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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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一" 佥事冯慕冈先生应京 "

  冯应京字大可,号慕冈,盱眙人也。万历壬辰进士。授户部主事,改兵部税监。陈奉播恶楚中,朝议恐地方激变,移先生佥事镇武、汉、黄三郡。先生下车,约束邑令於学宫曰:“邑故无矿,而每邑岁输金四千余缗,岂天降地出乎?吾以三尺从事矣。”於是邑令以无矿移税监,税监虽怒而无以难也,即走郧、襄以避先生。辛丑孟春,三司宴税监,陈奉兵举炮,思泄怒於先生。百姓聚而噪之,奉党钩其聚者,杀伤百余人。先生因疏奉不法九大罪,奉亦疏阻挠国课,恶语相加,诏遂逮先生下镇抚司狱。三楚之民,叩阙鸣冤,哭声震地,上不为省。先生在狱四年,与同事司李何栋如、华珏讲学不辍。甲辰始出,卒於家。先生师事邹南臬,其拘幽书草,皆从忧患之际,言其得力。栋如字子极,号天玉,官至太仆寺卿,亦讲学於广陵,则先生之传也。

卷一百○二" 孝廉黄五岳先生省曾 "

  黄省曾字勉之,号五岳,苏州人也。少好古文辞,通《尔雅》,为王济之、杨君谦所知。乔白岩参赞南都,聘纂《游山记》。李空同就医京口,先生问疾,空同以全集授之。嘉靖辛卯,以《春秋》魁乡榜。母老,遂罢南宫。阳明讲道於越,先生执贽为弟子。时四方从学者众,每晨班坐,次第请疑,问至即答,无不圆中。先生一日彻领,汗洽重襟,谓门人咸隆颂陟圣,而不知公方廑理过,恒视坎途;门人拟滞度迹,而不知公随新酬应,了无定景。作《会稽问道录》十卷。东廓、南野、心斋、龙溪,皆相视而莫逆也。阳明以先生笔雄见朗,欲以《王氏论语》属之,出山不果,未几母死,先生亦卒。钱牧斋抵轹,空同谓先生倾心北学,识者哂之。先生虽与空同上下其论,然文体竟自成一家,固未尝承流接响也,岂可谓之倾心哉?《传习后录》有先生所记数十条,当是採之《问道录》中,往往失阳明之意。然无如仪、秦一条云:“苏秦、张仪之智也,是圣人之资,后世事业文章,许多豪傑名家,只是学得仪、秦故智。仪、秦学术,善揣摸人情,无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说不能穷。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但用之於不善耳。”夫良知为未发之中,本体澄然,而无人伪之杂,其妙用亦是感应之自然,皆天机也。仪、秦打入情识窠臼,一往不返,纯以人伪为事,无论用之於不善,即用之於善,亦是袭取於外,生机槁灭,非良知也。安得谓其末异而本同哉?以情识为良知,其失阳明之旨甚矣。

  陈晓问性

  陈晓问曰:“性可以善恶名乎?”曰:“不可。性犹命也,道也。谓之命也,命即其名矣,不可以善恶言命也;谓之性也,性即其名矣,不可以善恶言性也;谓之道也,道即其名矣,不可以善恶言道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孔子但以不可离言道,而未尝以善恶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明目倾耳,不可得而睹闻者也,而可名言之乎?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是诚非睹闻可及也。故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言其所言,至精至微,仰高钻坚,瞻前忽后,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其不可得而闻者如此。非若文章然,威仪可瞻,文词可聆,可得而闻者也。孔子之言性与天道,且不可得而闻,而儒家者流,兢兢然以善恶本原气质种种诸名而拟议也,然而道心惟微,虽欲闻之,不可得而闻也,是以人心拟议之也。”曰:“然则性无善恶乎?”曰:“有善恶者,性之用也,岂特善恶而已矣。善之用,有万殊焉,恶之用,有万殊焉,皆性之用也,而不可以名性也。犹之阴阳之用,万殊焉,皆天道之用也。刚柔之用,万殊焉,皆地道之用也,而阴阳不可以名天,刚柔不可以名地也。仁义之用,万殊焉,皆人道之用也,而仁义不可以名人也。善恶者,非用而不可得见者也,如天道寒暑雨暘之愆,地道山崩水溢之患也,皆用之而见焉者。何以有是也?顺则善,逆则恶,生则善。剋则恶,不外二端而已,皆出乎所遭,不可以前定也。如二人之相语也,其语之相契也,顷刻而德之;其或语之相戾也,又顷刻而仇之。民之为道,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不可得而定者,故君子贵习至於死而后已者也。习与性成,功在习,不在性也。若徒恃性所成也,何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圣人兢兢焉,其重习也,言习善则善,习否则否也。世儒终身谈性之善,而未尝一措足於善,终身谈性之无恶,而未尝一时有离於恶,是性越南而习冀北也。天下之昧是久矣,予不得不申乎仲尼之说。”

卷一百○三" 长史周静菴先生冲 "

  周冲字道通,号静菴,常之宜兴人。正德庚午乡举。授万安训导,知应城县,以耳疾改邵武教授,陞唐府纪善,进长史而卒,年四十七。阳明讲道於虔,先生往受业。继又从於甘泉,谓“湛师之体认天理,即王师之致良知也。”与蒋道林集师说,为《新泉问辨录》。暇则行乡射投壶礼,士皆敛衽推让。吕泾野、邹东廓咸称其有淳雅气象。当时王、湛二家门人弟子,未免互相短长,先生独疏通其旨。故先生死而甘泉叹曰:“道通真心听受,以求实益,其异於死守门户以相訾而不悟者远矣!”

  周静菴论学语

  存心为为学之要,知耻为入道之机。

  学以成身而已,其要只在慎独。博约知行,皆慎独功夫内事目也。

  凡学须先有知识,然后力行以至之,则几矣。

  讲学须脚踏实地,敬义夹持,此为己规模大略。夫君子之学,终日终身,只此一事。盖理不外乎一中,即吾中正之心是已。无事时戒慎,照管吾中正之心而常存,有事时亦只戒慎,凡事循吾中正之心而不杂,是谓敬义夹持。心外无理,理外无事,学者知不可须臾离,又何患脚踏不实乎?

  日用功夫,只是立志。然须朋友讲习,则此意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今於无朋友相讲之时,还只静坐,或看书,或行动,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讲学时,生意更多也。

  上蔡尝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在学者功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底气象。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坠於无也。须是不滞於有,不坠於无方得。”学者才晓得做功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盖认得圣人气象,把作准的,乃就实地做功夫去,才不会差。

  事上磨炼,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

  正学不明已久,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若其人果能立志,决意要如此学,已自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

卷一百○四" 明经朱近斋先生得之 "

  朱得之字本思,号近斋,直隶靖江人。贡为江西新城丞,邑人称之。从学於阳明,所著有《参玄三语》。其学颇近於老氏,盖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者也。其语尤西川云:“格物之见,虽多自得,未免尚为见闻所梏。虽脱闻见於童习,尚滞闻见於闻学之后,此笃信先师之故也。不若尽涤旧闻,空洞其中,听其有触而觉,如此得者尤为真实。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途径堂室,万世昭然。”即此可以观其自得矣。

  语录

  董萝石平生好善恶恶甚严,自举以问阳明先生,曰:“好字原是好字,恶字原是恶字。”董於言下跃然。

  董实夫问:“心即理,心外无理,不能无疑。”阳明先生曰:“道无形体,万象皆是形体;逆无显晦,人所见有显晦。以形体言天地,一物也;以显晦言人心,其机也。所谓心即理者,以其充塞氤氲,谓之气;以其脉络分明,谓之理;以其流行赋畀,谓之命;以其禀受一定,谓之性;以其物无不由,谓之道;以其妙用不测,谓之神;以其凝聚,谓之精;以其主宰,谓之心;以其无妄,谓之诚;以其无所倚着,谓之中;以其无物可加,谓之极,以其屈伸消息往来,谓之易。其实则一而已。今夫茫茫堪舆,苍然隤然,其气之最粗者欤?稍精则为日月星宿风雨山川,又稍精则为雷电鬼怪草木花蘤,又精而为鸟兽鱼鳖昆虫之属,至精而为人,至灵至明而为心。故无万象则无天地,无吾心则无万象矣。故万象者,吾心之所为也,天地者,万象之所为也。天地万象,吾心之糟粕也。要其极致,乃见天地无心,而人为之心。心失其正,则吾亦万象而已;心得其正,乃谓之人。此所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惟在於吾心。此可见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所谓心者,非今一团血肉之具也,乃指其至灵至明能作能知,此所谓良知也。然本无声无臭无方无体,此所谓道心惟微也。此大人之学,所以与天地万物一体也。一物有外,便是吾心未尽处,不足谓之学。

  问“喜怒哀乐”。阳明先生曰:“乐者心之本体也,得所乐则喜,反所乐则怒,失所乐则哀。不喜不怒不哀时,此真乐也。”

  杨文澄问:“意有善恶,诚之将何稽?”阳明先生曰:“无善无恶者,格物也。”曰:“意固有善恶乎?”曰:“意者心之发,本自有善而无恶,惟动於私欲而后有恶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学问之要,曰‘致良知’。”

  或问“客气”。阳明先生曰:“客与主对,让尽所对之宾,而安心居於卑末,又能尽心尽力供养诸宾,宾有失错,又能包容,此主气也。惟恐人加於吾之上,惟恐人怠慢我,此是客气。”

  人生不可不讲者学也,不可暂留者光阴也。光阴不能暂留,甚为可惜!学不讲自失为人之机,诚为可耻!自甘无耻,自不知惜,老至而悔,不可哀乎!孔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朝闻道,夕死可矣。”旨哉!

  或问“三教同异”。阳明先生曰:“道大无名,若曰各道其道,是小其道矣。”心学纯明之时,天下同风,各求自尽。就如此厅事,元是统成一间,其后子孙分居,便有中有傍,又传,渐设籓篱,犹能往来相助。再久来,渐有相较相争,甚而至於相敌。其初只是一家,去其籓篱,仍旧是一家。三教之分,亦只如此,其初各以资质相近处,学成片段,再传至四五,则失其本之同,而从之者亦各以资质之近者而往,是以遂不相通。名利所在,至於相争相敌,亦其势然也。故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才有所见便有所偏。

  天地万物之机,生生不息者,只是翕聚,翕聚不已,故有发散,发散是其不得已。且如婴儿在母腹中,其混沌皮内有两乳端,生近儿口,是儿在胎中翕而成者也,故出胎便能吸乳。

  人之养生,只是降意火。意火降得不已,渐有余溢,自然上升,只管降,只管自然升,非是一升一降相对也。降便是水,升便是火,《参同契》“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此其指也。

  或问“金丹”。曰:“金者至坚王利之象,丹者赤也,言吾赤子之人也。炼者,喜怒哀乐,发动处是火也。喜怒哀乐之发,是有物牵引,重重轻轻,冷冷热热,煆炼得此心端然在此,不出不入,则赤子之心不失,久久纯熟,此便是丹成也。故曰:‘贫贱优戚,玉汝於成。动心忍性,增益不能。’此便是出世,此是飞昇冲举之实。谓其利者,百凡应处,迎之而解,万古不变,万物不离,大人之心,常如婴儿,知识不遂,纯气不散,则所以延年者在是,所以作圣者在是。故曰:‘专气致柔如婴儿,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所以知几者在是,所以知天者在是。”

  太虚浮云,过化也。乾乾不息於诚,存神也。存神则过化矣,所过不化,不存神也。存神而过化,所以与天地同流。

  此身之外,一丝一缕皆装缀。故紧随身不可须臾离者,贫贱也。或得或失者,富贵也。於其不可离者,必求离之,於其不可保者,必欲得之,此所以终身役役,卒归於恶也。

  三代教人,年未五十者,不可衣帛,未七十者,不得食肉,是天下莫非素缟也。今自婴儿时便厚味华衣,岂知古人爱养生命之道。佛法戒杀,其徒不腥不锦,意正如此。若得天下如此风味,便省许多货财,便有许多豊裕,息贪息争,无限好处,雍熙之风,指日可见。惜乎欲重情胜,而不能从也。

  往古圣人,立言垂训,宗旨不同,只是因时立教,精明此性耳。尧、舜曰“中”,汤、文曰“敬”,盖以中有糊涂之景,将生两可之病,故以敬为中,提省人,使之常惺惺也。敬则易流於有意,故孔子曰“仁”。仁易无断,故孟子曰“仁义”。仁义流而为假仁袭义,故周子曰“诚”。诚之景,乃本体无思无为者也。人不易明,将流於讦直,故程子复以敬为宗。敬渐流於孤陋,故朱子以致知补之。致知渐流於支离,故先师辨明闻见与良知,特揭良知为宗。千古圣学之要,天地鬼神之机,良知二字尽之矣。

  混沌开闢之说,亦是悬度,只是就一日昼夜昏明之间,便可见戌亥时,果人消物尽乎?但自古至今,生气渐促,其醇气之耗,智巧之深,终非古比。

  或问“事物有大小,应之不能无取舍”。此正是功利之心,千驷万踵之取予一念也。众人在事上见,故有大小;圣人却只在发念处见,故不论事物之大小,一念不安,即不忍为人,无善可为,只不可为恶,有心为善,善亦恶也。

  尤西川纪闻

  近斋说:“阳明始教人存天理,去人欲。他日谓门人曰:‘何谓天理?’门人请问,曰:‘心之良知是也。’他日又曰:‘何谓良知?’门人请问,曰:‘是非之心是也。’”

  近斋言:“阳明云:‘诸友皆数千里外来,人皆谓我有益於朋友,我自觉我取朋友之益为多。’又云:‘我全得朋友讲聚,所以此中日觉精明,若一二日无朋友,志气便觉自满,便觉怠惰之习复生。’”又说:“阳明逢人便与讲学,门人疑之。叹曰:‘我如今譬如一箇食馆相似,有客过此,吃与不吃,都让他一让,当有吃者。’”

  近斋曰:“阳明在南都时,有私怨阳明者,诬奏极其丑诋。始见颇怒,旋自省曰:‘此不得放过。’掩卷自反,俟其心平气和再展看。又怒,又掩卷自反。久之真如飘风浮霭,略无芥带。是后虽有大毁谤,大利害,皆不为动。尝告学者曰:‘君子之学,务求在己,而己毁誉荣辱之来,非惟不以动其心,且资之以为切磋砥砺之地,故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正以无入而非学也。’”

  近斋说:“阳明不自用,善用人。人有一分才也,用了再不错,故所向成功。”

  近斋曰:“昔侍先师,一友自言:‘觉功夫不济,无奈人欲间断天理何?’师曰:‘若如汝言,功夫尽好了,如何说不济,我只怕你是天理间断人欲耳。’其友茫然。”

  近斋解格物之格,与阳明大指不殊,而字说稍异。予问:“曾就正否?”近斋叹曰:“此终天之恨也。”

  一日与近斋夜坐,予曰:“由先生说没有甚么。”曰:“没有甚么呀!”

  近斋曰:“精粗一理,精上用功。”他日举似,则曰:“本无精粗。”

  近斋曰:“三年前悟知止为彻底,为圣功之准。近六月中病卧,忽觉前辈言过不及与中,皆是汗浸之言,必须知分之所在,然后可以考其过不及与中之所在。为其分之所当为中也,无为也。不当为而为者,便是过,便是有为;至於当为而不为,便是不及,便是有为。

卷一百○五" 恭节周讷谿先生怡 "

  周怡字顺之,号讷谿,宣州太平人。嘉靖戊戌进士。授顺德推官,入为吏科给事中。上疏劾相嵩,且言:“陞下日事祷祀,而四方水旱愈甚。”杖阙下,系锦衣卫狱,历三年。上用箕神之言,释先生与杨斛山、刘晴川三人。未弥月,上为箕神造台,太宰熊浃极言不可,上怒,罢浃,而复逮三人狱中。又历两年,内殿灾,上於火光中,恍惚闻神语令释三人者,於是得释。家居十九年。穆宗登极,起太常少卿。所上封事,刺及内侍,出为山东佥事,转南京司业,复入为太常。隆庆三年十月,卒於家,年六十四。早岁师事东廓、龙溪,於《传习录》身体而力行之。海内凡名王氏学者,不远千里,求其印证。不喜为无实之谈,所谓节义而至於道者也。

  尤西川纪闻

  讷谿说:“阳明一日早起看天,欲有事,即自觉曰:‘人方望雨,我乃欲天晴。’其省如此。”

  讷谿说:“东廓讲学京师,一士人诮之曰:‘今之讲学者,皆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桀之行者也。’东廓曰:‘如子所言,固亦有之。然未闻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而行尧之行者也。如欲得行尧之行者,须於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者求之。且不服尧之服,不诵尧之言,又恶在其行尧之行也?’士人愧服。”

  讷谿谓:“司训邵西林曰:‘子愤士之不率教乎?譬诸津济,游人喧渡,则长年三老,舣舟受直,择可而载。若野岸舟横,客行不顾,则招招舟子,岂容自已?凡教倦即是学厌。’”

  西川问学,曰:“信心。”

  思不出位,是不过其则。

  士有改行者,西川谓“初念未真”。曰:“不然,惟圣罔念作狂,君子小人,何常之有?”

  当此世界,若无二三子,未免孤立无徒。

  囚对

  周子被罪下狱,手有梏,足有镣,坐卧有匣,日有数人监之,喟然曰:“余今而始知检也。手有梏则恭,足有镣则重,卧坐有匣则不敢以妄动,监之众则不敢以妄言,行有镣则疾徐有节,余今而始知检也。”

卷一百○六" 提学薛方山先生应旂 "

  薛应旂号方山,武进人。嘉靖乙未进士。知慈谿县,转南考功,陞浙江提学副使。其鋻识甚精,试慈谿,得向程卷曰:“今科元也。”及试余姚,得诸大圭卷,谓向程曰:“子非元矣,有大圭在。”已果如其言。先生为考功时,寘龙溪於察典,论者以为逢迎贵溪。其实龙溪言行不掩,先生盖借龙溪以正学术也。先生尝及南野之门,而一时诸儒,不许其名王氏学者,以此节也。然东林之学,顾导源於此,岂可没哉!

  薛方山纪述

  古之学者,知即为行,事即为学。今之学者,离行言知,外事言学。一念不敢自恕,斯可谓之修;一语不敢苟徇,斯可谓之直;一介不敢自汙,斯可谓之廉。

  气者所以运乎天地万物者也。有清则有浊,有厚则有薄,穷则变,变则通,故一治一乱,皆非一日之积也。

  圣人制命,贤者安焉,不肖者逆焉。

  万物皆备於我,不可以物为非我也,然而有我则私矣。万物皆具於心,不可以心为无物也,然而有物则滞矣。

  阴阳之气,凝者为石,流者为水。凝者无变,信也;流者无滞,智也。孔恶其硜窒也,孟非其激逆也。信立而通则不窒矣,智运而正则不逆矣。

  画者象也,值其画者变也。潜龙勿用者辞也,用其辞者占也。斯义不明,附会无不至矣。

  时之汙隆,民之休戚,其几安在哉?存乎士风之直与佞耳。

  改过则长善矣,甘贫则足用矣。

  治世之教也,上主之,故德一而俗同。季世之教也,下主之,故德二三而俗异。

  义协则礼皆可以经世,不必出於先王;理达则言皆可以喻物,不必授之故典。

  薛文清之佐大理,王振引之也。当时若辞而不往,岂不愈於抗而得祸乎?此崔后渠梦中所得之言。

  古诸侯多天子继别之支子,故不得犯天子以祭始祖;大夫多诸候继祢之支子,故不得犯诸侯以祭先祖。汉、唐以来,则无是矣。礼以义起,报宜从厚,今士大夫之家庙,虽推以祭始祖亦可也。

  古者谏无官,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为盛也。

卷一百○七" 副使薛畏斋先生甲 "

  薛甲字应登,号畏斋,江阴人也。嘉靖乙丑进士。授兵科给事中。劾方士邵元节,降湖广布政司照磨。历宁波通判,保定同知,四川、赣州佥事副使。以忤相嵩,拾遗免。先生笃信象山阳明之学,其言格物即所以致知,慎独即所以存养,成物即所以成己,无暴即所以持志,与夫一在精中,贯在一中,约在博中,恕在忠中,皆合一之旨,此学之所以易简也。先生曰:“古今学术,至於阳明渐尔昭融。天不假年,不能使此公缕析条分,以破训诂之惑,用是学者虽略知领悟,而入之无从。区区不自量,妄意欲补其缺,会缺所闻,总成一书,名曰《心学渊源》,冀传之来世,以俟知者。”羲按,阳明之格物,谓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意在於事亲,则致吾良知於事亲之物,去其事亲之不正者,以归於正。事亲之物格,而后事亲之知至。先生之格物,以感物为格,不能感物,是知之不致。阳明以正训格,先生以感训格,均为有病。何不以他经证之?意以知为体,知以物为体。毋自欺,良知也;好恶,物也。好恶至於自慊,则致之至於物矣。不忍堂下之牛,良知也,举斯心而加诸彼,则致之至於物矣。盖至於物,则此知才非石火电光,所谓达之天下也。此正致之之法,与扩充同一义耳。格当训之为至,与神之格思同。二先生言正言感,反觉多此一转。所致者既是良知,又何患乎不正不感乎?

  文集

  陆子之学,在“先立其大”;朱子之学在,“居敬穷理”。学者苟能存先立其大之心,而务朱子之功,则所谓居敬者,居之心也,所谓穷理者,穷之心也,则朱、陆合一矣。

  论道者,须精且详。精则理透,详则意完。如惟精惟一之语,更建中建极,一贯性善,数圣贤发明,而理始彻。岂非精耶?又本之以《六经》,辅之以四子,而意始完。然则精与详,信乎不可缺一也。若孟氏以后,历千年而有象山,有阳明,可为精矣,而享年不永,不获有所著述以示后人,虽欲详,不可得也。至於朱子,字字而议,句句而论,可详矣,然改易《大学》,而以格物为穷物之理,集义为事事求合於义,则与义袭而取者,何以异耶?循此而求之,虽欲精亦不可得也。

  致知格物之说,夫子传之曾子,曾子传之子思,而有“明善诚身”之论。所谓明善,即致知也;所谓诚身,即诚意也。虽不言感物,然获上治民,悦亲信友,乃其验处,即格物也。至子思传之孟子,则述师传而备言之,而曰“至诚而不动,未之有也。”则格物之为感物,彰彰明矣。(夫不能感物者,必其知有未致,致有未尽也。故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反之者,致之也。此之谓致知在格物。)

  释氏之说,欲使人离垢明心,其意未尝不善也。然不知心即是理,理不离事,而过用其意。至欲远离事物以求心,则其势必至於反性情,灭人伦,为一切袭取之法。认其所谓漠然无情者为心,至於中庸精微之妙,茫无所知,而误以幻天地,绝人道者为事。知者所宜原其意以通之,而约其过甚者以归於中,亦归斯受之之意也。

  或问:“存心致知,有分乎?”曰:“致知乃以存心也。”

卷一百○八" 襄文唐荆川先生顺之 "

  唐顺之字应德,号荆川,武进人也。嘉靖己丑会试第一。授武选主事。丁内艰。起补稽勋,调考功,以校对《实录》,改翰林编修。不欲与罗峰为缘,告归。罗峰恨之,用吏部原职致仕。皇太子立,选宫僚,起为春坊司谏。上常不御朝,先生与念菴、浚谷请於元日皇太子出文华殿,百官朝见。上大怒,夺职为民。东南倭乱,先生痛愤时艰,指画方略於当事,当事以知兵荐之,起南部车驾主事。未上,改北部职方员外。先生至京,即陞本司郎中,查勘边务,继而视师浙、直。以为禦岛寇当在海外,鲸背机宜,岂可悬断华屋之下?身泛大洋,以习海路,败贼於崇明沙。陞太仆少卿,右通政。未上,擢佥都御史,巡抚淮、扬。先生方勦三沙贼,江北告急,乃以三沙付总兵卢镗,而击贼於江北,败贼姚家荡,又败贼庙湾,几不能军。先生复向三沙,贼遁至江北。先生急督兵过江蹙之,贼渐平。会淮、扬大祲,赈饥民数十万。行部至泰州,卒於舟中,庚申四月一日也。年五十四。先生晚年之出,由於分宜,故人多议之。先生固尝谋之念菴,念菴谓:“向尝隶名仕籍,此身已非己有,当军旅不得辞难之日,与徵士处士论进止,是私此身也。兄之学力安在?”於是遂决。龟山应蔡京之召,龟山徵士处士也,论者尚且原之,况於先生乎?

  初喜空同诗文,篇篇成诵,下笔即刻画之。王道思见而叹曰:“文章自有正法眼藏,奈何袭其皮毛哉!”自此幡然取道欧、曾,得史迁之神理,久之从广大胸中随地涌出,无意为文自至。较之道思,尚是有意欲为好文者也。其著述之大者为五编:《儒编》、《左编》、《右编》、《文编》、《稗编》是也。先生之学,得之龙溪者为多,故言於龙溪,只少一拜。以天机为宗,无欲为工夫。谓“此心天机活泼,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惟顺此天机而已,障天机者莫如欲,欲根洗净,机不握而自运矣。成、汤、周公坐以待旦,高宗恭默三年,孔子不食不寝,不知肉味。凡求之枯寂之中,如是艰苦者,虽圣人亦自觉此心未能纯是天机流行,不得不如此着力也。”先生之辨儒释,言“儒者於喜怒哀乐之发,未尝不欲其顺而达之,其顺而达之也,至於天地万物,皆吾喜怒哀乐之所融贯。佛者於喜怒哀乐之发,未尝不欲其逆而销之,其逆而销之也,至於天地万物澹然无一喜怒哀乐之交。故儒佛分途,只在天机之顺逆耳。夫所谓天机者,即心体之流行不息者是也。佛氏无所住而生其心,何尝不顺?逆与流行,正是相反,既已流行,则不逆可知。佛氏以喜怒哀乐,天地万物,皆是空中起灭,不碍吾流行,何所用销?但佛氏之流行,一往不返,有一本而无万殊,怀人襄陵之水也。儒者之流行,盈科而行,脉络分明,一本而万殊,先河后海之水也。其顺固未尝不同也。或言三千威仪,八万细行,靡不具足,佛氏未尝不万殊。然佛氏心体事为,每分两截,禅律殊门,不相和会,威仪细行,与本体了不相干,亦不可以此比而同之也。”崇祯初,谥襄文。

  荆川论学语

  近来谈学,谓认得本体,一超直入,不假阶级。窃恐虽中人以上,有所不能,竟成一番议论,一番意见而已。天理愈见,则愈见其精微之难致,人欲愈克,则愈见其植根之甚深。彼其易之者,或皆未尝宝下手用力,与用力未尝恳切者也。(《与张士宜》)

  古之所谓儒者,岂尽律以苦身缚体,如尸如斋,言貌如土木人,不得摇动,而后可谓之学也哉!天机尽是圆活,性地尽是洒落,顾人情乐率易而苦拘束。然人知恣睢者之为率易矣,而不知见天机者之尤为率易也;人知任情宕佚之为无拘束矣,而不知造性地者之尤为无拘束也。(《与陈两湖》)

  小心两字,诚是学者对病灵药,细细照察,细细洗涤,使一些私见习气,不留下种子在心里,便是小心矣。小心非矜持把捉之谓也,若以为矜持把捉,则便与鸢飞鱼跃意思相妨矣。江左诸人,任情恣肆,不顾名检,谓之洒脱,圣贤胸中,一物不碍,亦是洒脱,在辨之而已,兄以为洒脱与小心相妨耶?惟小心,而后能洞见天理流行之实,惟洞见天理流行之实,而后能洒脱,非二致也。(《与蔡子木》)

  近来痛苦心切,死中求活,将四十年前伎俩,头头放舍。四十年前见解,种种抹摋,於清明中稍见得些影子,原是彻天彻地,灵明浑成的东西。生时一物带不来,此物却原自带来,死时一物带不去,此物却要完全还他去。然以为有物,则何睹何闻?以为无物,则参前倚衡,瞻前忽后。非胸中不停世间一物,则不能见得此物,非心心念念,昼夜不舍,如养珠抱卵,下数十年无渗漏的工夫,则不能收摄此物,完养此物。自古宇宙间豪傑经多少人,而闻道者绝叹其难也。

  尝验得此心,天机活泼,其寂与感,自寂自感,不容人力。吾与之寂,与之感,只是顺此天机而已,不障此天机而已。障天机者莫如欲,若使欲根洗尽,则机不握而自运,所以为感也,所以为寂也。天机即天命也,天命者,天之所使也。立命在人,人只立此天之所命者而已。白沙“色色信他本来”一语,最是形容天机好处。若欲求寂,便不寂矣,若有意於感,非真感矣。(以上《与王道思》)

  出入无时,莫知其向,此真心也,非妄心之谓也。出入本无时,欲有其时,则强把捉矣。其向本无知,欲知其向,则强猜度矣。无时即此心之时,无向即此心之向,无定向者,即此心之定体也。(《答双江》)

  《中庸》所谓无声无臭,实自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中之得。本体不落声臭,功夫不落闻见,然其辨只在有欲无欲之间。欲根销尽,便是戒慎恐惧,虽终日酬酢云为,莫非神明妙用,而未尝涉於声臭也。欲根丝忽不尽,便不是戒慎恐惧,虽使栖心虚寂,亦是未离乎声臭也。(《答张甬川》)

  白沙“静中养出端倪”,此语须是活看。盖世人病痛,多缘随波逐浪,迷失真源,故发此耳。若识得无欲为静,则真源波浪,本来无二,正不必厌此而求彼也。兄云“山中无静味,而欲闭关独卧,以待心志之定”,即此便有欣羨畔援在矣。请且无求静味,只於无静味中寻讨,毋必闭关,只於开门应酬时寻讨。至於纷纭轇轕,往来不穷之中,试观此心如何。其应酬轇轕,与闭关独卧时,自还有二见否?若有二见,还是我自为障碍否?其障碍还是欲根不断否?兄更於此着力一番,有得有疑,不惜见教也。(《答吕沃州》)

  近会一二方外人,见其用心甚专,用工最苦,慨然有叹於吾道之衰。盖禅家必欲作佛,不坐化超脱,则无功;道人必欲成仙,不留形住世,则无功。两者皆假不得。惟圣贤与人同而与人异,故为其道者皆可假托溷帐,自误误人。窃意当时圣贤用心专而用工苦者,岂特百倍方外人之修炼而已?必有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者。而世人乃欲安坐而得之,以其世间功名富贵之习心,而高谈性命之学,不亦远乎!(《与念菴》)

  当时篡弑之人,必有自见己之为是,而见君父之甚不是处,又必有邪说以阶之。如所谓邪说作而弑君弑父之祸起者,《春秋》特与辨别题目,正其为弑。如“州吁弑完”一句,即曲直便自了然,曲直了然,诶即是非便自分晓。乱臣贼子,其初为气所使,昧了是非,迷了本来君父秉彝之心,是以其时恶力甚劲。有人一与指点是非,中其骨髓,则不觉回心,一回心后,便自动惮不得,盖其真心如此,所谓惧也。旧说以为乱臣贼子惧於见书而知惧,则所惧者,既是有所为而非真心,且其所惧,能及於好名之人,而不及於勃然不顾名义之人。以为《春秋》书其名,脇持恐动人而使之惧,此又只说得董孤、南史之作用,而非所以语於圣人拨转人心之妙用也。(《答姪孙》)

  慈湖之学,以无意为宗。窃以学者能自悟本心,则意念往来如云,物相荡於太虚,不惟不足为太虚之障,而其往来相荡,乃即太虚之本体也。何病於意而欲扫除之?苟未悟本心,则其无意者,乃即所以为意也。心本活物,在人默自体认处何如。不然,则得力处即受病处矣。(《答南野》)

  世间伎俩,世间好事,不可挂在胸中。学之渗漏多,正兜揽多耳。昔人所以绝利□□□□一原,不如是则不足以收敛精神,而凝聚此道也。(《答胡青崖》)

  近来学者病痛,本不刻苦搜剔,洗空欲障,以玄妙之语,文夹带之心,直如空花,竟成自误。要之与禅家斗机锋相似,使豪傑之士,又成一番涂塞。此风在处有之,而号为学者多处,则此风尤甚。惟默然无说,坐断言语意见路头,使学者有穷而反本处,庶几挽归真实。力行一路,乃是一帖救急良方。(《答张士宜》)

  儒者於喜怒哀乐之发,未尝不欲其顺而达之。其顺而达之也,至於天地万物,皆吾喜怒哀乐之所融贯,而后一原无间者可识也。佛者於喜怒乐之发,未尝不欲其逆而销之。其逆而销之也,至於天地万物,泊然无一喜怒哀乐之交,而后一原无间者可识也。其机常主於逆,故其所谓旋闻反见,与其不住声色香触,乃在於闻见声色香触之外。其机常主於顺,故其所谓不睹不闻,与其无声无臭者,乃即在於睹闻声臭之中。是以虽其求之於内者,穷深极微,几与吾圣人不异,而其天机之顺与逆,有必不可得而强同者。(《中庸辑略序》)

  《乾》、《坤》之心不可见,而见之於《复》,学默识其动而存之可矣。是以圣人於《乾》则曰“其动也直”,於《坤》则曰“敬以直内”。《乾》、《坤》一於直也,动本直也,内本直也,非直之而后直也。盖其酝酿流行,无断无续,乃吾心天机自然之妙,而非人力之可为。其所谓默识而存之者,则亦顺其天机自然之妙,而不容纤毫人力参乎其间也。学者往往欲以自私用智求之,故有欲息思虑以求此心之静者矣,而不知思虑即心也;有欲绝去外物之诱,而专求诸内者矣,而不知离物无心也;有患此心之无着,而每存一中字以着之者矣,不知心本无着,中本无体也。若此者,彼亦自以为求之於心者详矣,而不知其弊乃至於别以一心操此一心,心心相捽,是以欲求乎静而愈见其纷扰也。(《明道语略序》)

卷一百○九" 太常唐凝菴先生鹤徵 "

  唐鹤徵字元卿,号凝菴,荆川之子也。隆庆辛未进士。选礼部主事,与江陵不合,中以浮躁。江陵败,起历工部郎,迁尚宝司丞,陞光禄寺少卿,又陞太常寺少卿。归。起南京太常,与司马孙月峰定妖人刘天绪之变。谢病归。万历已未,年八十二卒。先生始尚意气,继之以园林丝竹,而后泊然归之道术。其道自九流、百氏、天文、地理、稗官野史,无不究极,而继乃归之庄生《逍遥》、《齐物》,又继乃归之湖南之求仁,濂溪之寻乐,而后恍然悟乾元所为,生天地,生人物,生一生万,生生不已之理,真太和奥窔也。物欲不排而自调,世情不除而自尽,聪明才伎之昭灼,旁蹊曲径之奔驰,不收摄而莹然无有矣。语其甥孙文介曰:“人到生死不乱,方是得手。居常当归并精神一路,毋令漏泄。”先生言:“心性之辨,今古纷然,不明其所自来,故有谓义理之性、气质之性,有谓义理之心、血气之心,皆非也。性不过是此气之极有条理处,舍气之外,安得有性?心不过五脏之心,舍五脏之外,安得有心?心之妙处在方寸之虚,则性之所宅也。”此数言者,从来心性者所不及也。乃先生又曰:“知天地之间只有一气,则知乾元之生生,皆是此气。乾元之条理,虽无不清,人之受气於乾元,犹其取水於海也,海水有鹹有淡,或取其一勺,未必鹹淡之兼取,未必鹹淡之适中也。间有取其鹹淡之交而适中,则尽得乾元之条理,而为圣为贤无疑也。固谓之性,或取其鹹,或取其淡,则刚柔强弱昏明万有不同矣,皆不可不谓之性也。”则此言尚有未莹,盖此气虽有条理,而其往来屈伸,不能无过不及,圣贤得其中气,常人所受,或得其过,或得其不及,以至万有不齐。先生既言性是气之极有条理处,过不及便非条理矣,故人受此过不及之气,但可谓之气质,不可谓之性。则只言气是性足矣,不必言气之极有条理处是性也,无乃自堕其说乎?然则常人有气质而无性乎?盖气之往来屈伸,虽有过不及,而终归於条理者,则是气中之主宰,故雨暘寒燠,恒者暂而时者常也。惟此气中一点主宰,不可埋没,所以常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其权归之学矣。

  桃溪劄记

  (鹤徵避暑於桃溪,偶校先君子所纂《诸儒语要》,寄吴侍御叔行。入梓时,有触发处,随笔记之,以请於同志,幸有以正之也。)

  乾元所生三子,曰天,曰人,曰地。人何以先於地也?地,坤道也,承天时行,不得先天也。故后则得主,先则迷矣。人却可先可后者,故曰“御天”,故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世人皆谓天能生人,不知生人者却是统天之乾元耳。人生於乾元,天地亦生於乾元,故并称之曰三才。

  《中庸》首言“天命之谓性”,后又言“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何也?人与天并生於乾元,乾元每生一物,必以全体付之,天得一箇乾元,人也得一箇乾元,其所得於乾元,绝无大小厚薄之差殊。《中庸》后面言:“《诗》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天与文王,毫爽不差,特在天名之曰“不已”,在文名之曰“纯”耳。非其本来之同文王之“纯”,安能同天之“不已”哉?然惟天则万古不变,而人不皆文也,人不皆文,且以为天非文之所可及矣,故告之曰“在天为命,在人则谓之性”,其实一也,故曰“天命之谓性”。欲知人之性,非知天之命,不能知性之大也,故曰“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示人以尽性之则也。太甲曰:“顾諟天之明命。”时时看此样子也。孟子亦曰:“知其性则知天矣。”斯所谓穷理尽性以至於命也。

  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生生不已,皆此也。乾元也,太极也,太和也,皆气之别名也。自其分阴分阳,千变万化,条理精详,卒不可乱,故谓之理。非气外别有理也。自其条理之不可乱,若有宰之者,故谓之帝。生之为天,则谓之命,以乾坤之所由不毁言也。生之为人,则谓之性,以吾心舍此生机言也。天率是命而运,则谓之天道,人率是性而行,则谓之人道,惜道路之道以名之也。人以为斯理斯道性斯命,极天下之至灵,非气之所能为,不知舍气则无有此灵矣。试观人死而气散,尚有灵否?

  心性之辨,今古纷然,不明其所自来,故有谓义理之性气质之性,有谓义理之心血气之心,皆非也。性不过是此气之极有条理处,舍气之外,安得有性?心不过五脏之心,舍五脏之外,安得有心?心之妙处在方寸之虚,则性之所宅也。观制字之义,则知之矣。心中之生,则性也,盖完完全全是一箇乾元托体於此,故此方寸之虚,实与太虚同体。故凡太虚之所包涵,吾心无不备焉,是心之灵,即性也。《诗》、《书》言心不言性,言性不言心,非偏也,举心而性在其中,举性而心在其中矣。盖舍心则性无所於宅,舍性则心安得而灵哉?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始兼举而言之,实谓知得心中所藏之性而尽之,乃所以尽心也。非知性则心又何所尽耶?其不可分言益明矣。试观人病痰迷心窍,则神不守舍,亦一验也。

  知天地之间,只有一气,则知乾元之生生,皆是此气。知乾元之生生皆此气,而后可言性矣。乾元之条理,虽无不清,人之受气於乾元,犹其取水於海也。海水有鹹有淡,或取其一勺,未必鹹淡之兼取,未必鹹淡之适中也。间有取其鹹淡之交而适中,则尽得乾元之条埋,而为圣为贤无疑也。固谓之性,或取其鹹,或取其淡,则刚柔强弱昏明万有不同矣,皆不可不谓之性也。凡可以学而矫之者,其气皆未其偏。至於下愚不移,斯偏之极矣。全以其困,而终不能学也。孔子谓之相近,亦自中人言之耳,上智下愚不与也。然要之下愚而下,则为禽兽为草木。乾元生生之机,则无不在也,他不能同,好生恶死之心同也,盖以乾元之气无非生也。

  《乾》之《彖》曰:“各正性命。”《九五》之《文言》曰:“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此则所谓各正矣。然则虽圣人在上,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亦岂能使禽兽草木之灵同於人?亦岂能使下愚之同於上智哉?则己不害其为各正矣。

  世儒争言万物一体,尽人性尽物性,参赞化育。不明其所以然,终是人自人,物自物,天地自天地,我自我,勉强凑合,岂能由中而无间?须知我之性,全体是乾元,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无不是这性。人物之性,有一毫不尽天地之化育,有一毫参赞不来,即是吾性之纤毫欠缺矣,则知尽人物,赞化育之不容已也。

  人见《中庸》递言尽己性,尽人性,尽物性,赞化育,参天地,似是尽己性外,别有尽人物之性,而尽人物之性外,仍有参赞之功。不知尽人物之性,乃所以自尽其性,而尽人物之性,即所以参赞化育。盖缘吾人除却生人生物,别无己性;天地除却生人生物,别无化育。故至诚尽得人物之性,方是自尽其性,即是赞化育矣。

  何谓尽人性,尽物性?俾各不失其生机而已。故曰:“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

  圣人於尽人物之性,以自尽其性,未尝时刻放过。然子贡说起博施济众,圣人却又推开了,曰:“尧、舜其犹病诸。”盖圣人能必得己所可尽处,而不能必得时位之不可必,博施济众非有加於欲立欲达之外也,但必须得时得位,乃可为之,合下只有一箇立人达人之心而已。

  惟《易》标出一箇乾元来统天,见天之生生有箇本来。其余经书,只说到天地之化育而已,盖自有天地而乾元不可见矣。然学者不见乾元,总是无头学问。

  孔子舍赞《易》之外,教人更不从乾元说起,故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及诸门弟子,犹不能解,直欲无言。孔子总是善诱,说来只是孔子的,与学者绝无用处,故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其自得之也。”其教也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皆所以使之自得耳。为学为教,舍自得别无入路。欲自得,舍悟别无得路。孔子之无言,乃所以深言之也。晦菴先生谓:“以悟为则,乃释氏之法,而吾儒所无有。”不知其用字不同耳。伊尹之先觉后觉,则觉即悟也。圣门之生知、学知、困知,则知即悟也。即后儒之所谓察识,亦悟也。岂可以用之不同而论其有无哉!

  圣人到保合太和,全是一箇乾元矣,盖天下之物,和则生,乖戾则不生,此无疑也。乾元之生生,亦只此一团太和之气而已。人人有此太和之气,特以乖戾失之。《中庸》曰:“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孟子曰:“其平旦之气,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然则中节即是和,与人同即是中节。《大学》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此所谓与人同,所谓中节也。然则求复其太和之气,岂在远哉?亦自其与人相近者察之而已。

  自古圣人论学,惟曰心、曰性、曰命,并未有言气者。至孟子始有养气之说,真见得盈天地只有一气。其所谓理,所谓性,所谓神,总之是此气之最清处。清便虚,便明,便灵,便觉,只是养得气清,虚明灵觉种种皆具矣。然所谓养者,又非如养生家之养也,以直养之而已。必有事焉,所谓养也,正、忘、助皆暴也害也。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所谓直也,然非可漫然言养也,须要识得,然后养得。其识法则平旦之气是也。盖气原载此虚明灵觉而来养之,所以使气虚明灵觉,仍旧混然为一,不失其本来而已。

  盈天地间,只有此气,则吾之气,即天地万物之气也,吾之性,即天地之命,万物之性也。所以天地自天地,我自我,物自物者,我自以乖戾塞其流通之机耳。以直养则未发即是中,已发即是和,吾之气,吾之性,仍与天地万物为一矣,故曰“塞乎天地之间”,故曰“保合太和”。吾之气,吾之性,至与天地万物为一,此所谓纯亦不已,尚何仙佛之足言!学不至此,不若不学也。

  仁生机也,己者形骸,即耳目口鼻四肢也,礼则物之则也。《中庸》曰:“仁者人也。”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则人之形骸,耳目口鼻四肢,何莫非此生机?而生我者,即是生天、生地、生人、生物者也,何以不相流通,必待於克己复礼也?人惟形骸,耳目口鼻四肢之失其则,斯有所间隔,非特人我天地不相流通,虽其一身生机,亦不贯彻矣,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苟能非礼勿视,目得其则矣;非礼勿听,耳得其则矣;非礼勿言,口得其则矣;非礼勿动,四肢得其则矣。耳目口鼻四肢各得其则,则吾一身无往非生机之所贯彻,其有不与天地万物相流通者乎?生机与天地万物相流通,则天地万物皆吾之所生生者矣,故曰“天下归仁”。《中庸》曰:“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则归仁之验也。

  致知致曲之致,即孟子所谓“扩而充之”矣。然必知皆扩而充之,不知,则所扩充者是何物?故致知在得止之后,致曲在明善之后,皆先有所知而后致也。知即明德也,此知岂曰人所本无哉!情识用事,而真知晦矣,即有真知发见於其间,无由识矣,故曰“行之而不着,习矣而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非悟,非自得,何由知哉!然徒曰“致良知”,而未识所谓良知者何状,几何不认贼作子也!

  东莱氏曰:“致知格物,修身之本也。知者,良知也。”则阳明先生之致良知,前人既言之矣。特格物之说,真如聚讼,万世不决,何欤?亦未深求之经文耳。论格物之相左,无如晦菴、阳明二先生,然其论明德之本明,卒不可以异也。私欲之蔽,而失其明,故大人思以明其明,亦不可以异也。则格物者,明明德之首务,亦明明德之实功也。阳明以心意知为物而格之,则心意知不可谓物也。晦菴谓事事物物而格之,则是昧其德性之真知,而求之闻见之知也。涑水有格去物欲之说,不知物非欲也。近世泰州谓物物有本末之物,则但知身为本,天下国家为末之说,皆可谓之格物,皆可谓之明明德乎?必不然矣。《诗》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孟子曰:“物交物则引之而已。”则凡言物,必有五官矣。则即格也。格字之义,以格式之训为正,格式非则而何?要知物失其则,则物物皆明德之蔽;物得其则,则物物皆明德之用。既灼见其所谓明德,而欲致之以全其明,非物物得则,何以致之?孔子告颜子之为仁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格物之功也。视听言动,悉无非礼,则五官各就其明矣。明德尚何弗明哉!此所谓物格而知至也。《中庸》“或生而知之”以下六之字,皆指性也。生而知,安而行,是率性之谓道也。学而知,困而知,求知此性而率之也。舍率性之外别无道,舍知性之外别无学。学知困知者,较之生知,只是多费一倍功夫於未知之先耳,及既知之后,与生知各各具足矣,故曰“及其知之一也。”世谓生知不待学,故朱夫子於凡圣人好古敏求,好学发愤,皆以为谦己诲人,非也。知而勿行,犹勿知也,即曰“安行”。在圣人自视,未尝不曰“望道”,未见未尝不曰“学如不及”。即舜之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若决江河,莫之能禦,亦学也。盖行处即是学处,特视利与勉强者,能出於自然耳,不可谓非学也。

  遵道而行,即是君子深造之以道,不至於自得,即所谓半涂而废也。然自得亦难言矣。深造以道,可以力为,自得不可以力为也。即有明师,亦惟为劳来匡直,辅翼以使之而已,不能必之也。有言下即得者,有俟之数年而得者,有终身不得者,有无心於感触而得者,有有心於参求而得者,有有心无心俱不得者,及其得之也,师不能必其时必其事,己亦不能必其时必其事也。学者须是辨必得之志,一生不得,他生亦必期得之,则无不得者矣。

  或谓未悟以前之苦功,皆是虚费之力。此不然也。悟前悟后,凡有实功,皆实际也。颜子悟后而非礼勿视听言动,固真修也,使原宪而有悟,则其克伐怨欲之不行,亦真修也。

  盈天地之间,只有一气,惟横渠先生知之。故其言曰:“太和所谓道。”又曰:“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顾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从来,则深於《易》者也。

  宋人惟以圣人之好学为谦己诲人,遂谓生知无学。后来宗门更生出一种议论,谓一悟便一了百当,从此使人未少有见,辄以自足,儒为狂儒,禅为狂禅。不知自凡民视之,可使由不可使知,行似易而知难;自圣人视之,则知犹易,而行之未有能尽者也,故曰:“尧、舜其犹病诸。”盖斯道之大,虽极於无外,而中则甚密,无纤毫渗漏。倘有渗漏,则是有虚而不满之处,不足以为大矣。故《中庸》曰:“优优乎大哉!”言其充足之为大也。非学之密其功,与之俱无渗漏,何以完吾之大乎?圣人之俛焉,日有孳孳,死而后已,过此以往,未之或知,皆此意也,学其有止息乎?此子贡请息,而孔子告之以死也。

  孟子既曰:“持其志”,又曰“无暴其气”,似扫性宗之学;既曰“勿忘”,又曰“勿助长”,似扫命宗之学。孟子时,佛法未入中国,已豫为塞其窦矣。至於勿助长,人皆谓即是义袭,然孟子之自解曰:“助之长者,揠苗者也。”揠苗者,断其根也。夫义袭诚有害,然何至断根?憬然悟,憣然改,则根本在矣。独以揠苗为喻者,自老氏御气之说,以至玄门之炼气,皆是也。盖惟是则将气矫揉造作,尽失本来,虽有人与说破直养之道,念头到处,依然走过熟路矣,奚复能直养哉?此所以为断根也。

  管登之尝分别学有透得乾元者,有只透得坤元者,此千古儒者所不能道语,亦千古学者所不可不知语。透得坤元,只见得尽人物之性,是人当为之事,犹似替人了事;惟透得乾元,才知尽人物之性,是人不容不为之事,直是了自己事。

  少时读孟子告齐宣好货好色之说,以为圣贤教人点铁成金手段。及今思之,乃知是单刀直入,不着丝毫处,与孔子欲立欲达,只换得一箇名目。盖举得箇百姓同一之念,便是民之所好好之矣。

  学莫严於似是之辨,故《中庸》圣经之下,首别君子小人之中庸。《孟子》七篇之将终,极称乡愿之乱德。则夫孔子诛少正卯之“行僻而坚”等语,犹是可刺可非,未足为似也。直至非之无非,刺之无刺,则其似处,真有不可以言语名状分别者,焉得不惑世诬民也。故孔子於老子谓之曰“犹”,孟子於乡愿谓之曰“似”,皆《春秋》一字之斧钺也。然真实自为之人,反之吾心,自有炯然不可昧者。

  古称异端者,非於吾性之外,别有所谓异也,端即吾之四端耳。盖吾之四端,非可分而为道者也,其出本於一源,其道实相为用。见之未审,执其一曰吾性如是,吾道在是矣,则非惟其三者缺焉而莫知,即其所见之一,亦非吾之所谓一矣,焉得不谓之异乎?杨氏之始,岂不自以为仁?卒至无父而贼仁莫大焉。惟其不知吾之四端,不可分而为道也。至於无忌惮之小人,则与君子均窥其全矣。惟窥其全,则以吾性如是,吾道在是,无复顾忌。天地惟吾所上下,民物惟吾所颠倒,而不得以拘曲之见绳之,卒之与君子分背而驰,遂有君子小人之别,正由不知莫见莫显之后,真慎独之功也。曾子曰:“《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此圣学之真血脉也。《大学》取於正心,孟子曰“勿正心”,何也?正谓养气则己正其源矣。《大学》曰:“欲正其心者,必诚其意。”意非自诚也。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诚之也。是正心者,好恶之正也。孟子曰:“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与人相近,则好恶几於正矣。气得其养,则无时非平旦之气,无时非好恶之正矣,尚何有正心之功也?此所谓正其源也。苟气之失养,而徒欲正心,则以心操心,反滋劳扰,心安可得而正哉!

  余训慎独之独,为不与万法为侣,至尊无对,非世儒所谓独知之地。或曰:“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之说,亦不可废。”余因反复思惟,乃知终不然也。传者引曾子十目十手之云,则既吃紧破此见矣。小人正谓念之初发,人不及知,可为掩饰,故闲居为不善,见君子而掩之,不知其念发时,已是十目十手之所指视,君子已见其肺肝矣。藉令一念之发,好善不如好好色,恶恶不如恶恶臭,则十目十手亦已指视,即欲挽回,必不可得。且既欲挽回,则较之小人之着善,相去几何!反之此心,亦必不慊。故所称独者,必是万感未至,一灵炯然,在《大学》即明德之明,在《中庸》正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也。於此加慎,乃可意无不诚,发无不中节耳;於此而不慎,一念之发,如弩箭既已离弦,其中不中之机,安得复由乎我也?

  一切喜怒哀乐,俱是此生机作用,除却喜怒哀乐,别无见生机处。

  一切喜怒哀乐,正是我位天地育万物的本子,故曰“大本”。《大学》以好恶贯孝弟慈,故以“所恶於上,毋以使下”等语证之。《中庸》以喜怒哀乐贯子臣弟友,故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为证。

  《中庸》一书,统论性体,大无不包,其实际处,全是细无不满,所以成其大。大无不包,天命之谓性,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是也。既已知得时,功夫却在细无不满处做,故云“君子之道费而隐”。自夫妇之与知与能,以至天地圣人之所不知不能,莫非性体之所贯彻,故凡达德达道,九经三重,以至草木禽兽,与夫天地鬼神,至繁至赜,莫非吾性体中一毫渗漏不得者。盖凡为乾元之所资始,则莫非吾性之所兼该。其大非是空大,实实填满,无有纤微空隙,方是真大。故既曰“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於天”,又曰“优优乎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观优优,盖充足而且有余,其大斯无一毫亏欠耳。不然,少有亏欠处,便是大体不全矣。始知学人见地,尚有到处行,愿真难得满,圣贤一生兢兢业业,履薄临深,皆只为此。彼谓一悟便了百当,真圣门中第一罪案也。

  孔子语学,曰“约礼”,曰“复礼”,礼是何物?即《易》所谓天则,《诗》所言物则也。盖礼之所由名,正谓事事物物,皆有一箇恰好至当处,秩然有序,而不可乱,所谓则也。恰好至当之处,便是天理人心之至。天理人心之至处,安得不约、复?此安得非仁?

  善解博文约礼之说,无如孟子。其言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添却“详说”二字,便有归约之路矣。何者?说之不详,则一物自有一物,一事自有一事,判然各不相通,惟详究其至当恰好处,宁复有二乎哉!世谓博即是约,理无后先,恐未究竟。

  《中庸》内省不疚,无恶於志,正是独处,正是未发。故曰“人所不见,若省之念发时,则十目所视矣。”安得尚言不见也?“知微”之微,正是“莫显乎微”之微,犹非独体。盖惟其知微之不可掩,故於微之先求无恶耳。

  孟子言“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明道先生谓:“即是鸢飞鱼跃气象。”又云:“会得活泼泼地,会不得只是弄精魂。”白沙先生云:“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一口打并出来。”千古以为直道上乘妙语,细绎之,犹在活泼潇洒赤地,洁洁净净窠臼,未是孟子血脉,乾元体段也。

  平旦之气,一念未起,何以好恶与人相近?正所以指明独体也。但是一念未着好恶,明德之明,炯然暂露,乃是《大学》知体,《中庸》性体,能好能恶能哀乐能喜怒之本,於此得正,所以好恶与人近。

  人身之气,未尝不与天通,只为人之喜怒哀乐不能中节,则乖戾而不和,遂与太和之气有间隔。果如孟子所谓直养,於本分上不加一分,不减一分,则一身之气,即元始生生之气,万物且由我而各正保合,天地且由我参赞矣。气至於此,死生犹昼夜,一阖一闢而已。

卷一百一十" 文贞徐存斋先生阶 "

  徐阶字子升,号存斋,松江华亭人。生甫周岁,女奴堕之眢井,小吏之妇号而出之,则绝矣。后三日苏。五岁,从父之任,道堕括苍岭,衣絓於树,得不死。登嘉靖癸未进士第三人,授翰林编修。张罗峰欲去孔子王号,变像设为木主。争之不得,黜为延平推官。移浙江提学佥事,晋副使,视学江西。诸生文有“颜苦孔之卓”语,先生加以横笔,生白此出《扬子法言》,非杜撰也。先生即离席向生揖曰:“仆少年科第,未尝学问,谨谢教矣。”闻者服其虚怀。召拜司经局洗马兼侍讲。居忧。除服起国子祭酒,擢礼部侍郎,改吏部。久之以学士掌翰林院事,进礼部尚书。召入直无逸殿庐,撰青词。京师戒严,召对,颇枝柱分宜口。上多用其言,分宜恨之,中於上。先生赞玄恭谨,上怒亦渐解。加少保,兼文渊阁大学士,参预机务。满考,进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少傅。上所居永寿宫灾,徙居玉熙殿,隘甚,分宜请幸南城。南城者,英宗失国时所居,上不悦。先生主建万寿宫,令其子璠阅视,当於上意,进少师。分宜之势颇绌,亡何而败。进阶建极殿。自分宜败后,先生秉国成,内以揣摩人主之隐,外以收拾士大夫之心,益有所发舒,天下亦颇安之。而与同官新郑不相能。世宗崩,先生悉反其疵政,而以末命行之,四方感动,为之泣下。新郑以为帝骨肉未寒,臣子何忍倍之,众中面折之。在朝皆不直新郑,新郑遂罢。穆宗初政,举动稍不厌人心者,先生皆为之杜渐。宫奴不得伸其志,皆不悦。而江陵亦意忌先生,以宫奴为内主而去先生。先生去而新郑复相,修报复,欲曲杀之,使其门人蔡春台国熙为苏松副使,批其室家三子皆在缧絏。先生乃上书新郑,辞甚苦,新郑亦心动。未几新郑罢,三子皆复官。天子使行人存问,先生年八十矣。明年卒。赠太师,谥文贞。

  聂双江初令华亭,先生受业其门,故得名王氏学。及在政府,为讲会於灵济宫,使南野、双江、松溪程文德分主之,学徒云集,至千人。其时癸丑甲寅,为自来未有之盛。丙辰以后,诸公或殁或去,讲坛为之一空。戊午,何吉阳自南京来,复推先生为主盟,仍为灵济之会,然不能及前矣。先生之去分宜,诚有功於天下,然纯以机巧用事。敬斋曰:“处事不用智计,只循天理,便是儒者气象。”故无论先生田连阡陌,乡论雌黄,即其立朝大节观之,绝无儒者气象,陷於霸术而不自知者也。诸儒徒以其主张讲学,许之知道,此是回护门面之见也。

  存斋论学语

  亲亲仁民爱物,是天理自然,非圣人强为之差等。只如人身,虽无尺寸之肤不爱,然却於头目腹心重,於手足皮毛爪齿觉渐轻,遇有急时,却濡手足,焦毛发,以卫腹心头目。此是自然之理,然又不可因此就说人原不爱手足毛发。故亲亲仁民爱物,总言之又只是一个仁爱也。

  人须自做得主起,方不为物所夺。今人富便骄,贫便谄者,只为自做主不起。

  程子云:“既思即是已发。”故戒慎恐惧,人都说是静,不知此乃是动处也。知此则知所用力矣。

  为学只在立志,志一放倒,百事都做不成。且如夜坐读书,若志立得住,自不要睡,放倒下去,便自睡着。此非有两人也。志譬如树根,树根既立,才可加培溉。百凡问学,都是培溉底事,若根不立,即培溉无处施耳。

  凡为善,畏人非笑而止者,只是为善之心未诚,若诚,自止不得。且如世间贪财好色之徒,不独不畏非笑,直至冒刑辟而为之,此其故何哉?只为於贪财好色上诚耳。吾辈为善,须有此样心,乃能日进也。

  心不可放者,不是要使顽然不动,只看动处如何。若动在天理,虽思及四海,虑周万世,只是存;若动在人欲,一举念便是放也。人心之虚灵,应感无方,故心只是动物。所以说圣人之心静者,乃形容其常虚常灵,无私欲之扰耳,非谓如槁木死灰也。吾辈今日静功,正须於克己上着力。世儒乃欲深居默坐,自谓主静乎?今人见上官甚敬,虽匍匐泥雨中,不以为辱。及事父兄,却反有怠惰不甘之意,欲利薰心故也。

  人未饮酒时,事事清楚;到醉后,事事昏忘;及酒醒后,照旧清楚。乃知昏忘是酒,清楚是心之本然。人苟不以利欲迷其本心,则於事断无昏忘之患。克己二字,此醒酒方也。

  知行只是一事,知运於行之中。知也者,以主其行者也;行也者,以实其知者也。近有以知配天属气,行配地属质,分而为二,不知天之气固行乎地之中,凡地之久载而不陷,发行而不穷者,孰非气之所为乎?

  默识是主本,讲学是工夫。今人亲师观书册等,是讲学事。然非於心上切实理会,而泛然从事口耳,必不能有得,得亦不能不忘。故孔子直指用功主本处言之,非欲其兀然高坐,以求冥契也。

  道者器之主,器者道之迹。以人事言,朝廷之上,家庭之间,许多礼文是器,其尊尊亲亲之理是道。以草木言,许多枝叶花实是器,其生生之理是道。原不是两物,故只说形而上下,不说在上在下也。

  有言学只力行,不必谈说性命道德者,譬如登万仞之山,必见山头所在,乃有进步处,非可瞑目求前也。除性命道德,行个甚么?

  人只是一个心,心只是一个理,但对父则曰“孝”,对君则曰“忠”,其用殊耳。故学先治心,苟能治心,则所谓忠孝,时措而宜矣。

  人言千蹊万径,皆可以适国,然谓之蹊径,则非正路矣。由之而行,入之愈远,迷之愈深,或至於榛莽荆棘之间,而渐入穷山空谷之内,去国远矣,况能有至乎?故学须辨路径,路径既明,纵行之不能至,犹不失日日在康庄也。

  《大学》絜矩,只是一个仁心。盖仁则於人无不爱,上下前后左右皆欲使不失所,故能推己以及之,所谓惟仁人能爱人,能恶人。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者也。学者须豫养此心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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