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子全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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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美女庄渔樵点化 雪山里牧子醒迷"

  御气餐霞伴老君,服形厌世出苍垠。

  五行颠倒成金鼎,三景皈依凌紫氛。

  焦尾漫调仙侣曲,锦囊应有王虚文。

  相期脱却尘褒去,紫府琼宫生绎云。

话说那树丛里去处叫做三山庄地方,前后三百里广阔,也有四五百家人家住着,家家有几个女子,共有七八百个女子,因此唤为三美女庄,看官,且说为何这一个地方就有这许多女子?只因韩退之不肯弃职修行,蓝彩和特特久这个去处化出这一所庄屋,铺排出一个酒店,叫明月、清风变作美女,待退之进去躲雪,就把美女局去试他的心。

果然,退之和张千、李万挡风冒雪赶到这庄门前,见有一个洒店,不胜欢喜,慌忙下了马,附着张千的耳朵说道:“进店家去,不要说我是礼部尚书韩老爷,只说是到潮洲去寻伙计算帐的客人。”张千颠头应了,挑着行李前走。退之随后跟进店中,拣一副座头坐下。那过卖就来问道:“客官用酒不用酒?”退之道:“这般冷天,怎的不吃酒?先把上好的酒漩热些拿来我吃,然后做饭。”过卖道:“酒有上好的,烫也烫得热,只是吃了要醉人。”退之边:“吃酒不醉,如同活埋。若是淡酒吃了不醉的,也没人来买了。”过卖道:”古来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因此上不劝客官吃酒。”退之道:“你这里是恁么地方?”过卖道:“唤做三山美女庄。”退之道:“美男破老,美女破舌,从古所戒,为何取这样一个地名?”过卖道:“小孩儿没娘,说起话长,我这三四百人家只会养娜儿,再不养一个孩子。这许多娜儿俱各长成,未曾出嫁,因此唤做三山美女庄。比如我店主人有个女儿,名唤明月仙,今庚三十八岁了,算命的说,目下该有一个贵人来娶他做二夫人。还不知贵人几时临门?若再挫一年就是三十九岁,可不头白了。明月仙有一个妹子,名唤清风仙,今年也是三十一岁。算命的说,他那八个字中稳隐的有三个贵子。店主人也思量把与人做小奶奶,图日后生得儿子,好享福。”退之再欲问他,准知张千听得不耐烦,大声叫过卖道:“你这人不来烫酒伏侍,只管闲誂白话,不像个做生意的人!”那过卖听见张于叫他,忙忙转身来搬酒荷,摆在桌子上面,把一只碗,斟一碗热酒,放在退之面前。退之拿起便吃,刚刚吃得一碗,只见店卫边走出一个人来,看了退之,瞅了一眼,道:“我家明月仙夜来梦见一体半老贵人,头戴幞头,身穿朝服,手执象简,到他房中同拜花烛。你们在门前支撑生意,须要着眼看看,贵人不要错过了。”说罢,依先走进里面去。过卖笑道:“你看,我主人家这般雪天,寒冷得了不得,还睡不醒,做春梦哩。”退之听了他说话,心中就如抓痒一般,欲言不言。过卖近前问道:“老客官从那里地方来?如今要到潮阳有何事干?”退之道:“我与一个伙计台本生理,他久不回来,如今去寻他算帐。”过卖道:“算帐,算帐,横风打戗,若肯混帐,到是了当。”道犹未了,几见对面朱楼画阁之上一个美貌女子,倚着栏杆,手卷珠帘,唱道:闻说功臣拜祷,南坛瑞雪纷。普救黎民困,枯搞禾苗润。今得宰相到来临,自古道贵人难近。敛社会一羞,免不得相恭敬。

退之听得声音似莺啭乔林,忙忙抬头看时,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左回右顾,注目凝睛。那女子秋波斜溜,眉黛偷颦,屡屡送情,遥遥寄意。

退之看了一会,便叫道:“再镞热酒来。”过卖捧壶当面。退之问道:“你主人家姓恁名谁?”过卖道:“我店主人老爹叫做贾似真。”退之道:“这三四百人家共有几姓?”过卖道:“都是贾。”退之又道:“那朱栏画阁上面还是主人家的卧楼?是客楼?”过卖道:“主人卧房直在后面第七层房子内,这楼上是主人女儿明月仙的卧楼。”退之道:“天色将晚了,雪又大得紧,不知前途有好客店安歇么?”过卖道:“这般雪天,前途客店又远,去不得了,我这店中极好安歇,但凭老客自裁。”退之道:“既然如此,你打扫一间洁静房屋,待我安歇一宵,明早便行。”过卖迫:。“房子、牀铺,件件干净的,不消打扫得,就是这明月仙楼下,极是清洁幽雅,任从客官安置。”迟之道:“楼下倒好。”便叫张千、李万搬了行李,跟着过卖,走礼楼下看时,果然精致得紧。退之心中暗喜,掇了一张椅子,傍着栏杆坐着。坐不多时,只听得咿轧门响,里面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那姓贾的主人。

退之便立起身来迎他。那贾似真敛气躬身,近前喏道:“相公请见礼了。”退之还厂一个揖,道:“老夫经纪营生,偶从贵处经过,借宿一宵,主人翁何为这股称呼。贾似真道:“小女明月仙夜梦贵人与他同拜花烛,候至此时,不见有他客到来,止有相公三位借我家安歇,正应小女的梦了,岂不是有缘千里能相会?在下情愿把两个小女都嫁与相公,以成吉梦。”退之听得这一句,恰便似抓着痒处一般,便悄悄问张千道:“我正没有公子,若娶了这个二夫人,生下一男半女,也是韩门后代。但不知他是头婚?是二婚?”张千道:“老爷既要生儿子,管他头婚二婚,熟罐子偏会养儿子。”李万道:“据小人主见,又不足这般说。”退之暗道:“你主意是恁么样光景?”李万道:“这般大雪,我们付将计就什,老爷赘在他家住时,落得嚼他的饭食,睡他家娘子,等他天晴,我们一溜烟走去到任,若得恩赐回乡,老爷也不要驰驿,依先打这条路转来。倘或二夫人生得公子,稳定带他回家,也管不得老夫人吃醋捻酸;若不曾生得公子,老爷只哄他说我到家就着人来取你,且把这件事瞒过老夫人,省得耳根闹吵。不知老爷主意若阿?”退之低头想一想,道:“李万说得甚有理。”即转身上前,对贾似真说道:“实不相瞒,我是朝中礼部尚书,姓韩,因谏迎佛骨,被贬到潮州为刺史,今庚五十多岁,正应着令爱梦见的半老贵人。只是我夫人尚在,令爱就是嫁我,止好做二夫人,须要与令爱说过。”贾似真道:“算命的算定小女目下有贵人娶做二夫人,又与梦相符合、莫说做二夫人,就是铺牀迭被做通房也是情愿的,何须讲过。”退之见他应允,一似孩儿吃糖,贫子拾宝,满脸堆下笑来。

当下,贾似真叫丫环:“快请两位小姐出来,趁此吉日,与韩贵人成亲。”不移时,叮当佩响,蘸郁香飘,四个丫环,一个叫做标致,一个叫做致标,一个叫做希奇,一个叫做奇希,他四个簇拥着明月仙、清风仙出来拜见退之。退之就与他拜了花烛,同归罗帐。只见楼上摆下酒果一桌,这酒不知是真是假?看官听说,这酒原来就是退之寿诞那一日摆与湘子吃的那一张桌面,其时湘子差天将运在这里,今日摆将出来,试退之记得不记得,只见明月仙手捧金杯,满斟绿蚁,递与退之,道:

酒泛羊羔,大雪纷纷日未消。喜得有缘相会,凤友驾交。鸾交来,同欢笑。请宽袍,今宵恩爱,百岁乐滔滔。

退之接酒饮了。清风仙又斟一怀酒,递上退之,唱道:

玉斝香醪,且喜新知是故交。只愿青丝绾结,白首同调。切莫半路相抛。请宽袍,怜新弃旧,风雨打花朝。

退之接酒在手,问道:“二位新人,这两个大丫环曾有丈夫么?”明月仙道:“妾身姊妹今日才得伏事贵人,如何丫环得有丈夫?”退之道:“他们既不曾有丈夫,趁着今日良宵,将标致配与张千,致标配与李万,也是春风一度。”明月仙道:“谨依贵人严命。”当下,退之叫张千、卡万道:“两位夫人把标致、致标配与汝二人为夫妇,汝两个可磕头谢了夫人。”张千扯一扯退之,低声说道:“老爷,你只见佳人娇样,全不想这些人都不是凡人骨相。我记得那撑船的曾说:过得美女庄,才是翰林郎。看今朝景象,明白是装成榜样。倘被他骗了行囊,化作清风飘荡,那时节,就是神仙也难主张。”

退之道:“你不要多言;这是我的老运通。”张千道:“不要说老运,只怕要倒运。”退之大喝道:“我做了朝廷大臣,不知见过多少奇异古怪的事,今日这件小事儿,倒要你多口饶舌!本待赶妆回去,大夫人只说我不能容人,且饶你这一次!”喝得张千喏喏连声而退。

当下,明月仙敛衽上前道:“大人不责细人之过,且请息怒。”那标致、致标捧着中靴衣服,递与退之脱换。退之忙忙地把身上衣服巾靴脱了下来,转过希奇、奇希接去;一面穿上新鲜巾服,一面吩咐张千、李万,俱出外厢伺候。明月仙、清风仙携着退之手吟道:

  说我家穷家不穷,安眠自在过秋冬。

  虽然无总田和产,薄薄家私赛邓通。退之左顾右盼,答道:

  笑我身穷道不穷,皇恩迁转在秋冬。

  虽然半百非羊少,管取生儿老运通。

明月仙笑道:”玉女八十岁而怀老聃,妾止三十八岁,妹子止得三十一岁,正好生育,先请安眠,姊妹俱来陪侍。”

退之正要脱衣上牀,不想那衣带收得紧紧的,就像有人拽着索头一般,看看地悬空吊将起来,睁眼再看时,一个人影儿也不见有,慌得退之叫喊如雷。张千道:“这般时节,老爷正好做新郎,为何叫喊起来?想这两个夫人兜搭的了。”李万道:”不是夫人兜搭,只怕是那话儿事发。”两个定睛只一看时,那里有恁么房屋?恁么美女?只见退之高高的吊在松树上,树梢头挂昔一幅白纸,上有诗四句。诗云:  笑杀痴迷老相儒,贪官恋色苦踌躇。

  而今绷吊松梢上,何不朝中再上书?张千连忙上前解放退之下来。退之羞惭满面,看了这诗,更增惶愧。正在没法,忽听得歌声隐隐,四下里一望,原来是一个樵夫,挑着一担柴,踏着雪,唱着歌而来。歌声渐近,退之听时,乃是四句山歌。歌云:

  执斧樵柴早出月,山妻叮嘱最堪听。

  朝来雨过山头滑,莫在山颠险处行。

退之听罢,不觉腮边两泪交流,叫张千道:“那打柴的不过是个愚夫,妻子不过是个愚妇,他也晓得险处当避。占云:『高官必险』。我到不知回避,致有今日的苦,是不如这个愚夫愚妇了。”

正说话间,樵夫已到面前,张千便问他道:“我老爷为国为民,受这般磨折,你住在这深山穷谷之中,必然是廪有余粮,机有余布,俗话说:『有得穿有得吃的人,决不是灶下无柴,瓮中无米,有一餐没一餐的主子,』为何冲寒冒露,也来打柴?”樵夫道:“我们四季斲柴都是有浑名的。”退之道:“判下山柴随时砍伐,有恁么诨名?”樵夫道:“老大人你不要只逞自己聪明,笑我樵夫愚蠢。我们春天砍柴叫做初得地,夏天砍柴叫做望前行,秋天砍柴叫做正好修,冬天砍柴叫做寒退枝。”退之听了“寒退枝”三字,暗暗忖量道:“好古怪,这樵夫说话句句含着讥讽,又说我的表字,明明是个暗里藏阉。”张千道:“樵哥,樵哥,你不要之乎也者在鲁班面前掉花斧,我借问你一声,要往潮州地方,从那一条路上去才有人家好安歇?”樵夫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东西南北四边都有人家,随分择一家安歇就是,何消问我。”张干喝道:“只因四下里不见人影,我们要拣近便路儿走,故此问你一声,你满口胡柴,是何道理?况我老爷是朝中官宰,因贬谪潮阳,在此经过,遇着这天大雪,问你一条走路,又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你如何这油嘴骗舌!若是在长安的性儿,就乱棒打你一顿,还要枷示在十字街头!”退之道:“张千,你不要闹嚷,你牵住了马,待我自问他一个下落。”退之便近前一把扯住樵夫,说道:“我韩愈在朝时也曾兴利除害,为国忧民,南坛祈雪,拯济万方,今日在这里受苦,竟没个人来救我。”樵夫道:“老大人说是在朝官宰,这等时节,怎的不在那红楼暖阁中间烹羔煮酒,炽炭偎香,拥着燕姬赵女,掷绿推红,却来此处奔驰,也甚没要紧?”退之道:“只因皇帝贬我到潮州为刺史,行至此处,迷踪失径,不能前去,望老兄指教往那一方去是潮州的大路,有人家可以借宿得?”樵夫道:“老大人原来是一个老士,路儿还不晓得。潮州的路径,我说与你听:前去潮州崎岖难走,险怪难行。”退之道:“上命严紧,势不由己,就是难走,我也决然要去的,只求你说一声,此去还有多少路程?”樵夫道:“路到只得三二千里了,恰是人烟稀少,有许多去不得的事哩,且听我慢慢说来:

老士不要忙,听我细分讲。前面黄土峡,便是颠险处。脚踏陂底崖,手攀葛藤附。手要攀得牢,脚要踏得住。若还失了脚,送你残生去。转过一山头,一步难一步。妖精鬼怪多,填塞往来路。”

退之道:“怎见得都是精怪?”樵夫道:

玄豹为御史,黑熊为知府;魑魁为通判,魍魉为都护;豹狼掌县事,猛虎管巡捕;獐麂做吏卒,兔鹿是黎庶;狮羊开张店,买卖人肉铺。

退之道:“这一班走兽怎么会得做官?会得做买卖?你说我也不信。”樵夫道:

多年老猴精,腌腊是主顾。你问他相识,他知潮阳路。若要知吉凶,神庙签不误。连求三个下,教你心惊怖。秦岭主仆分,马死蓝关渡。那时不自由,生死从天付。我是山中人,不识士途路。你要到潮阳,涧下问渔父。

退之闻说此话,吓得遍体酥麻,手足也动不得,扯住樵夫道:“樵哥,你老实与我说,打那一条路去好?不要只把言语来恐吓我。”樵夫道:“你不听我说话,我说也是徒然。那东涧下有一渔父,他是惯走江湖,穿城过市做卖买的,颇晓得路头,你自去问他便了。”

退之回头看东涧时,这樵夫连影子也没有了。慌得退之叫张千道:“樵夫那里去了?”张千、李万道:“大家都在这里,不曾看见他从那一条路去。”退之道:“我正问着他,他哄我转头看东涧,就不见了,岂不是对鬼说了半日话?”张千道:“老爷不要管他,大家赶路要紧。”退之道:“且不要忙,那东涧下果然有个渔父在那里钓鱼,待我再去问他一声,走也不迟。”退之便一步步捱到涧边,叫道:“渔翁哥,此去潮州还有多少路程?”渔父道:“要到潮州,早哩,早哩!”退之道:“我听得说旱路上不好走,不知水路去可得平安无事否?”渔父道:“水路到也去得,但那愚人睡着还未醒哩。”退之道:“你就是渔人,现在面前说话,怎么说还未醒来?”渔父道:“我不是渔人,眼跟前倒有一个愚人在这哩。”退之道:“渔翁你高姓?今庚多少高了?高居在那厢?”渔父道:“名高、年高、居高都要招灾惹祸。我隐姓埋名,巢居穴处,不计甲子,不怕风波,不过是个海上钓鳌客,难比朝中名利臣。”退之道:“你这般养高,到也是了,只是少些见识。”

渔父道:“我是非不理,宠辱不惊,钓得鱼儿换一壶美酒,吃得醺醺醉倒,斜枕船头,卧看夕阳西下,好不快活,少恁么见识?”退之道:“岂不闻夜静水寒鱼不饵,满船空载月明归。如今这般天气,江河俱冻合了,你却在此钓鱼,岂不是少些见识?”渔父道:“你说的是那水寒鱼不饵早回头的高鱼,我钓的是那迎风吸浪,摆尾摇头,吞了钓脱不得的寒鱼。”退之对张千道:“好古怪,先前那樵夫说我的表字,如今这个渔翁又说我的表字,真是古怪!”张千道:“恁么古怪,不过是趁口胡柴。待小人把他打上一顿,他自然不敢油嘴了。”渔父听见张千要打他,掩口大笑,过涧那边去就不见了。

退之道:“不好了!不好了!这渔父又是一个鬼?”张千道:“鬼在那里?”李万道:“眼的的三个人,捣了半日的鬼。”张千道:“世上有五佯鬼,不知他是那一样?”李万道:“怎见得鬼有五佯?”张千道:“见人说的话一味是甜言美语,哄得人花扑扑的喜欢他,恰不识得他是绵里针,腹里剑,笑里刀,这便叫做柔鬼;有一等行动生硬,说话装憨,心里指望这人的东西,却不肯说一句善求的话,只把自家的门面装得紧紧的,不怕这人不送东西与他,这便叫做厉鬼;有一等见了人的东西就思量要,却没本事去要他的,见他与了别人,心中便起妒忌,不怯气他,这便叫做怨鬼;有一等思量要人这一件物事,到把那一件说将来,团团圈圈,做了一个大局面,等那个人不知不觉堕在他的圈套中间,把这件物事送与他,就如天上起的蜃一般,暗地里摄了人的物事,这便叫做垢鬼;有一等指东话西,借南影北,代人嘱托公事,说合婚姻,保卖田产,过继男女的;这便叫做白日鬼。看起这个渔父、樵夫,大约是个白日鬼。”退之道:“我见了鬼,多分要死了。”张千道:“白日鬼是人人晓得的,那里会捉杀人。”李万道:“老爷不必猜疑,小的算来,还是湘子大叔变化渔父、樵夫来点化老爷,那里是鬼。”

果然这樵夫是湘子化的,这渔父是蓝彩和化的,两个三言两语,把退之讥讽了一场,退之只是不悟,到被李万猜着了。张千道:“胡猜乱猜都是没有用的,且赶上前路寻觅店家,安歇一宵,明日又好走路。”退之道:“张千,你且带住了马,待我把雪作赋一篇,以抒情况。”赋云:雪者,雨露之精英,丰年之祥瑞。一片呼为鹅毛,二片呼为凤耳,三片为攒,四片为聚,五片为天花,六片为六出。气有升有降,飕飕冷冷布乾坤;味有重有轻,蔼蔼和和长禾稼。资清以化,乘气以霏;值象能鲜,即洁成素;天工剪水,宇宙飞绵。品之有四美焉:落地无声,静也;沾衣不染,洁也;高下平铺,白也;洞窗辉映,明也。透帘穿户,密洒歌楼,驾鸯瓦半似妆银;漫屋填沟,乱飘僧舍,翡翠楼全如曳练。装成狮子势雄豪,攒簇梨花金刀添冷;剪碎齐纨形灿烂,堆成柳絮罗绮生寒。想樵夫山径迷踪路,料渔翁罢钓归南浦。路绝行人,客无伴侣。见孤村,招沽酒旗;听孤雁,人无书度。乱纷纷白鸳群飞,扑簌簌素鹏展翅。一山玉砌,游子魂迷;万户粉封,行人腹断。畏寒贫士祝天公少下三分,玩景王孙愿藤六平添几尺。宜长松,宜修行,又宜怪石峻赠;宜巧石,宜老梅,偏宜深山窈窕,正是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退之赋罢,笔冻手僵,寒色可掬。张千道:“老爷,雪越发下得大了,怎生斲一砍。是好?”退之道:“风扫地,雪为灯,啮雪吞毡古有人。我既学不得袁安高卧雪,岂辞千里路难行。”张千道:“老爷,你当时不听人言语,恋着功名不肯休。今朝雪拥前无路,鸦噪枭鸣在上头。”退之默默无言,凄惶趱路,不想那风越狂,雪越大,腹中饥饿,身体疲劳,因下马,同一行人躲着雪,口占《山坡羊》一首:路迢迢,蓝关不到;恨悠悠,饥寒难保。白茫茫,马不能前;步迟迟,进退多颠倒。梦魂消,些辞难远招,终年结果真难料。命蹇时乖,忠心天表。萧条满荒山,雪乱飘林臯,苦迎眸鸦叫号。

退之吟罢,不胜伤感,又上马行。行过数里,到一个山凹去处,却有好几条去路,不知从那一条去是潮阳大路?正在那里没做理会处,只见一个牧童东张西望,在那里寻牛。退之要问他一声,恐怕又吃他一场没意思,只得心生一计,叫牧童道:“童儿,童儿,你寻些恁么?”牧童道:“我不见了一只牛,在此找寻/退之道:“你从那里来,就不见了?”牧童道:“我从长安跟着这牛儿来,他一路上头也不回,不知怎的,到来个所在,越地里便不见了。”退之道:“我到看见一只牛在一个所在,只是不知是你的牛也不是?你若肯指引我往潮州去路头,我便领你去寻着那只牛。”牧童拍手笑道:“你休哄我,我的牛相貌清奇,形容古怪,乃是一只异样的牛,你如何认得他?”退之道:“你的牛不过是四蹄双角,细尾巨头,鼻孔穿绳,眼眶戴罩,有恁么异样?”牧童道:“世上的牛有许多名色,怎么比得我的牛。我一一说与你听:背上三洛不转头,崛头崛脑是强牛;偎头束尾不推磨,卧倒地上是懒牛;竖起尾巴常放屁,垃圾腌臜是臭牛;打下荆条全不怕,横行直撞是蛮牛;遍身生疮脊背烂,肉消腿软是瘟牛;踏着尾巴头不动,不死不活是呆牛,身拖梨耙去锄田,走了不住是痴牛;有钱万贯不会使,咬姜呷醋苦瞅嗽,守财俚吝招人怪,绰号原来是村牛;头戴吴江沿口帽,装腔做势去蹴球,要学子弟风流样,到底称呼是贼牛。我的牛儿润泽乌青无比赛,不是人间一样牛,今朝若还寻不见,主人鞭朴实堪愁。”

退之道:“当年老子出函谷关,指引尹喜度脱如来的时节,曾骑着青牛,你又不是仙童,如何说寻青牛?”

牧童笑道:“我虽不是仙童,却也不是等闲的人,你何不弃了官职,跟我修行,不到潮州去也罢!”退之道:“我侄儿韩湘子三番五次劝我出家,我也不情愿跟他,今日如何肯跟你这童子。”牧童道:“若说那韩湘子,我也认得他,他是上八洞神仙。你不跟我去修行,是你没福了。”退之听见牧童说认得湘子,便道:“牧童哥,我正要见湘子一面,他如今在那里?劳你替我说一声,叫他快来救我。若再淹留几日不来,我定死在这深山旷野了。”牧童道:“老大人,你说话全不知事,亏你在朝中做官。”退之道:“我不知那一件事?”牧童道:“要我对韩神仙说,叫他来见你,就是不知事了。”退之道:“牧童哥,你不知道,我一来有王命在身,二来湘子是我的侄儿,三来我曾抚养湘子成人长大,四来湘子曾许来蓝关救我,故此劳你寻他。”牧童道:“那为仙的脱了名缰利锁,丢了父母妻儿,再没有一件挂在他心上,那里有功夫来记挂你这叔父。”退之道:“他既不有来,我宁死也不去寻他了。”牧童道:“既是如此,请大人尊便,莫误了钦限。”退之道:“牧童哥,你生长在这里,晓得这里是恁么地方?”牧童用手一指道:“前面那树林中有一座大石碑,碑上写着几行字,你自去看个明白,就晓得地名了。”退之便勒了马,上前一看,只见碑上写着“蓝关秦岭”四个大字,便叹息道:“当初湘子来家时说我要到此地受苦,我一些也不信他,谁知今日果遭这场凶祸,又不见他来救我,如何是好?”张千道:“似这等大雪天气,老爷为着朝廷钦限,没奈何来到这个去处,大叔就做了仙人,也不肯来这里讨苦吃。”李万道:“老爷且休埋怨,前面林子深处必有人家,我们且趱行几步,寻得店家安歇,又作道理。”  久旱祈甘雨,他乡望故知。

  得他来救我,是我运通时。毕竟不知林子里有人家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问吉凶庙中求卜 解饥渴茅屋栖身"

  渺渺秦关百二重,车尘马迹各西东。

  悬崖高阁参天柏,古道禅房化石松。

  半壁虺虬笼晓日,一池萍藻漾清风。

  茅庵独坐无人问,惟有斜阳映地红。

不说退之一行人马冒雪赶路。且说蓝彩和对湘子说道:“仙弟,你看韩退之一连十日路绝人烟,身无宁处,他略不回心转意,懊悔当初,真是铁石般坚的性子。但这十分寒冷,倘或冻饿坏他,岂不反误大事?我和你去岗岭上吩咐土地化一间庙宇,暂且与他安身躲雪,有何不可?”湘子道:“仙兄之言有理。”实时唤出山神、土地,吩咐他道:“俺叔父韩退之原是卷帘大将,谪降尘凡。玉帝有旨着俺去度他,已经屡次,尚不回心,今日这般风雪,在那秦岭蓝关路上,冻馁之极。你可往双叉路口,化一座庙宇与他躲避一时。他若求签问兆,连赐下下,不可有误。”山神、土地领了湘子的话,果然在那双叉路口化出一座庙宇。这庙的光景若何?矮矮三间殿屋,低低两下厢房,周围黄土半摊墙,门扇东歪西放。中塑土公土母,旁边鬼判施张。往来过客苦难当,问兆求签混帐。

退之与张千、李万冒风雪走了半日,苦不可言,忽见前面有一座庙堂,张千便道:“老爷,前头喜得有个庙堂,我们且进去略躲片时。若有庙祝在内,叫他安排些热汤、热水,吃一口儿也好。”退之道:“既有庙堂,我们且走到里边权宿一宵,明早赶早又走。”李万连忙上前,带住了马。退之下得马来,走到庙前,抬头一看,见牌额上写着“土谷神祠”。退之便叹道:“既有土地庙,便该有人家附近了,怎的走来这许多路,不见有一家烟火?”当下一行人马走进庙里。退之向前躬身喏道:“土地公公,你正直无私为神。我尽忠报国遭贬潮阳,一路上风餐露宿,饥寒难禁。今日雪拥马头,上前不得,只得权借庙中安歇一宵。望神灵庇佑,风雪早霁,仕路亨通,得赐回乡,夫妻聚首。”张千道:“香案有一签筒,定是往来的人在此求签,老爷也求一签,卜此去吉凶何如?”退之依言,撮土为香,对神祝告道:“明神在上,我韩愈贬谪潮阳,一路里受了许多磨折,今到蓝关秦岭,不知离潮阳还有多少路程?若是此去吉多凶少,愿神灵赐一个上上的签;若是凶多吉少,愿赐一个下下的签。”捧着签筒摇了半日,求得一个下签。连求三签,都是下下。退之看了道:“可怜,可怜!我连求三个下签,想是我命合休于此。”只见张千、李万在那庙后边去,寻见一个庙祝。这庙祝龙龙钟钟,拄着一条拐杖儿,走将出来,摇头战战的向着退之大笑。退之道:“你有恁么好笑?我们奔驰了许多路,肚中饥饿,可做些饭与我们充饥,重重谢你。”庙祝道:“我老人家夜里睡不着,清早爬不起,走得起来,已是巳牌过了,摸摸索索煮得一餐,只好做一日吃。你们若肚饥,有米在此,自家去煮,倒得落肚快些。”退之道:“你有火种,拿一个与我们。”庙祝道:“你像个读书的人,怎不晓得石中有火?”退之便叫张千道:“老道人说得有理,你去拿一块石头来取火做饭。”张千道:“小的只晓得钻燧取火,这石头如何取得火出?”退之道:“你去拿来,我自有处。”张千连忙去扒开雪,取一块石头,递与退之。那庙祝便向袖中取出铁击子、淬火纸筒。退之接过在手,左敲右敲,那里有一个火垦爆出。庙祝看见敲不出火,便近前来,接过石头击子,战抖抖的敲了两三下,就红焰焰出火来。张千喜欢不尽,连忙接过手中,去寻厨灶。只见房歪壁倒,灶塌锅破,盆钵也没有一件,叹了一口气,扯了庙祝说道:“你老人家想是个不吃食服气的东西。”这庙祝推聋装哑说道:“我不得地的时节,也不东奔西谒,摇尾乞怜;那得地的时节,也肯知足知止,急流勇退,那里得有气淘?”退之道:“这老道人言语分明是讥诮下官。”张千道:“老人家吃了隔夜螺蛳,古颠古倒来缠话,老爷不必介怀。”便和李万两个去寻了许多石块,搭下一个地灶,攀些树枝,烧起火来。又去行囊内取出随身带的小铜锅,装了一锅雪,架在地灶上,谁知那雪消化来不上一碗水,一连化了几锅雪,方才够做饭,直侮到天晚,才吃得一餐。

那庙祝走进后边去,再也不走出来。大家没处存身,张千道:“庙里又没有洁静客房,干净牀帐,老爷若不憎嫌,到后边同这庙祝睡一夜也罢。”李万道:“老爷且慢些进去,待小的先去看看这庙祝的房,然后又做计较。”张千道:“你说得有理。”李万便跑到后边一看,只见一领草荐铺在地上,庙祝和衣倒在上头,也没有被盖,那里有恁么牀帐。李万回身就走,口里喃喃道:“不是老爷不进来,原来这庙祝是这般齐整的牀帐。”一五一十对退之说了一遍。退之道:“这地方前不爬村,后不着店,庙祝又是老年待尽的人,度得日子过也是好了,教他那里去布施牀帐来睡?只是我的命苦,贬到这个地方。”张千道:“老爷不要烦恼,据这般风雪天气,又亏得有这个古庙堂等我们安歇,若没有这庙堂时,我们一发苦了。”大家说了一回,只得在神柜前团聚做一堆。

  那退之长吁短叹,一夜不曾合眼,眼巴巴到得天明,开眼一看,大家都聚在一株老松树下,一匹马也立在那里不动,四面空荡荡都是雪,幸喜得不落在他们身上,并不见有恁么庙宇,恁么老庙祝,惊得目瞪口呆,慌忙叫张千、李万道:“你两个怎的还睡着?”李万魂梦中用手擦一擦眼睛,道:“起来了。”张千抬起身一看,也吃一个大惊,道:“这老道人是个积贼!”退之道:“怎么,他是积贼?”张千道:“若不是积贼恐怕我们查出他根脚来,怎的连庙宇也拆了去?”李万道:“料这一个老道人也拆不得这般干净,毕竟还有几个木作来帮他。我们为何这般睡得着,连斧头、锯子声也不听得一些儿?”李万道:“我们是行路辛苦的,又白碌了这一黄昏,故此睡着了。”退之道:“你两个都是乱猜,难道拆卸房子,瓦片木屑,也收拾得这般干净?这还是上天怜悯我忠义被谪,饥寒待毙,故遣山神、土地点化这间庙堂,与我权宿一宵,你们休得说那混话。”张千就拴扣马匹,李万便挑担行李,赶上前路。正是:  忆昔当年富贵时,岂知今日受孤恓。

  潮阳路远何时到,回首长安云树迷。

退之一行人马,走得不上三五里程途,陡然寒风又作,雪片扑面而来。

张千道:“老爷,雪又大了,怎生是好?”退之哀哀的啼哭道:“湘子!湘子!你虽不念我夫妻抚育深恩,也索念我是你爹的同胞兄弟,怎么到这般苦楚时节,还不来救我一救?”李万道:“大叔不知死在那州、那县、那个地方,连骨殖也不知有人收拾没人收拾,老爷如今在这里叫他,他就是神仙,也听不见,叫他怎的?”

原来湘子正在云端里跟着退之,听见退之哀苦叫他,他便变做一个田夫模样,驮着一把锄头,从前面走将过来。退之看见这个田夫;便暗忖道:“这般旷野雪天,如何得有种田的,莫不是一个鬼?前日被那樵夫、渔父两个活鬼混了一日,我如今且念些《易经》去压伏他,看他怕也不怕?”一地里寻思,一地里便念干、元、亨、利、贞几遍。湘子听见退之念诵《易经》,暗暗笑道:“鬼是纯阴之物,被《周易》上『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两句说破了他的来踪去迹,故此怕《易经》。我是纯阳之体,从《周易》上悟出参同大道,那怕恁般干、元、亨、利、贞,且由他念诵,莫先说破了机关。”退之一口气念了许多干、元、亨、利、贞,见这田夫端端正正立在面前不动,便又暗忖道:“前日的樵夫、渔父是鬼也不见得,今日这个田夫的的确确是人了。”便又近前施礼道:“借问老哥一声,此去潮阳还有多少路?”田夫答道:田夫只晓耕田事,不知高岭几多峰。也不知峰头有多少树和水。也不知岭脚有多少柏和松,也不知瀑布流泉从那里来,从那里去,也不知僧尼道士打恁么鼓,撞恁么钟。饶你锦衣跨骏马,饶你玉斝仗千钟,饶你财多过北斗,饶你心高气吐虹,到头来终久不如农。那田夫说完了几句,不瞅不睬,径自去了。退之要赶上前去拽住了他,又恐怕他不分皂白,言三语四,反讨一场没趣;欲待不去赶他,心中又与决不下。张千道:“此时此际老爷还不赶路,等待何时?”退之道:“我心里思量还要问田夫,讨一个明白。”李万道:“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这田夫只在山里种田,何曾出去穿州过县,问水寻山,老爷苦挤挤去问他恁的?”退之见张千、李万絮叨叨,只得把马加上一鞭,望前而去,眼中却扑籁籁流下泪来。这正是:胸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汪汪两泪中。一行三口儿又奔了十数里,指望寻个店家安歇,不料远远地跳出两只猛虎来,真好怕人。

深山雾隐,皮毛赛玄豹丰标;大地风生,牙爪共青狮斗利。高岩才发啸,昂头摇尾震山川;绝壑漫迎风,怒目睁眉惊樵牧。任你卞庄再世,受饥寒难逞英雄;假饶冯妇重生,遭冻馁怎施拳棒?今日退之遇着呵,这才叫做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又值打头风。魂灵不赴森罗殿,也应飞上半空中。

张千转身就跑道:“老爷,不好了,前面有两只猛虎赶来了!”退之闻言,一骨碌在马上跌将下来,晕倒地上,没一丝儿气息。那两只虎奔迸近前,把张千、李万一口儿都咬了去,单单只剩下一个退之。这才是:命如五鼓衔山月,身似三更油尽灯。

话分两头,且说湘子既教山神化猛虎来驮了张千、李万去,惊得退之晕在地上不苏醒,蓝彩和便道:“仙弟,你叔父只剩得只身昏晕不醒,你可速去救他醒来,省得他把真性都迷乱了。”湘子道:“仙兄,我叔父还不心死,思量去潮州做官,待我作一阵冷风吹醒他来,又去前路化一间茅屋,把花篮盛着他昔日与我的馒头、好酒,放在屋里与他充饥烫寒。再过一日,把马一发收去魂魄死了,绝了他的脚力,然后去点化他。”蓝彩和道:“如此却好。”果然退之惊得晕死半晌,被一阵冷风吹得浑身冰冷,才苏醒

第二十二回 "坐茅庵退之自叹 驱鳄鱼天将施功"

  十二时中风雨恶,悔却从前一念错。坎离互换体中交,纯阴剥尽纯阳乐。

  纯阳乐,不萧索,干干夕阳如胎鹤。回头拾取水中金,胜似潮州去驱鳄。

话说退之在那茅屋内,既没个牀帷衾褥可以安息,又没灯火亮光人影儿相伴,冷清清独自一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把门来拴得紧紧的,坐在椅子上打盹。思量要睡一觉,无奈心儿里凄惨怆惶,耳朵里东吟西震,免不得爬起眠倒,那里合眼睡得一刻?因口占《清江引》一词,以消长夜。

一更里,昏昏睡不成,对影成孤另。我意秉忠贞,谁想成画饼,只落得腮边两泪零。二更里,不由人不泪珠抛,雪拥蓝关道。回首望长安,路远无消耗,想初话儿莫错了。

三更里,又刮狂风雪,门外有鬼说:马儿命难逃,孤身何处歇?想韩愈前生多罪业。

四更里,鸡叫天未晓,听猛虎沿山叫。三魂七魄荡悠悠,生死真难保。没计出羊肠,只得把神仙告。五更里,金鸡声三唱,不觉东方亮。忙起整衣裳,要到蓝关上,怎当那风雪儿把身躯葬。

退之一夜要睡不得睡,嗟叹到天明,正要整理鞍辔上马前行,看那马时,已直僵僵死在地上。退之见这马四脚挺直,两眼无光,不觉跌脚捶胸,放声大哭,道:“记得昔日在长安起身时节,一行共有四个,一路上虽然冷落,还不孤恓。不想张千、李万被老虎咬了去,我只得朝朝暮暮与马相依。走遍了崎岖险路,踏遍了厚雪层冰,饥无料喂,寒无草眠。还指望赶到潮阳做一日官,博得恩宥还乡,我与马依旧在长安街上驰骋。怎知今日马死荒郊,我留茅舍,这都是前生分定,我也不怨,只是教我怎生走得到潮阳?”那时苦痛不已,便将心事作诗一首,写在茅庵壁上。诗云: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本为圣朝除弊政,肯将衰朽惜残年。

退之苦吟四句,还未有后四句,因思向日那金莲花瓣上有诗一联,正应着今日的事,乃续吟云: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退之正欲凑完后韵,不料笔冻紧了写不得,只得放下了笔。那时节才晓得自家的性命如同雪里的灯,炉上的雪,一心一意指望见湘子一面,以求拔救性命。只是独自一个在茅庵中不为结局,便又向前走去。

谁知走不过半里之程,又有一只猛虎拦住路头。退之叫道:“我今番死了!湘子侄儿如何还不来救我?”只见半空中立下一个人来,叱虎道:“孽畜,不得伤人!好生回上。”那虎就像是人家养熟的猫儿、狗儿一般,俯首帖耳,咆哮而去。退之看见,就狠叫道:“救苦救难大罗仙,救我一救!我情愿跟你去修行,再不思量做官了。”湘子道:“叔父,叔父,我不是恁么大罗仙,乃是你侄儿韩湘来看你,你怎的不认得我了?”退之抱住湘子,号陶大哭,道:“懊悔当初不听汝的言语。整整在路上受了许多苫,汝如何早不来救我?”因把一路里的事情细组告诉湘子一遍,又道:“我方才在茅庵中题一首诗,以表我的苦衷,因笔冻坏了,只做得六句,如今喜得见汝,我续成了这诗。”湘子道:“叔父的诗是那几联?”退之道:“我念与汝听。”诗云:

  一封朝奏九重大,夕贬潮阳路八千。

  本为圣朝除弊政,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葬江边。

湘子道:“叔父不须絮烦,侄儿都知道了。请问叔父,如今还去到任做官,还是别图勾当?”退之摇手道:“感天地、祖宗护佑,死里逃生,一心去修行办道,寻一个收成结果,再不思量那做官的勾当了。”口占《驻马唱》一词,以告湘子。

我痛改前非,再不去为官惹是非。撇却了金章紫绶、象简乌靴、锦绣朝衣。想君恩友谊若灰飞,花情酒债俱抛弃。脱却藩篱,一心只望清修善地。

湘子道:“叔父,你既回心向道,一意修行,自然超升仙界。只是这山里没有师父,教那个传与你丹头妙诀?”退之道:“闻道先乎吾者,吾之师也。汝既已成仙,我就拜汝为师,何消又寻别个帅父?”湘子道:“父子不传心,叔侄难授道,这个断然使不得的。”退之道:“侄儿这般说话,又是嫌我轻师慢道,心不志诚了。我若有一点悔心,永堕阿鼻地狱!”湘子道:“侄儿蒙叔父恩养成人,岂不知叔父的心事,何须立誓。只是违了朝廷饮限,又要连累家属,怎生是好?”退之道:“我一心只要修行,顾不得他们了。”湘子道:“虽然如此说,叔父的清名直节着闻一世,岂可因今日遭贬,便改变了初心。侄儿思量起来,叔父还是去到任做官,缴完了朝廷钦限,然后去修行,才是道理。”退之道:“我单身独自去也枉然,倘或前途又遇见老虎,岂不是断送了性命?”湘子道:“果然叔父一个人到任也不济事,不如侄儿同叔父去做官,了些公务事情,留下好名儿在那里,我便把先天尸解妙法换了叔父形骸,只说叔父中风,死在公署;我另脱化一身,回到长安,上本报死,求复叔父封诰,仍旧同叔父寻师访道。上不违朝廷的钦命,下可完叔父为官的美名,中可得长生不死的妙诀,却不是好?”退之听罢,不胜欢喜道:“但凭汝作用,我只依汝便是了。”恰才整顿上路,湘子也不驾云踏雾,跟着退之一般的餐风宿雨,冒冷耽寒。

一连走了两日,远远望见一座城楼,湘子道:“前面已是潮阳郡了,他那里定有人夫来迎接,叔父可冠带起来,好接见他们。”退之依言,穿了冠带,坐在那十里长亭之下。果然有一个探事人,青衣小帽,近前问道:“你们是那里官长?有恁事来到这里?”湘子道:“我老爷是礼部尚书,姓韩,因佛骨一表,触犯龙颜,贬在本府为刺史,今日前来到任。”探事人道:“这般说是本府太爷了,且请少坐,待小人去报与官吏得知,出来迎接上任。”那探事人说了这几句话,没命的跑进城去,报与客官知道。不一时间,就有许多职官并乡里耆老、师生人等,备了些彩(纟鲁)旗帜,飞也似拥出城来,迎接退之,各各参谒礼毕,退之吩咐道:“今朝上吉,我就要到任,一应须知册籍、禁约、条例,俱要齐备,不得违误。”官吏连声喏喏而退。当下退之坐了四人官轿,皂甲人役,鼓乐旗帐,簇拥进城,在官衙驻扎。次旱升堂画卯,谒庙行香,盘算库藏,点闸狱囚。各样事务已毕,便张挂告示,晓谕军民人等,凡有地方大利当兴,极弊当革,许一一条陈,以便振刷。凡有贪官污吏,鱼肉小民;大户土豪,凌轹百姓;及含冤负屈,抱枉无伸者,许细细具告,以便施行。张挂得二日,只见许多百姓,老老少少,一齐拥入公堂,跪在地下禀道:“老爷新任,小的们也不敢多言,有一个歌儿,乃是向来传下的,今日念与老爷听,凭老爷自作个主见。”退之道:“歌儿是怎么佯的?念来我听。”百姓们道:

  潮州原在海崖边,潮去潮回去复连。

  风土古来官不久,鳄鱼为害自年年。

退之道:“潮去潮回自有汛候,说他做恁?若说为官,则做一日官,管一日事。俗语说,做一日长老撞一日钟,怎说那不长久的话?”众百姓道:“歌语流传,小的们也不晓得怎么样起,只是古来有那『五日京兆』,便是不长久的榜样。”退之道:“不消闲说,你们且把那鳄鱼为害的事情备细说一番我听。”众百姓答道:“我这地方近着大海,数年前头海内淌一个大鱼来,这鱼身子有几十丈长,朝暮随海水出入,海水泛涨起来,就淹坏了民间田地。他那尾巴也有几丈长,起初看见牛、羊、马畜在岸上,他便把那尾巴卷下水去吞吃了。落后来看见人,他也把尾巴卷人去吃,因此人怕他得紧,叫他做鳄鱼。这几年间,竟不知被他吃了多少人畜,如今十室九空,怜仃贫苦。往往来的大爷都无法可治。老爷必先除此害,以救万民。”退之道:“那鳄鱼形状若何?”众百姓道:“龙头狮口,虎尾蛇身,游泳海中,身占数里,不论人、畜,一口横吞。”退之道:“汝等暂退,我有处治。”众百姓纷纷队队走出了衙门。

退之正要散堂回衙,只见一人蓬头大哭,叫苦连天,进来告状。退之道:“你告恁么状?且不要啼哭,慢慢说上来。”那人道:“小的姓刘,名可,告为人命事。”退之道:“死的是汝恁么人?凶身姓恁名谁?现今住在何处地方?”刘可道:“小的每日在秦乔口钓鱼,家中止有一个母亲,日日送饭来与小的吃。昨日等过午时,不见母亲送饭,小的等不过了,只得沿河接到家去。不知被恁人把小的母亲打死了,丢下河内,只留得一双鞋子在岸上,真个是有屈无处伸,望老爷可怜作主。”退之道:“这等是没头人命了,你快去补一纸状子来,我好差人查访凶身,偿汝母亲的命。”刘可磕一个头道:“青天老爷,小的不会写字,只好口禀。”退之道:“没有状词,我怎么好去拿人。你既不会写,可明白说来,我著书吏替汝誊写。”刘可道:告状人刘可,告为人命事:今月今日,有母张氏,被人打死抛弃,骸骨无存,止存绣鞋一双可证。伏乞严缉凶人,究问致死根因,抵偿母命。急切上告。

刘可口中念诵,退之叫值当书吏替他一句句写了,打发刘可出去。自家回到衙内,暗忖道:“百姓们都说鳄鱼惯吞人食畜,为害不小,莫不这刘可的母亲也是鳄鱼咬下河里去?只不知为何到脱得这两只鞋子在岸上?”便叫湘子近前,把刘可的话与湘子说了一遍。那湘子慧眼早已知道这件事情,正要等退之回衙计较,除去这害。恰好退之叫他,他便对退之说道:“鳄鱼为害已久,从来府官谨谨避他,只候得升迁,离了这个地方就是福了,谁人顾去驱逐他?所以养成这个祸患。叔父明日出堂,可写下一道檄文祭告天地。待侄儿遣马、赵二将,把檄文纳在鳄鱼口中,驱逐鳄鱼下了大海,锢禁住他,不许再为民害。然后表白出刘可母亲致死缘由,才见叔父忠照天地,信及豚鱼,使这阖郡士民建祠尸祝,岂不美哉!”

退之依了湘子说话,次早出堂,即便取下榜纸,研墨挥毫,作《祭鳄鱼文》云: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网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淮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掩,维扬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悍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鸡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抗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倪倪,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耶?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徼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徒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退之作檄文已毕,遣军事衙推秦济赍捧到河边,投下水去。

原来那鳄鱼自从来到潮州河内,每日出来游衍,遇着民畜的影儿,他便乘着水势把尾巴卷到岸上,将民畜一溜风卷下水去吞吃了。以此人人都怕得紧,没人敢走到那里去。鳄鱼没得吃,又迎风簸浪,拥水腾波,把城里城外住的人都淹得不死不活,没一个安身之地。这秦济领了退之的檄文,思量要去,恐怕撞见鳄鱼发起威来,被他卷下肚子;要不去时,又怕新官新府法令严明,先受了杖责,削夺了职衔。左思右算,趑趄没法,不得已大着胆,硬着肚肠,带几个人,拿了祭物,跑到河边。恰好那鳄鱼仰着头,开着大口,在那里观望。

看官,且说鳄鱼每日到河边便掀天揭地,作怪逞凶,今日为何这般敛气呆观,停眸不动?原来是韩湘子差遣马、赵二将,暗中制缚定他,只等秦济把檄文投他口中,便驱他下了海去。那秦济那里知道这样事情,只说鳄鱼遇着人便吃的,远远望见鳄鱼昂头开口,先吓得手足都酥了,动不得,满身寒籁籁,一堆儿抖倒在地上。抖了一个多时辰,再睁眼看时,那鳄鱼端然是这个模样,一些儿威势都没了。他思量道:“鳄鱼从来凶狂待甚,怎么今日韩老爷教我来下檄文,他便身子呆瞪瞪不动一动,岂不是古怪?”正在那里算计,只见天上一时间昏霾阴暗,轰雷掣电,大雨倾盆的落将下来。那潮水就像有人推的一般,高高的涌将起来,一点儿也不淌到岸上。秦济没奈何,大着胆,冒着雨,把那檄文向鳄鱼头上只一丢,巧巧的丢在那鳄鱼口里。那鳄鱼衔了檄文,便低着头,闭着口,悠然而逝,好似有恁么神驱鬼遣的一般,一溜烟的去了。

秦济眼花乌暗,不得知鳄鱼已是去了,且趁着势头把猪羊祭品教,一下子都推落水去,没命的转身便跑,跑得到府中时节,退之还坐在厅上。他喘吁吁的禀复道:“猪羊檄文,檄文猪羊。”退之道:“你是着惊的光景了,且停歇一会,定了喘息,慢慢地说来。”秦济呆了半晌,说道:“猪、羊、檄文,都被鳄鱼吞下肚了,小官的性命直从那七层宝塔顶上滴溜溜儿滚将下来,留得这口气在此。”退之道:“那鳄鱼还在也不在?”秦济答道:“还在,还在。”又道:“他吞了檄文,便游衍去了。”退之道:“他既吞檄文,自然徒下海去,汝怎么还说在那里?”秦济又思量半晌,答道:“小官险被他惊坏了,所以答应差错。”方才把他去下檄文,看见鳄鱼的模样,细细说了一遍。退之道:“是亏你了。”叫库中取元宝一锭,赏劳秦济;吩咐秦济且回家安歇一宵,明日早来衙门前伺候差遣。秦济辞谢去了。

退之回衙,与湘子说知秦济的事情。湘子道:“叔父明早升堂,须写一张告示,晓谕地方军民人等,以见叔父化乃豚鱼之政。”

到得次日,退之果然写了告示,着秦济去各处张挂。那告示如何样写的,他道:

潮州府刺史韩,为公务事照得:本府初莅兹土,存心为国为民,有利必兴,有害必革,一夫失所,若己推而纳之沟中。乃有鳄鱼为害甚久,前官不行驱逐,遂令民不聊生。本府目击刘可之母遭鳄吞害,深用悯悼,遂发檄文,遣军事衙推秦济投鳄口中,驱鳄下海。幸苍天悯尔百姓横遭吞噬,皇王仁恩远布,感动蠢灵,不费张弓只矢,不劳步卒马兵,一日之间,顿除夙害。本府喜而不寐,为此晓谕汝等,自今以后,各安生理,无摇神于妖孽,惑志于横亡,以取罪戾。所有告人,刘可虽痛母横亡,陈词控诉,亦且安心委命,以尽孝思,毋再攀害平人,以滋烦扰。特示。告示挂完,满郡黎民挨肩迭背,诵读一遍,无不赞叹,说道:“若非本府太爷神明,我辈十死其九,谁与理任伸冤?今日得这般帖息,真万代恩也。”正是:

  一念精诚答上苍,鳄鱼今日已消亡。

  潮阳自此民安乐,青史千年姓字香。

毕竟不知后来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苦修行退之觉悟 甘守节林氏坚贞"

  暑往寒来春复秋,总知天地一虚舟。

  虽然堕落埃尘里,自有蓬壶在那头。

  花上露,水中沤,人生能得几时留?

  去来影里光阴速,生死乡中不自由。秦济张挂告示之后,那潮州士民人人仰德,个个兴歌,奉若神明,亲如父母。便有几个乡绅士子为头,敛集金银钱钞,启建生祠,塑立牌位,香花俎豆,罗列供养。每逢朔望,四民云集,交欢颂美。就是那外府州县过客旅商,见者无不赞叹称扬,志心顶礼。退之谦让,遑不敢当,乃改为潮州书院,中塑大成至圣文宣玉孔子牌位,将自己牌位移置后堂,再立颜、曾、思、盂四配牌位,与自己共成五个。每月朔望,聚集士子于此,讲明经传,以发先儒所未发。这也不必絮烦。且说湘子一日正在蒲团上打坐,只见值日功曹来报说道:“皇王觉悟退之直言遭贬,有旨改移袁州内地。”湘子听罢,不觉心惊,暗道:“叔父道心未坚,/。心犹在,若见圣上觉悟前非,便思量去做官了,如何肯跟我修行?必须这般这般,才得成真了道。”便促步向前,对退之道:“侄儿前日与叔父说过的,到了潮州,缴了钦限,留下好名儿在这地方,然后将先天尸解法术脱换叔父形骸,诈说得病身亡,报与圣上知道,复了官职封诰,才去修行。今日有了生祠,得了这般美声,正好回首去也。”退之道:“但凭汝作用,我岂有二心。”

当下湘子便取竹杖一根,脱换做退之身子,卧在牀上,用一条布盖覆停当了。又令马、赵二将护送退之先到秦岭地方,伺候他到,同去修行,各各准备俱完,才在衙署举起哀声,遣人通知合郡官员,申达上司,奏闻宪宗皇帝。合郡大小官员俱来吊慰,湘子一一酬答,并不露出一些马脚。当下收拾起程。众百姓道:“司怜,可怜,这等一个神明的老爷,怎么就死了?何不留他寿长些,在这里替我们兴利除害,救济救济我们?真是皇天没眼睛。”一个道:“俗语说得好:“好人不在世,恶人磨世』。”尊这个老爷,魆急死了,我们穷百姓那得个出头的日子?”内中有一个叫做张寡嘴说道:“这个是鳄鱼讨报,不然怎么这般死得快?”一个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老爷虽然死了,却没有牀席债,正是善得善报。”又一个道:“你们说的都不是。依我说起来,还是这鳄鱼吃得人多,恶贯满了,玉皇大帝要驱除他,特特差这个神仙降下凡间来收伏他。所以他收了鳄鱼,就瞑身回话去了。”又有一个道:“我这潮州百姓该有灾难,天便生出这恶物来,吞嚼民畜不计其数。如今百姓灾难该满,皇帝便升出这个好官来驱逐了鳄鱼,一城安堵。我看来总是一个劫数,那里是恁么轮回报应,善恶分明?”一个秀才道:“老兄劫数之说,虽是有理,但韩老师佛骨一表,敢于批鳞捋须,那怕鳄鱼不垂首丧气,潜踪匿迹?总是邪不胜正,那怪物自然远避。若说起报应轮回,则看他佛骨一谏,至今生气犹存。”当下士民人等,各各痛哭一场,如丧考妣。

真所谓: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成尘也。其时湘子一面表文回京报死,一面收拾起程,各处吊奠赙仪,毫不肯收。俱收贮库内,替百姓完纳了税粮,申报上司,不烦征索。那潮阳百姓,无论老少男妇,俱来执佛慰灵,挽车远送。湘子一一抚惜安慰,打发回去。

行了三四日,方才脱离了该管地方,人烟稀少,湘子便腾云驾雾,赶到蓝关秦岭,与退之相会。退之称谢湘子不尽。湘子叫退之道:“侄儿送叔父到了这个地面,须索与叔父分首,各自走路了。”退之道:“难得你救我,到了今日,怎么说分首的话来?”湘子道:“我前次奉玉旨来度叔父,叔父再三不肯回心,我只得缴还玉旨,后来在那万死一生的田地,救得叔父性命,已是得罪于玉帝了,如今怎敢再度叔父?”退之道:“侄儿若不度我,我就饿死在这个地方也没人收我尸骸。”湘子道:“叔父埋名隐姓,依先回到长安,与婶娘团聚,便是快活,何须说死?”退之道:“我到这般地位,若再不回心转意修行,是畜类不如了。孔子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湘子道:“叔父既如此说,此去东南上有一座山,名唤卓韦山,山下有一洞,名唤卓韦洞;洞内有一个真人,叫做沐目真人,与侄儿是同心合胆,共一胞胎的契友。如今写一封书送叔父到他那里,教他留叔父在庵中传授大丹妙诀,便不枉叔父这一场辛苦了。”退之道:“倘若他不肯收留我时,教我投奔何处去好?”湘子道:“他与侄儿形体虽二,气脉同根,他见了书自然留你。”退之道:“前面这等深山,若有虎狼出来,教我如何躲避?”湘子道:“如遇见虎狼拦住走路,叔父就将我的书顶在头上,虎狼自然退去。”退之道:“峰高岭峻,树木丛深,一些路径也没有,教我怎么走得?”湘子道:“叔父慢慢的走过这重山,就有大路好走了。”退之接了柬帖,放在怀中,一手扯住湘子,再要问他时,湘子道:“叔父,正东上又有一个仙人来了。”退之回头一看,湘子化作一阵清风,先到卓韦山,做沐目真人去了。退之不见了湘子,只得依他言语,一步步攀藤附葛,走过几个山头,转过几重岭脚,才见有一条大路,不想上路有半里远近,忽然跳出一只猛虎,咆哮而来。退之惊得倒退不迭,记得起,忙把湘子那封书望他丢去。这虎见了湘子书礼,便摇尾低头,一溜烟望林子中间跑去了。退之拾起书道:“原来我侄儿有这等手段,真是神仙,真是神仙!”随即挣扎向前,趱行几步,远远望见一座高山,林壑清奇,山峰迭翠,苍苍松柏齐天,两两鸥凫浴日。只见退之登高临深,肌肤战栗,涉危履险,命若重生。方才上得那座山顶,果然有一个茅庵,额上写着“卓韦精舍”四个大子,四面青山拥护,花木锦攒,真好一个去处。只是两扇门关得紧紧重重,里面有人吟诗道:

  超凡静养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

  仙童采药未归来,白云满地无人扫。吟罢,又闻得唱道情云:〔雁儿落〕下一局不死棋,谈一回长生计,食一丸不老丹,养一日真元气,听一会野猿啼,悟一会参同契。有一时驾祥云游遍了五湖溪,谁识得神仙趣?得清闲,是便宜。叹七十古来稀,笑浮名在那里?

〔山坡羊〕想人生,光阴能有几?不思量把火坑脱离。每日价劳劳碌碌,没来由争名夺利。无一刻握牙筹不算计。把元阳一旦都虚费,直待无常,心中方已。总不如趁早修行,修行为第一。

退之听丢,轻轻的把门叩了两下,里面只当听不得。退之又叩两下,里面才问道:“敲门的是恁么人?到这里有恁事故?”退之道:“我是韩愈,是师父的相识。”里面答道:“我这里是修行办道,无荣无辱没是非的去处,何曾有你这个相识?”退之道:“我来与师父做徒弟。”里面道:“你是触犯龙颜遭贬黜的杰士,我这里不是你安身之处。”退之暗忖道:“他静养在这深山深处,怎么就晓得是遭贬谪的官,真真是仙人。”便又叩门道:“弟子不远万里而来,师父若不开门留我,我就撞死师父面前,却不损了师父的阴骘?”里面道:“你再且说是恁么人指引你来的?”退之道:“是师父的道友、我的侄儿韩湘子教我来见师父。”里面道:“若是韩湘子指引你来,岂没有一个柬帖儿与我?”退之道:“湘子有书在此。”里面道:“既然有书,开门放他进来。”只见一个道童开那门时,咿轧响处,有如鸾凤和鸣。庵内洁净精莹,赛着天宫琼室。中间坐着一位真人,鸿衣羽裳,箨冠草履,绀发童颜,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旁边立着的道童也自清雅,没半点儿俗气。退之朝着他拜倒地下,道:“师父,救弟子一救。”真人道:“韩湘子叫你来我这里有恁么事故?”退之道:“我侄儿说父子不传心,叔侄难授道,教弟子来求师父传些至道妙诀。弟子情愿在师父庵中砍柴汲水,伏侍辛勤,只望师父慈悲方便。”真人道:“你在朝中为官,吃的是羊羔美酒,行动有千百人跟随;我这山中只有淡饭黄齑,孤形只影,好不冷落,只怕你吃不得这般冷落,受不得这等凄凉。”退之道:“弟子也受得凄凉,吃得冷淡,不必师父挂念。”真人道:”既如此说,小童,引他去庵后暂住,每日着他往前山殿上扫地焚香。”退之道:“感谢师父收留。”当下小童领退之到厨房内吃点心。退之跟到厨房,小童递一碗饭与退之吃,退之吃了一口,十分苦涩难当,只得勉强吃了下去。正是:

  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

  参透玄微妙,淡中滋味长。

不说退之在卓韦庵中焚香扫地。且说窦氏与芦英小姐正在家中思念退之,别后杳无鱼雁,一路上天气寒冷,辛苦劳禄,不知几时才到潮阳上任?

要叫人去报房里问一个消息。只见韩清眼泪汪汪走将进来,说道:“奶奶、嫂嫂知否?今日潮州差人进表,说老爷患病死在潮阳公署了。”窦氏、芦英闻得此报,哭做一堆。门外林学士也到,说道:“亲家果然死了,只是死者不可复生,哭也无益,老夫人且省烦恼,保重贵体,打点设灵奔丧,迎柩安葬之事,才是正经。”窦氏哭道:“那来文内说是恁么病死的?”林学士道:“有司奏说:他郡中旧有鳄鱼为患,涌风作浪,吞噬生民,前边来的太守并无法治。韩大人到任几日,祭天驱逐鳄鱼,那鳄鱼便潜踪敛迹,远往海外,一郡太平,万民乐业,潮阳百姓建立生祠,供养颂祀。不料一夕无病而终,想是归天去了。”窦氏道:“我只指望他恩宥还乡,白头偕老,谁知一旦相抛。我家并无以次人丁,祖宗香火俱断绝了,这苦怎好?如今算来,老身也多应不久人世,令爱这般青春,耽误他也是枉然,不如趁老身在日,亲家早早寻一个好人家,嫁了令爱,到是两便。”林学士道:“老夫人怎说这话?老夫也没主意,只凭小女心下就是。”芦英哭道:“婆婆再不要心焦意恼,公公虽然去世,我爹爹现在为官,家中料不少吃少穿,奴家情愿伏侍婆婆过世,以报抚养湘子大恩,再休题那改嫁的说话。若是爹爹不与奴家做主,奴家就撞阶先死,以表素心。”窦氏道:“媳妇,你见识差矣!你青春年少,无男无女,你守着谁来?当初公公在日,还指望寻你丈夫回来,生得一男半女,以接后代,养你过世。如今公公死在他乡,湘子绝无音信,老身又朝不保暮,你苦守也是没用的。不如趁我在这里,劳者亲家寻一头好人家,也了落你一生。料来韩清也不是养你过世的人,日后有不相安,反被他人耻笑,你怎不细细思量?”芦英道:“婆婆年老,说的话都颠倒了,奴家随着婆婆,有恁么过不得日子?况再过几年,奴家身子也半截入泥了,怎么去改嫁?”窦氏道:“小小年纪,为何说半截入泥的话?”芦英道:“婆婆不消多虑,婆婆在一日,奴家随婆婆一日;婆婆百年之后,奴回娘家守制就是,断不贻累公婆。”林学士道:“小女之言极是有理,请老夫人安心经理正事,待学生奏过朝廷,复了亲家官诰,讨了老夫人禄米,膳养终身,又作计较。”窦氏道:“多谢亲家费心,九原感戴。”林学士起身作别去了。

窦氏唤韩清在家中立竿招魂,设座安灵,七七做,八八敲,随时遇节,一些礼文不缺。只是心中思念退之,便提起湘子,整日夜有许多不快活。一日,唤韩清道:“老爷归天去后,你镇日坐在家中,再不理论外边事务,是何道理?”韩清道:“奶奶吩咐孩儿,孩儿不敢不去做;奶奶不曾吩咐,孩儿怎敢胡行,以招罪谴。”窦氏道:“老爷死的不消说了,你哥哥湘子须不曾死,你怎的不去街坊上打听一个真消息。”韩清道:“孩儿也常去打听,就是林亲家也着人各处访问,只是没人晓得哥哥在那里,因此上不敢惊动奶奶。”窦氏道:“你也不消远去打听,只站在自家门首,看那南来北往,穿东过西的人,有那面庞生得古怪,衣服妆裹希奇的,一定是云游方外,广有相识的人了,你便扯住他,问他一声儿,也不亏了你。”

韩清忿忿的依窦氏吩咐,果然出去站在门前,看有那希奇古怪的人,就要问他。偏生只见那做买做卖、经纪挑担、医卜筮相、婆婆妈妈走动,再没有一个希奇古怪的人走将来。立了多时,正待转身进去,才见两个道人,身上穿着破碎袖袄,手执渔鼓、简板,慢慢地摇摆将来。原来一个是蓝彩和化身,一个是韩湘子化身,他两个口中唱个《不是路》道:

欢笑淘淘,暂驾祥云下玉霄。遍游海岛。看樽中有酒,盒内堆肴,忒逍遥。且到长安市步一遭,度那人功行非小。

韩清暗忖:“这两个道人形容古怪,装束希奇,断然是游方的人,待我叫他来问哥哥的消息,定有一个下落。”便开口叫道:“道人,这里来。”那两个道:“你叫我做恁么?”韩清道:“我夫人要问你说话。”

两个便跟着韩清走到厅上,参见了窦氏。窦氏道:“你两人从那里来?在那里住?”蓝彩和道:“在南天门住,从终南山来。”窦氏道:“昔年有两个道人说是终南山来的,骗了我侄儿湘子去修行,至今不见回来。后来我老爷寿日,又有一个道人也说是终南山来的,逐日在我府中弄上许多障眼法儿,只是哄我老爷不动。后我老爷佛骨一表,触怒龙颜,贬去潮阳地方,他再不来了,你两个又说从终南山来,怎的终南山上藏得这许多人,莫不又是假的?”湘子道:“前边来的或者是假,若论贫道两人,实实的从那里来,并不打一句诳语。”窦氏道:“依我看起来,那终南山到不是怀道宗玄之士、练精饵食之夫栖托的去处,到是一个篾骗拐子的渊薮了。”彩和道:“夫人,休错认人,那终南山是一个静嚣喧去处,涤尘俗方隅,若不是夙有道骨仙风的,那虎豹豺狼也不许他踏上山路,怎么夫人说出这落地狱的话来?”窦氏道:“不是我不信神仙,只是我被那假神仙哄坏了,汝是走方的人,岂不晓得俗语说得好,一年吃蛇咬,三年怕烂草?”湘子道:“信与不信随老夫人,请问容颜为何这般樵瘦,头发都雪白了?想是老相公去世,心中不十分快活的缘故。”窦氏道:“老身亏了朝廷大恩,林亲家保奏,岁给禄米养膳,倒也没恁么不快活。只是我湘子侄儿一去不回,日夜想念着他,故此精神减短,头发都白了。”湘子暗道:“原来婶母这般记挂我,我怎的不报他的恩。”便又道:“老夫人虽然为着湘子不回来病得伶仃瘦怯,湘子却不知道,全不记念老夫人。贫道幸得与湘子同一法门,替湘子医好了老夫人,省他一番罪过何如?”窦氏道:“有恁么药医得我好?”湘子道:“方从海上传来,药在龙宫炼就,吃下去包得衰容复壮,发白返黑。”窦氏道:“果有海上奇方,灵丹妙药,当以百金奉酬。”当下,湘子便在葫芦内倾出一丸还少丹,递与窦氏。窦氏接丹吞下,登时精神强健,返老还童,满身上没有一些病痛,窦氏不胜欢喜,叫梅香取银子谢那两个道人。湘子道:“贫道不要酬谢,只要老夫人跟贫道去修行。”窦氏道:“老爷在日,曾有一个道人来度他出家,老爷只是不信,你今日要度我,我也只是不信。”湘子道:“老夫人还记得那一个道人的模样否?”窦氏道:“模样倒不记得了。”湘子道:“不瞒老夫人说,昔年来的就是贫道。”窦氏道:“这些游方的人专会得趁口胡柴,极是可恶。汝且说昔年把恁么物件来与我老爷上寿?说得对,我就信汝是神仙。”一个道:“当年老相公同林学士在南坛祈雪,是贫道卖雪与他,他才得升礼部尚书兼管刑部。奏准宫里免朝五日。庆寿之时,贫道曾献仙羊、仙鹤、仙女,仙家桌面四十张,又造逡巡酒,顷刻花,花瓣上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之句,夫人曾记得否?”窦氏道:“这些我都记得,只是老爷不信。”湘子道:“老相公虽然不信,后来被贬潮阳,要见我不能够,好生懊悔。”窦氏道:“那个见他懊悔来?汝说的都是死无对证的话,我也不信。”一个道:“夫人若不信,只怕日后懊悔又是迟了。”窦氏道:“汝怎么又说这不吉利的话?我且问汝,祖家原在何方郡县?父母是何等样人?因何走上终南山去学道?那终南山有多少广阔?山上有多少修行的人?内中有个韩湘子否?汝一一从头老实说来,若有半句遮头盖脚,我拿你送到林天官府中,以官法治汝。”一个道:“我家住在昌黎县,鼓楼巷西,坐北朝南是祖居。父名韩会,母亲郑氏,叔父韩愈,婶娘窦氏。幼年间没了父母,是我那叔婶抚养长大。娶妻林氏,叫做芦英小姐。我叔父被贬去潮阳,路途上受了万般苦楚,我已度他成真了道,做了大罗仙。今日特来度你。”窦氏道:“既然是我侄儿,怎的是这般模样?”湘子道:“仙凡各别,体段不同。”窦氏道:“既是湘子,可现原身出来我看。”湘子道:“要现原身,有何难处?只怕婶娘执迷不悟耳!”正是:

  几回翘首望儿还,骨肉参差各一方。

  峰岭雪消方见路,云横苍树却遮山。

当下湘子摇身一变,果然还了旧日形容,不是那云游道人的模样。窦氏一手扯往他,道:“我儿,你一向在那里?今日方才回来。你叔父过了世,家中好不凄楚,教我日夜想你。今既回来,是万千的喜了,依先整顿门风规矩,做一个好人,再不要说那出家的话!”湘子道:“侄儿今日同吕师父回来,要度一个有缘分的人出家,怎肯恋着家中繁华世界,做那没结果出的营生。”彩和道:“仙弟,你如今且在家中过几时,待我往南天门去走一遭,转来同你回终南山去。”窦氏道:“我儿,原来师兄也教你只在家中,不要往别处去,怎的师兄说话也不听?”湘子听罢,便与彩和作别,又道:“侄儿多年不回来,不知那睡虎山团瓢还依旧好的否?如今且去看一看。”窦氏道:“韩清,你同哥哥到那里看来。”

韩清便领湘子到那睡虎山九宫八卦团瓢里面。原来退之弃世以后,韩清把那走路都改过了,转弯抹角,弯弯兜兜走了一会,才到得那里。湘子抬头一看,只见路径虽差,房廊如旧,几榻上堆满了灰尘,案上许多书籍都乱纷纷迭着,一些也不整理。那山前山后的好果木焦枯了一半,只有地上草长得蒙蒙茸茸,便有人躲在里头也不见影子。湘子暗道:“叔父做官时节,那一日不着人来这里打扫灰尘,拔除柴草,叔父去得这几时,就把一个花锦世界弄做这般光景。我那婶娘图享荣华,也是虚了。”便对韩清说道:“你自进去,我只在这里安歇。”韩清道:“哥哥一向不回来,今日还该到嫂嫂房中去过夜,怎的冷清清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安歇?”湘子道:“我自有主见,你不要管我。”韩清依言,走到窦氏房中,把湘子要在团瓢内安歇的话说了一遍。窦氏忙叫厨下人打点酒看,搬到团瓢内与湘子吃,又吩咐韩清道:“待哥哥吃了酒,扯他进嫂嫂房中安歇。”芦英道:“婆婆,不可扯他进来。当初公公在日,那一个道人也说是湘子,来家混了两日,依旧去了,到底不曾有一个下落。今日这个道人知他是真是假,就扯他进来?”窦氏道:“媳妇言之有理,如今世上人术法的多得紧,不可不信,不可全信。韩清,你快去陪他过夜,且到明日又作计较。”韩清依先到团瓢内来陪湘子,不在话下。这正是:情知不是伴,今日且相随。

毕竟后来不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归故里韩湘显化 射莺哥窦氏执迷"

  茫茫苦海,虩虩风波。算将来俱是贪嗔撒网,淫毒张罗。

  几能够,翻身跳出是非窝?讨一个清闲自在,不老婆婆。

湘子在那团瓢内到得三更时分,一阵清风吹将来,湘子就不见了。看官,且说这个时候,湘子到那里去?原来湘子去见了钟师父,同去参朝玉帝,奏道:“叔父韩愈,荷蒙玄造,已得回心。尚有婶娘窦氏与林氏芦英,执迷不悟,难以度脱点化,伏候圣裁。”金童传旨道:“窦氏原系上界圣姥,因在蟠桃会上盗折葵花,谪下凡间受苦;芦英原是凌霄殿玉女,因玄帝驱遣天将收伏群魔,天门未闭,芦英往下窥探,故此贬到凡间,孤眠独宿,以警思凡。韩湘可同吕岩、蓝彩和,再去度化一遭,共成正果。”湘子只得谢恩,前去参见西王母。西王母道:“冲和子喜得觉悟前因,回位有日。只是圣姥、玉女尚在迷途,谁人再去度他?”湘子道:“玉帝遣臣韩湘子同吕岩、蓝彩和前去度他,望娘娘指教。”西王母道:“他二人久堕尘寰,一心贪恋着荣华富贵,韩湘须索往补陀山观音大士处借些仙物变化,才好打动得他。”湘子道:“观音大士是释家之尊,与我玄门不相吻合,他如何肯把仙物借与我们?”西王母道:“观世音乃治世之尊,救人之祖,他那里分一个彼我。”湘子道:“谨尊仙旨。”辞了王母娘娘,出了瑶台紫府,三个驾起云头到南海,见了观音,借了莺哥,仍望长安而去。正是:

才离金阙游南海,又到长安市上眠。此事表过不题。且说次日清早,韩清忙忙进来报道:“事不关心,关心者乱。哥哥在团瓢内一更无事,二更悄然,恰好三更时分,只见皓月当空,一阵清风吹将来,哥哥就不见了。”芦英道:“有这等异事,一定是神仙下降,不是湘子回来。”窦氏道:“若是神仙,做事毕竟有着落,不是这般撮空,断然是游手游食的道人,做障眼法儿来哄骗财帛。我算他今日必定再来,只是立定主意,不要信他。不要说吕洞宾来,就的的确确是湘子回来,我和你既与他没缘分,只不认他便了。”芦英道:“婆婆主见极是。”

说犹未了,只听得那壁厢渔鼓又敲响。窦氏道:“韩清,你快去叫我的孩儿来。”韩清道:“方才说道人都是障眼法儿,只不认他,怎的又转了念头?”窦氏道:“不是我一时间就说两样话,只是我听得敲渔鼓响,就想着湘子,心酸起来。你快去寻他进来,我有话和他说。”韩清道:“就是昨日那个道人,坐在门前敲响。”窦氏道:“想来还是湘子,你叫他来,待我问他。”韩清便走到大门外,叫那道人。那道人跟了他进来,见窦氏道:“婶娘稽首。”窦氏道:“我儿,你见了我,只该行家中礼体,怎的也说个稽首?”湘子道:“身居蓬岛三山外,不在周官礼乐中。”窦氏道:“你为恁么只打渔鼓?”湘子道:“因世上人顽皮不转头,只得把那顽皮绷在竹筒上,叫做愚鼓。有一等聪明的人,闻着鼓声便惕然醒悟;有一等痴蠢的人,任你千敲万敲,敲破了这顽皮,他也只不回头转意。因此上时时敲两下,唱道情,提撕那愚迷昏聩的人跳出尘嚣世界。”窦氏道:“我儿,你昨日在团瓢内安宿,怎的半夜里去了。直至此时才来?”湘子道:“我到南天门与钟师父说些话,故此才来。”窦氏道:“这里到南天门有几多路?”湘子道:“一去有十万八千里。”窦氏道:“既有许多里数,怎的你半夜里去了,又转得来?”湘子道:“侄儿见了钟师父,又到南海补陀山观音大士那里走一遭来的。”窦氏道:“这里到南海补陀山有几多路程?”湘子道:“南海补陀山却近得多了。”窦氏道:“有几里?”湘子道:“只得八万四千七百余里。”窦氏道:“两处往回,就会飞也得一年,你怎么这等来得快?”湘子道:“我腾云驾雾,不比世人在地上往来。”芦英道:“你这些虚头话,少说些倒好。”湘子道:“我领了玉皇金旨,特来度化你们出家,怎么说我虚头?”芦英道:“公公在日,今日也说是神仙来度大人出家,明日也说是神仙来度大人出家,后来表奏君王,怒贬潮阳,再不见神仙一面。”湘子道:“当初我劝叔父出家,叔父再三不信,直到那蓝关道上马死人孤,虎狼当道,才哭哭啼啼叫我救他。若不亏我的时节,叔父的骸骨也不知到那里去了?如今现在大罗仙宫为冲和子,好不逍遥自在。”窦氏道:“你叔父死在潮阳公署,地方官现有表文奏过皇上,那一个不知道的?你又乱说度他做冲和子,在天宫快活。”湘子道:“叔父身死,是仙家尸解妙法,那里是真死。”芦英道:“这话又是没会问的,凭你说也不信。”窦氏道:“昔年有许多仙物来度你叔父,你叔父还不肯信,你今日把何物来度我们?”湘子道:“仙羊、仙鹤、仙酒、仙桃都是婶娘看见过的,我不拿来度你们,特地到观音大士那里借得白莺哥来与婶娘看。”窦氏道:“红嘴绿莺哥,会得念诗、念佛,我这里到有,白莺哥却不曾见,如今在那里?”湘子把手一招,只见一只白莺哥飞到窦氏面前,有诗为证:

  雪里藏身雪里飞,雪衣娘子胜金衣。

  声声雪里呼般若,为是慈门立雪归。窦氏道:“这莺哥有甚奇处?”湘子道:“他会飞、会唱,能舞、能歌。”窦氏道:“你叫莺歌唱来我听。”湘子道:“莺哥,还不唱歌,更待几时?”莺哥飞舞盘旋,口中唱道:

〔驻马听〕莺儿最多,百千之中难学我。我从南海飞来,劝你回心,你还贪着笑歌。怕只怕,无常来到,任你珠玑万解,难逃躲。不回头,要受磨。纵你是好汉英雄,也要学韩愈秦川受饥饿。

  窦氏道:“一片胡言,休要睬他。”叫手下取弓箭来,把莺哥射死了。湘子道:“婶娘不信也由你,只恐怕到那磨折时节,悔之晚矣!”窦氏道:“古云:『官高必险,伴虎而眠』。你叔父在朝为官,所以遭逢险难。我女流之辈,并不出外生事,亏了朝廷月给俸米,荣享自在,有恁么折磨?说恁么懊悔?”湘子道:“禄尽马倒之时,连侄儿也不来了。”窦氏道:“你到那里去?”湘子道:“婶娘,你不醒得,侄儿依旧往终南山去。”窦氏道:“你既不肯在家,随你往那里去,莫在此间说长道短,煽惑人心。”湘子道:“侄儿再三劝婶娘,婶娘只是不回心,也枉费这许多心机,我且去休,又作理会。”说毕,扬长出门而去。正是:

今朝不信神仙话,悔后思前见我难。

韩清道:“明明是一个道人,变做哥哥模样,来搅这两日,如今又去了,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窦氏道:“休得多言,且由他自去。”芦英道:“婆婆主见极是,休和他分清理白。”当即各自归房。古诗为证:

  别郎容易见郎难,怨夫香闺指倦弹。

  十二楼台春寂寂,水晶帘箔怯春寒。

不说窦氏、芦英归房去了。且说湘子转身去见洞宾,道:“师父,韩湘稽首。”洞宾道:“汝度得窦氏若何?”湘子道:“弟子去度婶娘,又不回心,如何区处?”洞宾道:“汝将恁么东西去点化他?”湘子道:“弟子在南海补陀山观音大士那里借白莺哥去点化他,他只是恋着荣华,不顾生死。”洞宾道:“窦氏与芦英明日在菊花亭上饮宴,我和汝邀蓝仙同去度他一遭,且看何如。”湘子道:“多谢师父。”

当下,三位神仙收云揽雾,下降尘凡,现出阳身,来到长安市上。只见两个老人家在一所高楼上,靠着窗儿下象棋。因一着差下了,一个要悔,一个不肯悔,两个就争得面红脸胀,还不肯休歇。这两个老人家一个姓沃,是长安街上暴发财主沃对苍的老祖公;一个姓权,是长安街上有名头的权云峰的亲父。他两个在那楼上争这着棋子,湘子便对吕师道:“师父,那两个老人家为得一着棋子,两下都不服输,怎教那争名夺利的人肯说一句输棋的话,师父去与他和解了何如?”吕师举眼一观,便道:“那两个老儿倒有几分骨格,太清宫中尽用得他两个着,我且点化他,也不枉了下来一番。”

当下三个道人齐齐到楼上,高叫道:“老施主,你们着的是恁么棋?”

一个老儿答应道:“棋是没得布施的,你问我做恁?”洞宾道:“贫道不是来讨布施,贫道的弟子手谈极高,一向因出家撇下多时不敢着。今日看见两位老施主对局,不觉故态复萌,特地来请教一局。”一个老儿道:“我们为要悔一着棋,白筋都争胀了,师父若肯来与我下一盘,只不许悔一着。”洞宾道:“为那一着棋,两位老施主相争?”一个老儿道:“我起这着马吃他那着车,他不看见,另起了一着马,这着车被我吃了,只消再下一着,他稳定是输的,故此他要悔。”湘子道:“老施主便白吃了这着车,也只得一个和局,怎见得就是老施主赢?”这个老儿道:“你来着,你来着!若是着得做和局,我就输一钱银子与三位买斋吃。”湘子道:“着成和局,贫道也不要老施主银子买斋,只要老施主替我驮了这葫芦,掮了这花篮,跟贫道做一个徒弟何如?”一个老儿道:“你也不怕罪过,想小小年纪,倒要我老人家做徒弟,可不折杀了你?”湘子道:“彭祖寿年八百岁,还要让我坐了,他才敢坐。老施主不过七八十岁,那里便算得年纪高大?”一个老儿道:“年纪大小我也不与你争,你若果然着成和局,我情愿做徒弟伏侍你。”湘子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施主不要临期改变。”老儿道:“人口说人话,不是畜牲口吐人言,如何有改变?”湘子就让老儿吃了这个车,一着对一着,着了十数着,到底只是一个和局。老儿道:“你三位想是神仙,我情愿做徒弟跟随师父。”那老儿也说:“到你跟得神仙,难道我就跟不得神仙?如今你掮了花篮,我驮了葫芦,一齐出家去。”说罢,两个老儿跟了吕师、蓝仙、韩湘子,一径来到韩家门楼里面,坐着敲渔鼓,唱道情,哄动了街坊上许多人。

那韩家管门的看见沃老儿驮着葫芦,便扯扯他说:“你老太公逐日着棋吃酒,无样的快活,今日为何替游方道人驮葫芦?莫不是作白想耍子。俗话说:『少不颠狂老不板』,你老太公真会得快活?”旁边一个人扯住权老儿问道:“你是城中有名的财主翁,为何不放尊重些,掮了花篮跟着游方的道人走?想是子孙不孝顺,老人家气风了,故此装这个模样?”权老儿道:“我不疯,我跟着神仙走,有恁么不快活?”旁人笑道:“神仙,神仙,只是丢了黄金搿绿砖。”街上人听了这些话,打号子笑了一声。那沃老儿、权老儿由他自笑,只当不听见。韩家管门的去禀窦氏道:“外面有三个道人,年纪虽不多,到拐了这大街上沃对苍的老祖公,权云峰的爷老子做徒弟,替他驮了花篮、葫芦,在夫人门楼里面敲渔鼓、唱道情,哄得人挨挤不开,赶又赶他不去。”窦氏道:“唤那三个道人进来,待我问他唱的恁么道情。”管门的依命,叫三个道人道:“你们不要唱了,夫人请你进来说话。”三个起身,跟着管门的就走,沃老儿、权老儿也随了进来。恰好窦氏与芦英都坐在菊花亭上,三个道人近前稽首。窦氏还个礼,便问道:“三位从何处来?”洞宾道:“不瞒夫人说,从大罗天上八景宫中来。”窦氏对芦英道:“这道人说起又是神仙。”洞宾道:“贫道不是神仙,是云水道人。”窦氏道:“三位是同姓么?”洞宾道:“贫道是两口先生,这是蓝彩和,那是韩湘子。”窦氏道:“我家有个韩湘子,被两个道人骗了去,至今还没下落。”洞宾道:“这个韩湘子就是夫人的侄儿。”窦氏道:“面庞一些也不象。前日有一个道人来说是我的侄儿,在我家混了两日才去,你怎么又说这个是韩湘子?就真是湘子,我也不认他了。”洞宾道:“既是夫人侄儿,为何不肯认他?”窦氏道:“你三人来此做恁么?”洞宾道:“来度夫人出家。”窦氏道:“度我出家?手中拿的是恁么东西?”洞宾道:“是一幅仙画。”窦氏叫当值的叉起来看,便道:“不过是幅山水,有什么奇处,说是仙画?我那前厅后堂许多名人画片,都懒得看他。”彩和道:“夫人懒看山水,画上改换了青鸟、白鹤,请看一看。”窦氏道:“怪哉,怪哉!这画真变过了,只是青鸟、白鹤图我也不看他。”洞宾又把手一招,不见了青鸟、白鹤,却变做烂柯仙子,道:“老夫人,昔日王子去求仙,炼就丹成入九天,到得山中方七日,回来世上已千年。门前白石分金井,洞口青芝布玉田。可惜古今人易老,且随片月下长川。这个图难道不好?”窦氏道:“我只是不看。”洞宾道:“我唤那烂柯子下来劝夫人出家,夫人信也不信?”窦氏道:“烂柯子到如今已是几百年了,你从那里去叫得他来?”洞宾道:“从这画儿上叫他下来。”便大声叫道:“王质下来劝韩夫人出家。”叫声未已,只见那烂柯子婆婆娑娑从画儿上走将下来,唬得窦氏、芦英面如土色,哑口无言。洞宾叱道:“王质跪下,休得惊了圣母。”窦氏挣扎说道:“明明三个人弄障眼法儿,那里是恁么烂柯子?韩清,快赶他出去,不许他在此搅扰!”王质唱一阕〔山坡羊〕道:

老夫人,不须焦躁,看看的无常来到。你纵有万贯家财,到临终没有下梢。谁似我无荣无辱也,散诞巡遥没烦恼。听告:不如弃了繁华好。苦恼!恋尘寰,怎得长生不老?窦氏道:“半句虚言,折尽平生之福,少说些倒好。”洞宾道:“王质且回洞府,待我唤金童、玉女下来,劝夫人出家。”王质依旧上画儿去了,只见金童、玉女立在窦氏面前。洞宾道:“仙弟、仙妹,取出仙果、仙酒,唱一个小词儿,劝老夫人。”那金童、玉女齐声唱《醉翁子》道:

劝夫人,得休便好休,荣华水上沤。虽然月享千钟粟,何不抽身早转头?早转头,免心忧。若是不知进退,直等待洪水漂流,母子南北实堪愁。路逢猛虎难行走。劝你修时你不修,那时懊悔,空把神仙叩。

唱罢,洞宾道:“仙弟、仙妹,且回洞府。”窦氏道:“你三人苦苦劝我出家,我是一个妇人,难道没个熟事的引路,就跟了你这面生道人走不成?”洞宾道:“老夫人说得极是,若果然肯出家,我叫湘子来引路。”窦氏道:“湘子在那里?”洞宾道:“只在眼前。”窦氏道:“你叫得他来,我情愿出家。”洞宾用手一指道:“仙弟,为何还不现出原身来?”只这一指,那道人就是湘子模样,一毫儿也不差。窦氏道:“你这障眼法儿如何哄得我动?”湘子道:“我再度一个人跟婶娘出家何如?”窦氏道:“度那一个?”湘子便在自己腋胳肢底下擦出一堆黑泥垢,把些涕唾和一和,搓成弹子大一丸,擎在掌中,叫道:“有缘的来吃我这丸仙药,我就度他成仙。”那沃老儿赶上前拿了,一口吞下肚子,就有云捧着沃老儿的脚跟,起在半空。那权老儿道:“师父,我两人一同跟师父来,怎的不把一丸药儿度我?”洞宾也向自己腋胳肢底下擦出泥垢来,搓成一丸,递与权老儿。权老儿接过手吃了,也有云捧着他的脚下。蓝彩和又擦一丸黑泥,叫道:“有缘的早来,不要错过了。”只见勒罗里钻出一个小丫头,叫做金莲,原在芦英房中伏侍的,也是他的造化到了,抢着这丸药便吃,刚刚咽得下去。就有祥云簇拥着他,与沃老儿、权老儿一般样,离地丈许,金莲高叫道:“奶奶、小姐勿罪,奴家幸遇仙师,离脱火坑,不得再伏侍了。”说罢,一阵风把他三人都送入云眼里不见了。

芦英上前道:“婆婆,这道人若不是神仙,金莲和两个老儿如何得白日升天?”窦氏道:“这都是妖邪法术,不要信他。我记得你公公在日,常说一个山中有个云台观,观中有百十员道士,每每有五色彩云弥漫山谷,就是天上来迎仙人了。那观中道士有不愿住世者,便沐浴更衣,步入五色云头,那云气霎时消散,道士便不见了。如此数年,一人传两,两人传三,凡要登仙者,预先斋沐,来到云台观中等候云起,以图飞升。一日,有一个游方道人从山下经过,见大众俱向空中顶礼,不顾尊卑上下,问知其故,乃说道:『若成仙如此容易,天下也没许多所在安放这许多仙人了。』当下即驻足观中,用心着意体察起云的时日。过得数日,正坐在大殿上与姓王的法师谈玄,忽见值殿的香公报道:『山上彩云起了。』王法师即刻归房,烧汤沐浴,更换新衣,那一股云气就遮满了他的房门外头,王法师冉冉踏上云头,云气便渐渐消散。游方道人看见此等景象,便道:『这是毒妖喷气成云,可惜无知道侣,久死非命。』便乃捏诀禹步,呵叱风雷,只见霹雳交加,雨电闪烁,顿时方止,那五彩祥云一些儿也没踪影。道人扯了观中道侣,探访其事。过得一个山头,见那王法师卧倒山腰,连忙着人扶回观中。再进几步,有一毒蛇震死山谷,约有斗来粗细,十数丈长短,穴中骷髅骸骨堆积如山,道士簪冠斗量车载,不计其数。才知前后登仙之人,皆被毒气吞啖也。今日这个云气,得知是真是假?倘或这三个道人是妖怪变来的也不见得。世上那得神仙出现,媳妇不要错了见识,落邪人圈套。”芦英道:“婆婆说得有理,媳妇也只是不信。”洞宾道:“语在言前,怎的又变了卦?”

湘子见窦氏不肯认他,便道:“婶娘你年纪有了,叔父没了,家中又没一个嫡亲骨血接续后代,你何苦恋着家缘,不肯回头转念?”窦氏道:“你叔父虽死,朝廷还月给俸米与我,呼奴使婢,总来照旧,有那一件不足意处,丢了去出家?”洞宾道:“老夫人目下虽然荣享,只怕时乖运蹇,败落一齐来,自有不足意处了。贫道有诗一首,老夫人试听。诗云:  命蹇时乖莫叹嗟,长安景致不堪夸。

  漂流祖业无投奔,始信当初见识差。”窦氏道:“这些不吉利的话,再说者打拐棒二十。”湘子道:“婶娘既怕说不吉利的话,何不同我去出家?”窦氏道:“祖宗不积不世,生下汝来,那里是我的侄儿?快快去罢!若只管在此胡缠,申一纸文书到礼部衙门,奏过朝廷,把天下的名山道院、胜境玄关,尽行扫除,教汝这伙人生无驻足之场,死无葬身之地!”洞宾笑道:“湘子、彩和,我们急急去罢,莫连累着别人,惹天下人唾骂。”彩和道:“这般执迷,走也枉然。”三个便飘然出门去了。正是:

分明咫尺神仙路,无奈痴人不转头。

毕竟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1 2 3 4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