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子全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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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自夸诩龟鹭罹灾 唱道情韩湘动众"

  得逍遥处且逍遥,不学人间两路跑。

  赶得东时西已失,未曾南向北先抛。

  庄生曳尾轻人爵,列子乘风重草茅。

  祸福总缘时下彩,世情争似道情高。

不说湘子隐形在绿杨树下。且说那绿杨树正靠着湘江岸口,正是湘子前世做白鹤的时节,同那个香獐游戏的所在。那香獐被吕师贬谪在深潭底下,已经一十八载,终日眼气吞精,指望一个出头日子,又不见鹤童来度他。正在没法,只见岸口有霞光霭气,晓得是神仙经过,便伸头探脑,作起波浪,叫做:“弟子今日有缘,凑遇大仙经过,望慈悲方便,救拔则个。”湘子听见声音,明晓得是香獐叫他,故意大声问道:“汝是恁么妖怪?敢在深水下面兴风作浪,阻我仙轺?”香獐道:“我是一个香獐,十八年前曾与鹤兄结为伴侣,终日在此闲游戏耍。忽然一日,有钟、吕两位神仙在此经过,度化鹤兄去做青衣童子,怪我言语冲突了他,把我贬在这潭水底下。待鹤兄成仙了道,果证飞升,才来度我。我悬悬望眼,再不见鹤兄到来。今日幸遇大仙,实是三生有幸,万望救度弟子,脱离毛畜,超出爱河,再不敢作歹为非,自贻伊戚。”湘子暗想:“玉帝不曾有旨着我度他,师父又不曾吩咐我放他,我如何敢自作自是。”便道:“我今日奉旨下凡,来得急了,不曾带得金丹,教我把恁么度你?只有交梨、火枣在此,权且与汝二枚。那鹤童已成仙了,不久就来度汝,汝且安心宁耐,不要躁急,又取罪累。”言罢,把火枣、交梨丢下水去。那香獐接得在手,三咽下腹,顿觉境地清凉,五内宁谧,点头称谢,风恬浪静。湘子遂敛那祥光,依旧坐在那绿杨树下。

话不絮烦。却说那江潭中间,有一个金线绿毛龟在深凹之处,养活已经百十余年,只是不曾生得腋翅,飞不上天,向来跟着香獐、白鹤做个小妖儿。自从香獐遭贬,鹤童托胎去后,他便逐日在这潭口晒衣游玩,遇着人来,连忙缩了下去,人也拿他不着。这一日虽值天时炎热,气宇觉得清朗,龟儿恰好浮在水面上,伸出头来,四下里一望,见湘子坐在绿杨树下,他也不认得是旧日主人家,只说是渔翁来捉他的,连忙缩了头,浮浮沉沉的不动。正是:

  背负一团瓢,蹄攒四马腰。

  风云难际遇,衣晒在江臯。

那龟儿在水里浮来淌去,就是一块浮石一般。湘子欲待点化,怕他不醒头,正在犹豫之际,忽有一只鹭鸶望空飞来,这鹭鸶也是历了百十个春秋,经了百十番寒暑,江潭内的鱼儿、虾儿,也不知被他吃了多多少少,这时正飞来寻鱼虾儿吃,见绿沉沉的一块漾在水面上,他只说是一块石头,茸茸的绿草儿生满在上面,一径展翅停下来,站在他背上吃水。这龟儿觉得背上有些沉重,只道是水蛇儿游来歪厮缠他,便昂起头来一看,见是只白鹭鸶,心中不忿,大声喝道:“你是何物?敢大胆立在我背上?”那白鹭鸶吃了一惊,道:“清平世界,朗荡乾坤,你是何物,敢来作人言?”绿毛龟道:“我是一个金线绿毛龟,在此多年,无生无死。你是那里来的泼鸟,敢吐人言,明来欺我?”白鹭鸶道:“我生长在华岳山中,展翅在瑶池碧落,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汝这般龌龊东西,虽能见梦于楚元王,而不免七十二钻之苦,只合藏头缩颈,曳尾泥涂!谁许汝浮沉碧浪,荡漾清波,口作人声,惊人忤物?”绿毛龟道:“倮虫三百六十,人为之长;羽虫三百六十,凤为之长;鳞虫三百六十,龙为之长;介虫三百六十,我为之长。汝虽然翔汉冲霄,不过是羽虫之未,有恁么手段,敢胡说漫天大活?”鹭鸶道:“世上只有鹦鹉能言,鸲鹆念佛,再不曾见乌龟说话。”龟道:“石言于晋,无情之物且然,况我有灵心,何足为异?”鹭鸶道:“我莫笑你短,你莫说我长,今日结为兄弟何如?”龟道:“各将本身胜处说来,说得过的便是哥。”鹭鸶道:我占先了。

遍体白翎,洒洒扬扬,不让千年朱顶鹤。

绿毛龟道:满身金线,闪闪烁烁,何殊百岁紫衣鼋。

白鹭鸶道:我立水窥鱼,影落寒潭成璞玉。

绿毛龟道:我朝阳向日,壳留池畔赛含珠。

白鹭鸶道:我举翼傍红霞,锦绣窝中添个太真仙子。

绿毛龟道:我挺身浮绿水,藻萍深处现出碧眼胡儿。

白鹭鸶道:我顶有丛丝,谩说江边濯锦。绿毛龟道:我胸怀八卦,岂非心上经纶。

白鹭鸶道:我若吞一粒金丹,指日丹丘羽化。绿毛龟道:我若得八仙救度,须臾度脱尘寰。

白鹭鸶道:我立在清水潭边,清白羽毛堪入画。

绿毛龟道:我趴在绿杨树下,绿莎甲冑更惊人。

两物正在那里角口,不曾见得高下。不想一个猎户一步步挨将近来,见白鹭立在那里伸头展翅,就像与人说话的一般,他便兜起金丝弓,搭上狼牙箭,把那白鹭一箭就射倒了。这正是:

  左手开弓右手推,穿杨百步有神威。

  虽然不中南山虎,白鹭翻身一命亏。

那绿毛龟见白鹭鸶被箭射倒,正叹息间,谁知一个渔翁撑着一只小船,荡在深潭岸口。绿毛龟见船势来得汹涌,连忙伸开四足望水深处就走。那渔翁看见他走,也不慌不忙,便把铁叉照着龟头叉将去。那龟被铁叉一下,就叉开了圆壳,流出许多鲜血来。真个是:

  一把铜叉丈二长,锋尖铦利胜神枪。

  眼捷手快无空放,乌龟今日见阎王。

不一时两个畜生都死于猎户、渔翁之手。湘子才现出形来,叹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信非虚语。”叹息未完,想得起来道:“我领了玉帝敕旨,离却金殿去朝参过王母娘娘,就该去辞别两个师父,如何竟自下凡,也不对师父说一声,这是我有罪了。”连忙腾云驾雾,赶到洞府,叫清风、明月禀知钟、吕两师。两师道:“湘子领旨去度冲和子,有恁事又转来?”湘子跪告道:“弟子奉玉帝敕冒,领了宝贝金书,又蒙王母娘娘赐弟子金牌三面,前往永平州昌黎县度化叔父韩愈,登真了道,证果朝元,特来拜辞师父,望师父指教一二。”两师道:“他现做高官,享大禄,如何便肯弃舍修行?汝须要多方点化,不负玉帝差遣才好。”湘子道:“叔父若不回心,弟子作何区处?”两师道:“汝三度他不回心时,缴还金旨便了。”湘子道:“谨遵严命。”正是:

  古洞闲云已闭关,香风缥缈遍尘寰。

  神仙岂肯临凡世,为度文公走一番。

湘子下得山来,将头上九云巾捺在花篮里面,头挽阴阳二髻,身上穿的九宫八卦跨龙袍,变作粗布道袍。把些尘土搽在脸上,变作一个面皮黄瘦、骨格伶仃、风魔道人的模样,手拿着渔鼓、简板,一路上唱着道情。且说那道情是何等样说话?有《浪淘沙》为证:贫道下山来,少米无柴。手拿渔鼓上长街,化得钱来沽美酒,自饮自筛。渔鼓响声频,非假非真。不求微利与鸿名,一任狂风吹野草,落尽清英。湘子打动渔鼓,拍起简板,口唱道情,呵呵大笑。那街坊上人不论老的、小的、男子、妇人,都哄拢来听他唱。见湘子唱得好听,便叫道:“疯道人,你这曲儿是那里学来的?再唱一个与我们听。”湘子道:“俗话说得好,宁可折本,不可饿损。小道一路里唱将来,不曾化得一文钱,买碗面吃,如今肚中饥了,没力气唱不出来。列位施主化些斋粮与小道吃饱了,另唱一个好的与列位听何如?”众人齐声道:“酒也有,斋也有,只要你唱得好,管取你今朝一个饱罢。”那湘子便打着渔鼓、简板,口中唱道:〔遍地锦〕

  十岁孩童正好修,元阳不漏可全周。金丹一粒真玄妙,身心清净步瀛洲。

  二十以上娶浑家,活鬼同眠不怕他。只怕金鼎走丹砂,撞倒玲珑七宝塔。

  三十以上火烟缠,却似蚕儿茧内眠。浑身上下丝缠定,不铺芦席不铺毡。

  四十年来男女多,精神耗散损中和。思量若是从前苦,急急修来也没窠。

  五十以上老来休,少年不肯早回头。直待元阳都耗散,恰似芝麻烤尽油。

  六十以上老干巴,孙男孙女眼前花。那怕个个活一百,皂角揉残一把渣。

  七十以上顷刻慌,妻儿似虎我如羊。若有喜来同欢喜,若有忧愁只自当。

  一个老儿七十七,再过四年八十一。耳聋眼瞎没人扶,苦在人间有何益?

众人听罢,个个夸奖说好。也有递果饼与他吃的,也有递酒肴与他吃的,也有出铜钱银子与他,说道:“风师父,你拿去自买些吃。”也有递尺布,寸丝、麻鞋、草履之类,说道:“与师父结个缘。”湘子一一都接了,只吃几个果子,其余酒肴并铜钱、银子、布丝、鞋子之类,随手又散与市上乞丐。众人便向前劝道:“这些对象,是我们布施与你的,如何就与了乞丐?莫不是嫌我们不好,不识人知重么?”湘子道:“贫道出家人,全靠施主们喜舍,怎敢憎嫌多寡轻重?只是从古至今,酒色财气这四个字是人近不得的东西,贫道怎敢饮酒受财,以生余事?”便又点动渔鼓,唱一套《玉交枝》道:

贪杯无厌,每日价泛流霞潋滟,子云嘲谑防微渐。托鸱夷彩笔拈,季鹰好饮豪兴添,忆蒓鲈只为葡萄酽,倒玉山恁般瑕玷。又不是周晏相沾,槽腌着葛仙翁,曲埋着张孝廉。恣狂情谁与砭?英雄尽你夸,富贵饶他占。则这黄垆畔有祸殃,玉缸边多危险。酒呵!播声名天下嫌。

么待谁来挂念?早则是桃腮杏脸,巫山洛甫皆虚艳。把西子比无盐。那里有佳人将四德兼?为龙厘衾枕是干戈渐,锦片似江山着敌敛。可曾悔恋子秾纤?碎鸾钗,闲宝奁,这风情怎强谵?眼见坠楼人,犹把临春占。笑男儿,自着鞭;叹青娥,藏刀剑。色呵!播声名天下嫌。

么富豪的偏俭,奢华的无过是聚敛。王戎、郭况心无厌,拥金穴,握牙签,可知道分金鲍叔廉?煞强如牢把铜山占。晋和峤也多褒贬,恰便是朱方聚歼。有齿的焚身,多财的要谦。斗量珠,树系缣i,刑伤为美妹、杀伐因求剑。空有那万贯钱,到底来亡沟堑。财呵!播声名天下嫌。么英雄气焰,貔虎般不能收敛。夷门燕市皆为僭。空僝僽-,在威严。探丸厉刃掀紫髯,笑谈落得填沟堑。尽淋漓,一腔丹慊,惹旁人血泪横沾。冷觑王侯暖,守兵钤,发冲冠,雄猛添。惊惶博浪椎,寂寞乌江剑。恁忘了?泡影与河山,算相争都无餍。气呵!播声名天下嫌。到不如我道人呵!

〔醉乡奉〕打渔鼓高歌兴添,彩灵芝快乐无厌。大叫高呼,前这后掩。腾云驾雾,霎时间游遍九天。一任旁人笑我颠。众人听罢,尽皆喝采道:“这道人虽然有些害疯,恰是博古通今,知文达理,不比那街坊上弄嘴头哄骗人的野路货。”那递酒与湘子的道:“师父,你若不吃我的酒,难为我买来这片心。况且酒是人间之禄,神仙祖代传留下的,就是刘伶、阮籍-因之而得道成仙。享天祭地,也用着太羹玄酒。师父今日便吃几杯,也不为害。”湘子被他劝不过,只得吃上几杯,不觉醺醺佯醉,倒在地上。众人见他醉了,便问道:“疯道人,你家在哪里?安身何处?这般醉倒,谁人扶你回去?”内中有一个人道:“这个道人倒也有趣,我们问他一个的确,做个手轿儿抬了他去罢。”湘子见众人唧唧哝哝的碎聒,便踉踉跄跄,立起身来,呵呵大笑,唱《浪淘沙》道:

酒醉眼难开,倒在长街。人人笑我不咍咳。动问先生居何处?家住蓬莱。

众人见他唱,一齐拍手笑道:“师父道情虽是唱得好,你想是苏州人么?”湘子道:“我是水平州昌黎县人,不是苏州。”众人道:“原来是本地人,怎的不老实,慢说空心话。”湘子道:“列位施主在此,贫道不打诳语不瞒天,句句说的是实话,为何说我空心?”转身就走。人人都道:“你看这疯子!”一下里跟着他跑去。正是:

  世上肉眼欠分明,当面神仙认不真。

  虎隐深山君莫问,安排牙爪便惊人。毕竟不知湘子走到那里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湘子假形传信息 石狮点化变成"

  贫者衣中珠,本自圆明好。

  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

  数他宝,终无益,只是教君空费力。

  争如认取自家珠,价值黄金千万镒。

不说湘子走去。且说长安街上有一个淌老儿,家中也有几贯钱钞,只因不做生意,坐吃箱空,把这几贯钱钞都用尽了。没奈何,穷算计,攒凑些本钱,要开一个冷酒店。拣着这月这日这时,挂起招牌,开张店面。恰好湘子拍着渔鼓简板唱将来:日月转东西,叹人生百岁稀,总不如我头挽一个双丫髻,身穿领布衣,脚穿双草履。许由瓢是俺随身计,待何如,云游海岛,谁似俺犹夷。

湘子唱到淌老儿门首,见店面上挂着花红,晓得是新开酒店。便近前一步道:“不化无缘化有缘,莫把神仙当等闲。老施主,今日新开酒店,小道化一壶酒,发个利市。”那淌老儿见湘子走来,连忙的回转了头,只做眼睛不看见,耳朵不听见,不理他。湘子见淌老儿这个模样,又走近前一步,敲着渔鼓唱道:

老公公,我看你两鬓白如绵,你今日开了酒店,只为要赚些钱,因此上,老少们不得安然。俺化你一壶香醪饮,保佑你买酒的闹喧喧。你若是肯欣然,俺替你做一个利市仙,包得你一本儿增出一倍钱。那淌老儿道:“我今日才做好日,开得这店,你这道人就走将来要化酒吃,难道我开的店是布施店不成?”湘子道:“有本生利,我出家人怎敢要老人家布施?只是今日是个吉日,你老人家也该舍一壶酒,做利市钱。”淌老儿道:“你这样人忒不知趣,我开下店,还不曾卖一分银子,怎么叫我先把一壶酒舍与你做利市?”湘子道:“和合来,利市来,把钱来。你一毛不拔,也叫你做个人?”淌老儿道:“我老人家苦苦凑得本钱,做好日开这酒店,卖一壶酒恰像卖我身上的血一般,好笑你这师父,蛮力骨碌要我布施!”湘子道:“不是贫道硬要你老人家布施,只因你老人家新开店,酒毕竟是好的,贫道也讨一个出门利市耳。”那淌老儿吃湘子缠不过,低着头想了一会,就颤簌簌拿起一个酒盏儿,兜了大半盏酒,递与湘子,道:“师父,我舍这一盏血与你吃,你吃了快些去,省得又惹人来缠我。”湘子道:“你家酒果然好,我吃这盏就醉,若吃不醉,就是你的酒淡了。说恁么人来缠不缠。”淌老儿道:“我白白地舍与你吃,你倒来揭跳我。你这样人也来出家,请燥踱!”湘子拍手大笑,唱道:堪叹那人心不足,朝朝暮暮,只把愁眉蹙。凡夫怎识大罗仙,胡言乱语多诋触。笑你年高犹自不修行,开张酒店空劳碌,人心待足何时足!

唱罢便走了去。那淌老儿道:“你看这人好不达时务,我刚刚开得店,你就来布施,我连忙布施你一盏酒,还不足意,倒说我轻薄他。我若是一滴不破悭,倒是没得说。”旁边人说道:“淌老官,你快快不要言三语四。这道人也不是好人,你既舍与他,落得做一个囫囵人情。”淌老儿道:“列位请坐。我淌某今庚七十三岁了,这般的道人不知见了若千若万,那里希罕他这一个人。比如我家对门韩尚书老爷家里一位公子,好端端的在馆里读书,平空地两个道人说是终南山上来的神仙,把他公子一拐就拐了去,经今许多年代没有寻处。那韩老爷、韩夫人好不烦恼得紧,终日着人缉访,再没一些儿踪影。今日不是我老淌捏得主意定时,也要被这道人骗坏了。”旁边人道:“然虽如此,只这一盏酒怎么骗得你老人家?”一递一句说了一遍。

湘子也不管他,一径走到退之门前。正值婶娘窦氏坐在房中打盹。湘子慧眼观见窦氏未醒,便遣睡魔神托一梦与窦氏。待窦氏醒来,着人寻他,他才乘机去点化他。那窦氏果然梦见湘子立在面前,叫他一声,他惊醒转来,心中好生不快。唤芦英出来商议,要着人去寻湘子。芦英道:“这是婆婆心思意想,所以有这个梦,叫人那里去寻他?”窦氏又叫韩清道:“我儿,你哥哥湘子方才在这里,叫我一声就不见了,你快去寻他来见我!”韩清道:“哥哥出家许多年,知他在那里地方,叫我去寻得他着?”正说话间,那湘子坐在街上,把渔鼓简板敲拍一番。窦氏隐隐听见,便道:“韩清,这不是敲渔鼓响,怎他说没处寻你哥哥!”韩猜道:“是一个道童坐在门外马曼石上打渔鼓唱道情,簇拥着无数人在那里听。那里是哥哥。”窦氏道:“你去叫他进来,待我问他,或者晓得你哥哥的消息也不见得。”韩清连忙走到门外,看见这许多人挨挨挤挤,伸头探脑,侧耳踮脚,人架着人在那里听。便说道:“你这伙人也忒没要紧,生意不去做,倒在这里听唱道情。他靠着唱道情抄化过日子,难道你们也靠得这道情过日子不成?”这许多人见韩清这般说,打了一声号子,都四散跑了去,只剩下湘子坐在石头上。韩清便走近面前,叫道:“道童,我夫人叫你进来,和你说话!”湘子只是坐着不应他。韩清骂道:“贼道童,好生无礼!我是韩尚书府里相公,好意叫你,你怎敢大胆坐着不起身?”湘子忖道:“我当初在富阳馆中读书,叔父见我自抱书包,怕人笑话,讨得张家孩子张清,改名韩清,跟我读书。想因我出家修行,叔婶没有亲子,抬举他像儿子一般。如何就叫起韩相公来,岂不好笑。待他再来叫我,我把青淄泥撒他一脸,看他如何说话。”只见韩清又说起那着水官话,搬起那富阳呔声,嚷道:“你这贼道,真个可恶!若再不起身,叫手下打你这贼狗骨头!”湘子道:“我出家人又不上门布施你的钱钞,又不拦路冲撞着你;你怎么就骂我,平白地又要打我?”手拿青泥一把,照脸撒将去。韩清气忿忿跑进家里,叫人去打他。窦氏看见他变了脸乱跑,便叫住他道:“我使你去叫那打渔鼓的道人,你怎的做出这一副嘴脸来?”韩清只得立住脚,回复道:“孩儿去叫那贼囚,他身也不立起来,倒拿把青淄泥撒我一身。我如今叫人去拿他进来,吊在这里,打他一个下马威,才消得我这口气。”窦氏道:“必定是你倚家主势,打那道童,道童才敢将泥撒汝。汝快快进去,不要生事,惹得老爷不欢喜。”韩清只得依言走了进去。窦氏唤叫张千道:“门外那敲渔鼓的道童,你好好地叫他来见我,不要大呼小叫,吓坏了他。”张千果然去叫湘子道:“小师父,我府中夫人请你进来唱个道情,散一散闷。你须小心上前,不可撒野放肆。”湘子便跟了他进来见窦氏,道:“老夫人,小道稽首。”窦氏道:“童儿,你是几岁上出家的?如今有多少年纪了?”湘子道:“小道是十六岁出家,也历过几遍寒暑,恰忘记了年庚岁月。”窦氏道:“出家的囊无宿钱,瓮无宿米,东趁西讨,有恁么好处?你小小年纪,便抛撇了父母妻小,做这般勾当。”湘子道:“夫人有所不知,小道有诗一首,敢念与夫人听者。”诗云:

  一钵千家吃,孤身万里游。

  为求生死路,乞化度春秋。

窦氏道:“千家饭有米麦生熟不均,烂湿干燥各别,吃在口中,有恁么好处?少年孤身一个,东不着庵堂,西不着寺观,飘荡荡似浮云孤鹤一般,饱一餐,饥一日,有恁么好快活?想起当初一时间差了念头,抛撇了家属,走了出家,就像我湘子一般行径,只怕如今也悔之晚矣!”湘子道:“小道并无悔心。只为着要度两位恩养的父母,故此暂离山洞,到这里走一遭。”窦氏道:“你从那一山来的?”湘子道:“小道是从终南山来的。”窦氏问张千道:“天下有几个终南山?”张千答道:“十五道三百五十八州府,只有一个终南山。”窦氏又问湘子道:“你那山到我这里有多少路程?”湘子道:“陆路有十万八千七百八十五里,还有三千里水路不算。”窦氏道:“你走几时才到这里?”湘子道:“不瞒夫人说,小道今早已时在山上辞别了师父,午时就到长安。”窦氏笑道:“先生这般说,莫不是驾云来的?”湘子道:“云便不会驾,略略沾些雾露儿,故此来得快。”窦氏道:“先生既腾云跨雾,往来霄汉之间,这一定是一位神仙了。”湘子道:“我头顶泰山,脚踏大地,手托日月,腰搨青天,四壁上没有遮拦,徒然怕无端漏泄。筑基炼己,功行满三千;降龙伏虎,不让大罗仙。”窦氏道:“先生上姓?”湘子道:“姓卓名韦。”窦氏道:“先生,你既是从终南山来,我要问你一个消息。”湘子道:“夫人问什么消息?”窦氏道:“数年前,有两个道人将我侄儿拐上终南山去,至今没有信息。不知他生死存亡,朝夕悬挂,所以要问先生一声。”湘子道:“夫人侄儿叫恁么名字?”窦氏道:“名唤韩湘,小字湘子。”湘子道:“山上是有两个湘子,只不知那一位是夫人的侄儿。”窦氏道:“他两个约有多少年纪?”湘子道:“大湘子是海东敖来国长眉李大仙的徒弟,约有一千多岁了。”窦氏笑道:“先生错说了,大湘子敢只有一百岁。”湘子道:“小湘子是永平州昌黎县人氏,山上钟离师父、两口先生的徒弟,还不满三十岁。”窦氏道:“据先生所言,小湘子是我的侄儿了。可怜!可怜!我侄儿几时才得回来?”湘子道:“我听得他说不回来了。”窦氏道:“他身上衣服何如?日逐吃些恁么物事?”湘子道:“那湘子效二皇圣父,身穿草衣,日餐树叶,苦捱时光,像小道一般模样。”窦氏哭道:“湘子儿,你在他乡外郡,受这般凄凉苦楚,只你自家知道,你叔父腰金衣紫,那一日不想着你来!”湘子道:“夫人不必啼哭,小道几乎忘了,今早小道起身时节,小湘子曾央我寄有一封家信在此。”窦氏道:“谢天谢地,有了信息,就好着人去寻他了。先生,我侄儿书信如今在那里?拿来我看,重重酬谢先生。”湘子假向腰间摸了一摸,道:“咳!小道因今日起得早了些,在那聚仙石上打个盹,倒失落了小湘子的家书,如何是好!”窦氏道:“我侄儿千难万难,寄个家信,如何把来失落了?这可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的。”湘子想一想,道:“书信虽故失落,小湘子写的时节,我曾见来,还记得在此,小道便念一遍与夫人听罢。”窦氏道:“书是怎么样写的?你快念来,省得我心里像半空中吊桶,不上不落。”湘子道:“他写的是《画眉序》一首,夫人听小道念来:儿封母拆书,霜毫未染泪如珠。幼年间,遭不幸,父母双徂。多亏叔婶抚遗孤,养育我二八青春富。虽然娶妻房林氏芦英,抛撇了去出家修行不顾。算将来六载有余,炼丹砂碧天洞府。谨附书拜覆,婶娘万勿空忧虑,万勿空忧虑!”

窦氏听念书中说话,号啕大哭。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

  今朝忽闻湘子信,高堂老母愈悲啼。这湘子见窦氏号啕大哭,便打动渔鼓简板,唱一个《浪淘沙》道:

贫道乍离乡,受尽了恓惶;抛妻恩爱撇爹娘,万两黄金都不爱,去躲无常。窦氏道:“我看先生身上衣服也没一件好的,甚是苦恼,没要紧去出家。”湘子又唱道:身穿破衣裳,百纳千行;手中持钵到门旁。上告夫人慈悲我,乞化斋粮,乞化斋粮。曹溪水茫茫,上至明堂;胎元十日体生香。身外有身真人现,怕甚无常,怕甚无常。窦氏见说,呵呵笑道:“这般一个艰难道人要化斋粮度日,兀自说嘴夸能。自古来有生必有死,就是佛也不免要涅盘,老君也不免要尸解,你怎么躲得那『无常』二字?”湘子道:“偏有小道躲得『无常』。”窦氏道:“孔圣留下仁义礼智信,老君留下金木水火土,佛家留下生老病死苦。你且把佛家那五个字唱一个与我听。”湘子轻敲渔鼓,缓拍简板,唱《浪淘沙》道:

生我离娘胎,铁树花开,移干就湿在娘怀。不是神天来庇佑,怎得成孩?

窦氏道:“人生在世,老来如何?”湘子唱道:

白发鬓边催,渐渐猥衰,腰驼背曲步难移,耳聋不听人言语,眼怕风吹。窦氏道:“老来得病如何?”湘子唱道:得病卧牙牀,疼痛郎当,妻儿大小尽掠惶。晓夜不眠连叫苦,拜祷医王。窦氏道:“死去如何?”湘子唱道:

人死好孤恓,撇下夫妻,头南脚北手东西,万两黄金将不去,身埋土泥。窦氏道:“死去受苦如何?”湘子唱道:

死去见阎王,痛苦彷徨,两行珠泪落胸膛。上告阎王慈悲我,放我还乡。

又:

瓜子土中埋,长出花来,红根绿叶紫花开。花儿受尽千般苦,苦有谁哀?窦氏道:“卓先生,那浮世上光阴,你道如何?”湘子道:“浮世上急急忙忙,争名夺利,皆为着一身衣食计,儿女火坑,牵缠逼迫,何日得个了期!古语云:『百岁光阴若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寻思起来,人有万顷良田,日食一升米;房屋千间,夜眠七尺地。何苦把方寸来瞒昧天地,不肯修行,就是那夫妻子母恩爱也有散场的时节。徒然巴巴急急,替人作马牛,有何益哉!”窦氏道:“卓先生,我侄儿不肯回来,我如今助你些盘缠,劳你捎一个信儿与他,叫他早早归家,以免我们悬望。你肯捎去否?”湘子道:“书信替夫人捎去,盘缠小道却用不着。”窦氏道:“你衣不遮身,食不充口,拿些盘缠去,也省得一路上抄化,为何用不着?”湘子道:“小道有诗一首,呈上夫人。”诗云:

  不事王侯不种田,日高犹自抱琴眠。

  起来旋点黄金用,不便人间作孽钱。

窦氏道:“怎么叫做作孽钱?”湘子道:“

官吏钱,都在那滥刑枉问棒头上打来的;僧道钱,都是哄那十方施主三宝面上骗来的;经纪担头钱,都是那抠心挖颡算计得来的;新鲜腌腊行里钱,都是那戕生好杀害物性命换来的;赌坊、衏人家钱,都是那没廉耻、没礼义拐来的。这都叫作孽钱。

小道那里用不着。”窦氏怒道:“我好意要助你盘缠,你倒说出这许多唠叨浑话来。”湘子又吟诗一首道:

  怕做公婆懒下船,饥时讨饭饱时眠。

  风雪雨雪都堪卖,石化金银土化钱。

窦氏怒道:“风雷雨雪都是天上神物,如何随你变卖?石头泥土,乃至贱东西,如何可点化作金银?张千,可赶这野道童出门去!”张千禀道:“夫人息怒,那卓先生说会点石成金,夫人何不叫他点些看看。若点不成时,送到五城兵马司,问他游手骗财,惑世诬民,大大的罪名,他也甘心瞑服。”窦氏道:“也说得是。”便叫湘子道:“先生,你既说会点金,可把石头点些与我看?”湘子道:“夫人快着人取石头来,小道自有点化。”窦氏叫张千:“去睡虎山前取几块大石头来!”张千便叫众人同去。众人道:“哥,你叫我们何处去?”张千道:“那道童说会得点石成金,夫人叫我去拾些石块来与他点。你们都去拾些来,待他点成了,讨回家去也是好的。”众人听说,恨不得挑一担来。热烘烘一阵都望睡虎山前跑去。

湘子暗道:“婶娘叫人去取石头,我不放些手段出来,他也不信我是神仙。且吹一口气去,把那山前山后的石块都遮藏不见,看他如何处置。”当下,湘子显出神通,把气向睡虎山一口吹去,果然大大小小石头一块也没有了。张千同众人满山前后去寻一遍,要鸡蛋大石子也没一块,惊得呆了。道:“这山上石头被谁人都搬了去?若不是神偷鬼运,定然是这道童点化不来,故弄些法术遮藏过了。”只得回复窦氏道:“各处寻转,没有一块石头。”窦氏道:“山边既没有石头,可叫人夫去抬那石狮子来。”湘子道:“不消人夫去抬狮子,只用阳犀手帕一条,净水一碗,夫人焚香下拜,小道叫那石狮子自家走来。”窦氏就叫张千快取手帕、净水、香炉。张千忙取来时,湘子将阳犀手帕盖在狮子身上,窦氏拜跪上香。湘子用仙气一口吹去,那石狮子就如活的一般,望里面跳将进来,这狮子如何模样:

头上毛旋螺卷起,眼眶内露出金睛。遍身毛片似铜针,五爪攫拿不定,牙齿森排剑戟,舌尖风卷残云。山中虎豹尽心惊,只怕普贤拴定。

窦氏见狮子跳跃进来,惊得坐身不定。湘子叱道:“畜生住脚!不要惊动贵人。”狮子就住了脚,依然是一个守门的石狮子,没有些儿活动。窦氏道:“我虽是个女流,也晓得些道理。你既要点石为金,必须用些药物。快快说来,我好着人置办。”湘子道:“点石成金非容易,只要夫人着眼观。”那湘子仍用阳犀手帕盖在狮子身上,向葫芦内倾出一粒金丹,将来放在狮子口内,含水一口,向他一喷,口中念念有词,把右手一指,喝道:“西山白虎正猖狂,东海青龙势莫当。两手捉来临死斗,化成一块紫金霜。畜生不变,更待何时!”猛然间,天昏地暗,有一个时辰。只见霞光掩映,瑞气缤纷。揭起手帕看时,变做一个金狮子。有《西江月》为证:本是深山顽石,良工雕琢成形。崚嶒气象貌狰狞,镇守门庭寂静。今日有缘有幸,皮毛色变黄金。功君莫笑巧妆成,世情翻掌变,总是这般情。

窦氏看了,道:“真是金狮子。”张千禀道:“狮子外面见得是金,里面端只是石头。夫人不要信他!”窦氏叫湘子道:“卓先生,这金是假的。”湘子道:“夫人凿一块看,便见真假。”窦氏便叫张千:“取锤凿来,看是金是石。若是金,方信这先生是神仙。”张千连忙拿锤凿,把狮子凿下一只脚爪。打一看时,里面比外边更紫黄三分。吓得张千目瞪口呆,倒退三步。窦氏道:“果有这般奇事。”张千跪禀窦氏道:“这神灿变得好金狮子,夫人赏他些酒饭吃也好。”窦氏便叫厨下安排一桌斋来与卓先生吃。张千抬桌面去摆在书房里,才来请湘子。湘子本待不去吃他的,晓得张千、李万要偷他葫芦内仙丹,不好说破他,只得随他到书房里坐下。他两个站在一壁厢。湘子道:“这许多酒肴,我吃不了,两位长官不憎嫌贫道,同坐吃一杯,何如?”张千道:“我也吃不多的。”李万道:“贫穷富贵,都是八字所生。先生是位神仙,我们有缘得遇,再添些酒,陪奉先生一醉。”湘子道:“我也量浅,三五杯就醉了。”他两人果然又拿些酒,对着湘子,你一杯、我一盏,吃了个不亦乐乎。

湘子略吃几杯,假推沉醉,故意倒在地上,鼾睡如雷。那张千就手去解他那葫芦。李万道:“葫芦没了,他醒来时,左右寻着我两人,少不得要还他。不如偷他些丹药,拿来点些金子用,倒是便益。”张千依了李万的话,在葫芦内倾出一丸药来,上得手时,变做一块火,张千丢也丢不及。李万不肯信,也去倾出一丸来,只见一条花蛇盘住手掌,惊得他两个魂飞魄散,丢在地上。那蛇与火依然向葫芦口钻进去了。恰好湘子醒来,假问道:“长官,你们为何在此喧闹?”张千道:“师父睡了,我们不曾去回复得夫人,怕夫人见责,故在此计较。”湘子便同往谢窦氏。

窦氏道:“我门前还有一个石狮子,先生索性也点成金子,待我相公回来,献与朝廷,讨一个官与你做。”湘子见说,微微笑道:“官有恁么好?小道不要他做。有诗在此:  为官不甚高,纸绳作系縧。

  干时空好看,下水不坚牢。”

窦氏道:“这野道人甚不中抬举!你怎敢句句伤我?我也回你一首诗。诗云:

  为官身显达,功名四海扬。

  你是枯杨树,岂能作栋梁?”

湘子道:“杨树虽枯,逢春便发。贫道再献诗一首,夫人听取。”诗云:

  杨树虽然死,还堪作栋梁。

  为官运限到,败落势难当。

窦氏听了大怒,便叫张千赶他出去。湘子暗道:“婶娘偌大年纪,还不知死活,贪心不止,如何是好?我今日且去,再作理会。”正是:

酒逢知己千盅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毕竟不知湘子还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退之祈雪上南坛 龙王躬身听号"

  黄芽白雪不难寻,达者须凭德行深。

  四象五行全藉土,三元八卦岂离壬。

  炼成灵质人难识,消尽阴魔鬼不侵。

  欲向人间留秘诀,未逢一个是知音。

不说湘子出门去了,且表唐宪宗皇帝登极以来,田禾丰熟,万民安堵。不料这二年旱魃为灾,雨雪不下,井底无水,树梢生烟,百姓俱不聊生。

乃传旨谕诸大臣道:“朕即位四年,禾生两穗,麦秀双岐。二年以来,朕躬不德,上天示警,以致树木焦枯,井泉干涸,野无青草,户绝炊烟。尔文武百官,谁人肯领我旨,去南坛祈求雨雪?若在半月之内,祈得雨雪下来,官上加官,职上加职;若求不下来,是天绝朕命,情愿搭起柴棚,身自焚死,以谢下民,以答天谴。”退之道:“臣韩愈愿领旨到南坛祈雪。若祈不雪来,臣甘自焚,以谢陛下。”林学士道:“臣林圭愿领旨监坛。若韩愈祈不雪来,臣甘同焚,以报陛下。”宪宗见说,龙颜大喜:“二卿用心前去,以副朕怀。”

退之与林圭两个出得朝门,便叫张千吩咐长安县整备五方旗帜,点拨执事人员,俱在南坛伺候;一应官民人户,各各焚香点烛,向空祈祷。张千吩咐已毕。那湘子在云端内听见这个言语,便道:“原来叔父与岳父要往南坛祈求雨雪。这般天气,如何得有雪下来,我明日就到那里去度他一番,再作计较。”又道凡夫肉眼不识神仙妙用,即便改变形容,脱换衣服,把花篮悬在手腕上,渔鼓简子拿在手中,一路里唱着道情到南坛去。远远望见五凤楼前彩旗高挂,香案端严;户户门前供奉龙王牌位,小缸满贮清水,四围插下柳枝、树叶、香花;灯烛摆列停当。街坊上老的、小的都在那里仰天而告。湘子便走近前,假意的高叫道:“列位贤良,贫道稽首。你众人摆着香案,莫不是迎接我大罗仙么?”众人抬头,看见湘子面黄肌瘦,丑陋不堪,便道:“小道童,快休说这般大话!你也晓得一句非言折尽平生之福么?如今天气亢旱,民不得生,皇上差韩老爷、林老爷上坛祈求雨雪,故此摆列香案,祷告天地。”用手一指,道:“兀的不是韩老爷来也!”湘子闪在一边看时,那退之朝衣象简,端端肃肃坐在马上,前面头踏一对对呵喝而来,十分齐整。那林学士也是朝衣象简,恭恭敬敬,迤逦随后。湘子看了一会,乃走上酒楼,沽一壶美酒,自斟自饮,自唱自歌。他唱的是一阕《雁儿落》:

看青山绿水沉,见松柏常依旧。石崇万贯财,彭祖千年寿;究竟来归何有!我每日常安乐,朝朝得自由,快活无愁,万事皆成就。舒展那自由,饮数杯长生不老酒。

湘子饮酒中间笑道:“叔父,叔父,你是个凡人,如何祈得雪来?却不枉费朝廷钱粮,百姓辛苦。我且过几日去代他祈一天雪,显出手段与他看,才好度他。”

果然这韩退之同林学士在南坛上虔诚祈祷,昼夜加修,荏苒已过十有二日,不要说雪,就是云,天上也没有一点半片。退之忧闷倍增,林圭焦烦愈甚。没法处置,只得张挂榜文,通行晓谕。那榜如何写的?但见:刑部尚书韩翰林学士林为祈祷事:照得天时亢旱,泉水焦枯;土著居民,旅游商贾,俱各逃生,不安故业。见今祈祷,无法感通。为此榜示:不论仕宦军民、行商坐贾、云游僧道、居士山人,真有德行法术,会祈雨雪者,当率文武百官,礼请登坛。如果应验,奏闻给赏。右榜谕众知悉榜文张挂方完,东门外有一个老儿,姓王名福,立在榜边,看得明白,转身回去。恰好湘子抱着渔鼓,歌唱而来。简板上写着“出卖瑞雪”。这王福走得眼花乌暗,抬头看见湘子的简板,便扯住湘子道:“师父,你有雪卖?卖些与我。”湘子道:“你真要买?兑下银钱,我便叫他飞下来卖与你。”王福道:“你这道人,想是疯颠了。这般大旱,皇帝命百官在南坛祈涛了十多日,还不能够一点雪来,你敢说叫他飞下来卖与我,岂不是疯颠的说话!”湘子道:“我倒不疯,风云雪月都在我两袖中。只怕那官儿祈不下雪,唐皇发怒不相容。”王福道:“既有如此手段,便到南坛祈一天大雪。待韩老爷奏准,朝廷敕封你做个国师,起造一所道院与你居住,岂不是一场富贵。”湘子道:“我不要封做国师,起造道院,只要韩老爷千万两黄金,一百斜明珠,便替他祈一天大雪。”王福道:“师父,瓶儿罐儿也是有耳朵的,那韩老爷一清如水,那里得有这许多金珠送你!”湘子道:“他既然清廉没有钱,我便做个舍手传名的事,只要他率领百官,一步一拜,请我登坛,包得扬手是风,合手是雪。”王福道:“韩老爷奉皇上圣旨,为万姓痌瘝(音洞观),便一步一拜,他也是肯的。只怕师父没有这般手段。”湘子道:“手段倒有,只是没人去对韩老爷说,叫他一步一拜来请我。”王福道:“师父,你是那里来的?姓恁名谁?说得明白,我好去报与韩老爷知道。”湘子道:“我是终南山来的,唤做卓韦道人。”王福道:“终南山离我京师有多少路程?”湘子道:“十万里多些儿路程。”王福道:“师父一路里抄化将来,也走了几个月日?”湘子道:“我早来早到,晚来晚到,那消几个月日。”王福道:“我只听得人说,世上有乘云驾雾的仙人,眼睛实不曾见。师父这般小小年纪,难道会得驾云?”湘子道:“我云不会驾,只是足下生云。”王福道:“师父休要取笑,我老人家吃盐比你吃酱还多,你怎么把那没巴臂的话来哄我?”湘子道:“我从小儿老实,再不会说一句谎的。”王福便乃吩咐街坊上众人道:“列位上下,仔细看着这位师父,安排些好酒好食款住他,不要放他走了。待老拙跑去报与韩老爷知道,便来请他。”街坊人众道:“老尊长请自便,只要走快些,不要逢人说话、着处生根才好。”王福吩咐已罢,拽开脚就跑,一径跑到南坛门处。正是:

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

王福跑得面红气喘,立脚不牢,一堆儿蹲在地上。那南坛外把门的职官,见王福这般模佯,便拦住他问道:“老头儿,急急忙忙跑到这里,要见那一位老爷,告恁么状?这两日各位老爷斋戒,一应词讼都不准理。你空跑这一个甪直了。”王福喘吁吁的答应道:“我也不告状,我也没有词。只因朝廷洪福齐天,文武百官造化,这方黎庶灾星该退,感动得上天降下终南山一位道童,头挽双丫髻,身穿粗布衣,手持渔鼓,简板上写着『卖雪』,年纪不上二三十岁,他说上坛之时,扬手是风,合手是雪。小老儿不敢隐藏,特特跑来禀过众位老爷,快去请他来做法师。”把门官问道:“你老头儿叫做恁么名字?”王福道:“小老儿叫名王福。”把门官便领了王福,直到厅阶下面,跪着禀道:“上老爷,方才张挂榜文,这老儿来说长安街市上有一个道童,简板上写着『出卖风云雨雪』,老儿问他果有手段没有,那道童说:『请我上坛,包得就有雪下』,故此这老儿来见老爷。”退之听说,十分欢喜,便问王福道:“道童如今在那里?”王福上前应道:“是小老儿留在家中。”退之就叫锦衣卫官同一员旗牌官去请湘子。他两个同王福出了南坛,来到东门外,看见有百十余人围定着湘子。他两个分开众人,打一看时,吃了一吓,扯扯王福道:“南坛中见有许多法官,一个神充气壮、道行高强的还没有手段法术祈得雪来,这般一个道童,性命也活不久长的,那里有恁么手段!你保举他?”湘子听见锦衣官的说话,便呵呵笑道:“官长休得小觑人,那坛中枉有许多法官,把与小道做徒孙也用他不着。”锦衣官转口道:“众位老爷着我二人来请先生上坛祈雪,救济万民,望先生早行动些,以免悬望。”湘子道:“既来请我,我岂不去?官长请先行,我随后便至。”锦衣官道:“这是脱身之计了。”开口未完,湘子化阵清风就不见了。锦衣官惊得面如土色,一把扭住王福道:“老官人,不是我得罪,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今日这场祸事,你自去见韩老爷分说,我们不替你担这干系。”王福合口不来,只得跟他两个同走。一路上,如牵羊入市,一步不要一步,扯扯拽拽,才到南坛。

不想湘子先坐在大门上。锦衣官看见湘子坐在那里,便指与王福道:“那坐的不是道童?真好古怪。”王福把手揩一揩眼睛,近前一步道:“师父从那里先走了来?把老拙魂灵都吓得不在身上。”湘子道:“老官人不必耽忧。我出家人走动如风,那里比得你们摇摆。我说一是一,决无虚言。官长放这老官人先回去罢。”锦衣官依言,便放了王福的手。那王福如脱网的鱼、高笼的鸟,不顾着脚步高低,性命死活,一径跑了回去,不在话下。

湘子问锦衣官道:“官长,这三座门为何一高二低,侧首又开这扇小门?”旗牌官道:“中间那座高的是龙凤门,皇帝御驾来才从此门进去,一年只开得一次;两边低的是文武百官走的甲门。”湘子道:“官长,我今日从那一门进去?”旗牌官道:“师父,三座门都不是你走的。我领你从侧首小门里进去。”湘子道:“我出家人左肩青龙,右肩白虎,前有朱雀,后有玄武,岂可从小门里走动?你开中门,我才进去。”锦衣官大惊失色,道:“礼部尚书专管辖天下僧道的也走不得中门,你不过是一个方士道童,谁敢开中门放你进去?”湘子道:“僧道也有贵贱,岂可繁华一例看?若不开中门,我便走了回去,那个敢阻挡得我住!”锦衣官暗道:“手段不知若何,且是要四司六局,待他祈不得雪来,然后去奈何他,不怕他走上天去。”当下吩咐旗牌官道:“你们仔细看着他!我进去禀过老爷又处。”那锦衣官到里面禀道:“终南山道童已请在门外,只是胆大得紧,小官不敢说。”退之道:“他怎么样胆大?说来我听。”锦衣官道:“他到得门首,便立住了脚,问:『这三座门为何中间高,两边低,旁边又开这扇小门儿?』小官说:『中间是上位爷爷行走的,故此高;两边是文武东西各位老爷出入的,故此比中间略略低些;这扇小门乃是杂色人往来的。如今师父要从小门里进去,见各位老爷。』那道童说:『开了中门,我才进去上坛。』若不开中门,他决不进来。叫老爷另请别人祈雪。小官不敢擅便,但凭列位老爷上裁。”退之听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喝叫左右:“去拿那道童进来!着实打他四十大棍,追他度牒,解还原籍去。”林学士拱手说道:“韩大人不必发恼。那道童敢出大言,必有大用,如今正是要紧用人时节,何必琐琐与他计较?俗语说得好:『杀私牛,卖私酒,不犯出来是高手。』学生与亲家奉着圣旨,为着万民,今日私开禁门,请他进来祈得一天好雪,就是皇上见罪,也自甘心,况且文武官员都在这里看见的,又不瞒了那一个,谁人敢在上位面前道个不字?但若皇上知道见罪,都是学生承当。”退之依了林学士言语,叫张千:“去揭下封皮,开了中门,放那道童进来。”张千走到门外,去请湘子。看见湘子十分丑陋,不像一个神仙,便道:“先生,一来今日用人之际,二来你的造化到了,众老爷特特开了中门,等你爬进去。”湘子道:“我又不是乌龟,怎么说爬进去?”张千道:“先生年纪小,身材短,这中门门坎高得紧,怕先生跨不过去,故此说个『爬』字,休要见罪。”湘子道:“长官,贫道住在山中,多见树木,少见人烟,那得福分在禁门内出入!烦长官去请众位老爷出来,接我一接。”张千道:“出家人吃一巴二,肯开中门许你出入,已是过分了;又思量要各位老爷出来迎接,岂不是自讨死吃!”湘子笑道:“你老爷来求我,不是我来求见,若迎接我进门祈下雪来,也是你老爷的造化,怎么说我自寻死路?”张千只得又到厅前,禀退之道:“那道童无福走大门,要众位老爷去接引他进来。”退之又大怒道:“恁么野道童敢装出这许多模样,快把铁链去锁押他来见我!”林学士道:“韩亲家不消动气。禁门且开了让他走,我和你接他一接,也不过是为国为民,那里便打落了我们纱帽翼翅?岂不知汉时韩信不过是胯上辱夫,高祖筑坛拜他为将,然后逼得项羽乌江自刎,田横海岛身亡,成就了汉朝三百余年基业。那道童虽比不得韩信,我们也须学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礼贤如渴的意思才妙。今日便屈抑这一遭儿,有何妨害?”退之听言,只得与林学士同走出坛门外头,去迎接湘子。两边厢排列着百十员文武官僚,丹墀内齐站着千余辈法师僧道。旗牌官跑上前,叫湘子道:“师父好造化,韩老爷出来接你。你快快起身接上前去。”湘子全然不理,直待退之与众官走近面前,他才起身说道:“列位大人,贫道稽首。”林学士并众官各还他一礼。退之只做不见,不还他礼。湘子指着丹墀下问道:“这许多僧道在此何干?”林学土道:“这都是祈雪的法官,先生休轻觑他们。”湘子鼓掌笑道:“这群人睡卧也不知颠倒,饮食也不知饥饱,怎么也来祈雪?”林学士道:“因这伙人祈不下雪来,故此启请先生上坛。”湘子道:“大人几时要雪?”林学士道:“圣上限在半月之内要雪,学生们祈祷也是十三日了,只在明日下雪便好。”退之道:“玄门有二十四样祈祷,你是那一门法术?”湘子道:“贫道是五雷天心正法。”退之道:“要备办那几行物件?”湘子道:“大人,贫道只用新桌子十张,黄旗十把,执旗童子十人,瓦瓮十个,芦席十条,摆列坛前听用;再用猪头一个、酒一坛,馒头十个,待贫道登坛取用。”退之道:“一坛神将,怎么用一个猪头祭他?”湘子道:“大人休管,祭得祭不得,只要雪下便罢。”退之道:“若求得雪来,我奏准朝廷,另排筵宴,重封官职,决不慢你。”湘子道:“贫道久住山林,只吃惯黄齑淡饭,吃不得御宴糟食;只晓得擎拳扪讯,不晓得谄媚足恭。”退之怒而又笑道:“这道童只说些伤时言语。”便留湘子在坛内斋房歇息。

到得次日,诸色物件俱已齐备。果然退之与林学士率领百官,礼请登坛。湘子吩咐:“把桌子按五方摆下,每方两张,桌子迭做高的,上面放一只瓦瓮,下面也放一只瓦瓮,瓮中满贮清水,把芦席盖在上头。”两个道童,各按方色执定旗号,立在桌子旁边,听候湘子行持法事。那湘子行行然走上坛去,把两袖卷起,将酒满饮一怀,又将猪头、大馒头扯碎了,虎食狼吞吃一个罄尽。众官僚及僧道法官人等只说湘子自家吃了,谁知他暗里赏了天将。湘子开口道:“贫道酒醉食饱了,要新席子一条、枕头一个、大被一牀,待贫道稳睡一觉起来,与大人祈雪。”退之道:“列位大人请看,这道童只有骗酒食的手段,那里会得求雪!”林学士道:“亲家且不要忙,只问他几时有雪就是。”退之便问道:“先生睡了,几时得有雪下来?”湘子道:“巳时起风,午时有雪,直下三尺三寸才住。”退之道:“既然如此,请先生隐睡。”大家暗笑不止。

那知湘子不是要睡,乃是睡功祈祷。睡在席上,鼾声如雷,汗出如雨,阳神直到南天门外。把门天将问道:“韩神仙,你去度冲和子,度到那里了?”湘子道:“早哩,早哩,还不曾有影哩。”天将道:“你此来有何事故?”湘子道:“有件紧急公文,要见玉帝哩。”天将乃引湘子直上龙霄宝殿,朝参玉帝。湘子把退之南坛祈雪的事备奏一遍。玉帝忙传旨意,宣四海龙王、雨师、风伯都随着湘子,要扬手是风,合手是雪,不得违误。湘子便领了众神,同到南坛听候指使,不在话下。

且说退之一行官宰并许多法师,只等巳时起风,午时下雪。看看日已傍午,湘子犹然鼾睡,不见风起,大家叮叮咚咚,吩吩叨叨,都在那里说笑。

那些法官道:“我们自幼学习五雷天心正法,还求不得一点雪来。他这模佯,又不见书符念咒,红皎皎这轮日头,须得寻一个大鹏金翅鸟来遮住了他,不然纵是神仙,也不能够午时下雪!”说笑中间,忽然湘子醒来,立在坛上,叫退之道:“韩大人可同众人退在廊下向西北方跪着,等候东海龙王送雪来。”退之道:“从古以来,彤云布,朔风旋,方才像下雪的光景,这般日色皎洁,玉宇清明,风也没有一阵,如何能够有雪?”湘子道:“大人你说没风,要风打恁么紧!”便在西首童子手中拽一把旗来,向西北角一招,叫道:“西海龙王敖英,怎的不起风?”叫声未罢,以见半空中彤云霭霭,一气飕飕,东南云长,树枝剪剪摇头,西北雾生,尘土纷纷扑面。那西海龙王敖英躬身喏道:“韩神仙,这不是风?”刮喇喇一阵卷将过来,真好大风。排律为证:  刮刮走埃尘,飕飕过树林。海翻银浪阔,山滚石头沉。

  骏马嘶长道,兰房坠绣针。飞鸢落双翮,池水逆游鳞。

  黄叶蟠空舞,青山扫见根。泥神吹倚壁,金殿响悬铃。

  行路难回首,疏帘挂不成。这般风作雪,那怕不缤纷。又诗云:

  一阵西风万叶飘,园林树木折枝腰。

  上方刮倒娑婆树,下方吹倒赵州桥。

风过处,湘子问道:“列位大人,这风是那里来的?”退之道:“圣上的洪福,天地的灵感,众人的造化,方才有这阵风。”湘子笑道:“早是未曾下雪,就把我的功劳先涂抹了。”林学士道:“日将过午,有风无雪,如之奈何!”湘子又在东首童子手中拽一把青旗,向东南角上招飐,叫道:“东海龙王敖闰,怎的不送雪来?”只见那青旗展处,白茫茫,蝴蝶群飞,扑簌簌,鹅毛乱洒。东海龙王近前喏道:“韩神仙,这不是雪?”果然好一场大雪。有赋为证:

柳絮漫漫,梨花片片。四下里乱扇鹅翎,一地里碎剪冰纨。投林鸟迷离,满目瑶瑶;出洞蛟错认,五湖窄浅。玉碾就,白玉楼台,银妆成银丝亭阁。压得梅花不放,稍埋了多少无名草。妆狮子,势雄豪,迭弥勒,开口笑,果然是,日月无光冷气生,撒开铅汞盖红尘。寒江冻合渔舟道,掩上柴扉撇却春。

诗云:  片片舞悠悠,空中落未休。

  马嘶轻粉地,车碾白泥沟。

  公子高楼赏,经商旅邸忧。

  光摇银海日,冻合使人愁。

那雪下够有半日,就像下几日的一般,堆山积海,塞井填河。众人见了,无不欢天喜地,顶戴湘子。湘子道:“雪有三尺三寸,尽够用了。”林学士便叫张千取尺来量一量,看有多少。张千笑对湘子道:“师父,量得少了,你须没了功劳。”果然张千拿一条尺来,望高处插下去,分毫也不多;望低处插下去,巧巧的分毫也不少。都是三尺三寸。众官道:“这雪是那个祈来的?”退之道:“是皇上德荫,众姓虔心,感得上苍降这大雪。”湘子道:“这雪是贫道呼唤龙王送来的,怎的不带挈贫道说一声?”退之道:“龙王在那里?眼前就掉这般大谎!”湘子道:“龙王现在空中,大人不信,我唤他现出真身,与众位一看,只怕惊了列位大人。”退之道:“有恁么惊!若龙王不现出身子来,我把你送上柴棚,活活烧死你,以杜左道妖术,惑世诬民!”湘子便把黄旗望空中一招,喝道:“四海龙王,速现真身,毋得迟误!”喝声未绝,只见半空中四个龙王齐斩斩盘旋飞舞,两旁虾精鳖将蟹师鱼侯不计其数。城内城外的百姓,老老小小,没一个不看见,惊得乱窜,吶起喊来。把这文武百官吓得痴呆蒙懂,脚也移不动一步。湘子笑道:“韩大人,这是龙王不是?”林学土道:“龙王这般模样,倘或作起风波,岂不害了百姓?先生是上界大仙,怎与凡人斗气,快请龙王退去罢!”湘子依言,又把黄旗一摇,喝声道:“去!”只见一天光皎洁,万里静风烟。退之自觉惭愧,便叫张千取十匹大布送与湘子。湘子道:“贫道用他不着,请大人留下凑赏守边将士。”退之道:“拿去做件衣服遮身,煞强如吊着羊皮树叶。”湘子道:“贫道衣破人不破,讥时吃饭饱时做,少柴无米不忧煎,宽袍大袖倒难过。”退之道:“你既不要布,待我奏闻朝廷,重加旌赏。”湘子道:“我也不图施赏,只要大人弃官,跟我修行学道,心愿足矣。”退之大怒,叫人拿他来打。湘子道:“不消打贫道。大人不肯修行也罢,只怕他日大人遇着的雪比今日还大哩!须牢记取,后日是大人寿辰,贫道当来相贺,万勿见拒。”退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不做生辰,你也免劳下顾。”湘子拍手呵呵,踏着大雪而去,不在话下。正是:

今朝祈下漫天雪,显得君臣福寿齐。

毕竟不知湘子去庆生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驾祥云宪宗顶礼 论全真湘子吟诗"

  不识玄中颠倒颠,争知火里好栽莲。

  牵将白虎归家养,产个明珠似月圆。

  漫守药炉看火候,但安神息任天然。

  群阴剥尽月成熟,跳出凡笼寿万年。话说退之与林圭回朝复命,湘子也到。退之奏道:“上叨陛下洪福,下赖众官诚意,请得终南山一位全真,祈下三尺三寸瑞雪。但见雪满山林,泉流川泽,沟浍皆盈,草木复茂,百姓们无不欢娱歌舞,尽祝皇图万万年。全真见在朝外候宣,正是:圣天子独把朝纲,诸宰官共成燮理。

宪宗大喜,道:“全真既在这里,可宣来见朕,朕有旌赏。”当驾官忙传圣旨。不一时,湘子宣到。他也不嵩呼,也不拜跪,直立在金銮殿上,不行君臣之礼。宪宗怒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为天下之主,上自卿相臣僚,下至苍黎黔赤,见朕者无不嵩呼拜跪。汝不过一游方道人,生养在王土之内,何敢如此无礼!”湘子道:“贫道身住阆苑蓬莱,不居王土;口吸日月精华,不餐火食。不求闻达,不恋利名,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者,贫道也。陛下为何要贫道嵩呼拜祝,行人间俗礼乎?”宪宗道:“汝在天坛祈雪,庵观栖身,而今站立金銮殿上,难说不居王土。”湘子道:“不要贫道立在地上,有何难哉!”举手一招,一朵彩云捧住湘子,腾空而起。湘子叫道:“请问官家,贫道是王臣不是?”宪宗见湘子起在云中说话,惊得面如土色。走下龙牀,招湘子道:“师请前来,肤愿为师弟子。”

退之奏道:“自古至今,那里得有神仙?秦皇、汉武,被除福、李少君愚弄了一生,终无所益。这个全真不过是些小法术,惑世欺民,料不是真神仙,陛下以师礼相待,岂不长他志气,灭己威风?”宪宗道:“这般大旱,万物焦枯,他祈下一天大雪,朕言含讽,他腾身立在虚空,不是神仙,如何有这般手段?”退之道:“久旱雨雪,天道之常。这全真想是晓得天时,乘机遘会,凑着巧耳。若腾云驾雾,乃是旁门邪术,障眼瞒人,取猪狗秽血一喷,这全真登时坠下,粉骨碎身矣,有恁奇处。”宪宗道:“卿且暂退,朕自处分。”退之羞惭满面,忿忿出朝。那湘子方才立下地来,道:“贫道暂回荒山,异日再来参见。”宪宗道:“秦皇、汉武竭财尽力,不得一见神仙,朕今有缘,得师下降,忍不出一言以教朕耶?”湘子道:“陛下富贵己极,欲求何事?”宪宗道:“朕求长生不死。”湘子道:“长生不死,乃清闲无事的人抛弃家缘,割舍恩爱,躲在那深山穷谷之中,朝修暮炼,吐故纳新,方得长生不老。陛下以四海为家,万民为子,自有正心诚意之学,足以裨益斯民,保护龙体,岂可求长生之道,置万几千丛脞乎!”宪宗道:“朕躬多病,药饵罔功,求师一粒金丹,苏朕宿恙。”湘子道:“陛下日逐逐于爱河欲海,疲神耗精,乃欲借单根树皮以求补益,譬如以囊贮金,日以铁易之,久而金尽铁存,空无用矣;乃欲点铁成金,岂易易哉!”宪宗道:“师言诚有理,朕请从事,惟师教之。”湘子道:“贫道山野顽民,不能绳愆纠缪,补阙拾遗。自今以后,陛下惟清心寡欲,养气存神,当有异人来自西土,保圣躬于万祀,绵国祚于亿年也。”宪宗道:“其人苦何?”湘子道:“其人虽死,其骨犹存,宝其骨而什袭藏之,自有灵异。”言毕辞去。宪宗苦挽不住,自叹无缘。正是:有缘千里神仙会,无缘对面不能留。

不说湘子辞了出朝。且说退之过得数日,正当寿旦。那五府六部、九卿四相、十二台官、六科给事、二十四太监,并大小官员,齐来庆寿。有《驻云飞》为证:

寿旦开筵,寿果盘中色色鲜。寿篆金炉现,寿酒霞杯艳。嗏,五福寿为先。寿绵绵,寿比罔陵,寿算真悠远。惟愿取,寿比南山不老仙。寿霭盘旋,寿烛高烧照寿筵。寿星南极现,寿桃西池献。嗏,寿雀舞蹁跹,寿万年。寿比乔松,不怕风霜剪。惟愿取,寿比蓬莱不老仙。

寿祝南山,万寿无疆福禄全。寿花枝枝艳,寿词声声羡。嗏,海屋寿筹添,寿无边。寿日周流,岁岁年年转。惟愿取,寿比东方不老仙。

寿酒重添,寿客缤纷列绮筵。寿比灵椿健,寿看沧桑变。嗏,得寿喜逢年,寿弥坚。寿考惟祺,蟠际真无限。惟愿取,寿比昆仑不老仙。

这一日,退之请众官在厅上饮酒。虽无奇珍异果,适口充肠,却也品竹调丝,赏心悦目。当下吩咐张千、李万,同着一千人役,把守大门、二门,不许放一个闲人来搅筵席。湘子在空中听见,既按下云头,执渔鼓简板,一径来到退之门前,望里面就走。张千拦住道:“我老爷好打的是佛门弟子,好骂的是老氏师徒。喜得今日寿筵,百官在堂上饮酒,不曾见你,不然也索受一顿打骂了。你快去了倒是好的。”湘子道:“你老爷为何怪这两样人?”张千道:“老爷先年也是好道的,只因子年前有终南山来的两个野道人把老爷侄儿拐了去,因此上老爷闭了玄门,再不信这两样人了。”湘子笑道:“我贫道不是老、佛之徒,乃是辟佛家的宗祖,距老氏的元魁,只因读书没了滋味,过不得日子,胡乱打几拍渔鼓,唱几阕道情,装做道人形状。今日既是你老爷寿辰,劳长官替我禀一声,待我化些酒饭充讥,也是长官的阴骘。”李万道:“放你进去不打紧,只是连累我吃打没要紧。”湘子道:“你说终南山那个卓韦道人要求见,决不累你就是。”张千道:“李家哥,这道童从终南山来的,认得公子也不见得。我和你今日不替他禀一声,倘或老爷入朝出朝时节,他拦马头告将来,那时老爷查起今日是谁管门,我和你倒有罪了。不如进去禀过老爷,见不见但凭老爷自做主张,何如?”李万道:“哥说得是,”张千便慢慢地走在筵前,捉空儿禀退之道:“外面有一个道童,说是终南山来的,要见老爷。”退之道:“莫不是那祈雪的卓韦道人?若是他,不要放他进来。”张千道:“面貌语言敢不是那祈雪的。”退之道:“是不是且休理论,只是我早上吩咐你们,谨管门户,不许放一个闲人来搅酒席,你怎么又替这道童来禀我?该着实打才是!姑饶你这初次。”张千呆着胆,低低又禀道:“老爷吩咐,张千怎敢乱禀?但自古说『五行三界内,惟道独称尊』,今日是老爷寿辰,这道人从远方来求见,明明说老爷独称尊了。”退之听说,便起身拱手道:“列位少坐,学生去打发了一个道童就来奉陪。张千飞星跑到大门首,道:“老爷出来了。”又扯扯湘子道:“我耽了无数干系,替你禀得一声,那板子滴溜溜在我身上滚过去,若不是我会得说,几乎被你拖累了。如今老爷出来,你须索小心答应。倘有些东西赏你,也要三七分均派,不要独吃自屙!”说话未完,众人见退之出来。大家闪在两边,齐齐摆着,倒把湘子推落背后。湘子暗道:“可怜,可怜,人离乡贱,物离乡贵,我昔年在府里时,谁人不怕我?今日竟把我推在他们背后。”只见退之开口叫道:“终南山道童在哪里?”只这一声,众人便把湘子一推,推得脚不踮地,推到退之面前。

退之看见湘子,就认得是祈雪的道童,便道:“你家住何处?为何从终南山来?”湘子道:“我家住北斗星宫下闲戏南天白玉楼。昔年跟着师父在终南山修行,故此从那里来。”退之笑道:“这道童年纪虽小,却会说大话,想我湘子流落在外,也是这般模佯。”湘子早知其意,便道:“大人,公子身上衣服还不如贫道哩。”退之道:“我且问你,修行的人,百年身后无一子送终,有恁么好处你去学他?”湘子道:“人家养了那不长进的儿女为非作歹,垫他人的嘴唇,揭祖父的顶皮,倒不如我修行的无罣碍。况且亲的是儿,热的是女,有朝一日无常到,那一个把你轮回替。”退之道:“据我看起来,还是在家理世事的长久,那见修行得久长?”湘子道:“大人,日月如梭,光阴似箭,青春不再,白发盈头,你可晓得老健春寒秋后热,半夜明灯天晓月,枝头露水板桥霜,水上浮沤山顶雪,都是不长久的么?”退之道:“汝且立在门外,我说一言与你听。你若答应得来,便有酒饭与你吃;若答应不来,急急就去,不要在此胡缠。”湘子道:“愿闻!愿闻!”

退之道:“相府问全真,来此有何因?”

湘子道:“能卜天边月,会点水底灯。”

退之道:“石上无尘怎下稍?”

湘子道:“浑身铁(金纂)几千条。”

退之道:“炉中有火常不灭?”

湘子道:“扳倒大河往下浇。”

退之悄悄吩咐张千道:“你头上可戴两根草,去二门上,坐在木头上,看他如何说。”张千依命,头戴两根草,坐在门栓上不动。湘子看了,往里面就走。李万扯住道:“你到那里去?”湘子道:“韩大人请我吃茶。”退之只得笑了一声,转到席上坐下。湘子随了进来,立在阶前。吟诗道:

  茅庵一座盖山前,脱却金枷玉锁缠。

  蒲洒林泉真自在,一轮明月杖头悬。

吟罢,执着渔鼓,唱一阕《黄莺儿》:明月杖头悬,论清闲,谁似俺。苍松翠柏常为伴。看岩前野猿,听枝头杜鹃,青山绿水真堪羡。向林泉,心无挂念;山涧下,自留连。

唱罢道情,向前扪讯道:“列位大人,贫道稽首。”林学士慌忙出席还礼。退之道:“亲家,有那一位宰官公子来与学士上寿,劳列位大人出席迎接?”林学士道:“与这道人见礼。”退之道:“亲家有失观瞻了。”叫左右:“将金钟满斟在此,但有举荐道人者,先饮三杯!”林学士道:“亲家今日有三喜,列位大人知否?”退之道:“学生有那三喜?”林学士道:“这般大旱,百姓惊惶,亲家在南坛祈了瑞雪三尺三寸,圣上大悦,升为礼部尚书,岂不是一喜?”退之道:“这是天子洪福,众大人虔心所致,韩愈何功之有。”林学士道:“亲家今日寿辰,除圣上一人外,其余亲王国戚、五府六部、九卿四相、三法司、六科、十三道、五城执事、十八学士、二十四监,都来与大人上寿,乃二喜也。”退之道:“蒙列位大人错爱,韩愈感谢不尽。”林学士又道:“列位大人祝寿才罢,影墙上便有一位神仙唱一声『明月杖头悬』,走将下来,岂非三喜?”退之道:“古来王母蟠桃,八仙庆寿;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一个道人说什么神仙不神仙!”林学士道:“亲家久叩玄关,可解得『明月杖头悬』么?”退之道:“学生不晓得。”林学士道:“明者,日月并行,昼夜不息;杖者,乡老拄的拐杖,和尚拄的禅杖,老子拄的仙仗;悬者,挂也。昔日老子将『明月』二字摘将下来,悬挂在那仙杖上头,骑青牛出函谷关,东度大圣成仙,西度胡人成佛,南答孔子问礼,方才引出历代的神仙。学生有诗夸扬他的好处。”诗云:

  明月杖头悬,逍遥出洞天。青鸾飞宛转,白鹤舞蹁跹。

  酒泛金杯艳,花开玉树鲜。祝公多福寿,不让古钱铿。

退之道:“林亲家忒过誉了。”湘子又近前一步,向退之退:“韩大人稽首。贫道敬来庆寿。”退之道:“你做出家人也不达时务,不识进退?因汝前日祈下瑞雪,我特奏闻今上,讨旌赏与汝,汝再三不要,今日酒席之间,都是天子门前客,皇王驾下臣,那里所在容得汝这出家人?汝难道不晓得天下的道士、和尚都要在礼部关给度牒么?我说汝听:  山中蒿草蓬蓬发,淡饭黄齑活苦杀。

  饶你神仙做道人,也应伏着礼部辖。”湘子道:“韩大人休要夸口,虽然天下的僧道都伏礼部管辖。贫道恰是王母筵前客,玉皇殿内臣,人爵不如天爵贵,大人如何管得贫道着?贫道也有诗一首,试念与大人听:

  唐朝天子坐金銮,鹭序鸳班两下编。

  五行僧道伏官管,凡夫焉敢管神仙。”

退之道:“从来神仙非同小可,有三朝天子分,七辈状元才,眉目清秀,两耳垂肩,神王气全,精完体胖,才是神仙。汝这等面黄肌瘦,丑陋不堪,不过是一个没度牒的云游道人,怎敢说这等大话?”湘子道:“贫道还有几句大话说与大人听:转背乾坤窄,睁睛日月昏。手心天柱列,脚底海波平。山岳为牙齿,苔芹是发根。恒河沙作食,毛孔现星辰。抬头只一看,少有这般人。”退之道:“这都是那讨饭教化头的话,我懒得听他。”湘子道:“蒙大人叫贫道是教化头,只是贫道当这三个字不起。”退之道:“教化头三个字有什么恁好处?说当不起。”湘子道:“只有太上老君在初三皇时化身为万法天师,中三皇时号盘古先生,伏羲时号郁华子,神农时号大成子,轩辕时号广成子,少皞时号随应子,颛顼时号赤精子,帝喾时号录图子。尧时号务成子,舜时号尹寿子,禹时号真行子,汤时号锡则子,汤甲时分神化气,寄胎于玄妙玉女八十一年,方诞于楚之苫县濑乡曲仁里李树下,遂指李为姓,名耳,字伯阳,谥曰聃。周武王时为守藏吏,迁柱下史;昭王时过函谷关,度关令尹喜,后降于蜀青羊肆,会尹喜同度流沙胡域;至穆王时复还中夏。平王时复出关,开化苏邻诸王。复还中夏。灵王二十一年,孔子生,敬王十七年,孔子问道于老君,退有犹龙之叹。烈王时过秦,秦献公问以历数,遂出散关。赧王时飞升昆仑。秦时降峡河之滨,号河上丈人,授道安期主。道尊德贵,代代不休,才是教化头。小道身居浊世,口出浊言,与这些凡胎俗骨周旋,怎敢当教化头之称?”退之道:“古人之词寡,躁人之词多,中心漓者,其词枝。汝明明是一个花嘴贫子,快些去罢!”湘子道:“古圣先贤也曾化饭,怎么叫贫道不化斋粮?”退之道:“几曾见圣贤化饭来?”湘子道:“仲尼领了三千徒弟子、七十二贤人,周流天下,在陈绝粮,难道那个时节,圣贤不去化饭吃?”退之道:“我再问你,天地间何为道?何为人?”湘子道:“包罗天地之谓道,体在虚空之谓人。若说起人之一字,普天盖地,也无一个。”退之道:“列位大人,这道童是个疯子。”湘子道:“我不疯。”退之道:“满席间朝官宰执,若干人在这里,汝既不疯,怎么说无一个人?”湘子道:“人虽然有,都是假人。”退之怒道:“我们是假,那个是真?”湘子道:“只有贫道是个真人。”退之道:“真假在那里分别?”湘子道:“我来无影,去无踪,散成气,聚成形。抱金石而无碍,与天地同休。石烂海枯,权当顷刻;阎君鬼判,拜伏下风。岂不是真人?若说众人,一口气为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纵是身荣家富客,那个能人会接头?岂不是假人!”这一篇话,说得众官无言可答。退之又问道:“何为全真?”湘子道:“精气不耗,阳神不散,补得丹田,开得胃尸,一生无病,千岁长春,这便是全;冬不炉,夏不扇,寒暑不能侵,水火不能害,这便是真。”退之道:“鸟之飞,鱼之潜,以为有心乎,无心乎?”湘子道:“有心则劳,必堕矣,沉矣;无心则忘,亦必堕矣,沉矣。有心无心之间,是谓天机之动。不动不足以为机;机之自动者,天也,万物皆动乎机,忘乎机;而各任其天。”退之道:“这道童年纪虽小,倒会说几句话。”林学士道:“先生此一来为何?”湘子道:“来与韩大人庆寿,众大人化斋。”退之道:“汝既来化斋,怎么见列位老爷头也不磕一个儿?”湘子道:“贫道因昨日大醉回去得迟了,赶不上南天门,又赶不到蓬莱三岛,又赶不上桃源洞,到得陕西华山朝阳沟,洞门又闭了,清风、明月两闲人不放我进去,连忙又走到武当山投碧霞洞,半路上遇见碧霞元君命驾他出,只得又走回南天门,在七星石上盹睡片时。走得辛苦,折了腰,因此磕头不得,大人休罪。”退之道:“风道童,你会吟诗么?”湘子道:“幼年间也曾读书,吟得几句。”退之道:“汝把仙家的事吟来我听。”湘子吟道:

  桑田变海海成田,这话教人信未然。

  驾雾腾云那计日,餐霞服气不知年。

  月移花影来窗外,风引松声到枕边。

  长剑舞罢烹茗试,新诗吟罢抱琴眠。

林学士道:“韩亲家,这诗倒也有致。叫他再唱一曲道情,打发斋与他罢。”湘子把渔鼓简板轻敲缓拍,唱道:

韩大人不必焦燥,看看的无常来到。我吃的是黄齑淡饭,胜似珍肴;你纵有万贯家财,难倚靠。想石崇富豪、邓通钱高,临死来也归空了。总不如我闷把瑶琴操,弹一曲鹤鸣九臯,无荣无辱无烦恼。逍遥慢把渔鼓敲,访渔樵,为故交。

又诗云:

  衮衮公侯着紫袍,高车驷马逞英豪。

  常收俸禄千钟粟,未除民害半分毫。

  满斟美酒黎民血,细切肥羊百姓膏。

  为官不与民方便,枉受朝廷爵禄高。

退之怒道:“这风道童说的话句句不中听,张千,可把他叉出门外,再不许放他入来!”湘子道:“我虽是风魔道人,唱个道情,也劝得列位大人的酒,如何要叉我出去?”那张千、李万,不由他分说,连推三推,推出门外。正是: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毕竟不知湘子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闯华筵湘子谈天 养元阳退之不悟"

  三五一都三个字,古今明者实然稀。

  东三南二同成五,北一西方四共之。

  戊己自居生数五,三家相见结婴儿。

  婴儿是一含真气,十月胎圆入圣机。

湘子被张千推了出门,影身往里面就走,又立在筵前。退之道:“我打发你出去了,如何又走进来?我且问你,世上有三样道人,你是那一样?”湘子道:“大人,我是五湖四海云水道人。”退之道:“常时来的道人,我问他『云水』二字,都讲不出来,你且把这二字讲来我听。”湘子道:“大人先讲,贫道后说。”退之道:“我说天上的黄云、黑云、青云、白云、红云、祥云,就是云。”湘子道:“这都是浊云。”退之道:“我说天上下的雨水、地上有的井泉水、五湖水、溪涧水、四海水,便是水。”湘子道:“大人说的云都是浊云,水也是浊水。”退之道:“你讲云水来我听。”湘子道:“我这云水,出在海东敖来国,有一个白猿,收在石匣中,吹一口仙气出来,我将肉身坐在那上边,一时间东风刮得西边去,北风吹得往南行,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西东。”退之道:“天下水皆东流,如何说西流?”湘子道:“孽水只东流,我这仙水可以东流,亦可以西流。”退之道:“云散水枯,归在何处?”湘子道:“云散月当空,水枯珠自现。”退之道:“你闲游海上,淘得几句说话在肚里?我也不问你了,你快些去罢!”湘子道:“贫道为化斋充饥而来,与列位大人说了这一日,却不曾得些斋饭,怎么就打发贫道去?”退之道:“张千,取一碗冷饭赏他!”湘子道:“蹴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呼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大人不舍得斋便罢,怎么说个赏字?”林学士道:“这是韩大人不是了。”张千叫湘子道:“先生,饭在此,快些吃了去罢,不要只管胡缠!”湘子道:“既蒙赐饭,再赐一葫芦酒何如?”退之道:“酒乃出家人所戒。既与汝饭,又思量要酒,岂不是贪得无厌?”湘子道:“不瞒大人说,我师父在碧霞洞修炼,化些酒与师父止渴。”退之道:“张千,再与他些酒。”湘子道:“既然有酒,再化桌面一张。”林学士道:“韩亲家,便把一张桌面与那道人。”退之叫张千、李万抬桌面与湘子。湘子道:“长官,烦你再说一声,既有了桌面,没有一个立着吃的道理,须与一个坐儿。”张千禀退之道:“风道人说有了桌面,还少一个坐儿。”退之道:“你去拿金钉马凳来,看他坐也不坐。”张千便取马凳,递与湘子。湘子道:“贫道只求一把交椅,不要这凳。”退之叫张千道:“你取那虎皮交椅与他,看他敢不敢坐。”张千连忙掇了张交椅,放在湘子背后。湘子见是虎皮交椅,晓得是退之公座上坐的,就挺身坐在上面。拍动渔鼓,唱一个道情道:

衲头胜罗袍,腰间金带不如我草縧。我在蒲团上拍手呵呵笑,大人早朝,丹墀拜倒。双丫髻胜似乌纱帽,我逍遥清闲快活,终日乐滔滔。

退之道:“汝上不拜君王,下不养父母,游手游食之徒,飘零浪荡之子,穿一领破衲衣,遮前遮不得后,掩东掩不得西,怎敢这般无状?”湘子道:“大人休笑我这件衲袄,我有个《古衲歌》,唱与列位大人听:

这衲头,不中看,不是纱罗不是绢,不是绫紬不是缎。冬天穿上暖如绵,夏天穿着如搧扇。也不染,也不练,不用红花不用靛,功到自然成一变。线脚八万四千行,补丁六百七十片。不拆洗,不替换,不怕风吹雪扑面,烧不焦,浸不烂,不怕刀枪不怕箭。严霜骤雨总一般,风寒暑湿皆方便。干三连,坤六断,九宫八卦随身转,曾与天地成功千。阴是里,阳是面,中间星辰朗朗排,外头世界无边岸。舒里直,横里宽,穿在身上宝样看。不在州,不在县,一切经商不敢贩。披一边,挂一片,内中自有真人现。也曾穿到广寒宫,也曾穿赴蟠桃宴。休笑吾穿破衲头,飞升直上龙霄殿。”

退之道:“风道人,众人人牵羊担酒与我上寿,你穿了这件破衲头,只管在此胡诌,是何道理?”湘子道:“牵羊担酒希什么罕!我自有仙羊、仙鹤可以上寿。只要那一位大人肯弃了功名,跟我出家的,我就唤那仙羊、仙鹤下来。”林学士道:“三百六十位大人在此,你要度那一位出家?”湘子道:“大人,贫道要度那坐主席的大人出家。”退之道:“自家一身尚且如此凄凉,敢说度人出家的话。张千,快叉他出去!”湘子拍手大笑,口唱《折桂令》,出门去了。

想人生不得十全,便十全,嗟叹难言。一年四季,少吃无穿。享富贵,先亡命短,有一等,受贫穷,松柏齐年。暗想当初,多少英贤,仔细思量,万事由天。正是: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到得次日,退之重排筵席,请百官饮宴。不想湘子又走来道:“列位大人稽首。”退之道:“昨日被汝搅了一日,众大人都不欢喜,为何今日又来?”湘子道:“来度大人出家。”退之说:“我官居二品,立在一人之下,坐在万人之上,与汝玄门大不相同,怎么只管说那度我的话?”湘子道:“我仙家有许多好处,大人若不信时,有诗为证?诗云:  青山云水窟,此地是吾家,

  午夜流丹液,凌晨咀绛霞。

  琴弹碧玉调,炉炼白丹砂。

  金鼎存金虎,芝田养白鸦。

  一瓢藏世界,三尺斩妖邪。

  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

  有人能学我,同去看仙葩。”

退之道:“这道人只会说大话,何曾见一些几手段?”湘子道:“不是没有手段,你若坚心跟我出家,自然有仙鹤、仙羊来与大人庆寿。”退之道:“汝果有仙鹤、仙羊,我情愿跟你出家。”湘子道:“大人若朝天立一个誓愿,我就叫仙鹤、仙羊下来。”退之指天立誓道:“我若不肯跟汝出家,三尺雪下死,七尺雪内亡。”湘子暗道:“叔父,叔父,今日立誓,只怕你后悔晚矣!”便仰面叫道:“天神将帅,四直功曹,快去兰关山下勾销明白!”退之道:“我誓愿已立,又不见你恁么仙羊、仙鹤,明明是弄楦头。”湘子道:“快取一个捧盘来。”退之叫人拿雕红盘一个,递与湘子。湘子接在手内,就吐了一盘,腌腌臜臜,放在地下。众官都掩面道:“好腌臜!道童一些规矩也没有。”退之大怒,叫张千连盘拿去丢坏了,李万赶道童出门,再不许放他进来!喝声未绝,旁边闪出一只犬,把盘中吐的吃得干干净净。湘子捶胸跌脚,赶打大时,那犬就地打一个滚,化成一只仙鹤,腾空而起。湘子道:“这不是仙鹤?”众官向退之拱手道:“大人,学生们曾闻古圣说,仙人的金丹,人吃了成仙,鸡吃了变凤,狗吃了变鹤。却不曾听得说犬吃了道人吐的东西也会变鹤。如今这犬变仙鹤,道童岂不是神仙?”退之道:“这都是邪术,有恁么希罕。”便叫湘子道:“道童,这鹤飞上天,那辨真假?汝依先叫他下来,与列位大人一看,才见汝手段?湘子听这说话,把手向空一招,道:“仙鹤,快些下来,同度韩大人出家。”只见那鹤盘空鸣舞,落下地来。众官见了,笑道:“果有这等异事,真是神仙。”退之道:“这等仙鹤,学生睡虎山前也有一二十对,何足为奇。”湘子道:“大人的仙鹤就有一千对也换不得我这仙鹤身上一根毛。”退之道:“怎见得你的仙鹤好处?”湘子道:“我这仙鹤有些本事。”退之道:“鹤的本事,不过是蹁跹飞舞,唳彻九臯,那有十分本事?”湘子道:“鸣舞有恁希罕,我这鹤知觉运动尽通人性,诗词歌赋无不通晓,随大人吟咐他,他都会做出来与大人看。”退之道:“若会得做诗歌,我便算他是仙鹤。”湘子道:“说便是这般说,匾毛畜生怎么会吟诗作赋?”退之道:“方才说凭我吩咐他,都会得做,如今又说不会得,一味的胡遮乱掩,诳语欺人!吾谁欺,欺天乎?”湘子道:“大人且莫忙,试叫他一声,吩咐他一遍,看他肯答应否?”退之道:“仙鹤,道童说你会得说话,我今出一对与你,若对得来,我就信这道童是个神仙,你若对不来,我便把这道童拿下,问他一个欺诳的罪名!”只见那仙鹤两脚挺立,双眼圆睁,看着退之,把头颠三颠,既当三拜,垂翅展颈,嘹嘹亮亮的应道:“请大人出对。”众官见鹤口吐人言,吓得魂不附体,都暗暗埋怨退之。

退之道:“鸟翼长随凤,可谓众禽之长。”

那鹤望着退之答道:“狐威不假虎,难为百兽之尊。”众官无不喝采。

退之又道:“你吟诗一首与我听。”仙鹤道:“我吟一诗一歌,请大人听,诗云:

白鹤飞来下九天,数声嘹亮出祥烟。日月不催人已老,争如访道学神仙。

又歌云:

你既为官兮,尚不知人事;你既为人兮,反不如畜类;埋名隐姓兮,免遭凶祸。大人,岂不闻张良弃职归山去,范蠡游湖是见机。你今若不回头早,只怕征鞍雨湿,蓝关,路迷,进退苦无依!”

退之道:“你特来与我庆寿,再不见你说一句生不老,安富尊荣的话,只把那不吉利的山歌唱出来,正气是匾毛畜生,不识一毫世故。”湘子道:“仙鹤之言,日后自有证验。为何倒说是不吉利?”退之道:“为人在世,眼下尚且顾不得,说恁么日前日后?”湘子道:“仲尼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人的心,只是见小。”退之道:“我的话也不是见小,只是世间那里有个早得知?你今日说话不中听,我也不计较,你快些去罢!”湘子道:“大人肯跟我出家,小道就去;若不肯跟我,小道决不出去。”退之听了这句话,怒喝手下:“叉他出去,再有放他进来的,决打四十!”湘子便使出一个定身法来,那伙人把湘子推的推,扯的扯,莫想动得一步,退之道:“道童,你怎么把那定身法来欺我?”湘子道:“大人,贫道只会驾雾腾云,不会使定身法。”退之道:“你既会驾雾腾云,因何来我府中化斋?”湘子打动渔鼓,唱一词道:

〔上小楼〕我今日单来度你,你快撇了家缘家计。我和你挽手挨肩,抵足谈玄理,再休执迷。速抽身,躲是非,隐姓埋名一地里,在首阳山,寿与天齐。

退之道:“五行自有生成造化,寿夭修短,俱从受生时定下来的。你不是神仙,怎得寿与天齐?”湘子道:“我不是神仙,世上更有谁是神仙?”退之道:“你既是神仙,才说有仙鹤、仙羊,怎么只见有鹤,不见有羊?”湘子道:“仙羊一来,就要走了,不要看得这般容易。”退之道:“羊也不曾见,先说他会走?”湘子道:“列位大人谨守元阳,待贫道唤他出来。”便用手招道:“仙羊,快快走下来!”说声未罢,只见一只羊骨禄禄从那辘轳夹脊转过双关,跑上泥丸,直下十二重楼,踏着丹台,往那丹田气海之中一溜烟跑将出来。众官见了,都道:“这羊红头赤尾,白蹄青背,花花绿绿,果是一只好羊。你原养在何处,叫得一声就来?”湘子道:“这羊是从小养熟的,远不千里,近在目前。”退之道:“出家人养鹤养鹿,是本等的事,羊岂是出家人养的?”湘子道:“养鹤养鹿,不过是闲游嬉耍,供一时之玩好;羊乃先天种子,龙虎根基,若养得他完全,就发白返黑,齿落更生,长生不死,正是出家人该养的。”退之道:“我府中也养得有羊,因时喂饱,随心宰杀,只用其粪壅田壅地,并不听见说有这许多好处。”湘子道:“大人府中养的是外羊,吃野草,饮泥浆,只好供口腹之欲;贫道养的是内羊,饥食无心草,渴饮玉池浆,收藏圈子里,不放出山场,非同容易养的。”退之道:“这羊要多少钱?卖与我吧。”湘子道:“昔日汉武帝要买这只羊,肯出连城七十二座,还不够羊一半价钱。大人不过是一位尚书,莫说买我这只羊,就是一根羊毛,也买不起哩!”退之道:“一只羊重得多少斤两,敢笑我没力量买他?”湘子道:“大人有了羊,也不会得养他。”退之道:“你说一个养的方法,我照依你养就是了。”湘子道:“我家有个养羊歌,说与大人听。歌云:

养羊之法甚简易,也不拴,也不系。饥食无心草上花,渴饮涧下长流水。羊饱任颠狂,不放闲游戏,一般头角共毛皮,偏能参透人间意,不野走,也不睡,左右团团不出市。呼得来,唤得去,用之不用弃不去。我若卖时无人买,拿着黄金无处觅。高打墙,独自睡,女娘如狼心也醉。吃尽羊羔不口酸,吞却元阳没滋味。人不惺,畜倒会,那个识得其中意。我今学得任逍遥,你们不会参同契。鬓边白发几千茎,阎王排到拘将去。饶君法术果通神,泄了气时成何济。”

湘子歌罢,说道:“列位大人,这是养羊之法,须牢记取。”

林学士道:“先生,此羊有恁么本事?”湘子道:“也曾作歌吟诗。”

退之道:“你叫羊作歌来我听。”湘子用手指道:“羊不作歌,等待几时?”那羊把身子抖一抖,头儿仰一仰,口吐歌云:

堪叹世人不养羊,争气贪财道我强。酒色太过神气散,百病临身不提防;腰疼痛,泪眼汪,咳嗽不止卧牙牀。请师巫,唤五郎,许斋许醮许猪羊。求神拜佛俱无效,针灸浑身尽是疮。不省悟,怨上苍,寻思日夜怕无常。早知弄巧翻成拙,何不当初学养羊。要养羊,费思量,拜明师,求妙方,养羊精气补肾堂。羊饱颠狂防走失,昼夜不睡看守羊。紧扎篱,高筑墙,有狼有虎要提防。若还被狼拖羊去,一场辛苦枉劳张。不惺惺,倒呆装,色心引在鬼门乡。因甚少年君子头白了,损了丹田走了阳。有人解得养羊法,便是长生不死方。

仙羊作歌已罢,众官道:“韩大人,道童若不是神仙,如何这羊会说话?”退之道:“这羊说的都是道童的话,众大人不要听他。”湘子上前把袍袖一拂,羊与鹤俱不见了。退之道:“众大人,你看他这一件破衲衣袖子,把羊与鹤都遮藏得没踪影,岂不是障眼法儿?”林学士问道:“先生,羊在哪里去了?”湘子道:“羊被狼来咬了去。”退之道:“我们明明白白坐在这厅堂上,几曾见有狼来?”湘子道:“厅后坐着那两个穿红袍的,恰不是狼?”退之怒道:“一个是老夫人,一个是我侄儿媳妇芦英小姐,怎说是狼?这道童眼也花了,还说是神仙!”湘子道:“正是狼,大人有所不知。”便弹动渔鼓,唱道情道:

〔山坡羊〕将羊儿长收在圈儿里,休惹得狼来戏。饱了怕颠狂,颠狂防走失。问大人,知不知这消息?谁省得你养的婴儿姹女,尽都是你元阳气。吁嗟!亡精又败髓。伤悲!粉骷髅是追命的鬼,粉骷髅是追命的鬼!

〔清江引〕将羊儿养在丹田里;休教狼偷去。你恋美娇娃,损你真元气。这样玄言说与你,这样玄言说与你!将羊儿养在圈儿里,休等狼驮去。财是杀人刀,色是偷羊鬼。问大人,这消息可曾知未?这消息可曾知未?

江儿里海儿里都是这水,那讨一块闲白地,走又走不得,行又行不去。劝大人,寻一个稳便处,寻一个稳便处。走遍了天下知音少,料有几个通玄妙?买的无处寻,卖的没人要。因此上,把好光阴虚度了。

又有绝句一首:

  三角田儿在下方,朝耕暮耨不提防。

  有朝一日元阳走,髓竭精枯一命亡。

退之听了,怒发如火。唤左右:“把他叉将出去!”那张千、李万便把湘子推出大门外,紧守着二门。湘子忖道:“叔父不听良言,如何是好?”正是:

  不肯修行不学仙,任君万语复千言。

  忽然鬼使来催促,两脚蹬空两手拳。

毕竟湘子还来度退之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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