时,尹子崇一心只盼望成功,洋人当天付银子,凡洋人所说的话,无不一一照办,事情一齐写在纸上,自己签字为凭。写好之后,尹子崇等不及明天,当时就把自己的花押画了上去,意思就想跟着洋人要到寓处去拿钱。洋人说:“我的钱一齐存在上海银行里。既然答应了你,早晚总得给你的。横竖事情已经说好了,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耽搁,明天就回上海。你们可以派个人一块儿跟我到上海拿银子去。”

尹子崇听了,心上虽然失望。无奈暂时忍耐,把那张签的字权且收回。又回头同公司人说:“叫谁去收银子呢?”想来想去,无人可派,只得自己去走一遭。当同洋人商量,后天由他自己同往上海,定银收清之后,他亦跟手前赴北京。洋人应允,自回寓所。这里尹子崇也不知会股东,便把公司里的人一概辞掉,所以公司办的事情一概停手。又把现在租的大房子回掉,另外借人家一块地方,但求挂块招牌,存其名目而已。凡是自己来不及干的,都托了一个心腹替他去干,好让他即日起身。正是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两天到了上海。收到洋人银子,把那张签的字交给洋人。洋人又领他到领事跟前议了一回。此时尹子崇只求银子到手,千依百顺,那是再要好没有。他本是个阔人,等到这笔昧心钱到手之后,越发闹起标劲来,无非在上海四马路狂嫖烂赌,竭办报效好几万,不必细表。

他来的时候,正是五月中旬,如今已是六月初头。依他的意思,还要在上海过夏,到秋凉再进京,实实在在是要在上海讨小。有班谬托知已的朋友,天天在一块儿打牌吃酒,看他钱多,觑空弄他几个用用,所以不但他自己不愿走,就是这班朋友也不愿意要他走。

后来,还是他自己看见报上说是他丈人徐大军机因与别位军机不和,有折子要告病。他自己自从到了上海,一直嫖昏,也没有接过信,究竟不晓得老丈告病的话是真是假。算了算,洋人限的日子还有三个多月,事情尽来得及。但是一件:老丈果真告病,那事却要不灵。心上想要打个电报到京里去问问。又一想自己从到上海,老丈跟前一直没有写过信,如今凭空打个电报去,未免叫人觉得诧异。左思右想,甚是为难。后来幸亏他同嫖的一个朋友替他出主意,叫他先打个电报进京,只问老头子身体康健与否,不说别的。他便照样打去。第二天得到舅爷的回电,上写着“父病痢”三个字。尹子崇一想,他老丈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又是抽大烟,是禁不起痢的,到此他才慌了,只得把娶妾一事暂搁一边,自己连夜搭了轮船进京。所有的钱,五成存在上海。二成汇到家里,上海玩掉了一成,自己却带了一成多进京。

当下急急忙忙,赶到京城。总算他老丈命不该绝,吃了两帖药,痢疾居然好了。尹子崇到此把心放心。但是他老丈总共有三个女婿:那两个都是正途出身,独他是捐班,而且小时候,仗着有钱,也没有读过什么书,至今连个便条都写不来。因此徐大军机不大欢喜他。他见了丈人,一半是害怕,一半是羞槐,赛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不问不敢张嘴。如今为卖矿一事,已在洋人面前夸过口,说他回京之后,怎么叫丈人签字,怎样叫丈人帮忙,闹得一天星斗。谁知到京之后,只在丈人宅子里干做了两个月的姑爷,始终一句话未曾敢说。看看限期将满,洋人打了电报进京催他,他至此方才急的了不得,一个人走出走进,不得主意。如此者又过了十几天。买矿的洋人也来了,住在店里,专门等他,不成功好拿他的罚款,更把他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似的。 自古当:“情急智生。”他平时见老丈画稿都是一画了事,至于所画的是件什么公事是向来不问的。尹子崇虽然学问不深,毕竟聪明还有,看了这样,便晓得老丈是因为年纪大了,精神不济的原故,这件事倒很可以拿他朦一朦。又幸亏他那些舅爷当中有两位平时老子不给他们钱用,大家知道老姊丈有钱,十两、八两,一百、八十,都来问他借,因此这尹子崇丈人跟前虽不怎样露脸,那些使他钱的舅爷却是感激他的,所以郎舅当中彼此还说得来。尹子崇也曾把这卖矿一事同他舅爷谈过,几个舅爷都一力撺掇他成功,将来多少总得沾光几文。当下大家都晓得尹子崇被洋人逼的为难,都来替他出主意。

后来还亏他一个顶小的舅爷,这年不过一十九岁,年纪虽小,心思最灵,仗着他父亲徐大军机的喜欢他,他便帮着出坏主意,言明事成之后,酬谢他若干。尹子崇自然应允。他先把外头安排停当,然后回去运动老头子。晓得老头子同前门里一个什么寺的和尚要好,空闲了常常往这寺里跑。这寺里的当家和尚,会诗会画,又会替人家拉皮条。他既同徐大军机做了一人之交,惹得那些走徐大军机门路的都来巴结这和尚。而且和尚替人家拉了皮条,反丝毫不着痕迹,因为徐大军机相信他,总说他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慈悲为主,凡是和尚托的人情,无论如何,总得应酬他。和尚做的这些事,虽然瞒得过老大人,却是满不过少大人。幸亏这和尚见了少大人甚是客气,反借着别的事情替少大人出点力,以为求容之地。这些少大人虽然明知道他的所为,因为念他平日人还恭顺,亦就不肯在老头子跟前揭穿他的底子。这番尹子崇小舅爷替他出的主意,就靠在这老和尚身上。

老和尚晓得少大人有此一番作为,便也不敢怠慢。检了空日,备了一桌素斋,预先自己到府邀请徐大人这日赴宴。徐大军机自然立刻应允。到了那天,徐大军机朝罢无事,便坐了车子一直径去,见了和尚,谈诗谈画,风雅得很。正谈得高兴头上,尹子崇先同小舅爷赶到寺里,说是伺候老爷子来的。徐大军机并不在意。和尚见了,竭办拉拢,说道:“备一桌素斋,本来嫌人少;如今你二位到这里,陪陪老大人,那是再好没有的了。”二人亦谦逊了一回。 老和尚丢下他二人,仍去同老头子谈天。才谈得几句,忽然听得窗子后头一阵洋琴的声音。和尚耳尖,听了先问香火道:“这是谁又在那里弄这个东西?”香火道:“就是前天来的那位外国王爷。”和尚道:“叫别的师傅陪陪他,不要怠慢了人家。我这里陪徐大人,没工夫去招呼他,就说我不在家就是了。”香火答应着出去。这个挡口,尹子崇郎舅两个也已出去。徐大军机便问:“这外国王爷是怎样的一个人?”和尚道:“人倒是很好的一个,也是在教。他的教原同我们释教差仿不多,都是一心向善的。他自从到京之后,一直就住在他们公使馆里。前头到过寺里一次,是我出去陪他的。我虽然不会他们的说话,有了通事传话,都是一样的。这人弹得一手好洋琴,还会做做外国诗。有一部什么外国人诗集,当中选刻他的诗很不少,可惜都是外国字,我们不认得。倘若懂得他们的文理,同他唱和唱和,结交一个海外诗友,倒是一桩极妙之事!”

徐大军机道:“你既然说得他如此好,为什么不请他来会会呢?”和尚道:“讲起外交的礼节,他既来了,原应该我自己去接他的。况且他也是王爷之分,非同寻常可比。但是难得今天你大人有空,我们正想借此谈谈心,所以让他们去陪他也是一样的。”徐大军机道:“停刻我们还要在这里吃饭,倘若被他闯进来,反为不美。我看还是请他来会会的好。如果他没有吃饭,就让他一块儿吃素斋,我们的礼信总到的了。”和尚巴不得这一声,立刻丢下徐大军机,自己去请。

一霎时只见和尚在前头走,洋人在当中,尹子崇郎舅两个跟在后头。洋人身旁还有一个人,想必是通事了。进屋之后,徐大军机先站起来同他拉手,他亦赶着探帽子。徐大军机一见儿子、女婿都跟在后头,便说了声“你们倒同他先会过了。”和尚连忙凑热闹,说道:“亏得请他进来。他刚才见少大人、尹姑爷,把他乐的了不得,正商量着一同来见你老大人哩。”当下分宾归坐。寒暄得不到三五句,和尚恐怕问出破绽来,急急到外间调排桌椅,催他们入座。从前,徐大军机在寺里吃饭,都是一张方桌,同这当家和尚两个人对面坐的。如今多了四个人,六人三对面,方桌亦还坐得下,再不然,加张圆桌面子也坐得很舒服,很宽展了。那知和尚竟不其然,只见他对着香火说道:“徐大人常常来的,外国人还是头一遭哩。一时头上,素番菜来不及办,就拿这中国菜请他,似乎觉得不恭敬些。现在我一个法子,你们到西书房里把那张大菜桌子,那些椅子都搬过来,用大菜家伙吃中国菜。我们依他一样,他总不能说我什么了。”一霎时,调排已定,随请入座。徐大军机走到外间一看,只见摆的是很长桌子。和尚便说:“徐大人,咱们今天是中西合壁:这边底下是主位,密司忒萨坐在右首,他同来这位刘先生坐在左手。靠着主人右手这一位,在他们外国人算是头一席,所以你老大人无须同他客气的。”当下坐定之后,和尚又叫开洋酒、荷兰水。洋人不会用筷子,又替他换了刀叉。当下说说笑笑,都是些不相干的话。徐大人找出多少话来应酬他,都是少大人,尹姑爷同着翻译替他支吾的。

等到吃过一大半,约摸徐老头儿有点倦意,不晓得洋人同翻译说了几句什么话,翻译便同少大人说:“我们敝洋东极其仰慕徐大人,从前没有到中国时候,就常常见人提起徐大人的名字的。他现在跟着我们中国人,亦很认得几个中国字。”和尚急忙插口道:“认得了中国字,将来就好做中国诗了。只是我们不认得洋字,不会看他的诗,实在抱愧得很。”和尚说的话大家亦没有理会。那通事刘先生又说道:“敝洋东的意思,想求大人把大人的名字三个字写在一张纸上给他看。”徐大军机听了大喜,立刻叫拿笔砚。又见洋人从身上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大叠的厚洋纸,上头还写着洋字,花花绿绿的,看了亦不认得。通事把这一叠纸接过来送到徐大军机面前,说道:“敝洋东嫌中国纸不牢,身上一搓就要破的,请大人把三个字写在这张纸上。”徐大军机此时丝毫不加思索,立刻戴上老花眼镜,提起笔来,把自己的名字三个字端端整整写了出来。通事拿回给洋人看过。洋人又咕噜了两句,通事又把那叠纸枭去几张,重新送到徐大军机面前,说道:“敝洋东想求大人照样再替他写三个字。前头写的是他自己留着当古玩珍藏;这写的,他要带到外国去,把这三个字印在他的书当中。”和尚又帮着敷衍道:“想是这位外国诗翁今天即席赋诗,定归把他今天碰见老大人一齐都做了进去,所以要把老大人的名字刻在他的诗稿当中,这倒是海外扬名的。”和尚一面说,徐大军机早已写完,又传到洋人手中。洋人拿起来往身上一藏,然后仍旧吃酒吃菜。和尚见事弄好,便丢了眼色给香火,催厨房赶紧出菜。

一霎席散,让少大人、尹姑爷陪了洋人到西书房里吃茶,他自己招呼徐大军机。徐大军机又坐了半天,喝了两杯茶,方才坐车先自回去。至此和尚方才踱到西书房来,正见少大人在那里指手划脚,自己称扬自己哩。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洋务能员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别具肺肠"

话说老和尚把徐大军机送出大门登车之后,他便踱到西书房来。原来洋人已走,只剩得尹子崇郎舅两个。他小舅爷正在那里高谈阔论,夸说自己的好主意,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安徽全省矿产轻轻卖掉。外国人签字不过是写个名字,如今这卖矿的合同,连老头子亦都签了名字在上头,还怕他本省巡抚说什么话吗。就是洋人一面,当面瞧见老头子签字,自然更无话说了。

原来,这事当初是尹子崇弄得一无法想,求叫到他的小舅爷。小舅爷勾通了洋人的翻译,方有这篇文章。所有朝中大老的小照,那翻译都预先弄了出来给洋人看熟,所以刚才一见面,他就认得是徐大军机,并无丝毫疑意。合同例须两分,都是预先写好的。明欺徐大军机不认得洋字,所以当面请他自己写名字;因系两分,所以叫他写了又写。至于和尚一面,前回书内早已交代,无庸多叙。当时他们几个人同到了西书房,翻译便叫洋人把那两分合同取了出来,叫他自己亦签了字,交代给尹子崇一分,约明付银子日期,方才握手告别。尹子崇见大事告成,少不得把弄来的昧心钱除酬谢和尚、通事二人外,一定又须分赠各位舅爷若干,好堵住他们的嘴。

闲文少叙。且说尹子崇自从做了这一番偷天换日的大事业,等到银子到手,便把原有的股东一齐写信去招呼,就是公司生意不好,吃本太重,再弄下去,实实有点撑不住了。不得已,方才由敝岳作主,将此矿产卖给洋人,共得价银若干。”除垫还他经手若干外,所剩无几,一齐打三折归还人家的本钱,以作了事。股东当中有几个素来仰仗徐大军机的,自然听了无甚说得,就是明晓得吃亏,亦所甘愿。有两个稍些强硬点的,听了外头的说话,自然也不肯干休。

常言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尹子崇既做了这种事情,所有同乡京官里面,有些正派的,因为事关大局,自然都派尹子崇的不是;有些小意见的,还说他一个人得了如许钱财,别人一点光没有沾着,他要一个人安稳享用,有点气他不过,便亦撺掇了大众出来同他说话。专为此事,同乡当中特地开了一回会馆,尹子崇却吓得没敢到场。后来又听听外头风声不好,不是同乡要递公呈到都察院里去告他,就是都老爷要参他。他一想不妙,京城里有点站不住脚,便去催逼洋人,等把银子收清,立刻卷卷行李,叩别丈人,一溜烟逃到上海。恰巧他到上海,京城的事也发作了,竟有四位御史一连四个摺子参他,奉旨交安徽巡抚查办。信息传到上海,有两家报馆里统通把他的事情写在报上,拿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一想,上海也存不得身,而且出门已久,亦很动归家之念,不得已,掩旗息鼓,径回本籍。他自己一人忖道:“这番赚来的钱也尽够我下半世过活的。既然人家同我不对,我亦乐得与世无争,回家享用。”

于是在家一过过了两个多月,居然无人找他。他自己又自宽自慰,说道:“我到底有‘泰山’之靠,他们就是要拿我怎样,总不能不顾老丈的面子。况且合同上还有老丈的名字,就是有起事情来,自然先找到老丈,我还退后一层,真正可以无须虑得。”一个人正在那里盘算,忽然管家传进一张名片,说是县里来拜。他听了这话,不禁心上一怔,说道:“我自从回家,一直还没有拜过客,他是怎么晓得的?”既然来的,只得请见。这里执帖的管家还没出去,门上又有人来说:“县里大老爷已经下轿,坐在厅上,专候老爷出去说话。”尹子崇听了,分外生疑。想要不出去见他,他已经坐在那里等候,不见是不成功的,转念一想道:“横竖我有靠山,他敢拿我怎样!”于是硬硬头皮,出来相见。谁料走到大厅,尚未同知县相见,只见门外廊下以及天井里站了无数若干的差人。尹子崇这一吓非同小可!

此时知县大老爷早已望见了他了,提着嗓子,叫子一声“尹子翁,兄弟在这儿。”尹子崇只得过来同他见面。知县是个老猾吏,笑嘻嘻的,一面作揖,一面竭力寒暄道:“兄弟直到今日才晓得子翁回府,一直没有过来请安,抱歉之至!”尹子崇虽然也同他周旋,毕竟是贼人胆虚,终不免失魂落魄,张皇无措。作揖之后,理应让客人炕上上首坐的,不料一个不留心,竟自己坐了上面。后来管家上来递茶给他。叫他送茶,方才觉得。脸上急得红了一阵,只得换座过来,越发不得主意了。

知县见此样子,心上好笑,便亦不肯多耽时刻,说道:“兄弟现在奉到上头一件公事,所以不得不亲自过来一趟。”说罢,便在靴筒子当中抽出一角公文来。尹子崇接在手中一看,乃是南洋通商大臣的札子,心上又是一呆,及至抽出细瞧,不为别件,正为他卖矿一事,果然被四位都老爷联名参了四本,奉旨交本省巡抚查办。本省巡抚本不以为然的,自然是不肯帮他说话。不料事为两江总督所知,以案关交涉,正是通商大臣的责任,顿时又电奏一本,说他擅卖矿产,胆大妄为,请旨拿交刑部治罪。上头准奏。电谕一到,两江总督便饬藩司遴选委员前往提人。谁知这藩司正受过徐大军机栽培的,便把他私人、候补知县毛维新保举了上去。这毛维新同尹府上也有点渊源,为的派了他去,一路可以照料尹子崇的意思。等到到了那里,知县接着。毛维新因为自己同尹子崇是熟人,所以让知县一个人去的。及至尹子崇拿制台的公事看得一大半,已有将他拿办的说话,早已吓呆在那里,两只手拿着札子放不下来。

后来知县等得长久了,便说道:“派来的毛委员现在兄弟衙门里。好在子翁同他是熟人,一路上倒有照应。轿子兄弟已经替子翁预备好了,就请同过去罢。”几句话说完,直把个尹子崇急得满身大汗,两只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吱吱了半天,才挣得一句道:“这件事乃是家岳签的字,与兄弟并不相干。有什么事,只要问家岳就是了。”知县道:“这里头的委曲,兄弟并不知道。兄弟不过是奉了上头的公事,叫兄弟如此做,所以兄弟不能不来。如果子翁有什么冤枉,到了南京,见了制台尽可公辩的,再不然,还有京里。况且里头有了令岳大人照应,谅来子翁虽然暂时受点委曲,不久就可明白的。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毛某人明天一早就要动身的,我们一块去罢。”

尹子崇气的无话可说,只得支吾道:“兄弟须得到家母跟前禀告一声,还有些家事须得料理料理。准今天晚上一准过去。”知县道:“太太跟前,等兄弟派人进去替你说到了就是了。至于府上的事,好在上头还有老太太,况且子翁不久就要回来的,也可以不必费心了。”尹子崇还要说别的,知县已经仰着头,眼睛望着天,不理他;又拖着嗓子叫:“来啊!”跟来的管家齐齐答应一声“者”。知县道:“轿夫可伺候好了?我同尹大人此刻就回衙门去。”底下又一齐答应一声,回称:“轿夫早已伺候好。”知县立刻起身,让尹子崇前头,他自己在后头,陪着他一块儿上轿。这一走,他自己还好,早听得屏门背后他一班家眷,本已得到他不好的消息,如今看他被县里拉了出去,赛如绑赴菜市口一般,早已哭成一片了。尹子崇听着也是伤心,无奈知县毫不容情,只得硬硬心肠跟了就走。

霎时到得县里,与毛委员相见。知县仍旧让他厅上坐,无非多派几个家丁、勇役轮流拿他看守。至于茶饭一切相传,自然与毛委员一样。毕竟他是徐大军机的女婿,地方官总有三分情面,加以毛委员受了江宁藩台的嘱托,公义私情,二者兼尽:所以这尹子崇甚是自在。当天在县衙一宵,仍是自己家里派了管家前来伺候。第二天跟着一同由水路起身。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已到南京。毛委员上去请示,奉饬交江宁府经厅看管,另行委员押解进京。搁下不表。

且说毛维新在南京候补,一直是在洋务局当差,本要算得洋务中出色能员。当他未曾奉差之前,他自己常常对人说道:“现在吃洋务饭的,有几个能够把一部各国通商条约肚皮里记得滚瓜烂熟呢?但是我们于这种时候出来做官,少不得把本省的事情温习温习,省得办起事情来一无依傍。”于是单检了道光二十二年“江宁条约”抄了一遍,总共不过四五张书,就此埋头用起功来,一念念了好几天,居然可以背诵得出。他就到处向人夸口,说他念熟这个,将来办交涉是不怕的了。后来有位在行朋友拿他考了一考,晓得他能耐不过如此,便驳他道:“道光二十二年定的条约是老条约了,单念会了这个是不中用的。”他说:“我们在江宁做官,正应该晓得江宁的条约。至于什么‘天津条约’、‘烟台条约’,且等我兄弟将来改省到那里,或是咨调过去,再去留心不迟。”那位在行朋友晓得他是误会,虽然有心要想告诉他,无奈见他拘墟不化,说了亦未必明白,不如让他糊涂一辈子罢。因此一笑而散。

却不料这毛维新反于此大享其名,竟有两位道台在制台前很替他吹嘘说:“毛令不但熟悉洋务,连着各国通商条约都背得出的,实为牧令①中不可多得之员。”制台道:“我办交涉也办得多了,洋务人员在我手里提拔出来的也不计其数,办起事情来,一齐都是现查书。不但他们做官的是如此,连着我们老夫子也是如此。所以我气起来,总朝着他们说:‘我老头子记性差了,是不中用的了。你们年轻人很应该拿这些要紧的书念两部在肚子里。’一天念熟一页,一年便是三百六十页,化上三年功夫,那里还有他的对手。无奈我嘴虽说破,他们总是不肯听。宁可空了打麻雀,逛窑子,等到有起事情来,仍然要现翻书起来,真正气人!今天你二位所说的毛令既然肯在这上头用功,很好,就叫他明天来见我。” ①牧令:描地方长官。

原来,此时做江南制台的,姓文,名明,虽是在旗,却是个酷慕维新的。只是一样:可惜少年少读了几句书,胸中一点学问没有。这遭总算毛维新官运享通,第二天上去,制台问了几句话,亏他东扯西拉,尽然没有露出马脚,就此委了洋务局的差使。 这番派他到安徽去提人,禀辞的时候,他便回道:“现在安徽那边,听说风气亦很开通了。卑职此番前去,经过的地方,一齐都要留心考察考察。”制台听了,甚以为然。等到回来,把公事交代明白,上院禀见。制台问他考察的如何,他说:“现在安徽官场上很晓得维新了。”制台道:“何以见得?”他说:“听说省城里开了一爿大菜馆,三大宪都在那里请过客。”制台道:“但是吃吃大菜,也算不得开通。”毛维新面孔一板,道:“回大人的话,卑职听他们安徽官场上谈起那边中丞的意思说,凡百事情总是上行下效,将来总要做到叫这安徽全省的百姓,无论大家小户,统通都为吃了大菜才好。”制台道:“吃顿大菜,你晓得要几个钱?还要什么香槟酒、啤酒去配他。还有些酒的名字,我亦说不上来。贫民小户可吃得起吗。”

制台的话说到这里,齐巧有个初到省的知县,同毛维新一块进来的,只因初到省,不大懂得官场规矩,因见制台只同毛维新说话,不理他,他坐在一旁难过,便插嘴道:“卑职这回出京,路过天津、上海,很吃过几顿大菜,光吃菜不吃酒亦可以的。”他这话原是帮毛维新的。制台听了,心上老大不高兴,眼睛往上一楞,说:“我问到你再说。上海洋务局、省里洋务局,我请洋人吃饭也请过不止一次了,那回不是好几千块钱!你晓得!”回头又对毛维新说道:“我兄弟虽亦是富贵出身,然而并非绔绔一流,所谓稼穑之艰难,尚还略知一二。”毛维新连忙恭维道:“这正是大帅关心民瘼,才能想得如此周到。”

文制台道:“你所考察的,还有别的没有?”毛维新又问道:“那边安庆府知府饶守的儿子同着那里抚标参将的儿子,一齐都剪了辫子到外洋去游学。恰巧卑职赶到那里,正是他们剃辫子的那一天。首府饶守晓得卑职是洋务人员,所以特地下帖邀了卑职去同观盛典。这天官场绅士一共请了三百多位客。预先叫阴阳生挑选吉时。阴阳生开了一张单子,挑的是未时剃辫大吉。所请的客,一齐都是午前穿了吉服去的,朝主人道过喜,先开席坐席。等到席散,已经到了吉时了。只见饶守穿着蟒袍补褂,带领着这位游学的儿子,亦穿着靴帽袍套,望空设了祖先的牌位,点了香烛,他父子二人前后拜过,禀告祖先。然后叫家人拿着红毡,领着少爷到客人面前,一一行礼,有的磕头,有的作揖。等到一齐让过了,这才由两个家人在大厅正中摆一把圈身椅,让饶守坐了,再领少爷过来,跪在他父亲面前,听他父亲教训。大帅不晓得:这饶守原本只有这一个儿子;因为上头提倡游学,所以他自告奋勇,情愿自备资斧,叫儿子出洋。所以这天抚宪同藩、臬两司以及首道,一齐委了委员前来贺喜。只可怜他这个儿子今年只有十八岁,上年腊月才做亲,至今未及半年,就送他到外洋去。莫说他小夫妇两口子拆不开,就是饶守自己想想,已经望六之人了,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怎么舍得他出洋呢。所以一见儿子跪下请训,老头子止不住两泪交流,要想教训两句,也说不出话了。后来众亲友齐说:‘吉时已到,不可错过,世兄改装也是时候了。’只见两个管家上来,把少爷的官衣脱去,除去大帽,只穿着一身便衣,又端过一张椅子,请少爷坐了。方传剃头的上来,拿盆热水,揿住了头,洗了半天,然后举起刀子来剃。谁知这一剃,剃出笑话来了。只见剃头的拿起刀来,磨了几磨,哗擦擦两声响,从辫子后头一刀下去,早已一大片雪白露出来了。幸亏卑职看得清切,立刻摆手,叫他不要再往下剃,赶上前去同他说:‘再照你这样剃法,不成了个和尚头吗?外国人虽然是没有辫子,何尝是个和尚头呢?’当时在场的众亲朋友以及他父亲听卑职这一说,都明白过来,一齐骂剃头的,说他不在行,不会剃,剃头的跪在地下,索索的抖,说:‘小的自小吃的这碗饭,实在没有瞧见过剃辫子是应该怎么样剃的。小的总以为既然不要辫子,自然连着头发一块儿不要,所以才敢下手的。现在既然错了,求求大老爷的示,该怎么样,指教指教小的。’卑职此时早已走到饶守的儿子跟前,拿手撩起他的辫子来一看,幸亏剃去的是前刘海,还不打紧,便叫他们拿过一把剪刀来,由卑职亲自动手,先把他辫子拆开,分作几股,一股一股的替他剪了去,底下还替他留了约摸一寸多光景,再拿鑤花水前后刷光,居然也同外国人一样了。大帅请想:他们内地真正可怜,连着出洋游学想要去掉辫子这些小事情,都没有一个在行的。幸亏卑职到那里教给他们,以后只好用剪刀剪,不好用刀子剃,这才大家明白过来,说卑职的法子不错。当天把个安庆省城都传遍。听说参将的儿子就是照着卑职的话用剪刀的。第二天卑职上院见了那边中丞,很蒙奖励,说:‘到底你们江南无辫子游学的人多,这都是制宪的提倡,我们这里还差着远哩。’”

文制台听了别人说他提倡学务,心上非凡高兴。当时只因谈的时候长久了,制台要紧吃饭,便道:“过天空了我们再谈罢。”说完,端茶送客,毛维新只得退出,赶着又上别的司、道衙门,一处处去卖弄他的本领。不在话下。

且说这位制台本是个有脾气的,无论见了什么人,只要官比他小一级,是他管得到的,不论你是实缺藩台,他见了面,一言不合,就拿顶子给人碰,也不管人家脸上过得去过不去。藩台尚且如此,道、府是不消说了,州、县以下更不用说了,至于在他手下当差的人甚多巡捕、戈什,喝了去,骂了来,轻则脚踢,重则马捧,越发不必问的了。

且说有天为了一件甚么公事,藩台开了一个手折拿上来给他看。他接过手折,顺手往桌上一撩,说道:“我兄弟一个人管了这三省事情,那里还有工夫看这些东西呢!你有什么事情,直截痛快的说两句罢。”藩台无法,只得捺定性子,按照手折上的情节约略择要陈说一遍。无如头绪太多,断非几句话所能了事,制台听到一半,又听得不耐烦了,发狠说道:“你这人真正麻烦!兄弟虽然是三省之主,大小事情都照你这样子要我兄弟管起来,我就是三头六臂也来不及!”说着,掉过头去同别位道台说话,藩台再要分辩两句他也不听了。藩台下来,气的要告病,幸亏被朋友们劝住的。

后来不多两日,又有淮安府知府上省禀见。这位淮安府乃是翰林出身,放过一任学台,后来又考取御史,补授御史,京察一等放出来的。到任还不到一年,齐巧地方上出了两件交涉案件,特地上省见制台请示。恐怕说的不能详细,亦就写了两个节略,预备面递。等到见了面,同制台谈过两句,便将开的手折恭恭敬敬递了上去。制台一看是手折,上面写的都是黄豆大的小字,便觉心上几个不高兴,又明欺他的官不过是个四品职分,比起藩台差远了,索性把手折往地下一摔,说道:“你们晓得我年纪大,眼睛花,故意写了这小字来蒙我!”那淮安府知府受了他这个瘪子,一声也不响。等他把话说完,不慌不忙,从从容容的从地下把那个手折拾了起来。一头拾,一头嘴里说:“卑府自从殿试,朝考以及考差、考御史,一直是恪遵功令,写的小字,皇上取的亦就是这个小字。如今做了外官,倒不晓得大帅是同皇上相反,一个个是要看大字的,这个只好等卑府慢慢学起来。但是今时这两件事情都是刻不可缓的,所以卑府才赶到省里来面回大帅,若等卑府把大字学好了,那可来不及了。”制台一听这话,便问:“是两件什么公事!你先说个大概。”淮安府回道:“一件为了地方上的坏人卖了块地基给洋人,开什么玻璃公司。一桩是一个包讨债的洋人到乡下去恐吓百姓,现在闹出人命来了。”

制台一听,大惊失色道:“这两桩都是个关系洋人的,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快把节略拿来我看!”淮安府只得又把手折呈上。制台把老花眼镜带上,看了一遍。淮安府又说道:“卑职因为其中头绪繁多,恐怕说不清楚,所以写好了节略来的。况且洋人在内地开设行栈,有背约章;就是包讨帐,亦是不应该的,况且还有人命在里头。所以卑府特地上来请大帅的示,总得禁阻他来才好。”

制台不等他说完,便把手折一放,说:“老哥,你还不晓得外国人的事情是不好弄的么?地方上百姓不拿地卖给他,请问他的公司到那里去开呢?就是包讨帐,他要的钱,并非要的是命。他自己寻死,与洋人何干呢?你老兄做知府,既然晓得地方有些坏人,就该预先禁止他们,拿地不准卖给外国人才是。至于那个欠帐的,他那张借纸怎么会到外国人手里?其中必定有个缘故。外国人顶讲情理,决不会凭空诈人的。而且欠钱还债本是分内之事,难道不是外国人来讨,他就赖着不还不成?既然如此,也不是什么好百姓了。现在凡百事情,总是我们自己的官同百姓都不好,所以才会被人家欺负,等到事情闹糟了,然后往我身上一推,你们算没有事了。好主意!”

原来这制台的意思是:“洋人开公司,等他来开;洋人来讨帐,随他来讨。总之:在我手里,决计不肯为了这些小事同他失和的。你们既做我的属员,说不得都要就我范围,断断乎不准多事。”所以他看了淮安府的手折,一直只怪地方官同百姓不好,决不肯批评洋人一个字的。淮安府见他如此,就是再要分辨两句,也气得开不出口了。制台把手折看完,仍旧摔还给他。淮安府拾了,禀辞出去,一肚皮没好气。

  正走出来,忽见巡捕拿了一张大字的片子,远望上去,还疑心是位新科的翰林。只听那巡捕嘴里叽哩咕噜的说道:“我的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他老人家吃着饭他来了。到底上去回的好,还是不上去回的好?”旁边一个号房道:“淮安府才见了下来,只怕还在签押房里换衣服,没有进去也论不定。你要回,赶紧上去还来得及。别的客你好叫他在外头等等,这个客是怠慢不得的!”那巡捕听了,拿了片子,飞跑的进去了。这时淮安府自回公馆不题。

且说那巡捕赶到签押房,跟班的说:“大人没有换衣服就往上房去了。”巡捕连连跺脚道:“糟了!糟了!”立刻拿了片子又赶到上房。才走到廊下,只见打杂的正端了饭菜上来。屋里正是文制台一迭连声骂人,问为什么不开饭。巡捕一听这个声口,只得在廊檐底下站住。心上想回,因为文制台一到任,就有过吩咐的,凡是吃饭的时候,无论什么客人来拜,或是下属禀见,统通不准巡捕上来回,总要等到吃过饭,擦过脸再说:无奈这位客人既非过路官员,亦非本省属员,平时制台见了他还要让他三分,如今叫他在外面老等起来,决计不是道理。但是违了制台的号令,倘若老头子一翻脸,又不是玩的,因此拿了名帖,只在廊下盘旋,要进又不敢进,要退又不敢退。

正在为难的时候,文制台早已瞧见了,忙问一声:“什么事?”巡捕见问,立刻趋前一步,说了声“回大帅的话,有客来拜。”话言未了,只见拍的一声响,那巡捕脸上早被大帅打了一个耳刮子。接着听制台骂道:“混帐王八蛋!我当初怎么吩咐的!凡是我吃着饭,无论什么客来,不准上来回。你没有耳朵,没有听见!”说着,举起腿来又是一脚。

那巡捕挨了这顿打骂,索性泼出胆子来,说道:“因为这个客是要紧的,与别的客不同。”制台道:“他要紧,我不要紧!你说他与别的客不同,随你是谁,总不能盖过我!”巡捕道:“回大帅:来的不是别人,是洋人。”那制台一听“洋人”二字,不知为何,顿时气焰矮了大半截,怔在那里半天。后首想了一想,蓦地起来,拍挞一声响,举起手来又打了巡捕一个耳刮子;接着骂道:“混帐王八蛋!我当是谁!原来是洋人!洋人来了,为什么不早回,叫他在外头等了这半天?”巡捕道:“原本赶着上来回的,因见大帅吃饭,所以在廊下等了一回。”制台听了,举起腿来又是一脚,说道:“别的客不准回,洋人来,是有外国公事的,怎么好叫他在外头老等?糊涂混帐!还不快请进来!”

那巡捕得了这句话,立刻三步并做二步,急忙跑了出来。走到外头,拿帽子探了下来,往桌子上一摔,道:“回又不好,不回又不好!不说人头,谁亦没有他大,只要听见‘洋人’两个字,一样吓的六神无主了!但是我们何苦来呢?掉过去,一个巴掌!翻过来,又是一个巴掌!东边一条腿,西边一条腿!老老实实不干了!”正说着,忽然里头又有人赶出来一迭连声叫唤,说:“怎么还不请进来!……”那巡捕至此方才回醒过来,不由的仍旧拿大帽子合在头上,拿了片子,把洋人引进大厅。此时制台早已穿好衣帽,站在滴水檐前预备迎接了

原来来拜的洋人非是别人,乃是那一国的领事。你道这领事来拜制台为的什么事?原来制台新近正法了一名亲兵小队。制台杀名兵丁,本不算得大不了的事情,况且那亲兵亦必有可杀之道,所以制台才拿他如此的严办。谁知这一杀,杀的地方不对:既不是在校场上杀的,亦不是在辕门外杀的,偏偏走到这位领事公馆旁边就拿他宰了。所以领事大不答应,前来问罪。 当下见了面,领事气愤愤的把前言述了一遍,问制台为什么在他公馆旁边杀人,是个什么缘故。幸亏制台年纪虽老,阅历却很深,颇有随机应变的本领。当下想了一想,说道:“贵领事不是来问我兄弟杀的那个亲兵?他本不是个好人,他原是‘拳匪’一党。那年北京‘拳匪’闹乱子,同贵国及各国为难,他都有分的。兄弟如今拿他查实在了,所以才拿他正法的。”领事道:“他既然通‘拳匪’,拿他正法亦不冤枉。但是何必一定要杀在我的公馆旁边呢?”制台想了一想,道:“有个原故,不如此,不足以震服人心。贵领事不晓得这‘拳匪’乃是扶清灭洋的,将来闹出点子事情来,一定先同各国人及贵国人为难,就是于贵领事亦有所不利。所以兄弟特地想出一条计来,拿这人杀在贵衙署旁边,好教他们同党瞧着或者有些怕惧。俗语说得好,叫做‘杀鸡骇猴’,拿鸡子宰了,那猴儿自然害怕。兄弟虽然只杀得一名亲兵,然而所有的‘拳匪’见了这个榜样,一定解散,将来自不敢再与贵领及贵国人为难了。”领事听他如此一番说话,不由得哈哈大笑,奖他有经济,办得好,随又闲谈了几句,告辞而去。

制台送客回来,连要了几把手巾,把脸上、身上擦了好几把,说道:“我可被他骇得我一身大汗了!”坐定之后,又把巡捕、号房统通叫上来,吩咐道:“我吃着饭,不准你们来打岔,原说的是中国人。至于外国人,无论什么时候,就是半夜里我睡了觉,亦得喊醒了我,我决计不怪你们的。你们没瞧见刚才领事进来的神气,赛如马上就要同我翻脸的,若不是我这老手三言两语拿他降伏住,还不晓得闹点什么事情出来哩。还搁得住你们再替我得罪人吗!以后凡是洋人来拜,随到随请!记着!”巡捕、号房统通应了一声“是”。 制台正要进去,只见淮安府又拿着手本来禀见,说有要紧公事面回,并有刚刚接到淮安来的电报,须得当面呈看。制台想了想,肚皮里说道:“一定仍旧是那两件事。但不知这个电报来,又出了点什么岔子?”本来是懒怠见他的,不过因内中牵涉了洋了,实在委决不下,只得吩咐说“请”。

霎时淮安府进来,制台气吁吁的问道:“你老哥又来见我做什么?你说有什么电报,一定是那班不肖地方官又闹了点什么乱子,可是不是?”淮安府道:“回大帅的话:这个电报却是个喜信?”制台一听“喜信”二字,立刻气色舒展许多,忙问道:“什么喜信?”淮安府道:“卑府刚才蒙大人教训,卑府下去回到寓处,原想照着大人的吩咐,马上打个电报给清河县黄令,谁知他倒先有一个电报给卑府,说玻璃公司一事,外国人虽有此议,但是一时股分不齐,不会成功。现在那洋人接到外洋的电报,想先回本国一走,等到回来再议。”制台道:“很好!他这一去,至少一年半载。我们现在的事情,过一天是一天,但愿他一直耽误下去,不要在我手里他出难题目给我做,我就感激他了。那一桩呢?”

淮安府道:“那一桩原是洋人的不是,不合到内地来包讨帐。”制合一听他说:“洋人不是”,口虽不言,心下却老大不以为然,说:“你有多大能耐,就敢排揎起洋人来!”于是又听他往下讲道:“地方上百姓动了公愤,一哄而起,究竟洋人势孤,……”制台听到这里,急的把桌子一拍道:“糟了!一定是把外国人打死了!中国人死了一百个也不要紧;如今打死了外国人,这个处分谁耽得起!前年为了‘拳匪’杀了多少官,你们还不害怕吗?”

淮安府道:“回大帅的话;卑府的话还未说完。”制台道:“你快说!”淮安府道:“百姓虽然起了一个哄,并没有动手,那洋人自己就软下来了。”

  制台皱着眉头,又把头摇了两摇说道:“你们欺负他单身人,他怕吃眼前亏,暂时服软,回去告诉了领事,或者进京告诉了公使,将来仍旧要找咱们倒蛋的。不妥!不妥!”淮安府道:“实实在在是他自己晓得自己的错处,所以才肯服软的。”制台道:“何以见得?”淮安府道:“因为本地有两个出过洋的学生,是他俩听了不服,哄动了许多人,同洋人讲理,洋人说他不过,所以才服软的。” 制台又摇头道:“更不妥!这些出洋回来的学生真不安分!于他毫不相干,就出来多事。地方官是昏蛋!难道就随他们吗?”淮安府道:“他俩不过找着洋人讲理,并没有滋事。虽然哄动了许多人跟着去看,并非他二人招来的。”制台道:“你老哥真不愧为民之父母!你总帮好了百姓,把自己百姓竟看得没有一个不好的,都是他们洋人不好。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班刁民!动不动聚众滋事,挟制官长!如今同洋人也是这样。若不趁早整顿整顿,将来有得缠不清楚哩!你且说那洋人服软之后怎么样?”淮安府道:“洋人被那两个学生一顿批驳,说他不该包讨帐,于条约大有违背。如今又逼死了人命,我们一定要到贵国领事那里去告的。” 制台听了,点了点头道:“驳虽驳得有理,难道洋人怕他们告吗?就是告了,外国领事岂有不帮自己人的道理。”淮安府道:“谁知就此三言两语,那洋人竟其顿口无言,反倒托他通事同那苦主讲说,欠的帐也不要了,还肯拿出几百银子来抚恤死者的家属,叫他们不要告罢。”制台道:“咦!这也奇了!我只晓得中国人出钱给外国人是出惯的,那里见过外国人出钱给中国人。这话恐拍不确罢?”淮安府道:“卑府不但接着电报是如此说,并有详信亦是刚才到的。”制台道:“奇怪!奇怪!他们肯服软认错,已经是难得了;如今还肯抚恤银子,尤其难得。真正意想不到之事!我看很应该就此同他了结。你马上打个电报回去,叫他们赶紧收篷,千万不可再同他争论别的。所谓‘得风便转’。他们既肯陪话,又肯化钱,已是莫大的面子。我办交涉也办老了,从没有办到这个样子。如今虽然被他们争回这个脸来,然而我心上倒反害起怕来。我总恐怕地方上的百姓不知进退,再有什么话说,弄恼了那洋人,那可万万使不得!俗语说得好,叫做‘得意不可再往’。这个事可得责成你老哥身上。你老哥省里也不必耽搁了,赶紧连夜回去,第一弹压住百姓,还有那什么出洋回来的学生,千万不可再生事端。二则洋人走的时候,仍是好好的护送他出境。他一时为理所屈,不能拿我们怎样,终究是记恨在心的。拿他周旋好了,或者可以解释解释。我说的乃是金玉之言,外交秘诀。老哥,你千万不要当做耳旁风!你可晓得你们在那里得意,我正在这里提心吊胆呢!”淮安府只得连连答应了几声“是”。然后端茶送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纡尊礼拜堂 重民权集议保商局"

却说江南官场上自从这位贤制军一番提倡,于是大家都明白他的宗旨所在,是见了洋人,无论这样人如何强硬,他总以柔媚手段去迎合他,抱定了“衅不我开”四个字的主义,敷衍一日算一日,搪塞一朝算一朝。制台如此,道、府不得不然;道、府如此,州、县越发可想而知了。

几个月前头,不知那里死掉一个外国有名的教士。这教士在中国岁数也不少了,一年到头,劝人为善,却着实做些好事。偶尔地方上出了甚么民教不和的案件,只要这位教士到场,任你事情如何棘手,亦无不迎刃而解的。所以各省的大吏亦都感激他。后来奏闻朝廷,不但屡次传旨嘉奖,而且还赏过他顶戴、匾额。由外洋进来传教的,总算数一数二的了。谁知皇天不佑好人,他年纪并不大,忽然得了一病就此呜呼哀哉。他们在教的人开什么追悼会、纪念会,自有一番典礼,不用细表。

单说这位制台大人,从前因办交涉也受过他的好处,此时听见他的凶信,立刻先打了一个电报,足足有好几百字,去慰唁他的夫人、儿子,又特地派了自己的二少爷同着本省洋务局老总胡道台,带了吊礼,坐了轮船,前去吊唁。一直等到送过教士的夫人、儿子回国,方才回来。自有此一番举动,大众愈加晓得,不但同在世的洋人往来酬应必不可少,就是吊死送葬一切礼信也不能免的。因此便有些州、县望风承旨,借着应酬外国人以为巴结制台地步。

目下单说江宁府首府该管的一个六合县。这六合县在府北一百一十五里,离着省城较近,自然信息灵通。此时做这六合县知县的乃是湖南人氏,姓梅,名飏仁,号子赓,行二。这人小的时候,诸事颟颟顸顸,不求甚解。偶然人家同他说句话,人家说东,他一定缠西;人家说南他一定缠北。因此大家奉他一个表号,叫他做“梅二缠夹”。幸喜他凡事虽然缠夹,只有读书做八股却还来得,居然到二十岁上挣得一名秀才,到二十七岁上又挣得一名举人。有人说:他前一科就该得意的了,只因为一首八韵诗,是“平平平仄仄”平起的,后四韵忘记了,却又闹个“仄仄平平仄”,变成功仄起的了。因此,房官看到那里,圈不下去,就打了下来。批语上拿他三篇文章赞他天花乱坠,只可惜诗上倒了韵,不能呈荐,着实替他惋惜。等到出榜之后,梅飏仁领出落卷来一看,见是如此,不禁气愤填膺,不怪自己错了韵,反骂主司去取不公,叹自己“文章憎命”。当时有他一个同窗听了他的话,便驳他道:“子赓,你的文章并没有荐到主司跟前,也不是你文章做得不好,是你诗上弄错了韵,出了岔子,是怪不得别人的。”梅飏仁至此方才明白过来,晓得自己粗心所致。只是他命中注定有个举人,到了下一科,便是他发达的那年,自古道:“福至心灵”,三场完毕,没有出岔子,等到出榜,居然高高的中了。

梅飏仁的父亲单名一个蔚字,是个候选通判。此时正跟了一位出使英国大臣凤大人做随员在上海。没有等到听见儿子的喜信,十天前头,就跟了钦差坐了公司船起身。他父亲的为人生性爱小,欢喜占便宜。离了上海还没有三天,这日正值风平浪静,他一人饭后无事,便踱出来到处闲逛。后来走到一间房舱门里,齐巧这舱里的外国客人,因事到隔壁舱里同别的客人谈天,忘记把自己舱门带上。这梅蔚看了看舱内无人,又见那张外国床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皮包。他晓得外国人每逢出门,凡是紧要的东西以及银钱等类都是放在这皮包里头的,他便动了垂涎之念,也不管自己是何职分,并是何身价,且忘记自己这趟跟着钦差出洋还是替国家增光来的,还是替国家丢脸来的,此时都不在念,一心一意只想偷他一票,以为:“我此时身在外洋,就是破了案,也没有人认得是我的。”主意打定,便蹑手蹑脚掩入房中,把个皮包提了就走。一提提到自家那间舱内,急忙将门掩上,想把皮包打开来看,谁知又是锁着的,后来好容易拿小刀子把皮包划破了,把里面的东西一齐抖出,谁知这皮包内只有一卷字纸、几本破书、两个“金四开”,此外一无所有。他看了虽然失望,因想两个“金四开”也值得好几文钱,总算意外之财,这趟卖买未曾白做,便也甚是开心。后来那个失落皮包的客人当时虽然也着实寻找,后来找不着,又因所失甚微,随亦没有追究,所以未曾破案。

船上因为他是中国钦差的随员,每逢吃饭,都叫他跟着钦差一块儿吃大菜。用的家伙,什么刀叉等类,有些都是金子打的,黄澄澄的着实可爱,而且也很值钱。他看了这个,又舍不得了,每逢吃饭,总要偷人家一两件小家伙。而且非但他一个,连他的同事,一位候选知府,也同他一个脾气。当时船上因为差的东西多了,查来查去,方才查出是中国钦差随员老爷们干的事。那船上的洋人便气极了,不准他们再到大餐间里去吃饭。钦差也晓得了,面子上很难为情,私底下叫了他二人过来,着实申饬他二人一顿。梅飏仁的父亲还不服,说道:“咱们中国的钱被他们外洋弄去的也不少了,趁此拿他点东西也乐得的。”钦差听了格外生气。到了伦敦,就想咨送他回国的,因为接到电报,晓得他的儿子中举,因此才搁了下来。后来还闹出许多笑话,下文再表。

目下单说这梅飏仁中举之后,接到他父亲从英国寄回来的家信,自然有一番欢喜说话;接着又勉励他,无非叫他潜心举业,预备明年会试。末后说到自己,还要自己信口胡吹,说他自到外洋办理交涉,同洋人如何接洽,洋人如何相信他,钦差如何倚重他。好在没有对证,骗骗自己的儿子罢了。”信上还说:“我的底子不过通判,将来保举虽然可靠,然而一保同知,再保知府,三保道员,其中甚费周章,而且耽误时日。”意思想叫儿子把家里的几亩薄田,还有几处市房,一齐盘给人家,拿出钱来,等儿子明年上京会试的时候,替他上兑捐一个分省补用知府,如此一保便成道员,似乎来的快些。梅飏仁得信之后,遵照办理。

等到事情办妥,已经过了新年,急急起身,跟了大帮举子上京会试。头二场幸喜没出岔子。到了第三场,他每策①止限定三百字,不知怎么一个不留心,多拽了一张,闹了一个曳白①。他急了,便胡凑乱凑,把这条策多凑了一页。虽然没有被帖,然而每篇都是三百字,这篇闹了个“大肚皮”,文理又不甚贯串,自然就吃了这大肚皮亏了。等到出榜,名落孙山,心上好不懊恼。一面急忙忙想替老人家把官捐好,便即出京。

①策:考试时以问题出之于第(册),令应举者作答,称为“策问”,简称策,后来成为一种文体。

①曳白:白纸上只字未写叫曳白,考试时交白卷或跳页未写,也叫曳白。

齐巧这年山西闹荒,开办急赈。忽有人同他说起:“目下只要若干银子,捐一个大八成知县,马上就得了缺。”他听说不觉心上一动,说:“老人家的保举总在三年之后,等到开保的前头再给他报捐也不为迟,何如我此刻先拿这钱自己捐个大八成知县?倘或选得一个好缺,这两年之内,先赚上几万银子,也未可知。”主意打定,便把老子的事情阁起,先办自己的事。果然天从人愿,不到半年,便选到江南做实缺知县去了。总算他官运亨通,一选就选到江南六合县知县。到省的时候还是前任制台手里。前任制台是个老古板,见面之后,问了几句话,梅飏仁都是老老实实回答的。前任制台喜欢他,说他是书生本色,因此并不留难,马上就叫藩台挂牌,饬赴新任。到任之后,公事一切尚称顺手,过了半年,无甚差错。制台既是古板,有些性情,同洋人交涉的事件,自不免就要据理直争,不肯随便了事,因此洋人在他手中不甚得意。上宪既如此,做下属的也想以气节自见,都要批驳洋人一两件事情,以为表见之地。

这梅飏仁的为人,虽然没有什么大阅历,然而上司的意旨却也不敢不留心;既留了心,还有什么不照着办的。六合县在内地,同洋人来没有什么交涉。一天有个教民欠了人家的钱不还,被他抓住了理,打了这教民一顿。这教民本来是个不安分的,所以教士并不来保护他。梅飏仁因此扬扬自得,便上了一个禀帖,以显他的能耐。齐巧前任制台奉旨来京,未曾来得及批他这个禀帖,已经交卸,后任就是现在这位媚外的新制台了。在拉管卷内看见这个禀帖,心上老大不高兴,便说:“朝廷敦崇睦谊,视教民如赤子,不惮三令五申,叫地方官极力保护,该令岂无闻知?乃胆敢虐待教民,又复砌词渎禀,以为见好地步,实属糊涂廖妄!除严行申饬外,并记大过三次,以为妄启外衅者戒!”不伦不类,骂了下来。梅飏仁接着一看,赛如一盆冷水从头顶上直浇下来,心想:“前任制宪是如此,后任制宪又是如此,真正叫我们做属员的为难死了!但为今之计:当王者贵,少不得跟着改变从前的宗旨,或者还可立脚。” 凡是初次出来做官的人,没有经过风浪,见了上司下来的札子,上面写着什么违干、未便、定予严参等字样,一定要吓的慌做一团,意思之间,赛如上司已经要拿他参处的一般。后来请教到老夫子,老夫子譬解给他听,说:“这是照例的话句,照例的公事,总是如此写的。”头一次他听了,还当是老夫子宽慰他的话,等到二次、三次弄惯了,也就胆子放大,不以为奇了。又凡是做官的人,如在运气头上,一帆风顺的时候,就是出点小岔子,说无事也就无事。倘若正在高兴头上,有人打他一下闷棍,无论大小事件,他吃了这个瘪子,心思登时不灵,手足也就登时无措了。

目下单表这梅飏仁到任已经半年,各种什面都算见过,再加制宪垂青,公事顺手,虽然他的为人平时有点颟顸,因在运气头上,倒也并不觉得。只可惜忽然换了上司,变了局面,结结实实一钉子碰了下来,正是上文所说的,“在高兴头上,被人打了一下闷棍”,登时弄得两眼漆黑,走头无路。一回又想做好官:“索性同上司去碰上一碰,就是革职,也博个强项声名。”一回又想:“自己巴结到这个官,也很不容易,而且缺分又好。倘或同上头闹翻了,莫说参官,就是撤任,在省里闲空起来,这是何犯着呢!况且这捐官的钱原是预备替老人家过班的,如今还没有补上这个空子,已经把功名丢掉,怎么对得住老人家呢。”有此几个讲究,少不得就要委曲下来,改换自己的宗旨。照此看来,人家虽称他为“缠夹先生,”其实他并不缠夹。但是他自从受了这个瘪子,少不得气焰登时矮了半截,不但精神委顿,举止张皇,就是说话也渐渐的言无伦次了。六合离省城最近,制台一举一动,都有耳报神前来报给他的。他见制台是如此举动,越发懊悔他自己的从前所为,只因矫枉过正,就不免闹出笑话来了。

南京城里回子顶多,因此这六合的地方也就不少。有天一个回子被一个人扭到衙门里喊冤。喊冤的人叫卢大,回子叫马二。卢大控告马二,说被马二一拳头打掉他一个门牙,淌了若干的血。同马二评理,马二不服,抡起拳头,接连又是三拳,现在腰里膀上都受了重伤,所以扭来求大老爷伸冤。

其时,正值梅大老爷早堂未散,一听是斗殴小事,合吩咐把两造带到案前跪下。梅大老爷先把名字问个明白,然后又追问为什么彼此打架。卢大尚未开口,马二先抢着说。才说得一句“回大老爷的话”,梅大老爷晓得他是被告行凶打人的人,心上先有三分不愿意,他便把眼睛一楞,拿惊堂木一拍,骂了声“忘八蛋!老爷还没有问到你,用你插嘴!”两边差役一见老爷动气,便一齐吆喝:“不准多嘴!”老爷至此,方才细问卢大端的。 卢大道:“小的在南街上王公馆里管厨。王公馆的主人喜欢吃烧鸭子。这马二店里,油鸡、烧鸭子、咸水鸭子都有。小的整天上街买菜,总到他店里买半只烧鸭子。这天买了菜回来,又到他店里,小的就拿菜篮子往他柜台一摆,他就同小的翻起来了。小的同他讲理,说:‘我同你也算老主顾了,就是借你的柜台摆摆篮子也不打紧,用不着这个样子。’”

梅大老爷说:“是啊,他怎么样呢?”卢大道:“他把眼睛一竖,说道:‘别的事情咱同你讲朋友,这个可来不得!’”梅大老爷道:“你怎么说呢?”卢大道:“我说:‘我的篮子摆末已经摆了,收不回去的了。你待怎么我的?’青天大老爷!这马二听到这里,也不同小的再说什么,便伸过来一拳头。小的一个不防备,早把小的的门牙打下来了,现在还在这里尚血哩。小的赶着问他为什么打人,他举手又是三拳,这可把小的打坏了。”

梅大老爷一听这话,便把惊堂木一拍,脸上露着一团怒气,指着马二骂道:“好个混帐王八蛋!他借你柜台摆摆篮子,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胆敢行凶打人,这还了得!”说着,就伸手到签筒里去抓签,想打马二的板子。

那马二急了,便在地下碰头,说道:“我的老爷!你听明白了再动气,小的是在教啊。”梅飏仁上次原是因为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钉子,这番一听“在教”二字,不觉心上毕拍一跳,忙从签筒里先把那只手收了回来,心上独自想道:“好险呀!几乎闹出点事情来!”一面拿袖子擦头上的汗,一面又吩咐马二快说。说话时,那梅大老爷的脸色已经平和了许多,就是问话的声音也不像先前之疾言厉色了。当下只听得马二回道:“大老爷明鉴:小的从老祖宗下来一直在教。”梅飏仁道:“原来你是世代在教。你们教里的规矩我晓得的。快起来,快起来,不要你跪着说话。”于是马二站立在公案西边,原告卢大倒反跪在下面。 只听马二又回:“小的柜台借给他摆摆篮子,原不打紧。大老爷可晓得他篮子里是些什么。”梅飏仁道:“是些什么?”马二道:“请大老爷问卢大。”卢大接口道:“篮子里有什么,有他妈妈的肉!”梅飏仁把惊堂木一拍,道:“公堂之上,由你信口骂人,看来就不是个安分东西。给我打嘴!”左右一声吆喝,登时几个人上来,犹如鹰抓燕雀一般,揪住卢大,打了十个嘴巴。老爷又问马二。马二道:“小的是清真教门,猪肉这件东西原是忌的。卢大篮子里又是猪头,又是猪蹄子,不干不净,就往小的柜台上一摆。小的先同他好说,叫他不要摆;不料他倒恼了,开口就骂小的,说什么‘猪爹爹’、‘驴祖宗’,可把小的气急了,顺手推了他一把是有的。小的并没有敢拿拳头打他。这都是他浑告,求大老爷的明鉴。” 原来梅飏仁一时糊涂,只认做中国人吃了教便称“在教”,并不曾想到回子也称“在教”。虽是马二拱了出来,他还是执迷不悟,连说:“你们教里规矩,自然是吃了教就得念经,念了经就得吃素,什么荤腥原不准进门的。这件事是卢大不是。……依我老爷的意思,卢大就先该打。”

卢大一听老爷要打他,连忙分辩道:“他的教并不是人家吃的那个教,用不着吃素,他自己还宰鸡鸭哩。”梅飏仁道:“无论他那一教,都是一样,本县皆有保护之意,断不容你们这些刁民欺负他的。”说着,又喝令:“拖下去打!”卢大急了,拚命的磕头,说:“求老爷的恩典!”梅飏仁道:“你这东西可恶,不能如此便宜你!你还是愿打呢,还是愿罚?”卢大又磕头道:“大老爷的恩典!小的一个当厨子的,那里有许多罚呢?”梅飏仁道:“不罚不成功!现在姑念你初次,我老爷格外加恩典给你,你拿出三十块钱给马二重修柜台,就此完案。如果不罚,打八十大板,枷在马二店门口三个月。你自己想,还是走那一条路好?”卢大又磕头道:“三十块实在罚不起。”后首求来求去,减到十二块洋钱,当天还没有。梅飏仁便吩咐拿他交保出外措资,限三天交案;随嘱咐马二到第三天当堂来领。马二打了人,倒反打了赢官司,好不高兴头。可怜卢大挨了马二一顿打,老爷非但不给他伸冤,还要罚他出钱,真正晦气!

闲话休表。且说转眼之间,三天限期已到。卢大的怕打,早已连借带当,凑了十二块洋钱送到衙门里来。此时老爷正坐在堂上理事,卢大把洋钱交了上去,老爷吩咐他一旁静候,等到马二到案具领,准予销案。卢大无可如何,只得息心屏气,等在外面。谁知一等等到散堂,那马二还没有来。老爷没有工夫等他,早已退堂。卢大却不敢就走。后来好容易等到上了灯,马二才来。老爷叫原差出来,问他为什么到此时才来。他说他的老师父死了,前去帮忙,所以到这会才来的。原差据情禀复。

老爷便问:“可是他教里的老师父?”原差道:“正是。”梅飏仁心上盘算道:“上回我打了那个吃教的,他们教帮中一定是恨我了,如今我何不借着这件事情同他们联络联络,不但可以解释前嫌,而且叫上头制台瞧着心上也欢喜。况且近来不多几时,那一省死掉一个教士,制台还派了自己的二少爷前去吊孝。我的官比不上他,总得自去走一趟,叫人家看了也郑重些。”想定主意,仍叫原差出来问马二,问他们的老师父在那里死的。马二照说一遍。梅飏仁又叫原差出来留住马二,说:“老爷要去上祭,叫你领路,一块儿同去。”马二自然遵命。梅飏仁便吩咐大厨房里立刻备一桌祭席,叫人挑着,自己亦就顶冠束带,出来上轿。马二在前领路,一领领到清真寺门口,歇下轿子。老他出轿,其时已是深夜,亦看不出上面写的是几个什么字。梅飏仁还疑心他们是个礼拜堂,连忙踱到里面,忙着叫跟来的人摆设祭筵。那马二却早已去找老师父的家小以及他们那般在教的,霎时男男女女,亦就聚了七八十个人。有些都是听说大老爷来上祭,赶着来瞧热闹的。但是聚了一屋子人,梅大老爷举目四看,并不见一个外国人。心想:“教士的家小总应该是洋婆,怎么如今来的全是些中国人呢?”

正在心上疑疑惑惑,不提防那桌祭筵才摆得一半,已被那些回子打了一个空,登时人声鼎沸起来。还有人提起一个猪头摔到梅大老爷这边来,一齐嚷着说:“不要放掉了那狗官!他不是来上祭,竟是拿我们开心来的!”原来此番梅飏仁来的孟浪,只听了“在教”二字,便拿定他是外洋传教的教士,并不晓得是回子,倒反备了猪头三牲来上祭,岂知越发触动众回子之怒,闹了个沸反盈天!梅飏仁幸亏马二保护着,从人丛里逃出来。走了几步,跟班的差役们方才慢慢的跟了上来。

梅飏仁轿子是已被众回子拆散的了,只得步行回衙。一头问马二:“你们这里传教的总不止你老师父一位别的外国人以及你老师父的家小都到那里去了?”马二到此方对他讲:“我们虽然在教,并没有什么外国人,大老爷不要弄错了。”梅飏仁又问左右。跟班的才回称:“这里是回子的清真寺,并不是什么外国人的礼拜堂。”梅飏仁怪他:“为什么不早说?”跟班的回道:“小的至今没有明白老爷到那里去,只知道老爷叫马二领路,所以一齐就跟到这里来的。”梅飏仁又问马二:“你们老师父可是那个住在堂里的神父?”马二道:“我们只叫老师父,不晓得什么神父不神父。”梅飏仁至此方才明白过来,自己没有问清,拿着回子当做了外国传教的了,但是脸上又落不下去,回衙之后,立刻坐堂,把刚才传话的原差叫上来骂了一顿,又打了二百屁股,总算替大老爷光了光脸,才把这事过去。

自此以后,梅飏仁有十几天没有出门,生怕路上碰见了回子再来打他。其实众回子当时虽然闹了个沸反盈天,当中究竟也有几个懂事的,说:“他无论如何不好,总是地方官,倘一翻脸,你们总敌他不过。”因此到了第二天,大众亦就偃旗息鼓,没有闹到衙门里去。梅飏仁听听外面没有什么动静,方才一块石头落地。

又过了些时,上头有文书下来,叫地方官提倡商务。六合是个小地方,又是内地,没有什么大生意的。梅飏仁却因上回责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钉子,一直总想做两件仰承宪意的事,以为取悦之地。无奈越想讨好,越不讨好,以致误认教民,又被回子糟蹋了一顿,心上好不烦恼。如今得了这个题目,便想借题做一篇新鲜文章。上头的公事是叫地方官时时接见商人,与商人开诚布公,联络一气。地方有事,商为辅助;商民有事,官为保护。总令商情得以上通,永免隔阂之弊。

  札子上的话是如此立意,原非不善。梅飏仁因想借此做番事业,便把札文反复细看,看了十来遍,忽然豁然贯通,竟悟出一个道理来。当时拿了札子,一直奔到老夫子书房里,对老夫子说道:“据兄弟看来,上头的意思还是重在‘地方有事,商为辅助’的一句话上。辅助什么?不过要他们捐钱而已。本来现在地方上很有些上头交办的公事,什么学堂等等,一齐都要地方官筹款,如果办不起来,还有处分。兄弟正在这里发愁,如今可巧有这件札子,我们以后的事倒有了些把握了。”

老夫子接过札子,大约看过一遍,歪着头想了一回,不禁一跳就起道:“飏翁!你真可谓读书得间了!你说的一点不错,上头正是这个意思!但是话虽如此说,我们办事须有个秩序。上头既叫我们保护商人,我们如今先不说捐钱的话,先借一个地方,或是公所,或是总会,以为接待商人之所,等他们一齐来了,彼此也联络了,然后再向他们开口。人有见面之情,你开出口去,他们总得答应你的。”老夫子说一句,梅飏仁应一句。等到老夫子说完了,他又一连说了两句:“着!着!我兄弟就照你老夫子的话去办。前天兄弟看见制台辕门抄上写着省城里已经设了一个保商局,派了黄观察做总办,大约亦就是办理此事。我们姑且托他到省里打听打听章程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也照办一个,可好不好?”老夫子道:“好好好,就是如此。”

幸喜这梅飏仁是个躁性子,有了一件事,从不肯留过夜的,当天就在本城城隍庙里借了三间房子,做了一个接待商人之所。门口挂起一面招牌,上写“奉宪设立保商局”。另外两扇虎头牌,是“商局重地,闲人免入”八个大字。一面又仿照札子上的意思,请老夫子拟了告示,晓谕一切坐贾行商,叫他们都到这里来聚会。又禀明上头,委了本县典史王朝恩王太爷做了驻局的委员。县大老爷公事忙,不能常常过来问信,商人有什么事,都找王太爷说话。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当时忙了几天,就检定日子开局。恐怕开局的那天商人来的不甚踊跃,一面由梅飏仁先发帖子请客,凡是城厢内外,大大小小的绅衿,一概请到。又叫典史王太爷坐着轿子到各辅户一家家去拜,劝他们到这天来入会。谁知到了这天,做卖买的来的仍然不多,大家不晓得大老爷安的甚么心,所以有些人不敢来。只有一向同地方官有来往的几家绅衿,还有两个同帐房里有首尾的一家钱庄,一家南货店的老板来了,合凑起来不到两桌人。梅飏仁甚为扫兴。客人到齐,勉强入座,一席是梅飏仁自作主人,一桌是典史王太爷代作主人。

坐定之后,大家喝了几杯酒,坐首座一位绅士是北门外头大夫第,知府衔、候选同知蒋大化,先开口道:“老公祖,你这件事办的甚好啊,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治弟真拜服你。”原来梅飏仁头天晚上先在老夫子跟前叨了许多教,这回听了蒋大化的话,便摇头鼓舌说道:“这件事呢,虽不是兄弟一个人主意,然而兄弟亦早存了这个心,所以发个狠,特地趁在兄弟任上,把这件事办成了。一来上头有个交代,二来兄弟以后叨教之处甚多。到了这个地主,诸位既不须拘什么形迹,就是兄弟有什么为难之事,也可以当面商量。否则,你们诸公请想:这们一个六合县,周围百把里路的地方,又要办这个,又要兴那个,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饭,叫兄弟怎么来得及呢。”梅飏仁这番说话总不脱他将来借此筹款的宗旨。 此时在席第五座是改试策论新科发达的一位孝廉①公,身上也捐了个内阁中书,姓冯,号彝斋。据他自说:旧学不见得怎样,新学他却极有工夫的,所以改试策论,马上就中,只可惜会试的卷子上有“目的”两个字,在他自己以为用的是新名词,房官看了还好,却不料到了大总裁吏部尚书塔公手里,看到这里,拿起笔墨竖了一个小小杠子,另外粘了一张低条,注了十个字道:“以‘的’字入卷内,未免太俗。”因此就没有中得进士。等到报罢之后,冯彝斋领出落卷来一看,见是如此,气的了不得,大骂主司一场,急急收拾回家。齐巧上头派了委员下来劝捐,他就凑了千把银子捐了个内阁中书,借此可以出入公门,干预干预地方上的公事。 ①孝廉:汉代为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时清时对举人的称呼。

这日请客,有他在座。他听了梅飏仁一番说话,心上老大不以为然,便想借此吐吐自己胸中的学问,于是不等别人开口,他先抢着说道:“老公祖,此言误矣!治弟很读过几本翻译的外国书,故而略晓得些外国政治。照着今日此举,极应该仿照外国下议院的章程,无论大小事务,或是或否,总得议决于合邑商民,其权在下而不在上。如谓有了这个地方,专为老公祖聚敛张本,无论为公为私,总不脱专制政体,治弟不取也!”说着,又连连摇头不止。梅飏仁却也奈何他不得,彼此楞了一回。

第二座一位进士底子的主事公,姓劳,名祖意的,开言说道:“治弟有外孙,新近从东洋游学回来,他的议论竟与彝斋相像。我们这一辈子的人都是老朽无能了,‘英雄出少年’,倒是彝翁同我们这外孙将来很可以做一番事业。”冯中书见他倚老卖老,竟把自己当作后辈看待,心上很不高兴。想了一想,说道:“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事业可以做得。除掉腹地里几省,外国人鞭长莫及,其余的虽然没有摆在面子上瓜分,暗地里都各有了主子了。否则我们江南总还有几十年的等头,如今来了这们一位制军,只怕该五十年的,不到五年就要被他双手断送!”

劳主政道:“那亦不见得送得如此容易,就是真个送掉,无论这江南地方属那一国,那一国的人做了皇帝,他百姓总要有的。咱们只要安分守己做咱们的百姓,还怕他们不要咱们吗?你又愁他什么呢?”梅飏仁道:“劳老先生的话实在是通论,兄弟佩服得很。莫说你们做百姓的用不着愁,就是我们做官的也无须虑得。将来外国人果然得了我们的地方,他百姓固然要,难道官就不要么?没有官,谁帮他治百姓呢?所以兄弟也决计不愁这个。他们要瓜分就让他们瓜分,与兄弟毫不相干。劳老先生以为如何?”劳主政道:“是极,是极!”两个“是极”,直把个梅飏仁赞得十分得意,冯中书却早气得把面孔都发了青。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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