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美图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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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三山馆文宾打败田府内姐妹联姻"

  铁门闩连人带马踏入三山馆酒馆,店主人店主婆,连忙跪在铁门闩马前哀求道:“楼上不是什么歹人,乃是府上令郎,偶尔失手得罪,望爷爷宽耍”铁门闩骂道:“放屁!混账的话,俺宋文宾,花霸主是俺徒弟,如何惧怕太守之儿?待吾入去查问那个无名小子,把酒盏酱油碟掩下俺面孔上来,俺就打死了这奴才,还是不要偿命的。”

  树春听见大怒叫道:“柳兴,你去先打这狗头。”

  柳兴应声,跳出街坊上面,那田家姑娘看见,暗暗称奇道:“小小书童,尚有如此胆量,他东人必然本领高强。”

  街上闲人鼎沸,围住观看。柳兴近前喝道:“休得无礼。”

  宋文宾一见,哈哈大笑:“你这小孩子来做甚?”

  柳兴说:“不必多言,可认得我专打猴拳柳家怕么?”

  铁门闩便下了马,马夫带马回去,柳兴照着宋文宾面门一拳打来,宋文宾闪过还了一拳,如泰山压顶一般,打将下来,柳兴眼快,闪过身躯;宋文宾拳扑了个空,即时起了凶性,赶上前一把拿住骂道:“如今还会说你的猴拳怎样吗?”

  众人皆惊得个个把舌头伸出来道:“这孩子想不能保得性命了!”

  田家一位姑娘心中着急,两眼望着树春。树春望见,心中想道:“莫非那二位娘子要我速下楼救了柳兴,所以把眼看定了我?”

  即道:“永兄,你看我的武艺如何?”

  将身一跳,下了酒楼,宋文宾见有人来,随把柳兴望空一抛,丢在地下。手指树春骂道:“不知生死的奴才,敢打我花千岁府内的教师?该得何罪!快快跪下请罪,便饶你狗命。”

  树春道:“休得狂言,你若知我姓名,恐怕跪下也迟了!我就是杭州柳树春。”

  楼上姑娘听见着了一惊,原来柳树春就是此人。宋文宾道:“你就是杭州柳树春,我也略闻你之名。照俺一拳。”

  树春用手推开,宋文宾飞起一脚,往心胸踢来。树春闪过身子,乘势也还一脚,喝一声去罢,踢得宋文宾跌去七八间人家门面。惹得闲人个个拍手,称赞树春本事高强。楼上二位娘子,心中好不喜欢。宋文宾站起身,心中不服。忙赶上来,树春用了擒拿手法,一把擒祝宋文宾被擒,疼痛难当,没奈何哀求道:“柳相公如今晓得了。”

  树春道:“认得么?”

  宋文宾道:“认得了。”

  树春即放了手道:“既如此,去罢。”

  宋文宾二目睁圆,敢怒而不敢言。心中恨气道:“俺今暂且含忍,改日报冤未迟。料你性命,难逃吾之掌中。”

  怎奈膀臂被树春踢伤,恐花府中人闻知耻笑,即着一块青布和药包好,对随从人说道:“倘花少爷问道,只推被马跌了下来。”

  恨恨而去。街坊之人,亦各皆散,个个称快,人人喜欢。正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当下店主人走上前叩谢,树春便把店中打坏什物酒饭,一齐算明,出银赔偿。张永林称扬道:“舅兄拳法,真乃尽世无双。如今请到舍间去罢。”

  树春并不推辞,主仆三人出了三山馆。正行之间,只闻耳边叫声:“永兄。”

  你道谁人叫的?就是三山馆对门田素日父亲田文,出来看见树春拳法精通,且又一表非俗,实然爱慕之意,故而上前来叫。永林回头一看道:“原来是田老先生,呼唤学生,有何见论?”

  田文道:“永兄,相邀令亲到舍下坐坐,言谈片时如何?”

  永林道:“多承老先生见爱。”

  随向树春道:“舅兄,这位老先生,是一位春元公,与弟十分相好。里面坐坐不妨。”

  树春道:“如此请了。”

  三人共步而行,柳兴跟随后,来至厅上。见礼一番,分宾主坐定。家人待过了茶,田文见树春人材出众,意中却欲将己女并侄女许托终身,一时实难启齿。正在沉吟踌躇,却好树春问道:“老先生昆仲几位?世兄几位?”

  田文应说:“老朽父母早年弃世,只有兄弟两个,现在同居。舍弟名武,与我同登金榜,两房妯娌,亦皆归亡,并未生育男子;惟各单生一女,今两个姐妹俱已及笄,老朽欲择一佳婿,实在难得。”

  张永林听见此话,心中想道:“他说此话,分明看中了柳兄的意思。”

  树春只是含笑不言。心内自道:“二位令嫒容颜,已藏在袖中,又不好道出。”

  把两眼不住地看永林。永林会意,连忙说道:“老先生方才说令嫒并令侄女,尚未觅有东床佳婿,晚生舍舅,他是元宰之后,又兼文武生员;家资富厚,家中惟有老母在堂,为人豪杰,仗义疏财,晚生今日愿为执柯,令嫒并令侄女两相联姻;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永林正在厅前谈说未完,不料两个姐妹先在屏后听得明白,素月道:“姐姐,张金定五妹,时常说舅兄杭州柳树春,莫非就是此人?所以方才张兄长与他郎舅相称。张兄他说,要与我们姊妹们做冰人,姻缘谅必能成。”

  素日道:“妹妹,你不要做声,且看爹爹未必肯允。”

  素月道:“他方才在三山馆饮酒,眉目却甚留情。”

  素日道:“但愿爹爹应允,我们实在感激张兄作伐。”

  且按下姐妹二人闲谈,再说田文听见永林一番言语,正中心意,愁容顿变喜颜,哈哈大笑,随问永林道:“永兄既承不弃作执柯人,老朽岂敢推辞?观令舅又是英雄,将来决成大器。若不嫌二女丑陋,愿奉巾栉。只是老朽家资微薄,妆品无物,不过荆钗布裙而已。”

  树春应说:“多蒙老先生见爱,小婿就此拜谢岳父大人。”

  田文笑容还答。树春道:“小婿今日客中无物为聘,待回归家禀命家母,前来纳聘。快请二岳父出来拜见。”

  田文说:“贤婿,你二岳父有病在房,不能出来,改日相见罢。”

  又说些闲话,树春起身告辞,张永林亦抽身告辞。田文叮嘱,说:“贤婿功名为重,不可不留心。”

  树春道:“这是终身之事,如何撇得下心?”

  田文相送出了墙门。那田氏姐妹听见亲事已成,满心大悦,各自归房而去。田文又向兄弟田武说侄女亲事已许杭州柳树春了,田武得病在床,闻说树春之名,不觉豁然,顿减三分病症,笑道:“难得哥哥留心,把一双无母伶仃之女,择了妥当亲事。免我们为人父的挂念在心。”

  且按下田家之事,再说张永林邀同树春主仆二人,双双来至家中;柳大娘闻知堂弟来家,即忙下楼相见;姐弟二人,久不会面,甚是一番亲热,排上酒肴,至亲三人,共坐一席。柳兴即往宣公桥唤了船家,把船放在张家后门河上停泊。再说里面金定姑娘,闻得柳树春在家饮酒,即来至屏风后暗中观瞧:“怪道他这个容貌,为何与我怎么一般无差?二嫂嫂向来所说他弟长了我一岁,真是与我一样无差。先前还不肯全信,今日看来,果然嫂嫂此言不虚。又观他行动举止,实是端庄,令人可爱。我想爹娘在日,没了主意,将我亲事许了沈家郎;况且闻说沈家郎久病在身,倘然有些长短,岂不害了奴家重婚再嫁之名?”

  想到终身之事,不禁潸然泪下。树春在厅上酒席间,亦正在想道:“不料金定早年已联姻了,倘若沈家顷刻迎娶过门,我与姑娘岂不一线难牵?”

  心中忧闷,愁眉双锁,一时饮酒不得下咽。永林看见问道:“舅兄你此番是头一遭到我家,我看你心中不乐,愁眉双锁,莫非心中别有机关事情么?”

  柳大娘道:“莫非贤弟怪你姐夫待你有什么不周之处,所以不悦?”

  树春道:“我非别有他事,偶然一时思及家乡,所以愁绪心怀不甚欢饮,所以不悦。”

  永林夫妻信以为真,安慰道:“兄弟,姑苏胜景,还未观看,本月十五日,南河内烟雨楼台舞演划龙船,这是花千岁到镇江唤来的,有二十四双,直在南河前演武,与民同乐。在此看过龙舟,然后回家未迟。”

  树春道:“多蒙姐姐姐夫盛情相留,只恐老母在家待望,未便久停。”

  永林夫妻道:“这有何难!明日写下家书一封,打发自家雇的舟船先回,等待尽月之后,送你回府便了。”

  树春闻言想道:“不如在此多住几天,将来得见金定之面,亦未可知。”

  即欣然应允,随写家书,打发舟船而去。永林吩咐打扫书房,安排行李。是夜树春就在书房安歇。来朝乃是四月初六,爱珠素贞两位姑娘,等待六位姑娘到来,共试武艺。又吩咐小桃在六位姑娘跟前切不可露出联姻之事。小桃答应晓得,不一时六位姑娘俱到,舟船泊在后门,一齐入内。先见过了太太,然后大家相见。礼毕,来至园中,各试武艺。那沈月姑就使了一个擒拿手法,将爱珠金莲一把拈起,再用脚一勾,爱珠立不住,跌倒在地。小桃忙扶起来说道:“昨日二姑娘与柳姑爷也是这般拉牢子跌脚个。”

  爱珠素贞一时变了容颜,恼着小桃多言。张金定望素贞道:“二姐,柳树春如何在此与你比拳?”

  素贞没奈何,只得把那赎移墨珠情由说了一遍:“他在厅堂大闹,是我大怒,与他作个输赢。被他一跤跌倒,果然本事高强。”

  田家姊妹道:“你们可晓他大闹三山馆酒楼么?”

  众姊妹问道:“那三山馆可就是在你家对门的,未知为着何事大闹起来?”

  田姑娘道:“花千岁府中有一个教师,名叫宋文宾,绰号铁门闩,他在酒楼之下观看妇女。”

  田姑娘说到其间,觉得含羞,住了口不言。陆翠娥问道:“那铁门闩偷看妇女后,便怎么样?”

  田姑娘方才应说:“铁门闩仗他花家势力观看妇女,还要开声称扬,所以恼了英雄之性,登时把铁门闩打得大败,抱头鼠窜逃生而去。柳树春三字,如今声名大震嘉兴。”

  正说之间,只见华太太出来,众姐妹接住道:“母亲请坐。”

  华太太道:“女儿们辛苦了,一齐坐罢。”

  少刻丫环备齐蔬品佳肴,香茶美酒,太太居中坐下,八位姑娘两旁列坐。翠娥问道:“母亲,那树春的移墨珠,到底有还他么?”

  太太应道:“都是爱珠贪的不肯还他。”

  素娥道:“既然姐姐不肯还他,难道他就罢了不成?”

  华太太一时无言可答,小桃在旁答道:“柳大爷原不肯干休,我家太太甜言蜜语,几次温存,假借暂放府中,改日奉还。柳相公见夫人如此说,愿将明珠奉送,方才而去。”

  田素日道:“但不知移墨珠怎么样的,可借女儿一看?”

  华太太道:“在大姐房中收藏,不干我的事。”

  爱珠便叫小桃去取出来。小桃去不多时,把珠拿来,姐妹六人,接过轮流看玩。沈月姑把珠接在手中,只管瞧说:“母亲,不知这珠,如何称为移墨?”

  华太太道:“此珠原是至宝,由是多年墨迹,见珠而灭。”

  小桃说:“小姐们若不信,待我试与小姐们看看便知。”

  遂取了一幅破的诗笺,铺在桌上,人人一齐观看,小桃就将珠子在纸上移动,顷刻那诗一点俱无。六位小姐大悦赞道:“果然好宝,世间罕有!”

  小桃依旧把珠收好,众人重新饮酒。月姑说道:“母亲,不知他家这珠可有几颗?”

  华太太道:“此乃世上无双之宝,怎说他家有几颗?”

  月姑又说道:“既是世上无双之宝,柳树春怎肯一时干休?”

  太太见这句话问的厉害,只是呆呆看月姑,无言可答。爱珠就叫道:“贤妹,柳树春是人间豪杰,爹爹称珠落地,母亲再三温存,他无可奈何,只得罢了。”

  沈月姑心中明白,知此珠必有蹊跷,只是假作呆痴,不再与辩。素贞要撇开此珠的话,即说道:“贤妹近日闻得花府内采办龙舟,在南河试演,与民同乐。”

  素娥道:“闻说四月十五方要来到南河试演,我们至期,大家一齐去看罢。”

  众人尽皆喜欢,俱道使得。张金定笑向太太道:“母亲,你老人家也是一同去看?”

  太太摇头道:“我秉性从来是不欢喜东跑西走的。”

  众姊妹订约停当,各各辞别太太,回家而去。单说沈月姑满腹猜疑,回家见过爹娘,到了自己房中,心下想着柳树春;又听小桃说他容貌与张金定宛然一般,乃是风流俊俏之士;田家姐姐又说他拳法精通,武艺高强,大家称羡其名声大振嘉兴。我虽然不是宦家千金,亦是名门闺女,若言我在八姊妹之中,除了张家姐姐之外,也不在六位姐姐之后。终身大事,尚然蹉跎,若得柳姓郎君,成就姻事,才慰夙愿。又恐我父母一时没有分晓,听愚媒妁之言,胡乱应允,岂非误了奴的终身?今日观继母所说此珠之话,全然含糊,细想来莫非她爱慕柳生,把大姐姐托了终身之事?因此柳生将珠为聘物,竟然不计而去。然如果有是事,于理亦不该瞒着众人,待我留心慢慢打听,是虚是实便了。

卷六"想美人灯下看图观龙舟桥上争气"

  马昭容前日蒙树春赠银五十两救他父亲出监,回来思念,欲拜谢大恩,奈未得其便。那昭容善绘丹青,只得将树春容貌描挂在堂前,朝夕焚香礼拜。若说树春虽然后来荣华富贵,伴驾大臣,怎经得母女父子三人朝夕礼拜?若是他人,拜亦无妨,那马昭容乃是一个皇后娘娘之位,每日礼拜,柳树春哪里消受得起?虽不至损命,然而小小灭磨,却也难过。此话且按下一边。

  且说藩王花千岁,昔日征敌有功,得胜回朝,万岁君王十分大悦,庆幸无比,文武各官尽皆惧怕。只有一子名叫花琼,字子林,倚仗父势横行无忌,人人畏惧。一闻花子林名字,老少惊慌,男女胆战。还有一件爱好,平生心性,恰不贪花慕色,绝却花街柳巷,最爱耍弄拳法。请了两个教师,一个姓宋名文采,绰号铁金刚;一个宋文宾,绰号铁门闩。兄弟二人,拳棒精通,花少爷一同聘请在家,传授他的拳棒。每年一人薪金八百两银子,逐日吃的好,穿的好,若出门之时,闻说花少爷的拳师,哪个不惧花少爷的豪势?督抚官儿,逢时值节,俱皆备送礼物;司道各官,尽皆迎奉;知府州县,文官武职,大大小小,他要长要依他长,要短要依他短,不敢一丝违拗。

  如今打发人到镇江地方采办二十四双龙舟,限日完竣。那舟中排设,都是奇珍异宝,水晶玳瑁,珊瑚玛瑙,结就栏杆围绕。五色样的绫罗绸缎,做了旗帜华盖,各式新奇,诸般巧妙。敲锣擂鼓,吹筒掌号,说不尽的富贵之象,非凡可比,镇江府整备停当,委了差官,让送到姑苏而来。选了四月六日,要把龙舟在南河试演。那看闹龙舟的男女老幼,预先雇了船只,听候观看。不说嘉兴城内城外,就是外县各乡各镇,十有七八,赶头阵早到;亦有先前几日,邀请新旧朋友来家等看的。说不尽嘉兴地方鼎沸传言。

  不觉已到四月十五,满城百姓,热闹纷纷,做生涯的,挨挨挤挤,不计其数。一到十六清晨,更加闹热,不拘大街小巷,多是拥挤不开,挨过一班,又是一班;南河四面迂回船只,是一只傍一双,一批挨一批;一直连环在河边。单单那烟雨楼居正面,留出了花府里一个水道。那烟雨楼四面珠红曲折栏杆,五色珠灯悬空高挂,两旁排列奇珍异宝,各官府先来在此伺候,等候花少爷用过早饭,带领十五六名家将;都是花妆艳服,两位教师下了大船,另外一双沙飞,跟随着少爷船后,鸣金掌号,水道而行。四双官船徐徐在后。

  再说爱珠、柴素贞、田氏姐妹、沈月姑等五人,禀知父亲,张金定告知兄嫂,十六清晨,人人坐轿而来;在于陆府相会。姐妹见了陆老夫人问安毕,然后姐妹相见;各丫环叩头毕。陆老夫人笑问道:“众位姑娘,今日龙舟,非比寻常的。为甚不请令尊堂齐来游玩?”

  诸姊妹应说:“只因家内欠人看视,所以不来。寄言问安。”

  陆老夫人称谢,又说道:“今日南河船只,十分拥挤,你姐妹们若然要坐船观看,须要小心些。”

  众位姐妹应道:“晓得。”

  华爱珠便要请陆老夫人下船齐去。陆夫人道:“一则家内乏人;二则年老了不大高兴;三则南河却对我家后门窗,正好眼睛望观。你们姐妹且登船去,早早回来,免得老身挂怀牵肠。”

  众姐妹应声领教,各扶着梅香小使,在河埠下船而去。把船窗托起,观看四面景致,往南河而进。且按下八美一边,再说柳树春那夜在张永林书房安歇,心中呆想八个美人,叫柳兴先去睡,自己独坐灯前,将近二鼓,自言自语道:“我移墨珠虽然没了,如今却有八位妻房,倒也罢了。我看那丹青描的八美图,八人容貌,世间罕有。华太太相赠,她说待我鳌头独占之时,讨了封诰,回归故里,来娶八位姑娘。不是吾夸大言,将来功名,在吾掌中。但是我柳涛,一妻一妾,也足够了;再不然,三房四妾亦可,如今天赐我柳涛一夫八妇,柳涛!你一人如何消受许多妻房?”

  柳兴正在醒来扒痒,听了此话,翻身起来说道:“大爷若一并吃不得,留下些柳兴小男吃。”

  树春骂道:“狗才胡言,还不睡去?”

  柳兴道:“大爷,小男还有句话说:大爷如今有了八美图,八美图中美人,个个如花似玉的妖娆,大爷你独自一人消受,还有那个小桃姐,须当赏赐小男做了家婆。”

  树春笑道:“你这狗才,也在那里想老婆么?”

  柳兴道:“小男听见大爷说了那话,也觉动心,不要说是人,就是飞禽走兽也晓风流的事,雌雄相配比翼成双。”

  树春说:“狗才,你不用性急,待我与众位小姐洞房花烛之日,将小桃赏你便了。”

  柳兴见说,大喜道:“多谢大爷!待小男扇一碗茶与大爷吃。”

  树春说:“不消了。”

  柳兴又说:“待小男与大爷捶捶背如何?”

  树春道:“也不要了,你自去睡去罢。大爷既然应允,决不哄你!”

  柳兴欢喜自去睡了。看官,因这柳兴是个得宠书童,所以敢与主人言三语四,主人未睡,他便先自去睡。话休絮烦,树春在灯前追想八位佳人,便取出图展开细细观看。一美旁边,各写一行小字,他细看一番。头一个就是华爱珠,一双俊眼,果然姣姿;如乎射定身躯,目不转睛!看到二位柴素贞,一般美貌非常。

  看到第三四位说道:“你们不用看我了!可晓得你令尊当面许了亲事,我回家之日,就备礼物纳聘,功名成就,那时迎娶你二人就是。凤冠霞帔,做的夫人,待我再看哪个是姊,哪个是妹?原来左首是田素月,右首是田素日,我在三山酒楼之上,会见过的。你们看迎会时节,倚在楼窗,两眼秋波反盼视我;我那时口中有话不能传言,幸你我有姻缘之分,多亏我姐夫为媒,但愿你姐妹二人,同心和谐,休生妒意。”

  再看五位,那是张金定,把丹青放下,长叹一声,伸腰低声说道:“闻你已对姻沈上卿,自古道一马一鞍,一夫一妇,例所难违。既然终身许定,难道悔却前缘,重再改嫁么?华家岳母,算来主意尚欠三分明白!我柳涛虽然有财有势,那是有夫之妇,岂可夺而妻之?只是可惜尊容与我无缘。”

  重提银灯,又向下边一看,乃是陆翠娥,姿容却也堪称美貌,与五人仿佛相符。第七位是陆素娥,容貌略差不远。又自言起来:“你二人双眼看我,未知心内如何?是了,敢是你多情有意,要把终身相托?所以呆呆立着!这也容易,且自安心耐守,待我一举成名之日,那时诰赠迎娶完婚未迟。待我再看第八位,是什么名字?原来是沈月姑,容貌真如月中仙子,故此称为八美图之尾。我想八美图中,只差了张金定早已定亲,若不然,八美完全尽归着我一座快乐,岂不消受了?”

  树春灯下自言自语,早又是斗转星移,三更时分了,即将八美图卷起,收拾明白,宽衣要睡。只听得柳兴在床上睡语喃喃叫唤:“我的小桃妹子,快些来!”

  树春听见也觉好笑,这狗才也想着这盘棋,待我有日成就花烛,便把小桃赏你,只管放心。树春一夜翻来覆去难得成眠。正是:清如野马下长川,美色无端又着鞭;若要丝缰收得定,除非月里遇婵娟。再说十六清晨,树春要与姐夫一同观玩龙舟,张永林只为公事多端,不得空闲,已往衙门内去了。树春主仆二人,只得到内堂见了姐姐,柳大娘吩咐说:“只因你姐夫为人最小心,恐怕水面之上,有甚疏虞莫测,所以不肯修船;你也休得见怪。如今若往岸上观看龙舟,这些闲人,是无贵贱的,切不可自恃勇力!纵然有人相欺,也只得忍耐为是,不必与人较论。”

  又向柳兴说:“今朝街坊上,闲人拥挤,须要紧紧跟随大相公,断然不许争了闲气,早早回来,我才放心。”

  二人答应晓得,柳大娘又取出二百银钱与树春道:“贤弟可将此钱拿去作零星费用。”

  树春说:“多谢姐姐费心,愚弟自有在此,免了。”

  柳大娘道:“既如此,早早回来,免我挂心。”

  天下妇人家最小心,叮了又叮,嘱了又嘱。树春主仆二人方回至房中,换了衣巾,打扮清净,一齐出门,往街坊而行。但见许多人众,俱往放生桥而去,主仆二人跟上众人,来至放生桥一看,只见那桥上人围住满了,无一处可立的,柳兴叫说:“大爷,再往别处去罢。可跟随小的来。”

  即向前喝路道:“大家众位让开来让开来。”

  那柳兴的力大,东一搅西一搅,众人立脚不祝也有跌倒爬不起来的,口里乱骂:“何处狗才,如此恃强行勇?将人拥倒跌坏了!”

  柳兴大怒,应道:“看胜会不比在你娘房里自在快活的。”

  众人听见,皆指柳兴,也有比手丢步的,柳兴看见问道:“你们想是要打我么?”

  众人皆怒说:“便打你这狗才,何怕之有?”

  柳兴登时大怒,把手伸出,左一拳,右一拳,打得这些人东倒西歪,头青面肿。树春扭头望桥上众人,个个磨拳擦掌,皆要来打柳兴。树春见势不好,向前把手一拱道:“众列位息怒,这是我家小使,一时无礼,多多得罪列位。看我面上,恕了他罢。”

  内中几个有眼力的,一看连忙放手,假做好人道:“这位相公,就是大闹三山馆打倒铁门闩的柳大爷。”

  树春应说:“小生正是柳树春。”

  众人听说大惊,即赔罪道:“冒犯虎威,幸勿见怪。”

  又向身那边说:“你们大家不要生事,柳大爷是天下闻名的,有事一笔勾了罢。”

  树春说:“叨光众位了。”

  众人应声:“岂敢。”

  主仆二人下了放生桥,树春说:“哪里去看方好?”

  又听那闲人说:“今日龙舟,打从宣公桥下来,穿出放生桥,直至南河里上面。”

  又说:“盐仓桥宣公桥都是看得着。”

  柳兴说:“大爷,你看前面一带凉棚略宽些,我们到那里等等看罢。”

  树春依言,二人同立于凉棚之下。少刻来了一双大沙飞,周围装饰,如书上之图一般,扯起花府旗号,花少爷斜倚在船纱窗观看。后面跟着小沙飞一双,上面立了两个人,鸣金掌号,往放生桥而来。那小沙飞上面二人,就是大教师宋文采,二教师宋文宾。在船头之上,东张西望。宋文宾远远看见树春,正所谓冤家相遇分外眼明。因向文采说:“哥哥,那首站的这个戴武巾的小伙儿,就是日前大闹三山馆,将我打败的柳树春。”

  宋文采定睛把树春一看,笑道:“果然好一条汉子!”

  宋文宾叫声:“哥哥,我连日切恨在心,要报此仇。不期今日狭路相逢,正好下手。”

  宋文采说:“贤弟,且慢性急,为兄有一计在此。”

  说话之间,已过了放生桥。偶然见一双渡船在那里正中,文采心中生计,即高声把手招那渡舟之人,叫说把舟渡过来。那撑渡的听见呼叫,便将渡船撑来,问说:“不知大爷要渡船做什么?”

  文采道:“俺抬举你一个买卖,那首凉棚之下,有一个戴武巾的身穿箭竿式衣,年约二十岁小俊生,俺命你把船前去渡此人,只说道:“柳大爷,你有个相好朋友在着南河上面观看,故此叫我来渡你到烟雨楼上,同观胜景。”

  若渡得来,赏你一锭银子。我在那烟雨楼西停泊等你。”

  且说树春在凉棚下,看那龙船,果然一双胜过一双,装饰奇巧,锣鼓鸣动不绝。柳兴道:“大爷,这里还不算好看,到南河里打起标来,闹的一发好看的。”

  树春道:“哪里寻一双渡船,到南河里去看一回,也是人生快乐。”

  柳兴说:“大爷且在此等片时,或者有渡船过去,亦未可知。”

  少停二十四双龙船一齐过去,那些闲人纷纷而散,到别处闲玩而去。单单剩下树春主仆二人,忽见一叶扁舟,在水面上望着凉棚撑来,那舟上的人高叫道:“那凉棚下立的可是柳大爷么?”

卷七"烟雨楼英雄遭溺南河内侠女报怨"

  树春听见船上问说凉棚下立的可是柳大爷么?即应道:“正是。你为何知我名姓?”

  船家道:“大爷有一个好朋友,来在南河里看龙船,叫我撑渡船来接大爷到烟雨楼同看胜景,快快打点下船。”

  树春道:“且住了,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船家道:“我那时不曾问得名字,大爷到了烟雨楼,自然认得。”

  柳兴道:“大爷认得朋友极多,况且今日看龙船,各府各县都有来此游玩的,就是杭州人,必也不少,大爷正要到南河去,快些登船到烟雨楼便知端的。”

  树春心里原有意是要到南河饱看一回,又见柳兴所说亦似有理,即时依言,主仆二人一齐下船。船家心中暗喜,急急摇橹往着河面西首而进。却说宋文宾正在船头之上,远远望见主仆登船,船家撑载前来,弟兄各把身势张好等候。这里树春坐在船头之上,将近烟雨楼,看见两个大汉,立在沙飞之上,一个并不认得,一个有些面善,心下一想,方才记得就是三山酒馆被我打败的铁门闩宋文宾。即与柳兴说知,柳兴听得是来文宾,就把船上竹篙拿在手中,往宋文宾身上打将过来。宋文宾将身一闪,夺住了柳兴手内竹篙,二人拖拖扯扯。宋文采看见,一棍打来,正中柳兴的肩窝,柳兴负痛,喊声呵呀,手内一松,竹篙已被宋文宾抢去。宋文采把棍乱打,柳兴两手空空,难以招架;树春高声大骂:“休要逞凶。”

  列位听说,今日两个教师,却不知树春在此,预先带得器械,只因今朝胜会恐有什么相争之处,特带些军器来护身。兄弟二人,把棍不分上下乱打,树春此时虽有勇力,怎奈船小,况又军器全无,只有两条铁臂招架。船家吓得魂不附体。柳兴虽有些本事,到底不是两个教师的对手,而且船小不能稳足,东一侧西一侧,一发难以抵当。满身被乱棍打伤,疼痛难忍,不期船身一侧,翻了一个斤斗落在水中,幸得烟雨楼旁有一许太太故宫,那许太太二百年前修行念佛,到后来未成正果,归西阴录不散,仍然修道。那柳兴虽是个小使,然后来也有发运之日,所以今日落在水中,不过一时之厄,许太太用了法力,暗中解救得全性命。树春看柳兴被打落水,高声大骂:“你这两个狗才,打死了人,不要偿命么?”

  那宋文宾立在船头之上,耀武扬威,大声喝道:“柳树春我的儿,你可记得日前在那三山酒店,把俺欺侮?今日相会,与你不得干休了。”

  把棍往树春打来,树春举手一收,把棍头接住,文宾在大船把棍一掀,树春在小船往下一坠,响动一声,那棍折为两段。树春倘若放了棍子,到也罢了,偏偏不放,思量要去吊宋文宾下来。二人一吊一扯,一扯一吊,哪知船小足虚,顷刻之间,把船翻覆。宋家兄弟哈哈大笑,那树春翻在水中,不识水性,况且满河之船稠密盖在水上,虽然浮得起来,仍复沉下。一时水浸入咽,也是许太太将他救免无事。

  两边船上见柳大爷覆了船只,大家喧哗不绝,各有不平之意;只因惧怕花家教师,所以大家不敢声张多事。面面相觑,在着暗中评论。树春舟覆之时,北首船上小桃看见,认得是树春,正看他们交手,不知谁胜谁败,及至看见覆舟之时,不觉指定了两个教师高声骂道:“狗才如此逞凶,欺人太甚!待我过船与你见一高低,想你有何本领?”

  不料这边说话,只隔他双船的远近,兄弟二人,听得清清楚楚。宋文宾说道:“哥哥,这小小丫头,有何本领,口出大言?待我过船把她活活拿来何如?”

  宋文采称说:“有理。”

  那小桃骂了一回,到舱中将情由说与姑娘知道,八位姐妹听见树春主仆被打下河的话,人人不平,个个心焦。素月姐妹暗暗叫苦,若说柳树春大闹三山馆打退铁门闩,名声大振,到今朝吃了大亏,死于非命,害了我们姐妹白头之欢,如今怎么处了。爱珠与二姑娘素贞,也是暗自咬牙切齿,夫婿今日死得不明,真可惨伤。害奴家未成花烛,先做孤孀。张金定腹内,也觉凄惶。月姑道:“姐姐们,自古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树春虽然与我们并无瓜葛,但闻他之名,甚为可敬。既然失手于人,已是命休付流了,可怜他抛故土,撇家乡,青春年少,遭此而亡。我们姊妹八人,休要从视,代他出力报此冤仇便了。”

  众姊妹在此谈论之时,只见丫环着忙进入中舱禀道:“方才小桃姐一场高兴大骂,不料那船上听见,跳过船来要寻气了。如何是好?”

  众姊妹道:“有我们在此,你们不必惊慌。”

  小桃闻言大怒,即将袖束一束挽好了,跳出船头,两手一抡,立住了脚,口中骂道:“那个何方狗才,快报名来。打杀了好记账!”

  宋文宾道:“小贱人,俺乃花少爷府中第二位教师宋文宾便是。谁人不晓,哪个不知?俺将柳树春打落河中,与你这贱人有何干涉,敢冒犯虎威么?”

  小桃说:“我道是谁,原来就是三山馆前被柳大爷打败的铁门闩宋文宾?还要混账说话!照你姐的拳!”

  兜住心胸,用一冲拳打将过去。铁门闩大怒,撇开冲拳,使了一个老虎扒潭之势扑将过来;小桃力怯,招架不住,连忙闪过身子,飞起一脚,早被宋文宾接祝笑说:“不中用小贱人,如今还是要生,还是要死?”

  小桃用力挣扎才脱身,欲爬起来,顿觉吁吁气喘。柴素贞见了,赶忙出来,并不打话,即便与宋文宾一来一往,到底宋文宾骁勇力大,柴素贞有些怯敌;张金定看见,亦把衣袖束好停当,向前说道:“姐姐闪开,待我来结果这狗头性命。”

  文宾一见,放了素贞,接住张金定。二人交手,你一拳,我一腿,一冲一撞,打得难分难解之际。宋文宾到此时,虽有多少本事,已经一人敌了数人,觉得有些力乏。怎经得张金定的拳法厉害,一拳带逼将过来,宋文宾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拳之能。张金定趁势抢至胸前,向上一掌,往下一脚,宋文宾一跤翻倒,张金定用脚踏住,小桃拍手哈哈笑说:“待我来!”

  一把揪住了颈项,一双手揪住了胸襟头,朝船外说一声去罢,将宋文宾抛入水中。众位姑娘心中大说,拍手称赞张金定本事高强。那边宋文采气得两眼圆睁咬牙切齿,将身纵过船来,高声大骂:“你们这些贱人丫头,如此无礼!可知俺铁金刚宋文采厉害么?”

  张金定二人又是一番惨打,那金定虽则女流之辈,幸喜甚有气力,拳法精通;所以与宋文采略抵挡得住,两下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无甚胜败。奈张金定已先打过了宋文宾,一时气力不加,汗流浃背,两臂酸麻,支持不祝沈月姑连忙上前接住,小桃在旁暗中将宋文采左腿一扳,宋文采不提防,一跤翻倒。张金定与小桃二人各拉一足,沈月姑陆素娥揪住两手,柴素贞、华爱珠、田家姐妹和陆翠娥蜂拥而来,你一拳,我一拳,尤如雨点一般打下。宋文采疼痛难当,没奈何只得哀求道:“念我无知初犯,以后再不敢。”

  众位姑娘痛打一回,方才住手。小桃刁钻道:“小姐切莫放走,要问一个明白,方许起来。我且问你,自今以后,还敢恃强逞凶么?”

  宋文采应道:“姐姐放我起来,从今以后,再不敢生事了。”

  小桃说:“既如此,放你起来。船头上磕了四个响头,方准你去。”

  宋文采浑身疼痛,爬起来,真个磕了四个头,抱惭回船中而去。那宋文宾早已水里逃生,爬到自己船中通身衣服尽湿,换了干衣,手足冰冷,遍身发热。兄弟二人一场出丑,敢怒而不敢言。只瞒了花少爷不知。那八位姑娘,也不看龙舟,一齐回家。且说柳兴被打入水中,幸亏许太太搭救到浅水滩头,可怜身带重伤,众人围住观看,如死的一般。恰好永林闻说南河上大闹,亦来观看。见众人围住在那里,向前一看,认得是柳兴,弄到这般光景,便向众人问道:“内中可有朋友,敢相烦将这人驮到我家,愿送酒钱二百文。”

  一人应声道:“待我驮他到相公家中便了。”

  永林即随那人驮柳兴至家,放在书房床上。取了二百铜钱,与了那人作谢而去。又取衣巾叫小使与柳兴解换,见其昏迷不省人事,即入内说与柳氏知道。柳大娘心中吃了一惊,说道:“柳兴跟随我弟出门观看龙舟,怎么惹下事来?未知我弟如今怎样了?快去打听明白,我才放心。”

  永林道:“你令弟勇力过人,曾经大闹三山馆,名震姑苏,料然无妨。贤妻不必心焦。”

  柳大娘说:“既如此,命小使去请一位郎中前来看视,再一路打听情由。”

  小使应声往南关外去请郎中,永林重往街坊上面打听树春消息。当下树春落水之时,许太太暗中搭救送到陆府后门河埠。陆夫人正在靠窗瞧看二十四只龙舟划动,又见西首船上二人相打,丫环双庆在夫人背后叫道:“夫人,你看滩头有一只死犬流来。”

  夫人道:“果然!”

  双庆定睛再看时,不是狗,是一个人爬到埠来。那树春爬到岸上,立定身躯,衣衫尽湿。夫人看见,不觉伤心。对双庆说道:“你看这个少年,并非等闲之人,相貌非凡,必是失足落水的,双庆你去问个明白,若要衣服,借他几件换了。”

  双庆即时下楼,开了后门,树春一见,含羞满面,只得强颜说道:“我道哪个,原来是一个大姐,不知府上尊姓?”

  双庆应道:“我家老爷姓陆,是原任武康县知县,我家夫人问你如何落水?”

  一面说,一面看树春。心想:“这面貌好像张小姐一般无二。再看他一身,好像落汤鸡,十分狼狈。”

  树春自觉无颜,欲言不言,低着头道:“大姐可能方便,旧衣履借几件换换。明日早晨送到府上奉还。未知姐姐意下如何?”

  双庆看树春如此模样,知是贵重之体,并非下贱之流。即问道:“你到底住在何处,叫什么名字?因为何故身躯浸得如此狼狈?”

  树春说道:“小生家住杭州府钱塘县,今日到此南河观看龙舟,只为我日前大闹三山馆,把宋文宾打败;今日南河里相遇,岂知他怀恨在心,要报此仇,怎奈他船高大,十分稳足,我的船小,难以抵敌,一时覆翻下水。”

  双庆说:“大闹三山馆,打败铁门闩,小孟尝柳树春,原来就是大爷?”

  树春道:“姐姐何以得知?”

  双庆道:“我家二位小姐,去到华府,我跟随听见说的,所以知道。”

  树春又问:“你家二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双庆道:“我家大小姐叫素娥。二小姐叫翠娥。相公且在此等候,我与夫人说知,必有干衣送与相公解换。”

  树春说:“多谢姐姐,我在此等候便了。”

  双庆急急将情由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一闻此言,心中想:“前日女儿回来,说起柳树春,乃是杭州文武秀才;父为宰相,原是一个缙绅门第。又是济困扶危的大丈夫,名声大振,初到嘉兴,就行好事,当珠周济难人。今朝自己有难,无人晓得,我相公旧时穿的衣靴甚多,理当周人之急。”

  主意已定,即叫双庆去取老爷的旧衣衫,命三元:“服侍他沐浴更衣,请他书房少坐,我还要面见他。”

  双庆道:“若提起三元,丫头正要告诉,甚是勿正经;见丫头之面,拖拖扯扯,百般调戏。方才又被拖住,说柴房里去好说话。丫头哄他在那里等就来,正要与夫人说知,打他一番。”

  陆夫人大骂道:“这狗才如此放肆!你自去拿衣衫,四喜取杖随我来。”

  陆夫人来至柴房,听见三元在里面道:“怎么去了半日,不见个影儿?”

  陆夫人骂道:“三元这狗才,为何白日躲在柴房之内,莫非思想盗什么东西?”

  三元见是夫人前来,惊得浑身冷汗,四喜把三元拖出柴房来,夫人骂道:“小狗才,为什么躲在柴房之内?说得明白,方才饶你;若有支吾,决不饶恕!”

  三元应道:“小男一时偷闲,来柴房要睡片时,并无他事。”

  夫人道:“胡说,自己房中不去睡,柴房龌龊,又无床铺,怎么好睡?分明花言巧语哄我。四喜打这奴才!看他要实说了么?”

  四喜着实把三元打得叫疼连天,没奈何只得把思想双庆的情由,订约在柴房里等候做勾当的;不料这丫头哄我,望夫人宽耍小男下次再不敢了。陆夫人见三元说实话,骂道:“小狗才,可晓得老爷已经亡过,家中又无公子,只有你这狗才在家。要你志诚老实。”

  三元磕头道:“小男该死,自今以后,再不敢了。”

  夫人道:“以后若再如此,活活打死。快些备汤服侍柳大爷沐浴更衣。”

  三元答应,即往厨房烧汤而去。

卷八"借衣履陆府议亲闻冲喜张家闹词"

  三元来至厨房烧汤,看见双庆来到,摇唇乱扯乱骂道:“你这小贱婢,专会骗人。如今骗得好。”

  双庆应说:“哥哥,都是你性急,若再等片时,我便来了。”

  三元道:“多谢你这娼根好意,只怕等你三天,还不见你一个魂魄来。不知又是什么柳大爷,快与我说明,我好送汤与他沐裕”双庆对着三元说知树春来历,三元心中明白,便去服侍树春沐浴更换衣服,请他到房而去。却说八位姑娘一齐归家,见了夫人皆说及树春今日被溺之事。金定道:“我们打退宋文采,把宋文宾撩入水中,未知生死怎么了?”

  陆夫人听见埋怨众人道:“今日你们不该如此造次,与他相争;他是花府教师,只怕不久生下祸端,如何是好?”

  又将衣履借与树春更换之事亦说一遍。众姐妹方才明白,那边素贞要辞别归家,陆家姊妹再三相留,沈月姑张金定二人亦要回家,又被田家姐姐扯住不放。无奈只得住下。且说树春沐浴更衣完毕,三元连忙禀与夫人知道,陆夫人命三元相请中堂相见。三元答应,即到书房邀请。树春随同三元至中堂,见陆夫人作礼道:“伯母在上,小侄柳涛拜见。”

  夫人道:“贤侄少礼。”

  又见树春一表非俗,气宇轩昂,乃问道:“未知贤侄现寓何处?”

  树春道:“小侄现在姐丈张永林家暂祝”夫人说:“既在张家,永林妹子金定,与小女盟为姐妹,待老身打发三元去报令亲。”

  树春称谢道:“既蒙伯母美意,烦贵介到姐夫家去取一套衣巾。”

  陆夫人随命三元前去张家取拿,因见树春年轻,欲思招作东床,此话又难启齿,必须寻个媒人。也罢,待我与永林相议罢了。先说三元奉命来到永林家取衣巾,便将树春情由细细说与永林知情。永林便取衣巾付三元说道:“为我拜上老夫人,待明日到府拜谢罢了。”

  三元答应回到家中,先到书房见柳相公,衣巾付与树春。树春重新再换自己衣巾,脱下陆府衣靴,付与三元。陆夫人命三元将书房打扫干净,备设铺陈与柳大爷安歇。树春那夜在书房辗转暗想,难得夫人这等看待,只是不能与二位小姐一会,若然得成姻缘,岂非三生有幸?且按下不表。

  再说众姐妹在内言谈,一众丫环俱各去睡,只有小桃心里暗自猜疑,我看陆夫人情形,亦略可知;如今留住柳树春,不肯放他去,必定心中别有主裁。依我看来,必是要招他为婿之意。时已将近二鼓,众姊妹言谈已久,服侍陆夫人安歇明白,然后亦各安歇。再说树春次早起来,早饭方毕,张永林来到陆府探望。二人相见,永林道:“舅兄昨日受惊了!柳兴身带重伤,倒在弟书房中,延医与之调治,尚未知吉凶如何。”

  二人正在谈论,忽见三元走到前说:“我家夫人请二位相公相见。”

  二人闻言,随同三元到里面内厅。谢过夫人,分宾主坐下。茶罢陆夫人道:“张贤侄,老身请你进来,非为别事。只因两个女儿,年已及笄,尚未结下秦晋。欲觅佳婿,实是难得。令舅青年秀士,老身欲屈你为媒,愿结朱陈。”

  永林摇首道:“使不得。舅兄已结下亲了!”

  夫人便问未知对的哪一家?永林道:“也是小侄为媒,对了田府妹妹。”

  陆夫人听了此话,心下一想,主意已定,即开言道:“贤侄若说田家姐妹早已定了,老身愿将女儿做个侧室便了。”

  永林道:“伯母说哪里话?小姐俱是一般样的,怎好分大小偏正?休怪小侄,此媒实难从命。”

  陆夫人道:“贤侄你且放心,有我在此,老身主意已定。一个媒人你推不得。”

  树春想道:“这八位美人,除却了金定总要配我,有什么不依?”

  便说道:“多蒙伯母见爱,怎敢不从。但母亲在家,小侄不敢自主。”

  陆夫人道:“这倒不难,待我修书一封送到府中便了。”

  树春大喜,上前拜谢。陆夫人道:“贤婿免礼罢。”

  三元向树春叩头,口称姑爷,丫环听了风声,忙传到小姐房中而去。陆夫人吩咐安排酒席,款待张相公和姑爷。又向树春劝说:“贤婿,我想日前光景无所益,倘遇花府之人,他不肯让你,你不肯让他,必有生端,古语云: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只索忍耐干休罢了。”

  树春道:“岳母,非是小婿生端,花府的教师实在可恨。这等无礼,我焉肯吃他的亏,况柳兴小使,浑身被他打坏,生死未分,我若不报其仇,亦反被他取笑。”

  陆夫人道:“贤婿,这个使不得。你虽然吃亏,算来还不吃亏。花府教师宋文宾,被撩下水,落在河中;宋文采船上叩头,才放他脱身,万事丢开。切听老身劝解。”

  永林亦相劝一番,三人直饮至日落西山,郎舅二人方才起身辞别陆夫人而去。看官听说,那日龙舟胜会,至第二日,花少爷到烟雨楼吃酒,开怀畅饮。宋文宾犯了疟疾,得病在床,宋文采呼下七八十个徒弟,要来报仇,哪晓得陆夫人怕事,不肯放她们出去。八位姊妹不敢违拗夫人之命,所以忍的在家。宋文采吃亏未报其怨,日日心中怒气不休。那龙舟一直闹至五月半方才歇。再说树春同永林辞了陆夫人回去,先到书房看视柳兴。见其浑身上下,打伤得十分沉重。树春咬牙切齿,大骂宋文宾道:“倘若有些不测,怎生是好!性命要归何人抵当?岂不可恨!这强徒焉得与他甘休!”

  即入内见了柳大娘,正在谈起攀亲之事。忽闻小使报说郎中法云僧又来看视柳兴了。树春即出来与法云僧见过礼,问道:“小仆身中此难,未知可能依旧痊愈么?”

  法云僧道:“无妨,在下只包他一个月便好如常。相公可免挂怀。”

  树春道:“皆赖高明国手,若得仍旧,小生自当报答。”

  法云僧郎中开下药方,告别而去。此话按下不表。再说沈月姑之兄沈上卿,旧病复发,十分沈重,服药无效,危在旦夕。沈员外没了主意,院君说:“世情俱有冲喜之说,如今孩儿命在顷刻之间,不得不行此事,或者见愈,亦未可知。你可先到卞文加媒人处说明,令他往女家处商量。”

  员外听了心中大悦,即刻来至卞文加家相见。就将此事说明,欲相托到张相公处商量。卞文加满口应承。员外告辞回家,卞文加随时来至张家。永林偶然在家,二人见礼坐下,卞文加便说:“沈上卿病重,命在旦夕;沈员外来我家央我向相公说明,要娶令妹往他家冲喜;或者沈上卿病愈,然后再择吉成亲,未知张相公肯允否。”

  永林一时沉吟,半日道:“等我与妻亲相商,回复便了。”

  即入内向柳大娘说知:“沈亲家央了媒人卞文加说及沈妹夫病得十分沉重,要迎娶妹子过门冲喜。我一时没了意见,所以同贤妻相商;怎生区处?”

  柳大娘道:“此事也不算为差,从来女生娘向,姑娘父母双亡,自然是哥哥做主。沈家原定冬天做亲,如今姑丈病重,冲喜二字,却也许得。但须言过,倘姑夫病好,姑娘仍然回家;到冬天方成花烛之礼便了。”

  永林听了,即出来与卞文加把妻子之言说了一遍。卞文加听说称是,站起身来辞了永林,回到沈家,将永林夫妻之意达知沈员外。员外安人,见说张家应允,喜动眉端,即便料理迎娶物件。永林夫妻,也在打备端正妆奁。只有张金定闻知此事,日夜啼哭道:“我是不愿他家去的,若然相迫,自寻短见罢。”

  那时小桃闻知冲喜之事,亦来在此向前相劝。金定不瞒小桃,便把肺腑心事告诉小桃。小桃亦带三分着急,说道:“小姐,古人所云:一丝为定,千金不移。强也强不来的。劝小姐不必愁闷,且自宽心,恐被外人知道,反成一场笑话。”

  金定道:“小桃,你也不要劝我,为我摆布一个两全之计才好。”

  小桃说:“小姐真个痴了,别样事情还可,婚姻大事,凭媒说合,岂能反悔的么?况且从小攀亲,父母主张的,怎好摆布?”

  金定道:“小桃,你去说与相公大娘知道,原说小姐坚心如铁,情愿将身独守空房,若要相强沈家为妇,某心悬梁自荆”小桃道:“此时日色晚了,明日丫环说与大娘便了。”

  且说树春晓得张金定要往沈家冲喜,一夜思想不得安眠。一心只想那金定,若是去了沈家,可惜八美不完全,欲要回家,又奈柳兴病尚未好。无计可想。次日张永林来至书房与树春商量冲喜之事,二人正在言论,忽然见府里公差慌忙走进说道:“太爷密传令相公速速到杭州去,令箭牌票在此,快把行李预备,即时起程,不可迟缓。”

  永林听见,一时着呆,哪知今日又奉公差,况又太爷之命,难以缓为。家中妹子之事,如今要怎么样安排?树春说:“本官之命,难以违拗,你且放心前去。家中之事,我自在此代理罢。”

  永林道:“如此相托舅兄了。”

  即入内与柳大娘说明,大娘此刻无可奈何,急备下行李。永林正在中堂吃早饭,忽小桃报说:“小姐昨夜只管哭了一夜,口口声声,要寻自尽,气得昏迷了!她说不愿到沈家去,又说爹娘死了,兄长欺她,情愿一世独守空房。必不肯与沈家为妻。若要强迫,她就自荆”永林道:“既如此,娘子你去劝她。”

  柳大娘说:“晓得。”

  那公差立催登程,永林只得分别往杭州而去。柳大娘移步来至金定房中,笑容劝道:“姑娘,公婆若在,由公婆做主;公婆亡过,由兄长主意。婚姻大事。非比儿戏。姑夫现在病重,要娶姑娘过门冲喜,若得姑夫病体稍痊,我自然接你回家。”

  金定含泪道:“嫂嫂,我决然不去的。若容我,太太平平过几年;若不见容,只有一刀自刎。”

  柳大娘听了此话,心下着急道:“姑娘,你若不去,无非害了兄嫂。”

  张金定道:“我不愿出门,由我的主意。并非做下无耻伤风败俗之事。怎说害了兄嫂?”

  柳大娘见劝不济,一时没摆布,垂头丧气,下楼而来;即刻叫丫环腊梅去请柳大爷进来。不多一时,树春进来,柳大娘满面笑容,便将金定不肯去沈家冲喜情由说了一遍。树春道:“既然姑娘不肯到他家,只是由她主意,何须再三强迫?倘然有甚短长之事,又兼是姑嫂之称;知者晓得姑娘不肯前去,不知者道说兄嫂欺侮姑娘。”

  二人正在言谈,只见小桃走来哈哈的笑道:“大娘,不要强小姐去冲喜,原是无成亲的。以我主见,可将腊梅代行一行何如?”

  柳大娘道:“胡说,小姐容貌,他家见过的,怎好代换?”

  小桃道:“若说容貌,只有大爷像似小姐,大爷可肯代去么?”

  树春笑道:“小桃呀,果然好计策!”

  柳大娘道:“这个使不得。倘或败露机关,如何是好?”

  小桃说:“不妨,待我与大爷打扮起来,若还像,就可替行一行。”

  真个取了衫裙来与树春打扮。树春并不推辞,即时打扮起来,挽上一髻儿,戴上钗环,宽下乌靴,穿上一双高底绣花大红绫鞋子。又把衫裙穿好。小桃道:“大爷走一走看像不像。”

  树春即婀娜裙钗之能,轻移莲步,行转一会儿,大家一看,果然活像金定一般无二。柳大娘笑得连骨都软了,腊梅丫环也笑个不住道:“真正像小姐模样,宛然无差!”

  树春停了一会儿,便脱下衫衣,仍然改装回进书房。列位听说,树春乃是英烈男子,非不图面目愿做女子,一则要善全张金定之美,二则到沈家冲喜,得与月姑一会。所以欣然不辞。再说小桃到了金定房中,便将柳大爷试扮,果然像似小姐模样,他愿代小姐到沈家冲喜之事说了一遍。金定听见此话,虽略放心肠,只是想着树春,未知树春此去如何,心中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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