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子全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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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显神通地上鼾眠 假道童筵前畅饮"

  人生南北如歧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复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

  伊周事业何须慕,不学渊明便归去。坎止流行随所寓。玉堂金马,竹篱茅舍,总是无心处。

话说湘子收了仙鹤、仙羊,出得门去,思量不曾度得退之,难以缴旨,只得又转到门首叫道:“长官开门,开门!”张千、李万大家拦住道:“老爷吩咐,放你进去,要打我们二十板。你怎么不怕没意思,只管来缠?若不看出家人面上,我们先打你一顿,又送你到兵马司问罪。”湘子道:“长官休啰唣,古人说,僧来看佛面,怎么就说个打?我也不怕你打。我有句话与列位商议,列位休得执拗。”李万道:“老爷不肯跟你修行,你想是要度我们哩。不是轻薄说,宁可一世没饭吃,没衣穿,冻死饿死,也情愿死在家里,决不肯跟你去修行,免开尊口。”张千道:“你就肯送我门上钱,要我放你进去,我也决不放的,不消商议得。”湘子道:“我也不来度你们,也没门上钱送你们,只是你老爷吩咐说,放我进去就打你们,我思量起来,放我进去,倒未必打你们;不放我进去,你两个决然吃打二十板。”张千道:“我不放你进去,为何打得我着?不信,不信!”李万道:“我又不是三岁半的小孩子,被你倒跌法弄得动的,不信,不信!”湘子道:“你敢说三声不信么?”张千道:“莫说三声,就是三百声待何如?”湘子道:“既然如此,你说,你说!”众人齐声说道:“不放,不放,断然不放!”

湘子就显出神通,把袍袖一展,一交跌在地上,头枕着渔鼓,鼾睡不动,那元神却一径走到筵前,道:“列位大人在上,小道又来了。”退之一见湘子,怒发冲冠,心头火发,道:“你从那里进来的?”湘子道:“从大门首进来的。”退之道:“张千、李万都在哪里?”湘子道:“贫道已去远了,他两个说,大人要与我说话。故此又转来。”退之道:“你且去耳房坐着,我另有处。”湘子依言,坐在厢房里面,弹拍渔鼓。只见退之叫张千、李万问道:“那道童去了不曾?”张千道:“那道童醉了走不动,睡在门外地上。”退之道:“你矗起驴耳朵听,那打渔鼓的是恁么人?”张千道:“小的不晓得是恁么人。”退之喝道:“你这狗才,恁般可恶!一个道童放了进来,还说他睡倒在外面地上,眼睁睁当面说谎,每人各打二十!”两边皂甲吶一声喊,拖的拖,拽的拽,把张千、李万拖翻在地上。他两个苦苦告道:“现今一个道人睡在外面地上,老爷如不信时,请众位老爷一看,便见明白,不要屈打了小的。”众官道:“这两个虽然可恶,道人恰有些古怪,真不要错打了他。”

退之便同众官走出门前去看,果然有一个道人睡在地上,鼾声如雷,里面耳房内又有一个道人在那里打渔鼓,唱道情。众官都道:“人虽有两个,面庞衣服恰是一般,明明是分身显化的神仙,韩大人不可怠慢他。”退之便对这道人说道:“你这出神的术法不为奇特,只好去哄别人,怎么来哄我?我一把火把你那躯壳先烧化了,看你元神归于何处?”说犹未了,只见那厢房内的道人走将出来,地上睡的道人醒将起来,两个合拢身来,端只一个道人,那里去寻两个?

众官见了这个光景,人人倒身下拜,说:“我等今日幸遇神仙,万望救度。”退之连忙扯住众官说:“列位休得眼花撩乱,落了拐子的圈套。”湘子道:“韩大人,我也不是拐子,我和你沾亲带肉,不忍你堕落火坑,所以苦苦来度你。我魂归地府,魄散九霄,一点元神常存不坏,你那凡火如何烧得我着?”退之道:“你明明是游方野道,我与你有恁么亲?”湘子道:“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山水尚有相逢日,人生何地不相逢?怎么就说出绝情绝义的话来?”林学士道:“韩大人几次要责罚你,众位再三劝饶了。你既是神仙,何不高飞远举,使人闻名不得见面。为恁的苦苦来打搅他家的酒席,蒿恼我等众宾,是何缘故?”湘子道:“贫道在山中闻韩大人九代积善,三世好贤,府中有好馒头,特此来化些上山,与师父充饥。”退之道:“早说要化馒头,你便尽力拿了些去,何必言三语四,叫出这许多把戏来。”便叫张千去厨房中取几分馒头,打发他去。

张千领湘子到厨房内,说道:“馒头凭你要几分,恰把恁么家伙来盛了去?”湘子道:“我有花篮在此。”张千道:“这小小花篮,盛得几个馒头,我布施你一分银子,雇一个脚夫来挑一担去何如?”湘子道:“我那里吃得有数,只装满这花篮也够了。”张千就把馒头抬一笼来,凭湘子去装。湘子使出一个除法,装了一笼又一笼,不多时,把他那三百五十六分馒头尽数装在花篮里面,还装这花篮不满。张千见没了馒头,惊得上唇合不拢下唇,慌忙把手扭住湘子,叫喊起来。湘子把袍袖一展,足踏花篮,腾空而起,空中飞下一张纸来。

张千仰天叫道:“你这道人忒也欺心,把花篮装了我家这许多馒头,也不去谢谢老爷,倒丢下一纸状子,待要告谁?难道我再赔一个花篮与你不成?”湘子便立下地来,道:“我和你同去见老爷。”张千又扯住了湘子叫屈。退之问道:“你为何扯住道人这般喊嚷?”湘子道:“他全不遵大人吩咐,反扯住贫道叫喊。贫道倒也罢了,只是韩大人辖伏不得两个手下人,如何去管辖朝廷大事?”张千将纸递上退之,禀道:“老爷吩咐赏那道人几分馒头,那道人把三百五十六分馒头都装在小花篮内,那花篮还不曾满,倒写状子要告小的们,故此小的扭他来见老爷说个明白。”退之接到手看时,乃是一首诗,单道花篮的妙处。诗云:

  一根竹竿破成蔑,巧匠编来实奇绝。

  外形矮小里边宽,装却乾坤和日月。

退之看罢诗句,便道:“你这道人着实无礼,我那三百五十六分馒头要请众位大人吃的,好意赏你几分,你怎么弄出那除法来将我这许多馒头都骗了去?”湘子道:“大人不要小器,馒头都在花篮里,若不舍得,依先拿出来还了大人。”退之道:“这一点点花篮儿如何盛得我三百五十六分馒头?”张千道:“外看虽然小,里面犹如枯井一般深的。”湘子道:“大人休小觑这篮儿,有《浪淘沙》为证:

小小一花篮,长在桃源。玉皇殿前一根紫竹竿,王母破篾三年整,鲁班编了整十年。

这花篮,有根源,乾坤天地都装尽,也只一篮。”

退之道:“你卖弄杀花篮的好处,也不过是障眼法儿,我决不信。”湘子道:“大人信不信由你,只是贫道再问你化些好酒。”退之道:“我已赏了你酒与桌面,如何又说化酒?”湘子道:“不瞒大人说,我师父在山中煎熬万灵丹,缺少好酒,故此再求化些。”退之道:“万灵丹我也晓得煎,不知你用多少酒?”湘子道:“只这一葫芦就够了。”退之道:“一葫芦有得多少,如何够煎万灵丹?”湘子道:“大人不要小看了这个葫芦,有诗为证。诗云:

  小小葫芦三寸高,蓬莱山下长根苗。

  装尽五湖四海水,不满葫芦半截腰。”

退之道:“你不要多说。张千,快把酒装与他去。”张千道:“师父,你的竹筒在那里,拿过这边来,把酒与你。”湘子道:“竹筒上绷了你的皮,做渔鼓了,只有个葫芦在此。”张千道:“有心开口抄化一场,索性拿件大家伙来,我多装几壶与你。这个小葫芦能盛得多少,也累一个布施的名头。”湘子道:“我要不多,只盛满这葫芦罢。”张千把酒装了十数缸,这葫芦只是不满,便道:“又古怪了,怎的还不见满?”湘子道:“再装几缸一定就满了。”他便打起渔鼓,拍着简板,唱道:

小小一葫芦,中间细,两头粗。费尽了九转工夫,堪比着那洞庭湖。你们休笑我这葫芦小,装得你海涸江枯。张千禀退之道:“小的有事禀上老爷,这道人又用那装馒头的法儿来装酒,酒都装完了,尚不曾满得他的葫芦。”退之道:“道童,有来有去,才是神仙;有去无来,不成大道。你这般法儿只好弄一遭,如何又把我的酒也骗了去?”湘子道:“大人不消忙得,但凭抬几只空缸来,我一壶壶还与大人,若少一滴,愿赔一缸。抬几个竹箩来,还大人三百六十五分馒头,若少一个,愿赔一百。何如?”果然张千抬了空缸、竹箩放在厅前。只见湘子卷拳勒袖,轻轻的把葫芦拿来,恰像没酒的一般,望缸内只一倾,倾了一缸又一缸,满满倾了十数缸,一滴也不少,那葫芦里头还有酒,正不知这许多酒装在葫芦内那一搭儿所在。众官见了,人人喝采,个个称强。退之只是不信,道:“总来是些茅山邪法,只好哄弄呆人,岂有神仙肯贪饕酒食,卖弄神通的理?”湘子听得退之这等言语,便又显起神通,从花篮里摸出三百五十六分馒头,一个也不少。众官齐声道:“这般手段,真是人间少有,世上无双。”赞叹不已。

一霎间,湘子又把酒与馒头依先收在葫芦、花篮内,暗差天神、天将,押到蓝关山下交付土地收贮,等待来年与退之在路上充饥御寒。当下手拍云阳板,唱一阕《上小楼》:人道我贪花恋酒,酒内把玄关参透。花里遇神仙,酒中得道自古传留。炼丹砂,九转回阳身不漏。只管悟长生,与天齐寿。

退之道:“你这人只是夸口,我承列位大人盛情,也要识论些国家大事,你连连来此缠扰,不当稳便,也不是你出家人与人方便的念头。”叫手下:“快与我叉他出去!”湘子道:“不消叉得,再斟几杯酒与贫道吃了,就再不来搅大人。”退之笑道:“你有多少酒量?”湘子道:“只管贫道一醉,不要论量大小。”退之道:“你吃得一百大杯么?”湘子道:“五十双半醉。”退之道:“据你这般说,酒量也是好的了。如今三百五十六位大人在此,每人赐汝一杯,汝先从我面前吃起。”湘子道:“谨遵严命。”退之叫人斟上酒来。湘子刚刚吃得三杯;便沉醉如泥,跌倒在地上。退之道:“列位大人,看这道人吃得三杯酒就醉得这般模样,只是大言不惭,那里是恁么神仙?张千、李万,可抬他出去,丢在大门外头,不要理他。”张千、李万用尽平生气力,一些儿也抬不动。退之看了,恼怒得紧,喝叫:“多着几十人,把这野道倒拖出去!”张千果然唤过两班皂甲来拖湘子。这湘子倒也不像个醉倒的,就像生铜生铁铸就的一般,一发拖不动了。退之怒道:“你这些狗才,都是没用的。且由他睡着,待他醒来不许他开口。竟自叉他出去。”张千众人喏喏而退。谁知湘子睡过半个时辰,一骨碌爬起来道:“大人,贫道酒量何如?”

退之道:“吃得三杯就醉倒不起来,还说恁么酒量?”湘子道:“贫道酒量原不济,不能奉陪列位大人。贫道有一个师弟,果是不辞干日醉,酩酊太平时,请他来陪奉一杯何如?”退之道:“他是恁么人出身?如今在那里?”湘子道:“出身在窖里,藏身在府里,吃酒在肚里,醉死在路里。大人若许相见,贫道招他便来。”退之道:“汝去招他来。”湘子道:“贫道站在这里叫他,自然来。”

当下湘子弄出那仙家的妙用,把手向空中一招,叫道:“师弟快来。”

只见一朵祥云捧着一人坠地。那人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

黑魆魆的面孔,光溜溜的眼睛。铳头阔口巨灵形,露齿结喉相应。巾戴九阳一顶,腰缠穗带双振。脸红眼(目定)醉翁形,李白、刘伶堪并。

这道人立在阶前,朝着众官唱个喏道:“列位大人稽首。”退之道:“师兄说汝会饮酒,汝实实吃得多少?”道人道:“大宾在座,司酒在旁,揖让雍容,衣冠济楚,席不暇暖,汗沾浃背,小道可饮二三升。知己友朋,呼卢掷雉,红裙执斝,玉手擎杯,一曲清讴,当筵妙舞,自旦至暮,可饮二三斗。宴至更深,酒阑客散,主人送客,独留小道,引坐密室,灯烛交辉,裙袂连帷,履舄杂沓,玉体贴于怀抱,粉面偎于酥胸,主人兴浓不知小道,小道酣极忘却主人,袒裼裸裎,颠狂无忌,斯时也,小道可饥二石。”退之道:“出家人怎说那淳于髡狂夫的话,可恼,可恼!我这里用汝不着,汝快去罢。”

林学士道:“我也不与汝讲闲活,只顾尽量吃酒与我们看,若吃得多,才见汝师兄荐举的光景;若吃不多,连汝师兄一体治罪。”道人道:“大人若是这般说,可取酒来,待小道吃。”退之便叫张千、李万打了两三坛好酒放在他面前。他一壶不了又是一壶,一壶不了又是一壶,一连吃了十数壶,方才咀嚼些儿果品,把腰伸一伸道:“好酒!”吃不上一个时辰,把这三坛酒吃得罄尽,觉道有些醉容。退之对林学士道:“亲家,这酒量才好。”林学士道:“汝像是醉了,还吃得么?”道人道:“但凭大人拿来,小道再吃。”退之又叫张千、李万抬一大坛来。这道人也不用壶,不用碗,将口布着坛口,只情吃,一霎时又吃尽了,一交跌在地上,动也不动。湘子道:“师弟醉了,睡在地上不成礼体。韩大人有被借一条盖覆着他,待他酒醒好同回去。”退之叫取条被盖了这道人,便对湘子说道:“汝弄了许多楦,都是假的,只这吃酒的人是真本事,我不计较汝了,疾忙回去,不可再来。若再来时,我当以王法治汝。”湘子道:“王法只治得那要做官的人,贫道不贪名利,不恋红尘,不管那兔走乌飞,那怕这索缚枷栲。”退之道:“若再胡言,我斋戒沐浴,作一道表章奏闻玉帝,把汝这贪饕酒食,惑世诬民的贼道,直配在阴山背后,永堕轮回。”湘子暗笑道:“只说我会说大话,夸大口,原来叔父也会弄虚头说空话。玉皇大帝只有我去见得他,你这凡胎俗骨,怎么上得表文到他案下。这般大帽儿的话不要说吓我不动,连鬼也吓不动一个的。”正是:

  从头彻尾话多般,话说多般也枉然。

  伶俐尽从痴蠢悟,因何伶俐不成仙?毕竟不知湘子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入阴司查勘生死 召仙女庆祝生辰"

  真幻幻真真亦幻,幻真真幻幻非真。

  本来面目无真幻,一笑红尘有幻真。

且说湘子先前饮得三杯酒,睡倒在地上,人人都说他酒醉跌倒了,恰不知道湘子出了阳神,径住阴司地府去。看官,且说湘子为何这等时候,忙忙地去见阎罗天了,有恁事故?只因玉帝敕旨,着他去度韩退之成真复职,他见退之禀性迂疏,立心戆直,贪恋着高官大禄,不肯回头,恐怕一时间无常迅速,有误差遣,因此上一径到阴司阎君殿上,查看退之还有几年阳寿,几时官禄,待他命断禄绝的时节,狠去度他,庶不枉费心机,这正是:

  钦承朝命出南天,直往阴司地府前。

  查勘韩公生死案,度他了道证金仙。

当下湘子那一点元神来到鬼门关上,三十六员天将前遮后拥,七十二位功曹、社令沿路趋迎。白鹤双双,青鸾对对;幢幡旌节,缭绕缤纷,只见毫光现处,照彻了黑暗酆都;神气氤氲,冲破了刀山地狱。吓得那牛头马面胆战心惊,鬼卒阴官手忙脚乱。地藏佛忘拿了九环锡杖,谛听神空撇下两耳聪灵。打扫的不见了苕帚,殿宇堆尘;焚香的消煞了沉檀,金炉冷淡;左判官倒捧善恶薄,寿夭难分;右判官横执铁笔管,死生未定。当下牛头击鼓,马面撞钟,聚集那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十殿阎罗天子,齐来迎接湘子。只是一个个衣冠不整,礼度仓惶,装哑推聋,蹑足附耳,都不知上八洞神仙下降阴司有何事故。

那湘子展开袍袖,摆踱逍遥,手捧金牌,口宣玉旨,对阎君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人间一昼夜,阴司十二年。我无事不来冥府,劈破幽扃,开通地府,止因玉帝差我度化叔父韩退之成仙了道,证果朝元,我度化几次,叔父略不回心,倔强犹昔。我恐怕行年犯煞,禄马归空,一旦鬼使来催,枉费辛勤跋涉,因此上,径来查勘俺叔父还该几年阳寿官禄?以便下手度他。”那阎罗天子听言才罢,便唤鬼判:“快把报应轮回簿拿来,待神仙亲自查勘。”左判官忙忙将簿呈上湘子。湘子接到在手,展开看时,第一张是晋公裴度,第二张是皇甫镈,第三张是李晟。第四张上面写着:“永平州昌黎县韩愈,三岁而孤。后登进士第,为宣城观察推官,迁监察御史,贬山阳令,改江陵法曹参军。元和初,擢知国子博士,分司朵都改都官员外郎,即拜河南令;迁职方员外郎,复为博士;改比部郎中,史官修撰,辅考功知制诰,进中书舍人;改太子右庶子为淮西行军司马,迁刑部侍郎,转兵部侍郎,升礼部尚书,上表切谏佛骨,贬为潮州刺史,一路上豺狼当道,雪拥马头,饥寒迫身,几陨性命;得改袁州刺史,召拜国子祭酒,复为京兆尹,吏部侍郎。”湘子看完道:“原来叔父还有这许多官禄,所以不肯回心。我如今把他官禄一笔勾销,除去他的名字,省得善恶薄中轮回展转,生死帐上解厄延年。”正是:

阎王殿上除名字,紫府瑶池列姓名。

那右判官慌忙捧笔,饱掭浓墨,递与湘子。湘子即便把退之这一张尽行涂抹了。揭到第五张,恰好是学士林圭的终身结果。湘子道:“岳父是云阳子转世,叔父复了原职,岳父也要归天回位,索性一笔涂抹了,免得又走一遭。”那十殿阎君齐齐拱手问道:“六道轮回,天有神而地有鬼;五行变化,生有死而死有生。因阴阳以分男女,合聚散而别彭殇,故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小圣谨守成案,不敢变易。今福仙不行关会,一概涂抹,只怕上帝得知,见罪小圣。”湘子道:“俺叔父韩退之是卷帘大将军冲和子,学士林圭是云阳子,俱因醉夺蟠桃,打碎玻璃玉盏,冲犯太清圣驾,贬谪下凡,不是那俗骨尘躯,经着轮回,魂销魄散,如今谪限将满,合还本位。玉帝怕他迷昧前因,堕落轮回恶趣,差俺下来度他二人,故此先除名字,省得追魂摄魄,勾扰滋烦。”那十殿阎罗天子各各躬身下礼道:“小圣有所不知,故尔唐突,幸得神仙明诏,心胸豁然。”当下随着湘子,送出阴司。这许多牛头鬼卒、马面判官,青脸獠牙,靛身红发,都齐斩斩摆列两行,匍匐跪送。湘子捧着渔鼓,拥着祥光,离了阴司,复来阳世,假装酒醒转来的光景,但凡人不识得耳。

却说湘子问退之讨被,盖了那小道人,复与退之说了半晌,又上前一步道:“韩大人,有酒再化几杯与贫道吃。”退之道:“汝方才吃得三杯就跌倒在地上,那小道人睡至此时还不曾醒,又化恁么酒?”湘子道:“贫道不是酒醉跌倒,乃是到阴司地府阎罗天子案前去看一位大人的官禄寿数,故此睡着了。那陪酒的师弟,贫道适与大人说话的时节,已辞去多时了,怎么大人说他还不醒?”退之道:“好胡说!汝师弟若酒醒去了,那被下盖的是恁么人?”湘子道:“大人揭起被来一看便见端的。”退之叫张千把那被揭起看时,不见那吃酒的道人,只见一只大缸盖在被底下,满贮着一缸好酒,倒吃了一惊,走上前禀退之道:“道人不见了,只有一只缸,满满盛着好酒。”退之道:“我只说这吃酒的人是真酒量,原来也是障眼法儿。”便开口叫湘子道:“野道人,我且问汝,汝到阴司去查那一位大人的官禄寿数?”湘子道:“列位大人中一位。”退之道:“在席有三百五十六位朝官,是张是李,索性说个明白,日后也显得汝的言语真实。若这般含糊鹘突,谁人肯信汝的说话?”湘子道:“单查礼部尚书韩大人的官禄寿数。”退之道:“你查我做恁?”湘子道:“我要度大人修行,恐怕大人阳寿不久,故此到阴司去查勘一个明白。”退之道:“我今庚五十七岁了,你查得我还有几十年阳寿?几十年官禄?若说不着,一定要处置你这大言不惭妖言惑众的贼道了。”湘子道:“大人莫怪贫道口直,你若要做官,明年决遭贬谪。寿算只有一年多些;若肯跟我修行,可与日月同庚,后天不老。”退之道:“我自幼年到今日,算命、相脸的不知见过了多少,那一个不说我官居一品,独掌朝纲,寿活百年,康宁矍铄。汝怎敢如此胡说!”湘子道:“延寿命虽然难算,恰也要大人自去延,若不修行,便是自投罗网了。”退之道:“你不过是一个游方道人,既不是活无常在世,又不曾死去还魂,那里得见阴间的生死簿子?”湘子道:“贫道身卧阶前,神游地府,那鬼门关上阎君、鬼判、狱卒、阴兵,那一个不来迎接?我坐在森罗殿上,取生死簿从头一查,见大人名字在那簿子上,注庚五十七岁,五十八岁丧黄泉,字字行行,看得真实。若说那死去还魂的,自家救死且不暇,那得功夫去查别人?”退之道:“这话分明是活见鬼,我不信,我不信!”湘子道:“大人不信也由你,只怕明年要见贫道时没处寻了。”退之怒发如雷,喝叫张千推湘子出去。

湘子出门一步,又转到门首叫道:“长官,我要进去见你老爷,说一句紧要的话。”张千道:“你这道人脸忒涎了,莫说老爷要恼,连我们也厌烦了,快些去倒是好的。”湘子道:“你们怎么也厌烦我?这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了。”张千道:“圣人说得好:『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你又不是双盲瞎子,看了老爷这般发怒,赶打你出门,你只该识俏去了罢,只管在此油嘴创舌讨没趣吃,也没要紧。”湘子道:“我是笋壳脸,剥了一层又一层,极吃得没意思的。你只做个囫囵人情,放我进去对老爷说一句话,就回去了。”李万道:“你要骂就骂我一场,要打就打我一顿,若要我放你进去,实是使不得。你就是做我的爷和娘,只要挣饭养得你,也不替你吃这许多没趣。”湘子见他们这般说,便用仙气一口吹到张千、李万的脸上去,他两个如醉如梦,昏昏沉沉睡着了。

湘于闪进里面,打起渔鼓。退之道:“这野道人又来搅我,真是可恶!”叫手下:“拿他去打四十板,枷号在门首,以警这些游方憎道!”手下人一齐动手来拿湘子。湘子不慌不忙,把仙气一口吹在林学士看马的王小二身上,那王小二就变作湘子模样站在那里。退之看见这些人乱窜,便喝道:“你这一干人眼睛都花了,明明一个道人站在那厢,不去拿他,倒在这里胡诌乱扯!”手下人见退之发怒,便一下子把王小二拿将过来,揿在地上,用竹片打他,却看不见湘子。这王小二被揿住了打,发狠的喊叫道:“我是林老爷家的王小二,为何打我?”林学士道:“叫的是学生小仆,不知亲家何事打他?就是小仆触犯了亲家,也须与学生说明,打他才是。俗云:『打狗看主面』。为何这般没体面,就把小仆乱打?”退之道:“亲家勿罪,方才叫人打那贼道人,如何敢打尊使王小二!想是贼道人用寄杖法,寄在尊使身上。”林学士道:“贼道这般可恶,如今在那里?待我拿来打一顿还他。”湘子挺身道:“贫道在此。”林学士喝道:“汝来搅扰韩大人的酒筵,故此韩大人要打汝。汝受不得这样羞辱,吃不得这样苦楚,只合急急去了,才是出家人的行径,为恁么苦苦在此缠扰,倒把我的人来替你打?”湘子道:“大人勿罪,这是金蝉脱壳,仙家的妙用。尊使该受这几下官棒,贫道才敢借他替打,与他消除灾难。”林学士道:“王小二没有过犯,白白的受这顿打,还说替他消除灾难。我算汝的灾难目下断难躲过,何不先替自家消除一消除?”王小二道:“我和你都是父娘皮肉,打也是疼的。你慷他人之慨,风自己之流,不要忒爽神过火。”退之道:“这样奸顽贼道,不要与他闲说,只是赶他出去,大家才得安静。?湘子道:“俺偏生不去。”退之道:“汝不肯去,待要怎么!”湘子道:“大人肯跟贫道出家,贫道就去了。”退之道:“肯出家不肯出家,凭着人心里,汝十分强劝,谁肯听汝?”湘子道:“不是贫道不识进退,强劝大人,只是这回错过,万劫难逢,贫道不好去缴金旨,大人从此便堕轮回。去而复来,皆贫道不得已的心。”退之道:“缴恁么金旨?堕恁么轮回?这些话忒惹厌了。我且问汝,从我生辰至今日,也是四五日了,汝逐日来搅扰我筵席,今朝也说是仙家,明朝也说是仙家,但见汝说这许多不吉利的言语,再不见汝拿出一件仙家的奇异对象来与我上寿,岂不可羞?”湘子道:“大人说得有理,我有一幅仙画献于大人,愿大人万寿无疆!”退。之道:“我家有无数好画,少也值百十两一幅,怎见得汝的画就是仙画?”湘子道:“大人虽然有许多好画,都是死的。贫道这一幅画恰是活的,要长就长,要短就短,人物都是叫得下来的,只怕大人府中没有俺这样一幅。”退之道:“如今在那里?有多少长短?快拿来挂在中间,与列位大人赏鉴一赏鉴。”湘子道:“直有丈二,横有八尺,恰好挂在大人这间厅上。”退之道:“张千,取画又来,将那道人的画儿挂起我看。”

张千拿了画叉,道:“先生,画儿在那里?”湘于道:“在我袖中,待我取出来。”张千道:“你说直有丈二,横有八尺,如今说藏在袖中,可不道手长衣袖短。”湘子道:“长官休得取笑,我拿出来便见分晓。”那湘子从从容容在袖子里面抽出一幅画儿,递与张千。张千接过手中,用画叉挂将起来。果然直长丈二,横阔八尺,上面画着许多美女,一个个就像活的一般,好不动人。有诗为证:

  斜倚雕栏拂翠翘,名花倾国惜妖挠。

  娥眉扫月横双黛,云髻堆鸦压二乔。

  洛浦瑶姬留王佩,凤台仙子赠琼萧。

  写真纵有僧繇笔,隔断巫山去路遥。退之道:“画倒也好。”林学土道:“你既来庆寿,怎么不画些寿意?

单单画这许多美人,莫不足把韩大人比做石季伦么?”湘子道:“韩大人正色立朝,直己行道,怎比那铜臭愚犬,守钱贱虏。我因韩大人寿日,特到终南山碧霞洞碧霞真人那里,借这八洞仙姬来与他庆寿。”退之道:“美人画得好,不过是传神得法,图绘入神,恁么碧霞洞的仙姬?”湘子道:“贫道一心要度大人出家,故借仙姬来与列位大人递酒。”退之道:“汝叫得下来,我才信是仙姬。”湘子道:“这个有何难哉!”用手向画儿一指,叫声:“仙妹,下来劝列位大人的酒。”那画儿上美女果然走下两个。怎见得仙女的美处?金钗斜軃,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轻舒嫩白。纤腰袅娜,绿罗裙微露金莲;素体轻盈,红袖袄偏宜玉腕。脸堆三月桃花,眉扫初春杨柳,香肌曲簌瑶台月,翠鬓笼松楚岫云。

这两个仙姬近前道:“列位大人万福。”众官看了,真个是天姿国色,绝世无双,便道:“韩大人,这不是月殿嫦娥,定是蓬莱仙子。道人若不是真神仙,如何请得他下来?”湘子打动渔鼓,叫道:“仙妹唱一个《步步娇》,奉列位大人一杯。”仙女唱道:

苦海茫茫深万丈,今古皆沦丧,英雄没主张。特驾慈航,稳载尔离风浪。今日里若不悟无常,凡鱼终堕青丝网。〔新水令〕你若肯一朝挥手谢君王,脱朝衣,把布袍儿穿上,早离了金銮殿,即便到水云乡。两袖飘扬,两袖飘扬,觅一个长生不死方。

两个唱毕,忽然隐形去了,那画儿上就不见了两个。湘子又用手招画儿上仙姬道:“仙妹,再请两位下来。”只见袅袅娜娜,摇摇摆摆,又走下两个来。有诗为证。

  八幅罗裙三寸鞋,妖娆体态是仙胎。

  九天玉女临凡世,为度文公去复来。

仙女缓步上前,道了万福。湘子便拍动云阳简板,叫道:“仙妹,列位大人在此庆寿饮酒,你唱一阕《寄生草》何如?”仙女捧上一杯酒,递上韩退之,口中唱道:

叹富贵风中烛,想浮名水上泡。劝你把包中换了乌纱帽,袖衣渔鼓祥云罩。仙家妙境谁能到?只这个五湖四海恣游遨,煞强如王家一品花封诰。

〔煞尾〕风急浪花浮,鼠啮枯藤倒,便从此撒手回头犹欠早,莫等到席冷筵残人散了,一沉苦海中,永劫难捞。但灵消难认皮毛,鬼窟。翻身知几遭?平生意气豪,只争一些儿不到。这时节,那里寻贵王公官品高?

湘子道:“仙妹唱完,请归洞府,再请两位来祝寿筵。”霎时间就不见了这两个仙姬。另有两个舞向筵前。众官抬头看时,比先前来的更觉得娉婷娇媚。怎见得他的娉婷娇媚?但见:

蓬松云髻,插一枝碧玉簪儿;袅娜纤腰,系六幅绎绡裙子。素白单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娥眉紧麾,惺惺凤眼赛明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欺瑞雪。若非月窟嫦娥女,也是湘皇洛浦妃。

这仙姬回旋飞舞,口中唱道:

叹人生空自忙,不觉的两鬓霜。你便积下米千担,攒黄金万万两,晓夜在思量,费心肠。恨不得比石崇家私样,王恺富豪强,孟尝君食客成行。总之一身难卧两张牀,一日难餐一斗粮。有一日大限临在你头上,那一个亲的儿,热的女,替得你无常?有钱难买不死方,有钱难买不无常。你就有李老君的丹,释迦佛的相,孔夫子的文章,周公八卦阴阳,卢医扁鹊仙方,他也一个个身亡。世间人谁敢和阎王强,假如你做了梁王,置买下田庄,留与儿郎;或生下不成才破家子,出头来一扫儿光。花开时三月天,家家在荒郊外挂纸钱。百般挑列在坟前。孝子泪涟涟,亡人几曾沾?你如今有得吃,有得穿,速回头去学仙,过几年得自然。若还不肯抽身早,免不得北邙山里稳稳眠。退之道:“换来换去,总是这两个女子,没什么奇异;说来说去,只说我为官的不好,也不十分新鲜。今后再有说着做官不好的,就先打嘴巴十下,连那道童也不饶他。”仙姬道:“大人何须发恼,我有个《黄莺儿》唱与大人听:

劝大人莫猖狂,烈烈轰轰总一场。吉凶祸福从天降,站立在朝堂,谁人敢相抗。那个高官得久长?细推详,君王怒发,遣成在他方。”退之喝道:“我正直当朝,清廉律己,有恁么罪过,遣戍得我?连这些女子也胡言乱语了,左右,快与我叉他出去,不许在此絮烦!”湘子道:“大人息怒,又有一个仙姬来劝酒了。”〔混江龙〕位冠群僚,官居极品身荣耀。果然是清廉律己,正色当朝。殿上待君悬玉带,家中宴客续兰膏。自恃雄豪,名扬八表,从古官高祸亦高。船行险处难回棹。只恐怕一封朝奏,夕贬不相饶。退之大怒,叫左右:“把这女子拿下,送到法司问他一个捏造妖言、侮慢官长的罪名。”湘子道:“大人既做过刑部侍郎,难道不晓得女子有罪,罪坐夫男?这女子不过是说官高必险的意思,又不曾唐突了大人,他又没有夫男在这里,如何送他到法司拟罪?且请息怒,又有一个仙姬来了,大人试听他唱一个《皂罗袍》何如?”林学士道:“亲家不必性躁,他这伙人是笼中鸟,釜中鱼,要拿就拿住的,怕他走在何方去。且听这个女子唱些恁么来?”湘子拍响渔鼓,仙姬唱道:

软弱的安闲自在,刚强的惹祸招灾。闲争好斗是非来,闭口藏身无害。安然守分,愁眉展开。光阴有限,青春不来,功名得意终须耐。

林学士道:“这一曲唱得好,再饮一杯。”退之道:“这女子劝人凡百忍耐,倒也有理。你再唱一曲,我重重赏你。”仙姬道:“六月披裘不是拾遗,浪子千金不易,宁甘曳尾泥涂。咱在阆苑寄楼,蓬莱暂住,既无利心圂扰,亦无妄念牵缠,大人怎么说个重赏来?”湘子拍动渔鼓,仙姬又唱道:

劝大人且从容,春花能有几时红?堆金积玉成何用?叹金谷石崇,笑南阳卧龙,今来古往都成梦。细研穷,归湖范蠡,他到得安荣。退之道:“这般言语,总是那野道人一派传来的,可恶,可恶!我这里一句也听不、得,快叉他出去!”退之说得一声叉出去,那张千、李万许多人蜂拥也似赶来叉仙女。这仙女化一阵清风,又不见了。壁上刚刚剩得一幅白纸,不见一个仙姬,也不见有诗歌、山水,犹如裱褙铺里做的祭轴一般挂在那里。激得退之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霄,恶狠狠的道:“这贼道明明欺侮下官,做出这般不吉利的模样,可恨!可恼!”这正是:

甜言送客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毕竟不知退之恼怒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韩湘子神通显化 林芦英恩爱牵缠"

  变幻神通不可当,牵缠恩爱最难防。

  心猿意马牢拴定,一任东风上下狂。

话说退之发怒,喝湘子道:“你这羊、鹤、女子,都是那撮弄幻木,不足为奇。你先前说解造逡巡酒,能开顷刻花,如今一发做出来与我看,我便信你是个仙人。”湘子道:“逡巡酒、顷刻花是开天地阴阳之橐龠,夺鬼神造化之权衡,不是容易得见的。若大人肯随我出家,我就卖弄出来与列位大人看。”退之道:“不要多言,做得出来才见手段。”湘子就问张千讨了一个空壶,口中念道:

  一尊佳酝试新开,不是庖牺置造来。

  琥珀光浮香味好,莫辞沉醉饮三杯。

念罢,喝声道:“疾!”只观那空壶内便有酒满将起来。湘子叫道:“列位大人看酒。”众官见了,无不惊讶。湘子捧着酒壶,从首席起,直斟到退之主席方止,共有三百五十六杯,都是这一把壶内斟出来,竟不晓得这壶能得几多大?却盛得这许多酒。众官各各吃了一杯,都道:“好酒!”只有退之不肯吃,道:“这酒不过在我家里摄出来的,有恁么好歹?”林学士道:“亲家不要错认了,此酒乃天边甘露,紫府琼浆,比府上酒大不相同。”退之叫湘子道:“你一发把那顷刻花开出来与列位大人看,才见你真实本事。”湘子道:“先朝则天皇后不过是一位篡窃的后主,他吟诗到上苑,也催得百花烂熳,何况我仙家运化机于掌内,夺天巧于眼前,有何难处?只是大人看了花,心中不要添烦恼就是了。”退之道:“看眼前花,见眼前景,有恁么烦恼?”湘子便指着阶前石砌上,口中念道:

  一朵鲜花顷刻开,不须泥土苦培裁。

  神仙自有玄微妙,却向蓬瀛布种来。

念声才罢,只见石砌上长出几枝绿叶,中间透出一干心,心上黄丛丛、鲜滴滴开着一朵金莲花。众官都喝采道:“果然足顷刻花。”

大家近前一看,那花瓣上有两行金字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退之看了这两句诗,便问道:“这一联是恁么话头?为何写在花瓣上?”湘子道:”这是大人日后的结果,不必问他。贫道只劝大人早早随我出家,免得他年懊悔。”退之大怒道:“泼道无知,恁么逡巡酒、顷刻花,不过是障眼法儿拐钱钞的例子。张千,快把猪狗秽血浇在他身上,拿下去着实拷打一番,省得他又行奇杖的法儿!”众官劝道:“大人且消息怒,这道童年纪小,不知法度,如今且取了他的供状,然后问罪不迟。”退之喝叫:“张千、李万!押这泼道取供状来,务要供称:“擅入衙门,搅扰筵席,搬演戏术,拐带人口。』待我照律解发他回原籍去。”湘子道:“要供就供,快取纸笔来我写,何消押得?”退之道:“怕汝不供招明白,走了上天不成!”湘子道:“我家住在南天门内。”林学士道:“韩亲家,你须寻一个会上天的解子,才递解得他起身。”退之道:“陕西华山有个南天门,泰安神州有个南天门,襄阳武当山有个南天门,泰州齐云崖也有个南天门。这道人想在齐云崖南天门,那里是天上的南天门?”林学士道:“汝住在南天门内是何向?扉东过西,上南落北?”湘子道:“紧在龙霄太极殿旁。”学士道:“玉皇住的才称龙霄太极殿。道人,汝那里有寒暑么?”湘子道:“我那里无寒无暑,常有五色祥光,神灵聚会,仙鹤盘旋,青鸾飞舞,猿猴献果,麋鹿衔花,岂若凡间烟尘陡乱,浊气熏蒸。”退之道:“风道人,你说这闲话也没用,快写供状来。”湘子接了纸笔,供道:

供状人列仙子,年甲不书。我生居天地,长在篷壶,赖三光佑其生,托五气全其体。蒙老君传流道法,参悟玄真。跨鸾鹤日游蓬岛,腾云雾暮宿仙亭,尊南极东华为主,与北斗西母为邻。丹砂炼就,救苦济人。今已临凡,提撕聋聩。我本是大罗天上开元演法、大阐教化普济仙卿,休猜做凡胎俗骨远方募化吃菜事魔挂塔全真。所供是实。

湘子供完,张千递与退之。退之看了道:“我只要明白供说姓恁名准,祖居在那里,父母叫恁么名字,有无弟兄叔伯,原先作何生理,几年上出家,这才叫做供状。汝如今只管东扯西拽,糊胡涂涂说这虚头的话,终不然饶了汝不成!”湘子打动渔鼓,唱道:

家住半山坡,水为邻,山伴我。山前山后无人过,不纳税粮正课,也没有渔樵庚和。认衣穿着似风魔,共那虎豹豺狼作伙。

退之道:“先前供状,卖弄自家是天神一辈,上圣同俦。如今又说与野鬼为群,山精作伴,这一派胡言吃语,想是熟极了。”喝叫:“张千、李万,若再不明白供写,先把铁链锁了他的脖子,铁肘、铁镣拴了他的手足,再把夹棍夹他起来,不怕他不招明白!”湘子听见这话,不觉满眼流下泪来。退之喝道:“汝既怕夹打,眼中流泪,何不说了老实的话?若只管东支西吾,便是眼睛流出血来也没人慈悲你。”湘子道:”贫道不是怕大人夹打啼哭,因大人要贫道实落的供状,贫道一时间想起父母来,故此泪出痛肠。”退之道:“汝不学长进,牵爷娘拽头皮,哭也迟了。”湘子道:“我注在水平州鸾州城昌黎县。”退之道:“在城内那一方?”湘子道:“东门里,十字街,坐南朝北,鼓楼靠西地力”。”退之道:“何等样人家出身?”湘子道:“俺家九代积善,三世好贤,叔父是礼部尚书。”退之道:“汝叔父是何名字?那朝代上做尚书?如今家里还有恁么人?”湘子道:“叔父韩愈,字退之。婶娘窦氏,曾封二品夫人。”

林学士道:“据道人的供招,是今侄公子了。”众官十分欢喜,拱手道:“韩大人,恭喜公子今日回来。”退之羞惭满面,道:“舍侄眉清目秀,那里是这般憔悴黧黑,不象人的模样,这道人不过是探听得学生思念舍侄,故假托姓名来哄酒食耳,岂有是舍侄之理?”便又问道:“汝姓韩,叫甚名字?”湘子道:“学名韩湘,字清夫。三岁上没爷,七岁上没娘,亏得叔婶抚育长成。九岁攻书,十二岁学道,十五岁娶林学士千金小姐芦英为妻。这便是我的实供了。”林学士哭道:”汝正是我的女婿韩湘子了。”退之道:“亲家不要心忙,错认别人做了女婿,惹人背地笑耻。依愚见首来,这道人想是与舍侄云水相逢,舍侄将家中事体告诉了他,他记在心里,特地来家下骗些东西。”林学士哭道:“若不是令侄,说话中间不免露出马脚来,如何这般详细得紧?”退之又问湘子道:“汝这一篇话好像我侄儿与汝说的。”湘子道:“韩湘子与贫道一同下山,在路上告诉贫道这些话,叫贫道先来与大人上寿,他迟几日才回来。”退之道:”据汝说终南山到我这里有十万多里路程,汝知我侄儿是驾船来的?还是乘车、跨马来的?”湘子道:“苦恼,苦恼!出家人十方施主,就是囤下的仓粮;两脚奔波,就是驰驿的头口,那得银子去雇趁船车马匹?我两个手挽着手儿走来的。”退之哭道:“我那儿!你生长在阀阅人家,出入有轻车、肥马,何曾受这般跋涉,吃这般苦楚,可不痛杀我也!”林学士道:“令侄既是回来,就着人同这道童去寻着他,收拾他便了,何必又添烦恼?”退之又问道:“我侄儿如今在那里?为什么不同来见我?”湘子道:“他现在东门外头,因身上褴褛得紧,未便见大人之面。”

退之便叫左右:“快取一副好衣服来,同这道童去请公子换了回来。”湘子暗道:“叔父不认得我仙风道骨,我且暂去,明日现出原身与他相见,多少是好。”转身对退之道:“大人不必着人去请,待贫道去唤他来便了。”说罢竟扬长出门而去。

退之忙叫张千施从所之。恰好转得一个弯,连道人踪影都不见了,跑回来禀复退之。林学士道:“明明是仙人下降,韩亲家只管把他当做凡人,真是有限不识泰山。依学生愚见,莫非令侄已成了仙,特特化形来试探我们也不见得?”退之道:“亲家,不可信有,不可信无,且待他再来,义着眼看个下落。”这正是:

  一别家乡数载余,忽然闻信暂疏眉。

  混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当日酒筵散罢,退之愈觉忧闷无聊,焦烦一夜。到得次日清晨,窦氏吩咐张千道:“公子去了多年不曾回家,昨日那道人说领公子回来,添得老爷焦闷,没做理会。你快去站在门前等候,公子来时竟扯了他进来;若只见那道人,也扯住他问一个的确,不可有误。”张千领命不题。

且表湘子因退之不肯认他,他便摇身一变,现出昔日形容,走到自家门首。恰好张千在那里瞧望,看见湘子走来,一手扯进门里,叫道:“老爷!夫人!公子回来了!”有诗为证:

  十八容颜依旧胎,唇红齿白鬓新裁。

  且教叔婶重相见,觉得眉头不展开。

退之与窦氏听见说湘子回来,真个是喜从天降,三脚两步跑将出来,扯住他衣服,不住的汪汪泪落,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抛得我夫妻两个举眼无人,好不凄楚,你身上怎的这般褴褛,教我看了越发心酸。”湘子道:“叔父、婶娘,且省烦恼,听侄儿道来:我身穿纳袄度春秋。”退之道:“吃些恁么物件?”湘子道:我旋砍山柴带叶收,黄精野菜和根煮,无酱无盐饱即休。

退之道:“这般食用,有恁快活?”湘子道:笙萧不奏,冷暖自由。石铛内清泉常沸,瓦瓯中玄酒时浮。这滋味,无非无是我甘受。

窦氏叫芦英道:“媳妇,你丈夫回来了,快扯住他,不要放他又去了。”芦英依言来扯湘子,湘子就闪过那边。芦英赶到那边扯他,湘子又闪过这边,只是扯他不着。芦英道:“婆婆,媳妇扯他不着,怎生是好?”窦氏道:“你且住,有我自留仙。”

退之道:“我且问你,你一向在那里安身?”湘子唱道:我住在终南佳境,山水可怡情。闹来时,漫将仙鹤引;得意处,好把《黄庭》竟。参玄谈道,了悟无生,长春自在心缘净。退之道:“汝在那里与何人往来?”湘子道:汉钟离开坛阐教,吕洞字传法授道。我呵,参透玄机微妙,登仙侣,脱尘嚣,心散诞,意迫遥。

退之道:“看你这般模样,也不像个神仙,随你卖弄得锦上添花;我只是不信。”湘子又道:虽不得神仙位,且躲些闲是非。困来时,一觉鼾鼾睡。布衣袍,且把麻縧系。草庵中,饮几杯瓮头清,总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

退之道:“汝在那山中、怎比得俺做官的快乐?”湘子唱道:漫说为官好,争如学道高,无忧无辱无烦恼。山中景致人知少,四时不谢花长在,一任双九频跳。寿与天齐,喜得长生不老。

窦氏道:“你去了这几时,可思想我抚养深恩及妻子被窝中情爱么?”湘子道:婶母恩非小,你儿行常自焦,扯干就湿真难报。枕边恩爱从来少。婶娘,你可劝叔父呵!休官弃职早修行,免得纷纷雪拥蓝关道。

退之道:“恁么蓝关、白关,伍子肯也曾走过了照关。”湘子道:“照关到容易过,只怕蓝关有些难过。叔父你听我道来:我看那弃职张良,归湖范蠡,跳出虎狼郡,再不列朝班里。爱看着,翠巍巍千丈岭头松,绿滔滔万顷长江水。他只为着七国争雄,孙庞斗智;商鼎中移,夷齐饿死。

又只怕指鹿为马,呼凤作鸡。财广伤身,官高害已。因此上葫芦提不辨是和非,醉如泥,省问红尘事。假便有黄金堆,北斗齐,也难买生死期。

轮回吃紧的,鸡儿飞,兔儿,催,此时眼睫不相随。白发古来稀,到头空自悔!”

退之见说,心中大怒,就骂道:“汝这没爷娘没人收管的忤逆种,去了这许久回来。再不说一两句好言语,只在我跟前胡说乱道,成何规矩!我做了官要治天下百姓,一个侄儿也不能整顿,如何去治国平天下!我若不看哥嫂面上,就一顿打死了你这畜生!满顶绝了后代,也省得被人笑耻。”湘子暗笑道:“我已成仙,你怎么打得我死。”

窦氏叫韩清:“快去吩咐张千摆列筵席,待哥哥换了衣服,出来饮酒。”湘子道:“叔父寿辰,侄儿不曾拜祝得,如今有些薄礼与叔父把盏上寿。”退之道:“三百五十六位朝官都来与我庆寿,只因汝不在家,我心中十分不快活,汝如今回来我就欢喜了,那里要你的礼物。”湘子道:“侄儿已叫人去取,就来了。”退之道:“礼物在那里?谁人去取?”湘子道:“在碧天洞里。”退之道:“我生日那一位朝官、亲戚不送礼来,那一件事物没有?只是我不肯收,那个希罕你的东两?你说这般没对会的话来哄谁?”湘子道:“侄儿岂敢诳言,已差仙童清风、明月到碧天洞蟠桃会上借桌面四十张,来与叔父上寿。只待香尽,仙童就来了,快着人去请列位朝官来赴筵席。”退之道:“我不信。”湘子道:“香尽仙童不来,我也没有面目见得朝官。”退之遂叫张千一边取香来点,一面去请林学士等许多官员。

不一时,众官齐到。退之上前相见,说及湘子相邀之事。俱各暗暗而笑,依次坐下。退之一连起身几次,看那点的香,见香渐渐尽来,便道:“侄儿,香将尽了,仙童还不见来,岂不虚邀了列位大人?”湘子仰天一看,道:“请叔父和众大人迎接仙童。”退之与众官立得起身,但见两个仙童从空直至筵前,果然描不成画不就生成的神仙体段。退之问道:“道童,那花蓝内是恁么东西?”仙童道:与大人上寿的桌面。”退之道:“这一点点花蓝儿盛得多少东西?也不够我一个人吃,倒教我去请这许多大人。”仙童道:“我花蓝内是天上珍肴,瑶池玉液,不是人间的滋味。列位大人得到口尝一尝,也是无量的福了,指望要吃多少。”

当下清风便在花蓝内一件件搬出来,明月便一件件摆列在桌子上,虽没有蚊唇、龙脯,熊掌、驼蹄,恰都是目不经见,耳不经闻的奇品。退之道:“侄儿,这般东西只好在山里受用,如何摆在我的厅上?到觉得冷淡没趣?”湘子道:“叔父,要山有甚难处,侄儿就将前面影墙上画一座山,同列位大人上山一游何如?”退之道:“影墙上原画着一个麒麟,若再画些山水,怕污坏了我的影墙。”湘子道:“待侄儿叫麒麟走了下来,然后去画山水。”退之道:“水墨颜色画的麒麟有形无气,怎么叫得下来?”湘子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请众大人仔细着眼。”说声才罢,湘子又大喝一声道:“畜生还不下来,等待几时!”只听得一声响,如天崩地塌一般,那麒麟跳下墙来,奔出门外,站着不动。湘厂就拿一把苕帚在手,向影墙上乱扫将去。但见青山绿水,翠柏苍松,麋鹿盘旋,凤鸾飞舞;悬崖瀑布,匹练横施;诸石绮分,气暖若露。明明是一堵影墙,却变作真山真水。众官看了,喜之不尽。怎见得这山的奇异处,有《一技花》为证:

山林中山鸟飞,山顶上山鸡叫,满山川尽都是芭蕉。绿荫荫高松、古柏,红灿灿山果、山桃;明晃晃落下些青鸾、翠鹤,鸟燕、皂雕。我只见,山鸡儿一来一往,山猢狲倚定青楷。神龙行处,霹雳东闪;虎离窝,摆尾伸腰。只听得山寺里钟声不断,山观里法鼓忙敲;山和尚议论些经文佛法,山道士贪恋着清高。叉见一个打柴的樵夫,手执着大斧呵呵笑,笑着的是巅顶高峰峦巧。忽抬气,见那酒望子摇,酒店里村姑俏。唤山童,急急忙忙沽入酒瓢,同吃一个饱。

湘子道:“列位大人,这山好么?”林学士道:“果然一座好山,若引我们同到山上游玩一番,才显得仙家的妙用。”湘子道:“要上山去有何难哉!”便一手招着众官,叫退之道:“贫道先行,列位大人同叔父都上山去走一遭。”众官雀跃鹄踊,都随上山,冉冉要从独木桥上过去。只见崩浪千寻,悬流万丈,鸣如巨雷,白如雪练,蹑足其上,魂惊魄依。林学上道:“韩亲家,脚下须要仔细。”退之听了,不敢前进。湘子道:“叔父,眼前就是蓬莱三岛,不肯上去,岂不可惜?”退之道:“明明白白一堵影墙,却弄这些法术来魔诈,我等被你哄了上去,一个脚踢跌将下来,不死也要做残疾了,我怎么把性命丢在这个去处?湘子见说,把手一推,退之和众官端然都站在厅上,影墙内依旧还是一个麒麟,仙童、湘子都不知何处去了?正是:

分明咫尺神仙路,无奈凡人不肯行。

毕竟后来湘子回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唐宪宗敬迎佛骨 韩退之直谏受贬"

  日月穿扳驾步高,时光劈面斩人刀。

  清风明月朝朝有,烟瘴缠身日日熬。

  苦海无边难到岸,慈航有路枉心劳。

  你强我弱俱休论,不免阎王簿上销。

话说湘子与仙童都不见了,也没有恁么桌面、山水,众官相推埋怨道:“神仙立在面前也不认得,生这眼睛何用?到不如瞎了,心里还有些明白。”退之道:“舍侄一定还来,列位大人不必心焦。”

道犹未了,只见湘子义立在面前叫道:“叔父,侄儿又来了。”退之道:“汝既回来,须改过自新,读书学好,做那显祖荣宗、封妻荫子的勾当,不要说我面上好看,就是列位大人面上也好看。你快快去换了衣服出来。”湘子道:“侄儿回来祝寿,叔父又憎嫌我的桌面,不肯吃,我如今再取一个仙桃与叔父上寿何如?”退之道:“恁么仙桃不仙桃,我也不要他吃。”林学士道:“既有仙桃,便多取几个带挈我们都尝一尝,也是你的好处,不枉了一场相与。”湘子道:“仙桃岂是容易得吃的。我那山上西北方有一株仙桃,实大如斗,朱砂斑点的,人吃了成仙。东南方有一株仙桃,实大如升,马吃了成龙。西南方上有一株仙桃,实大如茶盅,犬吃了化成仙鹤。若没有夙缘,不要说吃,就是影儿也不能够得见。”林学士道:“我们有缘与你相会,难道桃子倒没缘得吃?你只是悭吝不舍得,单把这些言语来搪塞。”湘子笑了一声,道:“既是大人见教,待贫道叫仙童取来,不拘多少,列位大人分吃就是了。”林学士道:“只要到口,谁敢争多嫌少?”

湘子就仰天叫道:“清风、明月,快些取仙桃下来!”叫声未罢,只见两个仙童各捧一盘桃子,从空降下,递与湘子。湘子接桃在手,便捧着两颗,五体投地,拜祝退之道:“侄儿无物奉祝叔婶眉寿,愿叔婶逻龄不老,鹤算绵长。再愿叔父早早回头,弃职休官,随我修行辨道。”又捧着余桃献上林学士并众官道:“愿大人收心敛迹,及时解绶辞朝。众大人保重前程,尽忠报国。”

退之道:“我儿,你既取仙桃庆寿,心已尽了,趁早丢下渔鼓简板,换了冠服,陪侍列位大人吃酒,再不要提起『出家』二字了。”湘子拍动渔鼓唱道:叔父你怎不愁?

退之道:“我身穿绫锦,日食珍馐,居住有画栋雕梁,出入有高车骏马,要愁那一件?”

我只怕灾祸临身,逆鳞触犯难收。一心为国,谁知反做冤仇。我劝你早回头,寻一个云霞朋友。

林学士道:“你去了许久,今日回来,好生劝令叔饮一一杯酒,才见你叔侄至情,不要只管把言语去恼他。”

湘子又唱道:前世里曾修,今世里酬,怕只怕名缰利锁难丢。倒不如张良弃职,跟着赤松子去游,汉高皇要害何能够?

退之道:“你这些话忒惹厌,且听我道来:〔寄生草〕你休得再胡言,劝修行徒枉然。俺官居礼部身荣显,俺君臣相得人争羡;俺簪缨奕世家声远,俺朝朝优笏上金銮。谁肯呵弃功名,忍饥寒去学仙?”

湘子道:“叔父你说便这般说,只怕君下一朝不相得起来,有些跌蹄,没人救你。”退之道:“畜生!汝说话全不知机毅,明明像风颠一般,蓬莱山上那里有风颠的神仙?汝依先去罢,不要在这里搅得大家不清静!”湘子道:“叔父,侄儿再三劝你,不肯回心,反发恼起来,想是怪侄儿叨了你酒饭,我把酒贩仍旧吐还你罢。”说声未了,便吐出一钵盂酒饭来,递与退之道:“还你的酒饭。”退之掩鼻道:“这样腌臜话,你便少说些。”

谁知芦英小姐与窦氏夫人都站在屏风后面,看见湘子这般呆景,思量:“我的丈夫真个是仙人也未可知?”连忙赶上前来,拿起钵盂要吃,被窦氏就手夺来,倾在地上,道:“这样腌臜东西,亏你要举口吃下些。”只见家中一个白猫跑来,都舔吃了,登时化成一只白凤凰,腾空飞起。芦英埋怨道,“婆婆,你看这猫吃了吐的酒食,就变作风凰,丈夫岂不是神仙?分明错过了。”窦氏也惊骇道:“真个错了!真个错了!”退之道:“从古以来不知多少人被这些术法捉弄了,夫人不要信他。”湘子见退之坚意不听,便望空一指,道:“叔父你看,仙驾来了。”退之抬头看时,半空中列着几队仙童、仙女,手执幢幡宝盖,各各驾一朵祥云自天而下。湘子便端坐在祥云里面,冉冉升天,杳无踪迹。退之口占一词道:乔才堪怒,把浮言前来诱吾。世间那有长生路,谁人能得到清都?金人仙掌擎晓露,汉武秦皇终不悟。到如今传为话谱,到如今传为话谱。

那湘子足踏祥云,直至终南山,叩见钟、吕两师。两师道:“湘子,你去度韩退之,度到那里了?”湘子倒身下拜,道:“师父,惭愧,弟子下凡度化叔父,已经五次六番,他只是不肯回心转意,如之奈何?”两师道:“你把恁么神通显与他看?”湘子把自从领旨下凡,到南坛祈雪,与见宪宗,闯华筵以后许多神通变化,一一说了一遍。

两师听罢言语,便同湘子直上三天门下,启奏玉帝道:“臣弟子韩湘湘旨下凡,去度卷帘大将军冲和子翰愈。这韩愈贪恋荣华,执迷不省,伏候另裁。”玉帝闻奏大怒,便着天曹诸宰检点薄籍。天曹奉旨,查勘得水平州昌黎县韩愈,原是殿前卷帘大将军,因与云阳子醉夺幡桃,打碎玻璃玉盏,滴到下方,投胎转世,六十一岁上该受百障千磨,方得回位。玉帝对湘子道:“韩愈滴限未满,卿再下去化他,不得迟误。”湘子奏道:“宪宗好僧不好道,韩愈好道不好僧。臣与蓝彩和变化两个番僧,把臣云阳板变作牟尼佛骨,同去朝中进上宪宗皇帝,待叔父韩愈表谏宪宗,那时宪宗龙颜大怒,将叔父贬黜潮州为刺史,臣在秦岭路上教他马死人亡,然后度他,方才得他转头。”玉帝准奏,便着蓝彩和同搬子前去。

当下湘子与蓝彩和离了南天门,摇身一变,变作番僧模样。

一个是:身披佛宝锦袈裟,头戴毗卢帽顶斜。耳坠金环光闪烁,手持锡杖上中华。胸藏一点神光妙,脚鞋状貌奢。好似阿罗来降世,诚如活佛到人家。一个是:戴着顶左弄绒锦帽,穿着件氆氇线毛衣。两耳垂肩长,黑色双睛圆大亮如银。手中捧着金丝盒,只念番经字不真。虽然是个神仙变,俨是西方路上哈嘛僧。

  二僧来到金亭驿馆,馆使迎接坐下,问道:“两位从何方来?有何进贡?”二僧说了一荡胡言,馆使一毫不省。旁边转出通使,把二僧的言语译过一遍。馆使才晓得他是来进佛骨番僧,便对他说道:“今日已晚,两位暂在馆中宿歇,明早即当启奏。”连忙吩咐摆斋款待不题。

湘子暗与彩和计议道:“看人上这般光景,若不显些神通,未必动得百姓。不如今夜先托一梦与宪宗皇帝,待来早宪宗登殿宣诸臣圆梦的时节,我们撞去见驾,庶乎于事有济。”彩和道:“此论极妙。”当下湘子便遣睡魔神到宫中去托梦。恰好宪宗睡到子时前后,梦见仓厫粮米散布田中,旁有金甲神人,左手持弓,右手搭上两箭,望宪宗射来,正中金冠之上。宪宗惊得醒来,一身冷汗。次日早朝,宣众官上殿,说道:“朕夜来得其一梦,梦见仓厩粮米散布田中,旁有一金甲神人,站在殿前,乎持一张弓、两枝箭,射中朕的金冠,不知主何吉凶?”学士林圭执简当胸,跪在丹墀下面奏道:“此梦大吉,主有番国进贡异人之兆。”宪宗道:“卿细细解来,待朕自详。”林学士道:“米在田中,是个番字;一人持弓、两枝箭,是个佛字。番为外国之人,佛为异域之宝。陛下此梦,主今日有番人进贡奇物。”说犹未了,只见两个番僧手持着金丝大匣,上嵌着一颗绀色宝珠,匣内盛着牟尼佛骨,周围簇拥着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一径闯入五凤楼前,高声叫道:“大唐皇帝听者:佛在西方,未来东土,因悯南瞻部州四大众生,贪杀淫邪,诳欺凶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重三光,不惜五谷,造下无边罪孽,酿成宿世愆尤,故于太宗皇帝贞观十三年差观世音菩萨点化金蝉长老上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经,超度亡魂,提撕聋聩。然经文启发者有限,佛力稗益者无穷。今有雷音寺世尊归天留下指骨一节,重九斤六两,在凤翔寺。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贫僧特特赍来奉献,要使天下有知血属咸敬重如来,广修善果,庶保国柞绵长,皇图巩固。”黄门官闻得两个番僧说话,连忙转奏宪宗。又见那金亭驿馆使前来启奏。宪宗皇帝闻奏,便道:“昔年那求雪的仙人曾说必有异人来自西土,保朕躬于万祀,绵国祚于亿年,今日果应其言。”实时宣召番僧入见。

番僧手捧佛骨,直立在金銮殿下。宪宗皇帝看见空中祥光缭统,瑞气盘旋,喜之不胜,就立起身来,走下御座,接捧佛骨,供养在龙凤案上,倒身下拜。即命光禄寺备办素斋,款待这两个番僧。说不尽咸酸苦辣香甜滋味尽调和,珍异精佳清美品肴都摆列,虽是人间御膳,胜似天上仙厨。

两僧斋罢,稽首辞朝。宪宗钦赐黄金千两,白壁十双,锦绣千纯,明珠一斛。两僧拂袖长往,分毫不受。宪宗愈加敬重,要将那佛骨留在禁中。二月,乃颁告天下,历送诸寺,着人人念佛,户户斋僧,有谤毁不敬者,以大逆不道论。忙得那在朝官宰,贵戚皇亲,以至庶民妇女,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燃香顶臂供养者,无不向天顶礼,称扬佛号。

独行礼部尚书韩愈,不肯拜佛,倡言说:“身居大位,职掌风化,佛乃西方寂灭之教,骨乃西方朽秽之物,有何凭验知是佛指?清明世界,遭此欺愚,心实不忿?”乃具表奏闻宪宗皇帝。奏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尔,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誊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工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诈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会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迫,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

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才识不逮,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既不许度人为憎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行之,岂可态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憎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误,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商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面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候,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色后世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几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心任激切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自战国之世,老庄与儒者争衡,更相是非,至汉末益之以佛,然好者尚寡。晋宋以来,日以繁盛,自帝王至于士民,莫不尊信。下者畏慕罪福,高者论难空有,独愈恶其盗财惑众,故力排之。

表奏,宪宗大怒道:“韩愈这厮唐突朝廷,欺毁贤圣,着实可恶!着锦衣卫官校绑至云阳市曹斩首示众,有来谏者,与愈一体施行。”两边闪出二三十名刽子手,把退之剥去朝衣、朝冠,捆绑起来,押赴市曹。只见旗帜漫空,刀枪耀日,前遮后拥,何止千百余人。吓得退之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仰面叫道:“天那!我韩愈忠心报国,一死何难?只是我侄儿湘子不曾还乡,我难逃不孝之罪耳。”看看来到市曹,不见有一人上前保奏。毕竟不知退之性命若何,请听下回分解。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第十九回 "贬潮阳退之赴任 渡爱河湘子撑船"

  睠彼东门禽,伤弦恶曲木。

  金縢功不刊,流言枉布毒。

  拔木偃秋禾,皇天恩最渥,

  成主开金縢,恧然心感服。

  公旦事既显,切莫闲置啄。不说退之押赴市曹,且说两班文武崔群、林圭等一齐卸下乌纱、象简,脱下金带、紫袍,叩头奏道:“愈言抵悟,罪之诚宜,然非内怀全忠,安能及此,愿陛下少赐宽假,以来谏诤。”宪宗道:“愈言朕奉佛太过,情犹可容,至言东汉奉佛以后,天子咸夭促,何乖刺耶?愈,人臣,狂言敢尔,断不可赦!”于是中外骇惧,戚里诸贵,亦为愈言。宪宗乃准奏,姑免愈死,着贬谪极恶烟瘴远方,永不许叙用。班中闪出一位吏部尚书,执简奏道:”现今广东潮州,有一鳄鱼为患,民不聊生,正缺一员刺史,推选此地者,无不哭泣告改,何不将韩愈降补这个地方?”宪宗问道:“此郡既有妖鱼,想是烟瘴地面了,但不知离京师有多少路程?往返也得几个月日?”吏部尚书奏道:“八千里遥远,极快也得五个月才到得那里。”宪宗道:“既然如此,着韩愈单人独马,星夜前去,钦限三个月内到任。如过限一日,改发边卫充军;过限二日,就于本地方斩首示众;过限三日,全家尽行诛戮。”退之得放回来,谢恩出朝,掩面大哭。正是:

  不信神仙语,灾殃今日来。

  一朝墙壁倒,压坏栋梁材。

退之忙忙到得家中,对窦氏道:“我因谏迎佛骨,触怒龙颜,几乎身首异处。亏得满朝大臣一力保奏,留得这条性命,贬为潮州刺史,钦限一人一马,即日起程,三月之内到任。如违钦限一月,发边远充军;二日,就于本管地方处斩;三日,全家抄没。算来八千里路,会飞也得三四个月,教我如何是好?”窦氏闻言,捶胸大哭,连忙收拾行李,吩咐张千、李万,跟随退之起身。退之当时吩咐窦氏:“好生着管媳妇声英,拘束义儿韩清。内外出入,俱要小心,不得惹是招非,以罹罪谴。”泪出痛肠,难分难舍,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哄,慌得张千跑出去看时,乃是百官来与退之送行。百官原要到十里氏亭饯别的,因宪宗有旨,凡是官员出郭送韩愈的即降二级,故此百官止来退之家中作别。退之见了这个光景,更咖悲痛,各各洒泪而别。独林学士送到长亭,说道:“人丈夫不能留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亲家今日虽受了贬滴的苦,日后清名,谁不敬仰?但收心前去,指日圣上需怒回颜,决然取复旧职。”退之道:“多谢亲家费心,另图报效。”正是:  江山风物自伤情,南北东西为利名。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当下退之一行三人要赶上前驿去处,以图安歇,谁知冷落凄凉,不比前日有词为证:

  进步前行,一盏高灯远远明,四下人寂静,主仆三人奔。

  莫不是寺观茅庵酒肆与茶亭?只怕冷淡凄凉,没个人儿问。不提退之赶路。且表韩湘子与蓝彩和见退之洒泪,不忍分别,林学士独到十里长亭把酒饯送,便拍手呵呵唱道:叹文公,不识俺仙家妙用,妄自逞豪雄,山岳难摇动。朝堂内夸尔尊,众官僚俱供奉。权倾中外,谁不顺从?岂知佛骨表犯了重瞳,绑云阳几乎命终。幸保奏敕贬潮阳,一路苦无穷,如今方显俺仙家妙用。

湘子见退之一路里愁眉不展,面带忧容,十分樵淬,比昔日在朝时节大不相同,便对蓝彩和道:“仙兄,我和你驾起云来,先往蓝关道上,等俺叔父前来何如?”蓝彩和道:“依我愚见,再去请钟、吕师父来铺排一个机关,才好下手度他。”湘子道:“仙兄所言有理,就劳仙兄往洞府去走一遭,弟子在蓝关道上相候。”彩和依言而去。湘子唱道:“叔父!

我度你非同容易,你为何苦苦执迷?空教我费尽心机,你毫不解意,只得变番僧,藏机度你。再若是不回头,光阴有几?阎王勾,悔之晚矣!”

湘子唱道情才罢,只见蓝彩和同钟、吕两师来到。湘子上前施礼,告两师道:“我叔父已往潮阳,正在路上。若不降些风雪,惊以虎狼,使我叔父备尝苦楚,则道心不坚。今欲吩咐值日功曹唤巽二起风,滕六作雪,一月之间,倏大倏小,不得暂止。弟子与蓝师两个,或化作艄子撑驾渡船;或化作渔父涧下钓鱼;或化作樵夫山头斲树;或化作田父带笠荷锄;或化作牧童横眠牛背;再化一美女庄招赘叔父受些绷吊之苦。一路上各显神通,多方变化。若再不回心,须命蓝关土地差千里眼、顺风耳,化为猛虎,把张千、李万先驮至山中修行,止留叔父一人一骑走上蓝关,就于蓝关近便去处化出一间草庵,与他栖止,待马死人孤,然后度他,不知仙师以为可否?”两师道:“作用甚当。”正是:

  双跨青鸾下玉阶,瑶天相送白云垓。

  神仙岂肯临凡世,为度文公去复来。

湘子与众仙商榷已定,依计而行。湘子便乃画地成河,阻着退之的去路,把云阳简板化作一只船,撑在对河树阴底下歇着,等待退之前来,把几句言语打动他。那河有恁险处,有诗为证:

  洪水滔滔一派波,流沙漠漠漾金梭。

  如江烟浪掀天起,似海风涛卷地拖。

  游戏蚊蜃冲窟出,翻腾鼍鳖转身多。

  莫言小艇难摇桨,纵有龙舟怎得过?

退之一路上对张千说道:“我们离家的时节恰像天气还热,如今竟像深秋光景,红叶黄花,金风乍起,好不凄凉。真个是:石路荒凉接野蒿,西风吹马利如刀。谁怜千里飘零客,冷露寒霜逼二毛。”张千道:“老爷,你一身去国甘辛苦,千里投荒莫叹嗟。自恨当初忠劝主,谁知今日受波查?”正在愁叹,恰好过着一一个地方,那门楼额上题着“黄华驻馆”。退之道:“这是驿地了,我们且进去歇宿一宵,明日再行。”谁知那驿丞再三不容,道:“新奉圣旨,单言不许留你在驿中宿歇,如有容留者以违旨论。”退之听了,垂下泪来,道:“我已离京远了,有准人知道?”驿丞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我实是官卑职小,怕长官知道。”退之正要发怒,忽见李万来禀道:“老爷,前面不知是恁么地方,有一条大河阻住去路,四下里空荡荡,没有一只渡船,怎么过得去?”退之抬头一望,叹道:“果然是分大河,风浪这般汹涌,怎生得渡到那边?”便问驿丞道:“你既不肯容我安歇,有渡船寻一只送我过河也罢。”驿丞道:“渡船那里得有,你识得水性,就下水过去。”退之听了这些言语,好不恼怒得紧,吩咐张千道:“这等一个去处,难道渡船也没有一只?你们快去寻着地方总甲,问他一个明白,雇一只来送我过去,不可迟滞。”李万道:“一望不见人烟,只有这个驿馆,便有几个驿夫,都伏着驿丞管辖,只听他的指挥,叫我那里去寻居民总甲?莫不是我们错走了路,走到天尽头了?”退之道:“胡说!我们起身不过四十余日,怎么就走得到天尽头?快快去寻船,不要耽误了时日。”那张千扯了李万便去寻船,寻过东,寻过西,不见一个人影;寻上南,寻落北,不见一叶扁舟。寻了半晌,转身回复退之。不料那个驿工装个肚痛,走了进去,再不出来。

退之独自一个冷清清坐在驿厅上。张千只得又跑去寻船,恰好一个艄公驾着一只小船,远远地顺流头荡将下来。张千便用手一指,叫李万道:“哥,好了,这不是有船来了?”李万瞅着眼道:“在那里?”张千道:“兀的那黑影儿动的不是一只船?”李万道:“望着像一个老鸦展翅,那里是船?就是船,不过是顺水淌术的,没人在上面摇橹也用不着。”张千道:“你说那展翅的正是一个人。”两个争论未决,看看船到面前。李万道:“你好眼力,真个是一只船,一个人摇着橹,我先去回复老爷,你等船来留住了他的,要他送过河去。”

李万去不多时,只见船将到岸,张千立在岸上叫道:“撑船的来渡我们一渡。”艄公道:“不渡,不渡!”张千道:“艄子,你渡我们过去,多与你些渡钱。”艄公道:“我船小渡不得。”张千道:“我们不多几个人,将就渡一渡过河,你不要作难。”艄公道:“那马上远远来的是恁么人?要我渡他?”张千道:“那一位就是怖老爷。”艄公道:“如今才交秋天,怎么就做韩老爷?”张千道:“艄子,你不曾读书过?”艄公道:“书也曾读几行。”张千道:“既读过书,怎的不晓得韩字?《百家姓》上说:『蒋、沈、韩、杨。』我老爷是姓韩的韩字,不是你那寒字。你说的寒字,是《千字文》上『寒来暑往,的寒字。”艄公道:“寒与热我也分清理白这许多不得,但那个人气昂昂坐在马上,像是个有势耀的人一般,我怎么去渡得他?”张千道:“我老爷做人极好,再不使势耀的,你若渡了他,他重重赏你渡钱。”艄公道:“从古说上门的好买,上门的好卖。你老爷既做人好,为何不坐在朝中讨快活,却来这河边寻我去渡他?”

两个人正对答问,只见退之一骑马,李万一肩行李,都到面前。张千向前享道:“艄子说船小,渡不得我们。”退之便下了马,走近岸口,叫道:公旦--周公旦。?“艄公,你渡我过河,我决本轻慢你。”艄公道:“老大人,我这船儿就似做官的一般,正好修时不肯修,如今破漏在中流,思量要补无人补,那得明人渡出头?”退之道:“闲话休讲,将就渡我一渡。”艄公道:“老大人,你看这个河的模佯,除是神仙才度得你,我若度你,你也不信。”退之道:“那里能够有神仙来?”艄公道:”神仙到有,只是大人倚着那做官的势耀,在家中不肯理他,他如今再不来度你了。”张千道:“我实实对你说,你若渡,便渡我们过去;若不肯渡,我老爷行牌去叫起地方人夫,把你这只船儿拔了上岸,再不许你在这里赚钱生理,”艄公听说,便把脚蹬开船道:“这般说话又来使势了,我不渡!我不渡?”李万道:“艄子哥!你不要着恼,我家哥是这般取笑说,你怎的就认起真来?”艄公道:“请问大人,为恁事要到河那边去?”退之道:“我奉公干要去。”艄公道:“做人不要学那雉鸡,乖躲头不躲脚。我只怕你马行窄路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说得退之面皮红涨,半晌无言。张千道:“艄子哥,时光有限,我们过河还要去寻客店,你只管把这闲话来说.正经是坐的人不知立的苦,快渡我们去罢!”艄公道:“我的船小,只好渡人,却渡不得马。”李万道:“这马是我老爷脚力须用,同渡过去,宁可多与你些渡钱。”艄公道:“风浪大得紧,实是船小,同渡不得,我做两次渡何如?”张千道:“你说那都是自在话,渡得我们过去,转来再渡马,可不户亮光光上了,教我们到那里去寻宿店?”艄公道:“老兄,我未晚先忧日落,何不在家里坐着?我到不怕月上,只怕风雪来得紧,摇不得船才是苦事。”张千道:“这个天气风雪“断然没有,只是你摇快些才好。”艄公道:“既如此说,你们一齐下船来,只要小心仔细些,不要做顺水推船没下梢。”

退之人马同到船中,退之坐在中舱,马在一舱,张千、李万井行李共占一舱,恰也不觉得船小。那艄公慢慢地摇着橹,唱着歌道:

  乱石滩头驾小航,急流溪畔柳阴长。歌欸乃,濯沧浪.不怕东风上下狂。

  烟波深处任优游:南北东西到即休。功业恨,利名愁,从来不上钓鱼钩。”

退之听他唱罢歌,便问道:“艄子,你家住那里?”艄公道:“我家住在碧云霄斗牛宫中。”退之道:“碧云霄斗牛宫乃是神仙的居址,怎么有你的住处?”艄公道:“我比神仙也差个多。”退之道:“既做神仙,为何又撑着小船图赚钱?”艄公道:

我爱着清闲,驾着只小船,把五湖四海都游遍,那里去图钱?退之道:“你曾读书也不曾?”艄公道:“我也曾悬梁刺股,映雪囊萤,坐想伊、吕,梦思周、孔。”退之道:“你既用了苦功读书,也曾中举做官么?”艄公道:“我也曾插官花,饮御筵,执象简,拜金銮。”退之道:“好没来由,既登黄甲,做了官,在那里衙门?”艄公道:“初授监察御史,升授考功司郎。”退之道:“后来若何?”艄公道:“历升刑部侍郎,因南坛祈雪有功,转卉礼部尚书。”退之道:“既做了尚书,为何弃职在此撑驾小船?”艄公道:“只因朝谏皇王迎佛骨、云阳斩首苦无边;亏得百官来相救,夕贬潮阳路八千。”退之低首忖道:“这艄子言语,一句句都说在我身上,就是神仙一般。”艄公道:“大人,你思忖着谁来?”退之道:“找思忖侄儿韩湘子。”艄公道:“我见一个韩湘子,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已作尘中饿殍,倒不晓得是大人的犹子。”退之哭道:“如今死在那里?”

艄公道:”死便不死,活也不活,不死不活,好似啮缺。”退之道:“啮缺是古得道的,依你这般说,我侄儿也得道了,为何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艄公道:“古人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道心』。若湘子衣食周全,便又思量做官了,怎肯弃官修行?”退之道:“那轻狂的人才肯去修行,若学好的人决不肯修行。”艄公道:

休得笑轻狂,切记美女庄;过得美女庄,才算翰林郎。

说话之间,不觉来到彼岸。退之一行人马,但跳起船。张千便去慎袋内摸钱,数与艄公时,艄公、渡船俱不见了,也没有恁么阔大的河,汹涌的水,端端是一块平洋大路。愧得退之面如土色,捉身不定道:“怪哉!怪哉!”李万道:”老爷不必惊疑,这是上天鉴察老爷忠良被滴,故化这艄公渡船来试老爷耳。”正是:  湛湛青天莫怨尤,忠心为国更何求?

  举头就有神明在,只要愚人自醒头。退之叹息一会,只得上了马,趱行几里,不觉来到山林幽僻处,前无村落,后无宿店,四下里旷旷荡荡,没有一些人烟。正在胆怯心寒,忽然乌云陡作,卷起一阵大风,吹得他一行人满身寒籁籁,遍体冷清清,口哗头摇,唇青面白,各各捉脚不往。退之道:“自离长安以来,一路好不焦劳辛苦,受怕担惊,谁知今计到这广莫之野,又遇这一阵大风,岂不凄饯。”张千道:“头光艄公说月到未必有,只怕风雪来。如今风已来了,又没有安身之处,如何是好?”退之道:“且带住了马,待我作一篇《风赋》,以消愁闷。”赋曰:

冷冷飕飕,无形无影;呜呜吼吼,有力有声。簸土扬尘,摧林折木;收云卷雾,透户穿窗。一轮红日荡无光,万点明星皆陡暗。须支间,乾坤罩合,顷刻时,宇宙遮漫。震撼斗牛宫,八大金刚身侧立;刮倒应真殿,五百罗汉眼难开。煽得飞禽惧怕,收毛敛翅,蹲身缩颈树丛藏;吹得走兽仓皇,撂尾摇头,战胆.凉心山下躲。飘飘荡荡,三江精怪撞船翻;喇喇呼呼,五岳凶神冲树倒。刮倒东洋海水晶宫展,西华山玛瑙殿摇。响吟吟,赵州石桥两断;怒轰轰;雷音宝阔齐塌。只见补陀山白鹦鹅、红莲台摆摇不稳;菩萨院青毛狮、白赖象滚动难拴。走石飞沙,神号鬼哭;天昏地暗,月黑星沉。千年古塔黑悠悠,震动如雷;万里江山昏邓邓,迷离无主。正不知二郎因恁生嗔怒,使尽翻江搅海威?

退之作赋才罢,张千道:“老爷,风倒息了,又有雪丝下来,教人怎生走路?”退之道:“风既住了,料来需也不大,我们快趱上前寻个人家安歇,又作计较。”张千道:“影也不见一个,那得有人家安歇?”李万道:“好苦!好苦!前日大叔回家时也曾说来,今日不见他来救我们一救。”张千道:“大叔再三劝老爷弃了官职,老爷不肯信他,他如何肯来这里救我们?”

说话之际,不觉又走了几里路程,不料那雪越发大了。李万道:“雪大得紧,我们且在前面竹林中躲一会儿再走。”退之道:“这个去处,如何说得太平的话?就是躲也不为了当,不如快走,寻得一个店家,耽待几日,等晴了走的才是。”张千道:”人便硬着肚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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