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西游记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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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莲化村思食得食 从东寺避魔逢魔"

  语云:

  佛佛佛,非异物,原是人心人性出,

  弗同人处是慈悲,人弗同他因汩没;

  灵根慧性虽本来,清净无为实道法,

  大千世界只此中,莫认灵山在西域;

  自成自度须自修,莫望慈航与宝筏,

  嫡亲骨肉本分明,一体看承休鹘突;

  若教走得路儿差,差之毫厘千里失。

  话说唐半偈师徒四众,过了挂碍关,又复西行,一路上虽也有高山大水,只觉山光秀媚,水色澄清,全无险恶之气,师徒们欢心乐意而行。忽一日,行到一个地方,唐半偈在马上远远望见前面有人家,叫一声:“徒弟呀,行了许多路,腹中觉得有些饥了,前面有善信人家,须去化一顿饱斋吃了再行方好。”猪一戒道:“阿弥陀佛!师父一般也说饿了,我若说饿,你们又要道我是馋痨。”小行者道:“饿原不同。师父的饿是三餐饮食之常;你的饿是馋心涎口贪饕无厌之求。怎么比得?”猪一戒道:“偏我要吃就是贪饕!师父不消讲,只是过一会化了斋你不要吃,我就信你不是贪饕。”小行者笑道:“既有斋怎的不吃?但吃便吃,却不象你身心性命都专注在吃上。”弟兄们说不了,早已走到一个村口。唐长老抬头一看,只见那村坊:

  街坊洁净,道路修齐。鳞鳞瓦屋,全无倾攲之象;寂寂门墙,殊多安辑之风。分明村落,却不见有鸡彘牛羊出入;宛然田野,实全无禾苗菽麦生成。四境不闻诵读声,孰是求名之客?百逵了无奔走迹,谁为觅利之人?衣冠古朴,不披剃而了不异于高僧;视履端详,纵蠢愚而亦知其为善士。家家清净,登其室疑入丛林;处处清闲,履其域俨然佛国。静忽闻香,任鼻端受用却不见人焚;空常现色,使眼界光明始知乃天设。观草木而祇树成林,优婆待坐,睹人间所未有;问山水而峰悬灵鹫,波滴曹溪,悟佛道之至精。故进而观境,总是无尘;虚以问心,大都不染。

  唐半偈在马上看见这村坊风光清净,气象无为,惊讶不已。遂跳下马来对小行者道:“履真呀,这是什么去处?怎这样吉祥如意!定有大圣贤在内,须细细访问,不可轻易造次。”小行者道:“佛法微妙宏深,这地方虽然清净却无造就,止不过得些皮毛,师父看见怎便这等大惊小怪起来?”唐半偈道:“徒弟呀,不是我大惊小怪。你看这地方不沾不染,其实难得。”小行者道:“这都是师父在中国看厌了那些邪魔外道,故才挹真风,便生欢喜。其实佛法庄严何所不有,也不是一味枯寂,老师父见过我佛自然知道。”正说着,只见一个人家开了两扇板门,走出一个老者来。须眉皓然,手拄着一条过头竹杖,伸着鼻孔向空间嗅道:“今日莲花这等香得极,莫非又有法侣化来?”小行者看见,忙上前叫一声:“老官儿,我们师徒是化斋的。”那老者误听了,只当做他说是化“来”的。急低头一看,见小行者尖嘴缩腮,形容古怪,着了一惊。再一看时,又是猪一戒长嘴大耳;沙弥晦气颜色,一发丑陋。愈加惊慌道:“怎今日这样香骨香胎,却化出许多恶种来?”不觉连打两个寒噤道:“诧异,诧异!”小行者道:“化斋常事,有什么诧异?”老者道:“我这地方化来虽是常事,却从不见有此异种!莫非不是红莲、白莲?只恐怕来得性急错投了胎,还是莲叶下龟蛇化的哩!怎好到我村里来同居共住?”小行者听了半晌,全不知他说些什么,叫声:“老官儿,不必唠唠叨叨,我们乃过路僧人,肚中饥了,只化你一顿饱斋吃了就行,哪个同你同居共住?”那老者方听明白是化斋的,微微笑道:“是我老拙听差了。既是过往师父要化斋,请到寒舍去供养。”猪一戒听见老者叫请,就报与唐半偈道:“那老施主请我们去吃斋哩!师父快过去相见。”唐半偈忙走上前打一个问讯道:“多蒙老菩萨布施了。”那老者看见唐半偈一表人物,笑嘻嘻的道:“怎老师父法容这般端伟,这三位高徒又大相悬绝?”唐半偈道:“外貌虽然悬绝,中间却相去不远。”老者连连点头道:“老师父见教的是。”一面说一面就邀他师徒四人入去。

  到得客堂上,尚未施礼逊座,早看见堂正当中设着一桌盛斋。汤饭、素菜、点心、馒头,无所不有,俱热气腾腾,就似才整备完的。老者一一见过了礼,就请他师徒们坐下受用。唐半偈与小行者心下还惊惊疑疑道:“大家一齐同进门来,又不曾见他分付人整治,就是现成有的叫人搬出来,也要一会工夫,怎这等安排得停当!莫非这老儿能未卜先知的么?”猪一戒看见米面精美,素菜新鲜,又烹调可口,冷热称心,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开肚皮,直吃得风卷残云,落花流水。却又作怪,吃了一碗,转转眼又是一碗,满桌上的饮食,任你饱食再吃不了。猪一戒只吃得个撑肠拄肚,无可奈何,方放下碗箸抹抹嘴坐着。唐长老看见猪一戒住手,才起身向老者作礼道:“多谢老菩萨布施。”老者道:“佛天衣食,各人的缘法,怎么谢起我来?”唐半偈听见老者说话跷蹊,心下一发狐疑,忍不住问道:“贫僧偶尔化斋,虽蒙老菩萨慨然见惠,就是一茶一饭,也须炊爨而后齐备,怎才一登堂,便罗列满案?况滋味如甘露醍醐,绝不似人间烟火。此中必有妙义,万望老菩萨剖示。”老者道:“老师父想是远方来的,还不知敝村之事。我这敝村叫做莲化村,村坊虽小,也不止有上万人家,居民虽也老少不同,面庞各别,却都不是父母精血交感生成,乃是四方善信积功累行,投托莲花化生而来者。生既不假父母精血,则饮食自不取人间烟火,故我这地方从来不知耕种,人家并无井灶。”唐半偈道:“既不耕种,又无井灶,似方才这些斋供却是哪里来的?”老者道:“多感佛天保佑,但一动念,便随念而集。方才老师父一说化斋,自然备具。故我这地方从无贪求争夺之事。”唐半偈听了大生欢喜道:“常闻西方佛地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愚蠢之人,多不深信,今日身经目击,方知一字不虚。”又回头攒着眉对小行者说道:“西方佛地果是极乐世界,只可怜东土沉沦苦海,不知何日方能度脱?”老者听见唐半偈说东土沉沦,因问道:

  “老师父念及东土沉沦,莫非与东土有甚相干?”唐半偈道:“贫僧实乃东土大唐国所生,因念东土口舌是非牵缠不了,故奉天子钦差往天竺国雷音寺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以求济度。今路过空方,见宝方风土无荣无辱,无是无非,谓之极乐,真可谓名实相副。偶忆及本乡,不胜动念。”老者道:“据老师父这等说来,还是见得东土不如西天了!就是我老拙前世也是东土人,不知在前世怎生样苦修,方得在莲花中化生于此。白生于此,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已感佛天不尽。不期这莲花西乡忽来了一个和尚,自号冥报,生得眉浓如败帚,眼大若弹丸,面黑如泥,皮相似癞,十分恶相。自创一个高论说,佛法庄严富丽,当以东土为正。

  若是东土出了一个高僧,不但入山龙降虎伏,就是居市也鬼敬神钦。讲起经来,每每龙女献供,天女散花;说起法来,往往王侯听信,天子皈依。行处有旌幡宝盖为之拥护,坐处有香花灯烛为之供养。开一丛林,参禅学道动辄数千人;作一善事,舍帛施钱必以百万计。故金人兴教于汉明之梦,志公显道于梁武之朝,其余传灯立教,不一而足。如此者方足尊荣。佛法开导众生,象西方这样寂寂寞莫,居无室家琴瑟之乐;出无君臣鱼水之欢。略动一念,便叫做妄想;但行一事,便以为贫嗔。有时而有,踪迹若空花;有时而无,行藏如浮云。虽说化生不死,然痴痴蠢蠢,如木如石,却与不生何异?怎如东土,梵宇过于王宫,缁流半于天下。南堂北院,诵礼不休,大刹小庵,鼓钟不绝。施财者,贫儿忽生富贵;悭吝者,荣华一旦销沉。昭佛教之无边,彰报应于不爽。今新立一教叫从东教,朝夕与许多弟子诵经拜忏,望生东土。一时间将这莲化西村的居民都哄骗得心摇情动,妄想富贵繁华,不肯自甘冷淡。他的教法渐渐行开,这几日连我东村也立脚不定,也有人道他说得有理。我老拙正在狐疑之际,请问,老师父既生于东土,自知东土的受用,为何转到西方来求解?又为何转又说东土沉沦?又为何见我们寂寞转生欢喜?万望见教。”唐半偈听了叹息道:“佛法从来清净,岂待贫僧饶舌。若东土道胜西天,贫僧又何苦跋涉?此僧妖言惑众,罪不待言。但宝方相近灵山,日瞻我佛慈云,况托身莲花必具本来慧性,岂容妖僧于此颠倒是非,搅乱道法?”老者道:

  “就是村中居民,也有几个高明的在背后议论他的破绽,不肯信从,争奈力量浅薄,驳他不倒。这冥报和尚又有些幻术,最会持咒咒人。咒得人昏迷不醒,登时跌倒。人要害他,又有丈六佛光,结成楼阁,以为护身之宝,若有急难,将身遁入,任是刀剑如林,也不能伤。我这阖村居民,虽说化生佛地,却没有神通手段,如何与他做得对头?故只得凡事依从。老师父若要往天竺国雷音寺去,必要打从西村经过,须悄悄瞒了他过去方妙。若使他知道,定道你东土人不自尊东土,转来西方求解,是个败类,怎肯轻轻放过?”唐半偈道:“贫僧既为佛家弟子,佛法是非敢畏祸而不辨明?承老菩萨指教,且到前途,再作区处。”遂起身辞别了出来。老者送至门外,又叮嘱道:“闻得那冥报和尚十分惫懒,老师父须要仔细。”唐半偈点头作谢,方才上马而行。正是:

  妖人偏幻佛,佛地也生妖,

  毕竟谁妖佛?人心所自招。

  唐半偈坐在马上行了数步,对着小行者说道:“据这位老善人说来,那冥报和尚定是个妖僧。我们此一去须要留心防范。”小行者道:“千魔百怪,虎穴龙潭,也都过来了,个把妖僧怕他怎的?”唐半偈道:“徒弟呀,不是这等说,俗语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不听见方才这老善人说,他有妖术,又会咒人,倘不预防,三不知被他咒倒,却如何区处?”小行者笑道:“我只晓得刀能砍人,枪会刺人,从不知念一个咒儿便能咒得人倒。”猪一戒道:“师兄莫要说嘴。若说咒儿咒不倒人,怎师父念起紧箍咒来你就头痛?”小行者道:“师父是明明有个箍儿套在我头上,我服他管,故念动咒语箍儿便束得头疼。这妖僧我与他皮毛既不连属,痛痒又不相关,如何咒得我动?”师徒们在路闲论,不觉又走了一两日程途,忽到了一个乡村,细看那风土景物,虽也与莲化村相去不远,但只觉来往的人民熙熙攘攘,不象莲化村的安静。师徒们知是西乡,唐长老回头对小行者道:“进村去须要小心。”小行者点头道:“师父只管放心,有甚事多在我。”一面说一面大家走入村来。

  走到村中热闹之处,猪一戒想起莲化东乡思食得食吃得快活,便对小行者道:“这西乡人家比东乡又多,料想风俗也是一般,斋是现成的,何不再化一餐吃了好走?”小行者道:

  “一村有一村的风俗,怎定得他是一般?此时才过午不久,肚中也还不饿,况这村中又说有那妖僧在此,莫若悄悄过去,赶到前村再去化斋也不迟。”唐长老听了道:“履真说的最是,快快走过去吧,不要又化斋耽搁了。”猪一戒见师父说不化斋,便咕哝道:“挑着这样重担子走山路,不化斋吃,人就是铁做的也挨不去。”唐长老道:“哪个说不化斋?只说这地方有妖僧在内,恐怕化斋耽搁,惊动他又要惹出事来。莫若悄悄过去,到前面街坊去化岂不安静?”猪一戒道:“现放着这样大乡村富厚人家不化斋,转要到前面三家村冷巷中败落人家破灶前一碗半碗去求人。你看这村有百里远近,几万人家,那妖僧知在哪里?我们化斋不消半个时辰,吃了就走有甚耽搁?怎能够惊动他?你们不要忒小心过分。”小行者道:“师父,这呆子的馋虫又爬动了,若不与他化些噇噇,莫说琐絮不了,就是走路也没心肠。”唐半偈道:“既是这等,你们三个就去化些吃吃吧。我腹中尚饱,还不消吃得。”猪一戒道:“既是师父不要吃,我们三个多少化些吃了就走。”小行者道:“都去了谁伴师父?我也不饿,你两个去吧。”

  沙弥道:“我也还不饿,我要看马,二师兄自去吧。”猪一戒听见大家都不去,遂发急道:“我晓得你们都是一路神祇,单单算计我,化斋是大家的事,怎叫我一个独去?我若独去,明日又要说我害馋痨贪嘴了。罢罢罢!拚着死在你们眼里,你们才快活。”便翘着嘴,挑起行李往前直奔。小行者笑道:“呆子不要恼!你不肯化,待我化与你吃何如?”猪一戒也不答应,往前一发奔得快。唐长老看见,对小行者道:“履真呀,你看猪守拙发急往前跑,想是他食肠大,肚里实实饿了,故作悻悻之状。总是佛门广大,各人有各人的本来面目,不必强他。

  我们到前面去看有甚大户人家,化些与他吃吧。”小行者道:“化斋容易,单怪他为了饮食动不动就要变嘴变脸,师父莫要惯了他,等他饿饿着,料还饿不死,看他跑到哪里去?”唐长老听了便不言语,将马缰一拎,远远随着猪一戒赶来。

  猪一戒为是大家不化斋一时着了气,往前直跑,跑到一个十字路口,再要跑时,争奈无数人一阵一阵的拥挤而来,将街都塞满了。肩上又挑着行李,东抓西碍十分难走,只得歇下担子立在半边。遂走上一个香烛纸码店内,问道:“街上怎这样人多?”店主答应道:“你不看见墙上贴的报帖?今日是十五,从东寺的冥报禅师普请十方贤圣赴斋,阖村人都要去,故此拥挤。”猪一戒道:“我们过路僧人也去得的么?”店主道:“普请是遍天下人皆可去,你怎么去不得?”猪一戒道:“普请人多,就是去也只好一两碗白饭罢了。”店主道:“你过路僧人原来不知,这寺里钱粮最多,素菜极其丰盛,烹疱美不可言,莫说口尝滋味五脏长生,就是立在旁边闻些馨香之气,连馋虫都要成仙哩!怎说白饭?”猪一戒听了,不觉口里粘涎都流出来,因又问道:“这斋一到就有得吃呢?还是要等齐了人耽搁工夫的呢?”店主人道:“斋是现成的,随到随吃。赶斋的从朝至暮络绎不断,哪里去等?”猪一戒又问道:“寺中离此多远?”店主用手一指道:“前面高幡竿里不是!不上一两箭路。”猪一戒暗想道:“又是便路,又是现成斋,不吃了去真是呆子了。”及回头一望,又见师父的马还不曾来,心里想道:“我且先去吃他一饱,就是他们走过去也还赶得上哩!”遂挑起行李乱闯,闯得人跌跌倒倒他都不管。闯到幡竿前看时,果然是一座大寺,他也无心看那寺是甚光景,竟往那里走。到二山门。果望见大殿前月台上一个形容古怪的和尚,据着一张高座,在那里点头合脑的讲说,四周围围绕着无数僧俗人等观看,十分热闹。猪一戒不知是讲经说法,竟认做吃斋,上前分开众人道:“你们住得近,须让我远路僧人先吃了,还要赶路哩!”众人被他推得东倒西歪,都打帐要嚷,及回过头看见猪一戒蒲扇耳,莲蓬嘴,十分丑恶,都吓得心惊胆战,不敢做声,只得闪开路让他进去。他挤到里面先将法座上一看,只见排列的都是香花灯烛,并无一毫饮食,口里乱嚷道:“满街贴报子请人吃斋,怎汤饭、馒头不见,却打团团在此说清话?”众执事僧人忽然看见,俱吃一惊,忙上前拦住道:“哪里来的野和尚?你既入了佛门,怎一毫规矩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却大惊小怪的乱叫!”猪一戒道:“乱叫乱叫!却是渴饮饥餐。真道象你们这样做势装腔,只怕转是假钞。”那冥报和尚在法座上瞪目一观,见猪一戒行径粗卤,言语唐突,大喝一声道:“孽障,你是初得人身的野彘,只管你压肩奔走作牛马罢了,晓得些什么?怎也要充做和尚败坏佛门?”猪一戒道:“什么佛门?怎生败坏?我都不管,只是你普请十方贤圣,我东方贤圣到此,快快拿出斋来请我吃了,也好算你分毫善果。”冥报和尚道:“你要吃斋不难,只要你有本事吃得去。”猪一戒道:“我有嘴,有牙齿,有肚皮,怎么吃不去?快拿来,我还要赶路哩!”冥报和尚便不答应,遂合掌瞑目,口中默默的诵,也不知念些什么。只见猪一戒正吵嚷要吃斋,忽一个头晕,扑通的跌倒在地,将行李用在半边,口流白沫,人事不知。众侍者看见,齐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冥报和尚方开眼说道:“非我佛门不广,是他自来寻死。”遂分付执事人役:“抬到后院廊下安放,行李也收了进去。待他有人来找寻,我自有处。”众执事依言,扛到后院放下不题。

  却说唐长老马到村中,见人多挨挤,只得缓缓而行,行了半晌方出村口。往前一望,不见猪一戒,便说道:“猪守拙如何不见?不知还在前在后?”沙弥道:“他挑着担子在前面,着了气好不会跑,怎得落后?”唐半偈道:“只怕村中人挤难走。”沙弥道:“虽是人挤,你想哪个挤得他过?”小行者道:“你们不消猜疑,等我一看便知。”将身一纵,跳在空中往前观看,却是一条大直路,并无影响,复落下来对唐长老道:“呆子前面不见,定然还在后头。”唐半偈道:“他在后面做甚?莫非路上人多,挑着行李不好走?”小行者道:“也不是不好走,我才听得人说什么从东寺里斋僧,多分呆子听得,躲去吃斋了。”唐长老道:“若果是吃斋,他嚷了这半日肚饥,让他去吃些倒也罢了,只恐错走了路头,便找寻费力。”沙弥道:“一条直路如何得错?他若果是赶斋吃,定然在方才我们走过来竖着高幡竿的那个大寺里,离此不远,师父慢慢走着,等我去寻了他来。”唐半偈道:“寻了他来固好,莫要他来了又要等你。”沙弥道:“我不管寻得着寻不着即便赶来,如何要等。”说罢,竟踅转身复走入村来。沿路问人,方知果是那寺里斋僧,心下暗想道:“那呆子若是吃完了斋,叫他走便容易;若是等斋未吃,如何肯走?只好先挑了他的行李报知师父,等他吃了赶来。”不一刻到了寺前,见赶斋的人出出入入,络绎不断,便跟了众人挤将入去。到了大殿前,只见众人先朝着一个大和尚磕了无数的头,方有人指点到斋堂里去吃斋。沙弥在人丛里混了一阵,也随着众人到斋堂里来找寻猪一戒。斋堂虽有一二十处,处处寻遍,并不见一戒影儿。心下狐疑道:“难道他不曾来?莫非吃饱了躲在哪里睡觉不成?”又走到各处找寻。忽找寻到东廊下,只见两个和尚在那里开看他的行李。沙弥认得是真,心中大怒,遂走上前一把扯住,嚷道:“这是我们的行李,你们如何擅自盗来开看?我那挑行李的师兄哪里去了?”那两个和尚道:“这不干我二人之事,乃是你那长嘴大耳朵的师兄自不知礼,冲撞了大和尚,惹祸伤身。”沙弥着急道:“他惹甚祸?怎么伤身?难道被人害死了?”两个和尚道:“就不死也不活了。”沙弥听说不活,一发大怒,左手将两个和尚一齐抓住,舒开右手劈面就打道:“他一个好端端的人,进寺来吃斋,为甚就不活?快还我人来便罢,若无人,直打死了你两个偿命!”两个和尚被打急了,乱喊道:“这是大和尚做的事,与我何干?”一时喊叫声高,早惊动了许多和尚来看。见沙弥扯着两个打,都不愤道:“哪里走来的野和尚?怎敢在寺里打人!快拿去见大和尚。”遂不由分说,将沙弥与两个和尚并行李,都推推搡搡的拥到大殿前来,早有小侍者报知冥报和尚。

  不一时,沙弥拥到面前。冥报和尚大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野僧?怎敢恃蛮擅自打人!”沙弥被推搡急了,也大嚷道:“好不明白道理的和尚!这是讲经说法的寺院,又不是深山险谷强盗巢窝,怎打杀人夺了行李,还怪人查问?”冥报和尚道:“谁打杀人夺你行李?”沙弥道:“若不是打杀人,行李在此,那挑行李的人哪里去了?”冥报和尚道:“这是那挑行李的长嘴和尚不识规矩,犯了佛法,故遭活佛之谴死了,遗了行李在此,谁夺他的?”沙弥听说死了,急得暴跳道:“胡说!我那师兄他从东土大唐走到此处,差不多有十万多路,三头六臂的妖怪也不知逢着多少,并无损伤,什么活佛就能将他谴死?快还我人来,免我动手。”冥报和尚笑道:“你既是东方来的,定有些法力,不要这等性躁,自取其死。”沙弥道:“我的性儿要算极温柔的了,若是我大师兄知道你如此作恶,一条金箍铁棒此时已将这寺都擀平了。”冥报和尚大怒道:“这是你自来寻死,却与我无干。”遂又合掌瞑目,默默念了几句。沙弥不知不觉又扑通一跤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众侍者看见,又齐念一声:“阿弥陀佛!”冥报和尚方开眼微笑道:“孽障!为何直到这样田地方不言语?”众侍者上前问道:“此二人是何因缘?”冥报和尚道:“向取耳。”众侍者又问道:“自取云何?”冥报和尚道:

  “吾道从东,胡为西举?

  作之受之,故曰自取。”

  众侍者问言,俱合掌赞叹,以为希有。冥报和尚说毕,方命执事人复将沙弥扛到后院放下,又命侍者将行李打开,检出通关文牒细细观看,方知是僧人大颠奉大唐天子之命差往西天求解的。心下暗想道:“我嫌西方寂寞,正在此兴从东之教;他东土繁华,转来西天求解,这是明明与我作对头。若容他过去,见了释迦,求了清净无为之解回去,流传东土,我这从东之教岂不被他破了?断乎不可!他师徒们虽说有些手段来了十万里程途,却未遇敌手。你看方才两个和尚,只用几句咒语便已自倒,那两个料想也不打紧,莫若叫人去邀了他转来,一发咒倒,率性断除了他的根儿,岂不美哉!”主意定了,遂叫响个侍者先将行李搬入禅堂,又唤两个能事的侍者,分付他到西村外去请两个东土大唐来的师父到寺吃斋。二僧领命而去。

  正是:

  四天同一佛,何必异东西?

  若道全清醒,其中已着迷。

  不知二僧去请唐半偈吃斋还能咒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笑和尚传咒却邪 恶阎罗授方超生"

  诗曰:

  大道虽天定,人心实主持。

  道家修性命,佛氏重慈悲,

  儒者立名教,敦崇伦与彝,

  各说各有理,各行各相宜,

  虽亦各有短,短苦不自知;

  若云不是道,千古已如斯,

  若云都是道,大道何多歧。

  乃知道一天,人心如四时,

  人心与天道,须臾不可离。

  话说两个侍者领了冥报和尚之命,忙忙走出西村来寻请大唐僧人不题。却说唐半偈下了马,与小行者立在西村口等待沙弥去寻猪一戒,原说是走去便来,不道等了一两个时辰,不但猪一戒不来,连沙弥也无踪影,心下着急,便对小行者道:“沙弥去了许久,为何不来?

  定有缘故。”小行者道:“有甚缘故?决是寻着了呆子,大家同等斋吃。方才师父拿定生意,不放他去便好,既放了去须等他吃个像意,方得回来。如今急也无用,且寻个稳便所在略坐一坐方妙。”唐半偈没法,只得依言,就在路旁一个草庵门前石上坐下。坐不多时,只见草庵里走出一个浓眉广额圆头圆脸的笑和尚来,将唐半偈看了两眼,笑嘻嘻说道:“东来的和尚,你的死期到了!”唐半偈听了,忙起身合掌道:“死既有期,敢不受命。但不知还在何时?乞老师明示。”那笑和尚又嘻嘻的笑道:“只怕就在今日。”小行者在旁听了大笑道:“和尚莫要油嘴!你这些撮空的话儿只好恐吓乡村里的愚人,我师父历功累行七八证果之人,莫说没有死的道理,就是命里该死,阎王知是我孙小圣的师父,哪个敢来勾他?”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既是阎罗王怕你,不敢来勾你的师父,为甚两个师弟又被他勾了去?”说罢,竟笑嘻嘻走进草庵去了。唐半偈听说两个师弟勾了去,大惊道:“履真呀,莫要唐突!这位师父说话有因,不是凡人,况一戒、沙弥久不见来,莫非果被人暗害了?”小行者道:“他两个纵没用,也还粗粗卤卤,青天白日怎生害他?要害他,除非自家贪嘴吃的饮食多胀坏了。”唐半偈道:“你怎就忘了,那莲化东村老善人曾说西村有个冥报妖僧,专会咒人,莫非被他咒倒?”小行者道:“妖僧咒人或者有之,若说咒死了他两个,我还不信。”唐半偈道:“天下事奇奇怪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难执一而论。但方才这位佛师说话似有机旨,你看着马,待我进庵去问个明白方见端的。”小行者不敢拦阻,唐半偈遂抖抖衣服步入草庵中来。

  到了庵中,只见那笑和尚坐在一张禅床上,笑嘻嘻问道:“你在外边守死罢了,又进来做甚?”唐半偈拜伏于地道:“弟子进庵来不是要求佛师免死,但请问弟子之死还是天命该绝?还是有人暗害?”那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逍:“虽是暗害,暗害死了便就是你的天命该绝了。但念你求解远来,跋涉许多道路,今去灵山不远,一旦被人暗算,岂不前功尽弃?我传你一个法儿与你躲过吧。”唐半偈闻言又再拜道:“非弟子贪生,既蒙佛师念此求解善缘为弟子消愆灭罪,敢求指示因缘。”笑和尚道:

  “佛法犹水,孽风其魔。

  有风有水,安得无波?”

  唐半偈闻言未能了悟,又再拜道:“弟子愚蠢,佛法微言,一时不悟,伏祈明示。”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

  “你既西来,他自从东,

  相逢狭路,安肯放空!

  直道易避,暗曲最凶;

  倘然失手,劳而无功。”

  唐半偈再三拜谢道:“既蒙佛师慈悲,敢求趋避之方。”笑和尚道:“这恶秃怨恨结成,最会咒人,你两个徒弟都被他咒倒,你若不知提防,未免也遭毒手,我传与你四句偈言,等他念咒时你朗朗对众宣扬,他自咒不倒。”唐半偈又伏地拜求,那笑和尚方笑嘻嘻念道:

  “毒心为仇,毒口为咒。

  嚼烂舌头,虚空不受。”

  笑和尚念完又分付道:“此乃解毒真言,可牢记在心,包管你无事。你去罢,前途再会。”唐半偈受教,留心记了,伏地拜谢。拜完抬起头来看时,那笑和尚已不见了,心下不胜惊讶。正在惊讶不定,忽小行者引了两个侍者入来。两个侍者看见唐长老,一齐上前作礼道:“从东寺冥报大和尚闻知老师父乃东土活佛,飞锡过此,希世难逢,愿求一会。特命两弟子拜逆,伏望同扬教法,即赐俯临。”唐半偈忙答礼道:“贫僧初过此地,虽闻冥大和尚道法高妙,思欲一叩洪深,因王命在身,不敢羁滞,今不幸失了两个弟子没处找寻,闻得大和尚乃此方教主,自知踪迹,正欲进谒以求指示,复蒙召晤,想是因缘。即此便行可也。”两侍者见唐长老肯行,满心欢喜,遂怂恿着同出庵来。小行者心知冥报和尚夙有冤愆,料躲不过,便不拦阻,任凭唐长老前行,目却牵马随后。

  不多时到了寺前,只见那些赴斋的僧俗尚拥挤不散,两侍者忙分开众人引唐长老入去。此时,冥报和尚已下了台,在禅堂中等候。忽报东土师父到了,遂迎下堂来,将唐半偈细细一看,只见:

  面无色相,身不挂丝。了了见大智大慧,落落如不识不知。无无不有,空体固不可测;

  有有全无,妙心匪夷所思。果然是一灯不昧,真不愧半偈禅师。

  唐半偈走上堂来,也将冥报和尚细细一看。只见:

  双眉分扫,一鼻垂钩。两只眼光突突白多黑少,一颔髯短簇簇黄猛红稀。色相庄严,不知者定以为活佛;行藏古怪,有识者方认出妖僧。以杀为生,持毒咒是其慈悲;天人有我,报冤仇以彰道法。

  冥报和尚迎唐半偈到堂,大家问讯了,各设高座,分席坐定。此时,吃斋的僧俗听见说东土来了一个圣僧与大和尚讲法,都拥挤了来看,不一时将禅堂挤满。唐半偈先说道:“贫僧才入境,就闻知冥大师道法高妙,为一方宗主。昨忽忽而往,只道无缘,今荷蒙召见,得睹慈容,实为万幸。”冥报和尚道:“贫衲西域鄙人,久慕东土佛教之盛,每形梦寐,无计皈依。适闻老师飞锡西来,不胜庆幸,故求请一见,以快夙心。但尚未及请教法号?”唐半偈道:“贫僧法名大颠,又蒙大唐天子赐号半偈。”冥报和尚道:“这等,是颠大师了。大师既处东土佛国,自知东方佛国之事。我闻中国自汉明入梦,梁武舍身,后来六祖相传,万佛聚会,讲经说法,天散花,地涌莲,昭昭可考,不一而足。丛林之盛,四大部洲从无及者。大师名高尊宿,自宜倡明道法,大阐宗风。不知又何所闻,反弃兴隆之地,来此寂寞之乡,以求真解。若灵山别有真解,岂中国三藏灵文俱无足信乎?”唐半偈闻言,叹息道:“呜呼!是何言欤?三藏灵文何可当也。冥大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佛立教,流传此三藏灵文,非博名高,盖悯众生沉沦,欲以此度人度世也!然度人度世之道,在清净而扫绝贪嗔,正性而消除恶业。谁知愚顽不解,只知佞佛,不返修心,但欲施财以思获报,是欲扫贪嗔而贪嗔愈甚,要除恶业而恶业更深,岂我佛立教之初意哉!故贫僧奉大唐天子之命,不惜远诣灵山,拜求真解,盖念东土沉沦之苦而发此大愿。前至莲化东乡,见其清净无为,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始信佛法自有真风,不胜羡慕,昨至贵村,不意大师转欲从东,不知是何妙义?既蒙赐教,望乞开示。”冥报和尚笑道:“度人度世固我佛之慈悲,然受享人天供养,菩萨亦何尝自苦?施财望报虽或堕入贪嗔,而普济功深,善根自立,岂得以一人愚妄而令天下生悭吝心!若说莲化村不生不灭,无乐无辱,以为佛家之正,则灵蠢同科,圣凡无二,木石与人有何分别?莫说天地劳而无功,即老师开关求解亦属多事矣!”唐半偈道:“立教贵乎穷源,源清尚恐流浊,若胥溺流以求澄清,乌可得也!今栖心清净,尚不能少救奢华,若妄想庄严,则天下金钱尽供缁流之费,犹恐不足也,将来何所底止?大师不可逐其末至忘其本。”冥报和尚道:“佛法洪深,一时也难为粗浅者显言,但立教者必具神通,若不具神通,即言言至道,亦属虚浮。请问老师,不远万里而来,欲展清净宗风,不知具何神通敢于立教?”唐半偈道:“贫僧来便来了,教便立了,只晓得一心清净,别无片善可言,何况神通?”冥报和尚道:“若无神通,救死且不暇,敢争口舌之利以与至人相抗乎?”唐半偈道:“若果至人,抗之何害?倘薄其无能,而罪其相抗,此非至人,邪人也!从来邪不胜正,虽不具神通而自具神通也!”冥报和尚笑道:“据老师这等说来,则老师不具神通之神通更大,这话也难全信。喜今日斋期,大众俱集于此,可作证盟,老僧请与大师小试一试道法,以定东西之是非,不识老师以为何如?”唐半偈道:“贫僧毫无所长,焉敢与老师试法?”冥报和尚大笑道:“道法既无可试,怎敢擅自高标与吾作对?”

  小行者在旁听见冥报和尚出言无状,大怒道:“老和尚莫要夸嘴!我师父一个做佛菩萨的正人,岂弄这些小伎俩!你有什么道法?且先与我孙老爷试试看;若多寡晓得些窍脉,比得过我孙老爷一二分,再容你向师父求道也还不迟。倘香臭不知,一味大言不惭在此愚民惑众,便须剥去袈裟,快开后门逃去了还是造化;若要勉强支持,出丑还是小事,只怕性命也难保哩!”冥报和尚正要欺压唐长老,不意小行者突然钻出来发话,着了一惊,忙定睛将小行者一看,见他火眼金晴,尖嘴缩腮,形容古怪,心下也噤了一噤。因问唐半偈道:“此是甚人?”唐半偈道:“这老大小徒孙小行者。”冥报和尚道:“老师善信,怎容恶刹相随?”唐半偈道:“借此降妖伏怪耳!”冥报和尚就对着小行者道:“你既不怕死,敢挺身出来要与我比道法,自然是个不知死活之人。且问你,你晓得些什么道法?且数一两件与我听听。”小行者笑嘻嘻说道:“若论起道法来,老祖家传的虽止有七十二变,若说自家心上经纶,就是十万八千毛孔也还比不尽哩!叫我从哪里数起?”冥报和尚道:“你既具许多妙法,敢听我指摘两端试试么?”小行者又笑笑道:“我又不是假文士要求人代笔,这几日到西天来路上平稳,遇着的都是老实人,不消改头换面去应酬,殊觉淡而无味;今日撞着老和尚这样刁钻古怪,便虚虚实实有有无无做两个戏法儿耍耍,也不差什么!但请出题,无不领教。”冥报和尚想了想道:“我看你虽然人相,尚带兽形,我若以断臂吞针大菩萨的道法试你,便道我有意刁难。也罢,且小试你一试。我闻古之高僧说法,每每有天女散花;你师父既称尊宿,抱道西来,今日在此论谈了这半晌,怎不见一朵儿飘飘?还是古语荒唐?还是你师父讲说不妙?”小行者道:“我老师父言言无上,滴滴流溪,散花何足为奇;只因我师父一心清静,不留色相,痛扫庄严,故天女不敢现形。既你们一班凡僧不识真空至妙,只得破了师父之戒,散几朵儿开开你们的俗眼吧。”却暗暗伸手在屁股上拨下一根毫毛,放在口中嚼得粉碎,望空一喷,叫声:“变!”不多时只见半空中先起了一阵香风,吹得人七窍皆馨香,风过处忽霏霏微微飘下一天花雨来,十分可爱。怎见得?但见:

  纷纷细蕊,簇簇柔葩。纷纷细蕊漾去随风,簇簇柔葩飘来似雪。起处无端,忽然到眼;落时有意,故尔当头。高似瞻,下似拜,高下结莲花之座;东如烟,西如雾,东西散旃檀之香。有几瓣斜挂袈裟,似拈来而笑;有几团背飞檐网,似散去无情。红一片,白一片,红白成团,谁能辨桃李姿容?淡几朵,浓几朵,淡浓作队,俱弄作牡丹颜色。桂子黄娇,疑分月窟;杏枝红艳,恍坠日边。天际三春,明点出花花世界;空中五色,暗织成锦绣乾坤。飞舞片时,莫认作月娥剪彩;忽开顷刻,方知是天女散花。

  那一天花雨在半空中飞来飞去,俱发奇香异彩。大众僧俗人等看见,无不合掌赞叹称扬,以为两师说法之妙,冥报和尚便也欣然居之不辞。小行者看见道:“老和尚不要无耻胡赖!这天花是为我老师父散的,与你何干?”冥报和尚道:“有何分别?”小行者道:“怎么没分别!”却把手一招,只见那一天花雨都飘飘荡荡落在唐半偈面前,堆积如花山一般,冥报和尚面前并无半片。大众人等看见都信心欢喜,哪里还顾冥报和尚体面,皆围绕着唐半偈磕头礼拜,以为活佛;羞得个冥报和尚满脸通红,一时气得暴躁如雷道:“这哪里是真正天女散花,止不过妖人邪术哄骗愚人,殊可痛恨。”唐半偈看见冥报和尚羞惭发怒,便说道:“此皆小徒游戏,实于大道无关。老师不必介意。”因呵斥小行者道:“此弦歌村伎俩,我何等教戒,如何复作?还不快快解去,还我清净!”小行者见师父发话,只得将身一抖,收去毫毛,霎时间那些堆积的花雨忽然不见。那些大众人等看见,一发信心唐半偈,以为佛法无边。

  冥报和尚愈加不快,指定着小行者说道:“佛门道法有浅有深,似你这些幻术只好动愚。我的道法便关人死生,若主持佛教,要害你师徒二人性命亦有何难?只是叫你糊糊涂涂死了,你虽做鬼,也不知我道法利害!今且与你个榜样看看,你若害怕,皈依我,还别有商量;你若愚而不悟,那时我再下毒手,你方死而无怨。”小行者笑道:“说得有理!快快将榜样来与我看。”冥报和尚道:“看便与你看,只不要害怕。”遂分付侍者叫人将猪一戒与沙弥两个尸首都扛了出来,放在禅堂门外,道:“请看榜样。”唐半偈忽然看见,认得是猪一戒、沙弥,不觉吃了一惊!不觉大声嚷道:“我两个徒弟正找寻不见,却原来是被你谋害死了。这个了不得!”冥报和尚微笑道:“老师父且慢为他二人发怒,若不如早早受教,只怕顷刻之间也要如此。”唐半偈道:“死有何妨!只是青天白日之下,都市善门之中,怎敢杀人?纵无佛法,也有王法!”小行者不做一声,慢慢的走出禅堂外,将二人身体摸了一遍,叫声:“师父,不要嚷伤了和气!他两个又不曾死,不过是连日辛苦,贪懒躲在此睡一觉儿。”冥报和尚听了哈哈大笑道:“他既是睡着了,你何不唤醒了叫他起来?”小行者道:“老和尚不要着忙,难道不叫他起来,就是这等罢了?”冥报和尚又笑道:“我不忙,让你慢慢叫,若是叫他不起,我便请你师徒二人也睡睡好走路。”小行者竟不答应,身子虽抚摩着两个尸首,早已跳出元神,一径直奔到森罗殿来。夜叉小鬼通报不及,飞跟着小行者跑上殿来。

  十王看见,忙起身拱问道:“小圣有何事故,来得这等急迫?”小行者哪里有工夫诉说原由,只问:“我猪一戒、沙弥两个师弟在哪里?快请出来。”十王齐道:“他二位现跟着唐圣僧往西天求解,正在历功累行之时,如问来此?”小行者道:“明明被你们勾来,如何胡赖?这是胡赖不得的!”十王道:“若是命绝勾来,此乃大数,小王无罪,如何要赖?实实不曾勾来!”小行者道:“你们既不曾勾,他却如何死了?”十王道:“死也有几等。若是命尽被勾,魂便来了,气便断了,便是真死。倘或是不达天命怨恨死了,或是不明道理糊涂死了,或是性子暴戾气死了,或是贪得无厌巴死了,或是思前想后愁死了,或是欠债无偿急死了,或是口嘴伤人被人咒死了,此等之死皆人自取,并不干小王之事。”小行者道:“死已死了,又不干你们之事,他的魂灵却在何处?”十王道:“这样人虽说死了,他的魂灵尚淹淹缠缠不肯离合,若遇着至亲好友还有生机。”小行者道:“生机却是怎样?”十王道:“生机种种不同,说起来话长,须请小圣坐了,待小王们细细指陈。”小行者道:“我有事要去得急,也不耐烦管这些闲事,你只说被人咒死的当如何解救?”十王道:“这个不难。被人咒死的,他本来元气不伤,不过被毒言毒语的毒气冲入七窍,填塞满了,一时散不出,故闷晕而死。若要解救,只消将肚皮一顿揉,揉通窍脉,放一阵响屁,将毒气泄去,便可回生矣!”小行者听了,满心欢喜,拱拱手道:“承教了。”又一径奔回,复了原身。只听见冥报和尚正在那里取笑他道:“那和尚只管抚摩些什么?怎不叫他起来!”小行者也不答应,只将左手插在猪一戒肚皮上,右手插在沙弥肚皮上,用力狠揉,揉不多时,只听得两人肚里渐渐肠鸣。小行者看见有些灵验,又紧揉一阵,忽然豁喇喇就象放连珠炮一般,放了无数响屁,一阵臭恶之气,冲得满堂人多掩着鼻子,几乎站立不住。猪一戒忽然先醒,一骨碌爬起来,望着冥报和尚高声嚷道:“怎斋不见面,倒叫我睡了这半日?”正嚷不了,只见沙弥醒转,也是一滑碌爬起来,见唐长老与小行者都在面前,便大叫道:“师父,这寺里和尚都不是好人,劫了行李,将二师兄谋死,我看见了与他理论,转又将我咒倒。这样恶和尚怎容他在此讲经说法,败坏佛教?”猪一戒听了大怒道:“原来为劫行李将我谋死的,快偿我命来。”冥报和尚忽见二人活了,着实吃了一惊,及闻猪一戒索命,乃大笑道:“你又不死,怎为谋害?”猪一戒道:“行李却在哪里?”冥报用手一指道:“那壁边不是!”沙弥看见,忙走到壁边取出禅杖,大叫一声道:“人虽不死,情理难容,却饶你不得。”猪一戒见沙弥动手,也跑去掣出钉耙,一齐望着冥报和尚打来。冥报和尚笑一笑道:“两个孽障!才得超生,怎又寻死?”忙将毗卢帽挺起,褊袒两肩,任他二人打筑。不道钉耙、禅杖才打筑下去,空中就现出丈六红光,将他身子罩住,比着铜墙铁壁还坚硬些,莫想动他分毫。冥报和尚却笑嘻嘻在光艳中说道:

  “东土愚僧,何不快拜活佛?”猪一戒与沙弥见他装腔作势,一发恶狠狠的努力交攻。小行者看见不是头路,忙上前止住道:“呆兄弟,不要乱动手替他装门面。”二人惊讶道:“怎么替他装门面?”小行者道:“你不知,这些玄虚都是妖僧的电光石火,愈打筑,愈激剥,愈迸了出来;只不睬他,便自然消灭,要露出丑来。”二人点头,遂缩了钉耙,收回禅杖,在旁观看,果见冥报和尚满身的光艳一霎时消灭无踪。二人拍手打掌的大笑道:“好活佛!你的佛光到哪里去了?还不快下来皈依我老师父的清净!”冥报和尚听了满心怒恨道:“你这班贼秃!怎破我道法,毁我宗风?你道我咒你不死么?我初时之咒是传示警戒,故留你一线回生之路。你既不知好歹,故肆强梁,我如今下个狠手,将狠毒神咒念动,叫你师徒四人顷刻而亡,贬魂到阿鼻地狱。你等不要怨恨我不慈悲。”小行者道:“老和尚不要说大话,你那放屁的咒儿,就是弄他两个下根蠢汉,也只好放两个响屁还你。怎我老师父一个上善至人也要一例看承?莫说我孙老爷遍体虚灵,一尘不受。不知你从哪里咒起?”冥报和尚也不回言,竟愤愤的合掌瞑目努嘴努舌的念诵。唐半偈知是咒他,他自恃身心清净,欲以正胜邪,不动声色。默默听冥报和尚念了两遍,只觉耳目有异,恐怕被他咒倒,忙将笑和尚传他的偈言高声对大众宣诵道:

  “毒心为仇,毒口为咒。

  嚼烂舌头,虚空不受。”

  唐半偈一时诵了三两遍,便觉身心安泰,高坐不动。冥报和尚恶狠狠的咒了几遍,以为必然咒倒,微微的开眼偷看,只见他师徒四人说也有,笑也有,安然无恙。心下着惊道:“这样恶咒,怎咒他不倒?真也作怪!”便将舌尖咬破,喷出一口血来,又恶狠狠的念诵。猪一戒看见,笑说道:“老和尚不要痴心了,你不听见我师父的偈子已明明说过,‘嚼烂舌头,虚空不受’。你又咬出血来做甚?”沙弥接说道:“想是念得口干了,要些血儿润润喉咙。”冥报和尚见神咒不灵已急得没法,又被两人言三语四的讥诮,只见大众围绕看的一发多了,急得他满脸通红,不能言语。小行者走上前道:“老和尚,你的咒念了这半日,毫厘无验,想是不灵了。倒不如我念几句与你听听吧!”冥报和尚哪里答应得出。小行者又道:“你不答应,想是不要听了,你不听,待我念念与大众听,看谁是谁非。”大众闻言,俱拥挤上来拱听。

  小行者乃高声念道:

  “冥公冥公,肚里不通,既做和尚,要识真宗。从来佛重西方,如何却愿从东?立教已悖,赋性又凶。放光惑世,便是道法;持咒害人,便是立功。咒非微义,念也不验;光非慧发,一瞬而空。但聚敛金钱,炫丛林茂盛;复猖扬异说,坏佛祖家风。几年造化,任你胡行邪魔伎俩;今朝晦气,被我看破野狐行踪。一时间降心不可,硬气不可,急得浑身是汗;百忙里遮饰无计,逃走无门,讪得满面通红。大众前既已出乖露丑,法堂上怎好击鼓鸣钟!倒不如一筋斗归去来,重换皮毛;可免十八层钻不出,埋没英雄。此虽是孙小圣讥嘲戏语,实可当大和尚勘问口供。”

  小行者念罢,大众尽皆点头叹息。

  冥报和尚听了,急得心上油煎,眼中火出,知道收拾不来,因指定唐半偈师徒四人大骂道:“孽障,我与你虽然道不同,亦何相逼之甚也!罢罢罢,我且弃此皮囊让你前去,倘再来相遇,也必不容你求解成功。”一面说一面已低眉合眼,奄然而逝。唐半偈看见,好生不忍。小行者忙说道:“老师父不要假慈悲!这样妖僧不死了,还要留他做甚?”唐半偈道:“留他可知无益,只可怜他死便死了,尚迷而不悟。”阖寺僧人原有许多有道行的,久知冥报和尚是个邪人,只因拗他不过,不敢倡言;今见他与唐圣僧斗法不过,自愧死了,大家欢喜无尽。遂将冥报和尚火化了,合齐大众出来礼拜唐半偈,愿留他在寺作主。唐半偈说明身系钦差,不敢久留,见那众僧中一位老僧叫做不惹,为人甚是定诤,就请他为了寺主。又替他将从东寺改叫做莲化寺;又替他讲明佛法当以清净为主,大众一一皈依。侧师徒四众方才辞别大众,收拾行李,上马西行。正是:

  莫虑牵缠,休愁束缚。

  一念空虚,自能摆脱。

  未知此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从肝脾肺肾以求心 历地水火风而证道"

  诗曰:

  佛法甚微妙,人心要善参,

  风幡都不着,月指偶相关,

  设像无非影,忘言始见端,

  胡徐信心易,真实点头难,

  退藏虽点点,幻出便般般。

  不具庄严相,谁能生喜欢,

  不标清净理,岂不堕嗔贪,

  忽无还忽有,愿作如是观。

  话说唐半偈,在莲化西乡以道法辟正了冥报和尚从东之谬,遂辞别众人,依旧上马西行。行出村口,想着那笑和尚语言灵验,定是一尊佛,还打帐到草庵里来叩问前程,谁知连草庵都不见了,方知是佛师指点,愈加惊喜,大家努力向前。朝山暮水,不知不觉又走了数日程途。唐半偈心无挂碍,在马上观看,见山浮瑞气,水现祥光,一路上树木不是琼花便是瑶草,深树中不是鹤舞便是鹜飞,十分乐意,便对着小行者说道:“果然西方佛地风景不同。”小行者笑道:“老师父怎又生起分别心来?依我看来,哪块不是佛地?何处不是西方?到得心明性见,总都是本地风光。”唐半偈闻言有悟,连连点头,又往前行。

  忽行到一座乱山之下,往上一望,又无陛级可登,左右找寻,又无径路行走,上上下下都是草木塞满。唐半偈只得勒住马与三个徒弟商量道:“此处路径甚是从杂崎岖,不知该走哪条?须要寻个土人问明白了,方可放胆前行。”小行者忙走上前东张西望,看不分明。正没理会处,只听得山里头隐隐有吹笛之声。不一时,忽见岩树中一个牧童儿,倒骑着一只黄牛走过岭来。小行者忙招手叫声:“牧童哥,这里来。”那牧童听见有人叫,连笛也不吹,带一带黄牛走下岭来,到了唐半偈马前,嘻嘻笑道:“老师父,我看你立马不行,想是认不得路要问我了。”唐半偈连连点头道:“正是要问你,前去哪一条是路?”牧童笑嘻嘻答道:“条条都是路。”小行者听了接他道:“小村牛不要油嘴!可老实说这山叫做什么山?周围有多大?过去有多远路径?好走不好走?”那牧童就变了脸道:“你这个和尚也忒惫懒,你既不识路要求我指教,怎倒尖着嘴骂人?我方才说条条都是路,怎见得是油嘴?怎见得不老实?”唐半偈忙忙安慰他道:“小哥,他是个粗卤之人,你不要怪。且说这是什么地方?”那牧童见唐长老说话和气,方又笑嘻嘻说道:“老师父,我这地方乃是大天竺国管下。这座山叫做云渡山,周围象羊肠一般,左一弯,右一曲,盘盘旋旋足有千里。若是识得路,一直去也只有百里之遥。”唐长老道:“这百里路也还平稳好走么?”牧童道:“这却定不得,若是心猿不跳,意马驯良,不疾不徐的行去,便坦坦平平顷刻可到;倘遇着肝火动烧绝了栈道,脾风发吹断了天街,肾水枯载不得张骞之棹,肺气弱御不得列子之车,就从小儿走到头白,也只好在皮囊中瞎闯,若要出头,恐无日子。”小行者听了,忍不住笑将起来道:“师父,此去灵山不远了。”唐半偈道:“你怎么晓得?”小行者道:“此地若不与灵山相近,怎乡下放牛小厮也会谈起禅来?也罢!小村牛你既知道说这些蹊跷话儿,我且捉你一个白字。有水方有渡,山又不是水,云又不是船,这山什么意儿叫做云渡山?”牧童又笑嘻嘻说道:“你既要捉我的白字,必定也读过几句书。岂不闻孔夫子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又不是我这里人,又不知我这里事,怎就尖着嘴楂着耳朵逞能儿抢白人!”唐半偈见牧童说话有因,忙笑说道:“小哥不要理他,且对找说这‘云渡’二字是个什么意思?”牧童道:“若象这个人自作聪明,耻于下问,我怎肯对你说!因老师父是个好人,我只得说了。这座山虽看去腌腌臜臜,龌龌龊龊,内中却实干干净净,倒是个成佛作祖的关头,任是仙佛菩萨,少不得要往此中经过。此中却有两条路:有一等没用的,安分守己,不敢弄玄虚,又怕伤天理,只得在山脚下一步一步挨了过去。虽磨脚皮,劳腿膀,也有走得到,也有走不到,却未尝跌倒,就是跌倒也还爬得起来;后来又有一等有本事有手段的能人,看见这条路走得辛苦,不肯去下功夫。又访知山顶上有三点点小峰头,紧紧与灵山相对,去来不过方寸,每每仙佛往来。

  这些人不揣自家根基浅薄,也思量要学仙佛过去,却不知这方寸中虽然不近不远,另有实地可行,只管在那隔别中思量寻渡。你想山顶上又没水,如何容得渡船?不意这班人左思右想,机巧百出,遂将天下金银之气聚敛了来,炼成一片五色彩云,系在两山渡来渡去,所以流传下来叫做个云渡山。”猪一戒听了忙插问道:“这云渡有人渡么?”牧童道:“怎没人渡?”猪一戒道:“渡得过去么?”牧童道:“怎渡不过去?只要小心防跌,若跌倒便性命难保。”猪一戒道:“不妨事,我走得极把稳。牧童哥,这渡在哪里?就央你领我们去。”牧童笑嘻嘻说道:“这个渡乃圣凡交界,你四人寻不着渡口,在这边踏破铁鞋还只是四个失路的和尚;若指引你窥见源头,一脚踏去便立地成四尊活佛了。怎看得这般容易!就要我指引,也须将些银钱谢我。”猪一戒道:“你这牧童终是乡下人,小眼薄皮!便领我们走过去,少不得还要走过来。据你说,这边是和尚到那边是佛,依我看来,和尚也只是我,佛也只是我,差些什么就要诈人的钱财?”牧童笑嘻嘻说道:“是你不是你,我都不管,只是没有钱谁肯引路?”猪一戒见牧童口紧,便对唐半偈说道:“师父,你不要不言语。这山脚下的崎岖路,这边倾,那边圮,草也不知多深,是最难走的,且有百余里路,高一步,低一步,莫说挑行李,就是空身也觉费气力,你不要不知人痛痒倒转远路。”唐半偈道:“非我不知痛痒要转远路,但为僧之义须要脚踏实地,若夫空来巧去,实不愿托足,况从前甘苦已经十万八千,至此百里勤劳,又何足惮?”小行者听了踊跃道:“到底师父是个圣人,说的是大道理。快走快走,不要被这牧童惑了!”猪一戒听见叫走,发急道:“且问你,路在哪里?要走你们自走,我是走不动,只好央牧童哥领了过渡去。”沙弥道:“你且不消与师父、师兄争得,只问你,这牧童要钱财,你将什么与他,他肯领你过渡?”猪一戒道:“他一个乡村人能要多少?被囊里老师父有件破衫子,丢与他便够了;若不肯,还有个瓦钵盂,前日因取水,口上碰缺了些,也没甚用,再与了他,敢道也肯了。”牧童听见又嘻嘻笑道:“我又不做和尚,要传你的衣钵做甚?我自去也!你们不许跟我来。”说罢,带转牛头,竟往西山一直去了。初向路时,满山都被茅草塞满,没处寻路;及自牛去,随着牛的去处一望,忽隐隐现出一条路来。小行者心知牧童是个异人,忙叫道:“师父,前面有路了,何不快跟我来!”唐半偈抬头一看,果见一条大路,满心欢喜。遂将龙马加上一鞭,相逐着小行者一路赶来。猪一戒还迟迟疑疑的观望,沙弥早挑起行李来说道:“二哥,走吧!十层梯子已上了九层,不要又生怠惰。”猪一戒听了,不敢言语,跟着赶来。正是:

  道只有身心,力从无懒惰,

  主人努力行,岂容奴坐卧!

  却说唐半偈追逐着小行者,若断若续,远随牛迹赶过西山来,约赶有十余里,望不见牧童,却喜有路可走,便放下身心缓缓而行。不一时,沙弥、猪一戒也赶了上来,赶到面前,见唐半偈在马上低着头,也不知是念佛,也不知是观心就象不看见的一般,任那马东一步西一步游衍而行。二人看见便不说甚的,竟急斗斗的奔向前去。又奔了有十余里路,觉到有些吃力。猪一戒叫声:“师弟,且把担子歇歇!那老和尚全不知人的艰苦,他坐在马上跑了一阵,跑得辛苦也就不耐烦,在马上东〔目充〕西〔目充〕的打盹,我与你挑着这样重担子跑山路,便歇歇儿何妨?”沙弥道:“哥哥呀,各人走的是各人的路,各人走到了是各人的前程,莫要看样。”猪一戒才不言语。略歇一歇,猪一戒又埋怨道:“这旷野又没人家,今日还不知要走到哪里哩!”沙弥道:“你且莫慌,你看前面柳树下白亮亮的象是一条河,莫不有水路?”猪一戒听见,忙爬起来往前一望,满心欢喜道:“果然是一条河路,快去寻船。”便抢了行李挑到河边,见果然是一条河,又恰有一只大船泊在岸边,便不管好歹,竟放下行李跳上船,连连用手招沙弥道:“快来,快来!造化,造化!”沙弥走到看一看道:“哥呀!好便好了,是便是了,你且上岸来,还有事与你商量。”猪一戒又跳上岸道:“还有什么商量?难道现成船儿不自自在在坐去,转奔奔波波的挑着重担子跑山路,自寻苦吃!”沙弥道:“这不消说,但也要访访这条河可是往西的大路,倘或不是路,到不得灵山,见不得佛祖,求不得真解,成不得正果,便快活一时也无用。”猪一戒听见,哑着口商量了半晌,因又咕哝道:“想将起来,这都是这些害了佛痨的识见,执著不化。若依我的主意,有这样的好船儿坐在上面,一任本来,随他淌到哪里是哪里,便不是大路,便到不得灵山,便见不得佛祖,便求不得真解,便成不得正果,也未尝不是佛。何必定要自缚束定了转移,不是弄做个一家货!”沙弥道:“二哥莫说呆话,自古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猪一戒道:“自在怎的不成人?我闻观世音人都称他是观自在菩萨,难道他也不成人?”沙弥笑道:“自在也有分别,人称菩萨的自在是如如之义;你说的自在,乃是痴心肠,怎么比得!我若不是随着金身罗汉窃听得些绪论,今日拙口钝腮也要被你盘驳倒了。闲话慢说,且去访问要紧。”二人一同沿着河岸寻人访问。人却不见一个,忽见河岸旁竖着一片碑石,碑石上写着“通圣河”三个大字,下边又有三行小字,一行是“上接须弥”,一行是“东至昆仑”,一行是“西至灵山”。二人看得明白,满心欢喜。忙走回船边,才将行李搬了上去,唐长老的马已到了,见二人乱着上船,忙问道:“这是什么所在?这河通哪里?这船是谁人的?也要访问明白,怎就胡乱上去!”猪一戒道:“师父,不消狐疑,我们已访问明白了,这河叫做通圣河,往西去就是灵山,现有碑石。这船虽不知是哪家的,既在河里,自然是舍了渡人的。就借他的送我们一程,也不叫做欺心。”唐半偈便不言语。小行者道:“师父,不用踌躇,既来之则安之,且上了船再作道理。”唐半偈到此进退两难之际,也只得懒懒的走上船来,小行者将龙马也牵了上去。猪一戒见师父上了船,恐怕又生别议,急急的寻着一根篙子,将船放到中流,对着渡口一直撑去。

  船一开,恰乘着倒流之流溜,霎时就去了有七、八里。猪一戒快活不过,就对着小行者夸嘴道:“我寻的这船儿何如?莫说师父的马走不及,只怕比牧童说的云渡还快些哩!”小行者听了笑一笑道:“且看。”不期那条河涌过了一个急滩,水便渐渐浅了,水浅船便去得慢了。猪一戒恐怕师父说什么,忙拿了篙子走到船头上去撑,自家撑了二、三里,觉船大吃力,因又寻了一条篙子递与沙弥,叫他帮撑。两人又撑了里余路,争奈河里的水一发浅了,那船一发撑不动了。两人东一篙,西一篙,呵嗳呵嗳的,只撑得满身臭汗。小行者笑道:“水浅船大,两根篙子如何撑得他动?依我说倒不如上岸去扯纤。”猪一戒听了道:“师兄说得是。”因竖起枚头,寻了两根纤绳,同沙弥没过水到岸上去扯纤。初扯时,水虽浅,还在水里,好扯,扯了一会,渐渐不见水都是泥了,哪里扯得动!猪一戒又恐师父嚷,又恐怕小行者笑,没奈何只得弯着腰,象狗一般死命往前扯。沙弥扯得没气力,只管站着沉吟。猪一戒发急道:“你不帮扯倒沉吟些什么?”沙弥道:“想我们真是呆子,要图安逸才上船;上了船若似这等趴在地下挣命,转觉挑行李走路又是神仙了。”猪一戒忽然想回意来,遂直起腰来将纤板往地下一甩,道声:“啐!真呆子!”忙忙的跑回将船扯到岸边,乱叫道:“师父,上岸吧!圣河里水枯,去不得了。”唐半偈听了便大骂道:“好畜生怎捉弄我?我方才不要上船,你又再三撺掇我上船,及上了船怎又叫我上岸?”骂得猪一戒不敢开口。亏小行者在旁劝解道:“师父,嚷他也没用。你方才不曾听见那牧童说,只怕是肾水枯,泛不得张骞之棹。如今果然圣河水枯了,只得要上岸。”唐半偈听了默然,没奈何只得听小行者牵马上岸,又骑了西行。

  猪一戒脱了撑船处纤,身体轻松,挑起行李,就是登仙的一般快活,赶上唐长老道:“师父,天将晚了,快些走,赶到个乡村好去借宿。”唐半偈埋怨道:“若不上船耽搁工夫,此时也去远了,却撑篙扯纤弄到这时节,再赶也迟了。”猪一戒道:“日色还高,马走得快,不迟,不迟。”就用手在马屁股上狠狠的打了一下,那马乃是龙马,从来不遭十分鞭策,今被猪一戒用蛮力打了一下,一时负痛,忽长嘶一声,就似奔云掣电一般往前跑去。唐长老不曾留心,三不知马往前跑,一时收勒不住,被马颠了几颠,闪了几闪,几乎跌将下来,虽狠命将缰绳扯住,两腿夹紧,全身伏倒,一霎时就跑去有一、二十里;忙忙左扯右拽收得住时,已惊得面如金纸,汗如雨下,腰已蹬痛,腿已夹酸,两只手俱扯得通红。那马将要住,又听见后面一人声,又跑一阵方才徐徐立定了。唐半偈见马住方滚鞍下来,弄得手足无力,竟跌倒在地,一时没有气力,爬不起来就坐在地下喘气。喘了半晌,三个徒弟方才赶到,看见师父已喘做一团说不出话来,大家慌得只是跌脚。小行者埋怨着猪一戒道:“该死的夯货,龙马可是狠打得的?还是师父骑惯了会骑,若是坐不稳跌下来,岂不连性命都被你害了!”猪一戒哪里还敢做声,沙弥忙忙将马牵开。唐半偈喘定了,方恨恨的指着猪一戒大骂道:“你这畜生怎这等大胆捉弄我?岂不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与你有何仇?捉弄我跌得这等狼狈!”猪一戒道:“我也不是有心捉弄师父,只因要赶路,轻轻的打了这忘八一下,不想这忘八禁不起,便奔命的乱跑,带累师父着惊。如今师父下来了,等我再打他两下,出出师父的气。”唐半偈喝一声道:“不知事的野畜生!你惊了马跌我,怎不自家认罪,反要打马?打伤了马,前去还有许多程途,却叫他怎生走?论起理来,该痛打你这畜生几下才是。”猪一戒道:“师父,不要不公道,打伤了马愁他走不得路,打伤了我,前面还有许多路,却叫我又怎生走?”小行者听见猪一戒顶嘴,恐怕更触了师父之怒,便大喝一声道:“夯货,还不走路!若再胡说,我先打你二十铁棒。”猪一戒被师父嚷骂,巴不得走开,听见小行者喝他走路,便假不做声,挑起行李竟往前奔去。小行者见猪一戒去了,方来搀唐半偈道:“我才望见,过了这乱草岗就有人家,师父须挣起来,赶过去好借宿。”唐长老道:“我被马跑急了,控御的气力全无,如何爬得起来!”小行者道:“这又被牧童说着了。”唐半偈道:“怎被他说着?”小行者道:“他曾说,肺气弱御不得列子之车。师父还须努力。”唐半偈听了,只得勉强爬了起来。沙弥见师父起来,忙将马牵到面前,轻轻的扶了上去,一只手拢着,慢慢而行。

  唐半偈虽然骑在马上,终觉有些吃力,因说道:“我满身骨头都被马颠痛,不知到有人家处还有多远?”小行者道:“不远了,过岗就是。”唐半偈无奈,只得听沙弥牵走。又走了半晌,只不见到,腰眼里闪闪的一发痛起来难熬,忍不住又恨恨的骂道:“都是这夯畜生害我!”正恨骂不了,只见小行者忽从旁走拢来将马约住道:“师父,且慢些走!你看前面岗子上怎一派红光?莫不又有甚古怪!”唐半偈忙抬头观看道:“果然红得诧异!倒象是失火一般。”沙弥用手指着道:“是失火,是失火!你看,一闪一闪的,火焰都有了!”唐半偈道:“这空山中有谁放火?”小行者道:“师父你不知,近日的人心愈恶了。若是明明烧诈不得,就暗暗放野火了。”师徒们说着话,将走近岗边。只见猪一戒乱卷着一身火草,直从岗顶上连人连行李的红焰笼头,急跑到面前,掸去旺蓬蓬的火草,再看时,脸上的毛发已烧光了,便问道:“这是什么缘故?”猪一戒被烧得疼痛,只是咕,一个字也说不出。沙弥见行李上也有火,又急急抖落,寻扁担挑了,又扶着猪一戒同走到唐长老面前。小行者先骂道:“你这呆牛夯货!越越呆越越夯了。这样大火,我们远远的就望见,你走到面前,眼又不瞎,为何竟钻进去烧得这等模样?”猪一戒已烧得满身疼痛,又见小行者不问原由骂他,气得乱跳道:“一个火可是顽的!我怎的钻进去?我就呆,就夯,也呆夯不到这个田地。”唐半偈道:“既不呆不夯,为何被烧?”猪一戒道:“我初上岗时,哪里见有星星火种儿?一望去,满岗都是干枯的茅草,走到上面软茸茸的,好不衬脚好走。走到中间,竟不知哪里火起,一霎时满岗都烧着了。若不是我为人乖觉手脚活溜跑了回来,此时已烧杀在火里了。”沙弥道:“你既逃出性命来就是万幸,这起火根由且慢慢查究;只是这火一发旺了,岗子上烧得路绝人稀,却怎生过去?”唐半偈看了,愈加焦躁。小行者道:“师父不要焦躁,我们的行事一一应了牧童儿之口,他说,只怕肝火动烧绝了栈道。你看这岗子一时间烧得走不得,难说不是老师父动了肝火!”唐半偈听了,低着头自忖,忽然悟了:“徒弟呀,你这话说得深有意味。我方才因猪一戒惊马跌我,一时恼怒,也只认做七情之常,谁知就动此无明,真可畏也!今幸你道破,我不觉一时心地清凉,炎威尽灭。”猪一戒听了道:“原来这火是师父放了烧我的。烧我不打紧,只怕放火容易收火难。你看焰蓬蓬一条岗子都烧断了。岗子的树木又多,知他烧到几时才住,我们怎生过去?”小行者道:“呆子莫胡说!你且看火在哪里?”猪一戒道:“莫要哄呆子,难道就熄了?”及抬头一看,哪里见个火影儿?喜得个呆子只是打跌道:“这样妙义真不曾见,怎么烧得遍天红的大火一时就消灭无遗?”小行者道:“你下根的人哪里得知!这座山乃灵山支脉,老师父是佛会中人,呼吸相通,故如此灵验。”沙弥道:“我们既同在佛会下,定然有缘。不消闲讲,快赶过岗去凑合。”唐半偈见真修有验,弟子们精进猛勇,也自喜欢,便将马一带奔上岗来。沙弥挑起行李,跟着就跑。猪一戒被火烧时满身疼痛,及岗上的火灭了,他身上竟象不曾烧的,一毫也不疼不痛,一发快活,摇着两只蒲扇耳朵,就象使风的一般,走得好不爽利。

  大家走上岗头一望,只道树木都要焦头烂额,谁知竟安然无恙,不但草深如旧,连烧痕也没半点,大家十分赞叹。及走过岗来,早望见缥缥缈缈许多楼阁相去不远,大家一发喜欢,说也有,笑也有,追随着如雀跃鸟飞,好不燥皮。不期走下岗来,沿着石壁转有一个林子边,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十分利害。怎见得?但见:

  突然而起,骤然而吹。突然而起,似不起于青苹之末;骤然而吹,霎时吹遍黄叶之间。虽不见形,寒凛凛冷飕飕宛然有像;咸知是气,倏聿聿豁喇喇无不闻声。一阵穿林,或飞花,或震叶,扑簌簌乱落如雨;一阵入岭,或推云,或卷雾,乌漫漫昏不见天。不是枪,不是刀,刮杂杂偏能入骨;尖如锥,快如箭,直立立最惯刺心。翻红搅海,水面上弄波涛作势;播土扬沙,道路中假尘障为威。无门可躲,难免车颠马倒;有谁敢走?果然路绝人稀。

  唐长老师徒们正然乐意前行,忽遇着这阵大风,直刮得东倒西歪,立脚不定。沙弥挑着行李被风一刮,直卷到半边,几乎连人都带倒了。沙弥见不是势头,忙忙歇下担子,抱着头蹲倒了坐在上面。唐长老马上招风坐不稳,竟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喜得小行者见风起得有些古怪,忙帮在旁边一把接住,不曾跌倒,一顶毗卢帽铳下来被风不知刮到哪里去了。风骤起时,猪一戒还装硬好汉,吆吆喝喝道:“好风!率性再大些,竟将我们吹到了灵山,也省得走路。”当不得一阵一阵只管急了,就象推搡的一般,挣不上前,只得退回来靠着山坳里那带石壁。不期石壁土刮倒,一株松树连土连泥滚了下来,几乎打在头上,吓得魂不附体,只得趴倒了钻到一带深草丛中躲着,声也不敢做,气也不敢吐。大家躲了半晌,风方少息。唐半偈定定性,因问小行者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小行者道:“没甚意思,总是牧童说的脾风发吹断了天街。”唐长老听了,连连点头道:“一字不差。原来这牧童是个圣人来点化我们,可惜我们眼内无珠,当面错过。”小行者道:“前面的错过不要追悔,他少不得还要来,只是再来时不要又错过了。”唐半偈又连连点头道:“贤徒说得是。但要不错也甚难,只好存此心以自警可也。”沙弥坐在行李上听见唐长老与小行者说话,知道是风息了,方站起身来叫道:“师父不曾着惊么?怎好好的天儿忽起这样大风?”唐长老道:“我已被风刮倒,亏你大师兄扶住不曾吃跌,但吹去了一顶帽子,光着头如何行走!不知可有寻处?”沙弥道:“这样大风,连石头都吹得乱滚,莫说这虚飘飘的帽子,知他吹到何处,哪里去寻?”唐长老没法,只得光着头走,起身打点上马,因跌了两次,恐怕又有他变,要叫猪一戒笼马头,左右一看,并不见影,便问猪一戒为何不见?大家东张西望,尽惊讶道:“这又作怪!虽然风大,难道连人都吹不见了?”大家乱了半晌,方见猪一戒从深草里钻出个头来道:“这样大风,你们怎么不躲?”小行者看见大笑道:“呆子,江猪儿还要拜风,怎么这等害怕!”沙弥也笑着接说道:“他如今弄做个草猪了,怎不怕风!”唐半偈道:“风已息了,天色将晚,还不出来快走。”猪一戒方爬了起来,抖去身上的乱草,看看天,果然风住了,不敢多言,四众一齐相逐而行。果然是:

  肝脾肺肾,地水火风,

  一寸半寸,千重万重,

  步步是难,步步是功。

  师徒们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到灵山有无见佛 得真解来去随心"

  诗曰:

  清升浊降自高低,岂可容人截补齐,

  善恶有谁能假借,死生无处讨便宜,

  看明佛地原无佛,行尽西天更有西;

  多少参求称大慧,此中尚有一尘迷。

  却说唐半偈师徒四众,历过了地水火风,便觉胸中豁然,满前佳境,坦平大路,一霎时猿熟狮驯,缓缓的转过林子要寻宿处。不觉的路旁闪出一个草庵儿来,大家看见,不胜欢喜。忙忙赶到近前,正打帐进去,只见莲化西乡的那个笑和尚忽从里面走将出来,手里拿着毗卢帽子笑嘻嘻的说道:“你来了么?光着头怎见如来!一个帽子送你。”唐半偈看见,不胜惊喜,慌忙滚鞍下马,接了帽子戴在头上,拜伏于地下道:“前遭毒口,蒙佛师解厄,功德无量。今遑遑失路,怎又劳接引?真莫大善缘。”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你一路来舟楫艰难,鞍马劳顿,又风风火火,也辛苦了,快进庵去歇息歇息,明日好见如来。”唐半偈听见说明日就见如来,满心欢喜,因又拜问道:“弟子大颠,蒙唐王钦命,不惜几万里驱驰,来求真解,不知明日果有缘得见如来否?”笑和尚即笑嘻嘻说道:“咫尺灵山,怎么不见?但见有几样,不知你是要见如来之面,还是要见如来之心?”唐半偈道:“下根人得一睹佛容足矣!安敢妄要见心?”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就是见面也有两样,不知你是要见色面,还是要见空面?”唐半偈一时答应不出,因问道:“色面云何?空面云何?求佛师指示。”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说不得,说不得。”唐半偈再三苦问,笑和尚方说道:“见佛自知,你们且去歇息。”唐半偈不敢再问,只得叫徒弟牵马挑担进庵,取些干粮吃了,摊个草铺去睡。

  睡醒一觉,天亮了起来,连草庵也不见,笑和尚也不见。知是佛师显灵,忙望空拜谢,重复上马西行。行过的境界,遇着的花草,看见的禽鸟,只觉与尘世不同。有时见长松下法侣谈经,有时见白石上幽人共语,有时见高僧飞锡过,有时见老衲捧经来。唐半偈不敢怠慢,下马步行,行不数步,早望见一带高楼,几层杰阁,小行者道:“这一定是个佛境,可访问个明白。”小行者道:“此是玉真观。”唐半偈道:“若果是玉真观,便已到灵山脚下了,你看,有金顶大仙在内,不可不进去参礼,烦他指引。”小行者道:“不差,不差!我们就去。”不一时,走到阁下。唐半偈看那庙额,果是玉真观,不胜大喜道:“不期今日已到灵山了。”便轻轻走了进去。走到丹合之上,望见殿中一位大仙立着。师徒正行间,那殿中大仙早问道:

  “那僧人是哪里来的?”唐半偈忙向前问讯道:“弟子大颠,乃东土大唐差来,要见我佛如来求真解。今幸得到宝观,欲参谒金顶大仙,故敢进来。”大仙听见,忙笑欣欣迎将出来道:“原来就是颠圣僧!那年唐玄奘奉旨求经,哄我等了他十余年方才来到;今颠师父求解,我定道也须七、八年工夫,怎才过了四、五个年头就到?莫非贪近便走了捷径?”唐半偈道:“弟子若走捷径,此时不知堕落何方?幸步步实历,所以来得快。”大仙听了欢喜道:“颜圣僧直截痛快,果是解人,明日见佛,定得真诠。”遂邀进殿中相见,又命小童看茶摆斋,留他师徒饱餐。斋罢,唐半偈谢了,就要求大仙指示上灵山的道路。大仙道:“灵山虽有路,不必远求,若在依门傍户之人,小仙即指点一二也不妨;颠圣僧既信步行来不差一步,今灵山咫尺,小仙又何须饶舌?”唐半偈遂不敢再问,竟谢别了出来,叫沙弥牵马,一戒挑担,自却同小行者徐徐望着灵山步来。

  不期那灵山看着似近,走了半晌只是不到。猪一戒道:“这路多分走错了。”沙弥道:“看着山走如何得错?”猪一戒道:“你不知这山中的路,前后左右都可走得的,要近就近,要远就远,比不得大道是直去的没有委曲。这大仙说话跷蹊,我故动疑。”唐半偈道:“只要有路,远近总是一般,疑他怎的?”小行者道:“师父说得是,走走走。”大家相逐着又过了几个峰头,又上了几层磴道,早望见一座大寺。小行者指与唐长老道:“这不是雷音古刹?”唐半偈抬头望见,不敢怠惰,遂一层层拜了上来。到了寺门,却静悄悄不见一人,惊讶问道:“我闻佛会下有优婆塞、优婆夷、比丘僧、比丘尼三千大众,今日为何一个也不见?”小行者道:“这是时常有的,近日想是佛在哪里讲经说法,大众一齐都去听了,故此冷静。”猪一戒道:“若果是佛讲经,我来得凑巧,且去听听也是大造化!”遂一齐都拥上山来。不期到了二山门下,竟不见金刚守护;又到了三山门下,也不见金刚守护,一发惊讶。小行者道:“不要惊讶,且走到大殿上去,自有分晓。”一齐走到大雄宝殿上,也是静悄悄不见一人。唐半偈惊得默默无言,只瞪着眼看小行者。小行者道:“师父不消看我,我想,佛家原是个空门,一向因世人愚蠢要见佛下拜,故现出许多幻象引诱众生。众生遂从假为真,以为金身法相与世人的须眉无异。今日师父既感悟而来,志志诚诚要求真解,我佛慈悲,怎好又弄那些玄虚?所以清清净净,显示真空。”唐半偈听了,低头不语。猪一戒插嘴道:“若依师兄这等说来,西方竟无佛了。”小行者道:“怎的无佛?”猪一戒道:“佛在哪里?”小行者道:“这清清净净中具有灵慧感通的不是?”猪一戒笑道:“师兄不要口头禅耍呆子,若说这样,哪里没有,何必辛辛苦苦远到西天来求?我只不信。”唐半偈方说道:“履真说的倒是真实妙谛,守拙却不可不信。”猪一戒摇头道:“师兄这张油嘴,听他不得!”唐半偈道:“这不是履真一人之言,你不记昨夜那位好笑的佛师他也说有色面,有空面,这想是空面了。他又说有如来之面,有如来之心,这想是如来之心了。差是不差,只是我奉唐王之命而来,不见得如来金面,不领得如来法旨,怎好复命?”小行者道:“有我在此,若必定要见佛也不难。”猪一戒道:“师兄说话也要照前顾后,莫要不识羞,惹人笑。你又不是佛,怎说见佛不难?”小行者笑道:“兄弟呀,你不晓得,人心只知舍近求远,我与你整日在一处,看熟了,便不放在心上。不知我佛却平平常常,还没有我的神通哩!”猪一戒听了笑个不了道:“罪过,罪过!羞死,羞死!你且说你哪些儿是佛?”小行者道:“我说与你听:佛慈悲,我难道不慈悲?佛智慧,我难道不智慧?佛广大,我难道不广大?佛灵通,我难道不灵通?佛虽说五蕴皆空,我却也一丝不挂;佛还要万劫修来,我只消立地便成。若说到至微至妙之处,我可以无佛,佛不可以无我!你去细想想,我哪些儿不如佛?”猪一戒摇着头,只是笑道:“这些捕风捉影的鬼话且莫说起,只我佛的慈容妙相,或者比你这副尊猴子脸略略差些。”说罢,连沙弥也笑将起来。小行者道:“俗语说,呆子看脸。你真是个呆子,只晓得看脸。也罢,既是你们定要见佛也不打紧,你们且退出山门外伺候,等我进去请世尊出来相见。”唐半偈没法,只得同了猪一戒、沙弥真个走到二山门外。小行者便在身上用手在肩上拔了一把毫毛,嚼碎了喷在空中,叫一声:“变!”一霎时就变做八菩萨、四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十二大曜、十八伽蓝,两行排列,自却变做如来至尊释迦牟尼佛并坐于莲台之上。

  一时间钟鼓齐鸣,檀烟缭绕。唐半偈在山门外听见,不胜惊异,因对猪一戒、沙弥说道:“你大师兄果有些手段。你听,殿上鸣钟击鼓,多分是请了世尊出来了。”正说不了,只见内中走出六个金刚,两个是管三门的,两个是管二门的,两个是管大门的,看见唐半偈师徒三人立着,便问道:“僧人是哪里来的,到此何干?”唐半偈忙作礼答应道:“弟子乃东土大唐国奉钦差要求见世尊拜求真解的。”金刚道:“既要见世尊,怎么不言不语立在这里?”唐半偈道:“因不见人,故立此拱候。”金刚道:“是了,方才世尊在灵山顶上优婆树下讲无穷妙法,大众俱去窃听,故半日无人。你既候见世尊,我须与你通报。”说罢,竟走了进去。不多时,又出来说道:“世尊有金旨,宣你们进去。”唐半偈听了欢喜,忙整整衣容,领着猪一戒、沙弥走进去。将到大殿前,正打帐下拜,忽传出金旨来道:“东土僧人,且着他在贝叶墩少坐,先叫他徒弟进见。”唐半偈领旨去坐,早有伽蓝将猪一戒、沙弥带到殿前。世尊开口道:“你二人叫甚名字?”猪一戒道:“弟子叫做猪守拙。”沙弥道:“弟子叫做沙致和。”世尊道:“你既随师远来求解,我一时不在,只该恭恭敬敬等候,怎敢枉口拔舌,议论我的长短?”猪一戒道:“弟子从来信心,虽不晓得佛爷妙处,却时常念两声阿弥陀佛,怎敢议论长短。”世尊道:“我方才以慧耳听之,明明听见你说,你可以无我,我不可以无你。”猪一戒辩道:“佛爷爷听错了,这样犯上的话,弟子就烂了舌头也不敢说!”世尊道:“你既不说,却是何人说来?”猪一戒道:“这都是我师兄孙履真说的。”世尊道:“我闻你那师兄也是一尊现在的活佛,如何肯说我?”猪一戒道:“佛爷爷你不知道,他是一个猴子出身,为人贼头贼脑,最刁钻,最狡猾,也捉他不定。他虽慈悲也是有的,智慧也是有的,好起来热突突,赤律律,还象个人儿;若是恼了他,他便千思量万算计,或是坑人,或是害人,哪一件堕地狱的事儿不是他做的,怎说个活佛?”世尊听了勃然大怒,大喝一声道:“你师兄我久知他是个好人。你这野猪精,人身还不曾变全,怎敢花言巧语毁谤他!他与我同体共性,你毁谤他就是毁谤我一般。”叫道:“金刚,快将他押到泥犁地狱,拔出舌头。”说不完,早有四个金刚来捉拿。吓得猪一戒魂不附体,着了急乱叫道:“佛爷爷,不看僧面也看佛面,饶了吧。”世尊笑起来道:“我罪你,怎么倒要看我面饶你?”猪一戒道:“不看佛面还看师兄的面,饶了吧。”世尊道:“你既毁谤师兄,师兄必定恼你,怎么又替你讨情面?”猪一戒道:“师兄不肯,可看师父面,饶了吧。”世尊道:“你师父又不来求我,我怎看他面?”又分付金刚道:“只是快快拨出舌头吧。”猪一戒见说师父不求他,只得乱喊道:“师父,快来救我!”唐长老听见也着了忙,只得走近前,将要跪下去求饶。小行者看见师父要跪,慌了手脚,忍不住大笑一声,现出原相,忙跪下来扶住道:“师父莫要听这呆子耍。”急将身一抖,收去毫毛,一霎时金刚、菩萨并三千大众俱寂然不见。呆子看见,忙跳起身乱骂道:“贼猴子耍得我好!几乎连胆都吓破了。”小行者笑道:“该死的,一个佛爷爷怎敢乱骂。”唐半偈定了性说道:“你们这等顽皮,不知何时见佛?”小行者道:“师父不要性急,顽皮恰也是见佛。”说不完,只见那笑和尚立在山门外招手道:“你们游戏够了,快来跟我去见如来佛。”唐半偈看见,大生欢喜,忙上前拜问道:“弟子大颠,不知前劫中有何因缘,屡蒙指引。”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有因缘,有因缘,且去见佛要紧。”踅转身便先领路。猪一戒忙上前一把扯住道:“你且不要走,我被人耍怕了,你须说个明白,我方跟你去。这灵山乃万佛之地,为何一个也没有?”笑和尚笑嘻嘻说道:“你岂不闻万佛皆空?”猪一戒想想道:“这也罢了!怎么一个佛地容我师兄变做世尊捉弄我?”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也不是捉弄你,这叫做心即是佛,你哪里晓得!”唐半偈言下有悟,便要随行,猪一戒又拦住道:“师父,还有话说,这是灵山不见佛,却到哪里去见佛?”那笑和尚又笑嘻嘻说道:“你岂不闻俗语说,除了灵山别有佛。不要迟疑,快跟找来!”四众方死心塌地跟定笑和尚前行。正是:

  咥咥不无情,嘻嘻不无味。

  除却下士心,都是拈花意。

  笑和尚笑嘻嘻引着唐半偈师徒四人,东一转,西一踅,直走到一个去处。又不是山,又不是水,又不是寺,又不是院;也有树木,也有禽鱼,也有楼阁,也有烟霞,远远望去,但见一道白光罩定。笑和尚又笑嘻嘻用手指定道:“那白毫光内有一个须弥园芥子庵,即世尊的极乐世界,世尊无事只在此中,快去拜见求解。我去也!”唐半偈再三拜谢道:“蒙佛师指示,敢求佛号,以识洪深。”笑和尚笑嘻嘻说道:“向后自知,不必说也。”唐半偈还要拜问,他竟笑嘻嘻去了。唐半偈不胜感激,便依着他的言语,望白光一步步拜来。拜到园前,见两扇门半开半掩,唐半偈不敢轻易进去,忽见走出一位菩萨来问道:“外面立的想是东土求解僧人,有金旨着你进去。”唐半偈方循规蹈矩领着三个徒弟,又一步一拜拜了进去。拜到面前,只见世尊褊袒着右肩坐在一块盘陀石上,唐半偈恭恭敬敬绕佛三匝,膜拜作礼。礼毕,方长跪佛前启说道:“二百年前,东土大唐皇帝曾蒙我佛慈悲,造了三藏灵文,许流传中国,度人度世;又蒙观世音菩萨指示因缘,故差圣僧唐玄奘经十四年岁月,历十万八千程途,远诣灵山,辛勤求去,这是天大的善缘,海深的福恩。无奈流传日久,愚僧不知真解,渐渐堕入贪嗔,诬民惑世。玄奘佛师不胜悲悯,故又启请世尊,愿再颁真解,以救沉沦,复蒙世尊慈悲,允其所请;又蒙玄奘佛师亲至中国封经显示,故大唐皇帝复差弟子大颠,继玄奘佛师之志,重诣灵山,再求真解。今喜众生有幸,大颠有缘,仅五遍寒暑即达灵山,伏望世尊念众生苦恼,慨赐真诠,宣扬中土,唤醒贪痴,庶不负从前造经洪恩,流传善果也!”世尊闻言,三复叹息道:“这些因缘我已尽知,但我既造真经,岂惜真解?只可怜你那中国人心欺诈,世事偏颇,杀生害命,造下无边恶业。前冤来解,后孽又生;往障才除,新仇又结。纵有灵文,止可是暂消一瞬;任传真解,也难开释多生。不如削去言诠,使他渐忘知识,倒是返本还原的妙义。”唐半偈又拜求道:“世尊昔年造经开导,总是慈悲;今欲泯灭见闻,无非救度。但弟子下根固执,止辨一心,不知转念,求解因缘,先希成就。”世尊点头道:“既是这等说,就与你几卷去也无妨,只恐中国的孽重魔深,自生嫉妒,求去也与不求去一般。”唐半偈又拜求道:“孽障由他孽障,慈悲不失慈悲!还望世尊怜悯。”世尊闻言,又点点头叫阿傩、伽叶问道:“昔年唐玄奘取去真经的数目,你可记得?”阿傩道:“止记得共是三十五部,五千零四十八卷,各经名色俱注在珍楼之下,须去查看。”世尊道:“既是这等,你可领他四众到珍楼下查看,有一部真经须付他一卷真解,不必定要又合藏数。”网傩、伽叶问道:“从来佛门九九归真,三三行满,昔年唐圣僧经数、难数、时数;皆令相合,今日颠圣僧为何一切扫除?”世尊道:“你有所不知,昔年唐玄奘乃我第二个徒弟金蝉子,为因听经怠惰,故我罚他身受八十一难,以完功行。今唐半偈自超凡入圣,故难由心造,一妄一魔,心之妄定由他魔之妄定,至经之卷数即解之卷数,若要减增拼凑,解又非真了。”阿傩、伽叶与唐半偈拜受佛言,皆大生欢喜,合掌以为希有。拜罢,阿傩、伽叶就领了唐长老四众同到珍楼下,细查前付藏经数目。却是:

  《涅槃经》四百卷

  《菩萨经》三百六十卷

  《虚空藏经》二十卷

  《首楞严经》三十卷

  《恩义经大集》四十卷

  《决定经》四十卷

  《宝藏经》二十卷

  《华严经》八十一卷

  《礼真如经》三十卷

  《大般若经》六百卷

  《大光明经》五十卷

  《未曾有经》五百五十卷

  《维摩经》三十卷

  《三论别经》四十二卷

  《金刚经》一卷

  《正法论经》二十卷

  《佛本行经》一百一十六卷

  《五龙经》二十卷

  《菩萨戒经》六十卷

  《大集经》三十卷

  《摩羯经》一百四十卷

  《法华经》十卷

  《瑜伽经》三十卷

  《宝常经》一百七十卷

  《西天论经》三十卷

  《僧祇经》一百一十卷

  《佛国杂经》一千六百三十八卷

  《起信论经》五十卷

  《大智度经》九十卷

  《正律文经》十卷

  《宝威经》一百四十卷

  《木阁经》五十六卷

  《大孔雀经》十四卷

  《维识论经》十卷

  《具舍论经》十卷

  阿傩、伽叶与唐半偈细细查数,果是三十五部,五千零四十八卷。查明了,阿傩因与伽叶暗暗的商量道:“还是与他去不与他去?”伽叶道:“佛祖分付,怎敢违拗?”阿傩道:“不是违拗佛祖,白手传经,世尊原不欢喜,怎好轻易与他?”伽叶道:“昔年唐玄奘虽说不沾不染,还有一个紫金钵盂藏在身边苦苦不舍,我恐他贪嗔不断,故逼了他的出来。你看这个穷和尚,清清净净,一丝也不挂,就勒逼他也无用,转显得我佛门中贪财;况求解与求经不同,经是从无造有,解是扫有还无,着不得争争论论,莫若做个好人情,与了他吧。”阿傩没法,只得又转身对唐半偈说道:“圣僧既为唐王来求解,也该叫唐王尽个人情;今见圣僧到此,四大皆空,不好开口,只是太便宜了些。”唐半偈忙合掌称谢。小行者道:“我们虽然便宜,解又不是你的,你们也没甚吃苦,落得做人情,快付与我们去吧。”阿傩、伽叶只得上楼去外了宝藏,照账于三十五部中将三十五种真解都查出,搬下楼来交与唐半偈道:“真解在此,圣僧可点明白收拾了。”唐半偈先跪受了诸解,放在案上,又合掌向二人称谢了一番,然后叫小行者三人上前相帮查点。

  原来真解没甚繁文,多不过一卷两卷,少只好片言半语,拢总收来仅有两小包袱。收拾完了,就叫猪一戒、沙弥各捧了一包,同随着阿傩、伽叶到极乐世界来见佛,拜谢缴旨。拜罢,世尊说道:“我这真解热似洪炉,冷如冰雪,灵明中略参一点,便可起永劫沉沦;机锋上少识些儿,亦可开多生迷锢。诚失路金丹,回头妙药也!此去虽东天孽重,无福能消,但你坚意西来,其功不浅,且去完此因缘,归来受职。”唐半偈又启请道:“前玄奘遵承金旨显圣封经,至今尚然锢识,今既蒙颁解流传,理合开经重讲。又木棒一根,传蒙恩赐,一路驱邪助正,大赖帡幪。今已归西,不知还该缴上还该随行?均乞金旨定夺。”世尊道:“真经暂封,原因失解;真解既至,则真经岂可仍封?即着汝将封皮揭去,敷宣妙义。倘有野狐须加棒喝,木棒听汝择人传付,以代传灯,不必回缴。我观唐运将微,你去吧,莫误善因。”唐半偈领旨,又绕佛三匝,拜谢了洪恩,又谢了众圣,方叫猪一戒、沙弥仍将两个真解包袱捧出,到了园外收拾好,放在龙马身上驮了,叫沙弥牵着;行李仍叫猪一戒挑着,自却与小行者缓缓随行。

  行不上数步,唐半偈忽自惊讶欢喜,看着小行者道:“徒弟呀,我这一会只觉性如朗月,心似澄江,满身的血肉都化做虚空一般,来往可以自如,不似从前沾滞。”小行者道:“师父,恭喜!你初来时,未得真解,五官皆障,如今见了我佛,得了真解,妙义熏心,灵文刺骨,自然遍体通灵游行无碍也!”遂叫住猪一戒、沙弥道:“师父身体轻松已成佛了,我们大家商量驾云去吧。”猪一戒听见欢喜道:“造化,造化!省得走路。”沙弥道:“师父若能驾云,龙马倒是个赘货了。”小行者道:“不消虑得,人到灵山既能成佛,马过佛地岂不成龙?且试试看。”把手在灵山石上一招,却招出一片慈云来,请唐师父立在上面;又招一片驾了龙马,大家驾起云头,回首望着极乐世界,齐念一声:“阿弥陀佛!弟子们去也!”忽一阵香风将慈云吹去,竟往东来。正是:

  千山万水来西土,一片慈云又转东,

  莫笑世人忙不了,圣贤成佛也匆匆。

第四十回 "开经重讲 得解证盟"

  诗云:

  文字休拘儒释玄,但能有补即真诠,

  六经不碍于三岁,一书何妨又五千,

  游戏现身良有以,荒唐说法少无边;

  劝君此际求真解,不证菩提也证仙。

  话说唐半偈师徒四人并龙马五众,自到灵山见了如来,得了真解,便都身体轻松,一霎时驾云而起,大家欢欢喜喜,保护着真解竟往东来。猪一戒见游行无碍,十分快活,笑着说道:“师父,前日在云渡山说要步步实地,怎今日也走到空里来?”小行者道:“贤弟,你已承佛诲,怎还说此呆话?前未成佛,步步实地还虑空虚;今已成佛,游行空中尽皆实地。”猪一戒方醒悟道:“有理,有理!”自此归并一心,不生乱念,竟回东土不题。

  却说唐宪宗,自元和十四年唐玄奘佛师显圣封经,特遣大颠诣西天求解后,生有和尚虽承恩宠,然无经可讲,也觉渐渐淡了,各寺院的佛事也渐渐灭了,四方的施舍也渐渐少了。生有法师原是个热闹中人,一旦冷落,满心只怀恨大颠,又恐怕他求解成功,朝廷宠幸,欲要痛加毁谤,又因宪宗亲见封经显灵,浮言不入,熬煎了几时就抑郁死了。宪宗皇帝既没了生有,又望大颠不来,无人议论佛法,就被一个方士叫做柳泌诱哄他好仙,一旦服了金丹,忽然暴崩在中和殿上。穆宗嗣位,改元长庆,将这方士柳泌杖了四十处死。自此之后,佛法与方士互为煽惑不题。

  却说唐半偈师徒四众,云行快,不数日便到了长安大国,不敢露出真相,仍照旧叫龙马驮解,沙弥挑担,自领着小行者、猪一戒同步入长安城来。行到热闹之处,有人看见小行者尖嘴缩腮象个猴子,猪一戒长嘴大耳是个猪形,沙弥的脸晦晦气气,都惊异道:“哪里来了这三个怪物?”都打团团围上来赶着看。猪一戒见人多不好走,便伸出长嘴,将两只蒲扇耳朵一顿摇,吓得那些人跌跌倒倒,唐半偈恐怕惹事,只叫斯文些。一霎时,遍城乱传,也有说妖怪的,也有说番僧的,也有说外国进贡的。有几个认得的方说道:“这是那年求解的师父回来了。”不一时,走到朝门,正值早朝未散,唐半偈只认做还是昔年光景,有人认得,奏一声便可直入九重;不意才到朝门,早有多官拦住。唐半偈再细细访问,方知宪宗皇帝已于元和十五年晏驾,今日乃是他长子穆宗皇帝在位,已是长庆四年。唐半偈闻知,不胜感叹,只得将昔年奉旨求解情由细细对传宣使者说知,求他转奏。使者不敢怠慢,即时启奏道:“朝门外有一个僧人,带着三个奇形异貌的徒弟,称是奉旨求解回来,要面圣缴旨。”穆宗天子闻奏,遂问宰臣道:“此事有无?”宰臣回奏道:“闻昔年唐玄奘佛师显圣封经时,先帝曾遣僧求解,但未闻有奇异徒弟,乞陛下召见,即知端的。”穆宗闻奏,即降旨召见。唐半偈承旨,即带着三个徒弟捧着真解,同进朝门。到了殿前,叫三人站在玉阶之旁,自却走到丹墀中,山呼万岁毕,一面将昔年所领通关文牒双手献上,奏道:“臣僧大殿,于元和十四年奉先帝宪宗钦差,往西域天竺国大雷音寺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幸蒙世尊慈意,不灭善缘,允从先帝之请,慨颁真解,以解真经。今因至阙下,理合奏闻。现有向日通关文牒,伏乞照验定夺。”近侍接了,放在龙案之上,穆宗细细展看,见上面情由与来僧口奏相同,满心欢喜道:“你去了几时?历了多少程途?今日求了多少真解回来?”唐半偈奏道:“臣僧去时是先帝元和十四年,今日归来是陛下长庆四年,共计有五个年头;自大唐长安至灵山佛地,共计有十万八千里路;求来真解共三十五部,配合真经,但有真经即有真解,现在玉阶,候呈御览。”穆宗传旨取看,唐半偈忙在猪一戒、沙弥手中亲自捧近龙案,近侍接了上去。穆宗御手打开,一卷一卷观看,见那诸解都是金镶玉裹,异锦装成,内中皆龙文梵字,云汉之章。圣情大悦,即召唐半偈上殿,赐坐,赐茶,细细访问,一路上是何来去?灵山是何风景?如来是何行藏?唐半偈就将一路收了三个徒弟,如何降妖,如何伏怪,如何见世尊,如何付真解,一一细陈。喜得个穆宗皇帝手舞足蹈,几忘了天子之尊。即召小行者、猪一戒、沙弥当面,见果是奇形异貌,点头说道:“若不具此法身,如何得能降妖伏怪!”又问:“这真解果是如来所造么?”唐半偈道:“言言微妙,非出佛口,谁能阐发?”穆宗道:“既属真诠,理当造楼珍供,今且敕洪福寺暂贮。”即召洪福寺住持僧请去。

  原来这洪福寺住持叫做不空,就是生有和尚徒弟,知道师父怀恨大颠抑郁而死,今见大颠求了解来,朝廷恩礼,心下嫉妒。因穆宗命他请解收贮,就乘间献谗道:“昔年先帝差大颠到西天求解,原为要解真经,但思真经既讲错,为我佛封了,我佛又安肯将真解流传?若说此解的系传来,真经既封而不讲,要此真解何用?此中恐有奸人伪造,伏乞陛下查究。”穆宗听了,便沉吟不语,眼看唐半偈。唐半偈奏道:“陛下不必沉吟,此事臣僧曾启请如来,已蒙如来金旨,敕臣僧揭去封皮,开经重讲。”穆宗听了,便回嗔作喜道:“果有此事么?”唐半偈道:“臣僧焉敢假佛诳君?”穆宗道:“颠师既奉佛旨,不知几时可以开经?”唐半偈道:“开经日期,当听圣恩选择,臣僧焉敢擅主!但开经之日须令各寺仍置一台,以使好揭封皮。”穆宗大喜道:“既是如此,天下望讲经久矣!不可再迟。”即命钦天盟选择了二月初八日上吉之期,仍命各寺置讲经台,以便好开。不空听见说开经,便不敢再奏,即承旨将真解情到寺中暂贮。穆宗打发完了,方降旨颠师师徒四人着光禄寺赐斋,候开经日另加升赏。

  唐半偈吃了斋,谢恩辞出,依旧回到半偈庵来。懒云和尚迎着,叙说前情,不胜欢喜,闲话中说到封经不讲,便教邪魔也扫除了一半。懒云道:“老师不知,一向经虽不讲,至长庆三年,忽来了一个胡僧,生得浑身墨黑,自称为乌漆禅师。知道封了经讲不得,就另立一个教叫做宗门,与人谈佛,只吐一言半语,要人参对。有人参对了,投着机便以为是,合不着意便以为非。今日东三,明日西四,糊糊涂涂,到底不知参对了些什么!争奈东土的愚夫愚妇偏喜在他乌漆桶子里讨生活,他宗门一教又沸沸扬扬兴于天下。”唐半偈听了,又蹙着双眉道:“何东土之不幸也!”便问:“这个乌漆禅师如今住在哪里?待我去与他辨明大道,免他遗害。”懒云道:“他住无定处,大半在贵官长者之家,哪里去寻?”唐半偈道:“纵寻不着,也可表我正道之心。”懒云道:“这也说得是。”次日,便向各寺各院去寻访。原来那乌漆禅师已知唐半偈是个正人,不敢相见,故意东西遁去。唐半偈寻了数日不见,就将如来赐的木棒交付与懒云,叫他留镇在半偈庵中,倘宗教盛行,流入野狐,可将此木棒镇之。又闻得韩昌黎已升了侍郎,因王庭凑围了深州,奉旨解围,已不在京了。

  倏忽之间,已是二月初八日开经之期,那不空和尚见唐半偈许了开经,心下终有些疑惑,暗暗与心腹商议道:“经封久矣,粘做一团,他一个凡僧怎能揭开?莫非是唐半偈的诈言?”心腹道:“若是诈言,到临期揭不开,定然要走。我们须多埋伏些人,留心防范,待他走时捉住了,以正其诳君之罪,便可与老师父报仇。”不空大喜。到了二月初八这日,已在大殿前搭起一座十余丈的高台,将揭不开的经文并求来的真解,尽皆供在上面;又传城里城外各寺院,俱是如此。当日长安城中已传遍洪福寺奉佛旨开经,都闹轰轰来看,真是人山人海。

  不一时,天子御驾带领着文武百官亲幸寺中,坐在大殿之上。唐半偈忙上殿朝见。穆宗问道:

  “这三藏经文锢成一片,虽说佛封,又不见封识,不知圣僧怎生样揭开?”唐半偈道:“佛法不可等闲思议,到开时自有神通。”穆宗听了,欣然就令阖寺僧人鸣钟击鼓,请唐半偈上台。唐半偈谢了圣恩,就命小行者、猪一戒、沙弥三人在台下侍立,自身却现一道霞光飞坐于高台之上,台下观看的人都欢喜赞叹。只见唐半偈在台上先将封锢经文捧在手中,向西默默祝赞了一回,然后放在经桌上,高声宣扬道:“我佛如来自无始以来,悯念南瞻部洲人心贪诈,是个口舌凶场,是非苦海,万劫沉沦,不能度脱,故造此三藏真经,一藏谈天,一藏说地,一藏度鬼。要流传中国,超度群生。喜得大唐太宗皇帝一心好道,于贞观十三年遣陈玄奘佛师求请归来,信心流传,不意流传日久,渐入邪魔,陈玄奘恐违心祸世,复请佛旨封经,又幸宪宗皇帝一心好道,于元和十四年复遣臣僧大颠远诣灵山,拜求真解,以解真经;又蒙我佛慈悲,慨颁真解;又敕臣僧大颠开经重讲;又蒙当今圣上皇帝一心好道,乐行善事,择日开经。今正当开经之日,臣僧大颠不敢怠缓,谨命弟子孙履真现身,将大唐国各寺封经俱一时开了,揭回封皮赴灵山缴旨。”小行者在台下听得师父叫他开经,忙将身一纵,跳到空中答应道:“谨领佛旨开经。”又将身在空中团团一转,霎时间就现出百千亿个小行者,都对着唐半偈答应道:“谨领佛旨开经。”唐半偈分付道:“速去,速来!”忽一阵香风,众小行者东西南北而去,就散了一天,正小行者方落近案前,将封锢的经文上用手一揭,早不知不觉揭起一张金字封皮来,向空中一漾,然后放在经座之上。才放下,那些散去的小行者早都各手持金字封皮一条,纷纷嚷嚷的争到唐半偈座前交纳。交纳完,小行者将身团团一转,霎时间仍合成一身,落下来在台旁侍立。

  穆宗天子与文武百官大众人等尽行看见,无不大喜神钦,都称扬赞叹道:“佛法果是无边!”有许多好佛的,也不顾皇帝在前,尽倒身跪拜,口称活佛。穆宗也欢喜不禁,传下圣旨道:“既蒙佛恩开经,又值圣僧登座,且万姓齐集,请略讲一二义,指示群迷,也不负圣僧远来之意。”唐半偈领旨,任手即在真经内取出一卷,却是《金刚经》,又在真解中检出《金刚经解》来,同放在经案上,重爇擅烟,再添净水,朗朗将如来妙义细细敷陈。敷陈的是:

  甚深般若,无上菩提。

  三乘妙典,五蕴楞严。

  妙义如皎月一轮,精言如长天万里。

  不即不离,非空非色。

  言言心上佛,字字性中天。

  唐半偈讲到微妙之处,只见半空中瑞霭祥光一时罩满,天子点头赞美,大众合口称扬。须臾,讲完了《金刚经解》,穆宗着大众迎下台来,见他师徒各具神通,十分尊礼,不空慌得只是磕头。唐半偈下台,即请命要回灵山缴旨,穆宗哪里肯放,苦留着要他讲完了三十五部。唐半偈因我佛原有敷宣之旨,便不推辞。遂日登台,一连讲解了数日。只讲得:

  一切有俱非有,一切无惧非无。

  一切色俱非色,一切空俱非空。

  一切心俱非心,一切佛俱非佛。

  又讲了数日。只讲得:

  不有中见有,不无中见无。

  不色中见色,不空中见空。

  无心中见心,无佛中见佛。

  这一日,正讲到第三十五部《楞严经解》,讲解得真是微妙。天子并文武大众,一霎时俱悟大地灵明方是真佛,无不踊跃欢喜。唐半偈还要讲解,忽人丛中闪出一个笑和尚来,看着台上哈哈大笑道:“那和尚,讲够了去吧,莫只管在热闹处卖弄精神!”唐半偈定睛一看,见是笑和尚,吃了一惊,忙飞身下台,上前拜谒道:“弟子怎敢卖弄精神,因圣旨敕讲,不敢不略宣大义也。”笑和尚又笑哈哈的说道:“你既会讲经,须知这经是甚人求来的?”唐半偈道:“久知是唐玄奘佛师求来的。”笑和尚又笑道:“你认得我是谁?”唐半偈道:“实不认得,正要拜请佛号。”笑和尚道:“怎不认得?你且再细看看。”当有护驾官员看见笑和尚数说唐圣僧,忙上前喝道:“唐圣僧奉旨讲经,你是哪里来的野和尚,敢胡言乱语的阻挠,取罪不小!”笑和尚又笑哈哈说道:“你说他会讲么?这经我也会讲,待我讲与你们听,看比他讲的何如?”一面说一面就飞上高台端坐,一霎时现出古佛真容。唐半偈忙举头瞻仰,方知是陈玄奘旃檀功德佛显化,忙连连拜谢道:“我说屡蒙示现,必有因缘,原来就是佛师始终成就,恩德无量!”旃檀佛道:“不是成就你,原是成就我。今经已开了,解已来了,讲已明了,功已完了,快随我去缴金旨。”唐半偈道:“弟子非敢久留,但虑求解不解,不如无求。”旃檀佛道:“慧根不断,自有妙心。你一人一口一舌,能解得几何?”二人正说未了,忽半空中又现出一位火眼金睛的菩萨来,乱招手道:“此何地只管留连?快来,快来!”旃檀佛听得,便不顾众人飞身而起。唐半偈虽急急要去,还打帐要拜谢天子。小行者早已收拾了封皮,叫猪一戒、沙弥牵着龙马,道:“两佛已在空中,要去缴旨,迟不得了!”唐半偈只叫得一声:“万岁,臣僧去也!真经真解,万惟珍重。”一霎时彩云如绮,六圣俱投西去了。

  穆宗与众文武臣宰,亲眼看见佛法如此灵验,俱各尽心敬信。天子又降旨,另造楼供贮真解,又选天下有道高僧精心讲解,不许堕入邪魔,一时佛法清净至于不可思议。不期穆宗晏驾,敬宗即位,不知留心内典,就有不肖僧人附和着乌漆禅师高扬宗教,败坏言诠,虽间有智慧高僧讲明性命,却又隐遁深山,不关世俗,所以渐流渐远,渐失其真。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旃檀佛与斗战胜佛,率领着唐半偈师徒四众西来缴旨。到了灵山,旃檀佛本是如来弟子,来往惯的,不须传禀,竟一同进到大雄宝殿上。旃檀佛先将前事细细禀明,唐半偈方捧了揭的封皮上前缴旨。世尊看见,满心欢喜,将封皮收了道:“求去真解,以解真经,或因经悟解,或缘解明经,这场功行却也非轻;虽起于玄奘悯世慈心,也亏了大颠师徒远来志力,今既成功,可前来受职。”唐半偈忙率了小行者、猪一戒、沙弥长跪佛前。世尊道:“大颠汝原系凡胎,并非夙器。喜汝自能有悟,一味清修。闻佛骨之妄言,即上正教之表;见求贤之皇榜,遂任远行之劳。寸心独得,不暇旁求,诚常清常净者也。即升汝为清净喜佛。孙履真先为天获罪,后除怪立功,立身行已,殊有祖风。然先天后天,总属一体,不必异者,即仍升小斗战胜佛。猪守拙无父之夙业,有父之后功,未脱畜胎,皆缘种累,受其累宜食其报,亦授净坛使者分应天下。沙致和原系金身罗汉侍者,代师立功,师之功即汝之功,亦宜证果金身。龙马曾为伏羲献瑞,久树儒风;今虽立功西域,事近逃禅。若径收为狮象,名实有乖。今升孜为在天飞龙,常随在世帝王。各各受命精修,另有升赏。”唐半偈、小行者、沙弥闻升职时,俱欢欢喜喜拜谢佛恩,惟猪一戒不言语。世尊道:“猪守拙不谢恩,莫非嫌净坛职小?”猪一戒道:“职位大小于我何加?这倒不论,只是我父亲曾说,净坛乃受馨香之气,恐充不得饥肠,故不愿受。”世尊道:“未成佛不知此味,成佛后,则馨香之气胜似甘露醍醐,汝去享用自知。”猪一戒听了,方欢欢喜喜拜谢佛恩。一时,法座下金刚、菩萨、罗汉、伽蓝并旃檀佛、斗战胜佛,闻世尊论功升职、善恶分明,俱大生欢喜,绕佛三匝,一齐合掌念佛道:

  “南无燃灯上古佛,

  南无药师琉璃光王佛,

  南无释迦牟尼佛,

  南无过去未来现在佛,

  南无智慧胜佛,

  南无毗卢尸佛,

  南无宝幢王佛,

  南无弥勒尊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无量寿佛,

  南无接引归真佛,

  南无金刚不坏佛

  南无宝光佛,

  南无龙尊王佛,

  南无精进喜佛,

  南无宝月光佛,

  南无现无愚佛,

  南无娑留那佛,

  南无那罗延佛,

  南无功德华佛,

  南无才功德佛,

  南无善游步佛,

  南无旃檀光佛,

  南无摩尼幢佛,

  南无慧炬照佛,

  南无海德光明佛,

  南无大慈光佛,

  南无慈力王佛,

  南无贤善首佛,

  南无广庄严佛,

  南无金华光佛,

  南无才光明佛,

  南无世静光佛,

  南无日月光佛,

  南无日月珠光佛,

  南无慧幢胜王佛,

  南无妙音声佛,

  南无常光幢佛,

  南无观世灯佛,

  南无法胜王佛,

  南无须弥光佛,

  南五大慧力王佛,

  南无金海光佛,

  南无大通光佛,

  南无才光佛,

  南无旃檀功德佛,

  南无斗战胜佛,

  南无清净喜佛,

  南无观世音菩萨,

  南无大势至菩萨,

  南无文殊菩萨,

  南无普贤菩萨,

  南无清净大海众菩萨,

  南无莲池海会佛菩萨,

  南无西天极乐诸菩萨,

  南无三千揭谛大菩萨,

  南无五百阿罗大菩萨,

  南无比丘夷塞尼菩萨,

  南无无量无边法菩萨,

  南无金刚大士圣菩萨,

  南无净坛使者菩萨,

  南无八宝金身罗汉菩萨,

  南无八部天龙广力菩萨。”

  诸佛念毕,忽世尊眉间放出一道白毫光,照得三千太平世界一时雪亮,观见东土沉沦俱归极乐世界。正是:

  前西游后后西游,要见心修性也修,

  过去再来须着眼,昔非今是愿回头。

  放开生死超生死,莫问缘由始自由;

  嚼得灵文似冰雪,百千万劫一时休。

  《后西游记》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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