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西游记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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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大颠僧承恩求解 唐祖师传咒收心"

  诗曰:

  雾雾云云烟复烟,谁知头上有青天,

  忽然一阵香风送,毕照须眉日月前。

  又曰:

  尺绳入鼻好牵牛,曳得鳌来是钓钩。

  度世有仁仁有术,金刚见佛自低头。

  话说唐宪宗皇帝同满朝文武,亲看见唐三藏与孙悟空现出佛身,亲分付求解,想后冉冉腾空而去,不胜惊喜,始悔从前好佛之误,就打点要出榜招求真解之人。

  却说生有法师被打,正惊惧昏聩,忽侍者报:“唐三藏已驾云去了。”方回转来,自觉没趣,只得定定神又入朝奏道:“遣人求解,自是善缘;然奉旨讲经,实非邪道。臣庑中洪福寺讲坛既已亲承佛旨,不敢开讲矣。但天下及长安城中各寺,奉旨已久,又正值讲时,恐停止不及。乞圣恩令其遵旨讲完,讲完后再行停止。庶不致违悖圣旨。”宪宗道:“既停止不及,听其讲完可也。”正说不了,只见各寺讲师都纷纷入朝启奏道:“众僧正遵旨登坛讲经,忽半空中降下一个火眼金睛尖嘴缩腮的神圣,手持一张金字封皮,在经文上一晃道:‘奉佛旨封经。’说罢就不见了。臣等再展经时,那经文就象粘成一片的,再揭不开,不知是何缘故?特来请旨定夺。”寺寺皆是如此说。宪宗听了满心欢喜道:“佛法有灵如此,敢不信心求解!”因召生有法师上殿道:“昔年太宗皇帝求经,亏得陈玄奘佛师应诏,太宗感激,赐为御弟。今朕欲求真解,必得亲信之人,方可代行。朕之亲信无如法师,法师若不辞辛苦代朕一行,朕亦与法师结为兄弟。不识法师意下何如?”生有听了,惊得满身汗如雨下,战兢兢半晌方答道:“臣蒙圣恩,安敢辞劳?但念臣生于长安,长于长安,从未曾出长安一步,外面径路全然不识,如何历得千山万水?”宪宗笑道:“法师既不识路,何以指迷?”生有答道:“人各有能有不能,臣虽不能远求真解,若是佛前焚修,祈保圣寿无疆,则臣不敢多让。”宪宗笑道:“法师若能祈祷,又胜似求解多矣。”因问丹墀下众僧道:“生有法师已失朕之望矣,不知汝众僧中有能出类拔萃不辞辛苦以成朕志者否?”众僧听了,就似泥塑木雕,无一人敢答应,宪宗默然不悦。生有只得又奏道:“求解远赴灵山,臣僧尚不能应诏,众僧安能承命?臣保举一人,定然去得。”宪宗道:“法师保举何人?”生有答道:“就是前日请正佛法,今奉命纠察讲经的大颠和尚。”宪宗道:“法师如何知他去得?”生有道:“他表上原说,若要讲解,必求智慧之人。今日着他求解,正是他的本念。况他是潮州僧人,既可从潮州到此,便可由此前往灵山。臣僧所以保他去得。”宪宗听奏沉吟道:“此僧或者去得也未可知。但朕曾查考旧事,闻得这里到灵山有十万八千里程途,且一路妖魔甚多,生死相关,若不十分忠爱于朕,岂肯受此跋涉?就是朕以威势强之而去,他到半路,心生退悔,又安能成功?这大颠和尚自潮州偌远而来,到此上表,请正佛法,其志可嘉;又因法师苦请讲经,令他守候许久,竟未降旨;昨虽有纠讲之命,今又无讲可纠。皇恩毫未沾被,忽命他历此艰险之途,恐非人情之愿,莫若还是出榜招求。他果有志,自慨然请行;他若无心,强之何益?”生有不敢再言,只得率领众僧退出。正是:

  从来木朽蠹方生,谗佞何曾乱圣明,

  若要西天求佛法,先须中国顺人情。

  一言抢白羞于挞,满脸通红罪似黥,

  静夜问心无愧怍,不偢不深有余荣。

  宪宗退朝,即命大臣议出榜文,招求真解之人,不数日,天下各寺纷纷奏报封经之事,都说有个火眼金睛神道降坛。宪宗闻知,愈加敬信,连旨催出榜文,挂于皇城之外。那榜文写得明白,道:

  为招访高僧西游求解事:盖闻,佛法既今古常明,高僧自后先递出。昔我太宗皇帝垂慈,远取真经,虽已流传,昨蒙陈玄奘法师显示,我佛真解尚存灵鹫,未及颁来。朕思真经必须真解方足宣扬;朕虽凉薄,安敢隳弃前功。今发大愿,访求高僧如玄奘法师者,远上灵山祈求真解东来,以完胜事;倘有志行尊者,慨然愿行,朕当如玄奘法师故事,赐为御弟。竭诚恭奉,决不食言。须至榜者。

  元和十五年正月日榜

  这边张挂榜文不题。

  却说大颠自奉了纠听讲经之旨,生有法师便要请他同登台上。他道:“旨意是各寺任意纠听。”不肯定在一处上台,只杂在众人中窃听。这日,正在洪福寺默察生有动,因见唐、孙二佛师显灵封经,要访人求解,就打帐上疏清行。今见榜文挂出,因走到榜下对守榜太监说道:“西天求解,贫僧愿奉圣命西往,伏乞列位老公公奏闻皇上。”众太监看见,尽皆欢喜,忙扯住问道:“老师大号?”大颠说道:“贫僧即奉圣旨纠察讲经的大颠。”。众太监听了,忙入宫奏知。宪宗大喜道:“毕竟还是这和尚,信乎根器自有真也。”即命召入。大颠承命,趋拜金阶。拜毕,宪宗召入殿上赐坐,因先开口问道:“前日法师请正佛法一表,朕十分感悟,即欲降旨从事,不意又为左右众僧所惑,苦请讲经。朕故敕法师纠察,待有所失然后罪之,彼无说也。今幸我佛有灵,感得陈玄奘法师临坛显示,亲说求解因缘,然后知法师前表之深明佛法也。正欲起创丛林,供奉法师,以张正教,且得时聆微妙之法;不意西天求解之役,法师又慨然请行,足见至人真修,与俗习外缘相去天渊也。”大颠奏道:“佛门弟子理合奉行佛教,前之请正,今之请行,原非二事。”宪宗道:“法师心心是佛,固不辞劳,但万水千山只身而往,其中不无险阻,法师亦何所恃而不恐?”大颠道:“佛法无边,因缘自在。贫僧一无所恃,就是贫僧的所恃了。”宪宗连连点头道:“法师妙论已空一切,定不负朕之所望。”遂命赐斋。斋罢,宪宗又说道:“朕榜文有言,倘有尊宿肯行,朕愿照玄奘法师故事,赐为御弟。今法师慨然愿行,朕当择日于佛前定盟。”大颠奏道:“此虽圣恩,然天尊地卑,君臣大伦,臣僧安可乱也!若乱大伦,是先犯佛门贪妄之戒,何敢远见世尊?望陛下荣臣僧以义,不当宠臣僧以罪。”宪宗听了,叹息不已道:“真佛种,真佛种!倒是朕失言也!但何以为情?”因命近臣敕洪福寺阖寺僧人速具香花灯烛,幢幡宝盖,奉迎颠大师归寺暂住,以待择日启行。大颠忙奏道:”佛门以清净为宗,臣僧正欲以清净之旨正己正人;若喧阗迎送,移入大寺,便堕落邪魔,则求真解无路矣!”宪宗大悦道:“朕从前好佛之误,闻法师高论,已悔八九矣!但法师既不欲移住大寺。今却归于何处?”大颠道:“巨僧原住半偈庵。”宪宗因问近侍道:“半偈庵在何处?”近侍奏道:“半偈乃小庵,在城西僻地。”宪宗笑道:“法师不住大寺,而住半偈小庵,可谓心持半偈万缘空矣!”即赐号半偈法师。大颠谢恩退出,竟独自步回半偈庵而去。正是:

  一心清后一心净,方法空时万法通;

  慢道寸丝俱不挂,寸丝不挂妙无穷。

  却说大颠自宪宗赐号半偈,人都称他做唐半偈。唐半偈回到庵中,懒云闻知此事接着说道:“西天求解是个苦差,大寺里那些和尚每日受朝廷供养,美衣美食,何不叫他去?老师却揽在身上。”唐半偈道:“真经失旨,求解解经,正佛门大事。我既为佛门弟子,安敢推诿他人,自不努力?”懒云道:“我不是叫老师推诿。老师是远方人,不知这求解利害。”半偈道:“有甚利害?”懒云道:“我们生长长安城中,常听得老人家说起,求经这条路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一路有千妖百怪。当时玄奘法师去求时,亏了观世音菩萨点化他,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叫做孙行者,二徒弟叫做猪八戒,三徒弟叫做沙和尚。这三个徒弟都是降龙伏虎的神通,斩怪降妖的手段,方才到得灵山求得真经回来。老师你一个人,手无寸铁,如何去得?”半偈道:“西天有路,货僧有路走一步是一步,怎么去不得?就是玄奘法师出门时,三个徒弟在哪里?若说千妖百怪,吾心自有一佛,怕他怎的!”懒云道:“老师说的都是迂阔套头话儿,只恐到临时有许多难哩!”半偈道:“天下最难之事,无过一死。贫僧有死无二,有甚难处?”正说不了,忽见前日那两个疥癞僧人又走进庵来,大叫道:“好和尚,不可畏难。这求解之事乃天大的福缘,海深的善果,须要努力。就要徒弟也不难,我包管你三个。”唐半偈看见知是唐玄奘、孙悟空的变像,忙伏地拜求道:“蒙佛祖勉策努力,已承求解,不敢推诿矣。但恐一身一心,难历这万水千山,尚望二佛祖慈悲,若有徒弟,赐得一个帮扶帮扶也好。”唐三藏道:“有有有!你起来,我有一篇咒语传你。这原是我佛的定心真言,你可牢记读熟,每日三时默诵,自然先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徒弟来,助你上西天。”唐半偈闻言大喜,忙跪于唐三藏膝前拜受真言。唐三藏附耳传了真言,又叫孙悟空将木棒付与他道:“这一条木棒,也是我佛的法宝,命付与汝。若遇邪魔外道,只消持此一喝,定当潜归于正。”唐半偈再拜而受,欲要再问时,唐三藏与孙悟空已起在半空中,说道:“只要你信心努力,成就我的前志,若到危急之时,我自来救你。”说罢,渐入云中不见了。唐半偈伏地礼拜不已。懒云看了,吓得只是磕头道:“活菩萨,活菩萨!这等显灵,颠老师只管放心前去,小僧再不敢多嘴了。”唐半偈起身作谢道:“老师阻劝,皆是善言,深感不尽。”自此之后,每日早中晚三时,必将定心真言默诵十数遍。这里默念真言不题。

  不知这真言果有些妙处,又不见动广长之舌,又不闻出仙梵之声,又没处寻圆通之耳,不觉一音一响,早已从南瞻部洲长安城中,直贯到东胜神洲花果山水帘洞孙小圣头脑中来。正是:

  相关痛痒无千里,缚束头颅没半丝;

  若说人天多失误,此心端的不差池。

  却说孙小至自受祖大圣之教,每日只在洞中修心养性,以待进求正果。因他外虑不生,内里却十分快活。不期一日清晨起来,头里有些疼痛,疼痛了半晌方才得定;到了午间,忽然又痛起来,又痛了半晌方定;到了晚上,忽然又痛。一连三、五日,日日俱是这等。用手去头上一摸,却是那金箍儿束得疼痛,因想道:“前日,祖大圣原说这箍儿是我的魔头。这几日头痛,莫非就是这箍来魔我?”又想道:“我戴了许久为甚不痛?这几日为何忽痛起来?”日日痛不过,只得来问通臂仙。通臂仙道:“我闻得当初老大圣头上也有个金箍儿,乃是观世音菩萨教唐三藏收束老大圣的法术。老大圣但不受教,唐三藏便念起咒来,老大圣便头痛欲裂;今日,大王这等头痛,想是有人念咒。”孙小圣道:“若果如此,却怎生解救?”通臂仙道:“必须觅念咒人,求他不念,方可解救。”孙小圣道:“念咒的知是哪个?到哪里去寻他?”通臂仙道:“有痛处便有来处,有来处便有寻处。”孙小圣忽大悟道:“有理,有理。”清晨起来,将近痛时,他先一个独坐,一心紧对着金箍儿上,果然有些奇异,不多时,头额痛起,渐渐痛到两边。心下想道:“从当头痛起,这念咒人定在南方。又疑惑头痛定从当头起,到了午间,他便侧过身子向西而坐,真也作怪,忽一点痛又从东半边头上起,他犹不信;到了晚间,他又侧身向东而坐,果然不差一点,痛又从西半边头上起。孙小圣验准了,心下方喜道:“这个念咒的定在南方无疑了。”挨到次日,遂一路筋斗云向南而去。不多时,早到了南瞻部洲,按下云头一看,乃是大唐国界。再将头验一验,这痛却不在南方,又转到西方了;只得压着云头徐徐往西寻来,直寻到长安城中,这默痛又在北方了;寻到北,这默痛又在东方;寻到东这默痛又在西方。寻来寻去,直寻了两日,方寻到城西半偈庵。

  此时还是辰巳之时,他头尚未痛,庵门前坐了一会,见没动静,便起身走入庵中,东张西望。渐渐交到午时,只见内里走出一个半老不老的和尚来,双跏趺着脚儿打坐于佛座之前,口虽不开,却象默默念经的一般。那和尚才坐下一刻,这孙小圣头上早已岑岑痛矣!欲要就上前问他,又恐错了,只得忍着头痛在窗外偷看。正疼到极处,忽又见一个和尚,双手捧了一杯茶送与那打坐的和尚道:“老师父请用一杯茶。”那打坐的和尚忙立起身来接道:“多谢老师。”那里二人说话,这里孙小圣头早不痛了。不一时,吃完了茶,收了盅去,那和尚依旧坐下,照前象念经的一般,这孙小圣的头不知不觉又痛起来。孙小圣方认得真了,再忍不住,忙走进佛堂,双膝跪在唐半偈面前道:“老师父,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为何在此咒我?”唐半偈忙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尖嘴缩腮猢狲般的人,双手抱头跪在地下说话,因答道:“贫僧自持定心真言,何尝咒你?”孙小圣道:“你不咒我,为何你念咒我便头痛?”唐半偈道:“哪有此说!我不信。”孙小圣道:“你不信,试再念念看。”唐半偈依言,又默默念将起来。才念动,孙小圣的头早痛将起来,连叫道:“老师父,莫念,莫念!”唐半偈心知是真言有灵,徒弟来助,要借此收服他,便默念不住口。痛得小圣抓耳揉腮,满地打滚道:“老师父好狠心,弟子不惮数万里寻声而来,求老师救苦。叫你莫念,为何转念得狠了?”唐半偈方住口道:“你是什么人?从何处来?怎生知道是我咒你?可实实说来,我就不念。”孙小圣因唐半偈住了口,他便头不痛了,忙爬了起来,仍跪在半偈面前,说道:“老师父面前,我不说谎。我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仙石中生身,姓孙名履真,别号小圣,因修成道法,撞入王母瑶池,坐索仙桃、仙酒,玉帝得知,命三界五行诸神捉我,被我一顿棒打得东倒西歪,又打出南天门,无人抵敌。玉帝无法,访知我老祖在西天为佛,只得苦苦请了我老祖调停。我因受老祖之命,故这几年在山中修心养性,不敢生事。我老祖怕我野心不定,临行又将这金箍儿套在我头上,说道:‘这虽是你的魔头,你的正果却也在这个箍儿上。’一向安然无事。这几日,忽然束得痛起来,想是我的魔头到了,又想是我的正果该到了,故从花果山直寻到此间,才得遇见老师。老师念咒咒我,眼见得是我魔头了,但正果也要在老师身上。”唐半偈道:“且问你老祖是谁?”孙小圣道:“我老祖乃昔年唐三藏佛师的徒弟孙大圣,今已证果为斗战胜佛。”半偈听了,满心欢喜道:“我佛有灵!我佛有灵!”只管点头。小圣看见,因问道:“老师连连点头称佛有灵,其中定有缘故。且请问这咒语是谁传的?为何一向不念?老师父是何法号?并求指示。”半偈微微笑道:“我说与你听。”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未知唐半偈与孙小圣如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心猿求意马 东土望西天"

  诗曰:

  圈儿跳不出,索子自牵来。

  始信无为法,为之何有哉?

  又曰:

  茫茫一团气,幻出东西天。

  天且为地限,于人何有焉?

  话说孙小圣,为头痛直寻见了唐半偈,说出真情,转问唐半偈是何法号,咒语是谁人传授。唐半偈因说道:“我法名大颠,今上皇帝赐号半偈。原是潮州人,只因见佛教沦入邪魔,上表请正。前因未蒙圣旨,故居此庵待命;近因各寺奉讲经之命,感得唐玄奘佛祖与你老祖亲临法坛,显示神通,将三藏真经都封了,又明说,我佛真经,必须求我佛真解,方得宣明度世。故今上皇帝十分信心,命老僧亲往灵山拜求真解,即日要行。又感得唐玄奘佛祖与你老祖怜我只身难行,授此定心真言,叫我三时默诵,自有大神通的徒弟来帮助上西天。老僧奉旨,才念得数日,早化得你来,一字不爽,岂非我佛有灵乎?”孙小圣听了欢喜道:“原来却是我老祖做成的圈套。他原说,不成正果,终属野仙。他又说,他之前车,即我之后辙。今日求解,岂不与他求经一般,又是我的魔头,又是我的正果。罢罢罢!只得要帮扶老师父西天去走一遭了。”唐半偈道:“你果真心帮扶我西天求得真解来,这段功行却也不小。”孙小圣道:“人皆赞说,心如金石,我的心是石头里生出来的,怎么不真?我是个急性人,就此拜了师父吧。”随趴在地下磕了八个头,又说道:“既拜为师徒,就是一家人了,那个真言却是再不可念。”唐半偈道:“你既肯尽心奉佛,我念他作甚?但你既入我佛门,拜我为师,便是我佛家弟子,我当与你摩顶受戒,喜得你头发不甚多,也不须披剃。你名孙履真,这‘履真’二字倒也合我佛门机旨,只是名字外人不便呼唤,我再与你起个僧家的俗号何如?”孙小圣道:“我原也有个俗号。”唐半偈道:“俗号什么?”孙小圣道:“我老祖当年闹天宫时,曾封齐天大圣,我欲继其志,故又叫做齐天小圣。”唐半偈道:“此等狂妄之号,非我僧家所宜。你老祖当时归佛教时,也有个俗号叫做孙行者;你既是他一派,以后只以小行者称你何如?”孙小圣大喜道:“好好好!当时通臂仙原叫我起个俗号,我说,我又不求经,起他做甚?今既跟师父去西天求解,师父叫我做小行者,又不忘老祖,又不僭老祖,甚是合宜。”唐半偈见他说话爽直,也是喜欢,因问道:“佛家第一戒是打诳语,你方才说从东胜神洲花果山来,这东胜神洲到南瞻部洲相去半天,你怎么来得这等快?莫非是打诳语!”小行者笑道:“那下八洞神仙尚夸嘴说:‘朝游北海,暮宿苍梧。’这几步路儿打什么紧,还要打诳语?”唐半偈听了似信不信,又说道:“明日圣旨下了,就要起身去,你还有甚牵挂么?”小行者笑道:“老师父也忒婆子气,既做了你的徒弟,便死心塌地跟你,要去就去,还有什么牵挂?”唐半偈闻言大喜,引他进去过了一夜。

  到次日,宪宗差内臣赍了许多衣帽鞋袜、干粮食物之类来赐他,又是中书写的一路通关文碟、与如来求解表文并一路地方程途的册子,又着太仆寺选了一匹良马,又在洪福寺选了两个精壮僧人,以为随从,又命钦天监选了吉日启行。唐半偈谢了恩,将衣帽鞋袜带得的受了一两件,两个随从僧人退还,道:“昨日已收了一个徒弟了。拜佛求解本该步行,但恐山遥水远,这匹马是要用的。”就叫小行者去收管。一面托内臣回奏,依吉期即行,内臣去了。小行者将马牵到唐半偈面前,说道:“这样马有甚用处?如何走得许多路到得西天?”唐半偈道:“方才太仆官说是选来的良马,怎说没用?”小行者将手在马脊上轻轻地一揿,那匹马早伏倒在地,爬不起来。唐半偈着惊道:“似此如何去得?只得再奏皇上,叫太仆另换。”小行者道:“凡间之马,不过如此,就换也无用。”唐半偈忽想起来道:“我闻得八部天龙因变马驮旃檀佛,求经有功,故后得归真证果。这等看起来,这些凡马果是去不得,又好拚着步行了。”小行者道:“老师父你虽存佛性,尚未具神通,如何走得这许多路?”唐半偈道:“我也自知难走,但世间哪有龙马?”一面说早不觉双眉紧蹙。小行者道:“老师父且莫愁,要龙马也不打紧。”唐半偈道:“就是长安豪侠以千金买骏,一时也不能有,何况龙马?怎说不打紧!”小行者道:“若在他人果是甚难,只因四海龙王都与我相好,等我去问他有多的龙讨一条来,变匹马与师父乘坐,就当我拜师父的贽见礼可好么?”唐半偈变了脸道:“此乃拜佛求解的大事,又是帝王敕命,你怎敢说此戏话取笑!”小行者道:“我履真志志诚诚为师父算计,怎么说是戏话?师父不信,等我去讨了来,方见我老实。”说罢,将身一纵,早已不知去向。唐半偈看见,又惊又喜。正是:

  秋水难言海,冰虫但语寒,

  不知天上士,犹作世人看。

  却说小行者将身一纵,竟至东海。他是熟路,捏着避水诀竟分波逐浪而来,看见巡海夜叉,大叫道:“快去通报!说我齐天小圣孙履真来拜望你大王。”巡海夜叉听了,忙跑入水晶宫禀知老龙王敖广道:“大王,不好了!那尖嘴毛脸的孙小圣又来到宫门外了,要见大王。”老龙王着惊道:“他又来做什么?”忙迎入宫中坐下,因问道:“一向闻得小圣受了老大圣之教,收心在山中静养,不知今日为何有闲情到此?”小行者笑道:“我收心静养,老鳞长为何也知道?”老龙王道:“忝在邻比,怎不知道?”小行者道:“正为收心,收出不好来了。”老龙王笑道:“小圣又来取笑了。收放心乃圣贤美事,怎么倒不好?”小行者道:“一向心未收时,要上天便上天,要入地便入地,无拘无束,好不自在。自受了老大圣之教,要成什么正果,如今倒弄得有管头了。”老龙王道:“要成正果,有了管头,莫非也象老大圣取经的故事么?”小行者道:“老鳞长忒也聪明,一猜就猜着了。只因我老大圣与唐佛师求来的三藏真经被世人解差了,堕入邪魔。唐佛师不胜愤恨,近已现身显灵将经封了。说我佛尚有真解,必要遣人求得真解来,方许解真经。故宪宗皇帝特差唐半偈师父去求,我老大圣又愁他独身难行,故用术法将我小孙送与他做个徒弟,所以说有管头。”老龙王道:“这等说来,小圣恭喜!入了佛教有师父了。既有师父,就该随师西行,为何有闲工夫到我这东海来耍子?”小行者道:“哪有闲工夫来耍子?只因灵山路远,师父徒步难行,必须要个脚力。你想,国中凡马如何到得灵山?故特特来求老鳞长,有好马借一匹与我师父骑,上灵山求了真解回来,即当送还,决不食言。”老龙王道:“小圣差矣!马乃陆产之物,如何到我海中来要?”小行者道:“因为陆产之马无用,故到海中来要。”老龙王道:“海中哪得有马?”小行者道:“老鳞长怎又不聪明了?马虽没有,龙却是有的。有多余的龙,只消借我一条,叫他变做马就是了。”老龙王道:“小圣又差了!就是一个人,稍有志气便要为善,不肯堕落去变驴变马;难道我的龙种反不如人,叫他去变马与人骑坐!”小行者笑道:“老鳞长莫要怪我,此乃你们自己做坏的例子。”老龙王惊问道:“怎么是我们自己做坏的例子?”小行者又笑道:“直要我说出来,当年驮唐佛师西天求经的那匹白马,岂不是你北海龙王敖顺的儿子么?”老龙王道:“那是他纵火烧坏了殿上明珠,被父亲告了忤逆,玉帝吊在空中要诛他,亏得观世音菩萨救了性命,故罚他变马驮经,以消罪孽。我的龙子龙孙尽皆孝顺,又不犯法,怎么教他去变马?”小行者笑道:“这叫不好的带累了好的。既有了变马驮经的例子,管他孝顺不孝顺,忤逆不忤逆,随便于子侄中捡一条与我去便罢。”老龙玉道:“亲生子任,岂是容易舍得的?”小行者道:“既舍不得子侄,便请老鳞长自去走一遭,以成全胜事。”老龙王道:“我忝为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就是玉帝敕命差遣,也没个叫我变马之理。”小行者道:“好好求你不肯去,只得告过罪要动粗了。”一头说,一头在耳朵中取出金箍棒来,指着老龙玉说道:“我欲待奉承你一棒,争奈这条棒原是你的故物,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也罢,留些情只锁了你去吧!”叫声:“变!”遂将金箍棒变了一条大铁索,豁喇一声竟套在老龙王颈项之上。吓得老龙王魂胆俱无,忙恳求道:“小圣请息怒!凡事从容商量。”小行者道:“要从容还可用情,若要商量却无甚商量。”老龙王摆布不开,只得叫蝦将鳖帅忙撞钟擂鼓,聚集南海龙王敖钦、西海龙王效闰、北海龙王敖顺来救应。

  不一时,三龙王齐至,看见老龙王被锁,惊问其故。老龙王忙将要龙变马之事细说一遍。三龙王俱面面相觑道:“这个实难从命。”小行者听见说实难从命,便不管好歹,扯着老龙王就往外走。慌得三龙王齐声劝道:“小圣来意不过是要一匹龙马,何必这等凌辱家兄,等我们商量一匹送你。”小行者道:“不是我凌辱他,是他自取凌辱耳。我来时再三求他,他只是不肯;若肯早说送我一匹,我去久矣,谁耐烦与他拉拉扯扯!”南海龙王对老龙王说道:“事到如此,吝惜不得了。”老龙王道:“哪个吝惜?若要宝贝,便送他些值什么。他要龙子龙孙去变马,岂不坏尽了龙宫的体面。”敖钦道:“不消自家子孙去变,何不将伏羲时负河图出水的那匹龙马送了他吧。”老龙王听了欢喜道:“我倒忘了。这匹马只因有功圣门,不忍骑坐,白白的养了这几千年;今日,将他来救我性命,也可准折了。只是他是个开儒教的功臣,至今颂赞又明都指龙马负图为证据;今为我贪生怕死,将他去驮和尚,陷入异端,未免做个坏教的罪人。”西海龙王敖闰说道:“贤兄,你又来迂阔了!近日的文人墨士哪一个不磕头拜礼去奉承和尚?何况畜生!”敖钦、敖顺都赞道:“说得是。”遂一齐对小行者说道:“有一匹龙马送你了,请快放了家兄。”小行者道:“既有马,快牵来便罢。”将手一抖,那条铁索早已变做个绣花针,藏入耳朵中去了。

  老龙王脱了身体,便分付管海苑的鳊大使牵了那匹负河图的龙马出来。不一时牵到面前。小行者定睛一看,果然好匹龙马。但见:

  和銮安节体雍容,鞭影何劳在后从。

  竹耳铁蹄虽是马,金鳞玉翼宛然龙。。

  长嘶犹吐文明气,远驾还留太昊踪,

  道丧久无图可贺,流归佛法上灵峰。

  小行者看见,十分欢喜道:“早牵出来,岂不省了许多气力!马倒罢了,只是少副鞍辔,一发并求见惠。”老龙王道:“马既送了,何惜鞍辔。但只是我们海中波涛往来,从不骑马,哪有鞍辔?”小行者笑道:“老贤王太不径直,起初说海中无马,若是果然无马,我倒也罢了;如今既有了马,再说没有鞍辔,我如何肯信?”南海龙王效钦说道:“小圣不必动怒,小龙有一副上好的送与小圣吧。”小行者笑道:“何如,怎么又存了?”老龙王惊问道:“贤弟,你是哪里来的?”敖钦道:“此乃周时昭王南征,被楚人诈献膠舟将昭王溺死,连这匹御马俱沉于江汉,御马便死了。巡海夜叉捡得这副鞍辔,知是御物贵美,不敢藏匿,献上于我,故此得有。”小行者道:“不消闲文,快取出来。”敖钦忙命去取了来,送与小行者。果然好副鞍辔,怎见得?但见:

  双镫珠镶玉嵌,一鞍银缕金雕。层层衬屉软随腰,绣带绒绳奇巧。

  环嚼彩光艳艳,障泥锦色飘飘。丝缰滴滴紫蒲桃,真个是驾驭龙驹至宝。

  右调〔西江月〕

  小行者看了甚喜,一一鞴在马上,恰似特特做的一般,愈加欢喜,方拱手道:“蒙四位贤王照顾,我师父有了脚力了。容取解归来,送还龙马,再来相谢。”说罢,竟将龙马牵出水晶宫外,四海龙王殷勤相送。小行者跨上龙马,道一声:“去也!”马能行水,人会腾云,只听得呼呼风响,早分开波浪,踏碎乱云。不一时到了长安,竟奔半偈庵来。

  唐半偈因小行者说不明白,竟自去了,心下疑疑惑惑,不知是真是假,正在庵前张望。忽见小行者骑着匹马飞也似奔来,看见唐半偈,慌忙跳下来说道:“师父,你看,这才是一匹龙马,方驮得师父上灵山见佛!”唐半偈细看那马,蹄高腕蹩,气吐虹霓,与那些凡马迥然不同。满心欢喜道:“徒弟,你去不多时,哪里就寻这匹好马来?”小行者道:“师父面前,怎敢戏言?实实是问四海龙王要的。”唐半偈道:“龙宫俱系水族,如何有此良马?”小行者道:“说起来话长,此马实非等闲,乃伏羲时负河图出孟河开文字之始的一匹龙马。因他有功圣门,闲养在龙宫。老龙被我摆布急了,无可奈何,只得牵出来相送。”唐半偈又细细一看道:“既是上古龙马,又不与人骑坐,如何有此人间精巧华丽的鞍辔?”小行者点点头笑道:“师父倒也有眼力识货,这鞍辔真不是一处来的,乃是周昭王南征,被楚人膠舟淹死,连御马都沉在江中,故龙王收得这副鞍辔,果是人间帝王之物。”唐半偈听见是真,忙倒身向天拜谢道:“大颠一介凡僧,怎敢乘坐大圣人的龙马、古帝王的鞍辔?只因奉旨上灵山拜求真解,道路遥远,凡马不能驱驰,不得已受龙王之惠,实非本心。望上天鉴赦我僭妄之罪。”小行者在旁笑道:“马乃畜生,骑马若是有罪,要人抬轿一发该死了。”唐半偈道:“不是这等说。六道虽有人兽之别,一心却无彼此之分。”小行者又笑道:“依老师父这等说来,我佛就不该坐狮坐象了。”唐半偈道:“佛坐狮象,狮象沾佛惠也;我骑龙马,龙马为我劳耳。”小行者听了,方赞叹道:“师父言言俱是真解,何必又上西天去求佛祖?”唐半偈叹息道:“汝为此言,正东土之为东土,而西天我佛不可不往求也。”小行者道:“既是这等,我们早些去吧,不要又耽搁了。”唐半偈听了欢喜道:“徒弟呀,似你这般猛勇精进,真是我佛门之器。”一面收拾行李,小行者看见木棒,又问道:“这东西要他做甚?”唐半偈道:“此木棒不可轻视,乃是我佛之宝。若遇邪魔外道,只消一喝便退。”小行者笑道:“我说这东西打人不痛,只好喝鬼。”一面进朝拜辞宪宗。宪宗要御驾饯行,又要敕文武百官并各寺僧人香花远送。唐半偈俱一概辞以并非佛门清净之道,宪宗感悦其言而止。他师徒二人回庵,别了懒云。小行者扶唐半偈上了龙马,自己挑着一肩行李,踽踽凉凉出了长安城,往西而进。正是:

  未闻我佛真如解,先见高僧清净风。

  师徒二人此去不知又作何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心明清净法 棒喝野狐禅"

  诗曰:

  瑶台皎皎一片月,玉宇棱棱千尺冰,

  冷淡家风清净理,如斯方不愧为僧。

  又曰:

  隔花犬吠大和尚,夹岸藤缠小法师,

  白昼野狐灯日盛,不知何处可无为?

  话说唐半偈与小行者,辞别了唐王,出离长安大国,往西前进。此犹是中华地界,一路平安。不几日,过了巩州地方,行到一处,天色晚了,见路旁一个小庵,小行者扶唐半偈下马,就将行李放在马上,牵了进去借宿。这庵儿虽小,却十分精严富丽。二人将走到佛堂,早有一个少年和尚出来迎问道:“二位老师何来?”唐半偈忙问讯道:“贫僧奉唐天子敕命,往西天大雷音寺拜见我佛,求取真解,路过宝方。因天色晚了,不识地名,敢求宝庵借宿一宵,明日早行。”那和尚道:“我这地方虽犹是唐朝河州卫地方,却因西番哈泌土地辽阔,已不属他管了。老师既奉天子敕命,乃是天使大法师,怎么没有护卫跟随?却教二位师父落落而来?”唐半偈道:“佛家清净为本,淡薄为宗。怎敢称天使?怎敢劳护卫?”那僧惊讶道:“老师怎么转如此说。”一面邀入禅堂,施礼分主客坐下。一面分付备斋,一面就问:“二位老师大号?”唐半偈道:“贫僧法名大颠,蒙唐天子赐号半偈。这是小徒,俗号小行者。敢问院主法号?”那僧道:“小僧贱号慧音,乃天花寺点石大法师第二辈法孙。”唐半偈因问道:“这等说来,令师祖点石大法师,定是一位有道行、有辩才的善知识了。”慧音道:“家师祖是西域人,道行辩才一时也说不尽。只法座下的徒子法孙,以‘定、静、慧’三字排来,每一字足有上千。这河州地界城里城外,似小僧这样的庵儿约有千余,无一庵不是他的下院。”唐半偈道:“为何这等富盛?”慧音道:“不瞒老师说,这哈泌地方,不论官宦军民,皆好佛法,又最喜听讲经。我这家师祖口舌圆活,讲起那因果报应来,耸动得男男女女磕头礼拜,以为活佛,无不信心。那钱财米粮就如山水一般涌塞而来,故如此富盛。”正说完,侍者备上斋来,请他师徒二人用过。慧音复问道:“老师父方才说,奉天子敕命见我佛求解,不知果是真么?”唐半偈道:“现有敕书,怎敢打诳语!”慧音道:“若果是真,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佛事了,何不广为播扬,使善信尊崇,为我佛门荣幸?”唐半偈道:“清净无为,佛教之正也;庄严奢侈,佛教之魔也。贫僧今日奉旨求解,正欲驱魔归正,安敢复为播扬以益其罪戾。”慧音微哂道:“老师又来取笑了,播扬正是奉佛,怎么转是罪戾?小僧学微识薄,不敢诘辩。且请安置吧,待明日家师祖再细细请教。”遂送师徒二人到客房安歇。正是:

  至人欲扫魔归正,邪道思依正作魔,

  佛法坦然平似水,黑风一阵忽生波。

  原来这天花寺的点石法师是个西域人,性极贪淫,专以讲经说法哄骗愚人。不料,今岁正聚众讲时,忽被孙大圣显形封了,揭不开,没得经讲。一时不知其故,十分没趣,只推有病下台,约改期再讲。过了许久,只揭经不开,讲解无时,弄得各寺清冷,布施全无。师徒们正无法奈何,这慧音忽见唐半偈说奉敕到西天求解,似有缘故,只得连夜报知点石。点石想道:“当今讲解正盛,为何又要求解?莫非唐朝中有甚变头!明日可请他来见一见,就问他这经揭不开的缘故,或者他知道些因由。”慧音道:“这个唐半偈,为人一味清净冷落,全不象个和尚。虽于佛法有功,却于大众无益,若使他苦修得志,我佛门弟子都要饿死矣!老师祖还要与子孙做主。”点石道:“他既以苦修为宗,我偏以极乐为教。明日等他来时,可传众子孙一时齐集,都要色相庄严,看他动心不动心!”慧音大喜,传出法旨,各各整备,然后归庵歇息。正是:

  佛原不自佛,魔岂为他魔,

  一念微分别,天渊隔已多。

  到次日天明,唐半偈与小行者起来,吃了早饭,就收拾行李要走。慧音忙止住道:“我这河州外卫,虽与唐天子命令不甚相通,却犹是唐朝地界。老师父既奉天子敕命胜此,家师祖也是佛门一位尊宿,岂可不会一面?”唐半偈道:“会一面因好,但急于西行,不敢久稽。”慧音道:“家师祖住的天花寺去此不远,且是顺路,一会即行,也无耽搁。”唐半偈道:“既是顺路就去。”遂不上马,叫小行者牵着,自同慧音步行。果不多路,不一时到了天花寺前。定睛一看,果然好一座齐整寺宇。但见:

  层层殿宇,一望去金碧辉煌,分不出谁楼谁阁;叠叠阶墀,细看来精光璀璨,又何知为玉为珠。钟鼓相应,闻不了仙梵经声;土木雕镂,瞻不尽庄容佛相。僧房曲折,何止千间,真是大丛林;初地周遭,足围数里,可称小佛国。

  唐半偈看见十分富丽,便不欲进去。当不得慧音再三拱请,只得步了入去。到了二山门,唐半偈看见内中十分洁净,就叫小行者同马住下,先自到大殿上拜了佛。早有一班知客迎请到客堂中去坐,一面献茶,一面叙问来意。唐半偈因说道:“贫僧奉唐天子敕命,往西天求真解。路过宝庵,蒙慧音师兄道及点石大法师,道行辩才为当今善知识,不敢径过,特求瞻仰。”众知客道:“原来如此。家师祖在禅房静养,不轻易见客。老师既是天使大法师,慧音进去禀知,自然出堂相见。”一面说,一面就摆上许多果品、点心来吃茶,坐了足有一个时辰,方听得大殿上法鼓发擂。众知客就对唐半偈道:“殿上擂鼓,家师祖将出堂了。”鼓擂三通,然后,一派仙乐隐隐约约,渐次吹近堂来。唐半偈将眼往堂外一看,只见仙乐间着一队队幢幡宝盖与那香灯净水,簇拥而来,何止有百十队。到了堂外,都八字分开,独点石和尚带着一、二十个小和尚走入堂来。唐半偈看那点石和尚怎生打扮:

  毗卢帽方方绣佛,锦偏衫缝缝垂珠。容肥如满月,大亏美食之功;身静若高松,深得安闲之力。头圆颈直,外相宛然罗汉;性忍心贪,内才实是魔王。

  点石进到堂中,看见唐半偈,因问众知客道:“这位可就是唐朝天使法师?”众知客道:“正是。”点石方殷勤施礼。唐半偈见点石和尚百般做作,心下不喜,然既到此,只得上前施礼。二人礼毕,分宾主坐下。点石就问道:“侍者传言不清,不知老师奉命实是何往?”唐半偈道:“贫僧实奉唐天子敕命,往西天大雷音寺见我佛如来,拜求真解,以解真经。”点石道:“这三藏真经已流传天下久矣,天下高僧已讲解明矣,哪里还有真解?何必更求!此中必有缘故。老师远来,定知其详,伏乞朋示。”唐半偈道:“真经虽国流传天下,然未得真诠,将我佛万善法门,度世慈悲,俱流入讲经说法果报小因,厉民害道。故我佛不胜怜悯,特遣旃檀功德佛陈玄奘法师,亲临长安,现形天子朝堂,大显神通,命斗战胜佛孙悟空将天下经文尽皆封了,致经一卷一张也揭不开;又明说我佛有真解未传,要天子如昔年求经故事,再遣人去求,求得真解来解真经,方得度世度人的利益。故唐天子特命贫僧前往,只此便是实情,并无他故。”点石听了,心下方知,经揭不开是这个缘故。又想道:“我这法会下有三、四千人,皆靠着讲经说法穿衣吃饭,若依他这等说,我们的教法就要坏了。”因说道:“据老师说来,句句皆有原委,据小僧听来,句句皆是荒唐。”唐半偈道:“怎见得是荒唐?”点石道:“若说连这三藏真经都是假的,别有真解,却还说得去。既说三藏俱是真经,经义已了然明白,解来佛法尊崇天下利益,转又说是差的,置而不讲,且说别有真解,又要去求。此实好事妖僧欲败坏佛门,故为此舍近求远之计,以愚惑天子,非荒唐而何?”唐半偈道:“陈玄奘法师临坛封经,万目所见,岂是荒唐?”点石道:“我闻陈玄奘法师已坐化法门寺久矣,尚有佛骨、佛牙在塔中可据,如何又临坛封经?临坛封经,不过妖僧幻术耳!老师不可深信。去还历千山万水,莫若回朝,将贫僧之言奏知天子,重兴讲解,自然国祚绵长,万民康泰。”唐半偈笑道:“正谓妖为妖,妖即谓正为妖,理固然也。此真经之必求真解也。不然,口舌是非何所底止?小僧奉王命求解,惟有西行,不知其他。”就起身告辞。点石道:“远行无急步。此去灵山,路程遥远,老师忙也不在一时。既蒙降临,岂可无一斋之敬?”唐半偈道:“早斋已在令徒孙宝斋扰过,况有小徒在二山门控马立待。”点石道:“既有令高徒在外,何不请进来一同用斋?”因分付侍者去请。小行者听见请他,就将马拴在二山门树上。行李、木棒随身挑了入来,竟向客堂放下。唐半偈命参见点石。小行者不知怎生参见,只朝着点石唱了一个喏,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那点石将小行着细细一看,忽想起那日讲经时,封经的正是这等一个毛脸雷公嘴。因暗想道:“原来封经一案,就是这和尚弄的幻术!今既相逢识破,如何放得他过!”一面摆设盛斋款待他师徒二人;一面就齐集了二、三千徒子法孙,只候他师徒斋罢,遂一齐涌入法堂来见唐半偈,要求他开经。人多语乱,唐半偈一时听不明白,因问点石道:“众位高徒要开什么经?”点石道:“不瞒老师说,小僧这地方,虽还是唐朝河州卫地界,却不奉朝命,今已属西番哈泌国管了。这地方官宦军民皆信心奉佛,最喜听讲经。我法座下三、四千弟子皆以讲经为业,不意老师忽创新意,要求真解,显神通将天下经文封了。但老师封经求解,不过为唐朝起见。我这哈泌国却不在唐朝数内,为何也一例封了,绝我教衣食之计?故众子孙特求老师开恩,揭去封皮,使他们得照常讲解,便两不相碍;若老师执意不肯,恐他众人也不肯甘休。”唐半偈听了着惊道:“封经乃我佛如来之事,与贫增何干?贫僧安能擅揭!”点石道:“老师不要隐情了。那日封经时,小僧亲眼见这位令高徒手执封皮来封的。怎么与老师无干?”小行者听见,笑说道:“再认认看,是我不是我?不要错认了人。”点石道:“不错,不错!这个毛脸雷公嘴切切记得。”小行者笑道:“毛脸雷公嘴虽然记得不差,只怕老少也略差些!”点石又将小行者看了一眼道:“前日封经的果象老些。”小行者笑道:“却原来!实对你说吧,前日封经的乃是我成佛的家祖孙大圣,怎么就赖我?”点石道:“祖孙总是一般,只开了吧!”唐半偈接说道:“莫说不是小徒,就是小徒,亦不过奉我佛之命。我佛封经,你一个佛门弟子怎敢要强开?”点石道:“我佛既造经流传天下,岂有个又封之理!此不过妖僧弄幻术耳。”唐半偈大怒道:“我佛三藏真经乃灵文至宝,何妖僧幻术之敢擅封?指佛为妖,真佛门之妖也!”点石听见说他是妖,不觉满脸通红,也发怒道:“我若为妖,天下无不妖之佛矣。”众僧见点石发怒,便一齐嚷将起来道:“封经开经,姑置勿论,且先辨明了哪个是妖?”一面说,一面只管涌将上来。

  唐半偈心虽不动,却看见涌得人多,又七嘴八舌,也觉没法。小行者看见师父着急,欲要动粗,又见都是些凡僧,料禁当不起。忽见行李中那条木棒跃跃欲动,琅琅有声。因想起道:“此物欲显灵也!”因取出,双手奉与唐半偈道:“视父,邪魔外道甚盛,请试试佛宝如何?”唐半偈看见,豁然大悟。因接在手,指着点石与众僧大喝一声道:“众野狐休得无礼!将谓我佛法不灵乎?”唐半偈这一喝,声气也不甚高,不知怎么,就象雷鸣一般,直若惊天动地。那条木棒,虽不离唐半偈手中,早已在点石与那众僧头上,各各打了一下,吓得点石与众僧一时妄心尽息,邪念全消,满口伶牙俐齿,寂然不敢再辩一字,俱痴痴呆呆拜伏于地道:“请受老师教诲。”唐半偈看见棒喝有灵,众僧皈命,满心欢喜。因扶起点石道:“一念贪嗔,即属邪魔外道;寸心悔过,便成贤衲高僧。老僧有何教诲?只要大众回头努力,收拾繁华,归于清净耳。”点石定了性,请问道:“老师一味清净,则瞻礼焚修俱可废矣!”唐半偈道:“瞻礼焚修何可废?只有存此心为朝廷惜体,为天下惜财,为大众惜福,便清净矣!不然则我佛立教,非度世而祸世矣!”点石又道:“瞻礼焚修既不必废,则讲经独可废乎?”唐半偈道:“讲经何可废?不得其解而讲则可废。”点石无语。众僧因请道:“老师高论,自是佛门正旨,然大众数千人,若不讲经,衣食何来?”唐半偈道:“施于无意,饱食为安,募自多方,不能无罪。况佛力广大,自有因缘,大众何须虑得?”众僧方欢喜退立。点石因又问道:“老师这条木棒为何这等利害?”唐半偈道:“也无甚利害,不过仗佛力辨邪正耳。”点石道:“既能辨邪正,不知可能除妖?”唐半偈因未试过,便不答应。小行者因接说道:“怎么不能除妖?”点石道:“妖有神通,恐不畏此木棒。”小行者道:“不畏木棒,须畏铁棒!”点石道:“唐老师,不见有什么铁棒?”小行者道:“你要见么?”点石道:“如有,乞借一观。”小行者说得高兴,因走出外堂来道:“要看铁棒,这里来。”点石与众僧俱随涌出来,看他有甚铁棒。

  小行者直走阶下,将手向耳中取出一个绣花针儿,叫声:“大!”随变做碗口大二丈多长的一条金箍铁棒,拿在手中舞弄道:“你们看,这条铁棒可降得妖么?”点石与众僧方肃然起敬,重向唐半偈作礼道:“原来老师徒皆是活佛,弟子等肉眼不识,唐突多矣!”唐半偈也不知小行者有如此手段,忽然看见,暗暗欢喜。因说道:“贫僧远行,假此护法。”点石道:“护法一事,正不容易,弟子因无护法,近日失了一个大丛林。”唐半偈问道:“失了什么大丛林?”点石道:“不瞒老师说,此地向西三百里,有一座山,叫做五行余气山,原是两界山来的龙脉。山上有一座佛化寺,十分富盛,一向也是小僧在内焚修。近日,忽然来了一个妖怪,生得长嘴猪形,丑恶异常,说是新受佛法要来出家,等什么师父!小僧不肯容留,便使起蛮法,气力又大,将寺门前一根铁幡拔起来,横七竖八的打入。寺中虽有千余和尚,皆近他不得,都被他打得东逃西散。如今止剩他一人在内,存贮的米粮尽他受用,无人敢去动他一毫,将一座万善丛林弄做一个猪窠了。若有老师令高徒这等大法力,便不怕他了。”小行者听了,哈哈大笑道:“这样蠢东西,也算不得妖怪。既在西边,我们是顺路,你可叫人跟我去寻,我赶了他去,还你这个丛林好么?”点石道:“若是赶得他去,便另招别僧焚修,不至污秽佛地,小僧也是情愿。”小行者道:“这不打紧,快去,快去!”遂收了铁棒,一面又取了行李、木棒,去鞴马。点石与众僧还要苦留过夜,好拣选精勇肥大的和尚跟去。唐半偈求解心急,哪里肯住。因说道:“我们先去,你们随后赶来可也。”点石无奈,只得与众僧一同送出寺门,小行者扶持上马而去。正是:

  尊佛岂在多言,驱邪惟有一正,

  理屈难免辞穷,道高自然人敬,

  度世方见慈悲,施财邪魔谄佞,

  从来不染高僧,只是身心清净。

  唐半偈与小行者此去不知驱得怪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后因不昧皆前果 外道收回即本家"

  诗曰:

  皮毛只合辨雌雄,真性真修隐在中,

  美玉噗开疑怪石,瑶琴景下认焦桐。

  有星拱处皆朝北,无水流来不向东;

  莫道奇奇还怪怪,从来异异见同同。

  话说唐半偈与小行者,棒喝了野狐禅,一路清清净净望西而行。点石又选了一、二十个猛勇僧人赶来护送,就要求他除佛化寺的妖怪,行了三、四日方到得五行余气山脚下。众僧指点道:“转过山嘴,一直上去二、三里,便望得见佛化寺了。”小行者恐怕妖怪惊了师父,就叫众僧在山脚下寻个农户人家,请唐半偈下了马,说道:“师父请在此少坐片时,待我上山去看看是个什么妖怪?好歹结果了他,好请师父过去。”唐半偈道:“徒弟呀,须要小心!”小行者道:“不打紧。”遂取出金箍棒提在手中,一步步奔上山来。到了寺前,静悄悄不见一人,山门内外,青草已长了尺余深浅。小行者直走到大殿上一着,钟鼓虽然还在,香烟却是少有,十分荒凉冷落。又走到禅堂、僧房各处招寻,并不见一毫影响。心下想道:“这妖怪想是哪里去,不在寺中了?”又走到香积厨看看,忽听得那里哼哼唧唧打鼾声。四下一看,却又不见,再听一听,鼾声一发大了,就象雷鸣一般。小行者寻不着头脑,一时性急起来,提起铁棒,将一只大水缸豁喇一声响打得粉碎,大叫道:“贼妖怪躲在哪里?还不快出来纳命!”叫声未绝,忽灶下草柴堆里忽然跳出一个长嘴大耳的妖怪来,懵懵懂懂往外乱跑。小行者蓦然看见,倒吃了一惊,转闪开一步让他跑了出来。

  原来那怪正在草中睡熟,却被小行者吓醒,心下十分火怒,气吽吽跑到大殿前,拖了一根铁幡杆来打小行者。小行者已赶至面前,将铁棒相迎。两人都不言语,只恶狠狠的对打。铁棒与幡杆甚长,佛殿前地方窄狭,二人打得不爽快,那妖怪性急了,便纵云头跳在空中。小行者看见笑道:“原来这泼怪也晓得些风云气色,不与你一个辣手,你也不怕。”因一跳赶到空中,举铁棒劈头打来,那妖怪用幡杆抵敌相还,真是一场好杀。但见:

  一条金箍棒忽上忽下,夭矫犹龙;一条铁幡杆或左或右,来回似蟒。一个长嘴大耳,长嘴叫得惨惨天低,大耳招得呼呼风响;一个火眼金睛,金睛迸得落落风寒,火眼照得晶晶日耀。一个是天蓬后胤,自有天威;一个是仙石遗胎,无穷仙力。原是旧同气,相逢已是再来;今成新对头,不打不成相识。

  小行者与那怪斗了二十余合,那怪的幡杆乃是世间顽铁,哪当得金箍棒是天河神铁,正斗到局中,忽一声响,金箍棒将铁幡杆打做两截。那怪没兵器,慌了手脚,拖着半截断幡杆化风往西遁去。小行者大喝道:“泼怪哪里走!”纵云随后赶来。小行者的云快,渐渐赶上,那怪急了,只得折回,将半截断幡杆支架道:“你这恶魔头,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为何苦苦来逼我?”小行者道:“你这泼怪,强占了佛化寺,将一寺僧人都逼走了,倒不怪自家,转怪我来逼你!”那怪道:“哪个逼他?他自怕我走了。我出家修行人,不过借住几日就去,谁占他的?”小行者笑道:“好个出家人!看嘴脸不知是哪山里走出来的野猪在此成精作怪,怎敢说‘修行’二字,玷污佛门。”那怪道:“你打扮虽象个和尚,却原来是个门外汉,一毫佛法也不知道。岂不闻狗子皆有佛性,莫说我是佛祖的后人,就是野猪,你也限我修行不得。”小行者又笑道:“好泼怪!你这佛家的套子话,只好哄骗初入门的凡僧,怎在我天人面前捣鬼!我且问你,你是哪个佛祖的后人?若说得有些根因,还好商量;若是一味说谎,我就一顿棒超度你再去投胎。”那怪道:“我儿子会说谎,倒只怕说来你这门外汉不认得。”小行者道:“任是三十三天神圣、西方诸佛菩萨与那名山胜地仙人、幽冥地府鬼怪,我俱认得。快快说来,略说差了,我便拿你去对会。”那怪道:“莫要说嘴,我就考你一考。你可认得一位净坛使者么?”小行者笑个不住道:“我说你这泼怪是个野畜生!你说佛祖后人;佛祖除了我佛如来,便是释迦佛、燃灯佛、定光佛、弥勒佛、药师佛,虽一时数不了,却不见有甚净坛使者称为佛祖!”那怪又笑道:“是你也不知,俗语说得好:人有几等人,佛有几等佛。也有过去佛,也有现在佛,也有未来佛,这净坛使者乃是近年新成佛的,你如何晓得?”小行者道:“就是新成的佛,毕竟也有个佛号,为甚只叫做使者?”那怪又笑道:“佛不过是个总名,其中尚有称菩萨的,也有称尊者的,也有称罗汉的,也有称祖师的,何必定要叫做佛?既但知佛号,你认得旃檀功德佛与斗战胜佛么?”小行者笑道:“若是第二个,也被你问倒了。这两位佛是我一家人,我怎么不认得!”那怪笑了又笑道:“是人说谎还有影子,不似你信口胡说。这两位佛既是一家人,你晓得他姓什么?号什么?怎生出身?”小行者道:“好泼怪,倒要考起我来,我就说与你听。这旃檀功德佛是唐太宗钦赐的御弟,叫做玄奘法师;这斗战胜佛就是陈玄奘法师的大徒弟孙悟空,又别号孙行者,因取真经故证佛果,是也不是?”那怪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果然认得。你既认得孙行者是旃檀功德佛大徒弟,就该认得净坛使者猪八戒是他二徒弟了。”小行者就随口答应道:“我怎的不认得?看你老实不老实。你且说,你与猪八戒有甚相干?”那怪道:“我不说,你只道我骗你。我直说与你吧,猪八戒是我父亲。”小行者又笑道:“莫胡说!他是佛,你是妖,怎成父子?”那怪道:“有个缘故。我父亲猪八戒未取经时,曾在前面高家庄上做女婿;不料去取经后,我母亲高翠兰已怀我在腹。我父亲取经去了十四年,我母亲直怀了我十四年。直等我父亲取了经来,证了佛果,我方破母腹而生,赖佛力,神通变化不愧前人,只恨胚胎难换,种类天成,生出来原是个猪形嘴脸,人都叫做妖怪,尽思量要打死我。亏我有些手段,留得性命至今,岂不是佛祖后人?”小行者道:“你既是个有根器之人,为何做此没程途之事?”那怪道:“我再不说谎,一向杀生害命是有的。自从受了佛祖之教,做了和尚,实实不敢妄为。就是佛化寺借住,也只为等师父。”小行者道:“你受谁的教?等哪个师父?”那怪道:“前日,在黑风河,因肚里饥吃了个把野人,不料被旃檀佛玄奘法师撞见,问起根因,知是猪八戒后人,怜我堕落,指点我皈依沸教。说且今唐朝又遣了个唐半偈师父,往西天去求真解,叫我与他做个徒弟,我所以在此等他。你是哪里来的恶魔头?抵死赶我!倘然错过了,岂不误我正果!”小行者听得分明,满心欢喜,连忙收回铁棒,笑说道:“原来你是等我?”那怪道:“你这个恶魔头,我等你做什么?”小行者道:“我正是求解人的徒弟,快跟我去见师父。”那怪道:“师父在哪里?”小行者道:“师父现在寺前山下。”那怪道:“你骗我,我不信,哪有这等凑巧!”小行者道:“果是真的,我不骗你。”那怪道:“既是真的,你可不要赶我。等我先到寺前去看看,若果有师父在那里,方信你。”一面即折转云头,仍到寺中来寻问根源。正是:

  根有为根枝有枝,一缘一会不差池,

  果然月到天心处,正是风来水面时。

  却说护送唐半偈的众僧人,在山脚下望见空中小行者打败了妖怪,赶往西去,便请唐半偈上山,到寺中大殿上坐了,等候回来。众僧俱在山前观望,不多时,忽一阵风,那怪提着下半截铁幡杆跑到面前;吓得众僧魂不附体,东逃西躲。躲不及的,早被那怪捉住一个,道:“你不要慌,我问你,方才与我相杀的那个和尚是哪里来的?”那僧人吓慌了道:“大王爷,他是个过路的和尚,不知死活,与大王相杀,实与我寺中无干。”那怪道:“他还说有个师父,在哪里?”僧人道:“师父是有想一个,却也是他同来的,也与寺中无干。”那怪道:“他说是唐朝遣来往西天见活佛求真解的,可是么?”僧人道:“正是,正是。”那怪道:“如今在哪里?”僧人道:“在大殿上坐着哩!”那怪道:“果是真么?”僧人道:“怎敢说谎!”那怪遂放了僧人,一直跑到大殿上,果看见一个老和尚,垂眉合目,坐在殿上。他方丢了幡杆,忙上前跪下,叩头道:“唐老师父,我弟子猪守拙在此志诚等候。”唐半偈抬头一看,见他长嘴大耳,十分丑恶,着了一惊,因说道:“你是何处妖魔,莫非要来迷我?我老僧倚仗佛力却也不畏。”那怪道:“弟子不是妖魔,是来与老师父做徒弟的。”正说未了,小行者已赶到面前,将前后因果细细说了一遍,唐半偈方大喜,起身到佛前再拜道:“感蒙我佛慈悲,屡赐徒侣,敢不努力西行以求真解,报答佛恩!”拜毕,因回身对猪守拙道:“你既不昧前因,拜我为师,要成正果,此去灵山尚有千山万水,你须猛勇精进,休辞劳苦。求得真解回来,自然金身可证。”猪守拙道:“弟子外虽丑恶,内实真诚,止有一心,并无二念,老师父再不消多虑。”唐半偈听他说话直截,甚喜道:“好好好!倒是个入道之器。你名守拙,大师兄名履真,俱是实地功夫,倒也甚好。只是外人不便称呼,我与你再起一个别号何如?”猪守拙道:“但凭师父。”唐半偈道:“你大师兄因老祖号孙行者,故叫他小行者;你父亲号猪八戒,盖取五荤三厌之义。”猪守拙道:“我小猪性情愚蠢,不知什么叫做五荤?什么叫做三厌?只求老师父直脱些为妙。”唐半偈道:“既是这等说,连贪嗔色相一切戒了,竟叫做猪一戒何如?猪守拙欢喜道:“好好好!省得零零碎碎的挂念。”此时众僧人窃听明白,知道他做了徒弟,要跟去排解,俱各欢喜,渐渐走了出来。小行者因说道:“他是我一家人,你们不消害怕了。可着几个快去报知你老师父,叫他重整山门;可着几个取香烛来,待我师父与他披剃。”众僧人即着两个去报信,其余的慌忙打扫。

  不一时,佛前香烛重列,钟鼓依然。唐半偈与他摩顶受戒。猪一戒先对佛拜道:“老佛祖,我猪守拙虽蒙唐师父收入教门,但我是个众生,邋邋遢遢,凡事要老佛另眼看顾,千万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拜罢,又对唐半偈拜道:“弟子虽做和尚,也要讲过,只好做个名色和尚。要讲经说法又拙口苯腮,要募缘化斋又碍口识羞,要焚修功课又贪懒好睡,要省吃俭用又食肠宽大,只好执鞭随镫,挑行李,做夯工,随师父上西天去求真解罢了。”唐半偈道:“若能跟我到得西天,求得真解,便是上乘功夫,还要讲经功课做什么?”猪一戒道:“好师父,好师父!这样师父方是我的真师父。”然后向小行者唱了一个大喏道:“师兄与我两世弟兄,一路上有不到处,要师兄提调提调,带挈带挈。”小行者道:“这个不消说。”唐半偈又叫众僧烧些汤,与他洗去满身污秽;又叫众僧寻两件旧僧衣与他换了。众僧又备斋来请他三人受用。唐半偈吃了斋,还打帐要行,众僧留住道:“今已下午,前去不及了。”又打扫禅堂,请他三人安歇,以便明日早行。

  此时,天色尚早,三人坐在禅堂中闲话。唐半偈因问小行者道:“你这两日用的那条铁棒,甚是长大,你收在哪里?怎行李中再不看见?”小行者笑道:“师父,我这条铁棒不要看轻了,乃是我老大圣的宝贝。原是大禹王治水时定海的神珍铁,被我老大圣问龙王要了,大闹天宫无一神敢抵。后来老大圣成了佛,留镇旧山,故今被我得了。此乃阴阳至宝,要大就大,要小就小,不用时,只做个绣花针藏在耳朵里,故师父看不见。”唐半偈闻说,十分欢喜赞叹。猪一戒道:“我父亲也有一件宝贝。”唐半偈问道:“是甚宝贝?”猪一戒道:“是一柄九齿钉耙。我父亲在道上降妖伏怪,全靠此耙。我父亲成佛时,我方初生,不知人事;我外祖高老家又一门死尽,没处查考,竟不知此耙流落何处?前日有急没得用,只得将寺门前的铁幡杆胡乱用用,今又被师兄打做两截,弄得我赤手空拳。若有父亲的这柄九齿钉耙在此,可帮助师兄一路去除妖伏怪。”小行者笑道:“只怕你父亲当时没有这柄钉耙,若果有时,就是你父亲死了,我有本事走到幽冥地府,问阎王要你父亲的灵魂,问他个明白。况你父亲已证了佛果,现在天上,何愁没处找寻?寻着了你父亲,钉耙便有下落。”猪一戒道:“说便是这等说,天大大的,佛多多的,我又人生面不熟,叫我哪里去寻访?”小行者道:“这不难,今日天色尚早,请师父在此坐坐,等我同你去寻寻着,包管一寻就着。”唐半偈道:“若果寻得着,也是一件美事。况今日已是不行,我自在此打坐不妨,只要你兄弟们快去快来。”小行者与猪一戒得了师命,便同走出寺来。

  猪一戒抑天一看道:“往哪里寻起?”小行者道:“你不要忙,待我问个信儿好寻。”猪一戒道:“师兄不要扯空头,这天上又没人往来,却问哪个?”小行者道:“包管有人来。”因在耳中取出金箍棒,在山前从东直打到西,又从西直打到东,口中吆喝道:“我师徒奉唐天子圣旨,上西天拜活佛求取真解,这是天大的善缘。经过地方,神祇皆当拥护;这五行余气山什么毛神?这等大胆!不来迎接。”正吆喝不了,只见山旁闪出两个老儿,战战兢兢跪在地下道:“迎接来迟,望小圣恕罪。”小行者因收住铁棒问道:“你是什么神道?”两个老儿说道:“一个是山神,一个是土地。”小行者道:“既是山神、土地,地方有事也该照管。”山神、土地道:“怎敢不照管!”小行者道:“既照管,为何不来迎接我们?”山神、土地道:“不瞒小圣说,小神一向住在佛化寺前,过往佛菩萨容易打听,近被猪小天蓬占了,只得搬在山里,远了一步。方才得知猪小天蓬亏小圣指引,已拜唐长老为师做徒弟,往西天求解,正打点出来拜贺,不料来迟。已蒙小圣督责,故特来请罪。”小行者道:“既是这等,说明了也不罪你,起来吧。我且问你,我这师弟猪一戒,你怎么叫他做猪小天蓬?”山神、土地道:“原来小圣还不知道,他本是天河水神猪天蓬元帅的遗腹儿子。”小行者道:“他说净坛使者是他父亲,怎么又有个天蓬元帅?”山神、土地笑道:“净坛使者就是猪天蓬证果的佛号,不是两个。”小行者听了大喜。猪一戒因说道:“你这两个毛神也忒惫懒!怎么专会揭挑人?早是我猪家世代修行,若有些来历不正气,也被你说坏了。”小行者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遮瞒得?兄弟莫要怪他。”因又问道:“这净坛使者,你既知他来历,必然知他住处。我如今要去寻他,却住在何处?”山神、土地道:“你到家里去寻他,无用。”小行者道:“怎么无用。”山神、土地道:“猪天蓬求经有功,该证佛果。因见他食肠宽大,故升为净坛使者,叫他受享这四大部洲的供献。近日好神佛的人家多,供献朝夕不断,他日日在外面吃白食,忙个不了。哪有工夫住在家里?”小行者听了愁烦道:“据你这等说,不得见他了。”山神、土地道:“小圣不必愁倾,天下事要难就难,要易就易。小神指小圣一条路,包管一寻就着。”小行者听了大喜道:“既有寻处,可快说来。若寻见了,我明日见佛注你第一功。”山神、土地只得细细说出。正是:

  要知山下路,须问去来人。

  不知山神、土地毕竟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1 2 3✔ 4 5 6 7 8 9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