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子全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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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吕纯阳崔家托梦 张二妈韩府求亲"

  世事纷如梦,黄粱梦未醒。

  梦中先说梦,梦醒总非真。

  有梦还归梦,有因梦不成。

  有无俱属梦,春梦一番新。

话说洞宾三个出了韩家门去,一路上沉吟不决。湘子道:“师父,师兄,我婶娘既不回心,不如我们缴了金旨,再作道理。”彩和道:“师弟差矣!玉帝着俺三人同来度脱他们超凡入圣,他们不肯回心,只合另作计较去点化他。倘若缴旨之时,玉帝震怒,不当稳便。”洞宾道:“我在云头观见长安城内尚书崔群之子崔世存,先娶胡侍郎女儿为妻室,近日亡逝,将欲再娶,不免托一梦与崔尚书,叫他去求林芦英与世存续弦。窦氏必定不允,待崔尚书怒奏朝廷,削除他的俸禄,逐回原籍居住。我和你去吩咐东海龙玉,着他兴风作浪,漂没了韩氏的房屋、田产,使窦氏母子、婆媳拍手成空,那时才好下手度他。”湘子道:“师父之言极妙,就烦师父前往崔家托梦,蓝师往终南山回复钟师父,韩湘自往东海龙王处走一遭便了。”当下三仙分头去讫,话不絮烦。

已说尚书崔群,果然夜间得其一梦,醒来便对夫人说道:“半夜时分,我梦见一位神仙,青巾黄服,肩负宝剑一口,自称是两口先生,说孩儿世存该娶林尚书女儿芦英为续弦媳妇。我想林圭家中再无以次女儿,止有一个大女儿叫做芦英小姐,昔年嫁与韩退之的侄儿韩湘。虽是韩湘弃家修行,一向不曾回来,韩退之死在潮阳任所,那芦英恰是有夫妇人,我这样人家怎么好娶一个再醮妇人做媳妇?况且韩退之是我旧同僚,我今日去娶他的寡妇,也觉得体面不像,惹人谈论。”夫人道:“相公差矣!神仙来托梦与相公,一定这芦英该是孩儿的姻缘。一向我闻得人说:韩家虽娶芦英过门,那韩湘子与他同牀不同枕,同席不同衾,芦英还是未破身的处子,那里是再醮妇人?若得娶过门来,正是一段好姻缘,有何人敢在后边谈论?”崔尚书听见夫人这般说话,便叫当值的去唤一个官媒婆来,吩咐他去韩、林二家议亲。

当值的果然去叫一个媒婆。这媒婆姓张,排行第二,住在忠清巷里,人人都叫他做张二妈,一生惯会做媒说合,利口如刀,哄骗得男家上钓,不怕女家脱钩,趁势儿遇着那不修帷箔的人家,他就挨身勾引,做个马不六,故此家家认得他,真个是开口赛随何,摇唇欺陆贾。这张二妈跟了当值的来到崔府中,恰好崔尚书入朝不在,便直到内房参见夫人,说道:“今日已牌时分,黄御史老爷要下盒到郭附马府里,小媒婆好不忙得紧,不知夫人呼唤有何事故?”崔夫人道:“我要你做头媒。”张二妈道:“别的媒小媒婆都做得,若是老爷要娶小奶奶,如今时年熟得紧,卖小母猪的极少,媒婆恰是没寻人处。”夫人笑道:“这婆子倒会说几句话。不是老爷要讨小阿妈,是我公子断了弦,要娶一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儿来续弦。”张二妈道:“这个有,这个有。京兆尹柳公绰老爷有一位小姐,生得如花似玉;户部尚书李墉,有二位小姐,大的十八岁,小的十六岁,无样的俏丽标致;户部侍郎皇甫鐏也有一个小姐,年纪只得十四岁,诸色事务俱晓得;史馆修撰李翱的小姐是十九岁,写得一笔好字,弹得一手好琴,一向选择女婿,不曾有中得他意的,故此不曾吃茶。若是说公子续弦,他一定肯的,婆子就去说了,来回复夫人。”崔夫人道:“这几家都不要去说。”张二妈道:“这几家正与夫人门厮当,户厮对的,不要去说,叫婆子那里去做媒?”崔夫人道:“我老爷夜里梦见一个神仙,说韩尚书的侄儿媳妇,原是林尚书的芦英小姐,天缘该与我公子续弦,故此要你去见林学士说一声,再去见韩夫人说一个下落,我就行礼到韩家去,即日要娶他过门。”张二妈笑道:“夫人,这话说得跷蹊古怪,那芦英小姐原是婆子搀扶过韩府中的,他是有丈夫的二婚头,又是尚书的媳妇,如何一时肯改嫁?婆子去说也是话柄了。”崔夫人道:“我岂不晓得林小姐是有丈夫的,但是神仙梦中吩咐如此如此,一定一说就成。况韩尚书死已多时,韩湘子弃家不理,我老爷的势要,谁敢下从?”张二妈道:“夫人虽故如此说,那韩夫人极是个执板偏拗的人,婆子怎敢到他跟前道个不字,讨他的没趣吃。”崔夫人听了张二妈的言语,便大怒道:“这老猪狗,着实可恶!你怕韩夫人,不怕我。我已把你送到兵马司墩锁在那里,另叫别人去做媒,待说成了亲事,用二百斤重枷,枷号你一个月,看你怕我不怕我!”只这几句活,唬得张二妈目睁口呆,眼泪汪汪的求告崔夫人道:“夫人,不消发恼,婆子就去,婆子就去。”崔夫人道:“既如此,且饶你这一次,快快去说了,回来复我。”有诗为证:

  嘱咐官媒去说亲,料应此事必然成。

  若是洞房花烛夜,始信神仙不误人。

张二妈别了崔夫人,一路上没做理会,只得心问口,口问心,自家计较道:“我如今先去见林老爷讨个示下,再去见韩夫人。若是林老爷肯应允,不怕韩夫人不从了。”计较停当,一径望林府中走去。不料对面走一个媒婆来,叫做江五妈,原是陈家的小阿妈,陈家讨了三四年,不见有孕,陈奶奶陪了嫁资,白白地把他嫁与江卖婆做媳妇。江卖婆见他人物出众,言语伶俐,就带了他出来各乡士夫家走走,因此上也学做媒婆。这一口,劈头撞见张二妈指手画脚的自计较,就晓得他寻一头媒要去做了,偏不撞破他,打从人家房廊下走了去,回身跟着张二妈一步步的走。张二妈又走了八九家门面,忽地拍拍手道:“我差了,我差了!这几时听见说小卖婆江五嫂常常在韩府中走动,我不如去寻了他同去说,还有几分稳当,怎的到忘记了这个色头。”江五嫂听见他这说话,便赶上前,把手蒙了张二妈的眼睛,道:“妈妈何往?”张二妈扭头捏脑说道:“你是那个?”江五嫂道:“我是李三官。”张二妈道:“小鸭黄儿,怎的来取笑我?”江五嫂放了手笑道:“妈妈,你认认李三官看。”张二妈回头看见是江五嫂,便道:“五嫂,你也来取笑,我正有一事和你计较,你却来得正好。”江五嫂道:“妈妈是老把势,那个不让你的?我是雏儿,有恁么好计较?”张二妈道:“这个倒也不然,我是过时的人,说也不强,道也不好;五嫂正是时人儿,我还要靠你吃饭哩。”江五嫂道:“妈妈不要奚落人,凡事带挈一带挈,就是妈妈盛情了。”张二妈笑道:“人生得波俏,说的话更十分波俏,岂不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江五嫂道:“妈妈放尊重些,不要惹人笑话。”

当下,张二妈扯了江五嫂到一条撒尿巷内,布着耳朵说话。看官,且说明明一条大街,井井几条小巷,怎么这条巷偏生叫做撤尿巷?盖为大街上人千人万的往来,那小小巷儿往来的人少,只有那小便急的才抽身到那巷内解一解,以此上叫做撤尿巷。张二妈虽故老成,江五嫂却是后生人物,怎的不到别处说话,却拣这不斯文的所在立了说话?只为张二妈吃了崔夫人一场没意思,恐怕别人听见不像模样,没人知重他,故此扯江五嫂在这里悄悄他说。这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若要明明说,恐惊天上人。

那张二妈与江五嫂说了半日,江五嫂道:“这件事只怕成不得,去说也是枉然。”张二妈道:“老身全仗五嫂作成,宁可媒钱四六分,分五嫂多得些就是。”当下,张二妈与江五嫂两个,一径来到林尚书府里,恰好林尚书在厅阶上看花,见了便问道:“你两个来我这里做恁?”张二妈道:“老爷在上,婆子说也好笑。”林尚书道:“有恁么好笑?”江五嫂道:“崔尚书老爷着我们两个来老爷府上求亲。”林尚书道:“真也好笑,我一位公子,是五嫂做媒娶了媳妇;一位小姐,是二妈搀扶了嫁与韩尚书侄儿,再无以次人丁,又不曾有孙男、孙女,叫你们来与那一个议亲?”张二妈道:“正是这般好笑。”林尚书道:“你们既晓得,只该就回复他,怎么又来说?”江五嫂道:“笑便好笑,苍蝇不叮没缝的鸭子,说出来恰也有些根因,以此上只得同张二妈来见老爷。”林尚书道:“你且说有那一件根因?”江五嫂、张二妈齐声说道:“崔公子原娶的是胡侍郎小姐,近日胡小姐去世,崔老爷要替公子续弦。还不曾说出,忽地里梦见一位神仙,青巾黄袍,背负宝剑,自称两口先生,对崔老爷说:『老爷的芦英小姐该是他的续弦媳妇。』崔老爷醒来对崔夫人说:『芦英小姐先年嫁了韩退之的侄儿,是有丈夫的,为何我做这般一个梦?若此梦不真,不该这般明白得紧;若此梦果真,难道神仙不晓得过去的事?,崔夫人说:『韩公子一向与芦英小姐同牀不同枕,同席不同衾,小姐还是黄花女儿。韩公子又丢了他去修行,多年不回来,小姐只当守寡一般,如此青春,终非结果。』是以叫婆子们来求老爷,他议的亲就是这位小姐。”林尚书听见这话,木呆了半晌,道:“虽然韩老爷弃世,公子一向不回来,还有韩夫人在堂,我也做不得主。你只管去见韩夫人,他若肯时,我一定遵崔老爷的命了。”江五嫂得了这话,便道:“小姐在韩家一日,老爷要记念一日,若是嫁了崔公子,老爷也得放下一条肚肠。这件事虽故是韩夫人在堂,他不过是女流之辈,还须老爷做主,撺掇一声,强如婆子们说十声。”林尚书道:“嫁了的女儿,卖了的田,怎么还由得我做主?你们且去说看,我若见时,一定撺掇。”张二妈道:“我们就到韩家去,改日来见夫人罢。”林尚书道:“韩夫人若有口风应允,你们见我夫人也不迟。”

张二妈、江五嫂欢天喜地一径走出门,便往韩退之府中去。两个人说说道道,转湾抹角,走不多时,恰到韩家门首,望里面就走。韩家管门的老廖问道:“张二妈,恁么风吹得你到我府里来?”张二妈道:“特地来做媒。”管门的道:“张二妈想是风了,府中有那个要说亲,你们走来做媒?”张二妈道:“我不风,你家亲娘没有亲老公。”管门的笑道:“二妈说话一发呆了,我家大亲娘是大公子的对头,怎的说没有亲老公?”张二妈道:“对头虽然有,恰是孤眠独宿,枕冷衾寒在那里。”管门的道:“这是大公子丢了他去修行,难道好重婚再醮不成?不要说我小姐,你这婆子忒不晓得世事。”张二妈道:“你休多管,我见老夫人自有话说。”一直往里面径走,江五嫂拽住张二妈,悄悄说道:“进门来就是这个醋炭,我们不要说罢。”张二妈摇摇头说道:“若要利市,先说遁时,那里做得隔夜忧?”江五嫂只得跟着张二妈去见韩夫人。

恰好韩夫人和芦英小姐坐在那里下别棋,管不得挨驼顶擦,说不得死活高低,两下里不过遣兴陶情而已。张二妈、江五嫂近前厮叫,礼毕,韩夫人便道:“二妈贵人,今日甚风吹来,踏着贱地?”张二妈道:“夫人休要取笑,老身这边那边不得脱身,心中虽故常常记挂,只是不得工夫来候老夫人。今日趁这一刻空闲,特特和江五嫂来走走,老夫人又嘲笑我,教老身无容身之地了。”韩夫人道:“二妈不要说乖话,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怎肯今日白白的来看我?”江五嫂笑了一声,说道:“老夫人真是个活神仙,二妈原有句要紧说话,要对夫人说,因此上拉了婆子同来。”韩夫人道:“我说的果然不差,但凭二妈见教就是。”张二妈道:“我两人特来与夫人贺喜。”韩夫人道:“自从老爷过了世,家中无限的冷落,有恁么喜可贺?”江五嫂道:“我们是喜虫儿,若没喜,再不来的。借大一个府中,那一日没有红鸾天喜照着,怎的说那没喜的话?”韩夫人道:“鹁鸽子只望旺处飞,你两个今日来我这里,是鹁鸽错飞了。”江五嫂道:“老夫人晓得鹁鸽子口中说些恁么?”韩夫人道:“我不是公冶长能辨鸟语,又不是葛介卢识得驴鸣,那里晓得鹁鸽的说话?”江五嫂道:“鹁鸽口口声声说道:『哈打骨都,哈打骨都』。”韩夫人笑道:“五嫂说话越发波俏了。”

张二妈又夹七夹八说了一回,笑了一回,才放下脸儿对韩夫人说道:“婆子在府中走动多年,原不敢说一句闲话,夫人是晓得婆子的,今日领了崔尚书老爷崔夫人严命,没奈何来见夫人。”韩夫人道:“崔家有恁么说话?”张二妈道:“着婆子来议亲。”韩夫人笑道:“老身到要嫁人,只是没人肯讨我。”张二妈拍拍手道:“前日有一个一百二十岁的黄花小官,要在城中娶一个同年的黄花女儿,说十分没有我同年的,便是六七十岁的女儿也罢。据夫人这般说,婆子先做了这头媒。”江五嫂嘻嘻的笑道:“正经话不说,只在夫人跟前油嘴。”张二妈道:“是婆子得罪了。崔公子近日断了弦,许多尚书、侍郎的小姐都在那里议亲。崔老爷约定明日竭诚去卜一卜,然后定那一家,不想夜里梦见一位神仙说,林小姐是他公子的继室,着婆子去林府中求亲。林尚书并无以次小姐,算来只有芦英小姐青年守寡,没有结局,少不得要嫁人,故此着婆子来见夫人。”韩夫人道:“你们曾见林老爷么?”张二妈道:“见过了林老爷,才敢来见夫人。”韩夫人道:“林老爷怎么样说?”张二妈道:“林老爷说:『这话极有理,我就去见韩夫人撺掇成事。』”韩夫人听了这活,霎时间紫涨了面皮,骂道:“江家小淫妇不知世事不必说了,你这老猪狗,老淫妇,在我府中走动多年,我十分抬举着你,怎敢欺我老爷死了,就说出这般伤风败俗的话!我这样人家,可有再醮的媳妇么?就是林老爷也枉做了一世的官,全不顾纲常伦理,一味头只晓得奉承人。你思量看看,你女儿嫁了一家,又嫁得一家么?”千淫妇,万淫妇,骂得张二妈、江五嫂两个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开了上唇,合不得下唇。韩夫人骂声未已,只见芦英又近前道:“你这个两个忒不是人,我夫人怎么样看待你们,你们一些好歹也不得知,只怕那有官势有钱财的,略不思量思量天理人心两个字,也亏了你们叫做人!”又道:“婆婆不消发恼,公公在日,凡事顺理行将去,尚然被人欺侮。那崔群罔法专权,倚官托势,欺压同僚,强图婚姻,难道天不报应不成?”韩夫人道:“今日本该把你这婆子打下一顿,送到林府中羞辱他一场,只是没了林老爷的体面,我且饶你这一次,再不许假传他人的说话来哄我了。”那张二妈、江五嫂羞惭满面,举步难移,只得忍耻包羞,出门去了。

张二妈便拉着江五嫂回到崔府中回话,江五嫂再三不肯,中途分路而去,张二妈只得独自一个到崔家去。不料崔尚书与夫人两个专等张二妈的回复,一见张二妈走到,便问道:“亲事若何?”张二妈睁开两眼,竖起双眉,恶狠狠的答道:“没来由,没要紧,教婆子去吃这许多没意思,受这许多抢白气,还要问若何若何!”崔尚书道:“你这婆子说话大是可恶,怪不得夫人前日要难为你。你既来回复我,一句正经话也不说起,只把这胡言乱语来搪塞我。我且问你,你几时去见林老爷、韩夫人的?他们怎的样说话回你来,你做出这般不快活的模样?”张二妈方才定气低声说道:“婆子去见林老爷,林老爷满口应承,并无阻挡;只是韩夫人骂婆子许多不必说,把老爷、公子都骂得不成人。说崔公子要娶芦英小姐续弦,真叫做癞虾蟆躲在阴沟洞里,指望天鹅肉吃。他还说要奏过官里,把老爷也贬出远郡为民,不得还乡,才消他这口气哩。”崔尚书怒道:“朝中唯我独尊,那一个官员敢违拗我的说话?他不过是韩愈的妻子,怎敢说这样大话!他既要奏我,待我明日先奏过朝廷,削除了他的月俸,赶逐他回原籍;再吩咐地方官儿诬捏他几件不公不法的事情,抄没了他的家私、田产,使他婆媳两个有路难走,有国难投,方显得我威权势力。这正是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为殃。”崔夫人道:“韩夫人虽然不是,从古来说:『寄物则少,寄言则多。』凡事有自听为真,岂可偏听媒婆之言,伤了同僚意气。”崔尚书道:“韩愈也是个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是一个矫目不分的人,故此夫人也不识时务,这话句句是有的,怎么教我忍耐得?”崔夫人道:“我儿子一世没老婆,也讨一个在先了,何必定要讨林芦英做媳妇?张二妈,你且去罢。”崔尚书道:“我明日不奏逐他,也不姓崔了!”有诗为证:  一封文表奏重瞳,见说韩门造业洪。

  做成鸾凤青丝网,织就鸳鸯碧玉笼。

毕竟不知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崔尚书假公报怨 两渔翁并坐垂纶"

  石室硿硥接紫霄,仓崖滴乳湿僧樵。

  蒲团静坐无余事,遥看天台起异标。

不说张二妈出门去了。且说韩湘子辞别了吕师父,一径到东海龙王那里。只见那许多鳖相公、鼋枢密、虬参从、蛟大夫,一个个躬身下礼;鲤元帅、鯿提督、鲭太尉、蟹都司,齐斩斩俯伏趋迎。旁边转出许多鱑把总、鼍先锋、虾兵鮊卒,簇拥着龙子龙孙,慌忙出宫迎接,近前禀道:“敢问上界神仙,何事下临水府?”湘子道:“你们有所不知。”便问:“龙王敖广在那里?”龙子龙孙齐声答道:“奉旨往桂林象郡行雨未回。”湘子道:“我奉玉帝旨意,到长安城里度化窦氏、芦英,谁知他们眷恋荣华,不肯随我修行。因此奏过玉帝,着吕师父托梦与崔尚书,叫他奏闻宪宗皇帝,赶逐韩氏一家,仍回昌黎居住。又恐怕他们仍前迷恋,不转念头,再着龙王兴风作浪,卷海扬波,把他那昌黎县厅堂、房屋、田地、山荡,俱行漂没,不许存留一件,以动他怀土心肠。待他两处俱空,进退无路,然后下手度他。其余民居、官舍、山田、地荡,俱不得损坏分毫,以招罪谴。”龙子龙孙答道:“玉旨既出,谁敢有违,待父亲敖广回来处分复命。”

湘子便出了水晶宫,踏着云头来会吕师、蓝彩和,一路里迎将前去。果然这一夜里老龙王率领龙子龙孙,张开那电目,竖起那朱髻,显出那翻江搅海的雄威,倏忽间风雨晦冥,雷电交作,烟云陡乱,洪水横流,犹如地裂天塌,山崩川溃,把韩家那鼓楼前内房屋、厅堂、牌坊、基址、南北庄田、仓库,洗卷扫荡,不留一星。可惜那许多草木禾苗,都不知无影无形,着落何所?这昌黎县居民人等,清早起来,见了这个光景,都道:“自古说桑田变海,海变桑田,我们今朝才晓得实有是事。”一个跑到朝天桥上一看,道:“这水就像天上安排几副闸板的一般,只沉没得韩愈一家,忒煞作怪。”众人齐声说道:“想是韩愈阴骘不好,所以天降这水灾淌坏他的产业。”内中一个道:“他做官极是好的,阴骘没恁么不好,想是那佛骨一表,冲激了佛菩萨,佛菩萨怪得他紧,故此显出神通,把他的家资、田产、房屋、牌坊,都漂坏了,以见佛菩萨的手段。我和你如今只是念佛,靠佛天过日子才是。”一个道:“广东鳄鱼好端端一个窠巢,被韩愈做一道檄文,平空的赶了去,鳄鱼来报冤,故此发这般大水,把他的基址化为万丈深坑,想是鳄鱼躲在水底下也不见得。”一个道:“我和你又不是神仙,那里晓得冥冥中的事情,各人回去,自顾自的到好。”正是: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这许多人叹息一回,各自散去不题。

且说崔尚书听见张二妈说了这许多话,咬牙切齿,恨入骨髓,思量了一夜,到得次早,忙忙写表奏上宪宗皇帝,单说韩夫人一家不该在京居住,仍享俸禄的意思。表云:

户部尚书臣崔群,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臣闻官有常员,仕无世禄,自非开基创业之功臣,难荷金书铁券之宠锡。窃见已故潮州刺史韩愈,居朝无回天返日之鸿勋,临民无悍患御灾之大绩,狂触天颜,谪死远郡。其侄韩湘,违背圣教,栖息玄门!弃父母之丘壠,时祭无人;抛妻子之情缘,居家无纪。其子韩清,以螟蛉之弱质,续蜾蠃之箕裘,书史不攻,荡费肆意。诚哉,三纲不整,五伦不齐,有玷官箴,大伤风化者也!乃陛下给以月俸,享以世禄,是以贪墨之夫,徼名清白;狡顽之辈,借口忠贞。倘有勋劳为国,政绩为民,章章表著者,不识陛下将何以待之?伏乞严诛心之法,肃斧钺之诛,将韩愈妻窦氏削除月给俸禄,韩清发充边远卫军,其房屋改作先贤祠宇,金帛粟米,稍卫边储,不许暗行夹带。庶百僚知譬,众职畏法也。臣不胜惭惶,激切待命之至。

宪宗览奏,龙颜大悦,道:“崔群真辅弼之臣,凡有益于国家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韩清一家无功受禄,枉费钱粮,该发边远充军,刻日启行到伍,不许稽迟!”崔群见宪宗传下旨意,无限欢喜。这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诗为证:

  三人成市虎,曾母惧踰墙。

  冤女霜飞惨,荆卿虹吐芒。

  铄金销骨易,蝇玷白圭伤。

  谗说殄行日,悲哀贾洛阳。

当下满朝文武见宪宗降下这一道旨意,各各面面相觑,不敢出言。只见班部中闪出一员官,执简当阶,俯伏丹墀,奏道:

吏部尚书臣林圭,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窃惟周公元圣,而四国之谤,乃致上疑于其君;曾参大贤,而三至之言,不免摇惑于其母。是岂成王之不明,曾母之不亲哉?凡以口能铄金,毁能销骨也。陛下抚御区字,明并日月,恩同父母。讵图怙冒之中,岂无屈抑?覆盆之下,复有沉冤。臣林圭敢为陛下陈之。谨按原任礼部尚书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一生忠鲠,概世忠贞。祈雪,诚格于神明;驱鳄,泽施于奕世。止因佛骨一表,忤触天颜,遭谪远方,病死公署。诚哉,天丧斯文,以致士民失望。犹幸盖棺论定,忠义得伸,蒙陛下追念旧勋,恩赐祭葬,封谥昌黎郡伯,月给禄米,以恤其家。不惟韩愈衔结于九泉,即大小臣工皆仰颂圣德,谓陛下不负韩愈也。今有崔群,因求婚不遂,心怀妒嫉,效合沙射影之虫,兴无理不根之谤,妄奏愈生无补于朝廷,死犹叨乎禄养,理宜削爵问罪。陛下误听,竟赐允行。臣圭闻之,不脸惊愕;举朝文武,无不嗟叹。皆谓陛下践祚以来,敬大臣,体群臣,曾未有若崔群一言,处韩愈至此极也!岂尧天舜日之中,可容此昼啸之鬼乎!伏乞陛下收回成命,暂特意将愈妻窦氏放归田里,伊子韩清免其差操,侍母终年。则生衔恩,臣圭幸甚!满朝文武幸甚!不胜激切奏闻待命之至。

宪宗依准林圭奏章,着韩清同母窦氏人等俱回昌黎闲住;所有金帛米谷,锦衣卫官查验明白,收贮封锁,给赐守边将士,不许夹带分毫,如有夹带不明,三罪俱罚。有诗为证:  君王准奏放归田,故里安居乐事闲。

  不料天公生巧计,漂流家业不能全。

此事表过不题。

却说窦氏坐在家中,忽地心惊肉颤,神思不安,鸦鹊成群飞鸣鼓噪,忙叫芦英道:“媳妇,我夜梦不祥,今日精神恍惚,这许多鸦鹊喧闹振吟,不知主何吉凶?”芦英道:“婆婆思念公公,以致如此。古云:『鹊噪未为吉,鸦鸣岂是凶。人间凶与吉,不在鸟音中。』吉人自有天相,不必多疑。”道言未了,只听得锣鸣鼓响,人马喧嘶,忙出看时,一位锦衣卫官当厅站立,左右列着一班侍从人役,一似凶神恶煞,勒袖擅拳。惊得窦氏、芦英面如土色,目睁口呆,竟不知为恁因由,犯何罪过,家中大小都躲得没影。韩清只得走将出来,跪在当厅,请问来历。那锦衣卫官道:“奉圣旨:着韩清带领窦氏人等,速回昌黎居住,免其入队差操;所有家资财物,俱查验封锁,以听犒赏边兵,不许侵动分毫;其房屋一所,工部官估看明白,改作先贤祠堂,着增装塑像,四时祭享。”说罢,锦衣卫官转身去了。

窦氏跌脚捶胸,哭得昏倒在地,却不晓得崔群听了张二妈的言语,暗地中伤他们。只见尚书林圭来到,芦英小姐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又哭倒在他怀里。林圭道:“我女不要十分苦了,如今还是万分侥幸,若依圣上初然间的旨意,你婆媳们性命也活不成。”韩夫人听见林尚书这般说话,才挣扎向前,问道:“不瞒老亲家说,家下因先夫辞世,只好这等守分待时,不知皇上听了那一个谗臣的言语,把老身凌辱到这样田地?可不在了先夫一世忠良。”林圭道:“老夫人还不知就里,这是户部尚书崔群奏准朝廷,要将老夫人全家滴贬塞外充军,以报老夫人不应允小女续弦之仇。是老夫担了挟海的干系,冒死保奏,才得圣上怜悯,准你们回原籍居住,这也是万千之喜。”韩夫人道:“崔群老贼!你欺心图谋人家儿女,到不说自己不是,反在暗地里诬陷我们,明明是欺天了,只怕举头三尺有神明,天也不肯轻轻的饶放你。我只要寿长些,少不得也报应在我眼睛里。”芦英道:“君王一怒,人头落地,若不亏我爹爹的时节,一发不好了,婆婆如今且休烦恼。”当下,窦氏吩咐韩清急急收拾起身。韩清便雇了船、车、马匹,辞别了林尚书,领了窦氏、芦英,同回昌黎县去。一路上,十里长亭,五里短亭,看了那岸边杨柳,听了那林外鸣鸠,觉得比昔日进长安的光景大不相同,就添了许多凄惨。真个是:野花不种年年发,烦恼无根日日生,有诗为证:

  兴亡成败事无凭,花柳春风逞世情。

  无限无情山共水,只堪图画不堪行。

韩清一行人众,在路上行了几日,恰好是春未夏初,浓阴叶绿,天气乍热,景物撩人。芦英叫窦氏道:“婆婆,我们离了长安,不觉许多日子,双亲年老,不得再见一面,怎生是好?”韩夫人道:“走了许久日子,还不得一个便人寄封书与亲家作谢候安,若要会面之时,除是南柯梦里。我和你且到了家中,又作计较。”

婆媳两个正在絮烦,原来湘子和蓝彩和隐形跟着他,听见他两个说话,知道他尚不回心转意,便乃变做两个渔翁模样,坐在柳荫之下,朝着他们的来路钓鱼。韩夫人远远望见他俩个钓鱼,就叫韩清道:“你看那两个钓鱼的,比着我们好不快活。”韩清道:“他在那里钓鱼,总是为利,若钓得有鱼,便快活;若钓得没鱼,就有许多烦恼,那里见得他快活?”韩夫人道:“你去看他有鱼也没有,若有鱼,我们买他几尾,做碗汤吃。”韩清便叫道:“渔翁,渔翁,篮里有鱼卖几尾与我们。”一个摇摇手,念四句诗道:

  不愿千金万户侯,生涯随分在扁舟。

  身闲数顷烟波阔,一饮茅柴醉便休。韩清道:“你又不是骚人墨客,我问你买鱼,到不回复有鱼没鱼,且吟起诗来,忒也好笑。”便又叫那一个渔翁道:“渔翁,渔翁,有鱼卖几尾与我。”那渔翁也不回复有无,吟诗四句:

  万顷烟波一钓丝,深山树密白云居。

  得鱼沽酒茅亭下,尘事纷纷总不知。

韩清笑道:“你两个不是渔翁,倒是清客。”渔翁道:“曳长裾于王门,足将进而趦趄,口将言而嗫嚅,做出那许多摇尾乞怜的态度,才叫做清客。我们是非不理,宠辱不惊,清闲自在快活的人,怎么把那清客来哄我?诗云:

  不谒朱门得自由,五湖烟景任邀游。

  只愁酒醉颠狂发,推倒天宫白玉楼。”韩清听了两个渔翁的诗,忙忙走到夫人面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备细说了一遍。韩夫人道:“据这般说起来,两个渔翁也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了,待老身自去问他,看他怎的回复?”当下,韩夫人近前问道:“渔翁,你两个钓鱼,只该各自一处钓才是,为何同在这一个去处?岂不闻:

  两两游鱼似水沤,迎风吸浪不回头。

  莫教渔父双垂钓,此处无鱼别下钩。”

那渔翁也不答应,只低着头念道:

  绿柳疏荫摆渡头,持竿欲上钓鱼舟。

  身闲名利无关锁,醉饱优游笑五侯。

韩夫人听了道:“好个『身闲名利无关锁,醉饱优游笑五侯。』这渔翁比我们就快活得多了。”又近前一步,叫这一个渔翁道:“渔翁,你家住在那里?为何两个在一处钓鱼?”这渔翁回转头来念道:

  渴饮清泉醉便休,四时风月任优游。

  玉堂金马成何用?石室云山万古秋。

渔翁念罢这诗,倏忽问两个都不见了。韩夫人忙呼道:“韩清,你见那两个渔翁从那里去了?”韩清道:“大家都在这里,不曾看见他去。”韩夫人号天拍地哭道:“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老身今日见鬼了,如何是好?”芦英道:“婆婆,你且耐烦,青天白日,那得有鬼?这两个多应是神仙变化来的,我们赶上前去,再作理会。”

果然,一行人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又过了几处州县,几个日子。看看将到昌黎县地方,韩清道:“此间离昌黎不远,孩儿先赶进城去,叫庄客、佃户把家中厅堂、楼屋,各处都打扫洁净,然后来接母亲、嫂嫂回去。”韩夫人道:“此言极是有理,你快快趱行,不要耽搁了。”当下,韩清便雇了马匹,带了一个从人,飞也似赶向前去。转弯抹角,穿东过西,赶了一日.才赶得进昌黎县城,一径走到朝天桥上,天色已是昏蒙蒙了。韩清带住了马,只一望时,不见了自家房子,着实吃了一惊,道:“难道这里不是朝天桥,怎的望不见我家房子?”又道:“莫不是我眼睛花了,连房子也看不见?”又道:“莫不是雾气漫漫,遮得我眼睛不看见?”心忙意乱,勒马进得鼓楼巷时,只见白茫茫一泓清水,那里有一间厅堂,半椽楼房?更没有半堵上墙,一条石块。慌得韩清满身寒粟起,一阵热麻胡,只得跳下马来,吩咐从人看着。自己寻到巷口住的老邻舍钱心字家中,问道:“钱老官在家么?我要借问一声说话。”钱心宇道:“是那个寻我?钱老爹也叫不得一声,叫我做钱老官?”韩清道:“我是韩尚书的二公子。”钱心字道:“韩家只有一个侄儿叫做韩湘,一向去修行,不曾回来,几年上又养得你这二公子?”韩清道:“老爷养我的时节,难道遣人先通报你不成?别个假装得,韩尚书是你老邻舍,难道好假装做他的公子?你走出来认一认就是,何必唠叨盘问。”钱心宇果然穿了巾服,一步步走将出来,灯光下看见是韩清,便道:“原来是张二官,你一向跟韩老爷在长安,是几时回来的?这早晚来见我,有恁么话说?想是韩老爷死了,奶奶容你不得,赶了你出来,我恰不敢留你,招奶奶的怪。”只这几句话,气得韩清面红脸胀,半晌做声不得,心里暗暗说道:“早是我不带了跟随的进他屋里,这老狗骨头一味的噇口开,若跟随的在面前听见了,可不羞死人。”钱心字见韩清不做声,便又道:“我几年不见,二官人一发长得齐整,不像昔年模样,真个是居移气,养移体。”韩清睁眼看一看,廊下见没有一个人,便道:“钱老官,我老实对你说,我者爷因侄儿弃家修行不回来,自家没有亲生的儿子,把我抬举起来做个二公子。以前和我一起的人都没有了,如今跟着的都是后边讨的,人人叫我是二相公,再没有一个晓得我是张二官的,就是老夫人也口口声声叫我做儿子,芦英小姐也叫我做叔叔,你老官人再不要提起前话了。”钱心字道:“我老人家一些也不得知,只说二官人还是张二官,真真得罪了。”连忙捧茶出来与韩清吃。韩清方才问起房屋的事,钱心字把三月内风雷扫荡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韩清大哭一场,别了钱心字,一溜风赶到路上,接着韩夫人与芦英小姐,说道:“母亲、嫂嫂,不好了,不好了!”韩夫人惊道:“亏得林亲家救护,今日得还故土,又有恁么不好?”韩清道:“孩儿赶到鼓楼巷,没寻自家房子处,惊得目睁口呆,只得访问邻居,都说道是三月十一日洪水汹流,把我家房子、田地俱漂没了,只剩得白茫茫一个深潭。”韩夫人道:“这场水也坏了多少人家?”韩清道:“单单只坏得我们一家,别家俱安然无事。”芦英道:“这才叫做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们如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怎生是好?”韩夫人便道:“这场冤苦都是崔群老贼害我们的,难道龙、天没眼睛?”韩清道:“母亲、嫂嫂记得否?昔日菊花亭上曾有那个道人说:『命蹇时乖莫叹嗟,长安景致不堪夸。漂流祖业无投奔,始信当初见识差。』母亲不肯信他,谁知今日句句都应了。”韩夫人道:“真个是了,只因那道人假装湘子的模子,故此我不理他。若是湘子真回来,我也情愿跟他去出家了。”芦英道:“天色将晚,明日又作区处。谚云:『天无绝人之路,』除了死法,又有活法,婆婆且省烦恼。”

这一日,韩夫人与芦英又在舟中过了一夜。次日清早,韩清安排早饭吃了,同一个从人到城里租了一所房子,把带来的东西权且搬上去,安顿停当,才接韩夫人、芦英去居住。韩夫人进到房子,放声大哭。芦英从旁再三劝解,韩夫人方才住声。不想吕师同蓝彩和、韩湘子在云头上看见韩夫人这般哀苦,便笑道:“他一家儿安安稳稳在长安居住,不因玉旨着俺度他,他怎肯到这个去处来?”湘子道:“待弟子托一个梦与他,看他醒悟否?”吕师道:“快快去来,莫再耽误。”湘子当下走到韩夫人房中,见韩夫人盹睡未醒,便向他耳根叫道:“婶娘,婶娘,我是湘子,特来看你。你说在长安住着大厦高堂,享着大俸厚禄,如今长安城在那里?你缘何还不省悟?早早出家,免受折挫。”韩夫人惊醒来道:“方才瞌眼睡去,就见湘子立在面前,言三语四来讥诮我,及至着眼看他时,他又不见了,教我怎生是好?”有《清江引》为证:

一更里,汪汪珠泪抛,离别了长安道。回首望家山,路远无消耗。想当初,把好话儿错听了。二更里,呼呼怪风起,刮得我肝肠挤。两眼望空瞧,魂灵上纸桥。告苍天,把窦氏儿将就了。

三更里,梦儿还不醒,见湘子形和影。说我不思量,途中滋味长。这是我,不回头惹祸殃。四更里,看苍天尚未晓,忽然见湘子到。规模总一般,衣服都破了。一声声埋怨我,回头不早。

五更里,见湘子来救咱,他说话全不哑。醒来不见他,拍手空嗟呀。只怨崔群,不辨真和假。

五更已过,天色渐明,芦英上前问道:“婆婆,为恁事絮絮叨叨,一夜不睡?”韩夫人道:“我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空地,没亲何租屋栖身,已是不胜苦楚。谁知瞌得眼去,湘子就立在面前说长道短,我开眼看时,端然不见他面,故此一夜不曾得睡。”芦英道:“事到头来不自由,树欲止时风不休,婆婆只索耐烦,不要苦苦心焦,有伤贵体。”韩夫人道:“我也晓得焦烦无益,争奈和针吞却线,刺人肠肚挂人心。”韩清道:“母亲、嫂嫂,凡事须从长计较,古语说:『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又云:『借别人的老婆,拿不牢,熩不热。』我们如今借住在这里,终久不是个了结,还须另图一个安身去处,才好做些生理,以过日子。若只这般混帐,一日一日难过了。岂不闻:

家有一千两,日用银二钱,若还无出息,不过十三年。”

韩夫人道:“随你主意,我们有恁么大见识。”韩清道:“依孩儿愚见,且去那沙滩上搭起几间竹篱茅舍,将就栖身,也强如住别人的房屋,日夜忧出那租钱。”韩夫人道:“这也说得是。”韩清便计较去发木头,买砖瓦,搭起一座厂屋,择日兴工,不在话下。这正是:  一家星散实堪伤,骨肉相抛各断肠。

  信是不堪回首处,思乡难望白云乡。毕竟不知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卓韦庵主仆重逢 养牛儿文公悟道"

  为买东平酒一卮,迩来相会话仙机。

  壶天有路容人到,凡骨无缘化鹤飞。

  莫道烟霞愁缥渺,好将家国认希夷。

  可怜寂寞空归去,休向红尘说是非。

小说韩清重整房屋,再展门庭。且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韩文公在那卓韦山上做一个粗使出力的道人,逐日价早起晏眠,烧香点烛,开闭门户,扫拂埃尘,搬东过西,相呼接应,没一样不是他当值。只是不曾到山上去砍柴斲草,运水填泥。他也没有一点怨心,就是真人常常责罚他,他也只是欢喜。作《清江引》一首,以乐心情。

布袍宽袖谁能够,说恁么金章和紫绶。吃的是淡饭并黄齑;受用的青山共绿水。看人生名和利,犹如水上沤。荏苒将及一年有余。忽一日,真人叫文公到面前,吩咐道:“明日有几个道友来看我,厨下没了柴,你也去打些柴来凑用。”文公道:“弟子敢不遵命。但不知师父叫弟子到那里地方去打柴?”真人道:“也不远,离此西南上去五里多些,有一个园,是本山的花园,你竟去打柴就是。”文公依命,收拾扁担斧头绳索,拴缚端正,辞了真人,望西南上便走。

走不上一里路,大雪纷纷落将下来。文公道:“每日不出庵门,天是晴好的;今日差我打柴,偏生又遇着大雪。韩愈这等命苦!蓝关上受了那许多大雪的苦,还当不得数,今日又添个找零。”说罢正走,忽见一个柴门,写着“卓韦山花园”。文公便推开了柴门,进到花园内。只见那园中红拂拂花枝斗艳,绿荫荫叶影参差,真个是仙家世界,别一干坤。看了一回,雪已住了。文公笑道:“这花虽然开得好看,只怕大风起来,摆得花英堕地。”果然不多时节,东南上一片乌云遮得魆暗,四下里乱腾腾扇起狂风,把那许多好花都吹得东零西落。文公叹道:“这花就像我韩愈一般。昔日在朝做官,就如花开得好;一霎时吹得零落,就如我今日受苦。”口唱出坠了道:

我看你这花,花开时人看好,千红万紫逞娇娆,蝶恋蜂攒难画描。花我只怕风来括,雨又飘,把你花来零落了。文公唱罢这词,还要再看花一会,恐怕真人说他懒惰,只得收拾一担干柴,忙忙的挑出园门。肩头上压得十分沉重,不觉泪如泉涌。说道:“苍天,苍天,怎教韩愈受这般苦楚磨折!”说声未了,只见一只虎奔下山来,把文公一抓,文公惊得洋洋死去,似醒不醒,听得湘子敲渔鼓,高叫道:“叔父,侄儿在此。快些醒来!”文公才醒转来。扯住湘子,哭告道:“从你指引我来见师父,已经一载有余不曾出门,今日叫我打柴,被虎抓倒在此,若不是你来时,险些儿被虎吃了。”湘子道:“叔父不必啼哭。这葫芦内有热酒,且吃些荡寒。”文公道:“若吃了酒,怎的回去见得师父?”湘子见文公不肯吃酒,便道:“既不吃酒,且挑了柴回去。再迟两日,侄儿又来望你。”文公道:“你若来见师父,只求你荐言一声,要师父待我比众不同,我就快活了。”湘子道:“我若不来,一定寄一封书与真人。”文公道:“千万不要忘记了!”湘子道:“只看天上有仙鹤含著书来,就是侄儿寄书来与真人。”当下文公别了湘子,挑柴往卓韦洞交卸。一路里叹道:

泪涟涟,为官为宦受皇宣,如今倒做了山樵汉。担儿苦难言,猛虎儿又来前,争些儿魂赴森罗殿。幸侄儿回归,且低头去告大罗仙。

文公挑柴来到洞门,只见洞门紧闭,便放下柴担,高叫:“师父开门!”童子道:“师父不许开门,说你是朝中宰相,怎么不知高低?”文公道:“师父叫弟子去打柴,因挑不起来,迟了些,望师父恕罪。”真人道:“我只叫你去打柴,为何在园内叹息那风花?”文公听了这一句,吓得冷汗淋身,暗忖:“隔着这五里路,怎么就晓得我叹风花?”只得禀道:“弟子进园,见无数花开得红红白白,艳丽惊心,不想被一阵风吹落在地,因此上做一词儿,叹息几声。”真人又道:“你在路上与韩湘子说些恁么?”文公又吃一惊,暗忖:“若不是天仙,如何这样事都先晓得?”又跪下禀道:“途中遇见老虎,亏得侄儿湘子来救了性命。侄儿吩咐弟子用心伏侍师父,再无别言。”真人道:“既然如此,童儿且开门放他进来。”文公进得门,就把柴挑到厨下交卸。只听得真人叫道:“韩愈,你是朝中臣宰,心挂两头,我再三苦劝的好言语,你只当做耳边风,一些也不省悟。你依旧回朝去做官罢!”文公告道:“弟子初到此间,不知东西南北,全仗师父提携,开恩释罪。”真人道:“我也不怪你,只是庵中少面用,你今晚拿两担麦去,连夜磨了,明早交面还我。”文公道:“师父,磨子在那里?”真人叫道:“童儿引他去看磨子。”文公仔细看了一回,转来禀真人道:“师父,不是弟子躲懒,只是弟子年纪六十四岁,血气衰败,一人推不动这副磨子;况且一夜有得多少工夫,教弟子独自一个,如何磨得完两担麦子?”真人不答应他一声,只叫清风、明月道:“你两个快去催趱韩愈磨面来交,不许你私做人情,违我庵中规矩!”清风、明月便催促文公到了磨房。文公道:“师兄在上,弟子年老,气力不加,如何这一夜磨得两担麦子?望师兄帮助一二。”清风、明月道:“我们也肯舍力帮你磨麦,只是师父的堂规严厉得紧,吩咐我们来催趱你做工夫,不许懒惰,我们如何敢帮你挨磨?”文公听了他两个的话,只得苦苦自挨。捱到天明,刚刚磨得八斗。同清风、明月来见真人,禀道:“告师父,得知韩愈气力不加,一夜磨得八斗,望师父饶恕。”真人道:“我且将就你这一次。”文公叩首拜谢了真人,仍回磨房中去磨麦子,并没一点怨悔嗔怒之心。一日,磨完麦子,挑到真人跟前,交割明白。清闲无事,便踅身到后山闲步。忽然见一伙人,挑了许多柴来到庵中交卸。文公问道:“你这些人是那里来的?”挑柴的道:“我们都是沐目真人庵中的道人,逐日价去山上砍柴斲草,供给庵中用的。”文公道:“你们不怕这般辛皆?”挑柴的道:“由你使尽千般计较,万种机谋,也躲不得『无常』二字,我们随了沐目大仙出家,便不怕『无常』了,这辛苦是分内应得做的,只怕大仙不肯收留的苦。”文公道:“你这伙人倒也见得是。我枉做了读书人,倒不如你们的见识。”内中有两个又说道:“你老人家的面庞就像我那韩老爷一般。”文公道:“那个韩老爷?”两个齐声道:“就是礼部尚书韩愈老爷。”文公道:“你怎么认得他?他在朝中做官,好不昂昂威势,怎的肯到这所在?”那两个道:“韩老爷佛骨一表,龙颜大怒,贬到潮州去做刺史。迢迢八千里路,我两个跟到半路里,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不料撞着两只猛虎跳将出来,把我两人一口一个,驮来去在这卓韦山上,逃得这两条残生性命,在此扫柴斲草,岂不是亏了沐目真人,脱得这『无常』二字!”文公道:“你敢是张千、李万么?”李万道:“我便是李万,他是张千。你莫不是韩老爷么?”文公道:“这个去处,出家都是道人了,怎么还叫我做老爷。”李万道:“依你说,果然是韩老爷了。”张千道:“我两个亏了真人,得活在这里。那韩老爷不知冻死在蓝关上那一个地方,怎么能够在这里?”文公道:“我实实是韩尚书,不是冒认。”张千道:“如今世上冒名托姓趁口认的好不多得紧。我也难信你,你且说怎么不到潮州,倒来这卓韦山上?”文公道:“只因不听侄儿韩湘子的说话,我在那蓝关上受了多多少少的亏苦,性命就如那风里灯炉上雪,亏侄儿领我来投拜沐目真人,做个徒弟,故此情愿在这里焚香点烛,扫地烹茶。”张千道:“且说公子韩湘为何去修行?说得对才信你是韩老爷。”文公道:“我哥哥韩会、嫂嫂郑氏,止生得湘子一人。湘子三岁还不会说话,直到我中举回来,湘子方才说得话出;及至养得成人长大,他一心一意要出家修行,不旨读书;娶得林小姐芦英为妻,他又同牀不共枕,同席不同衾;我一日在那洒金桥边遇见两个道人,说自家经天纬地,会武能文,我请他两个回家教训湘子,因此湘子逃去修行,许久不回来,教我无日不记挂,到处贴招子,访问他的下落。我那一年在南坛祈雪时,曾有一个道人说是湘子,替我登坛祈下一天大雪;我做生日的时节,也曾有一个道人说是湘子,来度我出家。三番五次,我只是不信,他径自去了。我直到蓝关道上,才知侄儿湘子真是仙人,那两个道人真是汉钟离、吕纯阳。说得对也不对?”张千听罢,哭道:“我两人正是张千、李万。老爷怎的一些也不认得我们?”文公不觉也堕下泪来。三个人正在那里悲悲切切,诉说衷肠,只见沐目真人近前喝道:“悲欢离合,尘俗火坑,我这里百虑都捐,万念尽下,你三人怎的还摆脱不开,做出这许多儿女子的情态?”文公把前后根因说了一遍、沐目真人道:“这都是前生业障,今世罪根。既到了我这个去处,一切付之乌有,再休提起了。”

文公道:“谨遵师命。”从此以后,文公又得张千、李万做个道伴儿,更觉得有说有道。不想过得两日,真人忽然叫道:“韩愈,有一只仙鹤衔著书来,你快取来我看。”文公忙取书递与真人。真人看了书,便道:“你侄儿湘子书来,说你年纪高大,做不得那重生活。你快快洗净身子,且去养这一只牛。”文公见那只牛,前鬃一丈,后腿八尺,狰狞凶恶,如同猛虎一般。便上前禀道:“师父,这只牛一发难管了。”真人道:“我有几句话吩咐你,你可记取:

〔雁儿落〕我也曾,遇明师传妙诀,指与我天边月。月圆时玉蕊生,月缺时金花谢。三五按时节,老嫩自分别。送入黄婆舍,休教轻漏泄。这是我的诀。你看灵龟吸尽金乌血,下一个烈决,做一个长生不老客。

又:

有一个铁牛儿扶过江,有一个泥马儿山中放,有一个石狮子咬注绳,怎的枯井里翻波浪,有一个泥土地念文章,木罗汉诵《金刚》,画美女能歌唱。有一个纸门神会舞枪,眼见的蛇吞象。非是俺谎家住在南洋,信不信二三更显太阳。”

文公道:“师父吩咐的,弟子都记得了。只是这牛儿性发颠狂,弟子怎么样才降伏得他倒?”真人道:“喂草时,要按着子午卯酉,不要错过了时辰。我再与你一把慧剑,牛若颠狂不伏你拘管的时节,你就把这剑砍下他的头来,他自然不妄动了。”文公依命,把牛儿拴在房内,照依子午卯西四个时辰,喂放水草,不敢有一日怠慢懈弛。算将来已经三载有余,那牛儿服服帖帖,再不狂颠。

一日,真人叫道:“韩愈,今日厨下无柴,你再去打一担来。我另有话说。”文公道:“前次在花园内打的,如今往那里去打?策真人道:“从西北方去,有一座山,名叫青龙山。这边是卓韦山地方,那边另属他人管,不可过去打柴。若差打了他人的柴,惹动着五脏六腑一齐发作起来,任你是四头八臂、七嘴八舌,也赶这一伙邪气不退。我决不来救你了。”文公道:“弟子怎敢惹动邪人,激恼师父。”当下,拿了扁担斧绳,便往前去。走不了二、三里山头,忽见三个老叟坐在石崖上着棋。文公心中暗忖道:“这三位老人家这般会快活,我到了这老年,反在山中做樵夫,恰不是:

  老来勤紧夜来忙,一点精诚靠上苍。

  若得神仙提掇起,始知今日免无常。”忖罢,便走上前,站在崖边,看老叟下棋。一个老叟见文公站着,便问道:“你是樵夫,不去打柴,站在这里何干?莫不是也晓得着棋?”文公道:“棋子虽晓得下,只是不着。语云:『棋以不着为高』。”一个老叟道:“你说话下像个樵夫,也不是我个中人物。”文公道:“三位师父听禀,韩愈是朝中礼部尚书,只因多言,破贬在蓝关秦岭,路上受了万千苦楚。亏侄儿湘子领我到卓韦山中,投拜沐目真人为师学道。今日奉师命来到青龙山上打柴,因看见三位师父在此着棋,识得是神仙下降,特站在这里求师父度化弟子。”三位老曳齐声问道:“你在真人那里几时了?”文公道:“已经三遍寒暑了。”一个老叟又问道:“在山上许多时,真人曾与你说恁么话,讲恁么道来?”文公道:“初到山上时,着我烧香扫地;后来叫我打柴看牛;今日又叫我出来打柴。一个字也不曾传授与我。”一个老叟道:“真人既不肯传道与你,你另寻一个去处安身才是,若再耽搁几年,一发年纪高大,如何得成正果?”文公道:“今日幸得遇着二位老师父,望乞尽心指点,韩愈死下忘恩。”三个老叟道:“沐目真人是我们道友,常常在那里聚会,你既是他的徒弟,我们怎忍得不教你一番。你且听我道来:

〔罗江怨〕春天百草生,满眼皆生意。正好去游方,却坐在团瓢内。静里闹喧除,指望成真易。谁知道,缘惶分浅人难会。

夏天渐渐炎,心在清凉地。弃了子共妻,去住茅庵里。寻几个道心人,把天地时蟠际,鸾飞鹤舞上瑶池,眼见鸯鱼妙趣。

秋天日渐凉,出家人闲游荡。走够了数十年,才遇着明师讲。传与俺内外丹,心地里明朗朗。不觉的三年阳神降。

冬天雪乱飞,出家人心自知。寒暑不相犯,神鬼不相欺。困来时曲肱枕之,饥来时枣果支持。涧泉常解渴,此是妙玄机。”文公听罢,道:“这四时景致,乃是仙家受用的,韩愈凡人,焉得见此景致。”一个老叟道:“韩尚书,沐目真人来了。”文公回头看时,三位老叟化阵清风而去。文公道:“三位老仙分明指点我,我有眼无珠,又错过了。”只得打担柴,离了青龙山,一肩挑回洞府。叫师父开门,真人叫童儿开了门,放他进来。文公将柴挑到厨房中交卸明白。正要回房,只见真人叫道:“韩愈,你去青龙山打柴,撞见恁么人?”文公道:“见三位老曳在那石崖上下棋。弟子从旁看他,他问弟子姓甚名准,从那里来。弟子说:『我是卓韦真人徒弟,从卓韦山上来。』那二位老叟说是帅父的道友。”真人道:“你曾问他些说话么?”文公道:“弟子问他黄芽是何物?他说是天地之根本,人身之精气。又教弟子行功运用,按子午卯西,内藏八卦,外合九畴。弟子不识其中玄妙,望师父明明指示。”真人道:

〔一枝花〕先明天地机,后把阴阳辨。有天先有母,无母亦无天,这是俺道教根源。把周天从头数,将乾坤颠倒安。彩后天筑基,炼己夺先天。谁后谁先,咸圣为仙。离中虚,坎中满,离中乏物,求坎还元。青龙白虎相争战,见枝圆。存乎口诀得圣手,妙在心传。逆成丹龙吞虎髓,顺成人虎夺龙涎。提防着,心前露刃青锋剑;怕的是,急水风波难住船。感只感,黄婆勾引;候只侯,少女开莲。此事难言。五千日后心坚算,三十时辰暗里搬。胎元沐浴,面壁九年,才做了阆苑蓬莱云外仙。

文公道:“先天后天,黄芽白雪,龙虎铅汞,弟子已知一、二,还有那太液还丹、九转七返的妙用,求师父明白开示。”真人道:“你学道工夫己有八九,还有三字口诀我今传授与你,自然开悟。”文公道:“那三字诀?望师父明白指教。”真人道:“一曰诚,一曰默,一曰柔。以诚而入,以默而守,以柔而用;用诚以愚,用默以讷,用柔以拙。”文公听见一个“拙”字,忽然领略,如钥匙凑言锁簧,木人转着捩子,好不惺松透彻。告真人道:“弟子心下惧已醒悟了。”真人道:“汝既醒悟,更有何难?”便取仙酒过来,满斟三爵,递与文公。文公接上手中,低头再拜,一饮而尽,便觉得脏腑澄清,精神完固。真人又唱一阕《沽美酒》道:

传与汝进道功休暂辍,说与汝修真路要烈诀。得守元阳休漏泄。我与汝,天边月,月圆时金花自结,月缺时红铅又卸。任姹女婴儿欢悦,看白雪黄芽茁,我呵,把工夫下着剔尘垢,做一个蓬莱仙客。

文公得了真人口诀,又饮了仙酒,遂日夜提龙捉虎,养汞存铅。果然二气相交,三花聚顶,龙蟠门户,虎绕药炉。闪闪电光,生身育物。剎那间开了房门,看那养的牛儿。只见那牛儿暴叫如雷,颠狂不止。文公喝道:“大胆畜生,怎敢无礼?”便将真人所付慧剑执在手中。牛儿见文公执剑在手,横着角,睁着眼,一头向文公撞将去。文公将剑望牛头上砍下一刀,头随剑落,忽腾腾一股白气冲上天门,惊动玉帝。玉帝慧眼观见卓韦山白气冲天,便差金童、玉女,宣召钟、吕诸仙来迎韩愈。此是后话。

且说文公砍下牛头,便回身禀真人道:“牛儿颠狂呼吼,弟子挥剑擅断其头,是弟子有罪了。”真人道:

  牛儿一向在尘凡,痴蠢愚迷笑等闲。

  今日脱身云外去,行人谁敢再加鞭。

文公道:“依师父这般说来,牛儿也成仙了。”真人道:“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一变至道,有恁么成不仙来?”当下,文公顿悟出“卓韦”二字是个“韩”字,“沐目”二字是个“湘”字。又细看真人一双道眼,碧绿方瞳,气湘子无二。便向前抱住真人,说道:“你原来就是湘子,不是恁么沐目真人。我苦不亏你再三点化,我已堕于鬼录矣,那得有今日!”湘子道:“我果然是侄儿湘子,恐怕叔父信心不坚,故此把韩字拆做卓韦二字,湘字拆做沐目二字。虽然诳了叔父,幸喜今日道果圆成。且把往日超度点化之事试说一番,叔父听者:

〔浪淘沙〕那日下天门,骑鹤飞临,登坛祈雪雪纷纷。指石为金多变化,要度你回心。两度庆生辰,顷刻花生,这巡酒满贺长春。仙篮仙果神通大,要度你回心。佛骨献明君,贬你潮城,渔樵耕牧话平生。狼虎纵横伤人命。要度你回心。茅屋暂安身,马死难行,卓韦山上见真人。屈指算来十二度,才得你回心。”湘子唱罢,道:“侄儿点化叔父,已经十二度了,今日方成正果。侄儿再送一只仙鹤来,与叔父骑了上天。”文公举首称谢道:

  为恋高官一念差,谁知生死事交加。

  而今散诞逍遥乐,始信韩湘要出家。

毕竟湘子送仙鹤来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墨尿山樵夫指路 麻姑庵婆媳修行"

  百岁年来不自由,看他身世若浮沤。

  金丹疑注千秋貌,仙鹤空成万古愁。

  也有蛟龙曾失水,敢教鸾凤下妆楼。

  逍遥散诞无拘束,几度高山看水流。话说韩湘子向空招下一只白鹤来,文公骑上鹤背,冉冉直上三天门下,见了钟、吕列仙。有诗为证:  白云堆里鹤飞来,接引文公上玉阶。

  瑞霭徘徊仙乐奏,群仙济济上瑶台。

钟师道:“久闻尚书出家,今日得成正果。”文公道:“前话休提,弟子有眼无珠,不识泰山。”当下,群仙捧着金旨大丹,接引文公去朝见玉帝。玉帝传旨问道:“韩愈,今日来此,可知前因为何谪降下土?”文公沉吟半晌,实时醒悟道:“徽臣原是殿前卷帘大将冲和子,因蟠桃会上醉夺蟠桃,打碎玻璃玉盏,贬谪下方,一向恋职贪官,悠悠尘世,幸得侄儿韩湘领瑶天敕命,尽报本丹,忱救臣脱了天罗地网,今日重得复见至尊,伏望天恩赦臣死罪。”又有天、地、人三曹诸仙,保举文公复居卷帘旧职,玉帝准奏,即封韩愈为玉境散仙,仍居卷帘旧职。群仙与文公谢恩而退,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服气餐霞是道原,遨游一任洞中天。

  紫芝瑶草无边景,返老还童又少年。文公已列仙班,前赴瑶池胜会,不必再说。

且说韩清择日在那沙滩上搭起几间厂屋,虽不成大厦高堂,恰也好遮风蔽雨。正要搬移韩夫人并一行家眷前往住扎,忽然间,天昏地黑,雷火交加,把那几间厂屋烧得罄尽,连家伙什物也不曾搬得一件出来。这才是:  衰草经霜打,残花着雨摧。

  漏船冲天浪,破屋遇风摧。

  折足逢高岭,羝羊苦角赢。

  时乖和运蹇,荐福一声雷。

当下,一行人众见了这般光景,各各号天叫地,痛哭一场。正在悲切之际,忽然渔鼓声频,歌音嘹亮,远远看听,韩夫人定睛一看时,见一个道人叫唱而来。

〔黄莺儿]日月转东西,叹人生百岁稀,如何栖息玄门里?头梳双髻,身穿布衣,芒鞋渔鼓随身计。笑嘻嘻,云游海岛,看破世人痴。

看官且说这道人是那里来的?原来这道人是吕洞宾化来指引他们。因此上,当他们悲切的时节,拍鼓唱歌,待他们自家醒悟。当下,韩夫人见了吕师,便叫道:“师父救我一救!”吕师道:“教我怎么样救你?”韩夫人道:“我们好端端在长安城住,被崔群老贼赶逐起身,害得我们上无一椽之屋,下无半亩之地,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如何是好?”吕师道:“前面山上不过一里之程,有一个女师庵,极是洁净宽敞,你们且去,可惜他庵中将就住几时。”韩夫人道:“多谢师父指教,只是素手难去见他。”吕师道:“出家人以慈悲为主,方便为门,把十万的东西养十方善信,何忧素手难去见他!”说罢,吕师回身去了。韩夫人便叫韩清引路,同着芦英人众,一步步捱过沙滩,到前面山上去。

走了半日,只见些密树丛林,柴窠草径,风鸣叶战,鸟噪枝繁,再不见有恁么女师庵。韩夫人虽是心下忐忑,免不得趱向前途。又叫韩清道:“那道人说只有一里多路,怎的走了这半日,还望不见一些儿影响?”韩清道:“奶奶不必心焦,且走上前,一定有个庵儿在那里。”不料又走了几里,只见四围都是高山大壑,陡壁深崖,不要说没有庵儿,连走路都没了。惊得韩夫人魂不附体,忙叫韩清:“我们快快依旧路走了回去,又作计较。”韩清转身走时,四下里都是刀山剑树,箭竹枪林,遮得密重重的,连先时来的路头也不见了。一行人悲啼痛哭,僻地呼天,正不知为恁的昏天黑地,走到这个山窟窿里来。芦英道:“婆婆,这分明是陷人坑了。我和你往前无路,退后无门,终不然死在这里不成?且撮土为香,大家祷告天地,倘或不该死数,自有救星来救我们。”韩夫人依了芦英说话,正在那里叩头祷告,忽然听得叮叮当当砍柴声响,韩清道:“奶奶,好了,那壁厢有砍柴的声,定是有人家的了。待孩儿问他一声,央他领我们出大路去。”韩夫人道:“若是有人,快去问他,不要耽搁了。”说话之间,只见一个樵夫,正在那山凹里砍柴。韩清便叫道:“借问老兄一声,这山叫做恁么山?怎的进得来,出不去?劳老兄指引我们出去,我重重谢你!”那樵夫放下斧头,用手指道:“我这里叫做墨尿山墨尿谷,只有墨尿人才踏着这墨尿路,你们极会算计的,为何也走进墨尿谷里来?”韩清道:“我们一时间差了见识,听信那贼道人的说话,因此上走进这山里。”樵夫道:“你们住在长安时节,就差了见识,怎的说今日听了这道人的言语,见识才差?”韩清听得樵夫说在长安便差了见识,暗忖这樵夫定是个仙人,连忙跪下道:“望神仙指引我们一条出路。”那樵夫指道:“东南上有两个神仙,坐在那石崖上头,你们快打那里去,就有路了。”韩清抬头看时,那樵夫拿了斧头,一溜风跑过高山去了。正是:当初不信神仙语,今日方知悔是迟。

当下,韩清只得领了家眷,望着东南上走时,果然有人行路径,并没有树木交叉阻塞拦挡,放心到得前路。远远望见炊烟冲起,风袅盘旋,似有人家一般,及到其间,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并没有草舍绳枢,只见两个道人坐在那石崖顶上,面前一个三脚鼎炉,红焰焰火光透出。韩夫人叫韩清道:“坐的那两个道人莫不是仙人?你可去求他度脱我和你的灾难。”韩清连忙走近崖边,高声叫道:“神仙爷爷救我们一救!”原来两个道人,一个是蓝彩和,一个是韩湘子。先前吕洞宾化做樵夫,指引韩夫人、芦英来此见他两个,故此他两个坐在这石崖上等他们。其时湘子见韩清来叫他,便答应道:“我两个是山野道人,不是恁么神仙,方才在山下化得些斋粮,正在此做饭充饥,你若要饭吃,我便分些救你;若不要饭吃,请自尊便,早回去罢!”韩清道:“我们走了这一日,饭也是要吃的,只是分了与我们,两位师父不够吃。师父何不度我一家脱离了苦难,强如分斋饭与我们。”彩和道:“萤火虫自照还不亮。怎么度得你?你趁早回去的好。”韩清道:“苦恼!苦恼!那长安城中、昌黎县里,身也没安处了,教我们回那里去?”湘子道:“长安有高堂大厦;俸禄千钟,昌黎有南北庄田,瓜园菜圃,怎的不去受享?说恁么结果的话!”韩夫人道:“我一家到了今日,只求师父救我。”湘子道:“当初曾有人劝你们出家,你说申一纸文书,到于礼部衙门,把天下的名山道院、胜境仙居尽行扫除,不留一个,有说那出家话的,先打拐棒二十一下,也不饶他。你今日到这个地位,为何不申一角文书到礼部去,差些人夫轿马,明晃晃从大路上回去?倒在这里问野道人,我们野道人有恁么势耀,济得恁事?”韩夫人告道:“愚夫愚妇肉眼凡胎,不识神仙,只望师父救我们草命。”韩清道:“师父若不度我,我就取手帕挂在树上,自缢身死,少不得地方上总甲里长也来拿住师父抵命。”彩和道:“我们出家人朝游碧海,暮宿苍梧,顷刻间飞行了几千万里,怕恁么人拿得我住。”韩夫人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师父怎么不肯发一点慈心救度我们?”湘子道:“且不要闲说、只问你们今日是真心出家,还是假意?”韩夫人道:“今日死心塌地真要出家。”芦英在旁说道:“婆婆,昔日有湘子来到家里,你还不肯修行;今日又没有湘子,我和你两个妇人家,怎的好跟着两个师父去修行?”彩和道:“这话极说得有理,只怕你们不肯真心出家;若是肯真心出家,要见湘子,有何难哉!”韩清道:“师父,我哥哥实是在那里地方,你引我们去寻了他,也是师父的阴骘。”湘子道:“我与湘子只是萍水相逢,知他在那里安身?好领你们去见得他。”韩夫人道:“我真真实实肯修行了,师父再不要把障眼法儿来撮弄我们。”彩和道:“我两个是惯弄障眼法儿的,你们快去投别人做师父,莫在此胡缠乱搅。”韩清道:“师父是两位神仙,为何只说勒掯人的话?我们被人哄得多了,故此今日信你不过。”韩夫人道:“假和真一时间也辨不出来,只有湘子在我面前,我就信得过了。”彩和道:“仙弟,他们既是这般说,你可现出原身,看他们认得你否?”湘子用手一指,叫韩夫人道:“湘子在那边来了。”韩夫人与芦英、韩清回身看时,不见有韩湘子,掉转头来,只见湘子立在面前,叫道:“婶娘,我当初劝你出家,你说叔父虽然去世,我吃的是朝廷俸禄,住的是华屋高房,每日有珍惜百味、美酒肥羊,穿着有绫罗锦绣,铺着有蓝笋象牀,东庄头粟红贯朽,西庄头米烂陈仓,跟着出家有恁么好处!怎么今日倒思量出家起来?”韩夫人道:“侄儿,前话休提。你只念找抚育深恩,救我一救!”芦英道:“许旌阳《宗教录》说得好:『忠则不欺,孝则不悖。』你既做了神仙,怎的不知孝道?”湘子道:“你怎见得我不知孝道?”芦英道:“公公教训你,婆婆抚育你,公婆恩德是一样的,你既度公公成了仙,今日不肯度婆婆出家,岂不是不知孝道?”湘子道:“既如此说,我只度了婆婆,你依旧回家去罢。”芦英道:“家舍俱无,教我回那里去?”湘子道:“回崔家去。”芦英道:“那个崔家?”湘子道:“崔群尚书家里。”芦英道:“我若肯到崔群家里,今日下受这苦楚了。”湘子道:“既不到崔家,仍回林学十家里去。”芦英道:“我也不回林家。”湘子道:“你既不肯回去,终不然立在这山里不成?”芦英道:“古来说得好:嫁鸡逐鸡飞,嫁犬逐犬走。昔日嫁了你,跟你在家里;你既做仙人,我就是仙人的老婆了。不跟你走,教我回那里去?”湘子道:“我奉玉旨度一个度两,只好度得婶娘,怎的又好度你?”芦英道:“许旌阳上升之时,连鸡犬也带了上天;王老登天时节,空中犹闻打麦声。你做了神仙,为何不肯带挈妻子?”湘子道:“那些人物都是仙籍有名的,所以度得去;你是个仙籍无名的俗女,我怎么好度你?”芦英道:“夫妇,人伦之一。神仙都是尽伦理的人,你五伦都没了,如何该做神仙?”湘子道:“你说也徒然,我只是不度你。”彩和道:“仙弟,林小姐讲起逍学来了,你须是度他;若不度他,如今世上讲道学的都没用了。”湘子道:“仙兄不要吃这道学先生惊坏了。那林小姐是雌道学,没奈何把这五伦来说。若是椎道学,他就放起刁来,把那五伦且搁起,倒说出一个六轮来,教你头脚也摸不着!”彩和道:“道学那里论什么雌雄,只要讲得过的就是真道学,我们你云外人,不要说雌与雄,只肴『道学』二字分上,度了他,才显得世上讲道学的也有些便益。”

湘子笑了一声,道:“婶娘、小姐,今日虽然度了你们,你们还是凡胎俗骨,怎么到得紫府,上得瑶池?须光到麻站庵中修炼几年,把这凡胎脱卸,俗骨改移,才得成了真道,证果朝元。”韩夫人道:“麻姑庵在于何处地方?离此有多少路程?我婆媳两个鞋弓袜小,又不认得路头,如何到得那里?”湘子道:“麻姑庵在江西南昌府地方,去此有八千余里,一路上也尤猛兽毒虫,也无强人劫贼,不过走三五个月日就到的。只要婶娘与小姐坚心定志,不惹出事来,一路里就安耽了。”芦英道:“我心非石不可转也,有恁么得惹出事来?只是在路上这三五个月日,教我婆媳两个那得饭食充饥,店房安歇?若是沿门去抄化,随寓便栖身,倘或遇着那轻狂公子、颠荡书生,一时间丑驴变熊,作恶逞凶,教我两人寻谁救应?还是师父们怜悯我婆媳孤孀无倚,学道心坚,就此处指出一条大路,煞强如麻姑庵里去修行了。”湘子道:“你说八千里路远难行,我要去时,不消一个时辰就好到了。只是要你认得我是真湘子,方才去得。”韩夫人道:“你怎的又说这一句话?我们若是道念不坚,今日也不愿出家了。”湘子见他两人心坚意定,便把袍袖一展,霎时间,两朵黄云轻飘飘的飞将下来。湘子喝住了那两朵云,有如生根荷叶、涌地金莲,双双的堆在地上。湘子便教韩夫人与芦英各自坐在一朵云上头,喝声“疾去!”那两朵云冉冉腾空,渺渺荡荡,一径去了。正是:

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

韩清眼睁睁看见韩夫人与芦英小姐乘云去了,单留下他一个立在那石崖边,不尴不尬,没做理会,急忙放声大哭,不想连两个道人也不见了,竟不知是真是假。这韩清捶胸跌脚,哭了一场,又拍拍手笑道:“世上的事真是奇异,真是好笑。我那夫人、小姐,明明的立在这里说话,猛然间天上落下两片云来,把夫人、小姐就拐了去,连那两个道人也无踪无影不见了,只剩得一个我,倘或连我也拐了去,岂不是吾丧我?我算计起来,这两个贼道人一定是鼋鼍天子、蚌鳖将军,把我小姐骗去,做个烟花寨主,夫人做个老鸨神君子。岂不是奇异好笑!只是教我一个上南没头,落北没脚,如何是好?”正在自言自语、自说自道,陡然间,唿喇喇一声,惊得韩清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定睛看时,那石崖划脚一条大裂,洪水澎澎湃湃直奔将出来。韩清慌忙逃命之时,那水已涌至脚边,几乎立身不住。虽过两个山头,爬上一枝大树,打下一望,正不知那水从那里来的,这般滔滔滚滚。在树上说道:“古人有忧天崩地坠,缺陷成河的,又有人笑他忧得太早;今日这个水势,明明是天翻地覆,劫数难逃。谁知我这小小年纪,遭此厄难!起初我还说奶奶、小姐乘云上天,是被道人拐骗了,如今他们和我总是一般,连道人也在天翻地覆的数内。”又看了一回,说道:“水只满在那边,只那一方人受害,我这里料然无事。但我跳下树去,走到那里好?倘或满天下都吃水淹坏了,单单只剩得我一个,教谁人伏侍我?谁人去耕田种地养活我?我也是活不成的。”又一回,道:“老爷、奶奶在日,虽把我当做儿子,也时常没要紧凌贱我一场,就是那钱心字老狗骨头,前日也揭挑我的短,今日这般大水,只留我一个,岂不快活?”又一回道:“这般水满得紧,各处山上的猛虎毒虫都安身不牢,跑将出来,我爬下树去,倘或撞着了他,倒把这五星三葬送了。”又一回道:“我躲在这树上,幸得不落雨,若落雨下来,我又不是鸟窠禅师,怎么躲得过?”又一回道:“我在这树上,饥又没得吃,渴又没得饮,若捱过三两日,可不饥做干别鲞?”千算万计,没做理会,只得且爬下树来。正是:

青龙共白虎共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毕竟韩清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人熊驮韩清过岭 仙子传窦氏玄机"

  人人本有长生药,自只迷徒枉弃抛。

  甘露降时天地合,萌芽生处坎离交。

  井蛙应谓无龙窟,篱争如有凤巢。

  丹熟自然金满屋,何须寻草学烧茅。

不说韩清爬下树来。且说林圭尚书在长安居住,因韩夫人与芦英小姐被崔群奏了宪宗皇帝,赶回原籍,一向不得见芦英一面,心中甚是记念。一日,正遣人往昌黎县去探听芦英消息,忽见走报人来到府中,禀说:“昌黎县韩家房屋庄所,俱被洪水漂没成河,一椽寸土无存。韩夫人连栖身之处俱没了,好不苦楚凄凉。”林尚书闻了这报,不觉眼中流泪,说道:“韩亲家做人鲠直,历仕忠贞,只指望荫子荫孙,流芳百世,住居绵远,丘壠高封。谁知佛骨一表,遂至人离家散,身死他方。家中又遭水漂波荡,这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谁人有背后眼睛,看得后头见?我如今只管恋着官职,也是徒然。”当下移本辞官,要回昌黎县去。喜得宪宗皇帝准他辞本,着他驰驿还乡。那林圭辞了不受,飘然长往。有词一阕为证:

黄花儿遍地生,见人家半启扃。只听得马啼儿矻蹬矻蹬的穿花径,听哀猿数声。过荒郊几村,又见那两两三三牧童儿,骑犊花间映。数邮亭,长亭短亭,不觉的泪珠如雨,分外伤情。

林尚书在路上行了几日,倍增惨切。转觉得世情冷暖,人面高低。常常思付湘子,只是不得见面。恰好一日行到闸河去处,见那闸上人纷纷攘攘,往往来来,都是为名为利的。只有一个道童,头发蓬松,衣衫蓝褛,右肩上背着葫芦一枝,花篮一个,右手中擎着渔鼓一腔,简子一副,朝着林尚书的面前唱一阕道:

你不学陶彭泽懒折腰,你不学泛五湖范蠡高,你不学张子房跟着赤松子,你不学严子陵七里滩垂钓,你不学陆龟蒙笔牀茶灶,又不学东陵侯把名利抛,怎如得我布袍上系麻縧,把渔鼓儿敲。

林尚书听了一会,便道:“昔年韩退之生日,有道人来劝他出家,他执定主意,只是不听,致有今日之祸。我如今弃职归家,也不过为祸福无门,惟人自招,光阴迅速,生死难知。这道童唱的道情,倒句句打着下官身上。莫不是有些来历的人?且唤他来,问他一个端的。”当下,林尚书开口叫道:“唱道情的道童,走上船来,有话问你。”那往来的人见林尚书自己呼唤那道童,竟不知为恁缘故,皮踏皮拥做一堆,拦在面前。那道童听得叫他,就把两只手架着人的肩头撺将出来,上前道:“大人,小道稽首。”林尚书还了半礼。那些看的人,并旁边跟从服侍的人,都指手划脚,努嘴弄舌,道:“一路上行来,院道府县也不知有多少,再三求见还不肯轻意见他,这个腌臜道童有恁么好处,倒自己开口叫他,又还他半礼,真是古怪蹊跷的事。”那林尚书虽听得众人唧唧嗾嗾,只做不听见。便叫:“道童请坐。”那道童一些儿也不逊让,竟挺身向南坐下。林尚书问道:“家住在何方?因恁事出家修行?”道童唱道:

我家住终南,有屋三间,盖的瓦便是青天。四下里无墙无壁又没遮拦。万象森罗为拱斗,两轮日月架在双肩。睡卧时,翻身局蹐,怕触倒了不周山。不漏数千年,也是前缘,一朝功行满三千,前来度有缘。

林尚书道:“师父既是神仙,我情愿拜你为师。”道童道:“要小道度你也不难,只怕心不坚强,神不守舍,枉费我心机。”林尚书道:“我弃轩冕如上苴,金银若泥沙;视形骸为臭腐,妻子为委蜕。一心修道,再没他肠。”

道童道:“既然如此,此间不是说话之处,你且跟我上来。”当下,林尚书便跟了道童,分开人众,乱跑而去。家中人慌忙赶上,扯他之时,他拔出剑来,挥断衣袂,一径去了。这许多看的人都说林尚书遇仙而去。

看官,且说这道童是恁么样人?林尚书为何就肯跟了他去?原来这道童是韩湘子,只为着林尚书原是云阳子降凡,冲和子既已复职,云阳子也该回位。因此上湘子扮做道童来点化他。这林尚书一见湘子模佯,认得他是个仙人,就不顾家眷,跟他到了卓韦山上卓韦洞中。林尚书朝着湘子拜了八拜,道:“弟子林圭,得遇师父,望师父指教。”湘子道:“南北宗源在翻卦象,晨昏火候要合天枢,二釜牢封,流珠厮配,情调性合,虎踞龙蟠。《参同契》曰:『离气纳营卫,坎乃不用聪,兑合不以谈,希言顺洪蒙。』又《丹诀》曰:『金翁本是东家子,送在西邻寄体生;认得唤来归舍养,配将姹女作亲情。』你晓得么?”林尚书道:“弟子愚迷,再求点化。”湘子唱道:

玄关一窍,先天始交,金木两相邀。阴汞能飞走,阳铅会伏调。收拾住,顽猿劣马,不放半分毫。将心如止水,情同九霄。坚牢,温养握固烹熬,看取宝珠光耀。林尚书道:“蒙师指教,弟子顿悟前因。敢不佩服?”唱一阕道:

金丸玄妙,蒙师传教。但得个启发愚迷,敢惮劬劳。爱仙家岁月,金阙清高。香消宝篆,烟散九霄,从今散诞得逍遥。

湘子道:“你既领悟,便须勇猛精进,不可一念懈弛。若稍坐弛,复堕鬼趣。”林尚书道:“圭虽不敏,焉敢自暴自弃。”从此以后,林尚书在卓韦洞中朝修暮炼,不在话下。

再说韩清那一日爬下树来,正要望南走去,只见一个人熊,满身满面都是毛披盖着,止有一双眼睛红亮亮露出来、看见韩清要走,便飞也似一般跑过来。韩清抬头一看,惊得抖做一堆,口也开不得,身子也动不得,闭着眼,蹲倒在地上。人熊见韩清的个模样,晓得怕他,开口便笑,那张嘴直掀到耳朵边,一发怕人得紧。韩清只是闭着眼,不敢看他。他便伸出那熊掌来,把韩清从头到脑了又蒱,捏了又捏,口中咿咿呦呦,就象说话的一般,咿呦了许多时候,韩清再不敢动一动。人熊见韩清不理他,他便把韩清一拖,拖将起来,背在肩膀上,就走过山那边去。韩清初然间怕他夹生吃了下去,惊得木呆;后来见他驮着自家,一溜烟的走,才有些苏醒转来。便哭哭啼啼,告诉他道:“人熊,人熊,你是有灵性知觉,不是那蠢然无知的畜生。我是一个没爷没娘、没亲戚朋友管顾极苦恼的人,你驮我到那里去?莫不是又有个苦人国在那大尽头里?”这人熊一头走,一头咿咿呦呦的不住声,就像似回答他的一般。韩清见他像个晓得人事的模样,又告诉他道:“我哥哥叫做韩湘子,他是大罗天上一位神仙,我父母、嫂嫂都亏他度化去了,只有我一个他不来度化,丢得不上不落,没处投奔。你若真有灵性,就驮我到湘子那里去罢!”人熊颠头簸脑,就像应他的一般,驮了韩清只顾走。逾山越涧,过岭穿林,一些儿也没碍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只是没有酒饭吃,只好吃些山果流泉,到晚来傍岩依窟,和人熊一处宿歇。一连走了十数日,远远望见一座高山,壁立千仞,巨石临危,临之者目眩魂悸,投足无所,危险万状,人鬼难行。人熊驮了韩清,梯山渡水,凡历七百余处,如履平地踏坦途,毫不差跌。韩清在他背上思忖道:“我在孤苦伶仃之际,得遇着这个人熊,自分必死,谁知他驮着我,过了这许多世界,不知他着落我在那个去处?算来前日就该死了,如今也是多活的,但凭他驮我到那里罢!”一路里忖量,又过了几处,只见一伙樵夫走将来。人熊看见樵夫,也不慌不忙,只是驮着韩清走。那伙樵夫见他驮着个人,也不来赶,只是唱着道情。韩清到了这个时节,大声叫道:“救人!救人!”一个樵夫在那人熊肩膀上扯了韩清下来,问道:“你是那里人?在那里地方遇见这畜生,被他驮了来?”韩清正要答应,内中一个樵夫歇下担,说道:“你是韩情?为何被他驮到这里?老夫人、林小姐在那里去了?”韩清道:“你是张千不是?”樵夫道:“我是千道人。”韩清道:“你是恁么千道人?倒认得我。”樵夫道:“我就是张千。”韩清道:“你昔年同李万跟老爷到潮阳,闻得在路上被老虎咬了去,怎的逃走来躲在这个山里?”张千道:“这里叫做卓韦山,山上庵儿内有一位沐目真人,是天上大罗仙子,专一在这山里救度受苦的人,我两个吃老虎衔到这里,蒙真人收留在此,砍柴斲草,躲得无常。就是老爷,也亏湘子大叔领来这里,投拜师父,讲传妙道,证果朝元。如今在大罗天上逍遥快乐。这个人熊也是沐目真人案下伏事的,他驮了你来,是你的造化到了。你快快整理衣襟,跟我们同进庵中,投拜真人,做个徒弟,传些金丹奥诀,也好得兔无常二字。”韩清朝着~这伙樵夫唱一个喏道:“感谢指教!”又向人熊唱一个喏道:“感谢救命之恩!”当下,扬扬自得跟了他们进庵参见真人,道:“弟子韩清叩见。”真人道:“你是韩清,来此何干?”韩清再拜道:“来投师父,做个徒弟。”真人道:“你那母亲、嫂嫂在那里?”韩清道:“遇见两位神仙,度他上天去了。”真人道:“那里是恁么神仙,明明是鼋鼍天子,蚌鳖将军!”只这两句话,吓得韩清俯伏在地下,头也不敢拾起来。口中叫道:“韩清死罪死罪!”真人道:“你前日在长安时节,假装韩公子,要打那唱道情的道人,如今又在背后辱骂神仙,你这样人如何做得我的弟子?”韩清道:“弟子有眼不识泰山,望师父慈悲则个。”真人把头颠一颠,那人熊便走近案前,真人暗暗吩咐了几句,人熊依先驮了韩清就走。一径驮到长安城中五凤楼前,丢下便走。那管五凤楼的人役,看见人熊驮这人来,慌忙报与宪宗皇帝。

宪宗皇帝宣韩清进去,问道:“汝是何人?住在何处?在那里遇着人熊,被他驮了来?”韩清道:“臣名韩清,父是礼部尚书韩愈。”宪宗听得一韩愈”两字,便问道:“韩愈如今在那里?”韩清道:“臣父死在潮阳公署。”宪宗道:“卿家还有何人?”韩清道:“只臣一人。”宪宗道:“卿父一生鲠直,朕每每念之。卿既是嫡枝,与卿为五经博士,以表朕旌忠之意。”韩清谢恩而退。当在长安重整基业,再续箕裘。表过不题。且说湘子把两朵云送得韩夫人、林芦英到了麻姑庵,只见一个仙子坐在庵内,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女。韩夫人与芦英俯伏稽颡,恳求指教。仙子道:“学仙者,先要消除七罪,守着五戒三皈依,方得明心见性,复命归根。”韩夫人道:“怎么叫做七罪,望师明诏。”仙子道:“学仙者,先要消除七罪,守着五戒三皈依,方得明心见性,复命归根。”韩夫人道:“怎么叫做七罪,望师明诏。”仙子道:一、为师者,将邪作正,法非真传,伪传于信心之人,其师堕于拨舌地狱,果满后,受百劫豺狼之报;

二、为师者,将正法传与非人,轻忽怠慢,不生信心,其师受铁杖地狱之报;三、为弟子者,受师正法,不行修炼,慢法轻师,当受无间地狱之报;四、为弟子者,受师正法,心生退悔,破斋犯戒、其罪受铁锤地狱之报;

五、为弟子者,受师正法,视正行邪,其罪受铁牀地狱之报;

六、为弟子者,谤经毁典,唾骂佛祖,其罪受无手无足虫类之报;

七、为弟子者,正法不加精进,近财远道,虚縻日月,外正心邪,外明年暗,其罪至重累及九族,皆堕地狱。

仙子说罢,韩夫人与芦英又在案前叩首道:“弟子有缘,得遇师父,再不敢口是心非,只望师父着实阐明点化。不知还有那三皈依,那五样戒?”仙子道:“皈依五戒,俱在一心,我说与你们听:

一皈依道,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为妙道;

一皈依经,法轮常转,昼夜不息;一皈依师,朝暮参究,小心伏事,养正为功,莫投邪境。

一戒杀,体上帝好生之,草木虫蚁并是域中生命;

一戒贪,修身修己,不萌觊觎之心;一戒色,不好邪淫,使元气精神常固,纷华靡丽,一切皆空,不生羡慕;

一戒言,不妄言语,断除嬉谑;一戒荤,不饮酒,不食肉,不使志乱,不萌朵颐。此八件者,有一不依,则神呵鬼谴,大道难成。正是:饶君使尽千般计,总是虚嚣妄用心。韩夫人与芦英道:“弟子件件依得。望师父慈悲,旱赐点化。”仙子点动渔鼓,唱一阕《步蟾宫》道:

坎离坤兑分子午,须认取自家祖宗。地雷震动山头雨,要洗灌黄芽出土,捉得金精牢固闭。炼庚申覆生龙虎,双开夹脊过昆仑,得气力时思量我。

芦英听罢,上前道:“弟子本性愚迷,无能解脱,再求仙师指点一番。”仙子道:“精气神为一身主宰,一身为神气之府;形不得神而气不生,神不得气而精不生,神气精不得形,则不能立。炼形返归于一气,炼气复入于虚无,始得与道合真,变化无方。盖男子修仙曰炼气,女子修仙曰炼形。先积气于乳房,然后安炉立鼎,行太阴炼形之法。”又唱道:

听吾所告,仙丹匪遥,八卦布周遭。保守的婴儿壮,相从的姹女娇,请得个黄婆媒。合离坎,换中爻,向西南采取初生药苗。须调火候,火候须调,温养着汞铅丹灶。

韩夫人上前告道:“弟子年迈力衰,比不得芦英处子,望师父再指教一番。”仙子又唱道:汞铅丹灶,能飞善消,火候最难调。便诱得心猿顺当,防着意马骄,若不把离爻换坎,这乾坤怎交?若误一分毫,工夫虚渺。还须着意,着意烹熬,才显出金丹玄妙。

仙子唱罢,道:“你两人如今醒悟了么?”芦英道:“弟子再求点化。”仙子又道:

仙家至高,修真最豪。千岁宴蟠桃。金破须金补,泥坯用上包。参不透得这些消息,总是话虚嚣。便存神运气,身心枉劳。金销石炼,石铄金烧。空被那众仙讥笑。

韩夫人与芦英当下大悟,便叩首道:性非聪慧,不识得玄妙理,幸尊师启愚。指与我,进道机,参透了先天一气。出生死,把凡胎脱离。这消息,几人知,天空海阔,飞跃任鸢鱼。

仙子道:“既尔领悟,万勿懈弛。我暂往海外蓬莱,回来领你们去朝参西王母娘娘。”说毕,腾空而去。韩夫人婆媳两个,得了仙子的秘密玄言,奥深妙道,晓得了周大火候,运用抽添,把那朱里汞留存,金鼎水中银,先下玉池流,得满身中金光灿烂,黍米珠圆,只是没有点化丹头,还不得飞升天界。倏忽已经二载,一夕月明如昼,星宿森罗,万籁无声,百缘不动。韩夫人与芦英步出中庭,仰天拜道:“师父去经许久,如何再不回来?”拜犹未罢,只见湘子、吕师按落云头,立在面前了。韩夫人道:“师父,你怎的许久不来?我两人那日儿不悬望你。”吕师道:“观汝容颜改换,相貌希奇,大丹已是成了;只有那九还七返的工夫,尚未满足。”湘子道:“工夫虽未满足,师父肯把那炼就的还丹慈悲喜舍,自然指日飞升。”吕师道:“大丹人手为难,只怕他们还没有这福分。”湘子道:“此般至宝家家有,只要时人着眼看;大发慈悲,同登道岸。”当下,吕师便把葫芦一倾,恰好倾出两粒红、三粒白丹,拿在掌中。湘子道:“师父方才说一粒也是难得的,如今倾出两红三白,不识怎的取用?”吕师道:“两红三白,取用各有不同。”湘子道:“红白既分仙机秘密,弟子有所不知,愿师指授。”吕师唱道:

仙家最高,仙兴最豪,仙关一诀真玄妙。眼见蓬赢远,丹成路不遥。白云封洞,弱水沉毛;轻身飞渡赴蟠桃。满斟仙酒仗,光焰自凌霄。

湘子道:“弟子多言,师慈幸勿见罪。”毕竟不知这红白二丹怎么分别,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煎铅炼汞不为真,服气餐霞总是心。

  九祖超登金阙上,遨游自在羡长春。

第三十回 "香獐幸脱离水厄 韩林齐证圣超凡"

  德行修逾八百,阴功积满三千。均齐物我与亲冤,始合神仙本愿。

  虎兕刀兵不害,无常大宅难牵。宝符降后去朝天,稳驾鸾车凤辇。

话说吕师擎丹在手,高叫湘子道:“仙弟,韩愈既复卷帘旧职,窦氏、芦英又已离凡,你功行将满,还少了一件。”湘子道:“师父,弟子还少那一件?”吕师道:“苍梧岸中还有一个伴儿,在那深潭之下,不曾去度,你终是缺典。”韩夫人道:“芦英便是师父的伴儿,已在此了;怎的又有一个伴儿,在恁么深潭底下?”湘子道:“这是我前世的因由,要在今生结证。”韩夫人道:“师父试说一番,弟子们拱听。”湘子道:“鼓不打不响,钟不撞不鸣。试说前因,无劳洗耳。”当下,湘子开口说道:“我前生是雉衡山上一只白鹤,因吸取日精月华,活得百有余岁。这山上又有一个香獐,也自修炼成了气候,常与我在苍梧郡湘江岸口逍遥游戏。也不知过了几度春秋,历了几番寒暑,巧巧的一日,我两个正在那里闲游,撞见钟、吕两位师父按落云头,到于江口。我与香獐随即腾那变化,化作两个云游道人,向前迎接。只说自家的神通广大,变幻多端,瞒得两位师父过了,谁知两师慧眼早已看出我们的本相。我便低头礼拜,求师一粒金丹,脱换毛躯羽壳;那香獐不知死活,在两师跟前兀自强辩饰非,指望掩藏本相。那钟师父犹可,吕师父便怒气腾腾,掣出宝剑道:『你这孽畜,待要瞒谁?敢谓我剑不利乎!』只这这一声,吓得我心胆俱裂,匍匐哀求。钟师说:『这鹤儿倒也成得个不,这獐儿我用不着,快快去罢!』香獐见钟师说出这话,他便呵呵笑道:“师父不度我也罢休,我这湘江景致赛得过你那阆苑瑶池,我尽好逍遥自在,也不愿到大罗天上,受玉皇大帝的束拘。』吕师听言,愈加忿怒,口中便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召下黑虎玄坛赵元帅,把香獐直贬到江潭深处,牢拴固锁,不许放逸。吩咐他:『待我成仙,才去度他,做个守山大神。』其时,钟师就于葫芦内取出一粒金丹,与我吃了,我即化作一个青衣童子,唤名鹤童,随着两师去朝玉帝。我忖是三生有幸,万劫难逢,得遇两师,今日脱换了躯壳,又谁知我父母没有儿子,终日祈天祝圣,愿求一子,以接香火。那昌黎县城隍社令奏闻玉帝,便发下敕旨,着两师先送我到韩家去投胎脱化,然后度我成仙。我再三不肯行,两师说:『玉旨既出,谁敢有违?你且去托生,我们自来度你。』我只得依两位师父,前往托生为人,不幸父母双亡,亏叔婶抚育成人。请师父训我,我师父不教我读书,暗地里把金丹大道、秘密玄机,尽传与我,才得果证超凡,逍遥快乐。一向为度叔父、婶娘、芦英小姐,忙忙碌碌,竟忘了香獐这一节了。今日得吕师父提起,索性做一个彻头彻尾的事。”吕师道:“张千、李万,统一朝宗。”当下,湘子便向东南方念念有词,只见一员天将立在面前。那天将如何打扮:

头戴着罡叉盔,金光耀日;手执着缠丝枪,银色迎眸。身穿的是绿蟒紧环,腰系的是玉縧洁白。三只眼闪闪烁烁,不容魑魅潜藏;一只脚整整齐齐,不怕妖魔冲突。算来不是普陀门下大金刚,恰是那华光藏前马元帅。这马元帅躬身喏道:“复仙师,有何差遣?”湘子道:“苍梧郡湘江潭底,拘系着一个香獐,罪业已满,快去取来!”元帅领命前去,不一时间,把香獐取到,腾身别去。

那香獐看见吕师掣着仙丹,立在上头,惊得魂不附体,倒身叩首道:“弟子今朝重见天日,望师父不念旧恶,饶恕弟子则个。”吕师微微笑了一声,道:“獐儿,你怎的不享用那湘江景致,来此做恁?”香獐道:“井蛙陋见,蠡测管窥,师父慈悲,三生有幸。”湘子开口叫香獐道:“汝近前来,听我吩咐!”香獐匍匐向前,低头换听。湘子道:“生身难得,仙路难通。汝虽堕落畜主道中,喜得性灵不昧,可以返本还元。我今取汝前来,做一个守山大神,管辖这一片山场洞府,享人祭赛,汝情愿么?”香獐叩首道:“弟子沉埋水底、养性潜灵,得守名山,已出望外,岂有不情愿的理。但昔年吕师父在湘江岸口曾说:“待鹤兄成仙,度我去看守洞府。今日师父取我来守山,吕师父的言语已应验了,但不知鹤兄今在那里,也曾成得仙否?怎的不见他前来度我?”湘子道:“我前生就是鹤儿,今日已成正果,做第八位神仙了。”香獐道:“师父是几时成仙的?这隔世因由,再来结果,师父试说一番。”湘子当下把前事说了一遍。香獐叩头说道:“过去现在,虽有不同,望师父动念前因,舍一粒金丹,度脱弟子去做一个仙人,也是一缘一法。”湘子道:“汝孽缘未脱,罪障未除,只好管辖山灵,享此血食;汝若从今以后皈依大道,变换肝肠,做一个清净道人,辖一方无逸世界,积功累行,德厚尊崇,到那时节,我再来度汝脱却尘家,超凌仙境。”香獐道:“只求师父慈悲,弟子敢不反邪归正。”这正是:

  但存心里正,何愁眼下迟。

  得师顺指力,是我运通时。这是香獐一段事情,不必多赘。

当下,吕师开口说道:“我这金丹非同容易,夺天地主宰之造化,夺太极未分之造化,夺乾坤交始之造化,夺阴阳不测之造化,夺水火既济之造化,夺五行战克之造化,夺万物生成之造化。人人具有,个个完成。只是聪明者视为空玄,愚迷者琼森执着,遂致元阳走漏,兵气铁亡,我今将这两粒红丹度化窦氏、芦英,三粒白丹度化张千、李万与香獐。各各近前,听吾吩咐!”香獐又道:“吕师父说话有些古怪蹊跷。”吕师道:“恁么古怪蹊跷?”香獐道:“玄门设教,彼己一般,再无厚薄;今日师父舍大丹救人,为何分红白二样?岂不是砖儿能厚,瓦儿能薄?”吕师呵呵笑道:“砖儿瓦儿都是土坯做的,窑里烧的,本来厚薄微有区分;上清阐教,因人造就,各成其是,不容躐等,所以丹有红白之分,岂是厚薄其间!汝这畜生,摇唇鼓舌,妄肆咀晤,情更可恶。”湘子道:“师父大量,何所不容,望恕獐儿多言之罪。”吕师便把手向南一招,说声道:“来!”顷刻间,张千、李万到了,看见窦氏、芦英俱在,便问道:“夫人、小姐,如何来在此间?”韩夫人道:“你今日好来,我便好先在这里住了。”说犹未了,退之又到,大家不胜欢喜。正是:

  别时容易见时难,要见犹遮万仞山。

  今日突然相遇着,喜从天降两开颜。

吕师叫韩夫人道:“汝本是圣母临凡,沾染了荣华俗境,向来迷恋,今始脱钩。吞下金丹,认取自家面目,未来现在,两境俱忘。”

又叫芦英道:“凌霄玉女,颇忆前传否?”芦英道:“弟子沉迷下土,劣无知。”吕师道:“汝本凌霄玉女,因天门来闭,私窥下方,遂致沦落,喜得尘根断绝,觉悟前因,洗濯夙缘,顿消旧错,返真精干黄金之室,养真气成黍米之珠。吞下金丹,早归原位。”

又叫张千、李万道:“汝两人是无福孩儿,今做了有福弟子,只因汝一心事主,百折不回,出百死十一生,无分毫之报怨,忠义可嘉,金丹各赐。”

叫香獐道:“据汝当年头路,念念皆差,免汝分死,已为大幸,喜得潜修潭底,专气致柔,身心不动,魂魄受制。今将仙丹付汝,脱汝毛躯,果证为神;再须修炼,仙阶有级,福进有基。”当下,窦氏、芦英、张千、李万、香樟拜受仙丹,各各吞咽下去。正是:

  坎电烹轰金水方,火发昆仑阴与阳。

  二物若还和合了,自然遍体透馨香。

湘子道:“师父,他们既已吞丹脱换,则复职者该还原位,上升者引列仙班,地行者闲游蓬岛,只有弟子父亲韩会、母亲郑氏尚隔幽扃,未曾拔度,不免有终天之恨。”吕师道:“一子升仙,九族登天。汝父母自然脱离苦海,踏上莲台,只待玉旨到来,便见分晓,不必多虑。”道犹未了,只见祥云缥缈,瑞霭氤氲,鸾鹤盘旋,幢幡缭绕,半空中众仙齐到。钟师父双手擎着玉旨,叫道:“尔等众仙听宣玉旨!”旨云:

夫仙者,转造化之权衡,握乾坤之枢纽,运神功于终旦,现旭日于深潭。汞清金旺,天上之蟾朗星辉:铅遇癸生,人间之万物可炼。象帝之先,后天不老。兹尔韩湘,天关在义,地轴维心,行颠倒之法,搬六十四卦于阴符;持逆参之功,绕二十四气于阳火。回七十二候之要津,攒归胸内;夺三千六百之正气,辐辏胎中。济人利物,德益重而鬼神钦;炼已虚心,道愈高而龙虎伏。伊叔韩愈,原系卷帘大将,贬降尘凡,今能省悟前缘,皈依大道,遵天地盈虚,精专运用;法庚申圆缺,谨成仙派。窦氏、芦英,以一念之妄萌,致罪愆之做,及幸六振之清净,无五毒之熏心,夙障既除,合还原位。湘子父韩会,母郑氏,种善根于九代,积阴德于三生,子既登真,亲宜拔度,速着豁无明沙界,登无碍天宫。云阳子林圭,植慧根于天上,弃轩冕于尘寰,阴阳既济,尸鬼消亡,水火互交,魂神卓越。张千、李万,以无缘之浊骨,投有漏之凡胎,虽斗靡丽于初生,实效忠诚于末路,潜修既尽,寿算遐增,着在卓韦山再修二纪,考核成功。獐儿悟毛壳之难终,冀长生之妙诀,守清闲于地上,享血食于峰岭,已属幸生,无容再计。但善根无尽,积累可以报成,业罪易消,更变允称返辙。若能断绝腥膻,铲削尘想,亦许纪功懋赏,引列仙班。阎浮之诸尘尽断,烦恼不生;仙家之真乐非常,得大自在。尔众钦哉。毋怠,毋忽!宣旨已罢,众仙顶礼谢恩,各归本位,韩会,郑氏,魂魄来归,英灵不昧,诸仙接引,得见。

韩湘初时恸哭难当,恨生前之不聚;既而次喜无限,幸死后之重逢。有《青天歌》八阕纪其事:  真仙聚会瑶池上,仙乐和鸣鸾凤降。鸾凤双飞下紫霄,仙鹤共舞仙童唱。

  仙童唱歌歌太平,尝得鹤算寿万龄。瑞霭祥光满天地,群仙会里说长生。

  长生自知微妙诀,几番口开应难说。不妨泄漏这玄机,惊得虚空长吐舌。

  舌端放出玉毫光,辉辉朗朗照十方,春风只在花梢上,何处园林不艳阳。

  艳阳时节彩灵苗,莫等中秋月色高,颠倒离男逢坎女,黄婆拍手喜相招。

  相招相唤配阴阳,密雨浓云入洞房。千载灵胎生个子,倒骑白鹤上穹苍。

  穹苍灏气罡风健,吹得右璇从左转。三辰万象总森罗,三界仙宫朝玉殿。

  玉殿金阶列众仙,蟠桃高捧献华筵。仙酒仙花映仙果,长生不老亿千年。

当下,张千、李万再转人身,更回阳世,二纪之后,方得成真。香獐道守山灵,遇师点化,元神不散,契合无生。因此所以留传下《第八洞神仙韩湘子十二度韩文公蓝关记》。有诗以为证。诗云:

  艳色即空花,浮生乃蕉谷。

  良姻在佳偶,顷刻为单独。

  入仕欲荣身,须臾成黜辱。

  合者离之始,乐者忧所伏。

  愁恨憎祗长,欢荣剎那促。

  觉悟因傍喻,迷执由当局。

  膏明诱暗蛾,阳焱奔痴鹿。

  贪为苦聚落,爱是悲林麓。

  水荡无明波,轮回死生辐。

  尘应甘露洒,垢待醍醐浴。

  障要智灯烧,魔须慧剑戮。

  外熏性易染,内心难衄戮。

  既去诚奠追,将来幸前勖。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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