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五代史·列传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唐六臣传第二十三

  甚哉,白马之祸,悲夫,可为流涕者矣!然士之生死,岂其一身之事哉?初, 唐天祐三年,梁王欲以嬖吏张廷范为太常卿,唐宰相裴枢以谓太常卿唐常以清流为 之,廷范乃梁客将,不可。梁王由此大怒,曰:“吾常语裴枢纯厚不陷浮薄,今亦 为此邪!”是岁四月,彗出西北,扫文昌、轩辕、天市,宰相柳璨希梁王旨,归其 谴于大臣,于是左仆射裴枢、独孤损、右仆射崔远、守太保致仕赵崇、兵部侍郎王 赞、工部尚书王溥、吏部尚书陆扆皆以无罪贬,同日赐死于白马驿。凡搢绅之士与 唐而不与梁者,皆诬以朋党,坐贬死者数百人,而朝廷为之一空。

  明年三月,唐哀帝逊位于梁,遣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文蔚为册礼使, 礼部尚书苏循为副;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杨涉为押传国宝使,翰林学士、 中书舍人张策为副;御史大夫薛贻矩为押金宝使,尚书左丞赵光逢为副。四月甲子, 文蔚等自上源驿奉册宝,乘辂车,导以金吾仗卫、太常卤簿,朝梁于金祥殿。王衮 冕南面,臣文蔚、臣循奉册升殿,进读已,臣涉、臣策奉传国玺,臣贻矩、臣光逢 奉金宝,以次升,进读已,降,率文武百官北面舞蹈再拜贺。

  夫一太常卿与社稷孰为重?使枢等不死,尚惜一卿,其肯以国与人乎?虽枢等 之力未必能存唐,然必不亡唐而独存也。呜呼!唐之亡也,贤人君子既与之共尽, 其馀在者皆庸懦不肖、倾险狯猾、趋利卖国之徒也。不然,安能蒙耻忍辱于梁庭如 此哉!作《唐六臣传》。

  ○张文蔚

  张文蔚,字右华,河间人也。初以文行知名,举进士及第。唐昭宗时,为翰林 学士承旨。是时,天子微弱,制度已隳,文蔚居翰林,制诏四方,独守大体。昭宗 迁洛,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柳璨杀裴枢等七人,蔓引朝士,辄加诛杀, 缙绅相视以目,皆不自保,文蔚力讲解之,朝士多赖以全活。梁太祖立,仍以文蔚 为相,梁初制度皆文蔚所裁定。文蔚居家亦孝悌。开平二年,太祖北巡,留文蔚西 都,以暴疾卒,赠右仆射。

  ○杨涉

  杨涉,祖收,唐懿宗时宰相;父严,官至兵部侍郎。涉举进士,昭宗时为吏部 尚书。哀帝即位,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涉,唐名家,世守礼法,而性 特谨厚,不幸遭唐之乱,拜相之日,与家人相对泣下,顾谓其子凝式曰:“吾不能 脱此网罗,祸将至矣,必累尔等。”唐亡,事梁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在位三年,俯首无所施为,罢为左仆射,知贡举,后数年卒。

  子凝式,有文词,善笔札,历事梁、唐、晋、汉、周,常以心疾致仕,居于洛 阳,官至太子太保。

  ○张策

  张策,字少逸,河西敦煌人也。父同,为唐容管经略使。策少聪悟好学,通章 句。父同,居洛阳敦化里,浚井得古鼎,铭曰:“魏黄初元年春二月,匠吉千。” 同以为奇,策时年十三,居同侧,启曰:“汉建安二十五年,曹公薨,改元延康。 是岁十月,文帝受禅,又改黄初,是黄初元年无二月也,铭何谬邪?”同大惊异之。 策少好浮图之说,乃落发为僧,居长安慈恩寺。黄巢犯长安,策乃返初服,奉父母 以避乱,居田里十馀年。召拜广文馆博士。邠州王行瑜辟观察支使。晋王李克用攻 行瑜,策与婢肩舆其母东归,行积雪中,行者怜之。梁太祖兼四镇,辟郑、滑支使, 以母丧解职。服除,入唐为膳部员外郎。华州韩建辟判官,建徙许州,以为掌书记, 建遣策聘于太祖,太祖见而喜曰:“张夫子至矣。”遂留以为掌书记,荐之于朝, 累拜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太祖即位,迁工部侍郎奉旨。开平二年,拜刑部侍郎、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迁中书侍郎。以风恙罢为刑部尚书,致仕,卒于洛阳。

  ○赵光逢

  赵光逢,字延吉,父隐,唐左仆射。光逢在唐以文行知名,时人称其方直温润, 谓之“玉界尺。”昭宗时为翰林学士承旨、御史中丞,以世乱弃官,居洛阳,杜门 绝人事者五六年。柳璨为相,与光逢有旧恩,起光逢为吏部侍郎、太常卿。唐亡, 事梁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累迁左仆射,以太子太保致仕。末帝即位, 起为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复以司徒致仕。唐天成中,即其家拜太保,封齐国 公,卒,赠太傅。

  ○薛贻矩

  薛贻矩,字熙用,河东闻喜人也,仕唐为兵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昭宗自岐 还长安,大诛宦者,贻矩时为中尉韩全诲等作画像赞,坐左迁。贻矩乃自结于梁太 祖,太祖言之于朝,拜吏部尚书,迁御史大夫。天祐三年,太祖自长芦还军,哀帝 遣贻矩来劳,贻矩以臣礼见,太祖揖之升阶,贻矩曰:“殿下功德及人,三灵改卜, 皇帝方行舜、禹之事,臣安敢违?”乃称臣拜舞,太祖侧身以避之。贻矩还,遂趣 哀帝逊位。太祖即位,拜贻矩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累拜司空。贻矩为梁 相五年,卒,赠侍中。

  ○苏循 杜晓附

  苏循,不知何许人也。为人巧佞,阿谀无廉耻,惟利是趋。事唐为礼部尚书。 是时,梁太祖已弑昭宗,立哀帝,唐之旧臣皆愤惋切齿,或俯首畏祸,或去不仕, 而循特附会梁以希进用。梁兵攻杨行密,大败于珝河,太祖躁忿,急于禅代,欲邀 唐九锡,群臣莫敢当其议,独循倡言:“梁王功德,天命所归,宜即受禅。”明年, 梁太祖即位,循为册礼副使。

  循有子楷,乾宁中举进士及第,昭宗遣学士陆扆覆落之,楷常惭恨。及昭宗遇 弑,唐政出于梁,楷为起居郎,与柳璨、张廷范等相结,因谓廷范曰:“夫谥者, 所以易名而贵信也。前有司谥先帝曰‘昭’,名实不称,公为太常卿,予史官也, 不可以不言。”乃上疏驳议。而廷范本梁客将,尝求太常卿不得者,廷范亦以此怨 唐,因下楷疏廷范,廷范议曰:“臣闻执事坚固之谓恭,乱而不损之谓灵,武而不 遂之谓庄,在国逢难之谓闵,因事有功之谓襄,请改谥昭宗皇帝曰恭灵庄闵皇帝, 庙号襄宗。”

  梁太祖已即位,置酒玄德殿,顾群臣自陈德薄不足以当天命,皆诸公推戴之力。 唐之旧臣杨涉、张文蔚等皆惭惧俯伏不能对,独循与张祎、薛贻矩盛称梁王功德, 所以顺天应人者。循父子皆自以附会梁得所托,旦夕引首,希见进用,敬翔尤恶之, 谓太祖曰:“梁室新造,宜得端士以厚风俗,循父子皆无行,不可立于新朝。”于 是父子皆勒归田里,乃依硃友谦于河中。其后,友谦叛梁降晋,晋王将即帝位,求 唐故臣在者,以备百官之阙,友谦遣循至魏州。是时梁未灭,晋诸将相多不欲晋王 即位。晋王之意虽锐,将相大臣未有赞成其议者。循始至魏州,望州廨听事即拜, 谓之“拜殿”。及入谒,蹈舞呼万岁而称臣,晋王大悦。明日又献“画日笔”三十 管,晋王益喜,因以循为节度副使。已而病卒。庄宗即位,赠左仆射。

  楷,同光中为尚书员外郎。明宗即位,大臣欲理其驳谥之罪,以忧死。

  当唐之亡也,又有杜晓者,字明远。祖审权,父让能,皆为唐相。昭宗时,王 行瑜、李茂贞兵犯京师,昭宗杀让能于临皋以自解。晓以父死无罪,居丧哀毁;服 除,布衣幅巾,自废十馀年。崔胤判盐铁,辟巡官,除畿县尉,直昭文馆,皆不起。 崔远判户部,又辟巡官,或谓晓曰:“嵇康死,子绍自废不出仕,山涛以物理责之, 乃仕。吾子忍令杜氏岁时铺席祭其先人同匹庶乎?”晓乃为之起。累迁膳部郎中、 翰林学士。梁太祖即位,迁工部侍郎奉旨。开平二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 章事。友珪立,迁礼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袁象先等讨贼,兵大掠,晓为乱兵所 杀,赠右仆射。

  呜呼!始为朋党之论者谁欤?甚乎作俑者也,真可谓不仁之人哉!予尝至繁城, 读《魏受禅碑》,见汉之群臣称魏功德,而大书深刻,自列其姓名,以夸耀于世。 又读《梁实录》,见文蔚等所为如此,未尝不为之流涕也。夫以国予人而自夸耀, 及遂相之,此非小人,孰能为也?汉、唐之末,举其朝皆小人也,而其君子者何在 哉!当汉之亡也,先以朋党禁锢天下贤人君子,而立其朝者,皆小人也,然后汉从 而亡。及唐之亡也,又先以朋党尽杀朝廷之士,而其馀存者,皆庸懦不肖倾险之人 也,然后唐从而亡。夫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必进朋党之说;欲孤人主之势而 蔽其耳目者,必进朋党之说;欲夺国而与人者,必进朋党之说。夫为君子者,故尝 寡过,小人欲加之罪,则有可诬者,有不可诬者,不能遍及也。至欲举天下之善, 求其类而尽去之,惟指以为朋党耳。故其亲戚故旧,谓之朋党可也;交游执友,谓 之朋党可也;宦学相同,谓之朋党可也;门生故吏,谓之朋党可也。是数者,皆其 类也,皆善人也。故曰: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惟以朋党罪之,则无免者矣。 夫善善之相乐,以其类同,此自然之理也。故闻善者必相称誉,称誉则谓之朋党, 得善者必相荐引,荐引则谓之朋党,使人闻善不敢称誉,人主之耳不闻有善于下矣, 见善不敢荐引,则人主之目不得见善人矣。善人日远,而小人日进,则为人主者, 伥伥然谁与之图治安之计哉?故曰: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必用朋党之说也。 一君子存,群小人虽众,必有所忌,而有所不敢为,惟空国而无君子,然后小人得 肆志于无所不为,则汉魏、唐梁之际是也。故曰:可夺国而予人者,由其国无君子, 空国而无君子,由以朋党而去之也。呜呼,朋党之说,人主可不察哉!《传》曰 “一言可以丧邦”者,其是之谓与!可不鉴哉!可不戒哉!

义兒传第二十四

  呜呼!世道衰,人伦坏,而亲疏之理反其常,干戈起于骨肉,异类合为父子。 开平、显德五十年间,天下五代而实八姓,其三出于丐养。盖其大者取天下,其次 立功名、位将相,岂非因时之隙,以利合而相资者邪!唐自号沙陀,起代北,其所 与俱皆一时雄杰虣武之士,往往养以为兒,号“义兒军”,至其有天下,多用以成 功业,及其亡也亦由焉。太祖养子多矣,其可纪者九人,其一是为明宗,其次曰嗣 昭、嗣本、嗣恩、存信、存孝、存进、存璋、存贤。作《义兒传》。

  ○李嗣昭

  李嗣昭,本姓韩氏,汾州太谷县民家子也。太祖出猎,至其家,见其林中郁郁 有气,甚异之,召其父问焉。父言家适生兒,太祖因遗以金帛而取之,命其弟克柔 养以为子。初名进通,后更名嗣昭。嗣昭为人短小,而胆勇过人。初喜嗜酒,太祖 尝微戒之,遂终身不饮。太祖爱其谨厚,常从用兵,为衙内指挥使。

  陕州王珙与其兄珂争立于河中,遣嗣昭助珂,败珙于猗氏,获其将三人。梁军 救珙,嗣昭又败之于胡壁堡,执其将一人。光化元年,泽州李罕之袭潞州以降梁, 梁遣丁会应罕之,嗣昭与会战含山,执其将一人,斩首三千级,遂取泽州。二年, 晋遣李君庆攻梁潞州,君庆为梁所败,太祖鸩杀君庆,嗣昭攻克之。三年,出山东, 取梁洺州,梁太祖自将攻之,遣葛从周设伏于青山口。嗣昭闻梁太祖自来,弃城走, 前遇伏兵,因大败。

  天复元年,梁破河中,执王珂,取晋、绛、慈、隰,因大举击晋,围太原。嗣 昭日以精骑出击梁兵,会大雨,梁军解去。晋汾州刺史李瑭叛降梁军,梁军已去, 嗣昭复取汾州,斩瑭。遂出阴地,取慈州,降其刺史唐礼。又取隰州,降其刺史张 瑰。是岁,梁军西犯京师,围凤翔,嗣昭乘间攻梁晋、绛,战平阳,执梁将一人。 进攻蒲县。梁硃友宁、氏叔琮以兵十万迎击之,嗣昭等败走,友宁追之,晋遣李存 信率兵迎嗣昭,存信又败。梁军遂围太原,而慈、隰、汾州复入于梁。太祖大恐, 谋走云州,李存信等劝太祖奔于契丹,嗣昭力争以为不可,赖刘太妃亦言之,乃止。 嗣昭昼夜出奇兵击梁军,梁军解去,嗣昭复取汾、慈、隰。是岁,镇、定皆已绝晋 而附梁。晋外失大国之援,内亡诸州,仍岁之间,孤城被围者再。于此时,嗣昭力 战之功为多。

  天祐三年,与周德威攻梁潞州,降丁会,以嗣昭为昭义军节度使。梁遣李思安 将兵十万攻潞,筑夹城以围之。梁太祖遣人招降嗣昭,嗣昭斩其使者,闭城拒守, 逾年,庄宗始攻破夹城。嗣昭完缉兵民,抚养甚有恩意。梁、晋战胡柳,晋军败, 周德威战死。庄宗惧,欲收兵还临濮,嗣昭曰:“梁军已胜,旦暮思归。吾若收军, 使彼休息,整而复出,何以当之?宜以精骑挠之,因其劳乏,可以胜也。”庄宗然 之。是时,梁军已登无石山,庄宗遣嗣昭转击山北,而自以银枪军趋而曰:“今日 之战,得山者胜!”晋军皆争登山,梁军遽下,阵于山西,晋军从上急击,大败之。 于是晋城德胜矣。周德威死,嗣昭权知幽州,居数月,以李绍宏代之。嗣昭将去, 幽州人皆号哭闭关遮留之,嗣昭夜遁,乃得去。

  十九年,从庄宗击契丹于望都,庄宗为契丹围之数十重,嗣昭以三百骑决围, 取庄宗以出。是时,晋遣阎宝攻张文礼于镇州,宝为镇人所败,乃以嗣昭代之。镇 兵出掠九门,嗣昭以奇兵击之,镇军且尽,馀三人匿破垣中,嗣昭驰马射之,反为 贼射中脑,嗣昭顾{服}中矢尽,拔矢于脑,射杀一人,还营而卒。

  嗣昭诸子,继俦长而懦,其弟继韬囚之以自立,庄宗方与梁兵相持河上,不暇 究其事,因即以为昭义军留后。继韬委其政于魏琢、申蒙,琢等常教继韬反,继韬 未决。庄宗在魏,以事召监军张居翰、节度判官任圜。琢等以谓庄宗召居翰等问继 韬事,继韬且见诛,因以语趣之,继韬乃遣其弟继远入梁,梁末帝即拜继韬同中书 门下平章事。居数月,庄宗灭梁,继韬将走契丹,会赦至,乃已,因随其母朝于京 师,继远谏曰:“兄为臣子,以反为名,复何面以见天子?且潞城坚而仓廪实,不 如闭城坐食积粟,以延岁月,愈于往而就戮也。”继韬不听。继韬母杨氏,善畜财, 平生居积行贩,至赀百万。当嗣昭为梁围以夹城弥年,军用乏绝,杨氏之积,盖有 助焉。至是,乃赍银数十万两至京师,厚赂宦官、伶人,宦官、伶人皆言:“继韬 初无恶意,为奸人所误耳。”杨夫人亦以赂谒刘皇后,刘皇后为言:“嗣昭功臣, 宜蒙恩贷。”由是庄宗释继韬。尝从猎,宠倖无间。李存渥尤切齿,数诋责之,继 韬怀不自安,复赂宦官、伶人求归镇,庄宗不许。继韬阴使人告继远,令起变于军 中,冀天子遣己往安缉之,事泄,斩于天津桥。其二子尝为质于梁,庄宗破梁得之, 抚其背曰:“尔幼,犹能佐其父反,长复何为乎?”至是因并诛之。即遣人斩继远, 以继俦知潞州事。已而召继俦还京师,继俦悉取继韬妓妾珍玩,而不时即路。其弟 继达怒曰:“吾兄父子诛死,而大兄不仁,利其赀财,淫其妻妾,吾所不忍也!” 乃服缞麻,引数百骑坐戟门,使人入杀继俦。节度副使李继珂募市人千馀攻继达, 继达走城外,自刭死。

  嗣昭七子,至明宗时,子继能坐笞杀其母主藏婢,婢家告变,言继能反,与其 弟继袭皆见杀,惟一子继忠仅免。继忠家于晋阳,杨氏所积馀赀犹巨万,晋高祖自 太原起兵,召契丹为援,契丹求赂,高祖贷于继忠以取足。高祖入立,甚德之,以 为沂、棣、单三州刺史,开运中卒。杨氏平生积产,嗣昭父子三人赖之。

  ○嗣本

  嗣本,本姓张氏,雁门人也。世为铜冶镇将。嗣本少事太祖,太祖爱之,赐以 姓名,养为子。从击居庸关,以功迁义兒军使。从破王行瑜,迁威远军使。从攻罗 弘信,以先锋兵破汤阴。从庄宗破潞州夹城。累以战功迁代州刺史、云州防御使、 振武节度使,号威信可汗。天祐十三年,从庄宗击刘鄩于故元城,下洺、磁诸州, 六月,还军振武。契丹入代北,攻蔚州,嗣本战殁。

  ○嗣恩

  嗣恩,本姓骆,吐谷浑部人也。少事太祖,能骑射,为铁林军将,稍以战功迁 突阵指挥使,赐姓名,以为子。从败康怀英于河西,迁左厢马军都指挥使。从李嗣 昭援硃友谦于河中,与梁兵力战,槊中其口,战不已。迁辽州刺史。从庄宗入魏, 迁天雄军马步都指挥使。刘鄩攻太原,兵趣乐平,嗣恩从后追之,自佗道先入太原 以守。鄩兵去,嗣恩亦以兵会庄宗于魏,从战于莘。迁代州刺史、石岭关已北都知 兵马使、振武节度使。天祐十五年,卒于太原。追赠太尉。

  ○存信

  存信,本姓张氏,其父君政,回鹘李思忠之部人也。存信少善骑射,能四夷语, 通六蕃书。从太祖起代北,入关破黄巢,累以功为马步军都指挥使,遂赐姓名,以 为子。存信与存孝俱为养子,材勇不及存孝,而存信不为之下,由是交恶,存孝所 为,存信每沮激之,存孝卒得罪死。而存信数从征伐,以功领郴州刺史。太祖遣将 兵救硃宣,存信屯于莘县,为罗弘信所击,存信败,亡太祖子落落。后从太祖讨刘 仁恭,大败于安塞。太祖大怒,顾存信曰:“昨日吾醉,公不能为我战邪?古人三 败,公已二矣。”将杀之,存信叩头谢罪而免。由是大惧,常称疾,天复二年卒, 年四十一。

  ○存孝

  存孝,代州飞狐人也。本姓安,名敬思。太祖掠地代北得之,给事帐中,赐姓 名,以为子,常从为骑将。文德元年,河南张言袭破河阳,李罕之来归晋,晋处罕 之于泽州,遣存孝与薛阿檀、安休休等以兵七千助罕之还击河阳。梁亦遣丁会、牛 存节等助言。战于温县,梁军先扼太行,存孝大败,安休休被执。是时,晋已得泽、 潞,岁出山东,与孟方立争邢、洺、磁,存孝未尝不在兵间。方立死,晋取三州, 存孝功为多。

  明年,潞州军乱,杀李克恭以归唐,梁遣李谠攻李罕之于泽州,存孝以骑兵五 千救之。梁军呼罕之曰:“公常恃太原以为命,今上党已归唐,唐兵大集,围太原, 沙陀将无穴以自处,公复谁恃而不降乎?”存孝以精骑五百绕梁栅而呼曰:“我沙 陀之求穴者,待尔肉以食军,可令肥者出斗!”梁骁将邓季筠引军出战,存孝舞槊 擒之,李谠败走,追击至马牢关。还攻潞州,唐以孙揆为潞州节度使,揆儒者,以 梁卒三千为卫,褒衣大盖,拥节先驱。存孝以三百骑伏长子西崖谷间,伺揆军过, 横击断之,擒揆以归。初,梁遣葛从周、硃崇节守潞州以待揆,闻揆见执,皆弃去, 晋遂复取潞州。是时,张浚、韩建伐晋,击阴地关,晋以李存信、薛阿檀等当浚, 别遣存孝军于赵城。唐军战败于阴地关,浚退保晋州,韩建走绛州。存孝攻晋州, 浚兵出战,辄复败,因闭壁不敢出。存孝去,攻绛州。浚、建皆走。

  存孝猨臂善射,身被重铠,櫜弓坐槊,手舞铁楇,出入阵中,以两骑自从,战 酣易骑,上下如飞。初,存孝取潞州功为多,而太祖别以大将康君立为潞州留后, 存孝为汾州刺史,存孝负其功,不食者数日。及走张浚,迁邠州刺史。大顺二年, 徙邢州留后。是时,晋军连岁攻赵常山,存孝常为先锋,下赵临城、元氏。赵王求 救于幽州李匡威,匡威兵至,晋军辄引去。存孝素与存信有隙,存信谮之曰:“存 孝有二心,常避赵不击。”存孝不自安,乃附梁通赵,自归于唐,因请会兵以代晋。 唐命赵王王镕援之。明年,赵与幽州有隙,惧而与晋和,反以兵三万助晋击存孝。 存孝婴城自守。太祖自将兵傅其城,掘堑以围之,存孝出兵冲击,堑不得成。裨将 袁奉韬使人说存孝曰:“公所畏者,晋王尔。王俟堑成,且留兵去,诸将非公敌也, 虽堑何为?”存孝以为然,纵兵成堑。堑成,深沟高垒,不可近,存孝遂窘。城中 食尽,登城呼曰:“兒蒙王恩,位至将相,岂欲舍父子而附仇雠,乃存信构陷之耳。 愿生见王一言而死。”太祖哀之,遣刘夫人入城慰谕之。刘夫人引与俱来,存孝泥 首请罪曰:“兒于晋有功而无过,所以至此,由存信为之耳!”太祖叱曰:“尔为 书檄,罪我百端,亦存信为之邪?”缚载后车,至太原,车裂之以徇。然太祖惜其 材,怅然恨诸将之不能容也,为之不视事者十馀日。

  康君立素与存信相善,方二人之交恶也,君立每左右存信以倾之。存孝已死, 太祖与诸将博,语及存孝,流涕不已,君立以为不然,太祖怒,鸩杀君立。君立初 为云州牙将,唐僖宗时,逐段文楚,与太祖俱起云中,盖君立首事。其后累立战功, 表昭义节度使,以存孝故杀之。

  ○存进

  存进,振武人也,本姓孙,名重进。太祖攻破朔州得之,赐以姓名,养为子。 从太祖入关破黄巢,以为义兒军使。从庄宗战柏乡,迁行营马步军都虞候,历慈、 沁二州刺史。庄宗初得魏博,以为天雄军都部署,治梁乱军,一切以法,人有犯者, 辄枭首磔尸于市,魏人屏息畏之。从战河上,以功迁振武军节度使。是时,晋军德 胜,为南北寨,每以舟兵来往,颇以为劳,而河北无竹石,存进乃以苇笮维大舰为 浮梁。庄宗大喜,解衣以赐之。

  晋讨张文礼于镇州,久不克,而史建瑭、阎宝、李嗣昭相次战殁,乃以存进代 嗣昭为招讨使,军于东垣渡。东垣土恶,筑垒不能就,存进伐木为栅。晋军晨出刍 牧,文礼子处球以兵千馀逼存进栅,存进出战桥上,杀处球兵殆尽,而存进亦殁于 阵。追赠太尉。

  子汉韶,明宗时复本姓,为洋州节度使。潞王从珂以凤翔反,汉韶与张虔钊会 唐军讨之,唐军皆降于从珂,独汉韶与虔钊军不降,俱奔于蜀。事蜀,历永平、兴 元、武信节度使。年七十馀,卒于蜀。

  ○存璋

  存璋,字德璜,初与康群立、恭志勤等从太祖入关,破黄巢,累迁义兒军使。 太祖病革,存璋与张承业等受顾命,立庄宗为晋王,晋王以存璋为河东马步军使。 晋自先王时,尝优假军士,军士多犯法逾禁,庄宗新立,尤患之,存璋一切绳之以 法,境内为之清肃。从攻夹城,战柏乡,以功迁汾州刺史。庄宗与刘鄩战于魏博, 梁遣王檀来,乘虚袭太原,存璋以汾州兵入太原距守,以功迁大同军防御使,遂为 节度使。天祐十九年以疾卒。追赠太尉。

  ○存贤

  存贤,许州人也,本姓王名贤。少为军卒,善角牴,太祖击黄巢于陈州,得之, 赐以姓名,养为子。后为义兒军副兵马使,迁沁州刺史。先时,沁州当敌冲,徙其 南百馀里,据险立栅而寓居。至存贤为刺史,曰:“徙城避敌,岂勇者所为?”乃 复城故州。梁兵屡攻之,存贤力自距守,卒不能近。迁武州刺史、山北团练使,又 迁慈州。天祐十八年,梁兵攻硃友谦于河中,庄宗遣存贤援友谦。是时,友谦新叛 梁归晋,而河中食少,人心多贰,谍者因谓存贤曰:“河中人欲杀子以归梁,宜亟 去。”存贤曰:“死王事,吾志也。复何恨哉!”卒击走梁兵。

  庄宗即位,拜右武卫上将军。庄宗亦好角牴,尝与王较而屡胜,颇以自矜,因 顾存贤曰:“尔能胜我,与尔一镇。”存贤博而胜之。同光二年春,幽州符存审病, 庄宗置酒宫中,叹曰:“吾创业故人,零落殆尽,其所存者惟存审耳。今又病笃, 北方之事谁可代之?”因顾存贤曰:“无以易卿。角牴之胜,吾不食言。”即日以 为卢龙军节度使。是岁,卒于幽州,年六十五。赠太傅。

伶官传第二十五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 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 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 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 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 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 一夫夜呼,乱者四应,苍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 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 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 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 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作《伶 官传》。

  庄宗既好俳优,又知音,能度曲,至今汾、晋之俗,往往能歌其声,谓之“御 制”者皆是也。其小字亚子,当时人或谓之亚次。又别为优名以自目,曰李天下。 自其为王,至于为天子,常身与俳优杂戏于庭,伶人由此用事,遂至于亡。

  皇后刘氏素微,其父刘叟,卖药善卜,号刘山人。刘氏性悍,方与诸姬争宠, 常自耻其世家,而特讳其事。庄宗乃为刘叟衣服,自负蓍囊药笈,使其子继岌提破 帽而随之,造其卧内,曰:“刘山人来省女。”刘氏大怒,笞继岌而逐之。宫中以 为笑乐。

  其战于胡柳也,嬖伶周匝为梁人所得。其后灭梁入汴,周匝谒于马前,庄宗得 之喜甚,赐以金帛,劳其良苦。周匝对曰:“身陷仇人,而得不死以生者,教坊使 陈俊、内园栽接使储德源之力也。愿乞二州以报此两人。”庄宗皆许以为刺史。郭 崇韬谏曰:“陛下所与共取天下者,皆英豪忠勇之士。今大功始就,封赏未及于一 人,而先以伶人为刺史,恐失天下心。不可!”因格其命。逾年,而伶人屡以为言, 庄宗谓崇韬曰:“吾已许周匝矣,使吾惭见此三人。公言虽正,然当为我屈意行之。” 卒以俊为景州刺史、德源为宪州刺史。

  庄宗好畋猎,猎于中牟,践民田。中牟县令当马切谏,为民请,庄宗怒,叱县 令去,将杀之。伶人敬新磨知其不可,乃率诸伶走追县令,擒至马前责之曰:“汝 为县令,独不知吾天子好猎邪?奈何纵民稼穑以供税赋!何不饥汝县民而空此地, 以备吾天子之驰骋?汝罪当死!”因前请亟行刑,诸伶共唱和之。庄宗大笑,县令 乃得免去。庄宗尝与群优戏于庭,四顾而呼曰:“李天下,李天下何在?”新磨遽 前以手批其颊。庄宗失色,左右皆恐,群伶亦大惊骇,共持新磨诘曰:“汝奈何批 天子颊?”新磨对曰:“李天下者,一人而已,复谁呼邪!”于是左右皆笑,庄宗 大喜,赐与新磨甚厚。新磨尝奏事殿中,殿中多恶犬,新磨去,一犬起逐之,新磨 倚柱而呼曰:“陛下毋纵兒女啮人!”庄宗家世夷狄,夷狄之人讳狗,故新磨以此 讥之。庄宗大怒,弯弓注矢将射之,新磨急呼曰:“陛下无杀臣!臣与陛下为一体, 杀之不祥!”庄宗大惊,问其故,对曰:“陛下开国,改元同光,天下皆谓陛下同 光帝。且同,铜也,若杀敬新磨,则同无光矣。”庄宗大笑,乃释之。

  然时诸伶,独新磨尤善俳,其语最著,而不闻其佗过恶。其败政乱国者,有景 进、史彦琼、郭门高三人为最。

  是时,诸伶人出入宫掖,侮弄缙绅,群臣愤嫉,莫敢出气,或反相附托,以希 恩倖,四方籓镇,货赂交行,而景进最居中用事。庄宗遣进等出访民间,事无大小 皆以闻。每进奏事殿中,左右皆屏退,军机国政皆与参决,三司使孔谦兄事之,呼 为“八哥”。庄宗初入洛,居唐故宫室,而嫔御未备。阉宦希旨,多言宫中夜见鬼 物,相惊恐,庄宗问所以禳之者,因曰:“故唐时,后宫万人,今空宫多怪,当实 以人乃息。”庄宗欣然。其后幸鄴,乃遣进等采鄴美女千人,以充后宫。而进等缘 以为奸,军士妻女因而逃逸者数千人。庄宗还洛,进载鄴女千人以从,道路相属, 男女无别。魏王继岌已破蜀,刘皇后听宦者谗言,遣继岌贼杀郭崇韬。崇韬素嫉伶 人,常裁抑之,伶人由此皆乐其死。皇弟存乂,崇韬之婿也,进谗于庄宗曰:“存 乂且反,为妇翁报仇。”乃囚而杀之。硃友谦,以梁河中降晋者,及庄宗入洛,伶 人皆求赂于友谦,友谦不能给而辞焉。进乃谗友谦曰:“崇韬且诛,友谦不自安, 必反,宜并诛之。”于是及其将五六人皆族灭之,天下不胜其冤。进,官至银青光 禄大夫、检校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上柱国。

  史彦琼者,为武德使,居鄴都,而魏博六州之政皆决彦琼,自留守王正言而下, 皆俯首承事之。是时,郭崇韬以无罪见杀于蜀,天下未知其死也,第见京师杀其诸 子,因相传曰:“崇韬杀魏王继岌而自王于蜀矣,以故族其家。”鄴人闻之,方疑 惑。已而硃友谦又见杀。友谦子廷徽为澶州刺史,有诏彦琼使杀之,彦琼秘其事, 夜半驰出城。鄴人见彦琼无故夜驰出,因惊传曰:“刘皇后怒崇韬之杀继岌也,已 弑帝而自立,急召彦琼计事。”鄴都大恐。贝州人有来鄴者,传引语以归。戍卒皇 甫晖闻之,由此劫赵在礼作乱。在礼已至馆陶,鄴都巡检使孙鐸,见彦琼求兵御贼, 彦琼不肯与,曰:“贼未至,至而给兵岂晚邪?”已而贼至,彦琼以兵登北门,闻 贼呼声,大恐,弃其兵而走,单骑归于京师。在礼由是得入于鄴以成其叛乱者,由 彦琼启而纵之也。

  郭门高者,名从谦,门高其优名也。虽以优进,而尝有军功,故以为从马直指 挥使。从马直,盖亲军也。从谦以姓郭,拜崇韬为叔父,而皇弟存乂又以从谦为养 子。崇韬死,存乂见囚,从谦置酒军中,愤然流涕,称此二人之冤。是时,从马直 军士王温宿卫禁中,夜谋乱,事觉被诛。庄宗戏从谦曰:“汝党存乂、崇韬负我, 又教王温反。复欲何为乎?”从谦恐,退而激其军士曰:“罄尔之赀,食肉而饮酒, 无为后日计也。”军士问其故,从谦因曰:“上以王温故,俟破鄴,尽坑尔曹。” 军士信之,皆欲为乱。李嗣源兵反,向京师,庄宗东幸汴州,而嗣源先入。庄宗至 万胜,不得进而还,军士离散,尚有二万馀人。居数日,庄宗复东幸汜水,谋扼关 以为拒。四月丁亥朔,朝群臣于中兴殿,宰相对三刻罢。从驾黄甲马军阵于宣仁门、 步军阵于五凤门以俟。庄宗入食内殿,从谦自营中露刃注矢,驰攻兴教门,与黄甲 军相射。庄宗闻乱,率诸王卫士击乱兵出门。乱兵纵火焚门,缘城而入,庄宗击杀 数十百人。乱兵从楼上射帝,帝伤重,踣于绛霄殿廊下,自皇后、诸王左右皆奔走。 至午时,帝崩,五坊人善友聚乐器而焚之。嗣源入洛,得其骨,葬新安之雍陵。以 从谦为景州刺史,已而杀之。

  《传》曰:“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庄宗好伶,而弑于门高,焚以乐器。可 不信哉!可不戒哉!

宦者传第二十六

  呜呼,自古宦、女之祸深矣!明者未形而知惧,暗者患及而犹安焉,至于乱亡 而不可悔也。虽然,不可以不戒。作《宦者传》。

  ○张承业

  张承业,字继元,唐僖宗时宦者也。本姓康,幼阉,为内常侍张泰养子。晋王 兵击王行瑜,承业数往来兵间,晋王喜其为人。及昭宗为李茂贞所迫,将出奔太原, 乃先遣承业使晋以道意,因以为河东监军。其后崔胤诛宦官,宦官在外者,悉诏所 在杀之。晋王怜承业,不忍杀,匿之斛律寺。昭宗崩,乃出承业,复为监军。

  晋王病且革,以庄宗属承业曰:“以亚子累公等。”庄宗常兄事承业,岁时升 堂拜母,甚亲重之。庄宗在魏,与梁战河上十馀年,军国之事,皆委承业,承业亦 尽心不懈。凡所以畜积金粟,收市兵马,劝课农桑,而成庄宗之业者,承业之功为 多。自贞简太后、韩德妃、伊淑妃及诸公子在晋阳者,承业一切以法绳之,权贵皆 敛手畏承业。

  庄宗岁时自魏归省亲,须钱蒲博、赏赐伶人,而承业主藏,钱不可得。庄宗乃 置酒库中,酒酣,使子继岌为承业起舞,舞罢,承业出宝带、币、马为赠,庄宗指 钱积呼继岌小字以语承业曰:“和哥乏钱,可与钱一积,何用带、马为也?”承业 谢曰:“国家钱,非臣所得私也。”庄宗以语侵之,承业怒曰:“臣,老敕使,非 为子孙计,惜此库钱,佐王成霸业尔!若欲用之,何必问臣?财尽兵散,岂独臣受 祸也?”庄宗顾元行钦曰:“取剑来!”承业起,持庄宗衣而泣,曰:“臣受先王 顾托之命,誓雪家国之雠。今日为王惜库物而死,死不愧于先王矣!”阎宝从旁解 承业手令去,承业奋拳殴宝踣,骂曰:“阎宝,硃温之贼,蒙晋厚恩,不能有一言 之忠,而反谄谀自容邪!”太后闻之,使召庄宗。庄宗性至孝,闻太后召,甚惧, 乃酌两卮谢承业曰:“吾杯酒之失,且得罪太后。愿公饮此,为吾分过。”承业不 肯饮。庄宗入内,太后使人谢承业曰:“小兒忤公,已笞之矣。”明日,太后与庄 宗俱过承业第,慰劳之。

  卢质嗜酒傲忽,自庄宗及诸公子多见侮慢,庄宗深嫉之。承业乘间请曰:“卢 质嗜酒无礼,臣请为王杀之。”庄宗曰:“吾方招纳贤才以就功业,公何言之过也!” 承业起贺曰:“王能如此,天下不足平也!”质因此获免。

  天祐十八年,庄宗已诺诸将即皇帝位。承业方卧病,闻之,自太原肩舆至魏, 谏曰:“大王父子与梁血战三十年,本欲雪家国之雠,而复唐之社稷。今元凶未灭, 而遽以尊名自居,非王父子之初心,且失天下望,不可。”庄宗谢曰:“此诸将之 所欲也。”承业曰:“不然,梁,唐、晋之仇贼,而天下所共恶也。今王诚能为天 下去大恶,复列圣之深雠,然后求唐后而立之。使唐之子孙在,孰敢当之?使唐无 子孙,天下之士,谁可与王争者?臣,唐家一老奴耳,诚愿见大王之成功,然后退 身田里,使百官送出洛东门,而令路人指而叹曰‘此本朝敕使,先王时监军也’, 岂不臣主俱荣哉?”庄宗不听。承业知不可谏,乃仰天大哭曰:“吾王自取之!误 我奴矣。”肩舆归太原,不食而卒,年七十七。同光元年,赠左武卫上将军,谥曰 正宪。

  ○张居翰

  张居翰,字德卿,故唐掖廷令张从玫之养子。昭宗时,为范阳军监军,与节度 使刘仁恭相善。天复中,大诛宦者,仁恭匿居翰大安山之北谿以免。其后,梁兵攻 仁恭,仁恭遣居翰从晋王攻梁潞州以牵其兵,晋遂取潞州,以居翰为昭义监军。庄 宗即位,与郭崇韬并为枢密使。庄宗灭梁而骄,宦官因以用事,郭崇韬又专任政, 居翰默默,苟免而已。魏王破蜀,王衍朝京师,行至秦川,而明宗军变于魏。庄宗 东征,虑衍有变,遣人驰诏魏王杀之。诏书已印画,而居翰发视之,诏书言“诛衍 一行”,居翰以谓杀降不祥,乃以诏傅柱,揩去“行”字,改为一“家”。时蜀降 人与衍俱东者千馀人,皆获免。庄宗遇弑,居翰见明宗于至德宫,求归田里。天成 三年,卒于长安,年七十一。

  五代文章陋矣,而史官之职废于丧乱,传记小说多失其传,故其事迹,终始不 完,而杂以讹缪。至于英豪奋起,战争胜败,国家兴废之际,岂无谋臣之略,辩士 之谈?而文字不足以发之,遂使泯然无传于后世。然独张承业事卓卓在人耳目,至 今故老犹能道之。其论议可谓杰然欤!殆非宦者之言也。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盖其 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 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廷,而人主以为 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者日益亲,则忠臣 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 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患也。患已深而觉之, 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 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 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此 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 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 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 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可不戒哉!昭宗信狎宦者,由是有东宫之幽。既出而与崔 胤图之,胤为宰相,顾力不足为,乃召兵于梁。梁兵且至,而宦者挟天子走之岐。 梁兵围之三年,昭宗既出,而唐亡矣。

  初,昭宗之出也,梁王悉诛唐宦者第五可范等七百馀人,其在外者,悉诏天下 捕杀之,而宦者多为诸镇所藏匿而不杀。是时,方镇僭拟,悉以宦官给事,而吴越 最多。及庄宗立,诏天下访求故唐时宦者悉送京师,得数百人,宦者遂复用事,以 至于亡。此何异求已覆之车,躬驾而履其辙也?可为悲夫!

  庄宗未灭梁时,承业已死。其后居翰虽为枢密使,而不用事。有宣徽使马绍宏 者,尝赐姓李,颇见信用。然诬杀大臣,黩货赂,专威福,以取怨于天下者,左右 狎暱,黄门内养之徒也。是时,明宗自镇州入觐,奉朝请于京师。庄宗颇疑其有异 志,阴遣绍宏伺其动静,绍宏反以情告明宗。明宗自魏而反,天下皆知祸起于魏, 孰知其启明宗之二心者,自绍宏始也!郭崇韬已破蜀,庄宗信宦者言而疑之。然崇 韬之死,庄宗不知,皆宦者为之也。当此之时,举唐之精兵皆在蜀,使崇韬不死, 明宗入洛,岂无西顾之患?其能晏然取唐而代之邪?及明宗入立,又诏天下悉捕宦 者而杀之。宦者亡窜山谷,多削发为浮图。其亡至太原者七十馀人,悉捕而杀之都 亭驿,流血盈庭。

  明宗晚而多病,王淑妃专内以干政,宦者孟汉琼因以用事。秦王入视明宗疾已 革,既出而闻哭声,以谓帝崩矣,乃谋以兵入宫者,惧不得立也。大臣硃弘昭等方 图其事,议未决,汉琼遽入见明宗,言秦王反,即以兵诛之,陷秦王大恶,而明宗 以此饮恨而终。后愍帝奔于卫州,汉琼西迎废帝于路,废帝恶而杀之。

  呜呼!人情处安乐,自非圣哲,不能久而无骄怠。宦、女之祸非一日,必伺人 之骄怠而浸入之。明宗非佚君,而犹若此者,盖其在位差久也。其馀多武人崛起, 及其嗣续,世数短而年不永,故宦者莫暇施为。其为大害者,略可见矣。独承业之 论,伟然可爱,而居翰更一字以活千人。君子之于人也,苟有善焉,无所不取,吾 于斯二人者,有所取焉。取其善而戒其恶,所谓“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也。 故并述其祸败之所以然者著于篇。

杂传第二十七

  ○王镕

  王镕,其先回鹘阿布思之遗种,曰没诺干,为镇州王武俊骑将,武俊录以为子, 遂冒姓王氏。没诺干子曰末垣活,末垣活子曰升,升子曰廷凑,廷凑子曰元达,元 达子曰绍鼎、绍懿,绍鼎子曰景崇。自升以上三世,常为镇州骑将,自景崇以上四 世五人,皆为成德军节度使。景崇官至守太尉,封常山郡王,唐中和二年卒。子镕 立,年十岁。是时,晋新有太原,李匡威据幽州,王处存据中山,赫连鐸据大同, 孟方立据邢台,四面豪杰并起而交争。镕介于其间,而承祖父百年之业,士马强而 畜积富,为唐累世籓臣。故镕年虽少,藉其世家以取重,四方诸镇废立承继,有请 于唐者,皆因镕以闻。

  自晋兵出山东,已破孟迁,取邢、洺、磁三州,景福元年,乃大举击赵,下临 城。镕求救于李匡威,匡威来救,晋军解去。明年,晋会王处存攻镕坚固、新市。 晋王与处存皆自将,而镕未尝临军,遣追风都团练使段亮、翦寇都团练使马珂等, 以兵属匡威而已。匡威战磁河,晋军大败。明年春,晋攻天长军,镕出兵救之,败 于叱日岭,晋军遂出井陉。镕又求救于匡威,晋军解去。

  初,匡威悦其弟匡俦之妇美而淫之,匡俦怒,及其救镕也,诱其军乱而自立。 匡威内惭不敢还,乃以符印归其弟,而将奔于京师。行至深州,镕德匡威救己,使 人邀之,馆于梅子园,以父事之。

  匡威客李正抱者,少游燕、赵间,每徘徊常山,爱之不能去。正抱、匡威皆失 国无聊,相与登城西高阁,顾览山川,泫然而泣,乃与匡威谋劫牜而代之。因诈为 忌日,镕去卫从,晨诣馆慰,坐定,甲士自幕后出,持镕两袖,镕曰:“吾国赖公 而存,诚无以报厚德,今日之事,是所甘心。”因叩头以位与匡威。匡威素少镕, 以谓无能为也,因与镕方辔诣府,将代其位。行过亲事营,军士闭门大噪,天雨震 电,暴风拔木,屋瓦皆飞。屠者墨君和望见镕,识之,从缺垣中跃出,挟镕于马, 负之而走,乱军击杀匡威、正抱,燕人皆死。匡俦虽憾其兄,而阳以大义责镕甚急。 镕既失燕援,而晋军急攻平山,劫镕以盟,镕遂与晋和。

  其后梁太祖下晋邢、洺、磁三州,乃为书诏镕,使绝晋而归梁,镕依违不决。 晋将李嗣昭复取洺州,梁太祖击败嗣昭,嗣昭弃洺州走。梁获其辎重,得镕与嗣昭 书,多道梁事,太祖怒,因移兵常山,顾谓葛从周曰:“得镇州以与尔,尔为我先 锋。”从周至临城,中流矢,卧舆中,梁军大沮。梁太祖自将傅城下,焚其南关, 镕惧,顾其属曰:“事急矣!奈何?”判官周式,辨士也,对曰:“此难与力争, 而可以理夺也。”式与梁太祖有旧,因请入梁军。太祖望见式,骂曰:“吾常以书 招镕不来,今吾至此,而尔为说客,晚矣!且晋吾仇也,而镕附之,吾知李嗣昭在 城中,可使先出。”乃以所得镕与嗣昭书示式,式进曰:“梁欲取一镇州而止乎, 而欲成霸业于天下也?且霸者责人以义而不私,今天子在上,诸侯守封睦邻,所以 息争,且休民也。昔曹公破袁绍,得魏将吏与绍书,悉焚之,此英雄之事乎!今梁 知兵举无名,而假嗣昭以为辞。且王氏五世六公抚有此士,岂无死士,而待嗣昭乎?” 太祖大喜,起牵式衣而抚之曰:“吾言戏耳。”因延式于上坐,议与镕和。镕以子 昭祚为质,梁太祖以女妻之。太祖即位,封镕赵王。

  镕祖母丧,诸镇皆吊,梁使者见晋使在馆,还言赵王有二志。是时,魏博罗绍 威卒,梁因欲尽取河北,开平四年冬,遣供奉官杜廷隐监魏博将夏諲,以兵三千袭 深、冀二州,以王景仁为北面行营招讨使。镕惧,乞兵于晋。晋人击败景仁于柏乡, 梁遂失镇、定,而庄宗由此益强,北破幽、燕,南并魏博,镕常以兵从。镕德晋甚。 明年,会庄宗于承天军,奉觞为寿,庄宗以镕父友,尊礼之,酒酣为镕歌,拔佩刀 断衣而盟,许以女妻镕子昭诲。

  镕为人仁而不武,未尝敢为兵先,佗兵攻赵,常藉邻兵为救。当是时,诸镇相 弊于战争,而赵独安,乐王氏之无事,都人士女褒衣博带,务夸侈为嬉游。镕尤骄 于富贵,又好左道,炼丹药,求长生,与道士王若讷留游西山,登王母祠,使妇人 维锦绣牵持而上。每出,逾月忘归,任其政于宦者。宦者石希蒙与镕同卧起。天祐 十八年冬,镕自西山宿鹘营庄,将还府,希蒙止之。宦者李弘规谏曰:“今晋王身 自暴露以亲矢石,而大王竭军国之用为游畋之资,开城空宫,逾月不返,使一失闭 门不纳从者,大王欲何归乎?”镕惧,促驾,希蒙固止之。弘规怒,遣亲事军将苏 汉衡率兵擐甲露刃于帐前曰:“军士劳矣!愿从王归。”弘规继而进曰:“惑王者 希蒙也,请杀之以谢军士!”镕不答,弘规呼镕甲士斩希蒙首,掷于镕前,镕惧, 遽归。使其子昭祚与大将张文礼族弘规、汉衡,收其偏将下狱,穷究反状,亲军皆 惧。文礼诱以为乱,夜半,亲军千馀人逾垣而入,镕方与道士焚香受箓,军士斩镕 首,袖之而出,因纵火焚其宫室,遂灭王氏之族。

  镕小子昭诲,年十岁,其军士有德镕者,藏之穴中,乱定,髡其发,被以僧衣, 遇湖南人李震,匿昭诲于茶笼中,载之湖南,依南岳为浮图,易名崇隐。明宗时, 昭诲已长,思归,而镕故将符习为宣武军节度使,震以归习,习表于朝。昭诲自称 前成德军中军使以见,拜考功郎中、司农少卿。周显德中,犹为少府监云。

  张文礼者,狡狯人也,镕惑爱之,以为子,号王德明。镕已死,文礼自为留后。 庄宗初纳之,后知其通于梁也,遣赵故将符习与阎宝击之。文礼家鬼夜哭,野河水 变为血,游鱼皆死,文礼惧,病疽卒。子处瑾秘丧拒守,击败习等。以李嗣昭代之, 嗣昭中流矢卒,以李存进代之,存进辄复战殁,乃以符存审为招讨使,遂破之。执 文礼妻及子处瑾、处球、处琪等,折足归于晋。赵人请而醢之,磔文礼尸于市。

  ○罗绍威

  罗绍威,字端己,其先长沙人。祖让,北迁为魏州贵乡人。父弘信,为牧监卒。 文德元年,魏博牙军乱,遂杀其帅乐彦贞,立其将赵文建为留后,已而又杀之。牙 将未知所立,乃聚呼曰:“孰能为我帅者?”弘信从众中出应曰:“我可为君等帅 也。”弘信状貌奇怪,面色青黑,军中异之,共立为留后。唐昭宗即位,拜弘信节 度使。

  梁太祖将攻晋,乞籴于弘信,弘信不与,由是有隙。梁兵攻魏,取黎阳、淇门、 卫县。战于内黄,魏兵五战五败,弘信惧,请盟,乃止。是时,梁方东攻兗、郓, 北敌晋,晋遣李存信救硃宣,假道于魏。太祖闻,遣使语弘信曰:“晋人志在河朔, 兵还灭魏矣。”弘信以为然,乃发兵击存信于莘县,太祖遣葛从周助之。梁兵擒晋 王子落落,送于魏,弘信杀之,乃与晋绝。太祖犹疑弘信有二心,乃以兄事弘信, 常为卑辞厚币以聘魏。魏使者至梁,太祖北面拜而受币,谓使者曰:“六兄于我有 倍年之长,吾何敢慢之。”弘信大喜,以为厚己。以故太祖往来燕、赵之间,卒有 河北者,魏不为之患也。弘信死,绍威立。

  绍威好学工书,颇知属文,聚书数万卷,开馆以延四方之士。弘信在唐,以其 先长沙人,故封长沙郡王,绍威袭父爵长沙。绍威新立,幽州刘仁恭以兵十万攻魏, 屠贝州,绍威求救于梁,大败燕军于内黄。明年,梁太祖遣葛从周会魏兵攻沧州, 取其德州,遂败燕军于老鸦堤,绍威以故德梁助己。

  魏博自田承嗣始有牙军,牙军岁久益骄,至绍威时已二百年,父子世相婚姻以 自结。前帅史宪诚、何全皞、韩君雄、乐彦贞等,皆由牙军所立,怒辄遂杀之。绍 威为人精悍明敏,通习吏事,为政有威严,然其家世由牙军所立。天祐二年,魏州 城中地陷,绍威惧有变。已而牙校李公牷作乱,绍威诛之,乃间遣使告梁乞兵,欲 尽诛牙军。梁太祖许之,为遣李思安等攻沧州,召兵于魏,绍威因悉发魏兵以从, 独牙军在。

  绍威子廷规娶梁女,会梁女卒,太祖阴遣客将马嗣勋选良兵实舆中,以长直军 千人杂舆夫入魏,诈为助葬,太祖以兵继其后。绍威夜以奴兵数百,会嗣勋兵击牙 军,并其家属尽杀之。太祖自内黄驰至魏,魏兵从攻沧州者行至历亭,闻之皆反, 入澶、博诸州,魏境大乱,数月,太祖为悉平之。牙军死,魏兵悉叛,绍威势益孤, 太祖乃欲夺其地,绍威始大悔。是岁,太祖复攻沧州,宿兵长芦,绍威馈给梁兵, 自沧至魏五百里,起亭堠,供帐什物自具,梁兵数十万皆取足,绍威以此重困。昭 宗东迁洛阳,诏诸镇缮理京师,绍威营太庙成,加拜守侍中,进封鄴王。

  太祖围沧州未下,刘守光会晋军破梁潞州。太祖自长芦归,过魏,疾作,卧府 中,诸将莫得见,绍威惧太祖终袭己,乃乘间入见曰:“今四方称兵,为梁患者, 以唐在故也;唐家天命已去,不如早自取之。”太祖大喜,乃急归。太祖即位,将 都洛阳,绍威取魏良材为五凤楼、朝元前殿,浮河而上,立之京师。太祖叹曰: “吾闻萧何守关中,为汉起未央宫,岂若绍威越千里而为此,若神化然,功过萧何 远矣!”赐以宝带名马。

  燕王刘守光囚其父仁恭,与其兄守文有隙,绍威驰书劝守光等降梁。太祖闻之 笑曰:“吾常攻燕不能下,今绍威折简,乃胜用兵十万。”太祖每有大事,多遣使 者问之,绍威时亦驰简入白,使者相遇道中,其事往往相合。

  绍威自以魏久不用兵,愿伐木安阳淇门为船,自河入洛,岁漕谷百万石,以供 京师。太祖益以绍威尽忠,遣将程厚、卢凝督其役。舟未成而绍威病,乃表言: “魏故大镇,多外兵,愿得梁一有功重臣临之,请以骸骨就第。”太祖亟命其子周 翰监府事,语使者曰:“亟行,语而主,为我强饭,如有不讳,当世世贵尔子孙。 今使周翰监府事,尚冀卿复愈耳。”绍威仕梁,累拜太师兼中书令,卒年三十四, 赠尚书令,谥曰贞壮。

  子三人,廷规,官至司农卿卒。周翰袭父位,乾化二年八月为杨师厚所逐,徙 为宣义军节度使,卒于官,年十四。周敬代为宣义军节度使,年十岁,徙镇忠武。 明年,为秘书监、驸马都尉、光禄卿。唐庄宗时为金吾大将军,明宗以为匡国军节 度使,罢为上将军。晋天福二年卒,年三十二。廷规娶梁太祖二女,一曰安阳公主, 一曰金华公主。周翰娶末帝女,曰寿春公主,周敬亦娶末帝女,曰晋安公主。

  ○王处直

  王处直,字允明,京兆万年人也。父宗,善殖财货,富拟王侯,为唐神策军吏, 官至金吾大将军,领兴元节度使,子处存、处直。处存以父任为骁卫将军、定州已 来制置内闲厩宫苑等使。乾符六年,即拜义武军节度使。黄巢陷长安,处存感愤流 涕,率镇兵入关讨贼。巢败第功,而收城击贼,李克用为第一;勤王倡义,处存为 第一。乾宁二年,处存卒于镇,三军以河朔故事,推处存子郜为留后,即拜节度使, 加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处直为后院中军都知兵马使。

  光化三年,梁兵攻定州,郜遣处直率兵拒之,战于沙河,为梁兵所败。兵返入 城逐郜,郜出奔晋,乱兵推处直为留后。梁兵围之,处直遣人告梁,请绝晋而事梁, 出绢十万匹犒军,乃与梁盟。梁太祖表处直义武军节度使,累封太原王。太祖即位, 封处直北平王。其后梁兵攻王镕,镕求救于晋,处直亦遣人至晋,愿绝梁以自效。 晋兵救镕,处直以兵五千从,破梁军于柏乡。其后晋北破燕,南取魏博,与梁战河 上,十馀年,处直未尝不以兵从。

  处直好巫,而客有李应之者,妖妄人也。处直有疾,应之以左道治之而愈,处 直益以为神,使衣道士服,以为行营司马,军政无大小,咸取决焉。初,应之于陉 邑阑得小兒刘云郎,养以为子,而处直未有子,乃以云郎与处直,而绐曰:“此子 生而有异。”处直养以为子,更名曰都,甚爱之。应之由此益横,乃籍管内丁壮, 别立新军,自将之,治第博陵坊,四面开门,皆用左道。处直将吏知其必为患,而 莫能谏也。是时,幽州李匡俦假道中山以如京师,处直伏甲城外,以备不虞。匡俦 已去,甲士入城围应之第,执而杀之,因诣处直请杀都,处直不与。明日,第功行 赏,因阴疏甲士姓名,自队长已上藏于别籍,其后因事诛之,凡二十年,无一人免 者,而处直终为都所杀。

  都为人狡佞多谋,处直以为节度副使。张文礼弑王镕,庄宗发兵讨文礼,处直 与左右谋曰:“镇,定之蔽也,文礼虽有罪,然镇亡定不独存。”乃遣人请庄宗毋 发兵,庄宗取所获文礼与梁蜡书示处直曰:“文礼负我,师不可止。”处直有孽子 郁,当郜之亡于晋也,郁亦奔焉,晋王以女妻之,为新州防御使。处直见庄宗必讨 文礼,益自疑,乃阴与郁交通,使郁北招契丹入塞以牵晋兵,且许召郁为嗣,都闻 之不说。而定人皆言契丹不可召,恐自贻患,处直不听。郁自奔晋,常恐处直不容, 因此大喜,以为乘其隙可取之,乃以厚赂诱契丹阿保机。阿保机举国入寇,定人皆 不欲契丹之举,小吏和昭训劝都举事,都因执处直,囚之西宅,自为留后,凡王氏 子孙及处直将校杀戮殆尽。明年正月朔旦,都拜处直于西宅,处直奋起揕其胸而呼 曰:“逆贼!吾何负尔?”然左右无兵,遂欲啮其鼻,都掣袖而走,处直遂见杀。

  初,有黄蛇见于碑楼,处直以为龙,藏而祠之,又有野鹊数百,巢麦田中,处 直以为己德所致,而定人皆知其不祥,曰:“蛇穴山泽,而处人室,鹊巢乌,降而 田居,小人窃位,而在上者失其所居之象也。”已而处直果被废死。

  庄宗已败契丹于沙河,追奔过定州,与都相得欢甚,以其子继岌娶都女,以都 为义武军节度使。同光二年,庄宗幸鄴,都来朝,赐与巨万。庄宗以继岌故,待都 甚厚,所请无不从。及明宗立,颇恶都为人,而安重诲每以法绳之,都始有异志。 是时,唐兵击契丹,数往来定州,都供馈多阙,益不自安。和昭训为都谋曰:“天 子新立,四方未附,其势易离,可为自安之计。”已而硃守殷反于汴州,都遂亦反, 遣人以蜡书招青、徐、岐、潞、梓五镇,约皆举兵,而五镇不应。明宗遣王晏球讨 之。都复与王郁招契丹为援,契丹遣秃馁将万骑救都。都遣指挥使郑季璘、龙泉镇 将杜弘寿以二千人迎契丹,为晏球所败。季璘、弘寿被执,晏球责曰:“吾尝使人 招汝,何故不降?”弘寿对曰:“受恩中山两世矣,不敢有二心。”遂见杀,弘寿 临刑,神色自若。晏球屯军望都,与都及契丹战,大败之曲阳,都及秃馁得数骑遁 去,闭城不复出。

  初,庄宗军中阑得一男子,爱之,使冒姓李,名继陶,养于宫中以为子。明宗 即位,安重诲出以乞段徊,徊亦恶而逐之。都使人求得之。至是,绐其众曰:“此 庄宗太子也。”被以天子之服,使巡城上,以示晏球军,军士识者曰:“继陶也。” 共诟之。都居城中,兵少,惟以契丹二千人守城,呼秃馁为馁王,屈身事之。诸将 有欲出降者,都伺察严密,杀戮无虚日,以故坚守经年。天成四年二月,城破,都 与家属皆自焚死,王氏遂绝于中山。而处存有子鄴,鄴子廷胤,与庄宗连外姻,为 人骁勇,自为军校,能与士卒同辛苦,明宗时,历贝、忻、密、澶、隰州刺史。范 延光反于鄴,晋高祖以廷胤为杨光远行营中军使。破延光有功,拜彰德军节度使。

  初,处直为都所囚,幼子威北走契丹。契丹谓晋高祖曰:“吾欲使威袭其先人 爵士,如何?”高祖对曰:“中国之法,自将校为刺史,升团练防御而至节度使, 请送威归中国,渐进之。”契丹怒曰:“尔自诸侯为天子,岂有渐乎?”高祖闻之, 遽徙廷胤镇义武,曰:“此亦王氏之后也。”后徙镇海而卒。

  ○刘守光

  刘守光,深州乐寿人也。其父仁恭,事幽州李可举,能穴地为道以攻城,军中 号“刘窟头。”稍以功迁军校。仁恭为人有勇,好大言。可举死,子匡威恶其为人, 不欲使居军中,徙为瀛州景城县令。瀛州军乱,杀刺史,仁恭募县中得千人,讨平 之,匡威喜,复以为将,使戍蔚州。戍兵过期不得代,皆思归,出怨言。匡威为弟 匡俦所逐,仁恭闻乱,乃拥戍兵攻幽州,行至居庸关,战败,奔晋、晋以为寿阳镇 将。

  仁恭多智诈,善事人,事晋王爱将盖寓尤谨,每对寓涕泣,自言:“居燕无罪, 以谗见逐。”因道燕虚实,陈可取之谋,晋王益信而爱之。乾宁元年,晋击破匡俦, 乃以仁恭为幽州留后,留其亲信燕留得等十馀人监其军,为之请命于唐,拜检校司 空、卢龙军节度使。

  其后晋攻罗弘信,求兵于仁恭,仁恭不与,晋王以书微责诮之,仁恭大怒,执 晋使者,杀燕留得等以叛。晋王自将讨之,战于安塞,晋王大败。光化元年,遣其 子守文袭沧州,逐节度使卢彦威,遂取沧、景、德三州。为其子请命于唐,昭宗迟 之,未即从,仁恭怒,语唐使者曰:“为我语天子,旌节吾自有,但要长安本色尔, 何屡求而不得邪!”昭宗卒以守文为横海军节度使。

  仁恭父子率两镇兵十万,号称三十万以击魏,屠贝州。罗绍威求救于梁,梁遣 李思安救魏,大败守文于内黄,斩首五万。仁恭走,梁军追击之,自魏至长河,横 尸数百里。梁军自是连岁攻之,破其瀛、漠二州,仁恭惧,复附晋。

  天祐三年,梁攻沧州,仁恭调其境内凡男子年十五已上、七十已下,皆黥其面, 文曰“定霸都”,得二十万人,兵粮自具,屯于瓦桥。梁军壁长芦,深沟高垒,仁 恭不能近。沧州被围百馀日,城中食尽,人自相食,析骸而爨,或丸墐土而食,死 者十六七。仁恭求救于晋,晋王为之攻潞州以牵梁围,晋破潞州,梁军乃解去。

  然仁恭幸世多故,而骄于富贵,筑宫大安山,穷极奢侈,选燕美女充其中。又 与道士炼丹药,冀可不死。令燕人用墐土为钱,悉敛铜钱,銮山而藏之,已而杀其 工以灭口,后人皆莫知其处。

  仁恭有爱妾罗氏,其子守光烝之,仁恭怒,笞守光,逐之。梁开平元年,遣李 思安攻仁恭,仁恭在大安,守光自外将兵以入,击走思安,乃自称卢龙节度使,遣 李小喜、元行钦以兵攻大安山,执仁恭而幽之。其兄守文闻父且囚,即率兵讨守光, 至于卢台,为守光所败,进战玉田,又败,乃乞兵于契丹。明年,守文将契丹、吐 浑兵四万人战于鸡苏,守光兵败,守文阳为不忍,出于阵而呼其众曰:“毋杀吾弟!” 守光将元行钦识守文,跃马而擒之,又囚之于别室,既而杀之。守文将吏孙鹤、吕 兗等,立守文子延祚以距守光,守光围之百馀日,城中食尽,米斛直钱三万,人相 杀而食,或食墐土,马相食其骏尾,兗等率城中饥民食以麹,号“宰务”,日杀以 饷军。久之,延祚力穷,遂降。

  守光素庸愚,由此益骄,为铁笼、铁刷,人有过者,坐之笼中,外燎以火,或 刷剔其皮肤以死,燕之士逃祸于佗境。守光身衣赭黄,谓其将吏曰:“我衣此而南 面,可以帝天下乎?”孙鹤切谏以为不可。梁攻赵,赵王王镕求救于守光,孙鹤曰: “今赵无罪,而梁伐之,诸侯救赵之兵,先至者霸,臣恐燕军未出,而晋已先破梁 矣,此不可失之时也。”守光曰:“赵王尝与我盟而背之,今急乃来归我;且两虎 方斗,可待之,吾当为卞庄子也。”遂不出兵。晋王果救赵,大败梁兵于柏乡,进 掠邢、洺,至于黎阳。守光闻晋空国深入梁,乃治兵戒严,遣人以语动镇、定曰: “燕有精兵三十万,率二镇以从晋,然谁当主此盟者?”晋人患之,谋曰:“昔夫 差争黄池之会,而越入吴;项羽贪伐齐之利,而汉败楚。今吾越千里以伐人,而强 燕在其后,此腹心之患也。”乃为之班师。

  守光益以为诸镇畏其强,乃讽诸镇共推尊己,于是晋王率天德宋瑶、振武周德 威、昭义李嗣昭、义武王处直、成德王镕等,以墨制册尊守光为尚书令、尚父。守 光又遣告于梁,请授己河北兵马都统,以讨镇、定、河东。梁遣阁门使王瞳拜守光 河北采访使。有司白守光,尚父受册,用唐册太尉礼仪,守光问曰:“此仪注何不 郊天改元?”有司曰:“此天子之礼也,尚父虽尊,乃人臣耳。”守光怒曰:“我 为尚父,谁当帝者乎?且今天下四分五裂,大者称帝,小者称王,我以二千里之燕, 独不能帝一方乎?”乃械梁、晋使者下狱,置斧钅质于其庭,令曰:“敢谏者死!” 孙鹤进曰:“沧州之败,臣蒙王不杀之恩,今日之事,不敢不谏。”守光怒,推之 伏钅质,令军士割而啖之。鹤呼曰:“不出百日,大兵当至!”命窒其口而醢之。 守光遂以梁乾化元年八月自号大燕皇帝,改元曰应天,以王瞳、齐涉为左右相。晋 遣太原少尹李承勋贺册尚父,至燕,而守光已僭号。有司迫承勋称臣,承勋不屈, 以列国交聘礼入见,守光怒,杀之。

  明年,晋遣周德威将三万人,会镇、定之兵以攻燕,自祈沟关入,其澶、涿、 武、顺诸州皆迎降。守光被围经年,累战常败,乃遣客将王遵化致书于德威曰: “予得罪于晋,迷而不复,今其病矣,公善为我辞焉。”德威谓遵化曰:“大燕皇 帝尚未郊天,何至此邪?予受命以讨僭乱,不知其佗也。”守光益窘,乃献绢千匹、 银千两、锦百段,遣其将周遵业谓德威曰:“吾王以情告公,富贵成败,人之常理; 录功宥过,霸者之事也。守光去岁妄自尊崇,本不能为硃温下耳,岂意大国暴师经 年,幸少宽之。”德威不许。守光登城呼德威曰:“公三晋贤士,独不急人之危乎?” 遣人以所乘马易德威马而去,因告曰:“俟晋王至则降。”晋王乃自临军,守光登 城见晋王,晋王问将如何?守光曰:“今日俎上肉耳,惟王所为也!”守光有嬖者 李小喜,劝其毋降,守光因请俟佗日。是夕,小喜叛降于晋军。明旦,晋军攻破其 城,执仁恭及其家族三百口。

  守光与其妻李氏、祝氏,子继珣、继方、继祚等,南走沧州,迷失道,至燕乐 界中,数日不得食,遣其妻祝氏乞食于田家,田家怪而诘之,祝氏以实告,乃被擒 送幽州。晋王方大飨军,客将引守光见,晋王戏之曰:“主人何避客之遽也?”守 光叩头请死,命械守光并其父仁恭以从军。军还过赵,赵王王镕会晋王,置酒,酒 酣请曰:“愿见仁恭父子。”晋王命破械出之,引置下坐。饮食自若,皆无惭色。

  晋王至太原,仁恭父子曳以组练,献于太庙。守光将死,泣曰:“臣死无恨, 然教臣不降者,李小喜也,罪人不死,臣将诉于地下。”晋王使召小喜,小喜真 目曰:“囚父弑兄,蒸其骨肉,亦小喜教尔邪?”晋王怒,命先斩小喜。守光知不 免,呼曰:“王将复唐室以成霸业,何不赦臣使自效?”其二妇从旁骂曰:“事已 至此,生复何为?愿先死!”乃俱死。晋王命李存霸执仁恭至雁门,刺其心血以祭 先王墓,然后斩之。

杂传第二十八

  ○李茂贞

  李茂贞,深州博野人也。本姓宋,名文通,为博野军卒,戍凤翔。黄巢犯京师, 郑畋以博野军击贼,茂贞以功自队长迁军校。光启元年,硃玫反,僖宗出居兴元。 玫遣王行瑜攻大散关,茂贞与保銮都将李钅延等败行瑜于大唐峰。明年,玫遂败死。 茂贞以功自扈跸都头拜武定军节度使,赐以姓名。扈跸东归,至凤翔,凤翔节度使 李昌符与天威都头杨守立争道,以兵相攻,昌符不胜,走陇州。僖宗遣茂贞击杀昌 符,以功拜凤翔陇右节度使。大顺元年,封陇西郡王。

  二年,枢密使杨复恭得罪,奔于兴元,兴元节度使杨守亮,复恭之养子也,纳 之。茂贞乃上书言复恭父子罪皆当诛,因自请为山南招讨使。昭宗以宦者故,难之, 未许。茂贞擅发兵攻破兴元,复恭父子见杀。茂贞表其子继密权知兴元军府事,昭 宗乃徙茂贞山南西道节度使,以宰相徐彦若镇凤翔。茂贞不奉诏,上表自论曰: “但虑军情忽变,戎马难羁。徒令甸服生灵,因兹受币;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昭宗以茂贞表辞不逊,不能忍,以问宰相杜让能,让能以谓:“茂贞地大兵强,而 唐力未可以致讨;凤翔又近京师,易以自危而难于后悔,佗日虽欲诛晁错以谢诸侯, 恐不能也。”昭宗怒曰:“吾不能孱孱坐受凌弱!”乃责让能治兵,而以覃王嗣周 为京西招讨使。令下,京师市人皆知不可,相与聚承天门,遮宰相请无举兵,争投 瓦石击宰相,宰相下舆而走,亡其堂印,人情大恐,昭宗意益坚。覃王率扈驾军五 十四都战于盩厔,唐军败溃,茂贞遂犯京师,屯于三桥。昭宗御安福门,杀两枢密 以谢茂贞,使罢兵。茂贞素与让能有隙,因曰:“谋举兵者非两枢密,乃让能也。” 陈兵临皋驿,请杀让能。让能曰:“臣故先言之矣,惟杀臣可以纾国难。”昭宗泣 下沾襟,贬让能雷州司户参军,赐死,茂贞乃罢兵。

  明年,河中节度使王重盈卒,其诸子珂、珙争立。晋王李克用请立珂,茂贞与 韩建、王行瑜请立珙,昭宗不许。茂贞等怒,率三镇兵犯京师,谋废昭宗,立吉王 保。未果,而晋王亦举兵,茂贞惧,乃杀宰相韦昭度、李磎,留其养子继鹏以兵二 千宿卫而去。晋兵至河中,继鹏与行瑜弟行实等争劫昭宗出奔,京师大乱,昭宗出 居于石门。茂贞以兵至鄠县,斩继鹏自赎。晋兵已破王行瑜,还军渭北,请击茂贞。 昭宗以谓晋远而茂贞近,因欲庇之以为德,而冀缓急之可恃也;且茂贞已杀其子自 赎矣,乃诏罢归晋军。克用叹曰:“唐不诛茂贞,忧未已也!”

  昭宗自石门还,益募安圣、捧宸等军万馀人,以诸王将之。茂贞谓唐将讨己, 亦治兵请觐,京师大恐,居人亡入山谷。茂贞遂犯京师,昭宗遣覃王拒之,覃王至 三桥,军溃,昭宗出居于华州。遣宰相孙偓以兵讨茂贞,韩建为茂贞请,乃已。久 之,加拜茂贞尚书令,封岐王。其后,昭宗为宦者所废,既反正,宰相崔胤欲借梁 兵诛诸宦者,阴与梁太祖谋之。中尉韩全诲等,亦倚茂贞之强,以为外援,茂贞遣 其子继筠以兵数千宿卫京师,宦者恃岐兵,益骄不可制。

  天复元年,胤召梁太祖以西,梁军至同州,全诲等惧,与继筠劫昭宗幸凤翔。 梁军围之逾年,茂贞每战辄败,闭壁不敢出。城中薪食俱尽,自冬涉春,雨雪不止, 民冻饿死者日以千数。米斗直钱七千,至烧人屎煮尸而食。父自食其子,人有争其 肉者,曰:“此吾子也,汝安得而食之!”人肉斤直钱百,狗肉斤直钱五百。父甘 食其子,而人肉贱于狗。天子于宫中设小磨,遣宫人自屑豆麦以供御,自后宫、诸 王十六宅,冻馁而死者日三四。城中人相与邀遮茂贞,求路以为生。茂贞穷急,谋 以天子与梁以为解。昭宗谓茂贞曰:“朕与六宫皆一日食粥,一日食不托,安能不 与梁和乎?”三年正月,茂贞与梁约和,斩韩全诲等二十馀人,传首梁军,梁围解。 天子虽得出,然梁遂劫东迁而唐亡,茂贞非惟亡唐,亦自困矣。

  及梁太祖即位,诸侯之强者皆相次称帝,独茂贞不能,但称岐王,开府置官属, 以妻为皇后,鸣梢羽扇视朝,出入拟天子而已。茂贞居岐,以宽仁爱物,民颇安之, 尝以地狭赋薄,下令搉油,因禁城门无内松薪,以其可为炬也,有优者诮之曰: “臣请并禁月明。”茂贞笑而不怒。

  初,茂贞破杨守亮取兴元,而邠、宁、鄜坊皆附之,有地二十州,其被梁围也, 兴元入于蜀;开平已后,邠、宁、鄜、坊入于梁,秦、凤、阶、成又入于蜀;当梁 末年,所有七州而已。

  庄宗已破梁,茂贞称岐王,上笺以季父行自处。及闻入洛,乃上表称臣,遣其 子从严来朝。庄宗以其耆老,甚尊礼之,改封秦王,诏书不名。同光二年,以疾 卒,年六十九,谥曰忠敬。

  从严为人柔而善书画,茂贞承制拜从严彰义军节度使。茂贞卒,拜凤翔节 度使。魏王继岌征蜀,为供军转运应接使。蜀平,继岌遣从严部送王衍,行至凤 翔,监军使柴重厚拒而不纳,从严遂东至华州,闻庄宗之难乃西归。明宗入立, 闻重厚尝拒从严,遣人诛之。从严上书,言重厚守凤翔,军民无所扰,愿贷其 过。虽不许,士人以此多之。历镇宣武、天平。从严有田千顷、竹千亩在凤翔, 惧侵民利,未尝省理,凤翔人爱之。废帝起凤翔,将行,凤翔人叩马乞从严。废 帝入立,复以从严为凤翔节度使,卒年四十九。

  ○韩建

  韩建,字佐时,许州长社人也。少为蔡州军校,隶忠武军将鹿晏弘。从杨复光 攻黄巢于长安,巢已破,复光亦死,晏弘与建等无所属,乃以麾下兵西迎僖宗于蜀, 所过攻劫。行至兴元,逐牛丛,据山南。已而不能守,晏弘东走许州,建乃奔于蜀, 拜金吾卫将军。僖宗还长安,建为潼关防御使、华州刺史。华州数经大兵,户口流 散,建少贱,习农事,乃披荆棘,督民耕植,出入闾里,问其疾苦。建初不知书, 乃使人题其所服器皿床榻,为其名目以视之,久乃渐通文字。见《玉篇》,喜曰: “吾以类求之,何所不得也。”因以通音韵声偶,暇则课学书史。是时,天下已乱, 诸镇皆武夫,独建抚缉兵民,又好学。荆南成汭时冒姓郭,亦善缉荆楚。当时号为 “北韩南郭”。

  大顺元年,以兵属张浚伐晋,浚败,建自含山遁归。河中王重盈死,诸子珂、 珙争立,晋人助珂,建与王行瑜、李茂贞助珙。昭宗不许,建等大怒,以三镇兵犯 京师。昭宗见建等责之,行瑜、茂贞惶恐战汗不能语,独建前自陈述。乃杀宰相韦 昭度、李磎等,谋废昭宗。会晋举兵且至,建等惧,乃还。晋兵问罪三镇,兵傅华 州,建登城呼曰:“弊邑未常失礼于大国,何为见攻?”晋人曰:“君以兵犯天子, 杀大臣,是以讨也。”已而与晋和。

  乾宁三年,李茂贞复犯京师,昭宗将奔太原,次渭北,建遣子允请幸华州。昭 宗又欲如鄜州,建追及昭宗于富平,泣曰:“籓臣倔强,非止茂贞,若舍近畿而巡 极塞,乘舆渡河,不可复矣!”昭宗亦泣,遂幸华州。

  是时,天子孤弱,独有殿后军及定州三都将李筠等兵千馀人为卫,以诸王将之。 建已得昭宗幸其镇,遂欲制之,因请罢诸王将兵,散去殿后诸军,累表不报。昭宗 登齐云楼,西北顾望京师,作《菩萨蛮辞》三章以思归,其卒章曰:“野烟生碧树, 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酒酣,与从臣悲歌泣下,建与诸王皆属 和之。建心尤不悦,因遣人告诸王谋杀建、劫天子幸佗镇。昭宗召建,将辨之,建 称疾不出,乃遣诸王自诣,建不见。请送诸王十六宅,昭宗难之。建乃率精兵数千 围行宫,请诛李筠。昭宗大惧,遽诏斩筠,悉散殿后及三都卫兵,幽诸王于十六宅。 昭宗益悔幸华,遣延王戒丕使于晋,以谋兴复。戒丕还,建与中尉刘季述诬诸王谋 反,以兵围十六宅,诸王皆登屋叫呼,遂见杀。昭宗无如之何,为建立德政碑以慰 安之。

  建已杀诸王,乃营南庄,起楼阁,欲邀昭宗游幸,因以废之而立德王裕。其父 叔丰谓建曰:“汝陈、许间一田夫尔,遭时之乱,蒙天子厚恩至此,欲以两州百里 之地行大事,覆族之祸,吾不忍见,不如先死!”因泣下歔欷。李茂贞、梁太祖皆 欲发兵迎天子,建稍恐惧,乃止。光化元年,昭宗还长安,自为建画像,封建颍川 郡王,赐以铁券。建辞王爵,乃封建许国公。

  梁太祖以兵向长安,遣张存敬攻同州,建判官司马鄴以城降,太祖使鄴召建, 建乃出降。太祖责建背己,建曰:“判官李巨川之谋也。”太祖怒,即杀巨川,以 建从行。

  昭宗东迁,建从至洛,昭宗举酒属太祖与建曰:“迁都之后,国步小康,社稷 安危,系卿两人。”次何皇后举觞,建蹑太祖足,太祖乃阳醉去。建出,谓太祖曰: “天子与宫人眼语,幕下有兵仗声,恐公不免也。”太祖以故尤德之,表建平卢军 节度使。

  太祖即位,拜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祖性刚暴,臣下莫敢谏诤,惟建时有 言,太祖亦优容之。太祖郊于洛,建为大礼使。罢相,出镇许州,太祖崩,许州军 乱,见杀,年五十八。

  ○李仁福

  李仁福,不知其世家。当唐僖宗时,有拓拔思敬者,为夏州偏将,后以与破黄 巢功,赐姓李氏,拜夏州节度使。思敬卒,乾宁二年,以其弟思谏为节度使。

  自唐末天下大乱,史官实录多阙,诸镇因时倔起,自非有大善恶暴著于世者, 不能纪其始终。是时,兴元、凤翔、邠宁、鄜坊、河中、同华诸镇之兵,四面并起 而交争,独灵夏未尝为唐患,而亦无大功。硃玫之乱,思敬与鄜州李思孝皆以兵屯 渭桥。其后,黄巢陷京师,王重荣、李克用等会诸镇兵讨贼,思敬与破巢复京师, 然皆未尝有所可称,故思敬之世次、功过不显而无传。

  梁开平二年,思谏卒,军中立其子彝昌为留后,梁即拜彝昌节度使。明年,其 将高宗益作乱,杀彝昌。是时,仁福为蕃部指挥使,戍兵于外,军中乃迎仁福立之, 不知其于思谏为亲疏也。是岁四月,拜仁福检校司空、定难军节度使。终梁之世, 奉正朔而已。是时,岐王李茂贞,晋王李克用,数会兵攻仁福,梁辄出兵救之。仁 福累官至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封朔方王。长兴四年三月卒,其子彝超自立为留后。

  自仁福时,边将多言仁福通于契丹,恐为边患。明宗因其卒,乃以彝超为延州 刺史、彰武军节度使,而徙彰武安从进代之。恐彝超不受代,遣邠州药彦稠以兵五 万送从进之镇。彝超果不受代,从进与彦稠以兵围之,百馀日不克。夏州城壁素坚, 故老传言赫连勃勃蒸土筑之,从进等穴地道,至城下坚如铁石,凿不能入。彝超外 招党项,抄掠从进等粮道,自陕以西,民运斗粟束刍,其费数千,人不堪命,道路 愁苦。明宗遂释不攻,以彝超为定难军节度使。清泰二年卒。

  其弟彝兴,累官检校太师兼侍中,周显德中,封西平王,其后事具国史。

  ○韩逊

  韩逊,不知其世家。初为灵武军校,当唐末之乱,据有灵盐,唐即以为节度使, 而史失不录,不见其事。梁开平三年,封朔方节度使韩逊为颍川王,始见于史。是 时,邠宁杨崇本、鄜延李周彝、凤翔李茂贞,皆与梁争战,独逊与夏州李思谏臣属 于梁,未尝以兵争。李茂贞尝遣刘知俊攻逊,不能克,逊亦善抚其部,人皆爱之, 为逊立生祠。

  贞明中,逊卒,军中立其子洙为留后,梁即以为节度使。至庄宗时,又以洙兼 河西节度。天成四年,洙卒,即以洙子澄为朔方军留后。其将李宾作乱,澄乃上章 请师于朝,明宗以康福为朔方河西节度使以代澄,由是命吏而相代矣。韩氏自逊有 灵武,传世皆无所称述,澄后不知其所终。

  ○杨崇本

  杨崇本,幼事李茂贞,养以为子,冒姓李,名曰继徽,茂贞表崇本静难军节度 使。梁太祖攻岐未下,乃移兵攻邠州,崇本迎降,太祖使复其姓,赐名崇本,迁其 家于河中以为质。崇本妻有美色,太祖用兵,往来河中,尝幸之。崇本妻颇愧耻, 间遣人诮崇本曰:“大丈夫不能庇其伉俪,我已为硃公妇矣,无面视君,有刀绳而 已!”崇本涕泣愤怒。其后梁兵解岐围,崇本妻得归,崇本乃复背梁归茂贞。茂贞 西连蜀兵会崇本攻雍、华,关西大震。太祖以兵西至河中,遣郴王友裕击之,友裕 至永寿而卒,梁兵乃旋。崇本屯美原,太祖复遣刘知俊、康怀英等击之,崇本大败, 自此不复东。乾化四年,为其子彦鲁所杀。崇本养子李保衡,杀彦鲁以降梁。

  ○高万兴

  高万兴,河西人也。唐末,河西属李茂贞,茂贞将胡敬璋为延州刺史,万兴与 其弟万金俱事敬璋为骑将。敬璋死,其将刘万子代为刺史。梁开平二年,葬于州南, 万子在会,其将许从实杀万子,自为延州刺史。是时,万兴兄弟皆将兵戍境上,闻 万子死,以其部下数千人,降梁。

  梁太祖兵屯河中,遣同州刘知俊以兵应万兴,攻丹州,执其刺史崔公实。进攻 延州,执许从实。鄜州李彦容、坊州李彦昱皆弃城走。梁太祖乃以万兴为延州刺史、 忠义军节度使,以牛存节为保大军节度使。已而刘知俊叛,乃徙存节守同州,以万 金为保大军节度使。万兴累迁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渤海郡王。贞明四年,万金卒, 乃以万兴为鄜延节度使,进封延安郡王,徙封北平王。梁亡,庄宗入洛,万兴尝一 来朝。同光三年,卒于镇。

  万兴兄弟皆骁勇,而未尝立战功,然以戍兵降梁,梁取鄜、坊、丹、延自万兴 始,故其兄弟世守其土。

  万兴死,子允韬代立,长兴元年徙镇安国,又徙义成,清泰中卒。

  万金子允权,开运中为肤施令,罢居于家。是时,周密为彰信军节度使,契丹 灭晋,延州军乱,逐密,密守东城,而西城之兵以允权为留后。闻汉高祖起太原, 遂归汉,即拜节度使,广顺三年卒。

  ○温韬

  温韬,京兆华原人也。少为盗,后事李茂贞,为华原镇将,冒姓李,名彦韬。 茂贞以华原县为耀州,以韬为刺史。梁太祖围茂贞于凤翔,韬以耀州降梁,已而复 叛归茂贞。茂贞又以美原县为鼎州,建义胜军,以韬为节度使。末帝时,韬复叛茂 贞降梁,梁改耀州为崇州,鼎州为裕州,义胜为静胜军,即以韬为节度使,复其姓 温,更其名曰昭图。

  韬在镇七年,唐诸陵在其境内者,悉发掘之,取其所藏金宝,而昭陵最固,韬 从埏道下,见宫室制度闳丽,不异人间,中为正寝,东西厢列石床,床上石函中为 铁匣,悉藏前世图书,钟、王笔迹,纸墨如新,韬悉取之,遂传人间,惟乾陵风雨 不可发。

  其后硃友谦叛梁,取同州,晋王以兵援友谦而趋华原,韬惧,求徙佗镇,遂徙 忠武。庄宗灭梁,韬自许来朝,因伶人景进纳赂刘皇后,皇后为言之,庄宗待韬甚 厚,赐姓名曰李绍冲。郭崇韬曰:“此劫陵贼尔,罪不可赦!”庄宗曰:“已宥之 矣,不可失信。”遽遣还镇。明宗入洛,与段凝俱收下狱,已而赦之,勒归田里。 明年,流于德州,赐死。

  呜呼,厚葬之弊,自秦汉已来,率多聪明英伟之主,虽有高谈善说之士,极陈 其祸福,有不能开其惑者矣!岂非富贵之欲,溺其所自私者笃,而未然之祸,难述 于无形,不足以动其心欤?然而闻温韬之事者,可以少戒也!五代之君,往往不得 其死,何暇顾其后哉!独周太祖能鉴韬之祸,其将终也,为书以遗世宗,使以瓦棺、 纸衣而敛。将葬,开棺示人,既葬,刻石以告后世,毋作下宫,毋置守陵妾。其意 丁宁切至,然实录不书其葬之薄厚也。又使葬其平生所服衮冕、通天冠、绛纱袍各 二,其一于京师,其一于澶州;又葬其剑、甲各二,其一于河中,其一于大名者, 莫能原其旨也。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