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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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改营规观察上条陈 说洋活哨官遭殴打"

话说冒得官回家之后,嘱付太太把女儿扎扮停当,又收拾了一间房屋,将家中上下人等统通交代清楚。他自己一路出来,先送信给统领的小戈什,托他务必将此事拉拢成功,感德匪浅。自己却躲在一个朋友家去过夜。 却说统领向例,每天这顿晚饭是从不在家吃的,托名在外面应酬,其实是天天在秦淮河里鬼混。这天到了下午,仍旧坐轿出门,先在船上打牌,又到钓鱼巷里吃酒。约摸应酬到十一点多钟,毕竟心上有事,便先吩咐打轿回去。小戈什的心上明白,预先叮嘱轿夫,叫他把轿子一直抬到冒得官的公馆跟前,打门进去。羊统领假充酒醉,跟了进来。此时冒家上下都是串通好的,当把他一领到小姐房中,众人一哄而出。统领等房中无人,才上前同小姐勾搭。听说这一夜总共问了冒小姐不少的话,冒小姐只是不答,赛同哑子一样。羊统领以为他是害羞,所以并不在意。

良宵易过,便是天明。羊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忽听得大门外有人敲门,打的震天价响,随后接着有人出来开门。这进来的人分明是个男人声气。羊统领虽然是个偷花的老手,到了此时,不禁心中害怕起来,生恐是小戈什误听人言,以致落了他们的圈套,连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察看动静,听了听,只听得房间外面有人低低的说话。于是羊统领格外疑心,正想穿起长衣,轻轻拔去门闩,拿在手中,预备当作兵器,可以夺门而出。说时迟,那时快,羊统领在里面各事停当,走到门前,又侧着耳朵听了一听,谁知反无动静,于是心上更为惊疑不定。想要开门,一时又不敢去开,只得呆呆站立在门内,约摸站了有两刻钟之久。冒小姐业亦披衣下床。此时冒小姐棠睡初醒,花容愈媚。羊统领越看越爱,不禁看出了神,忘其所以,轻轻说得一句道:“天还早得很为甚么不再睡一会儿?”冒小姐亦不理他。却不料这一问早被门外一个人听见,用手指头轻轻把门叩了两下,亦说道:“天还早得很统领为甚么不再睡一会儿?”羊统领一听门外有男人说话,这一吓非同小可!但是说话的声音很熟,一时想不起是谁,怔在那里半天喘不出气来。还是冒小姐爽快,连忙迈步近门前,伸手将两扇门豁琅一声拉了开来,说了声“有话让你们当面讲”。羊统领起初还当是小姐过来拉他的却不料有此一番举动。房门开处,朝外一望,只见一个男人直僵僵的朝着房门跪着不动。那人低着头,亦看不出面貌。羊统领满腹狐疑更是摸不着头脑。正在两难的时候,幸亏门外跪的人先开口道:“沐恩在这里伺候老帅。难得老帅赏脸,沐恩感恩匪浅!”说完这两句,抬起头来听统领吩咐话。羊统领仔细一看,认得他是冒得官,直弄得毫无主意。只听得冒得官又说道:“丫头还不过来帮着我求求统领!”一言未了,他女儿亦跪下了。

羊统领至此方才恍然大悟,见他们跪着不起,知道没有歹意,急忙的一手去拉冒得官,一手去拉小姐,嘴里说道:“你们这番好意我都晓得。此刻我要回去彼此心照就是了。”冒得官起来之后,又请一个安,说道:“全仗老帅栽培!”其时脸水早点心都已齐备。羊统领只揩了一把脸,立刻要走,冒得官父女两个拉着,抵死不放,定要统领吃过点心再去。羊统领无奈,只得每样夹了一点吃了方才走的。冒得官又赶出门外,站过出班,方才进来。 自此以后,羊统领便天天到他家走动。又过了两日,却把冒得官传了去问过仔细,见了制台,替他竭力的洗刷。制台一心修道还来不及,那里有工夫管这闲事,便也不去追问。统领回来,便借了一桩事,把朱得贵的差使撤掉还不算,又要斥革他的功名,办他的递解。朱得贵急了,到处托人替他求请。冒得官便挺身而出,说:“我去替你求情。”见了统领鬼混了一阵,统领非但不革他的功名,并且还赏他一封信,叫他到四川良大人标下去当差。一个好人全做在冒得官身上。这朱得贵非但不恨他,而且还感激他,这便是狡猾人的作用。

话分两头。且说羊统领在江南久了,认识的人亦就渐渐的多了。而且他南京有卖买,上海有卖买都是同人家合股开的,便有他现在南京一爿字号里做挡手的一个人,其人姓田,号子密,是徽州人,生的又矮又胖,但是头发不多,只拖了一根极细极短的辫子,因此众人就适他一个表号叫“田小辫子”。这田小辫子做了十几年的挡手,手里着实有钱。近来忽然官兴发作,羊统领便劝他道:“如要做官,捐个同、通到江南来,有我的面子,无论那个道台跟着托托,差使是一定有的。”无奈田小辫子在南京住久了,磕来碰去的官,道台居多;他便有心爬高,官小了不要做,一定要捐道台,他自己拿钱捐官,朋友是不好止住他的,只好听其所为。等到上兑之后,便把店中之事料理清楚,又替东家找了一个人拦手,他便起身进京引见。

他东家往来的人都是官场,他在官场登久了,而且一心一意又酷慕的是官,官场的规矩应该是在行的了,谁知大廖不然。不要说别的,单说他进京引见的时候,有人请他上馆子吃饭,他到的晚了,大伙儿已入了座,还有叫的条子亦在那里。他进门之后,见了人就作揖。见了相公亦是作揖。后来人家问他:“怎么你见了相公要如此恭敬?”他说:“我看见他们穿着靴子,我想起我在南京的时候,那些局子里当差的老爷们都是天天穿着靴子的,我见了他们,疑心他们是部里的司官老爷才从衙门里下来。他们做京官的是不好得罪的。横竖‘礼多人不怪’,多作两个揖算得甚么!”自己做错了事,人家说说他,他还不服。诸如此类的笑话,也不知闹出多少。 等他到省之后,齐巧这江南的藩司、粮道、盐道统通换了新人,他一个也不认得。这天大早,头一个上制台衙门,到了司、道官厅上。人家是晓得制台脾气的,总要打过九点钟才上衙门。他一进官厅,就在炕上头一位坐下。后来等等大家不来,他便不耐烦,独自一个坐在炕上打盹,穿首簇新的蟒袍补褂,身子一歪就睡着了。睡了一会,各位候补道也有有差使的,也有没有差使的,霎时间络络续续来了五六十位。号房看见别位大人来到,方才把他推醒。他一只手揉眼睛,却拿一只手满身的乱抓,说是炕上有臭虫,把他咬着了。说话间定睛一看,一见来了许多人,把他吓了一跳。幸亏全是候补道,其中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连忙下炕,一一招呼。招呼之后,正待归坐,却见一个人走了进来,也是红顶花翎,朝珠补褂。他却不认得这人是谁,见了面,一揖之后,忙问:“贵姓?”那人说:“姓齐。”接下来又问:“台甫?”旁边走上来一位候补道,是羊统领的熟人,曾经托过他招呼田小辫子的;这位候补道忙把田小辫子一拉,说了声:“这是方伯。”田小辫子连忙应声道:“原来是方翁先生,失敬失敬!”藩台也不理他,径自坐下。

这个挡口,外面又进来一个人,大家都认得是两淮运使,新从扬州上省禀见的。众人见了,一齐都招呼过。独有田小辫子又顶住问“贵姓、台甫”,运司说了。接着又问“贵班”,运司亦看出他是外行,便回了声“兄弟是两淮运司”。谁知田小辫子不听则已,及至听了“运司”二字,那副又惊又喜的情形,真正描画不出。陡然把大拇指头一伸,说道:“啊哟!还了得!财神爷来了!”大众听了他的话都为诧异,就是那位运司亦楞住了。只听得田小辫子说道:“你们想想看:两淮运司的缺有名的是‘一个钟头进来一个元宝’一个元宝五十两;一天一夜二十四个钟头,就是二十四个元宝,二十四个元宝就是一千二百两。十天一万二千两,一个月三十天,便是三万六千两。十个月三十六万,再加两个月七万二,一共是四十三万二。啊唷唷!还了得!这们一个缺,只要给我做上一年就尽够了!”他正说得高兴,忽然旁边有他一个同寅插嘴道:“有如此的好缺,怎么给人家做人家还不肯要呢?”众人忙问:“给谁谁不要?”那人说道:“就是那个唐什么先生,不是有旨意放他这个缺,他一定要辞不做吗?”又一个人说道;“唐某人呢,本来是个大名士。做名士的人不免就把银钱看轻些,任你是甚么好缺也都不在他心上。而且现在的这个运司缺亦比前差了许多。”田小辫子道:“任他缺分如何坏,做官的利息总比做生意的好。”众人见他说的穷形尽致,也不理他。

停了一刻,约摸已有十点打过,制台布老祖前应做的功课一一停当,方才出外见客。头一班司、道进见。田小辫子是初次禀到的人,于是随着一同进去,见了制台。一切礼节全是隔夜操练好的,居然还没有大错,不过一件毛病不好,是爱抢说话,无论制台问到他不问到他,他都要抢着说。幸亏这位制台是位好好先生,倒也并不动气。见过一面之后,第二天藩司上院就说他的坏话,说他是生意人出身,官场上的规矩都不懂得。制台道:“还好,尚不失他的本色。这种人倒是老实人,是不会说假话的。而且他在南京年代多了,有些外头的事情我们不晓得,倒好问问他。究竟他还没有沾染官场习气,谅来不敢蒙蔽我们。”藩台见制台如此,亦没有别的说话。等到公事回完,只好退了下来。

第二天又一同上院。凑巧同见的有营务处上的一位道台。制台朝着这位道台道:“现在营制太不讲究。这以羊某人所带的几营而论:有一营一半是德国操,一半是英国操;又一营全是德国操,忽然当中又搀了些长苗子。这长苗子是我们中国原有的,如今搀在这德国操内,中又不中,外又不外,倒成了一个中外合璧。我兄弟年纪大了,有些事情怕心烦,总要诸位费心帮帮忙。羊某人也是马马糊糊的。你们总得说说他才好。还有此一件习气最不好:我每逢出门,看见街上有些兵都把洋枪倒掮在肩膀上,那一头也有拴一把雨伞的,也有挂一双钉鞋的,真正难看!”制台说到这里,那个营务处道台还没有答腔,田小辫子抢着说道:“不瞒大帅说:职道在敝居停羊某人营里看得多了,德国操的洋枪都是倒掮的,大帅倒不必怪他。”制台听了,也不去理他,只同那个营务处上的道台说话。

一会又说道:“新近有个大挑知县①上了一个条陈,其中有些话都是窒碍难行,毕竟书生之见,全是纸上谈兵。这些营务事情,如非亲身阅历,决不能言之中肯。”田小辫子又插嘴道:“职道跟敝居停羊某人相处久了,有年职道同敝居停谈起这件事,职道拟过几条条陈,很蒙敝居停说好。明天倒要抄出来送给大帅瞧瞧。”制台道:“你有什么见解,尽管写出来。”田小辫子又答应了“是”。等到院上下来,便把从前在店里专管写信的一位朋友请了来,同他商议。他自己拿嘴说,那个朋友拿笔写。写了又写,改了又改,足足弄了十六个钟头,好容易写了一个手折;其中又打了几个补钉。

①大挑知县:清制: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挑选一等的以知县,二等的以教职,六年举行一次,以使举人有较宽的出路,叫做大挑。

到了次日上院,齐巧这日制台感冒,止辕不见客。田小辫子扑了一个空,心中甚是怏怏,便同巡捕官说道:“我是来递条陈的,与别位司、道不同。老帅既不出来见客,可以带我到签押房里独见的。”巡捕官道:“老帅今天连老祖跟前的功课都没有做,此刻刚正吃过药,蒙着两条棉被在那里出汗。早有过吩咐,统通不见,请大人明天再过来罢。”田小辫子无奈,只得闷闷而回。谁知制台一连病了五天,就一边止了三天辕门。田小辫子要见不能见,真把他急得要死。

到了第六天,制台的病稍为好些。因为江南地方大,事情多,不好不出来理事,于是由两三个跟班的架着,勉强出来会客。田小辫子跟了一班司、道进见。自然是藩台同着盐、粮二道说话,问:“老帅今天可大安了?”制台道:“病是好了,不过觉着没有气力。到了我这样的年纪,算算不大,怎么一病之后,竟其如此无用?”别人尚未开口,田小辫子先抢着说道:“老帅白天忙,晚上忙,时晨有早晨的公事,夜里有夜里的公事;人有多少精神,禁得起如此的磨呢!老帅总要保养保养才好!”他说的原是真话。不料这位制台上房里一共有十一个姨太太,听了他话,一时误会了意,沉吟了半天,忽然说道:“老兄的话很不错。但是兄弟姬妾虽多,这两年因为常常在老祖跟前当差,一直是斋戒的,怎么还会生病?”田小辫子连忙接口道:“职道说的公事是老帅天天办的公事,并不是……”说到这里,也咽住了。

制台见他说话莽撞,心上好不自在,半天不响,正想端茶送客,忽然田小辫子站起来,从袖筒管里掏出一个手折,双手奉上制台,说道:“这是上回老帅吩咐拟的条陈,职道已经写好了五六天了,带来请老帅过目。”制台说了半天的话,早已力倦神疲,恨不得他们即刻出去,好到上房歇息。偏偏田小辫子要他看条陈。他要待不看,无奈他是好好先生做惯的了,一时又放不下脸来。只好打起精神,把手折接了过来,挣扎着大略看了一遍;两手拿着手折,禁不住瑟瑟的乱抖。藩台怕他劳神,便说:“大帅新病之后,不可劳神,条陈上的事情过天再斟酌罢。”谁知田小辫子拉了藩台袖子一把,道:“兄弟这个条陈,是大帅五六天前头吩咐的。”一面说,一面又跑到制台面前,拿手指着条陈,说道:“大帅,条陈不多,只有四条。大帅请看这第一条。”此时制台正被他弄得头昏眼花,又见他自己离位指点,毫无官体;本来就要端茶送客的,如今见他这个样子,倒要看看他的条陈如何再讲。但是头里发晕,虽然带了眼镜,也是看不清楚,便道:“你说给我听罢。”田小辫子一听大喜,忙把手折接了过来,双手高捧,站在地当中,高声朗诵。未曾念满三行,已经念了好些破句:原来替他做手折的人,其中略为掉了几句文,所以田小辫子念不断句。制台听了不懂,便问大众:“诸公懂他的话不懂?”各位司、道都不言语。

制台道:“你老实讲给我听罢,不要念了。”田小辫子便解说道:“职道的第一条条陈是出兵打仗,所有的队伍都不准他们吃饱。”制台道:“还是要克扣军饷不是?俗语说的好,‘皇帝不差饿兵’,怎么叫他们饿着肚皮打仗呢?”田小辫子道:“大帅不知道,这里头有个比方:职道家里养了个猫,每天只给他一顿饭吃,到了晚上就不给他吃了,等他饿着肚皮。他要找食吃,就得捉耗子。倘或那天晚上给他东西吃了,他吃饱了肚皮就去睡觉,便不肯出力了。现在拿猫比我们的兵,拿耗子比外国人。要我们的兵去打外国,断断乎不可给他吃得个全饱,只好叫他吃个半饱,等到走了一截的路,他们饿了,自然要拚命赶到外国人营盘里抢东西吃。抢东西事小,那外国人的队伍,可被我们就吵乱了。”制台道:“不错,不错。外国人想是死的,随你到他营盘里抢东西吃。他们的炮火那里去了?我看倒是一个兵不养,等到有起事来,备角文书给阎王爷,请他把‘枉死城’里的饿鬼放出来打仗,岂不更为省事?”说完,哈哈一笑。田小辫子虽然听不出制台是奚落他的话,但见制台的笑,料想其中必有缘帮故,于是脸上一红,说道:“这个道理,是职道想了好几天悟出来的。”

制台听他说的话开味,合也不觉劳乏,反催他说,道:“第一条我已懂得了,你说第二条。”田小辫子见制台要听他条陈,更把他喜的了不得,连忙说道:“前头第一条讲的是陆师。这第二条讲的是炮台。现在我们江南顶吃重的是江防,要紧口子上都有炮台。这炮台上的大炮是专门打江里的船的。职道有一个好法子:是教这炮台的兵天天拿了大千里镜把这江里的路看清。譬如外国人的船是朝着西面来的,我们就架上大炮朝着东面打去;倘若是朝着东面来的,我们就朝着西面打去。这叫做‘迎头痛剿’、万无一失。至于或南或北,都是如此。”制台道:“炮台上的炮不打江里的敌船打那一个?难道拔转来打自己的人不成?至于炮台上的人,原该应懂得点测量的;等到看见了敌船,东西南北,对准水线,亦要算准时刻,约摸船还未到的前关一秒钟或两秒钟,三秒钟,就得把炮放出。等到炮子到那里,却好船亦走到那里,刚刚碰上,自然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天下那里有但辨方向,不论远近,向海阔天空的地方乱开炮的道理?况且放一个炮要多少钱,你也仔细算算没有?”田小辫子见制台正言厉色的驳他,又当着各位司、道面上,一时脸上落不下,只好强辩道:“职道所说的‘迎头痛剿’,原说的是对准了船头才好开炮。”制台道:“等到船头对准炮门已来不及了;等到炮子到跟前,那船早已走过,岂不又是落了空?总之,不懂得情形还是不要假充内行的好!”田小辫子被制台驳的无话可说,于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声也不敢啊。

此时制台同他驳了半天,虚火上来,也有了精神了,索性叫他再把后头两条逐一解说出来。田小辫子只得又吞吞吐吐的说道:“第三条是为整顿营规起见,怕的是临阵退缩,私自逃走,或者在外头闹乱子闯祸。照职道这个法子,就不怕他们了。”制台道:“有什么高明法子?倒要请教请教。”田小辫子道:“职道也不过如此想,可行不可行,还求大帅的示下。”制台道:“快讲!不要说这些费话了!”田小辫子道:“凡是我们的兵,一概叫他们剃去一条眉毛。职道想这眉毛最是无用之物,剃了也不疼的。每个人只有一条眉毛,无论他走到那里,都容易辨认。倘若是逃走以及闹了乱子,随时拿到就可正法,是断乎不会冤枉的。”制台道:“从前汉朝有个‘赤眉贼’,如今本朝倒有了‘无眉兵’了,真正奇闻!你快一齐说了罢!”

田小辫子只得又说道:“这第四条是每逢出兵打仗的时候,或是出去打盐枭,拿强盗,所有我们的兵,一齐画了花脸出去。”制台道:“画了花脸,可是去唱戏?”田小辫子道:“兵的脸上画的花花绿绿的,好叫强盗看着害怕。他们老远的瞧着,一定当是天神天将来了,不要说是打强盗,就是去打外国人,外国人从来没有见过,见了也是害怕的。”制台道:“你的法子很好,倒又是一个义和团了!”田小辫子把脸一红道:“职道虽然没有见过义和团,常常听北边下来的朋友谈起团里的打扮,有些都学黄天霸的模样。职道现在乃是又换一个样儿,是照着戏台上打英雄的那些花脸去画,无论什么人见了都害怕的。”

田小辫子只图自己说得高兴,不提防制台听了他的条陈,竟其大动肝火,顿时唾了一口道:“呸!这样放屁的话,也要当作条陈来上!你们诸公听听,传出去岂非笑谈!江南的道台都是如此,将来候补的一定还要多哩!”田小辫子还当制台有心说笑话,同他呕着玩耍,便亦笑嘻嘻的凑趣说道:“江南本来有个口号,是:‘婊子多,驴子多,候补道多。’”制台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像你这样的候补道,本来只好比比驴子!婊子!再稍微上等点的人,你就比不上!”其时藩台等人见制台说话说的长远了,恐怕他累着又要犯毛病,上了年纪的人是经不起的。况且这位制台是忠厚惯的,今忽一旦动了真火,田小辫子又是个市井无赖,不晓得甚么轻重的,生恐他两个人把话说抢,将来不好收场。于是不等端茶碗,便一齐站立告辞。制台一面送他们,还一面数说田小辫子。此时田小辫要强辩也不敢强辩了,于是跟着大众一块儿出去。 走到外面,将要上轿,便有他的相好埋怨他这个条陈今天是不应该上的;劝他的人,就是他的同寅赵元常。他便拉了赵元常袖子,自己分辩道:“我那里有工夫上这捞什子!这原来是大帅他自己问我要的。他问我要,我怎么好说不给他?而且条陈上不上在我,用不用由他,他也犯不着生这样大气,拿人不当人!人家的官小虽小,到底也是个道台,银子一万多两呢!”赵元常见他的为人呆头呆脑,说的话不伦不类,又想到制台刚才待他的情形,恐怕事情不妙。赵元常本是羊统领的知交,田小辫子到省,羊统领曾托过他,说:“田小辫子是个生意人,一切规矩都不懂得,总得你老哥随时指点指点他才好。”所以这赵元常才肯埋怨他,劝他不要多讲话。后来他不服赵元常的话,赵元常也生气,便趁空回了羊统领,说:“田某人太不懂事,总得统领自己把他叫来开导开导才好。”羊统领本来同他很关切的,当时一口应允,说:“等我马上关照他。”

齐巧这日阴天很有雨意,羊统领没有事情做,便叫差官拿了片子把一向同在一起的几个道台,甚么孙大胡子、余荩臣、藩金士、糖葫芦、乌额拉布、田小辫子一共六位,又面约了赵元常,通统宾主八位,同到钓鱼巷大乔家打牌吃酒。赵元常因另有事情,说明白去去再来。羊统领却自己坐了轿子先去吃烟。这大乔同羊统领也有三年多的交情了,见面之后,另有副肉麻情形,难描难画。一霎时亲热完了,所请的七位大人也陆续来了。当下先打牌,后吃酒。

却不料那田小辫子田大人新叫的一个姑娘,名字叫翠喜,是乌额拉布乌大人的旧交。乌额拉布同田小辫子今天是第一次相会,看见田小辫子同翠喜要好,心上着实吃醋。起初田小辫子还不觉得,后来乌大人的脸色渐渐的紫里发青,青里变白。他是旗下人,又是阔少出身,是有点脾气的。手里打的是麻雀牌,心上想的却是他二人。这一副牌齐巧是他做庄,一个不留神,发出一个中风,底家拍了下来。上家跟手发了一张白板,对面也拍出。其时田小辫子正坐对面,翠喜歪在他怀里替他发牌,一会劝田小辫子发这张牌,一会又说发那张牌。田小辫子听他说话,发出来一张八万,底家一摊就出。仔细看时,原来是北风暗克,二三四万一搭,三张七万一张八万等张。如今翠喜发出八万,底家数了数:中风四副,北风暗克八副,三张七万四副,八万吊头不算,连着和下来十副头,已有二十六副,一翻五十二,两翻一百零四,万字一色,三翻二百零八。乌额拉布做庄,打的是五百块洋钱一底的么二架,庄家单输这一副牌已经二百多块。乌额拉布输倒输得起,只因这张牌是翠喜发的,再加以醋意,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顿时拿牌往前一推,涨红了脸,说道:“我们打牌四个人,如今倒多出一个人来了!看了两家的牌,发给人家和,原来你们是串通好了来做我一个的!”翠喜忙分辩道:“我又不晓得下家等的是八万。你庄家固然要输,田大人也要陪着你输。”乌额拉布道:“自然要输!你可晓得你们田大人不是庄,输的总要比我少些?”翠喜道:“一个老爷不是做一个姑娘,一个姑娘不是做一个老爷,甚么我的田大人!你们诸位大人听听,这话好笑不好笑!”

田小辫子看见乌额拉布同翠喜倒蛋,心上已经不愿意。他本是个“草包”,毫无知识的人,听了翠喜的话,便也发话道:“‘中正街的驴子,谁有钱谁骑!’乌大人,你不要这个样子!”乌额拉布见田小辫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便也恼羞成怒,伸手拿田小辫子兜胸一把,那一只手就想去拉他的辫子。幸亏糖葫芦眼睛快,说道:“别的好拉,他的辫子是拉不得的!共总只剩了这两根毛,拉了去就要当和尚了!”乌额拉布果然放手。说时迟,那时快,田小辫子也拉住乌额拉布的领口不放。只听得田小辫子骂乌额拉布“乌龟”;乌额拉布亦骂田小辫子“田鸡”。田小辫子说:“我做田鸡总比你当乌龟的好些!”当下你一句,我一句,两人对骂的话,记也记不清。这日打牌的人共是两桌,大众见他二人扭在一处,只得一齐住手,过来相劝。其时外边正下倾盆大雨,天井里雨声哗喇哗喇,闹的说话都听不清楚。大家劝了半天,无奈他二人总是揪着不放。乌额拉布脸上又被田小辫子拿手指甲挖破了好两处,虽然没有出血,早已一条条都发了红了。羊统领虽然是武官,无奈平时酒色过度,气力是一点没有的,上前拉了半天,丝毫拉不动二人。又想,“倘或被他二人一个不留神,误碰一下子,恐怕吃不住。”便自己度德量力,退了下来。后来好容易被孙大胡子、赵元常一干人将他俩劝住的。乌额拉布坐定之后,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疼;及至立起走到穿衣镜跟前一看,才晓得被田小辫子挖伤了好几处,明天上不得衙门,见不得客,心上格外生气。一面告诉别人,一面立起身来想找田小辫子报复。其时田小辫子已被赵元常等拖到别的屋里去坐。乌额拉布见找他不到,于是又跺着脚骂个不了。羊统领道:“乌大哥脸上的伤,可惜是田小辫子挖的;倘或换在相好身上,是相好拿他弄到这个样儿,乌大哥非但不骂他,而且还要得意呢。”说的大家嗤的一笑。 其时天已不早。外面雨势虽小了些,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了。羊统领便吩咐摆席。正要叫人去请田、赵二位大人,只见赵元常独自一个进来,说田小辫子不肯吃酒,一个人溜回去了。羊统领只好随他。于是大家入座,商议着明天上院,叫人替乌额拉布请了三天感冒假,好在钓鱼巷养伤。 席面上正说着话,忽见外面走进四五个人来。为首的浑身拖泥带水,用一块白手巾扎着头,手巾上还有许多鲜血。走进门来,一见统领,便拍托一声,双膝跪地,口称:“军门救标下的命!”羊统领一见之下,不觉大惊失色,心上想:“刚才他们打架的时候,并不见有他在内。怎么他的头会打破?”正在疑疑惑惑,又听那个人说道:“标下伺候军门这多少年,从来没有误过差事;就是误了差事,军门要责罚标下,或打或骂,标下都是愿意的。如今凭空里添了个外国上司,靠着洋势,他都打起人来,这还了得!标下是天朝人,虽说都司不值钱,也是皇上家的官,怎么好被鬼子打!标下今年活到毛六十岁的人了,以后这个脸往那里摆!总得求求军门替标下作主!”说罢,又碰了几个头,跪着不起来。

羊统领还不明白他的说话,便问:“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你说在我这里当差,怎么我不认得你?你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叫外国人打?总是你自己不好,得罪了他了。”那人道:“标下在新军左营当了十八年的差。军门有时出门或者回来,标下跟着本营的营官接差送差,军门的面貌早已看熟的了;平时没有事,标下又够不上常到军门跟前伺候你老人家,军门那里会认得标下呢?至于外国人那里,标下算得忍耐的了。他说外国话,标下也学着说外国话对答他,并没有说错甚么,他抢过马棒就是一顿。现在头上已打破了两个大窟窿,淌了半碗的血。军门不替标下作主,标下拚着这条老命不要,一定同那鬼子拼一拼!”

其时台面上的人算孙大胡子公事顶明白,听了那人的话,没头没脑,心上气闷得很,急忙插嘴问道:“你到底是谁?叫个甚么名字?怎么会同外国人在一块儿?说明白了好叫你军门大人替你作主。”羊统领到此,亦被孙大胡子一言提醒,帮着催他快说。又见那个人回道:“标下叫龙占元,是两江尽先补用都司,现在新军左营当哨官。五天头里,标下奉了营官的差遣,同了本营的翻译到下关迎接本营的洋教习。那知一等等了五天,连个影子都没有。偏偏今天下大雨,标下以为下雨那外国人总不会来的了;正因等的不耐烦,就跑到一个朋友家去躲雨。那晓得正是下大雨的时候,轮船正拢码头。标下听见轮船上放气,赶紧跑到趸船上去看;只见外国人站在那里生气,说天下雨把他行李弄潮了。诸位大人想想看,是天下雨湿了他的行李,又不是人家弄潮他的。标下因为他是外国人,制台大人尚且另眼看待,标下算得甚么东西。当时就赶紧上前周旋他。他一连问了几句话,标下又赶紧的答应他。不料标下周旋他倒周旋坏了。他咭咧呱啦说的是些甚么话,标下还一句不懂,他已经动了气,拿起腿来朝着标下就是两脚。标下说:‘有话好说,你犯不着踢人。’他也不听见,顺手就把标下手里的马棒抢了过去,一连拿标下打了十几下子,以致把头打破。标下说的句句真言。诸位大人不相信,现今翻译同了标下同来,他就是个见证。”

说到这里,跟他来的人当中,便有一个衣服穿的略为齐全的,走上来朝着羊统领打了一个千,自称他是营里的翻译:“一向少来替军门请安。今天是被龙占元龙都司拉了来替他做见证的。”羊统领见他打千,也只把身子略欠了一欠,仍旧坐下,问他道:“怎么好端端的会叫洋教习打他?洋教习说些甚么?他是怎么回答的?”那翻译便凑前一步,道:“回统领的话,龙都司实实在在被洋人打的可不轻,头都打破。他说的话,一字儿不假。至于他为了甚么捱打,却要怪他自己不会说话。”羊统领道:“是啊,外国人断乎不会凭空打他的,总是他自己不好。”此时龙占元跪在地下,听见翻译说他不是,统领怪他不好,直把他气的脸红筋胀,昂着头,噘着嘴,一个人赌咒。

羊统领也不理他,便催翻译快说。翻译回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老天爷今天下雨的不是。如果不下雨,洋人的行李不会弄潮,就没有这场事了。偏偏轮船拢码头,偏偏下大雨。那洋人的行李从轮船上般到趸船上,虽然一跨就过,搬行李的人又没有拿伞,不免弄潮了些。洋人的脾气亦实在难说话,到了趸船上,就跳着脚骂人。等他骂过一会子,没有人在他跟前,他也只好罢手。齐巧龙都司要去讨好,上去同他拉手,周旋他。好洋人的脾气是越扶越醉的。不理他倒也罢了,理了他,他倒跳上架子了。龙都司同他拉手,他不同他拉,却把他的手一推,瞪着眼睛打着外国话问他。你不会外国话,不理他也就罢了,偏偏这位龙总爷又要充内行,不晓得从那里学会的,别的话一句不会说,单单会说‘亦司’一句。洋人打着外国话问他:‘你可是来接我的不是?’龙都司接了一声‘亦司’。洋人又问:‘既然派你来接我,为甚么不早来?你可是偷懒不来?’龙都司又答应了一声‘亦司’。洋人听了他‘亦司亦司’,心上愈觉不高兴。又问他道:“你不来接我,如今天下雨,你可是有心要弄坏我的行李不是?’这时候,我们懂得外国话,都在旁边替他发急。谁知他不慌不忙又答应了一声‘亦司’。洋人可就不答应了。他手里本来有根棍子的,举起棍子兜头就打,谁知用力过猛,棍子一碰就断。彼时洋人气不过,一面嘴里骂他,一面就伸手把他手里的马棒夺了过来,没头没脸就是一顿。等到头已打破,他嘴里还在那里‘亦司亦司’。真正把我们旁边人气昏了!后来好容易把洋人劝开。等到雨下小些,叫了马车,连人连行李一齐替他送回家去。我们这里大家都怪龙都司说:“你同洋人说话,怎么只管说“亦司亦司”一句?’如今为这‘亦司’上可就吃了苦了。我们说话,他还不服,说:‘我们官场上向来是上头吩咐话,我们做下属的人总得“是是是”,“着着着”、如今我拿待上司的规矩待他,他还心上不高兴,伸出手来打人,真正是岂有此理!’现在洋人已经回家去了。龙都司因为捱了洋人的打,而且头亦打伤,心上不甘,特地奔到军门公馆里喊冤。到了公馆里,晓得军门在这里,所以又赶了来的。”

羊统领听完了一席话,不禁紧锁双眉,把头摇了两摇,说道:“我就晓得你们这些人不安本分,专门替我惹乱子!好端端的,外国人那里,你又去得罪他做什么?”龙占元道:“标下怎敢得罪外国人。他打标下却是打得不在理。”羊统领道:“你要怎样?”龙占元道:“求大人伸冤。”羊统领尚未答言,毕竟孙大胡子老奸巨猾,忙替羊统领出主意道:“人已经被外国人打了,你有甚么法子想,你去替他伸冤?终究是我们自己人不好。他不去躲雨,轮船一到,他就把外国人接了下来,自然没得话说。如今是他自己误了公事,反说外国人不讲情理,这场官司就怕打到制台跟前,非但打不赢,而且还要弄出交涉重案。我们现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已打了,外国人不来问你的信,总算有你的脸了。如今反要生出是非来,我看很可不必!”一席话提醒了羊统领,立刻把脸一沉,朝着龙占元发落道:“本营营官派你去接洋教习,没有叫你去躲雨;你偷着去躲雨,以致外国人的行李没人照应,自然要弄潮的了。这要怪你自己不好,外国人打你是应该的。以后当差使都这样的误事还了得!”一面说,一面回头吩咐同来的翻译,叫他回去同营官说:“叫他另外派人。这龙哨官,我非但撤去他的差使,而且还要重办,以为妄言生事者戒!”翻译听了羊统领的吩咐,只好答应着。可把龙占元急死了,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口称:“军门开恩!标下以后不敢生事了,如今也不求伸冤了。”羊统领道:“你们众位请听,他到如今还说他自己冤枉。‘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一定不能饶他!明天我还要把外国人请了来,叫他看我发落!”龙占元一听不妙,又连忙磕头,连忙改口,又求“诸位大人可怜标下,替标下好言一声罢!”羊统领又问他:“冤枉不冤枉?”龙占元回称:“不冤枉。”又问:“该打不该打?”回称:“实在该打。”羊统领见他自己认了不是,还不肯放他,叫同来的翻译把他带回去交代给营官:“倘或三天之内,外国人不来说话便罢;倘有一言半语,我是问他要人的!”龙占元至此方才无话可辩,又磕了一个头起来,含着眼泪,抱头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写保折筵前亲起草 谋厘局枕畔代求差"

却说羊统领虽然喝退了龙占元,只因他凭空多事,得罪了洋教习,深怕洋教习前来理论,因此心上很不自在,又加以田小辫子同乌额拉布两个人吃醋打架,弄得合席大众,兴致索然。于是无精打彩,草草吃完,各自回去。

第二天羊统领特地把田小辫子请来,先埋怨他不该到制台面前上条陈,弄得制台不高兴,又怪他不该同乌某人翻脸:“过天我替你俩和和事;不然,天天同在一个官厅子上,彼此见面不说话,算个甚么呢!”田小辫子毕竟是做过他的伙计,吃过他的饭的,听了他的话,心上虽然不服,嘴里不便说甚么,只好答应着。

又过了两天,羊统领见洋教习不来找他说甚么,于是才把心上一块石头放下。后来龙占元是本营营官又上来回过羊统领,求统领免其看管,并且不要撤他差使。当时又被羊统领着实说了他许多不好,看他本营营官面上,暂免撤差,只记大过三次,以儆将来。龙占元又亲自上来叩谢。羊统领吩咐他道:“现在的英文学堂满街都是,你既然有志学洋话,为甚么不去拜一个先生,好好的学上两年?一月只消化上一两块洋钱的束脩,等到洋话学好了,你也好去充当翻译,再不然,到上海洋行里做个‘康白度’①,一年赚上几千银子,可比在我这里当哨官强得多哩。要照现在的样子,只学得一言半语,不零不落,反招人家的笑话,这是何苦来呢!”龙占元道:“回军门的话,标下从前总共读有三个月的洋书。通学堂里只有标下天分高强,一本‘泼辣买’②,只剩得八页没有读。后来有了生意就不读了。过了两年,如今只有‘亦司’这一句话没有忘记,满打算借此应酬应酬外国人,不提防倒捱了一顿打。这一下子可把标下打苦了!到如今头上还没有好,以后标下再不敢说洋话了。倘若再学会两句,标下有几个脑袋,又是马棒,又是拳头,这不是性命相关吗?”羊统领听了,点点头道:“不会也罢了。完完全全做个中国人,总比那些做汉奸的好。”龙占元于是又答应了几声“是”,然后退了出来。

①“康白度”:葡萄牙语,即买办。

②“泼辣买”:英语,文法。

这里羊统领便想仍到钓鱼巷相好家摆一台酒,以便好替乌、田两个人和事。两天头里写了知单,叫差官分头去请。所请的无非仍旧是前天打牌吃酒的几个,其中却添了两位:一位是赵大人,号尧庄,乃广西人氏,说是制台衙门的幕府。还有人说:制台凡遇到做折子奏皇上,都得同他商量,制台自己不起稿,都是他代笔。全省的官员,文自藩司以下,武自提、镇以下,都愿意同他拉拢。然而他面子上极其不肯同人家来往,坐在那里总不肯同人说话。不晓得是架子大呢,亦不晓得是关防严密的缘故,望上去很像有脾气似的。他的官虽是知府,只有道台以上的官请他吃饭,他或者还肯赏光。就是道台,亦得要当红差使的;倘或是黑道台以及他同寅以下的官,都不在他心上。人家同他说话,他只是仰着头,脸朝天,眼睛望着别处。别人问三句,回答一句,有时候还冷笑笑,一声儿也不言语,因此大众都称他为“赵大架子”。这回羊统领请他,他晓得羊统领上头的声光极好,而且广有钱财,爱交朋友,所以请帖送去,答应肯来。又一个姓胡,号筱峰,行二,也是捐的道台班子。有人说他父亲曾经当过“长毛”,后来投降的,官亦做到镇台。胡筱峰一直在老人家手里当少爷。脾气亦并非不好,不过他的为人,一天到晚,坐亦不是,站亦不是。人家要静,他偏要动。说起话来,没头没脑。到人家顶住问他,他又说到别处去了。知道他底细的人,都叫他“小长毛”。后来人家同他相处久了,摸着他的脾气,又送他一个表号,叫他为“胡二捣乱”。

且说胡二捣乱这天因为羊统领请他在钓鱼巷吃花酒,直把他乐的了不得。头天晚上就叫管家开箱子把衣服拿好。其时是四月天气,因为气节早,已经很热,拿出来的衣服是春纱长衫,单纱马褂。当天晚上忽下了两点雨,清晨起来,微微觉得有点凉飕飕的,他又叫管家替他拿夹纱袍子,夹纱马褂。扎扮停当,专等羊统领来催请。羊统领请的是晚饭,他忘记看帖子,以为请的是早饭,所以一早就把衣服穿好了。等了一回,不见来催,又把他急的了不得,动问管家:“羊统领请客可是今天不是?不要你们记错了!”官家回:“不错,是今天。”隔夜虽然下了几点雨,第二天仍旧很好的太阳。胡二捣乱在公馆里前院后院,前厅后厅跑了十几趟,一来心上烦燥,二来天气毕竟热,跑得他头上出汗,夹纱袍子,夹纱马褂穿不住了,于是又穿了件熟罗长衫,单纱马褂,里面又穿了件夹纱背心。此时已有晌午,还不见羊统领来催。又问管家:“到底是甚么时候?”当中有一个记得的,回了声:“请的是晚饭。”胡二捣乱骂了声:“王八蛋!为什么不早说!”于是仍在自己家里吃中饭。

好容易捱到三点半钟,到这时候,熟罗长衫也有些不合景了,只得仍旧换了春纱长衫,单纱马褂。刚要出门,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仍旧回转上房,在抽屉里翻了半天,翻出一个鼻烟壶来,说道:“街上驴马粪把人熏的实在难受,有了这个就不怕了。”等到坐上轿子,谁知鼻烟壶是空的,又叫管家回去拿烟。管家拿不到,好容易自己下轿方才找到。走到半路上,又想起未曾带扇子,不及回家去取,幸亏街上有信扇子铺,就下轿买了一把。一回又想到早晚天气是凉的,晚上回去要添衣服,于是又吩咐管家回家去把小夹袄拿了为,预备晚上好穿。如此者往返耽搁,及至到钓鱼巷已经有五点多钟了。幸亏止到得一个主人,其余之客一个未到。胡二捣乱到处捣乱,人家同他没有甚么谈头的。同羊统领见面之后,略为寒暄了两句,便也无话可说。羊统领自去躺下吃烟。胡二捣乱便趁空找着姑娘捣乱,也不顾羊统领吃醋,只是捣乱他的。捣乱了半天,恨的那些姑娘们都骂他为“断命胡二”。胡二捣乱只得嘻着嘴笑。后来端上点心来,请他吃点心,方才住手。

又歇了一回,请的客人络络续续的来了。羊统领见田小辫子、乌额拉布二人到了,便拉了他俩的手,说了许多的话,又给他二人一家作了两个揖,说:“你二位千万不要闹了。大家都是好朋友,独有你二位见面不说话,好像有心病似的,叫人家瞧着算什么呢!”其时田小辫子颇有愿和之意,无奈乌额拉布因为脸上挖的伤还没有好,一定不肯讲和。禁不起羊统领再三朝着他打拱作揖,后来又请了一个安,旁观那些客人亦帮着着实说,乌额拉布方才气平。大家都派田小辫子不是。羊统领叫他替乌大人送了一碗茶,两个人又彼此作了一个揖,各道歉意,方才了事。

其时已有七点半钟了,羊统领数了数所请的人却已到齐,只有制台幕府赵尧庄赵大架子没有到。后来想叫差官去请,又怕他正陪着制台说话,恐有不便,只好静等。谁知一直等到九点钟才见他来。他是制台衙门里的阔幕,人人都要巴结他的。大概的人,他不过略为把手拱了一拱,便一手拉了余荩臣到烟铺上说话,连主人都不在眼睛里。后来摆好席面,主人就来让坐,他方同主人谦了一谦。主人手执酒壶,又等了好半天,一直等他把话讲完,方才起身入座。主人连忙敬他第一位。他又让了一句道:“还有别位没有?”余荩臣道:“这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僭你尧翁的。”赵大架子也不答言,昂然据首座而坐,其余的人亦就依次入座。

通台面上只有余荩臣当的差使顶阔,而且钱亦很多。新近制台又委了他学堂总办,常常提起某人很能办事。余荩臣便趁这个机会托人关说,求大帅赏他一个明保,送部引见。制台虽然应允,但是折子尚未上去。余荩臣又打听得制台凡有折奏,都是这赵大架子拿权,因此余荩臣就极意的拉拢他。赵大架子的架子虽大,等到见了钱,架子亦就会小的。当初也不晓得余荩臣私底下馈送他若干,弄得这赵大架子竟同余荩臣非常知己。这时候到了台面上,赵大架子还只是同余荩臣扳谈,下来再同主人对答两句,余下的人,他既不悄理人,人家亦不敢仰攀他同他说话。在钓鱼巷吃酒是要叫局的,赵大架子恐怕有碍关防,一定不肯破例,主人只得随他。其他宾主每人只叫得一个,亦为着赵大架子在座,怕他说话的缘故。因此这一席酒人虽不少,颇觉冷清得很。

赵大架子吃了两样菜,仍旧离座躺在炕上吃烟。余荩臣是同他有密切关系的,便亦离座相陪。后来主人让他归位吃菜,他始终未再入席,摇摇头,对余荩臣说:“这般人兄弟同他们谈不来的。”余荩臣得了这个风声,便偷偷的关照过主人,叫他们只管吃,不要等了。赵大架子吃烟,自己不会装。余荩臣虽然不吃烟,打烟倒是在行的,当下幸亏他替赵大架子连打了十几口,吃得满屋之中烟雾腾腾。霎时菜已上齐,主人又过来请吃稀饭。赵大架子又摇头,说:“心上怪腻的慌,不能吃了。”余荩臣也陪着不吃。主人深抱不安。席散之后,又走过来道歉,又说:“虽外替赵大人、余大人留了饭。”赵大架子回称:“谢谢。”说完这句,立起身来想要穿了马褂就走。余荩巨晓得他不愿久留,便让他同到自己相好王小五子那里去坐,赵大架子点头应允。两人一同出门。其时主人早已穿好了马褂,候着送了。一时别过主人,同到王小五子屋里。王小五子接着,自然另有一副场面。余荩臣立刻脱去马褂,横了下来,又赶着替赵大架子打烟。王小五子赶过来替他代打,余荩臣还不要。一连等赵大架子又抽过七八口,渐渐的有了精神,两手抱着水烟袋,坐在炕沿上想要吃烟。余荩臣忙叫王小五子过来替他装烟。此时余荩臣一见房内无人,便把身子凑前一步,想要同赵大架子说话。赵大架子忽然先问道:“荩翁,托你安置的两个人,怎么样了?”余荩臣道:“兄弟早同藩台说过,一有调动,就委他两人前去。”赵大架子道:“还要等几个月?”余荩臣道:“现在正在这里替他俩对付着看。有两处就在这几天里头期满,不过几天就要委他们的,那里用着几个月。你老先生委的事,岂有尽着耽搁的道理!”余荩臣这时候本来想请赵大架子过来商量自己事情的,不料赵大架子同他说安置人的话,自己的事倒弄得一时不好开口,只得权时隐忍着,仍旧竭力的敷衍。又叫王小五子备了稀饭,留赵大架子吃。赵大架子推头有公事,还要到衙门里去,余荩臣不好挽留,自己的事始终未曾能够向他开口。临到出来上桥,便邀他明天晚上到这里吃晚饭。赵大架子道:“看罢咧;如果没有公事,准来。” 赵大架子去后,余荩臣当夜便住在王小五子家。王小五子见余荩臣很巴结赵大架子,就问赵大架子的履历。余荩臣便告诉他说:“赵大人是制台衙门的师爷,见了制台是并起并坐的,通南京城里没有再阔过他的。”王小五子便问:“余大人,你当的甚么差使?一年有多砂钱进款?”余荩臣便说自己“当的是通省牙厘局总办。所有那些外府州、县,大小镇、市上的厘局,都是归我管的。这些局里的委员老爷,我要用就用,我不要用就换掉,他们不敢不依我的。”王小五子道:“他们那些官都归你管,你的官有多们大?”余荩巨道:“我的官是道台,所以才能够当这牙厘局总办。”王小五子鼻子里嗤的一笑,道:“道台是什么东西,就这们阔!”说到这里,又自言自语道:“天,原来如此!”忽然又问道:“余大人,我问你:我听说现在的官拿钱都好买得来的,你这个官从前化过几个钱?”余荩臣起初听他骂道台“什么东西”,心上老大不高兴;后来又见他问自己的官从前化过几个钱,便正言厉色道:“我是正途两榜出身,是用不着化钱的。化钱的另是一起人,名字叫‘捐班’。我们是瞧他不起的。”王小五子道:“余大人,官好捐,你们的差事想亦是捐来的了?”余荩臣道:“呀呀呼!差事那里好捐!私下化了钱买差使的固然亦有,然而我得这个差使是本事换来的,一个钱没有化。就是人家在我手里当差使,我也是一文不要的,那是再要公正没有。”王小五子道:“照此说来,你余大人是一个钱不要的了?”余荩臣道:“这个自然。”

王小五子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前个月里,有天春大人请你吃酒,我看见他当面送给你一张银票,说是六千两银子。春大人还再三的替你请安,求你把个什么厘局给他。不是你接了他的银票,满口答应他的吗?不到十天,果然有人说起春大人升了厘局总办,上任去了。”余荩臣见王小五子揭出他的短处,只得支吾其词道:“他的差使本来要委的了。银子是他该我的,如今他还我,并不是化了钱买差使的。这种话你以后少说。”

王小五子道:“照这样说起来,没有银子的人也可以得差使了?”余荩臣道:“怎么不得。老实对你说,只要上头有照应,或者有人嘱托,看朋友面上,亦总要委他差使的。”王小五子道:“原来派差使也要看交情的。余大人,咱俩的交情怎么样?我要荐个人给你,你得好好的派他一桩事情。”余荩巨当他说笑话,并不在意,只答应了一声道:“这个自然。你荐给我的人,我总拿头一分的好差使给他。”王小五子嘿嘿无语的歇了半晌,起身收拾安寝。

一宵易过,又是天明。到了次日,余荩臣惦记着自己的事情,上院下来,随又写信给赵大架子,约他今天晚上同到王小五子家吃酒。赵大架子回说:“公事忙,不得脱身;等到事完出衙门,八点钟在自己相好贵宝那里吃晚饭,可以面谈一切。”余荩臣只得遵命。才打七点钟,便饿着肚皮先赶到贵宝房间里伺候。一等等到九点钟,赵大架子才从衙门里出来,余荩臣接着,赛如捧凤凰似的把他迎了进来。一进门先抽烟。堂子里晓得他的脾气的,早已替他预备下打好的烟二十来口,一齐都打在烟扦子上,赛如排枪一样,一排排的都放在烟盘里,只等赵大架子一到,便有三四根枪,两三个人替他轮流上烟对火门。此时,赵大架子来不及同余荩臣说话,只见他躺在炕上,呼呼的拚性命的只管抽个不了。有时贵宝来不及,余荩臣还帮着替他对火,足足抽了一点钟。其时已有十点钟了,赵大架子要吃饭。饭菜是早已预备下的。当下只有他同余荩臣两个人对面吃。贵宝打横,伺候上菜添饭。赵大架子叫他同吃,他不肯吃。赵大架子还生气,说道:“陪我吃顿饭有什么要紧的,就这样的不好意思起来?你们当窑姐的人,只怕不好的意思的事情尽多着哩!”说罢,便把面孔板起,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余荩臣搭讪着替他们解和。 等到把饭吃完,赵大架子一面漱口,余荩臣又顺手点了一根纸吹给他。慢慢的谈了几句公事,然后趁势问他:“这两天大帅背后于兄弟有甚么话说?”赵大架子道:“不是荩翁提起,兄弟早在这里打算主意了。无奈兄弟公事实在忙,一天到晚,竟其没有动笔的时候。”余荩臣忙问:“甚么事一定要尧翁亲自动笔?”赵大架子道:“就是荩翁得明保的那句话了。”余荩臣一听“明保”二字,正是他心上最为关切之事,不禁眉飞色舞,仔细一想,又怕赵大架子拿他看轻,立刻又做出一副谨慎小心的样子,柔声下气的说道:“这都是大帅的恩典,尧翁的栽培!”赵大架子道:“岂敢!不过制军既有这个意思,我们做朋友的人,那里不替朋友帮句忙。说也好笑,前几天是兄弟催制军,这两天反了过来,倒是他催兄弟。”余荩臣道:“催甚么?”赵大架子道:“起先是制军虽然有了保举荩翁的意思,一直没有定规,是兄弟天天追着他问,同他说道:‘像余某人这样人,真要算是江南第一个出色人员;大帅既有恩典给他,折子可在早些进去,将来朝廷或者有什么恩典,也好叫他及早自效。’制军听了兄弟的话,果然答应了,就立逼着兄弟替他起稿子。这两天兄弟一来因为事情忙,没有工夫动笔,二来,怎么保举法子,下个什么考语,也得商量商量。”

余荩臣道:“正为这件事,兄弟要过来求教。承尧翁的吹嘘,又顺尧翁替兄弟上劲,真正感激得很!但是还望你尧翁成全到底,考语下得体面些,那就是感之不尽!”说罢,特地离位,深深一揖,又说得一句道:“全仗大力!”赵大架子两手捧着水烟袋,赶忙拱手还礼,却一面说道:“自家兄弟,说那里话来!今天既是荩翁提起,我们都是自己人,荩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兄弟无不遵办。照样写了上去,制军看了,也不好挑剔什么。”余荩臣道:“这是尧翁的格外成全,兄弟何敢妄参末议。而且又是自己的事,天下断无自称自赞的道理,只得仍请尧翁先生主裁。”赵大架子听了他这一路恭维,心上着实高兴。原想立刻就替他起稿,可以卖弄他的权力;无奈吃过了饭没有过瘾,霎时烟瘾上来,坐立不安,十分难过,便道:“你我不是外人,你来,我念你写,写了出来,彼此商议。”其时余荩臣还不肯写,后来又被赵大架子再三的相催,说:“你我自家人,有什么怕人的。不是说句大话,现在南京城里,除了你我,余人都不在咱眼里!我念你写,这不同我写的一样吗?” 其实是余荩臣心上巴不得这个折子自己竭力的恭维自己,今见赵大架子一再让他自己写,遂也不便过于推辞,便向贵宝要了一副笔砚一张纸,让赵大架子炕上吃烟,他却自己坐在桌子边起稿。嫌挂的保险灯不亮,又叫人特地点了一支洋烛。贵宝晓得他要写字,忙着来替他磨墨。余荩臣不要,叫他到炕上替赵大架子装烟。贵宝去后,余荩臣便提笔在手,拿眼瞧着赵大架子,看他说甚么,好依着他写。足足等了七八袋大烟的时候,约摸赵大架子烟瘾已过得一半,随见赵大架子一骨碌从炕上爬起,却先歪着身子,提起茶壶,就着茶壶嘴抽了两口,方才坐起来说道:“兄弟的意思,折子上没有多少话说,还是夹片罢。”余荩臣道:“似乎折子郑重些,叫上头看得起些。”赵大架子道:“这倒不在乎。横竖保了上去,上头没有不准的,总还你一个‘着照所请’。依兄弟看来,其实是一样的。”余荩臣见他如此说,也不敢过于计较,只得跟着他说道:“既然如此,就是夹片亦好。”赵大架子见余荩臣擎笔在手只是不写,便道:“你写啊。”余荩臣道:“等尧翁念了好写。”赵大架子笑道:“荩翁的大才,还有什么不晓得的。你别同我客气,你尽管写罢,写出来一定合式的。我要过瘾,你费点心罢。”说完,仍旧躺下,呼呼抽他的烟去了。

余荩臣至此,面子上只得勉强着自己起稿,心上却是十二公高兴,嘴里却不住的说道:“姑且等兄弟拟了出来再呈政。”此时赵大架子只顾抽烟,一声不响,幸喜余荩臣是正途出身,又在江南历练了这几多年,公事文理也还办得来。于是提笔在手,想了想,一口气便写了好几行。后来填到自己的考语,心上想“还是空着十六个字的地步等赵某人去填。”既而一想:“又怕赵某人填的字眼不能如意,不如自己写好了同他去斟酌。他同我这样交情,谅来不致改我的。”主意打定,又斟酌了半天,结结实实自己下了十六个字的考语;后头带着叙他办厘金、办学堂如何成效,说得天花乱坠,又足足的写了几行。一霎写完,便自己离位,拿着底子踱到烟炕前请赵大架子过目。赵大架子接在手中,就在烟灯上看了一回,一声不言语,又心上盘算了一回。 余荩臣忍耐不住,急忙问他道:“尧翁看了,还好用不好用?兄弟于这上头不在行,总求尧翁的指教!”赵大架子道:“格式倒还不错,就是考语还得……”余荩臣不等他说完,接嘴问道:“考语怎么样?”赵大架子道:“若照尧翁的大才,这几句考语着实当之无愧。不过写到折子上,语气似乎总还要软些,叫上头看着也受用。如果说的过于好了,一来不像上司考核下属的口气,二来也不像折子上的话头。兄弟妄谈,荩翁高见以为何如?”说罢,仍把底稿递在余荩臣手里。 余荩臣一听他话,不禁面孔涨是绯红,半天说不出话来,楞了一回,仍旧踅到桌子跟前坐下,提起笔来想改。谁知改来改去,不是怕赵大架子说话,就是自己嫌不好,捱了半天,仍旧未曾改定,只得老着脸皮朝赵大架子说道:“这个考语还是请你尧翁代拟了罢。‘不是撑船手,休来弄竹竿’,兄弟实实在在有点来不得了。”赵大架子道:“我们知己之说,这考语虽只有几个字,轻了也不好,重了也不好。我兄弟拟了出来,还得送制军阅过。一向制军却没有改过兄弟的笔墨;如今倘若未能弄好,被他改上一两句,兄弟却坍台不下。所以要替你荩翁斟酌尽善,就是这个缘故。荩翁自己人,我兄弟不妨直说。”余荩臣听了愈为感激,当下便亲自蘸饱了笔,送到炕床边,请赵大架子动手。赵大架子道:“这个兄弟也得思量思量看。”于是亦不接他的笔,仍把身体横了下来,一声不言语,一口气又吃了五六口烟。吃完了烟,趿着鞋皮,走下炕来,把原稿略为改换了几句,却把十六个字考语统通换掉。余荩臣看了,似乎觉得还不能满意;但是恐怕赵大架子动气,只得连称“好极好极”。赵大架子改好之后,便往衣裳袋中一塞。因为堂子里的烟吃的不爽快,要回到公馆里过瘾。余荩臣只得穿了马褂,陪着一同出门。临时上轿,余荩臣又打了一拱,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又道:“大帅前深荷一力成全,明天过来叩谢。”说完,两人分手。

余荩臣仍往王小五子家而来。其时已有夜半十二点钟。余荩臣尚未走进王小五子家的大门,黑影里望见有个人先从他家里出来。灯光之下,虽不十分明白,然而神气还看得出,很像是个熟人似的。后来彼此又擦肩而过。这人没有看见余荩臣,余荩臣却看清这人,原来是认得的。但是官职比他差了几级,大人卑职,名分攸关。余荩臣怕他看出,不好意思,连忙拿头别了过去。等到这人去远,方一步步踱进了大门,霎时走到王小五子房中,他俩本是老相好,又兼余荩臣明保到手,心上便也十分高兴,见面之后,说不尽那副肉麻的情形,两个人鬼混了一阵。

王小五子忽然想起昨夜的话来,连忙说道:“余大人,我托你一桩事情,你可得答应我!”余荩臣道:“好答应的我自然答应。”王小五子道:“你别同我调脾。好答应也要你答应,不好答应也要你答应,你先答应了我才说。”余荩臣道:“到底甚么事要我答应?”王小五子道:“不是你昨儿说的,在你手下当差的人统通不能钱买,只要上头有面子,或者是朋友相好的交情荐来的都可以派得。这个话可有没有?”余荩臣道:“自然派差使一个钱不要,但是面子也得看什么面子,就是相好也要看什么相好,不能执一而论的。”王小五子道:“我不同你说这些。你但看咱俩的交情怎么样?”余荩臣道:“用不着提到咱俩的交情。难道你有什么人荐给我不成?咱俩交情虽厚,你要荐人我却不收。”

王小五子见他说不收,登时把脸一沉,拿头睡在余荩臣的怀里,却拿两只粉嫩雪白的手抱住余荩臣的黑油津津的胖脸,撒娇撒痴的说道:“你不答应我,我定见不成功!”此时余荩臣穿了一件簇新的外国缎夹袍子,被王小五子拿头在他怀里腻了两腻,登时绉了一大片。余荩臣向来是吝啬惯的,见了肉痛,为的是相好面上,有些说不出口,只好往肚皮里咽。两个人揪了半天,毕竟余荩臣可惜那件衣服,连连说道:“有话起来说,……不要这个样子,被别人看了要笑话的。”王小五子又把脸一板道:“谁不晓得我是余大人的相好?将来我还要嫁你哩!我嫁了你,我便是厘金局总办的太太,谁敢不巴结我,谁敢来笑我!”余荩臣又只得顺着他说道:“不错,你嫁了我,你不是我的太太。我有了你这位好太太,从此发后,钓鱼巷也不来了。”王小五子又把眼一眇,道:“这些话谁相信你!谁不晓得余大人的相好多!这些话快别同我客气!倒是我托你的事情怎么样?”

说话间,余荩臣接连打了几个呵欠,伸手摸出夹金表来一看,短针已过一点,长针却指在六点钟上。余荩臣道:“啊唷!不早了!我们快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上院哩。”一面说,一面自己宽去衣服,躺在床上去了。王小五子道:“你不答应,我不许你睡觉。”于是也不及卸装,赶到床上同他缠个不了。余荩臣被他闹急了,便道:“你先把人头说给我,等我好替你对付着看。”王小五子见他已有允意,便不同他吵了,和衣歪着,拿头靠在枕头上,低声说道:“我说的不是别人,你们同在一处做官,还有什么不认得的。”余荩臣道:“到底是谁?”王小五子道:“就是候补同知黄大老爷,他托我的。”余荩臣道:“姓黄的天底下多得很没头没脑,叫我去找那一个?”五小五子道:“真个我记性不好,他有个条子在这里。”说着,便伸手从衣服小襟袋里把个名条摸了出来,跟手又叫房间里奶奶点了一支洋烛。余荩臣睡眼朦胧的拿起名条靠近烛光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知府用、试用同知黄在新,叩求宪恩赏委厘捐差事”两行小字。余荩臣不看则已,看了之时,不觉心上毕拍一跳,半天不言语。王小五子忙问:“看清楚了没有,这人可是认得的?”余荩臣还不响,又停了一大会,方问得一句道:“这人是几时来嫖你起的?这条子可是方才给你的?”王小五见问,也不由得脸上一红,楞了半天,回答不出话来。

列位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方才余荩臣在王小五子大门口碰见的那个人就是黄在新。这黄在新虽是江南的官,同余荩臣比起来,一个道台,一个同知,两人官阶不同,不在一个官厅子上,余荩臣如何偏会认识他?只因这黄在新最会钻营,凡在红点的道台,他没有一个不巴结,因此都同他认得。他此时身上虽有几个差使,无奈薪水不多,无济于事。因见余荩臣正当厘金局的老总,便想谋个厘局差事,托了几个人递了几张条子,余荩臣尚未给他下落。他心上着急。幸喜他平日也常到钓鱼巷走走,与余荩臣有同靴之谊。王小五子见他脸蛋儿长得标致,便同他十分要好,余荩臣反退后一步。黄在新在王小五子家走动,余荩臣却一字儿不知;余荩臣在王小五子玩耍,黄在新却尽知底里。即此一端,已可见王小五子待他二人的厚薄。

此时余荩臣看了名条,想起刚才齐巧碰见他在这里出去,不免心上一动。又接着问王小五子的话,王小五子又对答不出,自然格外疑心。疑心过重,便是吃醋的根苗。此时余荩臣看了王小五子的情形,心上早已懂得八九,接连哼哼冷笑两声,说道:“他的条子没有人替他递了,居然会想着了你,托你替他求差使!他这人真会钻!倒是你俩是几时认识起来的,你却同他如此关切?”王小五子见余荩臣生了疑心,毕竟他自己贼人胆虚,亦不敢撒娇撒痴,立刻拿两只手扳着余荩巨的脑袋,同他脸对脸的笑着说道:“这里头有个讲究,你不晓得,等我来告诉你:我是江西人,七岁上就卖在档子班里学唱戏。等到十五岁上才到的南京。这黄大老爷他也是江西人,同我是嫡亲同乡。他是我自己家里的人,有什么不认得的。我替他求差使,也无非照应同乡的意思,有什么动疑的。”余荩臣连连摇头,道:“算了罢!你们江西人我也请教过的了,做官的,读书的,于这乡谊上很有限。不信你一个做窑姐的倒比他们做官的、读书的有义气!这话不要来骗我!况且你七岁上就卖在档子班里,东飘西荡,这姓黄的果然是你的同乡,你也不会认得他的。这话越说越不对!倒是你俩有了多少时候的交情?你老实对我说罢。他不同你有交情,你为甚么要替他求差使呢?我晓得我们化了钱,无非做个大冤桶,替人家垫腰!如今竟其公然替恩客说人情求差使!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被你们弄着玩!”

此时余荩臣越说越气,也不睡觉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吩咐叫轿夫打轿子,又自己立誓道:“从今以后,再不到这里来了!倘若以后再到这里,你们看我左脚迈到这屋里来,你们拿刀砍我的左脚;右脚迈到这屋里来,你们拿刀砍我的右脚!”一面说,一面卷卷袖子,直把两个袖子卷到手湾子上头,两只眼睛睁的像铜铃似的,又拿两只手去盘辫子。辫子盘好,人家总以为他这个样子一定要打人了,谁知并不打人,却叉着两只臂膊,握紧了两个拳头,坐在床沿上生气。

再说王小五子起先听见余荩臣拿他数落,不禁脸上一阵阵的红上来,心头止不住必必的跳。后来又见他爬起,连忙和着身子去按捺他;无奈气力太小,当不住余荩臣的蛮力,按了半天按他不下,只得随他起来。后来见他盘好辫子,并不打人,方才把心放下,连忙和颜悦色的自己分辩道:“同乡有甚么好假冒的。天生同乡是同乡,我不能拿他当外人看待。至于问我如何认得他,苏州来的洪大人,清江来的陆大人,每逢吃酒都有他在座,慢慢的我就认得了他。怎么没有交情我就不作兴认得他的?”余荩臣也不理他,只是坐在床沿上生气。闹得大了,连着房间里的奶奶都上来劝和。余荩臣只是不言语。一迸迸到五更鸡叫之后,天色微微的有点亮了,余荩臣也不等轿子了,要了长衣裳,扎扮停当,一直径去。王小五子抵死留他不住,只得听其自然。

余荩臣走到街上,尚是冷冷清清的一无所有。此时心上又气又闷,不知不觉忘记了东南西北,又走错了一大段。后来好容易雇了一部东洋车子,才把他拉到公馆。打门进去一路骂轿夫,骂跟班的,骂老妈,骂丫头,一直骂进了上房。惊动了上下人等,晓得大人在外头住夜回来,于是重新打洗脸水,拿漱口水、茂生肥皂、引见胰子①,又叫厨子做点心,真正忙个不了。 ①引见胰子:肥皂名,因有香味,专供引见人员用的。

齐巧这日是辕期,照例上院。点心未曾吃完,轿子已伺候好。等到走到院上,已有靠九点钟了。余荩臣还是气吁吁的。头一个会见了孙大胡子,便把黄在新托王小五子求差使的话统通告诉他;又说:“黄在新的品行太觉不堪,甚么人不好托,单单会托到婊子,真正笑话!”孙大胡子笑道:“这也难怪他,实在是你荩翁同王小五子的交情非他可比。朋友说的话不及贵相知说的灵,所以黄某人才走的这条路。出来做官为的是赚钱,只要有钱赚,也顾不得这些了。”余荩臣听了孙大胡子奚落他的话,不由的把脸一红,拿话分辩道:“我们逛窑子也不进行去流水罢了,算是什么交情!”孙大胡子忙接嘴道:“又行去,又流水,还算不得交情?不晓得要弄到什么分上才算得交情呢?”余荩臣发急道:“人家同你说正经话,你偏拿人来取笑,真正岂有此理?老实对你讲罢:王小五子同黄某人都是江西人,他替他求差使,乃是照应同乡的意思。”孙大胡子道:“一个当妓女的,居然肯照应同乡,贤于士大夫远矣!荩翁,你应该立刻委他一个上等的厘差:一来顾全贵相好的面子,二来也可以愧励愧励那般不顾乡情的士大夫。你们众位听听,我兄弟说的可是不是?”此时官厅子上的人已经来的不少了,天天在一起的几个熟人听了他言,都说:“应得如此。”无奈余荩臣决计不答应,一定还要回制台撤去他的差使,拿他参办,以为卑鄙无耻,巧于钻营者戒。当时又被孙大胡子指驳了一句,余荩臣方始顿口无言。欲知孙大胡子说的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查帐目奉札谒银行 借名头敛钱开书局"

话说孙大胡子听见余荩臣一定要禀揭黄在新托妓谋差的事,一再劝他都不肯听。孙大胡子哼哼冷笑道:“他托妓谋差虽然是他的坏处;然而你做监司大员的人,你不到窑子里去怎么会晓是他托妓谋差呢?这桩事还怪你不是。”余荩臣被他这一驳,顿时闭口无言。歇了半天,才勉强说道:“我们嫖婊子不过是好玩罢了。他钻营差使竟走婊子的门路,这品行上总说不过去!我就是不到上头去说他坏话,这种人要在我手里得意,叫他一辈子不用想了!”说完,面子上虽把此事丢开,后来又着实到王小五子家发了几回脾气。经王小五子千赔不是,万赔不是,后来又把这话通知了黄在新,吓的黄在新有许多时不敢公然到钓鱼巷王小五子家住夜。余荩臣拿不到破绽,方才罢手。又过了两月,余荩臣的保折批了回来,所保送部引见,也已奉旨允准。等到奉到饬知,立刻上院叩谢。接着便是同寅前来道喜,下僚纷纷禀贺。余荩臣少不得置办酒席请这班同寅。同寅当中多半都是好玩的,家里请酒不算数,一定要在钓鱼巷摆酒请他们。余荩臣也乐得借花献佛,一来趁他们的心愿,二来又应酬了相好。回回吃酒都推赵大架子为首座,赵大架子便亦居之不疑。接连又是你一台,我一台,替他贺喜。如此者轮流吃过,足足有半个多月光景。 真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余荩臣便想请咨人都引见。制台答应,所有他的差事,一齐都委了别人暂行代管,为他不久就要回来的。一连几天,白天忙着料理交代,晚上又有一班相好轮流摆酒替他饯行。有天夜里,正在钓鱼巷吃的有点醉醺醺了,他忽然发议论道:“回想兄弟才到省头一天的光景,再想不到今日是这个样子。我还记得我到省头一天,其时正是黄制军第二次到江南来。我头一天上院,没有传见。其实上司见不见并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倒是那时候脸上总觉得搁不下去,从官厅子上走出去上轿,赛如对了跟班、轿夫都像没有脸见他们似的。此时得差得缺的心还没有,心上总想:‘我连上司都见不着,我还出来做什么官呢!’到了第二次上院还没有见。因为别人见不着的很多,并不光我一个,那时心上便坦然了许多,见了轿夫、跟班也不难为情了。以至顶到如今,偏偏碰着这位制军是不轻易见客的,他见也好,不见也好,便也漠然无动于中了。我还记得从前没有得事的时候,只指望能够得一个长差使,便已心满意足了。实因江南道台太多,得缺本非易事。谁料后来接二连三的竟其弄了好几个长差使在身上,一天到晚忙个不了。此时不以为乐,反以为苦,屡次三番想辞掉两个,无奈上头一定不放。现在凭空的又得了这个明保,索性不叫我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拿我送部引见,想是我命里注定的,今年流年犯了‘驿马星’①,所以要叫我出这一趟远门。”众人道:“‘能者多劳’,像你荩翁的这样大才,怎么上头肯放你呢。至于这回明保乃是放缺的先声,光当当差使也显不出荩翁大才,所以制军一定要有此一举。从此简在帝心,陈臬开藩,都是意中之事,放个把实缺,小焉者也,算不得什么。”余荩臣道:“承诸位老哥厚爱,放个把缺做做,兄弟也无庸多让。至于将来还有甚么好处,兄弟却不敢妄想。”说罢,那副得意扬扬之色早流露于不自知了。霎时席散。 ①驿马星:驿马,古时驿站供传递公文、来往官员使用的马,比喻自己出门奔波。

又过了两天,上院禀辞。刚刚走到院上,齐巧昨日制台接到军机大臣上的字寄,说是一连有三个都老爷奏参江南吏治,大大小小共有二十几个官:甚么孙大胡子、田小辫子、乌额拉布、余荩臣,还有督幕赵大架子、统领羊紫辰等一干人统通在内。其中所参的劣迹,以余荩臣、赵大架子顶利害。说余荩臣总办厘金,非但出卖厘差,并且以剔除中饱为名,私向属员需索陋规。等到属员和盘托出,他又并不将此款归入公家,一律饱其私囊。某人馈送若干,某局缴进若干,那位参他的都老爷查的清清楚楚,折子上都声叙明白。还说他出卖厘差,并不在南京过付;上海有一爿钱庄,内中有他一个把弟挡手,专门替他经手。人家要送他银子,只要送到这爿钱庄上,由他把弟出封信给他,或者打个电报,南京这边马上就把差使委了出来,真正是再要灵验没有。折子上又说他所有赚来的银子,足有五十多万两,很在上海置买了些地皮产业,剩下的一齐存在一爿银行里。至于参赵大架子顶重的头一款,是说他霸持招摇;甚至某月某日,收某人贿赂若干,亦查的明明白白。又说两江总督保举道员余某一折,系赵某及余某在秦淮河妓女贵宝房中拟定折稿。折子后头归结到两江总督身上,说他年老多病,昏瞆糊涂,日惟以扶鸾求仙为事,置吏治民生于不顾。此外孙大胡子、田小辫子、乌额拉布、羊紫辰不过都是带笔。在初入仕途的人见了,难免担惊受怕,至于历练惯的人,却也毫不在意。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说这日余荩臣刚把手本递了上去,制台一见是他,虽说是自己保举的人,究竟事关钦派查办之案,便也不敢回护,忙叫巡捕官传话给他,叫他不必动身,在省候信。巡捕出来说完这句,各自走开,也不说制台请见,也不说制台道乏。余荩臣摸不着头脑,在官厅子上呆了半天,有些不知底里的人还过来敷衍他,问他几时荣行,他也只好含含糊糊的回答。后来坐了一回,看见各位司、道上去,又见各位司、道下来。其时藩台、粮道都已得信,见了制台出来,朝着他都淡淡的,似招呼不招呼的,各自上轿而去。他甚为没趣,也只好搭讪着出来。这时候,他的差使都已交会别人替代,他已无公事可办,院上下来,一直径回公馆,一天未曾出门,却也无人前来拜他。 头天晚上,赵大架子还面约今日下午在贵宝房中摆酒送行,谁知等到天黑还不见来催请。自己却又为了早晨之事,好生委决不下,派了师爷、管家出去打听,独自无精打彩的在家静等。谁知等到起更,一个管家从院上回来禀报说:“赵大架子赵大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情,行李铺盖统通从院上搬了出来。后来小的又打听到孙大胡子孙大人门口,才晓得京城里有几位都老爷说了闲话,连制台都落了不是,总算仍旧派了制台查办,还算给还他的面子。”余荩臣急忙问道:“这位都老爷是谁?但不知有几个人参在里头?孙大人在内不在内?”管家道:“听说虽然在内,并不十二分要紧。赵大人参的却很不轻。”余荩臣又急忙说道:“我呢?”家人不言语。余荩臣连连摇头,连连跺脚,道:“完了!完了!怪不得赵大人他说今儿请我吃饭的,原来他自己遭了事,所以没有来催请。但是我自己被参,为的是那一件,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好呢!”一回又想到自己平时所作所为,简直没有一件妥当的,一霎时万虚千愁,坐立不定。

正踌躇间,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一位师爷也从外面回来了,手里还抄了制台新出的一张谕帖。余荩臣见面就问:“打听的事怎么样了?”那位师爷有心在东家面前讨好,不肯直谈,只听他吞吞吐吐的说道:“听说京城里有什么消息,大约在省城候补的统通在内。这一定是都老爷想好处,我们不要理他!观察这样的宪眷,还怕什么呢。”余荩臣道:“不是怕什么,为的是到底参的是那几件事。你手里拿的什么?”那位师爷见问,索性把他所抄的那张谕帖往袖筒管里一藏说:“没有甚么。”余荩臣道:“明明白白的看见有张纸写的字,你瞒我做什么呢?”师爷到此无奈,方把一张谕帖拿了出来。余荩臣取过看时,只见上面写的无非劝戒属员嗣后不准再到秦淮河吃酒住夜,倘若阳奉阴违,定行参办不贷各等语。这张谕帖是写了贴在官厅子上的,如今被这位师爷抄了回来。余荩臣看过后,就往旁边一搁,说道:“这种东西,那一任制台没有?我也看惯了。他下他的谕帖,我住我的夜,管他妈的事!这也值得遮遮掩掩的!”那师爷被东家抢白了两句,面孔涨得绯红,一声也不言语。余荩臣又问道:“我叫你打听的事,有什么瞒我的?你快老实说罢!”那师爷只是咳嗽了两声,一句话还是没有。余荩臣知道他是无能之辈,便跺着脚,说道:“真正是什么材料!——这从那儿说起!”说完了这句,便背着手一个人在厅上踱来踱去。他不理师爷,师爷亦吓的不敢出气。 搁下余荩臣在家里候信不题。且说制台自接奉廷寄之后,却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派了藩司、粮道两个人,按照所参各款,逐一查办。因为幕友赵大架子被参在内,留住衙门恐怕不便,就叫自己兄弟二大人通信给他,叫他暂时搬出衙门,好遮人耳目。赵大架子无奈,只得依从。所以头天虽在相好贵宝家中定了酒席,并未前去请客。到了第二天,贵宝派了男女班子到石坝街赵大人公馆里请安,听见门上说起,才晓得大人出了岔子,如今在家里养病,生人一概不见。男女班子无奈,只得怅怅而回。

此时省城里面一齐晓得制台委了藩台、粮道查办此案。幸喜都是同寅,彼此大半认识,一个个便想打点人情,希图开脱。其中粮道为人却很爽快,有人来嘱托他,他便同人家说道:“制台虽然拿这件事委了兄弟,其实也不过敷愆了帐而已。现在的事情,那一桩那一件,不是上瞒下就是下瞒上?几时见查办参案,有坏掉一大票的?非但兄弟不肯做这个恶人,就是制台也不肯失他自己的面子。他手下的这些人虽然不好,难道他平时是聋子、瞎子,全无闻见,必要等到都老爷说了话,他才一个个的掀了出来?岂不愈显得他平时毫无觉察么?不过其中也总得有一两个当灾的人,好遮掩人家耳目。总算都老爷的话并非全假,等他平平气,以后也免得再开口了。兄弟说的句句真言,所以诸公尽管放心罢了。”众人听了他言,俱各把心放下。不料藩台自从奉到委札的那一天起,却是凡有客来,一概挡驾。今天调卷,明天提人,颇觉雷厉风行。大家都不免提心吊胆,然而想起粮道的话,晓得制台将来一定要顾自己的面子,决不会参掉多少人的;不过彼此难为几吊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事,便亦听其自然。 藩台见人家不来打点,他便有心公事公办,先从余荩臣下手,同制台说:“原参余道出卖厘差,银子放在上海。别的虽然没有凭据,然而银子存在银行里是有簿子可查的;只要查明白了簿子上是余荩臣的花户,便一定是他的赃款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库款如此空虚,他们还要如此作弊,真正没有良心了!司里同余道虽是同寅,然而为大局起见,决计不敢回护的。”制台道:“别的还好办,银行是外国人的,恐怕他不由你去查哩。”藩台道:“银行虽是外国人开的,然而做的是中国人生意。既然做我们中国人生意,一年到头赚我们中国人的钱也不少了,难道这点交情还没有?我又不向他捐钱,看看帐簿子有什么不可的。”制台道:“既然老哥说可以,料想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本省的官虽多,能够办事的人究竟很少,还是老哥诸事谙练,这件事情就借重老哥辛苦一趟罢。早些去早些回来,也好早点复奏进去,免得再生枝节。”藩台一想,“话虽如此说,究竟自己做了这几年的官,从来未同外国人打过交道。外国人抠眼睛,高鼻子,虽然见过几个;但是上海地方,听说一共总有十几国的人,我是一省的潘台,到了那里总得一家家的都去拜望拜望。彼此言语不通,这个十几国的翻译倒不好找。一个弄得不得法,被翻译瞒着我做了手脚!”左思右想,总觉不好,只得回复制台道:“司里的公事,承上宣下,一来忙的实在走不脱身;二来司里亦不会说外国话,不认得外国字,将来到了银行里查起外国帐来,一个字不认得,还不是白去。这桩事关系很大,请大人委了别人罢。”制台道:“好在总要带着翻译去的,只要带个明白点的翻译就是了。就是兄弟亦不会说外国话,不认得外国字,怎么也在这里办交涉呢?”藩台被制台顶的无话可说,只得又禀请了一位洋务局里的提调,乃是本省候补知府,姓杨,名达仁;因为他从小在水师学堂里出身,认得鬼子多,而且也会说两句外国应酬话,同了他去,便借他做个靠山。他本任之事,当由制台札委盐道暂行兼理。 藩台无奈,只得回家部署行装。因系钦派案件,不敢耽误,次日有下水轮船,遂即携带随员、幕友径赴上海。一路上,两手很捏着一把汗,深悔自己多嘴,惹出这件事来。次日轮船到了上海,上海县接着迎入公馆。跟手进城去拜上海道。见面之后,叙及要到银行查帐之事。上海道道:“但不知余某人的银子是放在那一爿银行里的?”藩台大惊道:“难道银行还有两家吗?”上海道道:“但只英国就有麦加利、汇丰两爿银行。此外俄国有道胜银行,日本有正金银行,以及何兰国、法兰西统通有银行,共有几十家呢。”藩台听说,楞了半天,又说道:“我们在省里只晓得有汇丰银行汇丰洋票,几年头里,兄弟在上海的时候也曾使过几张,却不晓得有许多的银行。依兄弟想来,只有汇丰同我们中国人来往,余某人的这银子大约是放在汇丰,我们只消到汇丰去查就是了。”上海道道:“外国人银行开在上海的,原是为着做中国人生意来的,那一爿不好存银子;并不光汇丰一家是如此。但是汇丰两个字,人家说起来似乎熟些,或者余某人的银子就放在他家也未可知。方伯就先到他家去查查也无妨。”藩台听说称“是”。于是端茶告辞。

回到公馆,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想到汇丰家去查帐。起身梳洗之后,便吩咐套马车。穿好行装,带了翻译,两个人同上了马车,一直往黄浦滩而来。未曾上车的时候,车夫就问:“到那里去?”藩台说:“汇丰银行。”马夫说:“今天礼拜,银行是不开门的。”那翻译因是省里带来的,在内地久了,也忘记礼拜不礼拜。被马夫一句话提醒,他亦恍然道:“不错,礼拜日外国人是不办公事的,去了也是白去。不如大人到别处拜客,明天一早再去不迟。”藩台道:“管他妈的礼拜不礼拜!我到他门口飞张片子,我总算到过的了。就是他不办公事,料想客人总好见的。我昨天就到此地,今天还不去拜他,被外国人瞧着也不好。况且我今天见了他,先把大概情形告诉了他,明天再去查帐也就容易些。”翻译道:“礼拜关门,连客也是不见的,不如明儿一块去的好。”藩台道:“你们这些人,多走一步路都是怕的!横竖坐马车,又不要你跑了去,多走一趟也不难!”翻译也不敢说别的,只好跟了他走。

一霎时走到汇丰银行门口,果见两扇大门紧紧闭着。投帖的人叫唤了半天,亦没有一个人答应。投帖的无奈,只得走到马车跟前,据实回复。藩台道:“既然没有人,留张片子就是了。”投帖的又跑回去,拿张片子塞了半天亦没有塞进,只好蘸了点唾沫,拿片子贴在门上走的。藩台自己觉着无趣,又怕翻译笑他,说他不懂外国规矩,同到公馆,坐定之后,便对手下的人说道:“外国人礼拜不办事、不会客,我有什么不晓得的。不过上头委了我这件事,照例文章总得做到。将来有帐查得到,固然是有面子;即使查不到,我们这里到底来过两趟,总算是尽心的了。”他如此说,手下的人只好连连答应称“是”。 到了第二天,便是礼拜一,银行里开了门。他老人家仍旧坐了马车赶去。未曾到银行门口,投帖的已经老早的拿着名片想由前门闯进去,上了台阶,就挺着嗓子喊“接帖”。幸亏没有被外国人碰见,撞见一个细崽,连忙挥手叫他出去,又指引他叫他走后门到后头去。等到投帖的下了台阶,藩台也下了马车了。投帖的上前禀明原由。藩台心上很不高兴,自想:“我是客,我来拜他,怎么叫我走后门?”原来这汇丰银行做中国人的卖买,甚么取洋钱,兑汇票,帐房、柜台统通都设在后面,所以那细崽指引他到后边去。当下藩台无奈,只得跟了投帖的号房走到后面。大众见他戴着大红顶子,都以为诧异:说他倘然是来兑银子的,用不着穿衣帽;如果是拜买办的,很可以穿便衣,也用不着如此恭敬。

其时柜台上收付洋钱,查对支票,正在忙个不了,也没有去招呼他。号房①拿了名片,叫唤了几声“接帖”,没有人理他;便拉住一个人,问:“外国人在那间屋里住?”那人道:“我是来支洋钱的,我不晓得。你去问他们柜上罢。”号房无奈,站在柜台边望了一望,都是忙忙碌碌的,不好插嘴,急的藩台骂:“没中用的王八蛋!连帖子都不会投,还当什么号房!”号房急了,随检了柜台上一个鼻架铜丝眼镜的小伙子先生,问他:“外国人在那里?我们大人要拜他。”小伙子先生望了他一眼,并不理他,仍旧低下头,手摸算盘,跌跌挞挞算他的帐去了。号房没法,只得又检了一个嘴上两撇鼠须的老头子先生,照前问了一句。毕竟老头子先生古道可风,回问了声:“你们是那里来的?要找外国人做甚么?”号房还没有回答他来的是藩台大人,那老头子先生手里早拿了一管笔,一叠支票,一张张的往簿子上自己去誊清,再问他话也听不见了。号房急得要死,藩台瞧着生气。

①号房:旧时指传达室或担任传达的人。 正在走头无路的时候,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中国人来,也不晓得是行里的什么人。藩台便亲自上前向他询问,自称是江南藩司,奉了制台大人的差使,要找外国人说一句话,看一笔帐。那人听说他是藩台,便把两只眼拿他上下估量了一番,回报了一声:“外国人忙着,在楼上,你要找他,他也没工夫会你的。”此时翻译跟在后头,便说:“不看洋人,先会会你们买办先生也好。”那人道:“买办也忙着哩。你有什么事情?”藩台道:“有个姓余的道台在你们贵行里存了一笔银子,我要查查看到底是有没有。”那人道:“我们这里没有甚么姓余的道台,不晓得。我要到街上有事情去,你问别人罢。”扬长的竟出后门去了。

其时来支洋钱取银子的人越聚越多,看洋钱的叮呤当啷,都灌到藩台耳朵里去。洋钱都用大筐箩盛着,害琅一掼,不晓得几千几万似的。整包的钞票,一叠一叠的数给人看,花花绿绿,都耀到藩台眼睛里去。此时藩台心上着实羡慕,想:我官居藩司,综理一省财政,也算得有钱了,然而总不敌人家的多。”正想着,忽听翻译说道:“啊唷,已经十二点半钟了!”藩台道:“十二点半钟便怎样?”翻译道:“一到十二点半,他们就要走了。”藩台道:“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候他。他总得出来的,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们赶上去问他们一声,不就结了吗。”正说着,只见许多人一哄而出,纷纷都向后门出去,也不分那个是买办,那个是帐房,那个是跑街,那个是跑楼。一干人出去之后,却并不见一个外国人。你道为何?原来外国人都是从前门走的,所以藩台等了半天还是白等。直等到大众去净之后,静悄悄的雅雀无声。

翻译明知就里,也不敢说别的,只好说:“请大人暂回公馆吃饭。过天托人找到他的买办,问他一声,或者就托他代查。大人犯不着亵尊,自己一趟趟往这里来。”蕃台看此情形,也觉无味,只得搭讪着说道:“我同余某人并不是冤家,一定要来查他的帐,不过我不来两趟,上头总说我不肯尽心。如今外国人不见我,这事便不与我相干,我回省也有得交代了。至于买办那里,你们明天顺便去问一声也好。我们的事情,凡是力量可以做到的,无不样样做到。他不理你,那却无法了。至于当差使,也说不到‘亵尊’二字。外国人瞧不起我们中国的官,也不自今日为始了。这件事我碰着了,倒还是心平气和的。”说罢,拉起衣裳一直出来上马车赶回公馆。

翻译当天果去托人找着了买办,提起前情。买办道:“不要说难查;就是容易查,他有银子尽着他存,他爱存那里就那里,总不能当他是赃款办。幸而你们大人没有来见外国人;倘若见了外国人,被外国人说笑上两句,那却难为情呢!”翻译听了无话,回来回了藩台。于是藩台才打断了查帐的念头,只想拿话搪塞制台。不敢说洋人不见,他造了一篇谣言,说问过洋人,簿子上没有余某人的花户,所以无从查起。一面先行电禀,一面预备自行回省。

这日正想夜里趁招商局轮船动身。早晨还在栈房里默默自想:“深悔自己多事,凭空的要捉人家的错处。如今人家错处捉不着,自己倒弄了一场没趣。”越想越没味。正在出神的时候,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又拎着好几部书,又有一个黄纸簿子,上面题着“万善同归”四个大字。藩台见了诧异。忙取手本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总办上海善书局候选知县王慕善。”又看那几部书:一部是《太上感应篇详解》,一部是《圣谕广训图释》,一部是《阴骘文制艺》,一部是《戒淫宝鉴》,一部是《雷祖劝孝真言》。藩台看了,心上寻思道:“原来都是些善书。刻善书固是好事,但他忽然要来找我,却为何事?”心上正想回复不见。那个拿手本的二爷说道:“这位王老爷据他自己说起,真正是个好人。自从他开了这个书局之后,所有的淫书已经被他搜寻着七百八十三种,现在一齐存在局中,预备大人调查。有些书外头都没有板子,只有他那里一部。他随身带个手折,都开的明明白白,预备当面呈上来的。”藩台一听这话,心上便想:“姑且叫他进来问问再说。我生平淫书亦算看得多了,那时奉有七百八十几种?他既然有,姑且调来看看。等到看过,再出示禁止不迟。”主意打定,便吩咐了一声“请”。

少停王慕善进来,磕头请安,自不必说。归坐之后,藩台先问他:“这个局子是几时开的?一共刻了多少书?”王慕善道:“回大人的话,从卑职曾祖手里以至传到如今,一直以行善为念。到卑职父亲晚年,就想创个‘善书会’;苦于力量不足,没有办得起来。卑职仰承先志,现在虽然粗具规模,然而经费总还不够,所刻的书亦有限得很,刚才呈上来的几部都是的。卑职此业,一来想求大人提倡提倡;二来还有和篇淫书目录,等大人寓目之后,求大人赏张告示,严行禁止,免得扰乱人心。”一面说,一面又站起来把呈上来的书检出二部,指着说道:“凡事以尊主为本,所以卑职特地注了这部《圣谕广训图释》,是专门预备将来进呈用的。这一部《太上感应篇详解》,是卑职仰体制台大人的意思做的。听说制台大人极信奉的是道教,这《太上感应篇》便是道教老祖李老子先生亲手著的救世真言,卑职足足费了三年零六个月工夫,方才解释得完。意思想要再求大人赏张告示,禁止收贾翻刻,只准卑局一家专利;如此卑局方能持久,以后有什么善书,便可多刻几部。就是大人有什么著作,卑局亦可效劳。” 藩台道:能够多刻几部原是极好的事;不过专利一层,我们做大宪的人,只能禁人为非,那能禁人向善,至于提倡一节,亦是我人应尽之责。什么《圣谕广训图释》、《太上感应篇详解》,你明天可送几百部来,等我下个公事,派给各府、州、县去看。”王慕善道:“卑局里的书能得大人如此提倡,将来一定可以畅销。卑职回去就在每部书的面上加上‘奉宪鉴定’四个大字。明天每样先缴进两百部来。”藩台道:“很好。”王慕善道:“请大人的示:这笔书价,卑职还是具个领字由大人这里来领呢?还是等到大人回省之后再到大人库上来领呢?藩台初意,以为他这些善书虽然卖钱,至于这一二百部一定是捐送给各府、州,县看的。今见他论到书价,心上便有点不高兴。楞了半天,说道:“即然想要劝人为善,最好把这些书捐送与人家,如果要人家拿钱,恐怕来买的就少了。”王慕善不禁一惊道:“回大人的话:三部、五部,卑职还捐送得起;再多,不要说是卑职捐不起,就是卑局里也难支持得住!” 藩台道:“这开书局的经费是那里来的?”王慕善道:“都是捐得来的。”说着,又把那本《万善同归》的簿子翻了出来,查给藩台瞧。一头指着,一头说道:“这是某军门捐洋银五十两,这是某中丞捐洋五千元,这是某方伯捐银三十两,这是某太守捐洋四十元。”随后又特地翻出一条给藩台看,道:“只是家兄王子密部郎,就是现在做小军机的,他也帮过二十四两。”藩台道:“原来老兄是子翁的令弟!兄弟同令兄很要好,兄弟去年陛见进京,我们两个很说得来。但是这些钱都是众人捐凑的,更不应该拿他卖钱。兄弟既同令兄相好,将来回省这后,替老兄想个法子,弄一笔永远经费。外府州、县有肯为善的,也等他们捐两个。”王慕善听了,特地离位请了一个安,又说了声“谢大人栽培。”藩台道:“这书同簿子你先带回去。我这里有什么捐款随手就送来给你,不消得写簿子的。”王慕善于是感激涕零而去。

藩台送客回来,对着同来的幕友相公说道:“现在的时势,拿着王法吓唬人叫人做好人还没人听你的话;如今忽然拿着善书去劝化人,你送给他瞧他还不要瞧,还要叫人家拿钱,岂非是做梦!说句老实话,这些书我就不要瞧。倒是把他那七百多种淫书调来看看,一定有些新鲜东西在内。”藩台说到这里,便有个幕友插嘴道:“方伯既灰晓得他这些书没用,为什么还劝他捐给人家看呢?”藩台道:“劝人为善,一来名气好听;二来他是小军机王子密的令弟,把他敷衍过去就完了。我那里有这许多工夫去替他派书,替他敛钱呢。”众人听了,方才明白。到得晚上,便即搭了轮船回省销差。

次日,王慕善还痴心妄想,当他未走,把善书装了两板箱,叫人抬着,自己跟着送到行辕里来。到门一问,才晓得藩台大人昨儿夜里已经离了上海。王慕善至此,还不觉得藩台昨儿同他说的一番话是敷衍他的,还疑心有了什么要紧公事,急于回省。仍旧把书箱抬了回来,同人商量,把书箱交轮船寄上去。自己又另外打了一个禀帖,随着书箱同寄南京。 藩台回省查的参案,预先请过制台的示,无非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大概的洗刷一个干干净净。再把官小的坏上一两个,什么羊紫辰、孙大胡子、赵大架子一干人统通无事,禀复上去制台据详奏了出去。凡是被参的人,又私底下托人到京里打点,省得都老爷再说别的闲话,一天大事,竟如此瓦解冰销。这是中国官场办事一向大头小尾惯的,并不是做书的人先详后略,有始无终也。

闲话慢表。且说王慕善自经藩宪一番奖励,他果然于次日刻了一块戳记,凡他所刻的善书,每部之上都加了“奉宪鉴定”四个大字。又特地上了几家新闻纸的告白。又把自己书局门口原有的招牌重新写过,是“奉宪设立善书总局”。招牌之旁添了两扇虎头牌,写的是“书局重地,闲人免入”。一面又挂着一条军棍。据他自己说:“现在我这爿书局既然改了由官经办,我应得按照总办体制,伙计们就是司事。”又吩咐手下的人:“以后都得称我为总办。”看了日子,开局悬挂招牌。预先由帐房在九华楼定了几桌酒,发了一张知单,凡认识的官绅两途,请了好几十位,单子上也有写“知”字的,也有写“代知”的,还有写“谢谢”的。有些不晓得他的根底的,还当他的确是小军机王某人的令弟,同藩台有多大的交情,一齐凑了分子来送礼。 吉期既到,书局门前悬灯结彩;堂屋正中桌围椅披,铺设一新;又点了一对大蜡烛,王慕善穿了行装,挂着一副忠孝带①,先在堂中关圣帝君神像面前拈香行礼。磕头起来,手下的司事又一齐向他叩头贺喜。然后人来客往,足足闹了半日。王慕善生怕正经官绅来的不多,扫他的面子,预先托了人走了门路,处处说好。居然到了那日,大老绅衿也到得两位。王慕善便殷殷勤勤留往吃饭,当下居中一席,宾主六位,王慕善自己奉陪,五个客人统通都是道台:第一位姓宋,号子仁,广东人氏。官居分省试用道,乃是这里有名的绅董,常常要同上海道见面的。第二位姓申,号义琢,苏州人氏,乃是一片善局里的总董。自从他爷爷手里创办善举,无论那一省有什么赈捐,都是他家起头。有名的申大善人,没有一个不晓的,到这申义甫手里,也着实有几文了。申义甫每办一次赈捐,连捐带保,不到五六年,居然由知县也升到道台,指省浙江。因为近年光景甚好,过的日子很舒服,也就不去到省了。第三位新从京里引见出来,路过上海,尚未到省的一位湖南试用道,姓朱,号礼斋,山西人氏。王慕善因为他也是观察,借他来装场面的,偏偏这位朱礼斋最欢喜摆自己的观察架子,有人问他“贵姓、台甫”他对答之后,一定要赘上一句“兄弟是湖南候补道”。无论湖南人员,别省人员,也不论候选、候补,只要官比他小的,见了他面,无论在张园里,或者戏馆里,番菜馆里,尊他一声“大人”,他马上就替人家惠茶东,惠戏价,惠酒帐。上海有爿票号,都说有他的本钱在内,手笔亦着实开阔:有人拿了手本到他公馆里请安,同他叙大人、卑职,他一定请见,倘或告帮,少则十块、八块,多则三十、二十,亦常常的给人家。王慕善晓得他这个脾气,便有心交给他,无论那里碰着,老远的就是一个安,高高朗朗叫一声“大人”。请起安来,眼睛望着鼻子,低下了头,拿两只手往屁股后头一瘪。倘或朱观察问长问短,他满嘴的“是是是,者者者”。因此朱观察很赏识他,肯同他来往。第四位是一位江西候补道,姓蔡,号智阉,乃浙江人氏。是聪明刁刻一路的人。曾经代理过三个月盐道。自以为拿过印把子的人,觉得比众不同,眼眶子里只有督、抚、藩、臬,别人都不在他心上了。因与王慕善稍微沾点亲戚,王慕善特地央他来陪客。他初意想要不来的,后来听说宋子仁、申义甫一干人统通在彼,晓得场面还好,所以赶得来的。还有一位姓翁,号信人,山东人氏。身上只捐了一个候选道,在上海做做生意。不知如何被王慕善请得来的,便把他屈坐了第五位。幸亏他为人颟颟顸顸,于这些上头倒也并不在意。

①忠孝带:官员佩带于行装上的一种短而阔的带子。

当下坐定之后,王慕善先开口问宋子仁、申义甫二位道:“宋老伯,申老伯,这两天的公事一定忙得很?”宋子仁皱着眉头,说道:“不要说别的,单是两江制台、苏州抚台托查的事件就有七八桩在身上。还有上海道托我出来调处的事情,还有地方官办不了的事情,亦一齐来找我。真是天天吃了人参,精神亦来不及!刚刚上海道还在兄弟那边。上海道前脚走,上海县跟着又来。并不是欺他官小,对不住他,只好挡驾;见面之后,有得同你缠,只怕到此刻还不得来。义翁,你这两天接到山东的电报没有?黄河怎么样了?”申义甫立刻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孔,道:“利津口子还没合龙,齐河的大堤又冲开了,山东抚台昨儿一天共总有九个电报给兄弟,托兄弟立刻替他汇十万银子去。子翁,现在市面银根如此之紧,一时那里提得到许多!后来又来一个电报,说叫二小儿到工上去当差,年终合龙,两个过班可得道员。因此面情难却,汇了五万银子给他。二小儿亦就这两天动身前去。子翁可有什么信带?”宋子仁道:“恭喜,恭喜!二世兄不日也同义翁一样,真正是凤毛济美!兄弟有什么信,回来写好再送过来。”

正谈论间,代理过江西盐道的蔡智庵因与朱礼斋、翁信人扳谈,彼此问起“贵姓、台甫”。朱礼斋回答之后,又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申报”,上面刻着分发人员名单,便指着一行说道:“上月引见分发的这湖南道朱议孙就是兄弟。”蔡智庵自以为曾经拿过印把子的人,自然目空一切。谁知翁信人也只是不理他。只有王慕善替他乱吹说:“这位朱大人,学问经济,名重一时。这回晋京引见,上头圣眷极好,不日就要放缺的。”蔡智庵不等他说完,急于替自己表扬道:“现在皇上很留心吏治,所以我们敝省抚宪陆大中丞委派兄弟代理盐道的折子上头特地带加了四个字的考语。诸位要晓得,代理的时候虽短,有得代理就会署事,有得署事就会补缺。同是一样候补道,尽有候补了几十年,一回印把子拿不到的多着哩。”王慕善听了,不胜倾倒。这时候,朱礼斋已经问过翁信人的“贵班”,翁信人说是“候选道”。蔡智庵道:“信翁要做事情,何不分发到省?不要说补缺,就是像兄弟代理过一次,到底多了一副官衔牌,说起来名气也好听些。”翁信道:“我不过在这里做做生意,本来算不得什么,不过常常要同你们诸位在一块儿,所以不得不捐个道台装装场面。我这道台,名字叫做‘上场道台’:见了你们诸位道台在这里,我也是道台;如果见起生意人来,我还做我的一品大百姓。”翁信人一面说,一面端起酒杯来一连喝了五大钟,也微微的有了点酒意。蔡智庵被他说的顿口无言,朱礼斋也做声不得。

申义甫大善士便提起:“刷印善书一节,直是关系人心风俗的一件事情。明天小儿到北边,可以叫他带几十部去顺便送送人,也算得一桩善举。”王慕善道:“小侄这爿书局所出的书,有诸位老伯、诸位宪台提倡,不愁没有销路。但是吃本利害.小侄自己一个钱的薪水不支,以及天天到局里办公事,什么马车钱,包车夫,还有吃的香烟、茶叶,都是小侄自己贴的。真正是涓滴归公,一丝一毫不敢乱用。如此谨慎,每月还要垫得五六百块。什么朋友薪水,刻板刷印的工钱,以及纸张等类,没有一项少得来的。上回南京藩台到这里,小侄前去叩见,顾他老人家美意,允话各项善书每种要一千部,札派各府、州、县代为分销。将来这笔书价,就在他们养廉银子①里扣回,却是再好没有。不过目下要垫本印书,至少非四五千金不办,所以小侄要求诸位老伯、诸位宪台替小侄想个法儿,支持过去。将来少则三月,多则五月,各府、州、县书价领到之后,一定本利同归。小侄是决不食言的。”

①养廉银子:清制:官吏于常俸之外按职务等级每年另给银钱。 当下各位道台听了他的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句话也没有。到底朱礼斋慷慨,首先创议,助银王百两。王慕善立刻请安,“谢大人提倡。”跟手宋子仁说了声:“兄弟只好勉竭棉力,捐一百银子,附附骥的了。”蔡智庵是向来吝啬的,不肯自己拿钱,却替王慕善出主意,说道:“这件事情,我们尽力帮一千,帮八百,在我们已经出了一身大汗;然而缺少还多,于是仍属无济。兄弟有个愚见,不知申义翁以为如何?”申大善士忙要请教。蔡智庵道:“所有各省赈捐银子都在义翁手里,无非是存在庄上生息。现在兄弟做个中人,求义翁拨借王大哥五千,利钱或照庄拆,就是多点也不妨。将来书价领到,本利双还。一则成全了善举,二来义翁又可多收几个利钱,岂不公私两便?”宋子仁也帮着劝说,连称“智翁所言极是……”。王慕善听得心花都开。只见申大善士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笔赈捐银子,自从先曾祖存到如今,已有八十多年,是从来没有人提过。如今五千金虽然为数不多,王大哥非荒唐之人,兄弟亦没有什么不放心。但是此例一开,人人都好来借。借的多了,都像王大哥这样谨慎的人是不打紧;设有差池,这笔款子谁来归还?所以兄弟这个不能出借的苦衷,还求诸公原谅!”

正说话间,忽见外面来了一个人,急匆匆走到申义甫耳朵旁边说了两句话。登时申大善士面孔失色。大家正要问信,又见走进两个堂子里的娘姨、大姐直至筵前,朝着王慕善说道:“恭喜耐王大少!倪先生,倪先生也来哉。”一句话,又把个王慕善弄得置身无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办义赈善人是富 盗虚声廉吏难为"

话说王慕善这日正在局里请客吃酒,忽然走进来两个堂子里的娘姨、大姐,笑嘻嘻的朝着他说:“我们先生就来。”王慕善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相好西荟芳花媛媛的一个大姐,名叫阿金,一个娘姨,名唤阿巧的。便是前个月里过节,工慕善短欠这花媛媛十二台酒钱,九十六个局钱,节边正因转运不灵,没有送去。花媛媛的母亲平时因见这位王大少来往的很有几个大人老爷,谅非安心漂帐的人,一时掉头不转也是有的,因此并未叫娘姨、大姐上门来讨,以为过节之后,只要王大少仍旧前来照应,这钱终究要还的。谁料自从节前顶到如今,王大少一趟未曾光降。到局里问问,总说在家里,到公馆里问问,又说在局里,打定主意,总不叫你见面。后来又听他同走的朋友讲起,说王某人节后又做了百花底的周宝宝,两人十分要好,不到一月,已经吃过三个双台,碰过八场和。 花媛媛的娘心上恨极了,几次三番的要去候他,总被他预先得信,不是从后门逃走便是赖在周宝宝房间进住不出来。因此,花媛媛的娘一连候了几日未曾候到,只得天天仍旧到书局里来跑。后来碰到过一次,花媛媛的娘本来要同他拼命的,禁不起他花言巧语,下气柔声,一味的软缠,央告花媛媛的娘道:“姆妈不要动气,实因前帐未付,没脸登门,并非不放在心上。”又道:“姆妈,我的事情你是晓得的。目下我这爿书局,新马路宋子仁宋大人,铁马路做善举的申义甫申大人,都肯帮我银子,把局面着实还要撑大。目下他们几位都已答应,但是银子还未到手,等到他们把钱一送来,头一注就先拿来还你。非但酒钱、菜钱两三百块算不得什么,并且我从前许过媛媛送他一副金钏臂如今也要了此心愿。请你今天先回去,我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一定不会误你事的。” 花媛媛的娘道:“大少,人心是肉做的!你春天来做我们媛媛的时候,还是个小先生;如今……”王慕善不等他说完,便道:“你不要说了,我有什么不晓得的。将来银子下来的多,我还要讨媛媛做姨太太哩。你就是我的丈母娘。我讨了媛媛,接你丈母娘一块同住。”花媛媛的娘道:“大少,你只要把局钱、菜钱算还给我就够了!别的好处我亦不敢想了!”王慕善道:“事情将来定规要如此办,你放心罢了。”花媛媛的娘只得权时隐忍而去,连他跳槽的事亦未揭穿。

谁知过了半个多月,仍无消息。花媛媛的娘一连又叫人来过两三趟,无奈总不见面。他这爿书局乃开在靶子路北面,来一趟非轻容易。花媛媛的娘急了,乃买通王慕善的车夫。车夫便告诉他:“几时几日开局,我们东家一定在这里的,你们尽管来就是了。”花媛媛的娘记在肚里。谁知到了开局的那一天,王慕善早已防备,预先托了宋子仁替他到营里借了四名亲兵,穿着号褂子站在局门口,弹压闲人;又请巡捕房派了两个华捕,帮同禁阻,一切闲杂人等毋许擅入。

却说花媛媛的娘,这日有事在心,一早便唤女儿起身。收拾停当,已有十一点半钟,及至走到,不差亦有半点钟了。只见人来客往,马车包车,着实不少。花媛媛母女两个晓得此时不便,又在外面茶馆里等了点半钟,看看来的人已去大半,方同了阿金、阿巧踅至门前。亲兵、巡捕拦阻不准进去。媛媛母女二人面孔究竟还嫩,禁不起呼喝,便退了出来。毕竟阿巧心机灵巧,便道:“既到此间,那有不见之理!”便让媛媛母女仍到茶馆里去坐,他就拉了阿金硬闯进去。巡捕喝问何人,阿巧便说是王老爷自己公馆的人。巡捕不便阻拦,任其扬长进去。王慕善一见,果然大吃一惊。台面上正是一班贵客,倘若闹穿,诸多不便。急能生巧,便道:“你们来得极好。我家大老爷本来有封信在这里,我因为有事,所以还没送来。如此,就托你二人带了去,省得我走一趟。”说罢,趁着到房取信为由,把阿金、阿巧一直领到帐房,先埋怨他不该当着大众坍我的台,又说:“上下不过几天,怎的就急到这步田地?”阿巧道:“事情并不与我相干。他娘儿两个一定要来,同在茶馆里;大少,你自己同他去说罢。” 王慕善绉绉眉头,道:“我正在这里有事,他们偏偏要来同我胡缠!”阿巧道:“这是你自己不好,说话不当话,也怪不得别人。洋钱一时来不及,多少给他们几个,陆陆续续的开销点,他们也不来找你了。”王慕善晓得今天的事非钱不能了结,硬硬头皮,从帐房柜子里取出昨儿新借来的一封洋钱,数了数,除用之外,只剩得六十多块了。于是把零头留下,先拿五十块钱给媛媛。又拿十块给阿金、阿巧平分,求他二人快快劝他母女回去,有话过天再说。阿巧、阿金见钱眼开,乐得做好人,拿着洋钱,倒反千恩万谢而去。

王慕善见他二人走出大门,方把一块石头放下,重新赶到客堂入席,连说:“对不住!……”又道:“刚才来的两个人,说也好笑,他先生就是普庆里的洪如意。还是家兄去年路过上海的时候照应过他几十个局,碰过几场和,吃过两台酒。等到家兄进京之后,他俩常常通信,还带过东西,都是小侄替他们传递。”宋子仁道:“令兄大人真要算个风流才子了!洪如意是由苏州来的,一切气派到底两样。”当下你一句,我一句,竟把花媛媛一段故事,丝毫未曾揭穿。 王慕善于是把心放下,举箸让菜,忽然才觉得不见了上面第二位申大善士,忙问众人:“申老伯那里去了?”宋子仁对他说:“申义翁听说为着庄上存的一笔款子,也不晓得怎样,管家来送了个信给他,他就急忙忙的去了。不及关照你,托我们关照你。一打岔就忘记了。”王慕善听了,甚为气闷。只因蔡智庵有劝他代借五千银子的一句话,虽未答应,在王慕善却不能不痴心妄想。当下席散,众人告辞。

次日,朱礼斋果然送到五百银子。王慕善千恩万谢,自不必说。但是上节过节拖欠太多,五百银子换了六百几十块钱,还还局帐,还还店帐。大老官有了钱,腰把子就硬起来了,不免又要多摆几个双台以及吃大菜,叉麻雀,坐马车,看戏,制行头,都是跟着来的。不到十天,五百雪花银早花得干干净净。等到钱化完了,又想到:“宋子仁还答应过我一百银子,不免向他要来应用。”偏偏碰着这位老先生极其罗苏,又是极其小心,见面之后,问长问短;问:“局里一个月有多少开销?现在已刻了多少书?每年可趁几个钱?”王慕善于是随嘴乱编,只求搪塞过去,好拿他的银子。后来宋子仁又说了许多勉励他的话,然后拿出来一张月底的期票。王慕善钱既到手,如获至宝,便也不肯久坐,随意敷衍了几句,一溜烟辞了出来。回到局里,一看是张期票远水救不得近火,于欢喜之中不免稍为失望。踌躇了半天,只得托本局帐房朋友,化了几块洋钱,到小钱庄上去贴现,贴了回来,又被帐房扣下五十多块,说是工匠薪工,厨房伙食,再不付,人家都要散工了。王慕善因到手只有八十来块钱,急的朝着帐房跺脚,心上虽不愿意,而又奈何他不得。八十来块钱禁不得大用,不到三天又完了。 没得钱用,只得虽觅别法,又想:“钱少了,实在不够挥霍。现在不去找蔡智庵,前天承他美意,肯替我向申义甫设法。”主意打定,便去找察智庵。蔡智庵听出前天申义甫的口气,晓得他一定不肯挪借,恐怕自己去说不成功,要坍台的,便道:“这话须得你老哥自己去找他,我们旁边人只能敲敲边鼓。他同老哥交情厚,自然会替老哥想法子的。”王慕善不知他用意,便道:“卑职遵大人的示,且等卑职去过之后,看是如何说法,再来禀复大人,求大人替卑职想个法儿。”蔡智庵道:“就是如此。”王慕善从蔡智庵那里出来,果然去找申大善士。进门之后,托门上人通报。门上人说:“我们大人正接着山西电报,听说山西今年闹荒年,抚台有电报来托这里汇银子去,正请了阎二老爷来,在厅上商量呢。你老还是此刻见,还是停刻见?”王慕善一想:“我这趟来的真不凑巧!偏偏来找他,偏偏碰着他有事。但既来到此间,断无不见佛面之理。”便道:“不管是谁,你替我回就是了。” 门上人递上名片。申义甫一见是他,肚皮里就有点不愿意,心上想道:“那天蔡某人一开口就劝我借给他五千银子,好容易被我借端逃走。他今日又缠上门来,真正讨厌!”欲待不见,不料王慕善已到廊檐底下等请了。申大善士无法,只得叫“请”。见面之后,寒暄过去,申义甫不等他说话,先问他道:“你晓得了没有?”王慕善回称不知;又问:“老伯有什么事情?”申义甫道:“山西荒年,草根树皮没得吃了,现在吃人肉。抚台有电报来托我替他捐一百万银子的款,立等散放。老兄,你是晓得我的光景的,不要说是一百、八十万,就是十万、八万、三千、五千,我也得一个个的在人头上捐下来,那里有这笔闲款来垫哩。”王慕善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伯做的是好事,如果有钱垫,自然早解去一天可以把人早救活一天。”申义甫道:“呀呀乎!兄弟若不是办的顶真,都像这样东挪西借起来,那里还能撑得起这个局面。”阎二先生也帮着申义甫,说申大先生如何勤恳,如何为难,“现在赈捐已成强弩之末,那里能像从前来的容易”。滔滔汩汩,说个不了。

王慕善到此,方请教他姓字。申义甫道:“你连阎二先生阎大善人还不认得?也难为你这个老上海了!他姓阎,他的号叫阎佐之,新近由知州保举了直隶州。已经三次奉旨嘉奖,有两回上谕高头,兄弟名字底下一个总是他。”阎二先生听了,满面孔义形于色,便亦请教王慕善的名号,王慕善说了。申义甫道:“这位王大哥,就是我同你说过开办善书局的那一位。”阎二先生道:“我们中国人认得字的有限,要做善事,靠着善书教化人终究事倍功半。倘若拿善书送给人家,人家不看,这书岂不白丢?依兄弟愚见:总不如实事求是,做些眼前功德,到底实在些。申大先生以为何如?”申义甫未及开口,王慕善道:“兄弟力量不足,所以只好刻刻书,劝化劝化人。如果本钱大,力量足,像申老伯做的这些事我都要做的。”

阎二先生冷笑道:“做善事要本钱,任凭你一辈子都做不成!兄弟资格浅,说不着。即以我们这申大先生而论,当初他家太太老伯手里,何尝有钱。他家太太老伯起初处个小馆,一年不过十来吊钱。后来本乡里因他年高望重,就推他做了一位乡董。他老人家从此到处募捐,广行善事。俗语说:‘和尚吃八方。’他家太太老伯连着师姑庵里的钱都会募了来做好事,也总算神通广大了。他家太太老伯不在的时候,已经积聚下几百吊钱。到他太老伯,以至他老伯手里,齐巧那两年山东、河南接连决口,京、津一带,赤地千里。地方上晓得他家肯做善事,就把他推戴起来,凡有赈捐,一概由他家经手。所以等到他家老伯去世,庄上的银子已经存了好几十万了。申老伯去世的前头几年,记得那时候我只有十三岁。有天到申府上替申老伯请安,申老伯拦着我的手,说道:‘你们小孩子家,第一总要做好人;做了好人,终究有返本的。你想,我公公手里是什么光景?连顿粗茶淡饭也吃不饱。自从做了善事,到我手里,如今房子也有了,田地也有了,官也有了,家里老婆了孩子也有了,伺候的人也有了,那一桩不是做善事来的?“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句话是一点不错的。’后来申老伯去世,就传到我们这位申大先生手里。申大先生更与众不同,非但场面比前头来的大,如今他老人家的顶子已经亮蓝,指日就要红了。你不听见说他们世兄即日也要保道台?真正是凤毛济美,可钦,可敬!” 王慕善听了,不胜艳羡,随向阎二先生说道:“你佐翁先生虽然不及申老伯,照此下去,发财亦是意中之事。”阎二先生道:“说那里话!我那里比得上他!《大学》上说的‘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我现在正在这里求着哩。”申义甫道:“不用你求,山西这一趟,你亦跑不掉。现在算来算去与其我们捐了银子汇上去叫他们去做现成好人,何如我们自己去,也乐得叫他们地方上供应供应。我们吃辛吃苦,卖了许多面子,捐了许多银子,还不应该好好的巴结巴结我们吗。而且还可以多带几个人去,将来义赈出力,保案当中也乐得多提拔几个人。”阎二先生一迭连声的答应“是”,又问:“大约几时可以动身?”申义甫道:“至少亦得十来天。现在顶要紧的是刻捐册,刻好了,好托报馆里替我们一家家去分送。稿子我这里已经拟好了一张,你看看,还有要改的地方没有?”阎二先生大约看了一遍,说道:“好是好,但是还少了八个字。”申义甫忙问:“那八个字?”阎二先生道:“‘经手私肥,雷殛火焚’这八个字好少的吗?你若是不把这八个字刻上去,人家一定不相信。”申义甫道:“是极,是极!这是我一时忘记,这八个字本来是不能少的。”

其时王慕善亦站起来帮着看了捐册底稿一遍,愣在旁边,一声不敢言语。后来听了他二人攀谈,方晓得其中还有这许多讲究。随后申、阎二人又议论到名字。申义甫道:“兄弟是劝捐世家,居中头一个,兄弟也不消客气的人。其余的你斟酌去罢。”王慕善至此忽然动了附骥的念头,便朝着申义甫说道:“申老伯,小侄虽是材力浅薄,这劝捐的事,自分还办得来。可否这捐册后头附上小侄一个名字?一来等小侄附骥①,叫人家瞧着小侄得与诸大善士在一块儿办事,也是莫大的荣幸。再则小侄也可以借此历练历练。小侄情愿报效,捐来的钱,涓滴归公,一个薪水也不敢领。”

①附骥:即附骥尾,比喻依附他人而成名。 申义甫听了他话,同阎二先生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歇了半天,申义甫未及开言,阎二先生先发话道:“备个名字在里头,这样事倒不容易。你不要以为安个名字上去是小事,一个名字虽然只有三个字,一个要有几百万银子的沉重。你自问你有这个肩膀担得起这个沉重不能?”王慕善道:“既然如此,我去找宋子仁宋老伯做个保人,可好不好?”申义甫一想:“他这来是为借钱来的,现在借钱的话说不出口,倒想帮着劝捐,只求附个名字,我不好不答应他。而且他所来往的都是几个观察,看上去场面还不错,乐得送个人情答应了他。”便道:“并不是兄弟不相信吾兄,一定要吾兄找保人,实因事情关系者大,并不是兄弟一人之事,兄弟也作不得主。有个保人,人家就不会批评到兄弟了。”王慕善道:“这个小侄都知道。”申甫义又道:“吾兄现在做了我们自己一家人了,但愿吾兄从此一帆风顺,升官发财,各式事情都在此中生发,真正是名利双收,再好没有。从前人说:‘为善最乐’,兄弟是过来人,难道还骗你吗?”王慕善听了,自然高兴。

阎二先生道:“现在捐册还没有刻,再一笔笔的捐起来,至快也要二十天才得动身。今年十月里乃是家慈的七十晋九的生日。上次广西赈捐请奖案内已经替他老人家请了二品封典。前月家表兄进京,顺便把诰命轴子领到。兄弟打算看个日子,借张园替他老人家热闹一天。十月里兄弟要出去放赈,不能在家里,也就借此预祝,以尽人子之心。大先生以为何如?”申义甫道:“是极,是极!显亲扬名,本该如此。佐兄不是这两年办赈,那里能够有此一番作为。如有知单公启,兄弟一定预名。”阎二先生道:“本要借重。”又闲谈了一回,彼此别去。

自从这天起,申义甫便拿红纸另写了一张“劝捐山西急赈总局”的条子贴在门口。王慕善便不时的到他家里鬼混。过了三天,捐册石印好了,下一排末了一个果然刻着王慕善的名字。王慕善看了,心上着实得意。所有捐册,除送报馆代为随报分送外,但止王慕善一个人身上就揣了五六百张。每到一处,开口三句话不离本行,立刻从怀里掏出捐册来送给人看,又指着末一个名字,说道:“这就是兄弟,现在也在这里头帮忙。诸公如要赈济,不妨交给兄弟,同送到局里都是一样的。再者兄弟是初进去,等兄弟名下多捐几个,也替兄弟撑撑面子。”人家见他说得如此恳切,有些抹不下脸的,不免都得应酬他几块,然而大注捐款一注没有。捐了三天,捐册送掉三百多份,只捐得一百八十几块洋钱,都是些零星碎户。王慕善便有些懒惰起来。及至回到局里一问,才晓得申大先生三天不出门,坐在家里已经捐了人家十几万了。王慕善才晓得这劝捐一事,竟同做官一样,非有资格不可。

  正是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过了几天,便是阎二先生替他老太太预祝的日子。到了几天头里,先把张园大洋房定下,隔夜带了家人前去铺设一新。又定了一班髦儿戏①,发了一张知单,总共请了三百多客,都是上海有名的大人先生。到了次日,阎二先生一早起来,穿了袍褂,坐了马车,赶到张园。又把自己妾生的一个儿子带了来。这个儿子才有九岁,也扎扮着,穿着小袍套小靴帽,戴着五品顶子。说今天来的客多,好叫他帮着回拜。此外帐房家人,一共去了十来个。

①髦儿戏:清同治、光绪年间,在一些大城市出现的、由青少年女演员演出的戏班,大多唱京戏、昆剧。

阎二先生是七点钟到的张园。八点钟头一位客到,乃是这里有名的一位道台,叫做“磕头道台”。这人年纪也有四十来岁了。据他自己说,他这个道台也捐了二十来年了,指省湖北一直没有当过差使。公馆住在上海。专候人家有喜庆等事,他便穿着衣帽前来摆阔,无论这家同他有无来往,只要是场面上的人,被他晓得了,到了这一天,一定是他头一个戴着大红顶子前来磕头的。后来大家看熟了,就送他这们一个美号,叫做“磕头道台”。人家见磕头道台无处不磕头,就有些不认得的人,偶遇家中有事,亦就发付帖子给他,等他来磕头。这位磕头道台吃量又好,每到一个人家,总要等到开过席吃过中饭才走,有时候并且连晚饭都吃了去。人家有事,人来客往,总得有人陪客。别位大人先生,就是发帖子请他光陪,来虽来,不过同点卯应名一般,一来就走,而且还有拿架子不来的;独有这位磕头道台,他一到之后,马上就替你陪客送客,一直忙碌到走,不消主人费心的。因此各家有事都要请他。

且说这天磕头道台到了大洋房里,拜过寿堂,见过主人,让坐奉茶。此时为时尚早,大洋房内空落落的一个客没有。主人阎二先生因这位磕头道台没有什么谈头,便把儿子唤过来,叫他替老伯请安。磕头道台一见,先问几岁,读什么书。阎二先生一一回答过。磕头道台又见他戴着顶子,便问:“世兄贵班?”阁二先生道:“还是前年四川水灾赈捐案内买的捐票捐的一个同知职衔。小孩子年纪小,等他大些再替他弄实官。”磕头道台道:“现在捐票什么折头?兄弟想请一个三代一品封典。”阎二先生道:“有有有。某翁是自己人,我老实说。若是别人,就是出了钱我也不同他讲的。某翁要办这件事,姑且再等一两个月。这回山西义赈,极少要捐七八十万。有些捐整千整万的人,他们各人会替自己请奖,或者移奖子弟,我们想不到他的好处;就是请奖之外,有点盈余,也为数有限。其次,当铺钱业虽然由各府各县传谕各帮首董勒令派捐,将来他们这些捐票仍旧要出卖与人,希冀捞回两个。这种捐票都跟着大行大市走的,我们也占不到便宜。要拾便宜倒在零碎捐款上头。人家捐了一百、八十,十块、八块,谁还想什么好处。然而积少成多,这便是经手人的沾光。譬如有一百万银子的捐款,照例请奖,人所共知的也不过十万、二十万,其余的都要等到凑齐整数。将要奏报出去的时候,那一省的事就由那一省的督、抚同我们商量好了,定个折扣卖给人家,仍旧可以请奖。人家乐得便宜,谁不来买。而且这笔卖买多半还是我们经手。”磕头道台道:“如此一来,就是打个六折、七折卖给人家,岂不是一百万银子的捐款又多出六七十万吗?倒可以救人不少!”阎二先生道:“你这人好呆!再拿这银子去赈济,我们一年辛苦到头,为的什么。果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叫你买捐票,倒叫你等两天呢?叫你等两天就有便宜给你。不过这里头也不是我兄弟一人之事。现在山西急等赈济,靠你观察的面子,只要能够经手募捐万把银子,于照例请奖之外,兄弟并且可以在别人名下想个法子再送你一个保举;不要说是一个三代一品封典,别的官还可以得好几个哩。”磕头道台听了,着实心动。不过要他募捐一万银子,尚待踌躇。 正谈论间,客人也陆陆续续的来了,于是打住话头。后来客人渐渐的多了,主人便吩咐开席。磕头道台抢着代做主人,让人喝酒。自从冷荤盘子吃起,以至吃到后四道,一直没有住嘴。末了上了一碗红烧蹄子,他先让众人吃。众人都说:“谢谢,实在吃不下了。”他见众人不吃,便拿筷子横着一卷,一张蹄子的皮统通被他卷来,放在饭碗上。只见他拿筷子把蹄子一块一块夹碎,有一寸见方大小,和在饭里,不上一刻工夫,狼吞虎咽,居然吃个精光。依他肚皮,还没有吃饱,因见众人都停了筷子,他亦只好罢休。这桌席散,齐巧有后来的客,多开一席。他又抢着代东,吃过第二顿方才吃饱。抹过脸,又着实替主人张罗了一回,看了一回堂戏,后来见客人都已散完,他才走的。 且说阎二先生等老太太生日做过,停了一日,出门谢过客,便预备起身。他说出去放赈是穿不得皮袍子的,山西天冷,叫家里人替他做了一身丝棉袄裤穿在里头,将来外面就是罩件破棉袍子也很够了。因为要做大善士,面子上不能不装做十二分俭朴。银子可以由汇兑庄汇去,棉袄棉裤不能不自己带去。好在沿途都有地方官派人照料。大善士是前去救人的,皇上还要另眼看待,不要说是一个小小州县。一个不好,只要大善士一封信给抚台,立刻拿他撤任,就是参官亦容易。因此上,谁敢不来巴结他!诸事停当,便带了师爷、二爷一块儿上了火轮船,取道京、津,径往山西。在路行走非止一日,他到那里,沿途都打电报给山西抚台;好在大善士打电报是不花钱的。

有天到了山西境界。山西抚台预先有滚单下来给沿途州、县,说是南方大善士阎某人带了银子,还有棉袄棉裤前来赈济,是救我们山西百姓来的,我们地方上不好不尽地主之谊,一路之上都要好好派人招呼。那些州、县接到本省上司公事,有什么不尽心的。打尖住宿,一齐都预备公馆。有些还张灯结彩,地方官自己出来迎接,大善士到店之后,还送鱼翅酒席。阎二先生要做出清正的样子,一到店忙叫店家把灯彩一齐撤去,人家送来的酒席,一概不收。问店里伙计要一碗开水,把带来的馍馍泡上两个,吃了充饥;同人家说:“我们有干粮吃,还算过的天堂日子。将来走到太原那边,赤地千里,寸谷不收,草根树皮都没得吃,饿得吃人肉,那日子才不是人过的哩!”说到这里,恨不得就哭出来,说道:“我想到那些遭难人的苦楚,我连干粮都吃不下了!”人家看了他这个样子,都拿他十分敬重,齐说:“这才真正是好人哩!”这个风声一出,下站办差的便不敢替他张灯结彩送酒席了。谁知他见人家办差草率,便道人家有心怠慢他,说:“我费了千辛万苦,带了银子来到你们山西地方放赈,原来替你们地方上救百姓的,怎么连点供应都没有?吃的东西亦不预备?还是瞧不起我们拿我们不当人呢?还是多嫌我们不要我们来放赈?既然多嫌我们不要我们来放赈,我立刻写封信给抚台,等我们回去就是了。”地方官一见大善士生了气,那还了得!早吓得屁滚尿流。自己当面求情求不下,又托了绅士出来挽留,才算答应的。等到地方官赶把酒席做好送来,他又说不要了,又道:“我不是争他这点东西,为的是场面上下不去。况且我们办善举的人,自有干粮充饥,是从来不受人家酒席的。”决计不收,一定叫来人抬回去。地方官拿他无可如何,只得忍气吞声而止。有些州、县还有意巴结大善士,连大善士的师爷、二爷都得好处,托他在大善士跟前吹嘘,将来大善士到省,好在抚、藩跟前替他说好话,调好缺。因此,这一路上,大善士甚有威风。

一日到了太原地界。这太原一府正是被灾顶重的地方。大善士见机,晓得善门难开;倘若再像从前耀武扬威,被乡下那些人瞧见,一拥而前,那时节,连他的肉都被人家吃掉还不够。于是吩咐手下人,分做三四起,一齐扮做逃荒的样子,都不坐车,走了十几里。等到进了城,见了本城地方官,然后再声张起来,说是南边阎大善士到了。抚台得了信,不等他来拜,先自己去拜他,说了多少仰慕感激的话,一口一声“阎老先生”,又面谕首府、县好生款待,好生招呼。阎二先生的官阶虽然只有个知州,然而这一回乃是赈济而来,便摆出他大善士的架子,连抚台亦不放在眼里,竟称抚台为某翁,自己称兄弟。齐巧这位抚台乃是最讲究这些过节的,现在为着要银子赈济,不能不仰仗于他,虽然奈何他不得,心上却实在不高兴,面子上依旧竭力敷衍。 阎二先生头天到得太原,第二天就派了手下司事等众带了钱米,分往各处,稽查户口,核实散放;自己也穿了极破的衣服跟在里头做事。列位要晓得:这些做大善士的人,一年到头,捐了人家多少银钱,自己吃辛吃苦,毕竟那被灾户口也着实沾光;若无此辈更不知要死掉多少人,有了此辈到底救活性命不少。此乃做书人持平之论;若是一概抹杀,便不成为恕道了。但是办捐的人能够清白乃心,实事求是,不于此中想好处的虽然也有;至于像这回书上所说的各节,却亦不能全免。既然有了这种人这等事,做书的人拿他描画出来,也不算得刻薄了。

闲话少叙。且说阎二先生在太原足足放了两个多月的赈,又办了些善后事宜,功德做了不少,银子却也用去不少。不但山西百姓颂声载道,就是山西官员,从巡抚以下,也没有一个不感激他的。他到此更觉扬扬得意,目中无人。又他生平为人度量极小,天底下人,除他之外,没有一个好的。回省之后,见了抚台,便把他放赈所到的地方那些府、厅、州、县,某人如何不好,某人如何不好,一半公怨,一半私仇,竟说的没有一个好人。抚台听了,当时亦着实生气,吩咐藩台把情节较重的撤参了几个。 毕竟他的架子太大了,不满意于人的地方很多。起先是他到抚台面前说人不好,后来渐渐的有人到抚台面前说他不好。人众我寡,一张嘴如何说得过众人。抚台想起他的前情,见了人那副傲慢样子,心上很不舒服他。因此便将计就计,上了一个折子,上叙:

“山西吏治,早已坏到极处。现当大旱之后,户口凋残,元气一时难以骤复;非得关心民瘼之员,竭力抚循,不足以资补救。兹查有南中义绅、分省补用知州阎某人,此次由上海捐集巨款,来晋赈济,急公好义,已堪嘉尚。自到太原后,臣屡次接见,见其才识宏通,性情朴实;每至一处放赈,往往恶衣菲食,与厮养同甘苦,奔驰于炎天烈日之中,实属坚忍耐劳,难能可贵。及试以他事,尤复刚毅果敢,不避嫌怨,实为当今不可多得之员。伏乞俯念晋省需才,允留该员在晋差遣委用之处,出自逾格鸿慈”各等语。折子上去,朝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有天批折回来,抚台也不声张,袖了折子前去拜他。见面之后,又着实拿他抬举,慢慢露出借重之意。阎二先生听了,只当是抚台敷衍他的话,不免拿腔做势,添了许多自抬身价的话,说甚么“现在山东,直隶都等着我去放赈,我顾了你们便顾不了别处。现在除非有上谕留我在贵省帮忙,那是无可如何之事。除此以外,无论是谁都留我不住。”抚台到此方微微的一笑,从袖筒管里取出批折,送到他的面前。此时也不称他为阎老先生,但说得一句道:“现在有上谕在此,老兄请看。”阎二先生一听大惊,赶忙接在后中看时,只见前是山西抚台的折子保举他,留他在山西的派话;后面一行奉旨,是“阎某人着交某人差遣委用”十几个字。阎二先生看到这里,一时又惊又喜,两手拿着折子放不下来。惊的是:他在我面前,从未提过一声,凭空的一个折子竟其把我留下。喜的是:我本是一个没有省分的人,现在忽然归了特旨班,即日就可补缺。因此心上忐忑不定。但是既经留在山西,同抚台便是堂属体制,不能再照前番称呼。一旦要我恭顺起来,并非心有不甘,实在面子上一时放不下去。前日是并起并坐,今日是“大人、卑职”,未免叫不出口,难以为情。仔细思量,踌躇不决。既而一想:“他既然能够晓得我的好处,保举我,他便是我的知己。古人云:‘感恩知己。’我既感他的恩,就是叫声大人,有何不可。”主意打定,于是放下折子,慌忙离座,恭恭敬敬朝抚台磕了个头。磕头之后,接着请了一个安,说了声“卑职蒙大人提拔,谢大人栽培。卑职情愿伺候大人,替大人效力”。抚台仍旧照前同他客气:每逢禀见,无不立请,见了面总是灌米汤。有些实缺道、府都赶他不上。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抚台从没道过一个“不”字,因而官场上有些黑点的反去趋奉他,巴结他。他起初同人家还客气,到得后来,也就“居之不疑”了。

又过了些时,他带来的银钱已渐渐放完,因为要在抚台面前讨好,又打电报到上海汇了十几万来。起先银子都归他一人经手,除掉放赈之外,并无别用。自从改归山西差遣之后,上海二批汇来的钱,抚台渐渐也要干预;有时并借办理善后为名,向他支付。他碍于抚台情面,不敢不付。十几万银子,经不得几回也就完了。银子用完再打电报到上海;人家晓得他已经做了山西的官,而且银子已用掉不少,大约可以无须再行接济,以后的钱便来得不像前头容易了。

他此时正在热头上,为了一件甚么事到抚台面前说首府不好。抚台马上把首府撤任,就同藩台商量,派阎某人署理。藩台说:“阎某人乃是知州班次,署理知府,未免衔缺不甚相当。”抚台把脸一板,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拘什么资格吗?我从前保举他,留他在山西,就想要重用他的。现在朝廷尚且破格用人,你我岂可拘守成例!”藩台被抚台驳得无话可说,只得诺诺称“是”。回到衙门里,立刻挂牌;然而为他碰了抚台一个钉子,心上总不高兴。第二天阎二先生上去谢委,独独藩台没有见他。

抚台又立逼催他接印。恰巧前任这几个月碰着天旱,一无进款,赔的也苦极了,也乐得收交卸一天早轻快一天,阎二先生择定第三天接印。他老先生向来是俭朴惯的,上任的那一天,坐了一乘破轿子,名为四轿。其实只有两个轿夫,一把红伞,一面锣,喝道的亦止有一个。问问那些人那里去,回称:“都饿跑了。”阎二先生不便挑剔。等到拜过印,升堂点卯,六房书吏只有三个人,差役亦只有五六个。点卯应名都是一个人轮流上来好几趟。及至看他们穿的衣裳,都同叫化子一样。阎二先生手里早捏着一把汗,晓得荒年没有收成,这个缺万无生发;只得将机就计,做个清官,还好蒙骗上司的耳目。等到接印之后,一连十几日,下属应送的到任规,一处没有,而且弄得是政简刑清,案无留牍,连下属申详的案件,半个月来,亦是一桩没有。并不是德化感人,实因太原一府的百姓都已死净逃光,所以接印以来,竟无一事可做。 他这时仍旧总办放赈事务。看看秋尽冬来,北方天气寒冷,未交十月,已下得一场大雪。上海一连去了几个电报,不见有银子汇来,心中正在愁闷,一日端坐衙中,忽然接到抚台一个札子,折阅之下,这一急非同小可!

要知所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捐巨资绔袴得高官 吝小费貂珰发妙谑"

话说阎二先生自从代理太原府以来,每日上院禀见抚台,以及抚台同他公事往来,外面甚是谦恭。虽然缺分苦些,幸而碰着这种上司,倒也相处甚安,怡然自得。不料一日正坐衙中,忽然院上发来一角公事,折阅之下,乃是抚台下给他的札子。前面叙说他集款放赈如何得力,接着又说:

“现在已交冬令,不能布种;若待交春,又得好几个月光景。这几个月当中,百姓不能餐风饮雪,非再得巨款接济,何以延此残生?该员声望素孚,官绅信服。为此特札该员迅速多集款项,源源接济、幸勿始勤终惰,有负委任”各等语。阎二先生接到札子,踌躇了半夜。次日上院,又要顾自己面子,不敢说上海不能接济的话,只说已经打了电报去催,大约不久就有回信的。抚台听了,无甚说得。过了三日,又下一个札子催他。

①貂珰:原为帽子上的一种饰物,后因为宦官冠饰,便为宦官代称。 他弄急了,便和一个同来放赈的朋友,现在他衙门里做帐房的一位何师爷商量。何师爷广有韬略,料事如神,想了一想,说道:“抚台一回回的札子,只怕为的自己,不是为的百姓罢!”阎二先生道:“何以见得?”何师爷道:“现在太原府的百姓都已完了。到了春天,雨水调匀,所有的田地,自然有人回来耕种。目下逃的逃,死的死,往往走出十里、八里,一点人烟都没有,那里还要这许多银子去赈济。所以晚生想来,一定是抚台自己想好处。他总觉着你太尊上海地方面子大,扯得动,一个电报去,自然有几十万汇下来,那里晓得今非昔比,呼应不灵!”阎二先生道:“如今上了他的圈套,要脱亦脱不掉。你有什么好法子呢?”

何师爷此时虽然挂名管帐,其实自从东家接任到今,一个进帐没有。而且这位东家又极其啬刻,每日零用,连合衙门上下吃饭,不到一吊钱。就是要赚他两个,亦为数有限。这个帐他正管得不耐烦。如今听了东家的话,他便将计就计,相好了一条计策,说道:“太尊明日上院,只消求抚台给晚生一个札子。晚生拚着辛苦,替太尊回上海去走一趟。”阎二先生道:“札子上怎么说法?”何师爷道:“劝捐。”阎二先生道:“目下捐务已成强弩之末,况且上海有申大先生一帮在那里,你人微言轻,怎么会做过他们?”何师爷听了,笑道:“劝捐是假,报效是真。”阎二先生听到“报效”二字,便晓得其中另有文章,连问:“报效如何办法?……”何师爷道:“若照部定章程,开个捐局专替山西办捐,人家有了银子,不论那里都好上兑,何必定要跑到你们局里。此我所以不说劝捐,而说劝人报效:因为劝捐是呆的,报效是活的。我只要抚台上一个折子,先说本省灾区甚广,需款甚繁,倘有报捐在一万两以上者,准其专折奏请奖励。”阎二先生道:“能捐一万银子的有几个呢?”何师爷道:“晚生的话还没有说完。捐不捐在他,出奏的权柄在我。能捐一万银子的固然不多,只要他能够捐上六七千,我们同抚台说明,算他一万,给他一个便宜,人家谁不赶着来呢。合起捐官的钱来,所多有限,将来一奉旨就是特旨班,人家又何乐而不为呢。这笔款子叫名是山西赈济,赈济多少,有甚凭据?尽着抚台的便,随他爱怎么报销就怎么报销。如此办法,抚台有了好处;一定没别的说话。你太尊就是要调好缺,过府班,都是容易之事。他还肯再叫你在这太原府喝西风吗?”

一席话说得阎二先生不觉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连称“你话不错……”。又道:“话虽如此说,明天我就上去照你的话回抚台,这个札子一定是一要就到。但是你一无官职,他下札子给你,称呼你甚么呢?”何师爷道:“太尊办了这几十万银子的捐款,还怕替晚生对付不出一个官来?起码至少一个同知总要叼光的了。”阎二先生笑了一笑,心上也明白:“将来一个官总得应酬他的,准其明日等把话同抚台说好,随后填张实收给他就是了。” 商量已定,次日上院,便把劝人报效的法子告诉了抚台。又道:“我们山西没有外销的款子,所以有些事情绌于经费,都不能办,现在开了这个大门,以后尽多尽用,部里头还能够再来挑剔我们吗?”抚台听了,如果甚喜,便问:“这件事仍旧要到上海去办,那里有钱的主儿多,款子好集,但是派谁去呢?”阎二先生便把何师爷保举上去,又说:“这何某就是在上海帮着卑府办捐,后来又同到此地放赈的。此人人头极熟,而且很靠得住。委他劝办一定可以得力。”抚台道:“你老哥想出来的法子就不错,保举的人亦是万无一失的。”说着,便叫人请了奏折师爷来,同他说知底细,一面拜折进京,一面就下公事给何师爷,委他到上海劝办。次日何师爷上辕谢委,一张嘴犹如蜜糖一般,说得抚台竟拿他十二分器重。

阎二先生又趁空求调好缺。抚台说:“我亦晓得你苦久了,要紧替你对付一个好缺,补补你前头的辛苦。你由知州保直隶州的部文已到。这回赈济案内,我同藩台说,单保一个‘过班’尚不足以酬劳;所以于‘免补’之外,又加一个‘俟补知府后,以道员用’。兄弟老实说:这山西太原府一府的百姓不全亏了你一个人,还有谁来救他们的命呢?就是再多给你点好处也不为过。”阎二先生听了,谢了又谢。不久抚台果然同藩台说了,另外委了他一个美缺。不在话下。

且说这位何师爷名顺,号孝先,乃是绍兴人氏。自从奉了委札,便也不肯耽搁,过了两日,遂即上院禀辞。又蒙抚台发下来二百银子的盘费,又有在省的上司、同寅托他到上海办洋货买东西的钱,倒也有二三百两,一共约有五百银子光景。他便留起二百两当盘缠,拿那三百两换了现钱带着。走到路上,遇见那些被灾的人鬻儿卖女的,他男的不要,专买女的;坏的不要,单检好的。那些人都饿昏了,只要还价就肯卖人。人家讨价,譬如十岁的人只要十吊,五岁的只要五吊。全还价,每一岁只肯出五百小钱。人家想钱用,没得法子,只好卖给他。于是被他这一买,不到三天,竟其买到五十多个女孩子。他一路之上为这五十多个女孩子倒也花得盘费不少。到了上海,检了几个年纪大些,面孔长得标致些的留下,预备将来自己收用。其余的或是卖给亲戚,或是卖给朋友,总收人家好几倍钱。末后又剩下二十多个没有人要。幸亏他上海人头熟,找到一个熟识的媒婆,统通交代了他,贩了出去,大大的卖了一笔钱。后来这些女孩子也晓得被媒婆子一齐卖到一个何等所在。做书的人既非目睹,说说亦是罪过,也就付诸不论不议之列了。

且说何师爷回到上海,便自己另外赁了一座公馆,挂起“奉旨设立报效山西赈捐总局”的牌子。未到上海的前头,已吩咐手下人等不准再称何师爷,须改口称老爷。靠着山西巡抚的虚火,天天拜客,竭力同人家拉拢。有人请酒,一概亲到。如此者应酬了一个月下来,居然有些人上他的吊,报效一万银子的有三个,八千银子的有四个,六千银子的有十来个。一面上兑,一面就打电报给山西抚台,替人家专折奏请奖励。真正是信实通商,财源茂盛。等到三个月下来,居然捐到三十多万银子,他一齐作为六七千报销上去;下余的都是他自己所赚。山西抚台得了他这笔银子,究竟拿去做了什么用度?曾否有一文好处到百姓没有?无人查考,不得而知。

单说何孝先自办此事以来,居然别开生路,与申大善士一帮旗鼓相当,彼此各不相下。毕竟他是山西抚台奏派的,却也拿他无可如何。又过些时,何孝先私自打电报托山西抚台于赈捐案内两个保举,从同知上一直保到道台,又加了二品顶戴。从此摇摇摆摆,每逢官场有事,他竟充作大人大物了。偶然人家请他吃饭,帖子写错,或称他为“何老爷”、“何大老爷”,他一定不到。只要称他“大人”,那是顶高兴没有。从此以后,羡慕他的人更多,不是亲也是亲,不是友也是友,都愿意同他往来。就有他一个表弟,是从前瞧不起他的,如今见他已做了道台,居然他表弟到上海也就来拜他了。 他表弟姓唐,行二,湖州人,是他姑夫的儿子。他姑夫做过两任镇台,一任提台,手中广有钱财。他表弟当少爷出身,十八岁上由荫生①连捐带保,虽然有个知府前程,一直却跟在老子任所,并没有出去做官。因他自小有个脾气,最欢喜吃鸦片烟,十二岁就上了瘾,一天要吃八九钱。人家都说吃烟的人心是静的,谁知他竟其大廖不然:往往问人家一句话,人家才回答得一半,他已经说到别处去了。他有年夏天穿了衣帽出门拜客,竟其忘记穿衬衫,同主人说说话,不知不觉会把茶碗打翻。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一天到晚,少说总得闹上两个乱子,因此大众送他一个美号,叫他做“唐二乱子”。

①荫生:凭借上代余荫取得监生的资格。名义上是入监读书,事实上只须通过一次考试便可授予一定官职。

且说这唐二乱子二十一岁上丁父忧,三年服满,又在家里享了年福。这年二十四,忽然想到上海去逛逛,预备化上一二万玩一下子,还想顺便在堂子里讨两个姨太太。到了上海,虽然同乡甚多,但因他一直是在外头随任,平时同这般同乡并没有甚么来往,所以彼此不大接洽。恰巧他列兄何孝先新过道班,总办山西捐输,场面很大,唐二乱子于是找到了他。当天何孝先就请他吃大菜,替他接风,跟手下来,又请他吃花酒,荐相好给他。唐二乱子毕竟无所不乱,席上朋友叫的局,他见一个爱一个,没有一个不转局。后来又把老表兄何孝先素来有交情的一个大先生,名字叫甄宝玉的,转了过去。何孝先心上虽不愿意,但念他同乱人一般,无理可讲,只好随他。好在他烟瘾过深,也不能再作别事,乐得听其所为,彼此不露痕迹。

唐二乱子又好买东西:不要说别的,但是香水,一买就是一百瓶;雪匣烟,一买就是二百匣。别的东西,以此类推,也可想而知了。一连乱了十几日。何孝先见他用的银子像水淌一般,趁空便兜揽他报效之事。他问报效是何规矩,何孝先一一告诉了他。因为他是有钱的人,冤桶是做惯的,乐得用他两个,于是把打折扣上兑的话藏起不说,反说:“正项是一万,正项之外,再送三千给抚台,包你一个‘特旨道’一定到手。你是大员之后,将来上见的时候,只得山西抚台折子上多加上两句,还怕没有另外恩典给你。有此一条路,就是要放缺也很容易的。”一席话说得唐二乱子心痒难抓,跃跃欲试。但是带来的银子,看看所剩无几,办不了这桩正经,忙同何孝先商量,要派人回家去汇银子。何孝先是晓得他底细的,便说:“一万几千银子,有你老表弟声光,那里借不出,何必一定要家里汇了来?”唐二乱子道:“本来我亦等用钱,索性派人回去多弄几文出来。”何孝先生怕过了几天有人打岔,事情不成功,况且上海办捐的人,铅头觅缝,无孔而入,设或耽搁下来,被人家弄了去,岂不是悔之不及。盘算了一会,道:“老表,你如果要办这件事,是耽误不得的。我昨天还接到山西抚台衙门里的信,恐怕这个局子早晚要撤,这种机会求亦求不到,失掉可惜!依我的意思:这万多银子,我来替你担,你不过出两个利钱,一个月、两个月还我不妨。你如果如此办,马上我就回局子,一面填给你收条,一面打电报知会山西。这事情办的很快,不到一个月就好奉旨的。一奉旨你就是‘特旨道’。赶着下个月进京,万寿庆典还赶得上。趁这挡口,我替你山西弄个差使。这里头事在人为,两三个月,只怕已经放了实缺也论不定。”一席话说得唐二乱子高兴非常,连说:“准其托老表兄代借银子。……利钱照算,票子我写。”何孝先见卖买做成,乐得拿他拍马屁,今天看戏,明天吃酒。每到一处,先替他向人报名,说这位就是唐观察,有些扯顺风旗的,亦就一口一声的观察。唐二乱子更觉乐不可支。何孝先便劝他道:“老弟,你即日就要出去做官了,像你天天吃烟,总得睡到天黑才起来。倘若放实缺到外边呢,自由自便,倒也无甚要紧,但是初到省总得赶早上几天衙门。而且你要预先进京谋干谋干,京里那些大老,那一个不是三更多天就起来上朝的。老弟,别的事,我不劝你,这个起早,我总得劝你历练历练才好。”唐二乱子道:“要说起早,我不能;要说磨晚,等到太阳出了再睡,我却办得到。我倘若到京城,拚着夜夜不睡,赶大早见他们就是了。”何孝先道:“他们朝上下来还要上衙门办公事,等到回私宅见客总要顶到吃过中饭。你早去了,他们也不得见的。就是你到省之后,总算夜夜不睡,顶到天亮上院;难道见过抚台,别的客就一个不拜?人家来拜你,亦难道一概挡驾?倘若上头委件事情叫你立刻去办,你难道亦要等到回来睡醒了再去办?只怕有点不能罢。”唐二乱子想了一想道:“老表兄,你说的话不错。我就明天起,遵你教,学着起早何如?”当时无话。

是夜唐二乱子果然早睡。临睡的时候又吩咐管家:“明天起早喊我。”管家答应着。无奈他睡惯晚的人,早睡了睡不着,在床上翻来复去,鸡叫了好几遍,两只眼一直睁到天亮。看看窗户角上有点太阳光射了下来,恰恰才有点朦胧,不提防管家来喊他了,一连叫了三声,把他唤醒。心上老大不自在,想要骂人,忽然想起“今天原是我要起早,叫他们喊我的”,于是隐忍不言,揉揉眼睛爬了起来。当下管家忙着打洗脸水,买早点心。众管家晓得少爷今天是起早,恐怕熬不住,只好拿鸦片来提精神,于是两个管家,一个递一个装烟,足足吃了三十六口。刚坐起来,却又打了两个呵欠。正想再横下去睡睡,却好何孝先来了。一见他起早,不禁手舞足蹈,连连夸奖他有志气:“能够如此奋发有为,将来甚么事不好做呢!”唐二乱子一笑不答。何孝先便说:“你不是要买翡翠翎管吗?我替你找了好两天,如今好容易才找到一个,真正是满绿。你不相信,拿一大碗水来,把翎管放在里头,连一大碗水都是碧绿的。”唐二乱子道:“要多少价钱?”何孝先晓得他大老官脾气,早同那卖翎管的掮客串通好的,叫他把价钱多报些。当时听见唐二乱子问价,便回称“三千块”。谁知唐二乱子听了,鼻子里嗤的一笑,道:“三千块买得出甚么好东西!快快拿回去!看亦不要看!”那个卖翎管的掮客听他说了这两句,气的头也不回,提了东西,一掀帘子竟去了。

唐二乱子道:“我想我这趟进京,齐巧赶上万寿,总得进几样贡才好。你替我想,这趟贡要预备多少银子?”何孝先道:“少了拿不出手,我想总得两三万银子。你看够不够?”唐二乱子又嗤的一笑,道:“两三万银子够什么!至少也得十来万。”何孝先道:“你正项要用十来万,你还预备多少去配他?你一个候补道,不走门子帮衬帮衬,你这东西谁替你孝敬上去呢?”唐二乱子道:“自己端进去。”何孝先道:“说得好容易!不经老公的手,他们肯叫你把东西送到佛爷面前吗?要他们经手,就得好好的一笔钱。你东西值十万,一切费用只怕连十万还不够!”唐二乱子道:“我们是世家子弟,都要塞起狗洞来还了得!”何孝先道:“你不信,你试试看。”唐二乱子道:“这些闲话少说,这种钱我终究是不出的。如今且说办几样什么贡。”何孝先先想了一桩是电气车。唐二乱子虽乱,此时忽福至心灵,连说:“用不得!……这个车在此地大马路我碰见过几次。大马路如此宽的街,我还嫌他走的太快,怕他闹乱子;若是宫里,那里容得这家伙。不妥!不妥!”何孝先又说电气灯,唐二乱子又嫌不新鲜。后来又说了几样,都不中意。还是他自己点对,想出四样东西,是:一个玛瑙瓶,一座翡翠假山,四粒大金刚钻,一串珍珠朝珠。好容易把东西配齐,忙着装满停当。

看看又耽搁了半个月,唐二乱子要紧进京。齐巧山西电报亦来,说是已经保了出去。得电之后,自然欢喜。过了一天,又接到家信,由家里托票号又汇来十多万银子。取到之后,算还何孝先的垫款,还了制办贡货的价钱,然后写了招商局丰顺轮船大餐间的票子,预备进京。

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北京。唐二乱子是自小娇生惯养,以至成人,今番受了轮船火车上下劳顿,早害得他叫苦连天。预先托人在顺治门外南半截胡同赁了一所房子,搬了进去,就一连睡了三天。又叫人请大夫替他看脉。大夫把了脉出来,同管家说:“你们大人不过路上受了点辛苦,没有什么大毛病,将息两天就好的。”管家连忙摇手,道:“先生,你万万不可如此说!你要说他没病,你二道就没有生意了。你一定要说他有病,而且说病的很利害。开的药味要多,价钱要大,顶好每剂药里都要有人参;他瞧了才欢喜,说你的本事不错,明日仍旧请你。”大夫道:“人参是补货,无论什么病可以吃的吗?”管家道:“大老官吃药,不过呷上一口就吐掉的。本来没有什么病,横竖药又吃不到肚皮里去,莫说是人参,就是再开上些别的亦不防。我们已同对过药铺里说明,方子上有人参,叫他不论什么放上些,价钱尽管开大,赚了钱一家一半。先生,你若是要生意好,要我们敝上天天来请你,你医金不妨多要些,三十两,二十两,尽管开口;要的少了,他还瞧不起你。这个钱我们亦是一家一半。先生,我们讲的是真话,并不是玩话。他是有钱的人,不赚他的赚谁的。”那个医生唯唯遵教而去。

到了次日,唐二乱子果然又派人来请。那医生便同来人说:“贵上的症候很不轻,而且不好耽误日子,一天最好要看三趟。”又说:“我为着要替你们贵上看病,把别的主顾生意一齐回掉,专看你一家,总得二十四块钱一趟,再加四元六角挂号钱。”唐二乱子一一遵命。等到开出方子来,动不动人参五钱、珠粉二钱,一贴药总在好几十块。唐二乱子吃过之后,连称:“大夫有本事!……果然病已好了许多!”又过了几天,方才出门拜客。 此番来京,为的是万寿进贡,于是见人就打听进贡的规矩。也不管席面上戏馆里有人没人,一味信口胡吹,又道:“我这分贡要值到十万银子,至少赏个三品京堂侍郎衔,才算化的不冤枉。”人家听了他,都说他是个痴子,这些话岂可在稠人广众地方说的。他并不以为意。

他有个内兄,姓查,号珊丹,大家叫顺了嘴,都叫他为“查三蛋”。这查三蛋现在居官刑部额外主事,在京城前后混了二十多年。幸亏他人头还熟,专门替人家拉拉皮条,经手经手事情,居然手里着实好过。如今听见妹夫来京,晓得妹夫是个阔少出身,手笔着实不小,早存心要弄他几个,便借至亲为名,天天跑到唐二乱子寓处替他办这样,弄那样,着实关切。不料唐二乱子是大爷脾气,只好人家巴结他,他却不会敷衍别人的。查三蛋见妹夫同他不甚亲热,便疑心妹夫瞧他不起,心上老大不自在,因此心上愈加想要算计他一下子。

唐二乱子是肚皮里存不下一句话的,把进贡的事天天朝着大众说。查三蛋立刻拉在身上,说:“我里头极熟,宫门费一切等事,等我找个人进去替你讲,十万银子的贡,大约化上三万银子的使费也就够了。”无奈唐二乱子另有一个偏见,别的钱都肯化,单单这个“宫门费”不肯化,说:“我有银子宁可报效皇上。他们是什么东西,要我巴结他!我做皇上家的官,是天子奴才;他们伺候皇上,难道不是奴才?我为什么要送钱给他用?我有三万银子,我大八成的道台都可捐得了。我为什么拿钱塞狗洞!”查三蛋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他们这些人赛如就是些小鬼,你同他们缠些甚么?见上司还要门包,难道见皇上就不要门包么?这宫门费就同门包一样,从敬事房起,里里外外有四十八处,一千多人分这笔钱,怎么好少他们的呢?”唐二乱子一听内兄要他化钱,心上愈加不高兴,闭着眼睛,摇头不语。其实查三蛋说的都是真话,就是劝他出三万两,也恰在分际,所谓‘不即不离’。无奈唐二乱子因为舅爷是穷京官,本来就瞧他不起的,如今见他想要经手,越发生了疑心,所以彼此更不投机。查三蛋一见妹夫有疑他的心思,就是要掏良心也不肯掏了。

此时趋奉唐二乱子的人真不少,大家一见查三蛋话不投机,就有个想讨好的私下同唐二乱子说:“我认得军机上某王爷,大约只消化得一万银子,这分贡礼就托王爷替我们带了进去。有王爷的面子,还怕上头不收?王爷又在军机上,这事情由他经手,将来上头有什么恩典,少不得仍在王爷手里经过,他得了你一万银子,一定是替你尽心的。不要说京堂,论不定上头只肯给你一个京堂,王爷替你求求,变个侍郎,亦未可知。”唐二乱子信以为真,从此便不理他内兄,把这事全托了那个人。那个人又天天来候信,催着付银子,又道:“早进去一天,观察就早高升一天。”唐二乱子果然把一万银子给了他。谁知那人钱已到手,一连三日没有回复。 唐二乱子急了。幸亏他是直性子的人,等到没得主意的时候,仍旧请了舅爷来商量。查三蛋见妹夫又请教到他,便乃扬扬得意的说道:“你这人本来好糊涂!我们至亲,岂肯叫你上当。你不相信,偏要听人家的瞎话,拿我们不当人。如今怎么样?一万银子那里去了?事情到底办成没有?”唐二乱子道:“这些话不用说了。都是我不好,误听人言,丢掉一万银子算不了什么!”查三蛋道:“我叫你只出三万银子的宫门费,你嫌多;如今又贴上一万,倒说算不得甚么。真正不晓得你们打的是什么算盘!”唐二乱子一声不响,闷在那里吃烟。查三蛋又道:“京城里这种人——撞木钟的人很多,一个不留心就上了当去。等到骗了你的银子,你要找他,也就没有地方去找他的?我且请教你:那个人到底叫个什么名字?你怎么会认得他的?”唐二乱子道:“那人没有姓,名字叫文明,是个在旗的。还是那天在志美斋席面上认得的。他说他是内务府的司员,现住城里石附马大街。我想他既是内务府的官,一定里头的信息灵通的,所以就托他去办。谁知遭了他的骗!真正意想不到之事!”查三蛋道:“越发荒谬!他既是内务府的人员,不在里头走门路,倒走到外头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也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已过去的事情,也不用谈他了,且商量现在我们怎么办法。”唐二乱子道:“我已经吃亏一万,现在你再要三万岂不是总共要化去四万?我总嫌太多。如今我只肯再出两万,连失撇的总共三万,也算依你的数了。”查三蛋道:“一万银子是你自己愿意被人家骗去,与我何干?又不是我用的!这话可笑不可笑!”唐二乱子道:“我不管!我总在这个算盘上算。”查三蛋低头一想:“他的算盘如此打法。我如今按照三七叫他拿钱,并没有叫他多拿分文。无论那里,看他用钱用的很大方,独独于我至亲面上如此计较。而且我办的仍旧是他切己之事。他同我调脾,我也犯不着拿好良心待他。看来他上过一次当还不够,定要叫他再上一次,方能明白。”主意打定,便道:“既然你只肯两万,三成之中,不过少得一成,同前途去商量起来看。只要他们肯收,我又何苦要你多化呢。”唐二乱子听得此言入耳,方才说了声“费心”。

查三蛋退辞出去,便去找到素来同他做连手的一个老公,告诉他有这笔买卖。老公不等他提价钱,先说道:“三爷的事情,又是令亲,我们应得效力。”查三蛋道:“不是这等说。”便附耳如此这般,述了一遍,又道:“我们虽是亲戚,但是他太觉瞧人不起,只肯出一万银子的宫门费。他是有钱的人,不是拿不出,等他多化两个亦不打紧。”老公一听,他们至亲尚且如此,乐得多敲两个。连忙堆下笑来说道:“他是什么东西!连着亲戚都不认,真正岂有此理!就是三爷不吩咐,咱也要打个抱不平的!我去招呼他,叫他把一万银子先交进来。就说上头统通替他回好,叫他后天十点钟把东西送上来。等他到了这里,咱们自然有法子摆布他。”查三蛋诺诺连声,连忙赶到唐二乱子寓所同他说:“准定二万银子的宫门费,由大总管替我们到上头去回过。叫你今天先把宫门费交代清楚,后天大早再自己押着东西进去。”唐二乱子道:“何如!我说这些人是个无底洞,多给他多要,少给他少要。不是我拦得紧,岂不又白填掉一万,如今二万银子我是情愿出的。”说着,便叫一个带来的朋友,拿着折子到钱庄上划二万银子交给查三蛋,替他料理各事。查三蛋银子到手之后,自己先扣下一半,只拿一半交代了老公。老公会意。

到了第三天,唐二乱子起了一个大早,把贡礼分作两台,叫人抬着。查三蛋在前引路,他自己却坐车跟在后头。由八点钟起身,一直走到九点半钟,约摸走了十来里,走到一个地方。查三蛋下车,说:“这里就是宫门了,闲杂人不准进去。”众人于是一齐歇下。查三蛋挥手,又叫众人退去。唐二乱子亦只得下车等候。等了一回,只见里头走出两个人来,穿着靴帽袍子。查三蛋便招呼唐二乱子,说:“门里出来的就是总管的手下徒弟,所有贡礼交代他俩一样的。”唐二乱子一听是里头的人,连忙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口称:“唐某人现有孝敬老佛爷的一点意思。相烦老爷们代呈上去。”谁料那两个老公见了他,大模大样,一声不响。后来听他说话,便拿眼瞧了他一瞧,说道:“你这人好大胆!佛爷有过上谕,说过今年庆典,不准报效。你又来进什么贡!你是甚么官?”唐二乱子道:“道台。”老公道:“亏你是个道台,不是个戏台!咱问你:你这官上怎么来的?”唐二乱子道:“山西赈捐案内报效,蒙山西抚院保的。”老公道:“银子捐来的就是,拉什么报效!名字倒好听!咱一见你,就晓得你不是羊毛笔换来的!如果是科甲出身,怎么连个字都不认得?佛爷不准报效,有过上谕,通天底下,谁不晓得,单单你不遵旨。今儿若不是看查老爷分上,一定拿你交慎刑司①,办你个‘胆大钻营,卑鄙无耻’!下去候着罢!”那老公说完了这两句,扬长的走进去。

①慎刑司:清代内务府下的一个官署,执掌宫廷和旗人的笞杖一类刑罚。

唐二乱子这一吓,早吓得浑身是汗,连烟瘾都吓回去了。歇了半天,问人道:“我这是在那里?”其时抬东西的人早已散去,身旁止有查三蛋一个。查三蛋一见他这个样子,晓得他是吓呆了,立刻就走过来替他把头上的汗擦干,对他说道:“当初我就说钱少了,你不听我。可恨这些人,我来同他说,他们连我都骗了。既然二万不够,何不当时就同我说明,却到今天拿我们开心!”

此时唐二乱子神志已清,回想刚才老公们的说话不好,又记起末后还叫他“下去候着”的一句话,看来凶多吉少,越发急的话都说不出。只听查三蛋附着他的耳朵说道:“老妹丈,今天的事情闹坏了!有我亦不中用!看这样子,若非大大的再破费两个不能下场!”唐二乱子一心只想免祸,多化两个钱是小事,立刻满口应允。查三蛋便留他一人在外看守东西,自己却跑上台阶,走到门里,找着刚才的那个老公。往来奔波,做神做鬼,又添了二万银子。先把贡礼留下做当头。二万银子交来,非但把贡礼赏收,而且还有好处,倘不交二万银子,非但不还东西,而且还要办“胆大钻营”的罪。三面言定,把贡礼交代清楚。唐二乱子方急急的跟了查三蛋出来。这天起得太早,烟瘾没有过足,再加此一吓,又跑了许多路,等到回寓,已经同死人一样了。

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骗中骗又逢鬼魅 强中强巧遇机缘"

话说唐二乱子唐观察从宫门进贡回来,受了一肚皮的气,又惊又吓,又急又气。回到寓处,脱去衣裳,先吃鸦片烟过瘾。一面过瘾,一面追想:“今日之事,明明是舅爷查三蛋混帐!我想我待他也不算错,拿他当个人托他办事,不料他竟其如此靠不住!你早说办不来,我不好另托别人?何至于今天坍这一回台呢!”往来盘算,越想越气。然而现在的事情少他不得,明晓得他不好,又不敢拿他怎们发作,只好闷在肚里。过足了瘾,开饭吃饭。老爷一肚皮闷气无处发泄,只好拿着二爷来出气,自从进门之后骂人起,一直骂到吃过饭还未住口。

查三蛋见他骂的不耐烦,于是问他:“许人家的二万头怎么样?”唐二乱子道:“有什么怎么样!不过是我晦气,注着破财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叫朋友拿折子再到钱庄里打二万银子的票子给查三蛋。临走的时候,却朝着查三蛋深深一揖,道:“老哥,这遭你可照应照应愚妹丈罢!愚妹丈钱虽化得起,也不是偷来的!出的也不算少了!我也不敢想甚么好处,只图个‘财去身安乐’罢!老哥,千万费心!”查三蛋听他的话内中含着有刺,毕竟自己心虚,不禁面上一红一白,想要回敬两句,也就无辞可说了。挣扎了半天,才说得一句道:“我们至亲,我若是拿你弄着玩,还成个人吗。单是他们不答应,也是叫我没有法子!”唐二乱子并不理他。查三蛋同了那个朋友去划银子不题。约摸过了五个钟头的时候,其时已将天黑,唐二乱子见他没有回报,不免心中又生疑虑,便想派人去找他。正谈论间,只见他从外头兴兴头头的进来,连称“恭喜……”。唐二乱子一听“恭喜”二字,不禁前嫌尽释,忙问:“银子可曾交代?进的贡怎么样了?”查三蛋道:“银子自然交代。贡都进上去了。听说上头佛爷很欢喜,总管又帮着替你说话,已有旨意下来,赏你个四品衔。”唐二乱子道:“甚么四品衔!我自己现现成成的二品顶戴,进了这些东西,至少也赏我个头品顶戴,怎么还是四品衔?难道叫我缩回去戴蓝顶子不成?”查三蛋道:“只个不晓得。但是,恩出自上,大小你总得感激。就是你说的有现成的红顶子,这个不相干。——那是捐来的,就是特旨赏的,到底两样。”唐二乱子道:“道台本是四品,也不在乎又赏这个四品衔!”查三蛋道:“这个何足为奇!怎么有人赏个三品衔,派署巡抚?难道巡抚不比三品衔大些?”终究唐二乱子秉性忠厚,被查三蛋引经据典一驳,便已无话可说;并不晓得凡赏三品衔署理巡抚的都由废员起用一层。他仕路阅历尚浅,这都不必怪他。且说他自从奉到赏加四品衔的信息,心上一直不高兴。无奈查三蛋只是在傍架弄着,说:“无论大小,总是上头的恩典。到底上起任来,官衔牌多一付。你虽不在乎此,人爱却求之不得。无论如何,明天谢恩总要去的,倘若不去,便是看不起皇上。皇上家的事情,一翻脸你就吃不了。还是依着他办的好。”唐二乱子无奈,只得一一遵行。

到了第二日谢恩下来,无精打彩的,也没有拜客,一直回到寓处,心想:“我化了不差十五万银子,只弄到这们一点点好处,真正划算不来!”一个人正低着头乱想,忽见管家拿进一张名片来,说是“有客拜会”。唐二乱子举头看时,只见片子上写着“师林”两个大字,便知又是旗人了。楞了一回,回称:“我不认得这人。他是谁?来拜我做甚么?”管家道:“小的也问过他们爷们。他们爷们说:他老爷是内务府堂郎中①的兄弟。晓得上回文明文老爷拿了老爷一万银子,事情没有办妥。如今这一万银子的事情,连堂官都晓得了,交派他老爷的哥哥查办这事。他老爷的哥哥为着事情忙,所以特地派他四老爷来的,因为自己亲兄弟,各式事情靠得住点。”唐二乱子此时正因一注注的银子化的冤枉,心上肉痛,一听这话,心想:“这桩事怎么会被内务府堂官晓得?如果内务府堂官用了我的钱,少不得总有好处到我,倘若没有用,这个钱果然被姓文的吃起,也总有个水落石出,不如请他进来问问再讲。”主意打定,便吩咐一声“请”。

此时六月天气,正是免褂②时候。师四老爷下得车来,身上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纱开气袍,竹青衬衫,头上围帽,脚下千层板的靴子,腰里羊脂玉螭虎龙的扣带,四面挂着粘片搭连袋、眼镜套、扇套、表帕、槟榔荷包,大襟里拽着小朝烟袋,还有什么汉玉件头,叮呤当啷,前前后后都已挂满。进门的时候,手里还摇着团扇,鼻子上架着大圆墨晶眼镜。走到会客厅坐下。等了一回,主人出来。师四老爷慌忙除掉眼镜,把团扇递在管家手中,因系初见,深深一躬。唐二乱子连忙还礼。礼毕归坐,先叙寒暄。

①堂郎中:内务府总管属下的官员。

②免褂:即免穿外褂。按礼节会客时于长袍之外须穿外褂,但在三伏天时可以“免褂”。

师四老爷为人着实圆到,见了唐二乱子说了无数若干的仰慕话,又说:“兄弟常常听见家兄提起大名,每恨不能一见;今日齐巧有堂派查办的公事,家兄里头事情多,不得闲,所以派了兄弟来的。所查的事情,老哥想已晓得的了?”唐二乱子道:“恰恰晓得。多承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费心,兄弟实在感激得很!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跟前,兄弟还没有过来请安,甚是抱歉!”师四老爷道:“自家人,说那里话来!”唐二乱子道:“文某人同四哥是同衙门?”师四老爷道:“兄弟在银库上行走,文某人在外头当些零碎差使,虽同衙门,却不同在一处,不过晓得有他这么一个人罢了。现在是上头堂官晓得了这桩事情。不瞒老哥说:这些事情原是瞒上不瞒下,常常有的,就是家兄及兄弟也常常替人家经手。堂官晓得了这件事很生气,说:‘被他这一闹,岂不拿我们内务府的牌子都闹坏了吗!’马上要撤姓文的差使,还要拿他参办。后来是家兄出了一个主意,说:‘文某人这注钱到手不多几天,大约还可以归原。现在不如暂且不拿他发作,由我们下头吓吓他,骗骗他;等他把原银缴了出来,就求上头给他一个恩典。一来保全他的声名,二来拿银子还了原主,亦可见得我们内务府的牌子到底不错。’堂官听了家兄的话,甚以为然,答应照办。谁知家兄事情虽则拉在身上,无奈一天到晚公事忙不了,那里还有工夫管这些闲帐。一搁搁了三天,难为上头堂官倒惦记着这事,今天又问了下来,所以家兄特地派兄弟过来先问问详细情形,好斟酌一个办法。”唐二乱子道:“多蒙费心!”说着,便把姓文的事情细述一遍。又道:“兄弟并不是舍不得这一万银子,为的是情理上说不过去。”师四老爷道:“是哟,等到回去告诉了家兄,再过来禀复。”

于是二人又谈了些别的闲话。唐二乱子着实拿师四老爷恭维;又道:“现在朝廷广开言路,昨儿新下上论,内务府人员可以保送御史,将业贵府衙门又多一条出路。”师四老爷皱着眉头,说道:“好什么!外头面子上好看,里头内骨子吃亏。粤海、淮安,江宁织造一齐裁掉,你算算,一年要少进几个钱?做了都老爷,难道就不喝西风?就是再添一千个都老爷,也抵不上两个监督、一个织造的好:这叫做‘明升暗降’。”

唐二乱子又问他住处。师四老爷道:“家兄及兄弟都是一天到晚不回家的时候多。有什么事情,兄弟过来,千万不敢劳驾。”说完,起身告辞。临时上车,又再三作揖打恭,叫唐二乱子不要回拜。唐二乱子只得答应着。等到师四老爷去后,唐二乱子一人想道:“凭空丢掉一万银子,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真正恨人!却不料这事竟被内务府堂官晓得,看起来这银子倒还有回来的指望。银子小事,堵堵查三蛋的嘴也好。”想罢,怡然自得。因为师四老爷再三叮嘱不要回拜,只好遵命,意思想过天邀他吃饭,以补此情。

谁知到了次日一大早,师四老爷改穿了便衣过来,说:“昨日兄弟回去之后,就把详细情形告诉家兄。家兄当时就把姓文的找了来。你晓得这姓文的是谁?”唐二乱子道:“不晓得。”师四老爷道:“他就是福中堂的嫡亲侄少爷。他叔叔现在阔了,未曾入阁,就奉旨抬进了厢白旗。因为他侄儿没出息,不干正经,所以一点不肯照应他,由他一个人去混。他还常常打着他叔叔的旗号,在外头招摇撞骗,弄人家的钱。被福中堂晓得了,打过好几顿,锁在一间空屋里,此番不晓得几时放出来的。我们堂官总看他叔叔分上,常派他个小差使,等他混两个钱使;大一点事情又不敢派他,怕他要闹乱子。如今好,索性又把堂官的旗号打出来了。家兄一想,这件事倘要认真办起来,与受同科,不但姓文的担不起,就是老哥亦落不是的。再说句老实话,福中堂的面上也不好看。平时他老人家虽然恨他侄儿,等到有起事情来,‘折了膀子往里湾’,总是帮自己人的。就是老兄也不犯着因此得罪福中堂。所以家兄一听是他,越发要替两面把这事圆全下来。当时找着他之后,衙门里不便说话,家兄请他上馆子,吃到了一半,才把这事先吐一点风给他。他起初还想赖,后来被家兄点了两句眼,他无话说了,然后自己招认的,自认是一时糊涂,央告家兄替他想法子。家兄看他软了下来,索性吓他一吓,便同他说道:‘你老哥这件事也太荒唐了!原主儿已在都察院拿你告下了,不久就有文书来提你归案的。堂官今儿早上得了这个信,气的了不得,已回过你们老中堂。将来都察院文书来的时候,因为要顾本衙门的声名,不能不拿你公事公办。’谁知这一吓,才把个小哥吓毛了。这小哥儿不管有人没人,在馆子里朝着家兄就跪下了,求着替他想法子。家兄一见大惊,说:‘这是什么地方!有话请起来说,被人家瞧着算那一回事呢!’家兄叫他起,他不肯起,后来好容易被家兄拉了起来。家兄就问他:‘你这个钱可曾动过没有?’那姓文的回称:‘刚正骗到之后,一直没有敢出手。这两天听听外头风声定些,到昨日才动了九百几十银子。’家兄道:‘好好好。现在你把那未动的九千零几十两银子拿了来。堂官跟前,我替你想法子去,保你无事。’姓文的说:‘总要能够按住姓唐的不告才好。’家兄就说:‘唐观察那里,有我们兄弟俩替你求情,这点面子还有。’”

唐二乱子此时听得一万银子尚有九千多好收回,早已心满意足,便连连的说道:“不要说是还能够收九千多,就是再少些,只要贤昆仲一句话,兄弟无不遵命。……况且贤昆仲替兄弟出了一把力,难道兄弟就不该应拿出两吊银子来道乏吗。”师四老爷道:“咱们自己人,还说甚么道乏!你快别说了,叫人不好意思的。”唐二乱子道:“四哥虽如此说,兄弟总得尽心的。”

师四老爷道:“兄弟的话还没有完。家兄见他肯把九千多银子交出来,便不肯放松一步。当时拿话拢住他,等到吃完了饭,同他同车到他家里,叫他把银子一五一十统通交代了家兄,点过数目不错,然后家兄又到衙门里找到兄弟,叫兄弟先过来送个信。并且叫兄弟代达,说姓文的拿了老哥这边一万银子,已经被敝衙门的两位堂官统通知道。后来是家兄出主意,叫姓文的吐出来,求上头保全他的功名。现在上头已答应。姓文的银子,家兄亦业已到手。却不料已经被他用掉了九百多两,归不得原,上头堂官跟前就不好交代。倘若为着这九百多两银子弄得姓文的坏官:一来他们令叔面子上不好看;二来家兄骗他这个九千多银子出来,原答应他保他无事,现在也不可失信于他。但是银子只有九千零几十两,堂官不好拿来交还吾兄。愚兄弟有钱的时候呢,这几百银子就替姓文的垫了出来,等他光光脸;只要预先同老哥说一声,将来老哥银子到手之后,把那九百多两仍旧算还就是了,连利钱都不要的。大家都是为朋友,有什么说不明白。无奈愚兄弟应酬大,钱来不够用,都弄得前缺后空。一个堂郎中,一个银库,连着九百多银子都垫不出,说出来人家亦不相信。要不是老哥跟前,彼此知己,兄弟也不好实说。”唐二乱子道:“笑话!贤昆仲如此出力,已经当不起,怎么好再叫贤昆仲帖钱。少掉九百多银子,兄弟情愿自己吃亏,既不要贤昆仲代认,也决计不要文某人吐出来,一则顾全福中堂面子,二则我们那里不拉个朋友。拜求四哥代为禀复贵衙门的几位大人,这九百多两银子就说我姓唐的情愿不要了,务求诸位大人不必追究此事。” 师四老爷连忙分辩道:“你老哥不在乎这九百多银子,我们有什么不晓得。不过姓文的总得把一万银子归原,由他完完全全交到堂官手里,再由堂官完完全全交给老哥,然后大家都有面子,倘若少了一分一厘,姓文的就不能交代上头,上头也不能交还老哥。这是老哥不说甚么,勉强收了,终究于敝衙门声名有碍。现在用了这九百多银子,上头堂官还不晓得是姓文的拉住家兄替他想法子。所以家兄叫小弟过来代达:不看别的,总看他令叔福中堂分上,由老哥这边借给他九百多银子,等他把一万之数凑足,交代上头。好在此款终究是归老哥的。将来老哥一同收了回来,彼此不响起。如此办法,不但成全了姓文的功名,且顾全了他叔叔福中堂的面子,三则敝衙门也保全声名不少。我们敝衙门人没有一个不感激老哥。至于老哥说甚么道乏,我们敝衙门上下已承老哥保全不少,还敢想什么好处;就是老哥另有赏赐,家兄及小弟亦决计不敢再领的。”唐二乱子听了他话,心上盘算了一回,自言自语道:“面子上叫我拿九百银子去换九千银子回来,而且连那九百也还我,不过他们借去用一用,此事原无不可。但是我同姓师的才第二回见面,一来人心测摸不定,二来他哥是堂郎中,他自己又管着银库,如此发财的官,连九百多银子都无处拉拢,这个话谁能相信。我已一误再误,目下不能不格外小心。我与其脱空九百多银子,我情愿失撇二千银子:姓文的用掉九百多,总算一千,我不要他还我;九千当中,我情愿再送他昆仲一千道乏。况且这种事情何必定要烦动堂官,莫妙于大家私下了结。”主意打定,便委宛曲折告诉了师四老爷。师四老爷也晓得他九百多银子不肯脱空,然而面子上掉不过来,便道:“这也怪不得老哥。兄弟同老哥新交,姓文的九千银子没有拿回来,反叫老哥先拿出九百多两,无论谁不能相信。”唐二乱子亦忙分辩道:“并不是不相信四哥,为的是大家简便办法,省得堂官知道。”师四老爷道:“这事原是堂上派下来的,怎能够不禀复。这事亦是兄弟荒唐,不该应来同老哥商量,先叫老哥垫银子。现在不说别的,姓文的用掉的九百多不要他还,兄弟回去同家兄商议,无论如何为难,总替他想个法儿凑齐这一万整数,等他在堂官面前交代过排场。堂官眼前既然老哥不愿出面,兄弟同家兄说,将来仍由兄弟把这一万银子的银票送过来。兄弟也不同老哥客气,老哥就预备一张一千银子的银票还了兄弟就是了。虽弟虽沾光几十银子,拿回去到堂官跟前替老哥赏赏人也不能少的。至于道乏,万万不敢。”

唐二乱子见他说得如此,有何不放心之理,立刻满口应承。师四老爷又问:“老哥给姓文的一万银子是谁家的票子?”唐二乱子道:“是恒利家的票子。”师四老爷道:“如此甚好。我们来往的亦是恒利。明天仍到恒利打张一万银子的票子来就是了。”说罢自去。唐二乱子果然也到恒利划了一张一千银子的票子,预备第二天换给师四老爷;另写了一千,说是人家出了这们一把力,总得道乏的。谁知到了次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唐二乱子心上急的发躁,想:“他说得如此老靠,断无不来之理,莫非出了岔子,又有什么变卦?”左思右想,反弄得坐立不定。

好容易等到天黑,师四老爷来了。唐二乱子喜得什么似的,迎了进来,让茶让烟。师四老爷说:“本来早好来了,无奈堂官定要见老哥一面,反怪老哥许多不是,都是家兄替你抗下来的。现在也不要你去见了。银子也拿来,这话也不用提了。为了这件事,兄弟今儿一天没有吃饭。”唐二乱子忙说:“我们同去吃馆子。”师四老爷道:“兄弟还有公事,要紧把东西交代了回去,改日再奉扰罢。”唐二乱子一再挽留,见他不肯,只得罢休。于是师四老爷方在靴页子里掏出一大搭的银票,从几万至几千,一共约有十几张,翻来复去,才检出一张一万银子的票子。刚要递到唐二乱子手里,又说:“昨儿说明白要恒利的票子,这张不是。”于是又收了回去,又在票子当中检了半天,检出一张恒利的一万票子,交代唐二乱子看过无误。

唐二乱子见他有许多银票,心想:“到底内务府的官儿有钱。他昨天还推头没有钱垫,这话哄谁呢。”师四老爷也觉着,连忙自己遮盖道:“这都是上头发下来给工匠的。兄弟若有这些钱,也早发财了,不在这里做官了。”说话之间,唐二乱子也把自己写好的两张一千头的银票拿出来交代师四老爷。师四老爷一看是两张,忙问:“这一千做什么用?”唐二乱子道:“令兄大人及四哥公事忙,兄弟连一标酒都没有奉请,这个折个干罢。”师四老爷把眉头一皱,道:“说明白不要,你老哥一定要费事,叫兄弟怎么好意思呢。”唐二乱子道:“这算得什么!以后叨教之处多着哩。”师四老爷道:“既然老哥说到这里,兄弟亦不敢自外,兄弟这里谢赏了。”说着,一个安请了下去。请安起来,把银票收在靴页子里,说有要紧公事,匆匆告辞出门而去。临走的时候,唐二乱子又顶住问他的住处,预备过天来拜。师四老爷随嘴说了一个。 自此唐二乱子得意非凡。过天查三蛋来了,唐二乱子又把这话说给他听,面孔上很露出一副得意扬扬之色。查三蛋只是冷笑笑,心上却也诧异,说道:“像他这样的昏蛋,居然也会碰着好人,真正奇怪!”谁知过了一天出门拜客,赶到师四老爷所说的地方,问来问去,那里有姓师的住宅。唐二乱子骂车夫无用。等到回来,又差人到内务府去打听堂郎中及银库上,那里有什么姓师的。唐二乱子这才吓坏了。连忙再取出那张一万头票子,差个朋友到恒利家去照票。柜上人接票在手,仔细端详了一回,又进去对了一回票根,走出来问:“你这票子是那里来的?”去人说:“是人家还来。怎样?”柜上人冷笑一声道:“这时那里来的假票子!幸亏彼此是熟人,不然,可就要得罪了。如今相烦回去拜上令东,请查查这张票子是那里来的,胆敢冒充小号的票子!查明白了,小号是要办人的!”去人一听这话,吓得面孔失色,连忙回来通知了东家。唐二乱子也急得跺脚,大骂姓师的不是东西,立刻叫人去报了坊官,叫坊官替他办人。自此以后,唐二乱子就躲在家里生气,一连十几天没有出门。查三蛋也晓得了,不过背后拿他说笑了几句,却没有当面说破。

又过了些时,到了引见日期,唐二乱子随班引见。本来指省湖北,奉旨照例发往。齐巧碰着这两日朝廷有事,没有拿他召见。白白赔了十五万银子进贡,不过赏了一个四品衔,余外一点好处没有。这也只好怪自己运气不好,注定破财,须怨不得别人。 闲话少叙。且说唐二乱子领凭到省,在路火车轮船非止一日。路过上海,故地重临,少不得有许多旧好新欢,又着实捣乱了十几天,方才搭了长江轮船前往湖北。

单说此时做湖广总督的乃是一位旗人,名字叫做湍多欢。这人内宠极多,原有十个姨太太,湖北有名的叫做“制台衙门十美图”。上年有个属员,因想他一个什么差使,又特地在上海买了两个绝色女子送他。湍制台一见大喜,立刻赏收,从此便成了十二位姨太太。湖北人又改称他为“十二金钗”,不说“十美图”了。 湍制台未曾添收这两位姨太太的时候,他十位姨太太当中,只有九姨太最得宠。这九姨太是天津侯家后窑子里出身,生得瘦刮刮长拢面孔,两个水汪汪的眼睛,模样儿倒还长得不错,只是脾气太刁钻了些。天生一张嘴,说出话来甜蜜蜜的,真叫人又喜又爱,听着真正入耳;若是他与这人不对,骂起人来,却是再要尖毒也没有。他巴结只巴结一个老爷,常常在老爷跟着狐狸似的批评这个姨太太不好,那个姨太太不好。起先湍制台总还听他的话,拿那些姨太太打骂出气。然而湍制台虽然糊涂,总有一天明白,而且天天听他絮聒,也觉得讨厌。 有天这九姨太又说大姨太怎么不好,怎么不好。湍制台听得不耐烦,冷笑了一笑,随口说了一句道:“我光听见你说人家不好,到底你比别人是怎样个好法?我总不能把别人一齐赶掉,单留你一个。况且这大姨太是从前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的。就是去世的太太也很欢喜他。我看死人面上,他就是有不好,也要担待他三分。你既然多嫌他,你住后进,他住前院,你不去见他就是了。”九姨太因为湍制台一向是同他迁就惯的,忽然今儿帮了别人,这一气非同小可!不等湍制台说完,早把眉毛一竖,眼睛一瞪,拿出十指尖尖的手朝着自己的粉嫩香腮,毕毕拍拍一连打了十几下子,一头打,一头自己骂自己道:“我知道我这话就说错了!我是什么东西,好比得上人家!人家是伺候过老太爷、老太太的!有功之臣,自然老爷要另眼看待!既然要拿他抬上天去,横竖太太死了,为什么不拿他就扶了正?我们一齐死了让他!”

湍制台是吃鸦片的,每位姨太太屋里都有烟家伙。九姨太顺手在烟盘里捞起一盒子鸦片往嘴里一送,趁势把身子一歪,就在地下困倒了;困在地下又趁势打了几个滚,两只手在地下乱抓,两只脚却蹬在地板上,绷冬绷冬的响;头上的头发也散了,一头悲翠簪子也蹬成好几段了;嘴里还是哭骂不止。湍制台看了这个样子,又气又恨又发急:气的是九姨太有己无人,恨的是九姨太以死讹诈;急的是九姨太吞了鸦片烟,倘若不救,就要七窍流血死的。事到此间,只得勉强捺定性子,请医生弄了药来,拿他灌救。谁知一连弄了多少药,九姨太只是咬定牙关,不肯往嘴里送。湍制台急得没法,于是又自己赔小心,拿话骗他说:“把大姨太立刻送回北京老家里去,不准他在任上。”以为如此,九姨太总可以不寻死了。岂知仍然还自个不开口。自从头天晚上闹起,一直闹到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看看一周时不差只有三个时辰,过了这三个时辰,便不能救,只好静等下棺材了。

湍制台被他闹的早已精疲力倦。一回想到九姨太脾气不好,不免恨骂两声;一回又想到他俩恩情,不免又私自一人落泪。此时房间里有许多老妈子、丫头围住九姨太等死,他一个人却躺在对过房间床上伤心。正在前思后想,一筹莫展的时候,忽见九姨太的一个帖身大丫头进房有事。这丫头年纪二九,很有几分姿色,女孩儿家到了这等年纪,自然也有了心事。碰着这位湍制台又是个色中饿鬼,无人的时候,见了这丫头常常有些手脚不稳。这丫头晓得老爷爱上了他,也不免动了知己之感,但是惧怕九姨太的利害,不敢如何。口虽不言,偶然眼睛一眇,就传出无限深情,湍制台是何等样人,岂有不领略之理。且说此时湍制台见他一人进得房来,顿时把痛恨九姨太的心思全移在他一人身上,便招手将他叫近身边,借探问九姨太为名,好同他勾搭。当时说过几句话,湍制台忽然拿嘴朝着对过房间努了两努,说道:“阿弥陀佛!他这个居然也有死的日子!等他一死,我就拿你补他的缺。你愿意不愿意?”说着,就伸手要拉这丫头的手。丫头见是如此,恐防人来看见,连忙拿手一缩,道:“你等着罢!你当他眼前会死?你再等一百年,他亦不会死的!只怕这种烟吃了下去,他的精神格外好些!”湍制台诧异道:“据你说起来,难道他吃的不是鸦片烟?然而明明白白,我见他在烟盘子里拿的。你不要胡说,不是鸦片是甚么?”大丫头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湍制台一听这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也不下床,就跪在床沿上发咒道:“你同我说的话,我若是同别人说了,叫我不得好死!”大丫头道:“为了这一点点的事,也不犯着发这大的咒。”湍制台也未听清,但是一味胡缠,拉着袖子催他快说。

大丫头道:“不是三个月头里九姨太闹着有喜,说肚子大了起来,老爷喜的甚么似的,弄了多少药给他吃,还有一罐子的益母膏,叫他天天拿开水冲着吃的?谁知过了两个月,九姨太肚子也瘪了,又说并不是喜,药也不吃了,就把剩下来的半罐子益母膏丢在抽屉里,一直也没有人问信。齐巧前天收拾抽屉,把他拿了出来,不料被九姨太瞧见,夺了过去。昨儿九姨太同大姨太斗了嘴回来,就把个大姨太恨得什么似的,口说:‘一定要老爷打发了大姨太;倘若老爷不肯,我就同他拚命!’后来又说:‘我的命没这们不值钱!我死了,倒等他享福不成!’一面说,一面就找了个小烟盒子,挑了些益母膏在里头,原是预备同老爷拚命的。九姨太挑这些益母膏的时候,只有我在跟前。他还嘱咐我不准说。所以你老爷发急只是空发急。老实对你说,九姨太是不会死的。”湍制台听了,方才恍然大悟,说:“这贱人如此可恶!原来是装死,讹诈我的!”还要同大丫头说什么,大丫头已经挣脱身子,说声“有事”,去了。湍制台只得眼巴巴望他出去,又生了一回闷气。晓得九姨太是装死,索性不去理他,一个人到外面去了。

这里九姨太见湍制台不来理他,只道老爷见他不肯吃药,无法施救,索性死心塌地避了出去。弄得事情不能收篷,自己懊悔不迭,却不料大丫头有背后一番言语。想来想去,今日之事总无下场。等了半天,老爷仍无音信。看看一周时已到,到时不死,反被人拿住破绽。于是踌躇了半天,只得自己装作恶心,干吊了半天,哇的一口,吐出些白沫,旁边看守他的人都说:“好了!九姨太把烟吐了出来就不妨事了。”当时老妈三五个,一个捶背,一个揉胸,又有一个拿饭汤,又有一个倒开水,闹得七手八脚,烟雾腾天。又听得九姨太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饭汤也吐了出来。自己反说道:“我吞了生烟,等我自己死,岂不很好!何必一定要救我回来,做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说着,又呜呜咽咽哭起来了。大众见九姨太回醒转来,立刻着人报信给老爷。老妈子又拿了一把苕帚把他吐的东西扫了出去。谁知吐的全是水,一些烟气都没有。

却说湍制台到前面签押房里坐了一回,不觉神思困倦,歪在床上,朦胧睡去。正在又浓又甜的时候,不提防那个不解事的老婆子,因九姨太回醒过来,前来报信,倏起把湍制台惊醒,恨的湍制台把老婆子骂了两句,又说什么:“我早晓得他不会死的,要你们大惊小怪!”老婆子讨了没趣,只得趔趄着退到后面。

九姨太便从这日起,借病为名,一连十几天不出房门。湍制台亦发脾气,一连十几天止辕,没有见客,却也不到上房。毕竟九姨太自己诈死,贼人心虚,这几天内反比前头安稳了许多。不在话下。单说湍制台自从听了大丫头的话,从此便不把九姨太放在心上,却一心想哄骗这大丫头上手。无奈大丫头惧怕九姨太,不敢造次。湍制台亦恐怕因此家庭之间越发搅得不安,于是亦只得罢手。但是自从九姨太失宠之后,眼前的几位姨太太都不在他心上,不免终日无精打采,闷闷不乐。 合当他色运享通,这几天止衙门不见客,他为一省之主,一举一动,做属员的都刻刻留心,便有一位候补知县,姓过名翘,打听得制台所以止辕之故,原来为此。这人本是有家,到省虽不多年,却是善于钻营,为此中第一能手。他既得此消息,并不通知别人,亦不合人商量。从汉口到上海只有三天多路,一水可通。他便请了一个月的假,带了一万多银子,面子上说到上海消遣,其实是暗中物色人材。一耍耍了二十来天,并无所遇。看看限期将满,遂打电报叫湖北公馆替他又续了二十天的假。四处托人,才化了八百洋钱从苏州买到一个女人带回上海。过老爷意思说:“孝敬上司,至少一对起码。”然而上海堂子里看来看去都不中意。后首有人荐了一局,跟局的是个大姐,名字叫迷齐眼小脚阿毛,面孔虽然生得肥胖,却是眉眼传情,异常流动。过老爷一见大喜,着实在他家报效,同这迷齐眼小脚阿毛订了相知。有天阿毛到过老爷栈房里玩耍,看见了苏州买的女人,阿毛还当是过老爷的家眷。后首说来说去,才说明是替湖北制台讨的姨太太。这话传到阿毛娘的耳朵里,着实羡慕,说:“别人家勿晓得阿是前世修来路!”过老爷道:“只要你愿意,我就把你们毛官讨了去,也送给制台做姨太太,可好?”阿毛的娘还未开口,过老爷已被阿毛一把拉住辫子,狠狠的打了两下嘴巴,说道:“倪是要搭耐轧姘头格,倪勿做啥制台格小老妈!”又过了两天,倒是阿毛的娘做媒,把他外甥女,也是做大姐,名字叫阿土的说给了过老爷。过老爷看过,甚是对眼。阿毛的娘说道:“倪外甥男鱼才好格,不过脚大点。”过老爷也打着强苏白说道:“不要紧格。制台是旗人,大脚是看惯格。”就问要多少钱。阿毛的娘说:“俚有男人格,现在搭俚男人了断,连一应使费才勒海,一共要耐一千二百块洋钱。”过老爷一口应允。将日人钱两交。又过了几天。过老爷见事办妥,所费不多,甚是欢喜。又化了几千银子制办衣饰,把他二人打扮得焕然一新,又买了些别的礼物。诸事停当,方写了江裕轮船的官舱,径回湖北。

恰巧领凭到省的湖北候补道唐二乱子刚在上海玩够了,也包了这只船的大餐间一同到省。这唐二乱子的管家同过老爷的管家都是山东同乡,彼此谈起各人主人的官阶事业。唐二乱子的管家回来告诉了主人,竟说过大老爷替湖北制台接家眷来的。唐二乱子初入仕途,惟恐礼节不周,也不问青红皂白,立刻叫管家拿了手本,到官舱里替宪太太请安,又说:“如果宪太太在官舱里住的不舒服,情愿把大餐间奉让。”过大老爷一看手本,细问自己的管家,才晓得大餐间住的是原来湖北本省的上司,也只得拿了手本过来禀见。彼此会面,唐二乱子估量他一定同制台非亲即故,见面之后,异常客气。又问:“宪太太几时到的上海?”过老爷正想靠此虚火,便不同唐二乱子说真话,但说得一声“同来的不是制台大太太,乃是两位姨太太”。唐二乱子道:“大太太、姨太太,都是一样的,不妨就请过来住。兄弟是吃烟人,到官舱里倒反便当些。”后来过老爷执定不肯,方始罢休。

唐二乱子因过老爷能够替制台接家眷,这个分儿一定不小,所以拿他十分看重。过老爷也因为他是本省道台,将来总有仰仗之处,所以也竭力的还他下属礼制。在路非止一日。一日到了汉口,摆过了江,唐二乱子自去寻觅公馆不题。 且说过老爷带了两个女人先回到自己家中,把他太太住的正屋腾了出来让两位候补姨太太居住。制台跟前文巡捕,有个是他拜把子的,靠他做了内线,又重重的送了一分上海礼物,托他趁空把这话回了制台。这两月湍制台正因身旁没有一个随心的人,心上颇不高兴;一听这话,岂有不乐之理,忙说:“多少身价?由我这里还他。”巡捕回道:“这是过令竭诚报效的,非但身价不敢领,就是衣服首饰,统通由过令制办齐全,送了进来。”湍制台听了,皱着眉头道:“他化的钱不少罢?”巡捕道:“两三万银子过令还报效得起。他在大帅手下当差,大帅要栽培他,那里不栽培他。他就再报效些,算得甚么。只要大帅肯赏收,他就快活死了!就请大帅吩咐个吉日好接进来。”湍制台道:“看什么日子!今儿晚上抬进来就是了。”从前湍制台娶第十位姨太太的时候,九姨太正在红头上,寻死觅活,着实闹了一大阵,有半年多没有平复。这回的事情原是他自己不好,湍制台因此也就公然无忌,倏地一添就添了两位。九姨太竟其无可如何,有气瘪在肚里,只好骂自己用的丫头、老妈出气。湍制台亦不理他。

过老爷孝敬的这两位姨太太:苏州买的一位,年纪大些,人亦忠厚些,就排行做第十一,阿土排行第十二。阿土年纪小虽小,心眼极多。进得衙门,不得半月,一来是他自己留心,二来也是湍制台枕上的教导,居然一应卖差卖缺,弄银子的机关,就明白了一大半。此时他初到,人家还不拿他放在眼里。除了过老爷之外,他亦并无第二个恩人,因此便一心只想报答这过老爷的好处。此时湍制台感激过老爷送妾之情,已经委他办理文案,又兼了别处两个差使,暂时敷衍,随后出有优差美缺,再行调剂。过老爷倒也安之若素。却不料这第十二姨太太,每到无事的时候,便在这些姊妹当中套问人家:“我们做姨太太的,一年到头到底有多少进项?”就有人告诉他,从前只有九姨太有些,脱天漏网的事做的顶多,银子少了不要,至少五百起码,以及几千几万不等。他因此便有心笼络九姨太,好学九姨太的本事。九姨太此时是失宠之人,见了这两位新的,自然生气。等到阿土前来敷衍他,却又把他喜的了不得。毕竟性子爽直,一个不留心,又把自己的生平所作所为,统通告诉了阿土。阿土大喜,趁空就在湍制台面前试演起来。头一个是替过老爷要缺,而且要一个上等好缺。湍制台情面难却,第二天就把话传给了藩台,不到三天,牌已挂出去了。 过老爷自从进来当文案,合衙门上下,不到半个月,统通被他溜熟,又结交了制台一个贴身小二爷做内线,常常到十二姨太跟前通个信。此番得缺,就托小二爷暗地送了十二姨太五千银子的妆敬,小二爷经手在外,言明只要有缺,每年加送若干银子。这便是十二姨太开门第一桩卖买。十二姨太见这宗卖买做得得意,等到过老爷上任去后,又把衙门里的委员以及门政大爷勾通了好几位,只要图得湍制台心上欢喜,言听计从,他们便好从中行事。

此时唐二乱子到省已将一月,照例的文章都已做过。但他是初到省的人员,两眼墨黑,他不认得上司,上司也不认得他。彼此虽然见过一面,不过旅进旅退,上司亦未必就有他在心上。所以凡是初到省的人,要得到一个差使,若非另有脚路,竟比登天还难!还亏他胸无主宰,最爱结交。自从路上认得了过老爷,到省之后,他俩便时常来往。但吃亏头一个月过老爷自己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如何能够替人家说话,好容易熬到十二姨太把过老爷事情弄好,但又是要出赴外任,不能常在省城。等到禀辞的前两天,唐二乱子在寓处备了酒席替他饯行。话到投机,过老爷就把湍制台贴身小二爷这条门路说给了唐二乱子,自己又替他从中凑合。自此,唐二乱子有些内线,只要不惜银钱,差使自然唾手可得。况兼这十二姨太精明强干,不上两月,便把全套本领统通学会,无钱不要,无事不为,真要算得一女中豪杰了。

要知所为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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