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著书立意乃赠花于人之举,然万卷书亦由人力而为,非尽善尽美处还盼见谅 !

                     —— 华辀远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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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恭简魏庄渠先生校 "

  魏校字子才,别号庄渠,崑山人。弘治乙丑进士,授南京刑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不为守备奄人刘瑯所屈。召为兵部郎,移疾归。嘉靖初,起广东提学副使。丁忧,补江西兵备,改河南提学,七年陞太常寺少卿,转大理。明年,以太常寺卿掌祭酒事,寻致仕。

  先生私淑於胡敬斋。其宗旨为天根之学,从人生而静,培养根基,若是孩提,知识后起,则未免夹杂矣。所谓天根,即是主宰,贯动静而一之者也。敬斋言:“心无主宰,静也不是工夫,动也不是工夫。”此师门敬字口诀也。第敬斋工夫分乎动静,先生贯串总是一个,不离本末作两段事,则加密矣。聂双江归寂之旨,当是发端於先生者也。先生言:“理自然无为,岂有灵也?气形而下,莫能自主宰,心则虚灵而能主宰。”理也,气也,心也,歧而为三,不知天地间祇有一气,其升降往来即理也。人得之以为心,亦气也。气若不能自主宰,何以春而必夏、必秋、必冬哉!草木之荣枯,寒暑之运行,地理之刚柔,象纬之顺逆,人物之生化,夫孰使之哉?皆气之自为主宰也。以其能主宰,故名之曰理。其间气之有过不及,亦是理之当然,无过不及,便不成气矣。气既能主宰而灵,则理亦有灵矣。若先生之言气之善恶,无与於理,理从而善之恶之,理不特死物,且闲物矣。其在於人,此虚灵者气也,虚灵中之主宰即理也。善固理矣,即过不及而为恶,亦是欲动情胜,此理未尝不在其间,故曰“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以明气之不能离於理也。先生疑象山为禅,其后始知为坦然大道,则於师门之教,又一转矣。

  先生提学广东时,过曹溪,焚大鉴之衣,椎碎其钵,曰:“无使惑后人也。”谥恭简。

  体仁说

  天地太和,元气氤氤氲氲,盈满宇内,四时流行,春意融融蔼蔼,尤易体验盎然吾人仁底气象也。人能体此意思,则胸中和气,駸駸发生,天地万物,血脉相贯。充郁之久,及其应物,浑乎一团和气发见,所谓丽日祥云也。

  冬气闭藏,极於严密,故春生温厚之气,充郁薰蒸,阴崖寒谷亦透。学而弗主静,何以成吾仁。

  涵养可以熟仁,若天资和顺,不足於刚毅,可更於义上用功否?曰:“阳之收敛处便是阴,仁之断制处便是义。静中一念萌动,才涉自私自利,便觉戾气发生,自与和气相反。不能遏之於微,戾气一盛,和气便都销铄尽了,须重接续起来。但觉才是物欲,便与截断,斩其根芽,此便是精义工夫也。”

  天之主宰曰帝,人之主宰曰心,敬只是吾心自做主宰处。今之持敬者,不免添一个心来治此心,却是别寻主宰。春气融融,万物发生,急迫何缘生物?把捉太紧,血气亦自不得舒畅,天理其能流行乎?

  整齐严肃,莫是先制於外否?曰:“此正是由中而出。吾心才欲检束,四体便自竦然矣。外既不敢妄动,内亦不敢妄思,交养之道也。”

  木必有根,然后千枝万叶可从而立;水必有源,然后千流万派其出无穷。人须存得此心,有个主宰,则万事可以次第治矣。

  古人蕴蓄深厚,故发越盛大,今人容易漏泄於外,何由厚积而远施!学者当深玩默成气象。

  浑厚则开文明,浇薄则开巧伪,学须涵养本原。

  天地浑浑一大气,万物分形其间,实无二体。譬若百果累累,总是大树生气贯彻。又如鱼在水中,内外皆水也。人乃自以私意间隔,岂复能与天地万物合一乎?

  持敬易间断,常如有上帝临之,可乎?曰:“上帝何时而不鉴临,奚待想像也?日月照临,如目斯睹,风霆流行,如息相呴。今吾一呼一吸,未尝不与大化通也,是故一念善,上帝必知之,一念不善,上帝必知之。天命有善无恶,故善则顺天,恶则逆天。畏天之至者,尝防未萌之恶;小人无忌惮,是弗以上帝为有灵也。

  天地气化,初极浑厚,开盛则文明,久之渐以浇薄。盛极则有衰也,圣人生衰世,常欲返朴还淳,以回造化,故大林放问礼之本。质是从里面渐发出来,文是外面发得极盛,圣人欲人常存得这些好意思在里面,令深厚恳恻有余。若只务外面好看,却是作伪也。

  道体浩浩无穷,人被气质限住,罕能睹其纯全。若只据己见持养将去,终是狭隘孤单,难得展拓。须大着心胸,广求义理,尽合天下聪明为我聪明,庶几规模阔大,气质不得而限量之。

  理者气之主宰,理非别有一物,在气为主,只就气上该得如此处。便是理之发用,其所以该得如此,则理之本体然也。通宇宙全体,浑是一理,充塞流行,随气发用,在这里便该得如此,在那里又该得如彼,千变万化不同。人见用有许多,遂疑体亦有许多,不知只是一理,所为随在而异名耳。本体更无余二也。

  纯粹至善者理也,气有弗善,理亦末如之何。斯乃气强而理弱乎?曰:“否。理该得如此,而不能自如此;其能如此,皆气为之也。气能如此,而不能尽如此,滞於有迹,运复不齐故也。”

  夫理冲漠无朕,无者不可分裂,所以一也。浑沦惟一,一者不可二杂,所以纯也。气有形不可分,愈分则愈杂,美恶分,若有万不齐矣。

  理气合则一,违则二。春气氤氲,盎乎其和,此天地之仁也;秋气晶明,肃乎其清,此天地之义也,何处分别是理是气?春宜温厚而弗温厚,秋宜严凝而弗严凝,此非理该如此,乃是气过不及,弗能如此。孟子曰:“配义与道。”此是理该如此而气能如此,所谓合则一也。孔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心而违仁,判为两物,弗复合一,所谓违则二也。

  或问:“孝之根原,莫是一体而分,该得孝否?”曰:“此只是当然不容己处。”曰:“岂天命自然乎?”曰:“怎得便会自然如此!天地生生,只是一团好气,聚处便生人,具此生理,各有一团好意思在心。父母吾身所由以生也,故恻怛慈爱,於此发得尤恳切,其本在是也。”

  礼主於敬让,其心耸然如有畏,退然如弗胜,然后仪文斯称。今之矜严好礼者,但知自尊自重,直行己意而已,此乃客气所使,非复礼之本然矣。

  “思虑万起万灭,如之何?”曰:“此是本体不纯,故发用多杂,工夫只在主一。但觉思虑不齐,便截之使齐,立得个主宰,却於杂思虑中先除邪思虑,以次除闲思虑,推勘到底,直与斩绝,不得放过。久之,本体纯然是善,便自一念不生,生处皆善念矣。”

  圣贤冲然无欲,学者当自不见可欲始。一念动以人欲,根勘何从而来?照见众欲,性中元无,俱从躯壳上起,秽我灵台。众欲不行,天理自见。

  “天命有元亨利贞,故人性有仁义礼智,人性有仁义礼智,故人情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纯粹至善,本来如是,其有不善,又从何来?”曰:“此只是出於气质。性本善,然不能自善,其发为善,皆气质之良知良能也。气质能为善,而不能尽善。性即太极,气质是阴阳五行,所为气运纯驳不齐,故气禀合下便有清浊厚薄,浊则遮蔽不通,薄则承载不起,便生出不善来。性惟本善,故除却气质不善,便纯是善性;惟不能自善,故变化气质以归於善,然后能充其良知良能也。”

  “人性元善,当其恶时,善在何处”?曰:“善自常在不灭,只因气质反了这善,便生出恶。善之本体不得自如,若能翻转那恶,依旧是善。”

  或曰:“人生而静,气未用事,其性浑然至善;感於物而动,气得用事,故其情有善有不善。”曰:“如是则体用二原矣。性善情亦善,静时性被气禀夹杂,先藏了不善之根,故动时情被物欲污染。不善之萌芽才发,存养於静默,消其不善之根;省察於动,才觉不善之萌芽,便与锄治,积集久之,本体浑然,是善发用处,亦粹然无恶矣。”

  一理散为万事,常存此心,则全体浑然在此,而又随事精察力行之,则其用灿然,各有着落。

  虚灵主宰,是之谓心。其理气之妙合,与气形而下,莫能自主宰。理自然无为,岂有灵也。气之渣滓,滞而为形,其精英为神,虚通灵爽能妙,是理为主,气得其统摄,理因是光明不蔽,变化无方矣。

  或穷孝之节目。曰:“俱从根源处来,只如昏定晨省,人子昼常侍亲,而夜各就寝,父母弗安置,岂能自安?既寝而兴,便思问候父母安否,皆出於吾心至爱,自不容已。”曰:“如是只须就根本上用功?”曰:“这却是分本末作两段事。天理合如此,而吾不能如此,正为私意蔽隔,常培根原,又就节目上穷究到根源处去;其不如此者,而求其当如此者,则私意不得蔽隔,天理常流通矣。”

  人各私其私,天地间结成一大块私意。人君完养厥德,盎然天地生物之心,又求天下恺悌相与,举先王仁政行之,悉破群私,合为天下大公。

  天子当常以上帝之心为心,兴一善念,上帝用休而庆祥集焉,兴一恶念,上帝震怒而灾沴生焉,感应昭昭也。昔人谓人君至尊,故称天以畏之,却是举一大者来吓人君,盖未迪知帝命也。人君当明乾坤易简之理。天下之贤才,岂能人人而知之耶?君惟论一相,相简大寮,俾各自置其属,人得举其所知,而效之於上,则无遗贤,所谓“乾以易知”也。天下之政,岂能事事而亲之耶?君恭己於上,委任於相,相分任於百司,而责其成功,上好要而百事详,所谓“坤以简能”也。

  复余子积论性书

  窃观尊兄前后论性,不啻数十万言,然其大意,不过谓性合理与气而成,固不可指气为性,亦不可专指理为性。气虽分散万殊,理常浑全。同是一个人物之性,不同正由理气合和为一,做成许多般来。在人在物固有偏全,而人性亦自有善有恶。若理则在物亦本无偏,在人又岂有恶耶?中间出入古今,离合经传,自成一家,以补先儒之所未备,足以见尊兄之苦心矣。苟非聪明才辨,岂易能此。然於愚意窃有未安。曩尝妄谓尊兄论性虽非,其论理气却是。近始觉得尊兄论性之误,正坐理气处见犹未真耳。

  理在天地间,本非别有一物,只就气中该得如此便是理。人物之性,又从何来?即天地所赋之理,亦非别有一物,各就他分上合当恁地便是。试於日用间常自体验,合当恁地,便是气禀汩他,物欲污他,自然看得洁洁净净,不费说辞矣。尊兄谓理常浑沦,气才有许多分别出来。若如愚见,则理气元不相离,理浑沦只是一个,气亦浑沦本只一个,气分出许多,则理亦分出许多。混沌之时,理同是一个,及至开闢一气,大分之则为阴阳,小分之则为五行,理随气具,各各不同,是故在阳则为健,在阴则为顺,以至为四德,为五常,亦复如是,二五错综,又分而为万物,则此理有万其殊矣。理虽分别有许多,究竟言之,只是一个该得如此。盖既是该得如此,则在这里便该得如此,在那里又该得如彼,总是一个该得如此,做出千万个该得如此底出来。所当然字说不尽,故更着所以然也。理者气之主,今曰理随气具,各各不同,气顾为理之主耶?曰此理所以为气之主也,变化无方,大与为大,小与为小,常活泼泼,故曰理一而分殊。尝自其分殊者而观之,健不可以为顺,顺亦不可以为健,四德五常以至万物之理,各不能相通,此理疑若滞於方所矣。不知各在他分上,都是该得如此,大固无余,小亦无欠,故能随在具足,随处充满,更无空阙之处。若合而不可分,同而不复异,则是浑沦一死局,必也常混沌而后可耳。天地者,阴阳五行之全体也,故许多道理,静则冲漠浑沦,体悉完具,动则流行发见,用各不同。人物之性,皆出於天地,何故人得其全,物得其偏?盖天地之气,其渣滓为物,偏而不备,塞而不通,健顺五常之德,不复能全,但随形气所及而自为一理。飞者於空,潜者泳川,蠢动自蠕。草木何知,亦各自为荣瘁,不相假借陵夺。而能若蜂蚁之君臣,虎狼之父子,驺虞之仁,神羊之义,乃其塞处有这一路子开,故只具得这些子,即此一些子,亦便是理。鸟之有凤,兽之有麟,鳞之有龙,介之有龟,皆天地间气所出,毕竟是渣滓中精英,故终与人不相似也。人禀二五精英之气,故能具得许多道理,与天地同然。惟圣人阴阳合德,纯粹至善,其性无不全,可以位天地,育万物。自大贤以下,精英中不能无渣滓,这个性便被他蔽隔了。各随其所得渣滓之多寡,以为等差,而有智愚贤不肖之别。毕竟性无不同,但精英中带了些渣滓,故学以变化其气质,则渣滓浑化,可以复性之本体矣。夷狄之类,虽与人同,地形既偏,受气亦杂,去禽兽不远。圣人用夏变之,亦可进为中国,终不能纯也。鸟不可以为凤,兽不可以为麟,其类异也。鳞或有可为龙者,其形虽异,而气有相通耳。人与圣人本同一类,形既本同,其心岂容独异?其心同则其性亦同,岂有不可至之理?故学而不至於圣人,皆自暴自弃者也。理同是一个该得如此,何故精英便具得许多,渣滓便具不得许多?盖理无为,虽该得如此而不能如此,其敷施发用都是气;气虽能如此而又未必尽如此,盖气滞於有而其运又不齐,不能无精英渣滓。精英则虚而灵,故妙得这个理,渣滓则塞而蠢,故不能妙这个理。然理无不在,故渣滓上亦各自有个理。人身小天地,但观吾身,便可见万物。人身浑是一团气,那渣滓结为躯壳,在上为耳目,在下为手足之类;其精英之气,又结为五脏於中,肝属木,肺属金,脾属土,肾属水,各得气之一偏,亦与躯壳无异,故皆不能妙是理。心本属火,至虚而灵,二五之秀所萃,乃精英中之最精英者,故健顺五常之德咸备,而百行万善皆由是而出焉。就躯壳上论,亦各有个道理,若五脏之相生相克,手容之恭,足容之重,耳之聪,目之明,有个能如此的气,便有个该得如此的做出来,夫子所谓一以贯之也。古语云“人者天地之心”,又曰“人官天地命万物”,皆谓此也。

  尊兄谓“理在万物,各各浑全,就他分上该得处皆近於一偏,而不得谓之理”,则是此理沦於空虚,其於老氏所谓“无有入无间”,释氏所谓“譬如月影散落万川,定相不分,处处皆圆”者,何以异哉!自尧、舜以来,都不曾说别箇道理,先说箇中,所谓中,只是一箇恰好也。在这事上,必须如此,才得恰好,在那事上,必须如彼,才得恰好,许多恰好处,都只在是心上一个恰好底理做出来。故中有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所论“恰好”,即“该得如此”之异名,岂可认此理为虚空一物也?古圣贤论性,正是直指当人气质内各具此理而言,故伊川曰:“性即理也。”告子而下,荀、扬、韩诸人,皆错认气质为性,翻腾出许多议论来,转加鹘突。今尊兄又谓性合理与气而成,则恐昧於形而上、下之别。夫子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易有太极”,皆在气上直指此理而言,正以理气虽不相离,然亦不曾相杂,故又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若性合理气而成,则是形而上、下者可以相杂。理在天地间,元不曾与气杂,何独在人上便与气相杂?更愿尊兄於此加察。

  然此亦非出於尊兄,先儒谓有天地之性,有气质之性,分作两截说了,故尊兄谓既是天地之性,只当以理言,不可遽谓之性,气质之理,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可见理与气质合而成性也。窃尝考诸古圣贤论性有二:其一以性与情对言,此是性之本义,直指此理而言。或以性与命对言,性与天道对言,性与道对言,其义一也。古性情字皆从心从生,言人生而具此理於心,名之曰性,其动则为情也。此於六书,属会意,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其一以性与习对言者,但取生字为义,盖曰天地所生为性,人所为曰习耳。性从生,故借生字为义,程子所谓生之谓性,止训所禀受者也。此於六书,自属假借。六书之法,假借一类甚多,后儒不明,训释《六经》多为所梗,费了多少分疏,尊兄但取字书观之,便自见得,今不能详也。《六经》言性,始於成汤,伊尹《汤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此正直指此理而言。夫子《易大传》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又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子贡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子思述之於《中庸》曰:“天命之谓性。”孟子道性善,实出於此。其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又发明出四端,又谓“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於心”,可谓扩前圣所未发,忒煞分明矣。伊尹曰“习与性成”,《论语》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家语》谓“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可见这性字但取天生之义。《中庸》论天命之谓性,又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孟子道性善,又曰“尧、舜性之,汤、武反之”,皆与前性字不同,虽不与习对说,然皆以天道、人道对言,可见二性字元不同也。先儒只因“性相近也”一句,费了多少言语分疏,谓此性字是兼理与气质来说,不知人性上不可添一物,才带著气质,便不得谓之性矣。荀子论性恶,杨子论性善恶混,韩子论性有三品,众言淆乱,必折诸圣。若谓夫子“性相近”一言,正是论性之所以得名处,则前数说皆不谬于圣人,而孟子道性善,却反为一偏之论矣。孟子道性善,只为见得分明,故说得来直截,但不曾说破性是何物,故荀杨韩诸儒又有许多议论。伊川一言以断之,曰“性即理也”,则诸说皆不攻自破矣。孟子道性善,是扩前圣所未发,明道何以又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盖孟子只说人性之善,却不曾说人有不善,是被气禀蔽了他,其论下手处,亦只是说存心养性,扩充其四端,不曾说变化气质与克治底功夫,故明道谓“论性必须说破气质”,盖与孟子之言相发明也。但明道又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此则未免失之太快矣。噫,人性本善,何得有恶?当其恶时,善在何处?此须著些精彩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在吾人,性之本体,亦复如是。性上添不得一物,只为他是纯粹至善底。圣人气禀淳厚,清明略无些渣滓,但浑是一团理,庄生所谓“人貌而天”,曾子所谓“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自大贤以下,才被些气禀与物欲夹杂,便生出恶来。恶乃气禀物欲所为,自与吾性无与,故虽蔽固之深,依然有时发见,但不能当下识取,又被气禀物欲汩没了他,不能使之光明不蔽耳。人性惟善是真实,一切诸恶,尽成虚妄,非吾性之固有。若当恶念起时,与他照勘,穷来穷去,便都成空矣。夫学而见性不明,则无必为圣贤之志,故尊兄汲汲于论性,然观尊兄所论,反能沮人进修。記曩在南都,交游中二三同志,咸樂聞尊兄之風而向往焉。至出性書观之,便掩卷太息,反度尊兄自主張太过,必不肯回。纯甫面會尊兄,情不容已,故復具書论辨。其说理气处,固不能無差,但尊兄斥之以为悖谬,則太过矣。至其所疑尊兄以言語妨進修,以文義占道理,失本末先後之序,所引横渠云云者,则皆明白痛快。尊兄谓宜置之坐隅,却乃忽而不省,豈言逆於心,故尊兄未必肯求諸道邪?因記昔年张秀卿曾有書辨尊兄,其言失之笼侗,而尊兄来書极肆攻詆,如與人厮駡一般。似此气象,恐於眼面前道理先自蹉过,不知所講是个甚底,將来大用,豈能尽用天下之言?切願尊兄虚心平气,以舜之好问而好察迩言、颜子之以能问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虚為法,校辱知爱,敢献其一得之愚,而尊兄择焉。

  木必有根,然后千枝萬葉有所依而立。水必有源,然後千流萬派其出無穷。国必有君,家必有主,然後萬事可得而正。天生吾人,合下付這道理,散見於日用事物,而总具於吾心,必先常常提省此心,就逐事上一一窮究其理而力行之。根本既立,則中间節目雖多,皆可次第而舉。若不於心地上用功,而徒欲泛然以觀萬物之理,正恐茫無下手处。此心不存,一身已无个主宰,更探討甚道理?纵使探討得来,亦自無处可安顿,故有童而習之,皓首而無成者。古人知行只是一事,方其求知之始,正欲以為力行之资,及其既知,則遂行之而不敢缓。今人於行且放宽一步,只管去求知,既知得來,又未必著實去踐履,故有能说無限道理,而气质依然只是舊人者。圣賢之書,都只是說吾心所固有底,只因迷而不知,故聖賢為之指示。譬如有人不识日月,得明者以手指之,只看日月,便是了然。今不去看日月,却只管来指上看,看来看去,有甚了期!豈惟不議日月,連指亦不识矣。讀聖賢之書,正宜反求諸身,自家體貼得这道理去做,若只管鑽研纸上,此心全體都奔在書册上。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今因学问至於放其心而不知求,豈不重可哀哉!

  已上所言,皆近世俗學之通弊,尊兄親受业於敬斋之門,必不至於有差,但有所疑,不敢不自竭耳。狂瞽之見,率爾妄言,不能保無纰缪,尊兄不棄而终教之,不有益於高明,則必有益於淺陋矣。

  论学书

  存养省察工夫,固学问根本,亦须发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若不会发愤,只欲平做将去,可知是做不成也。

  孔门唯颜子可当中行,自曾子以至子思、孟子,气质皆偏於刚,然其所以传圣人之道,则皆得刚毅之力也。文公谓世衰道微,人欲横流,不是刚毅的人,亦立脚不住。

  今之士大夫,得一阶半级则以为喜,失一阶半级则以为忧。譬如鸟在笼中,纵令底下直飞至顶上,许大世界,终无出日。

  伊川言:“中心斯须不和不乐,则鄙诈之心入之矣。”此与“敬以直内”同理,谓敬为和乐固不可,然敬须和乐,只是心中无事也。

  人一日间喜怒哀乐不知发了多少,其中节也常少,不中节也常多。虽无所喜怒哀乐时,而喜怒哀乐之根已自先伏於其间。

  岁莫一友过我,见某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吾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则与乾坤清气相通。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日光,至昧爽,恒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贤於玩物远矣,但恐於神爽未必有助也。”

  某居家简重,不以事物经心。友人曰:“人心须完密,一事不可放过。学而不事事,则疏漏处必多,应事时必缺陷了道理。吾见清高虚静之士,久之未有不堕落者。一阴一阳之谓道,今喜静厌动,正如有阴无阳,不成化矣。”某闻言耸然。

  人心通窍於舌,是以能言。多言之人,此心奔迸外出,未言,舌常有动意,故其蓄聚恒浅,应用易疏。但与其箝制於外,不若收敛於中,验之放去收转之间,而心之有亡攸系,当自有著力处。

  天下之事,若从愤世嫉邪起端,未免偏於肃杀。必也从太和中发出,则四时之气咸备,而春生常为之主,乃可合德造化也。

  心乃我身主宰。从天下至此已是尽头处,而心却发出两路,善恶歧焉,诚意是管归一路也。善恶各有来路,善是从心体明处发来,恶便是从暗处发来,致知是要推明破暗也。

  心与物交,若心做得主,以我度物,则暗者可通。若舍己逐物,物反做主,明者可塞。故功夫起头,只在先立乎其大者。

  李献吉晚而与某论学,自悔见道不明,曰:“昔吾汨於词章,今而厌矣。静中怳有见,意味迥然不同,则从而录之。”某曰:“录後意味何如?”献吉默然良久,惊而问曰:“吾实不自知,才劄记後,意味渐散,不能如初,何也?”某因与之极言天根之学须培养深沈,切忌漏泄。因问平生大病安在,曰:“公才甚高,但虚志与骄气,此害道之甚者也。”献吉曰:“天使吾早见二十年,讵若是哉!”

  人之一心,贯串千事百事,若不立个主宰,则终日营营,凡事都无统摄,不知从何处用功。又有兀坐以收放心,事至不管,是自隔绝道理,如何贯串得来?如愚见,日用间不问有事无事,常有此心,有个主宰在此,事来就此事上用功,直截依著道理行,莫要被私欲遮障缠绕,如此才能贯穿得过。

  喜怒哀乐未发,性本空也;发而皆中节,其应亦未尝不空,圣人体用一原也。世人不无潜伏,故有前尘,妄动故有缘影,是故不可无戒惧之心。释氏厌人欲之幻,并与天性不可解於心者而欲灭之,将乍见孺子入井怵惕真心,与内交、要誉、恶其声之妄心同谓尘影,则与圣贤之学霄壤矣。

  大丈夫冻死则冻死,饿死则饿死,方能堂堂立天地间。若开口告人贫,要人怜我,以小惠昫沫我,得无为贱丈夫乎!

  人心元神,昭昭灵灵,收敛停畜,因其真机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自有无穷之妙。若专内遗外,日用间分本末作两段事,如此仍是支离也。

  近体《大学》,颇窥圣学之枢机至易至简,说者自生烦难。阳明盖有激者也,故翻禅学公案,推佛而附於儒。被他说得太快,易耸动人。今为其学者,大抵高抬此心,不在本位,而於义利大界限反多依违。

  吾辈欲学圣人,不求诸人生而静,只就孩提有知识後说起,又不察性之欲与物欲,则是以念念流转者为主。

  陈元诚疑吾近日学问,见得佛、老与圣人同,大为吾惧。

  元诚论静云:“一念不生,既不执持,又不蒙昧,三件犯著一件,便不是。”

  知道无中边,而不知内为主,则茫无下手处;知内为主,而不知道无中边,则隘。故曰:“此心学之全功也。”

  天文左右前皆动也,惟北辰不动。人身背亦如之。故曰:“天根之学,本《易》艮背之旨。”

  五峰之学,不务涵养本原,只要执发见一端,便张皇作用,故有急迫助长之病。

  心之神明,无乎在而无乎不在也,无乎不在而有在也。静则气母归根,动则神机发见,故疑其在彼,而不知实在於心,虽有在也,而无迹也。

  人心立极虽有间断处,亦好接头。否则终日向学,不免散而无统也。

  近与一人论理气,因问之曰:“人当哀痛时,满体如割,涕泪交流,此恻隐之心也。当羞愧时,面为发赤,汗流被体,此羞恶之心也。今且分别谁是理耶,谁是气耶?”其人唯唯。曰:“未也。哀痛羞愧固有发不中节时,亦复涕汗流出,岂亦理之为耶?”其人不能自解。某曰:“理非别有一物,只就气该得如此便是理。理本该得如此,然却无为其能如此处,皆气为之也。然气运不齐,有不能尽如此处。理气合一,则理即是气,气即是理,昭乎不分,孟子所谓配也。气与理违,则判而二矣,夫子所谓‘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又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皆此意也。今试就吾心日用间体验,有时分明见得理该如此,而吾不能如此,打成两片。若谓气即是理,只好说善底一边,那恶一边便说不去矣。”

  大成乐谱,但以一声协一字。今谱古诗,须有散声,方合天然之妙。向见陈元诚歌古诗,散声多少,皆出天然,安排不得,必须谱出来,然後人可学耳。

  象山天资甚高,论学甚正,凡所指示,坦然如由大道而行。但气质尚粗,锻炼未粹,不免好刚使气,过为抑扬之词,反使人疑。昔议其近於禅学,此某之陋也。

  大抵人自未应事及乎应事,以至事过,总是此心又进一步。自未起念时及乎起念,以至念息,亦犹是也。善用功,则贯串做一个,否则间隔矣。吾所谓立本是贯穿动静工夫,研几云者,只就应事起念时更著精彩也。

  道体浩浩无穷,吾辈既为气质拘住,若欲止据己见持守,固亦自好,终恐规模窄狭,枯燥孤单,岂能展拓得去。古人所以亲师取友、汲汲於讲学者,非故泛滥於外也,止欲广求天下义理而反之於身,合天下之长以为一己之长,集天下之善以为一己之善,庶几规模阔大,气质不得而限之。

卷二十一" 侍郎余訒斋先生祐 "

  余祐,字子积,别号訒斋,鄱阳人。年十九,往师胡敬斋,敬斋以以女妻之。登弘治己未进士第,授南京刑部主事。忤逆瑾,落职。瑾诛,起知福州,晋山东副使,兵备徐州。以没入中官货,逮诏狱,谪南宁府同知,稍迁韶州知府,投劾去。嘉靖改元,起河南按察使,调广西,两迁至云南左布政,以太仆卿召,转吏部右侍郎,未离滇而卒,戊子岁也,年六十四。

  先生之学,墨守敬斋,在狱中著《性书》三卷,其言程、朱教人,拳拳以诚敬为入门,学者岂必多言,惟去其念虑之不诚不敬者,使心地光明笃实,邪僻诡谲之意勿留其间,不患不至於古人矣。时文成《朱子晚年定论》初出,以朱子到底归於存养。先生谓文公论心学凡三变:如《存斋记》所言“心之为物,不可以形体求,不可以闻见得,惟存之之久,则日用之间若有见焉”,此则少年学禅,见得昭昭灵灵意思。及见延平,尽悟其失;复会南轩,始闻五峰之学,以察识端倪为最初下手处,未免阙却平时涵养一节工夫。《别南轩诗》:“惟应酬酢处,特达见本根。”《答叔京书》尾谓“南轩入处精切”,皆谓此也。後来自悟其失,改定已发未发之论,然後体用不偏,动静交致其力,功夫方得浑全。此其终身定见也,安得以其入门功夫谓之晚年哉!

  愚按:此辨正先生之得统於师门处。《居业录》云:“古人只言涵养,言操存,曷尝言求见本体?”是即文成少年之见也。又云:“操存涵养是静中工夫,思索省察是动上工夫,动静二端,时节界限甚明,工夫所施,各有所当,不可混杂。”是即文公动静交致其力,方得浑全,而以单提涵养者为不全也。虽然,动静者,时也;吾心之体,不著於时者也。分工夫为两节,则静不能该动,动不能摄静,岂得为无弊哉!其《性书》之作,兼理气论性,深闢性即理也之言。盖分理是理、气是气,截然为二,并朱子之意而失之。有云:“气尝能辅理之美矣,理岂不救气之衰乎?”整庵非之曰:“不谓理气交相为赐如此。”

卷二十二" 太仆夏东巖先生尚朴 "

  夏尚朴字敦夫,别号东巖,永丰人。从学於娄一斋谅。登正德辛未进士第。历部属、守惠州、山东提学道,至南京太仆少卿。逆瑾擅政,遂归。王文成赠诗,有“含瑟春风”之句,先生答曰:“孔门沂水春风景,不出虞廷敬畏情。”先生传主敬之学,谓“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魏庄渠叹为至言。然而訾“象山之学,以收敛精神为主。吾儒收敛精神,要照管许多道理,不是徒收敛也”,信如兹言,则总然提起,亦未必便是天理,无乃自背其说乎?盖先生认心与理为二,谓心所以穷理,不足以尽理,阳明点出“心即理也”一言,何怪不视为河汉乎!

  夏东巖文集

  卓然竖起此心,便有天旋地转气象。

  学者涵养此心,须如鱼之游泳於水始得。

  才提起便是天理,才放下便是人欲。

  君子之心,纤恶不容,如人眼中着不得一些尘埃。

  学者须收敛精神,譬如一炉火,聚则光燄四出,才拨开便昏黑了。

  寻常读“与点”一章,只说胸次脱洒是尧、舜气象;近读《二典》、《三谟》,方知兢兢业业是尧、舜气象。尝以此语双门詹困夫,困夫云:“此言甚善。先兄复斋有诗云:‘便如曾点象尧舜,怕有余风入老庄。’”乃知先辈聪明,亦尝看到此。

  朱子云:“颜子之乐平淡,曾点之乐劳攘。”近观《击壤集》,尧夫之乐比之曾点尤劳攘。程子云:“敬则自然和乐。”和乐只是心中无事,方是孔、颜乐处。

  道理是个甜的物事。朱子《训蒙诗》云:“行处心安思处得,余甘尝溢齿牙中。”非譬喻也。

  不问此心静与不静,只问此心敬与不敬,敬则心自静矣。譬如桶,箍才放下,便分散了。

  白沙云:“斯理也,宋儒言之傋矣,吾尝恶其太严也。”此与东坡要与伊川打破敬字意思一般,盖东坡学佛,而白沙之学近禅,故云尔。然尝观之,程子云:“会得底,活泼泼地;不会得底,只是弄精神。”又曰:“与其内是而非外,不若内外之两忘,两忘则澄然无事矣。”又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也。”朱子云:“才觉得间断,便已接续了。”曷尝过於严乎?至於发用处,天理人欲,间不容发,省察克治,不容少缓,看《二典》、《三谟》,君臣互相戒敕,视三代为尤严,其亦可恶乎?

  李延平云:“人於旦昼之间,不至牿亡,则夜气愈清;夜气清,则平旦未与物接之时,湛然虚明气象,自可见矣。”此是喜怒哀乐未发气象。

  吾儒之学,静中须有物,譬如果核,虽未萌芽,然其中自有一点生意。释、老所谓静,特虚无寂灭而已,如枯木死灰,安有物乎?

  敬则不是装点外事,乃是吾心之当然,有不容不然者。寻常验之,敬则心便安,才放下则此心便不安矣。所谓敬者,只如俗说“常打起精采”是也。

  理与气合,是浩然之气,才与理违,是客气。

  义由中出,犹快刀利斧劈将去,使事事合宜,是集义;若务矫饰徇外,即是义袭。袭,犹袭裘之袭。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自註云:无欲故静。盖中正、仁义是理,主静是心,惟其心无欲而静,则此理自然动静周流不息矣。观《通书》,无欲则静虚动直可见矣。主静之静,不与动时对,乃《大学》定静之静。《集註》云:“静,谓心不妄动是也。”

  为学固要静存动察。使此心未能无欲,虽欲存养省察,无下手处。直须使此心澹然无欲,则静自然虚,动自然直,何烦人力之为耶?程子云:“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不须防检,不须穷索。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明,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与《通书》之言相表里

  天地以生物为心,人能以济人利物为心,则与天地之心相契,宜其受福於天也。故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朱子语类》解“敦厚以崇礼”云:“人有敦厚而不崇礼者,亦有礼文周密而不敦厚者,故敦厚又要崇礼。”此解胜《集註》。由是推之,此一节,当一句自为一义,不必分属存心、致知。

  盖有尊德性而不道问学者,亦有道问学而不尊德性者,故尊德性又要道问学。如柳下惠可谓致广大矣,而精微或未尽;伯夷可谓极高明矣,稽之《中庸》或未合。又《集註》以尊德性为存心,以极道体之大,道学问为致知,以极道体之细,恐亦未然。窃谓二者皆有大小,如涵养本原是大,谨於一言一行处是小;穷究道理大本大原处是大,一草一木亦必穷究是小。尝以此质之魏子才,子才以为然。

  仁是心之德,如桃仁杏仁一般,若有分毫私,面便坏了,如何得生意发达於外。巧言令色,不必十分装饰,但有一毫取悦於人意思,即是巧令。知此而谨之,即是为仁之方。故曰:“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则知仁矣。”

  人不知而有一毫不平之意,即是渣滓未浑化,如何为成德!一斋尝有诗云“为学要人知做甚,养之须厚积须多。君子一心如止水,不教些子动微波。”

  学者须先识此理。譬之五穀,不知其种,得不误认稊稗为五穀耶?虽极力培壅,止成稊稗耳。近世儒者有用尽平生之力,卒流入异学而不自知者,正坐未识其理耳。

  象山之学,以收敛精神为主,曰精神一霍便散了。杨慈湖论学,只是“心之精神谓之性”一句,此其所以近禅。朱子云:“收敛得精神在此,方看得道理尽。看道理不尽,只是不专一。”如此说方无病。

  吾儒曰唤醒,释氏亦曰唤醒,但吾儒唤醒此心,要照管许多道理,释氏则唤醒在空。

  精一执中,就事上说。寻常遇事有两歧处,群疑并兴,既欲如此,又欲如彼。当是时也,尽把私意阁着了,不知那个是人心,那个是道心,故必精以察之,使二者界限分明。又须一以守之,使不为私欲所夺,如此便是“允执厥中”。盖过与不及,皆是人心,惟道心方是中。

  尧之学以“钦”为主,以“执中”为用,此万古心学之源也。舜告禹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又曰:“钦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曰钦、曰中、曰敬,皆本於尧而发之。且精一执中之外,又欲考古稽众,视尧加详焉。盖必如此,然后道理浃洽,庶几中可得以执矣。近世论学,直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谓诵习讲说为支离。率意径行,指凡发於粗心浮气者,皆为良知之本然。其说蔓延,已为天下害。揆厥所由,盖由白沙之说倡之耳。(执中从事上说故以为用谬甚)

  “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数语,令人有下手处。盖日用间事亲如此,事长如此,言如此,行如此,待人接物如此,各各有个路数,真如大路然,只是人遇事时,胡乱打过了。若每事肯入思虑,则心中自有一个当然之则,何事外求?故曰:“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假使曹交在门,教之不过如此。《集註》乃谓教之孝弟,不容受业於门。未然。

  (此段又与取足於吾心之良知者同,何其言之出入耶?)

  所谓求放心者,非是以心捉心之谓。盖此心发於义理者,即是真心,便当推行。若发不以正,与虽正发不以时,及泛泛思虑,方是放心,要就那放时即提转来,便无事。伊川曰:“心本善,流而为恶,乃放也。”此语视诸儒为最精。(才流便是恶)

  人之思虑,多是触类而生,无有宁息时节,所谓朋从尔思也。朋,类也。试就思处思量,如何思到此,逆推上去,便自见得。禅家谓之葛藤,所以要长存长觉,才觉得便断了。

  近来诸公议论太高,稽其所就,多不满人意。如枫山先生为人,只一味纯诚,比之他人,省了多少气力,已是风动海内,乃知忠信骄泰得失之言为有味。

  若贪富贵,厌贫贱,未论得与不得,即此贪之厌之之心,已自与仁离了,如何做得下面存养细密工夫!所以以无欲为要。

  心要有所用。日用间都安在义理上,即是心存。岂俟终日趺坐,漠然无所用心,然后为存耶?

  尝疑腔子不是神明之舍,犹世俗所谓眶当之眶,指理而言,谓此心要常在理中,稍与理违,则出眶当外矣。然如此说,则满腔子是恻隐之心,便说不去,不若照旧说为善。盖心犹户枢,户枢稍出臼外,便推移不动,此心若出躯壳之外,不在神明之舍,则凡应事接物无所主矣。

  耳之聪,止於数百步外;目之明,止於数十里外;惟心之思,则入於无间,虽千万里之外,与数千万年之上,一举念即在於此,即此是神。

  象山之学,虽主於尊德性,然亦未尝不道问学,但其所以尊德性、道问学,与圣贤不同。程子论仁,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又谓识得仁体,实有诸己,只要义理栽培。盖言识在所行之先,必先识其理,然后有下手处。

  象山谓能收敛精神在此,当恻隐自恻隐,当羞恶自羞恶,更无待於扩充。(仁义礼智,本礼自广大,原不待於扩充,所谓扩充者,盖言接续之使不息耳。)此与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虽能坚持力制,至於不动心之速,适足为心害也。朱子曰:“以天下之理,处天下之事;以圣贤之心,观圣贤之书。”象山所引诸书,多是驱率圣贤之言以就己意,多非圣贤立言之意。如谓“颜子为人最有精神,用力最难;仲弓精神不及颜子,然用力却易”,其与程子所谓“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其次惟庄敬以持养之,及其至则一也”不同,岂直文义之差而已哉。

  予昔有志於学,而不知操心之要,未免过於把捉,常觉有一物梗在胸中,虽欲忘之而不可得。在南监时,一日过东华门墙下,有卖古书者,予偶检得《四家语》,内有黄蘗对裴休云:“当下即是动念,则非伫立之顷。”遂觉胸中如有石头磕然而下,无复累坠,乃知禅学诚有动人处。於后看程子书,说得下手十分明白痛快,但在人能领略耳。故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

  圣贤之训,明白恳切,无不欲人通晓。白沙之诗,好为隐奥之语,至其论学处,藏形匿影,不可致诘。而甘泉之《註》,曲为回互,类若商度隐语,然又多非白沙之意。诗自汉、魏以来,至唐、宋诸大家,皆有典则。至白沙自出机轴,好为跌宕新奇之语,使人不可追逐,盖本之庄定山,定山本之刘静修,规模意气绝相类,诗学为之大变。独《古选和陶》诸作近之。

  周子云:“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又云:“寡之又寡,寡之而至於无,则诚立明通。”与克己复礼意同。

  今不提起此心做主,就视听言动上下工夫,渐渐求造寡欲虚静之地,直欲瞑目趺坐,置此心於无物之处,则私根何由以去,本体何由以虚乎?程子云:“坐忘却是坐驰。”朱子云:“要闲越不闲,要静越不静。”又云:“如读书以求义理,应事接物以求当理,即所求者便是吾心,何事块然独坐而后,为存耶!”非洞见心体之妙,安能及此。

  先师一斋家居,以正风俗为己任,凡邻里搬戏迎神及划船之类,必加晓谕禁戒,每每以此得罪於人,有所不恤。

  世人只知有利,语及仁义,必将讥笑,以为迂阔。殊不知利中即有害,惟仁义则不求利,自无不利。譬之甜的物事,吃过则酸,苦的物事,吃过方甜。如人家长尚利,惹得一家莫不利尚,由是父子兄弟交相攘夺,相劘相刃,必至倾覆而后已。若家长尚义,惹得一家莫不尚义,由是父慈其子,子孝其父,兄友,其弟,弟恭其兄,莫说到门祚如何,只据眼前家庭之间,已自有一段春和景象,何利如之。

  湛然虚明者,心之本体,本无存亡出入之可言。其有存亡出入者,特在操持敬肆之间耳。

  好问好察而必用其中,诵诗读书而必论其世,则合天下古今之聪明以为聪明,其知大矣。近时诸公论学,乃欲取足吾心之良知,而议程、朱格物博文之论为支离,谓可以开发人之知见,扩吾心良知良能之本然。此乃入门,疑於此既差,是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

  读白沙与东白论学诗

  古人弃糟粕,糟粕非真传。(愚谓《六经》载道之文,圣贤传授心法在焉,而谓糟粕非真传,何耶?)

  渺哉一勺水,积累成大川。亦有非积累,源泉自涓涓。(天下之事,未有不由积累而成者。孔子志学以至从心,孟子善信以至圣神。朱子曰:“予学盖由铢累寸积得之。”又云:“予六十一岁方理会得,若去年死也枉了。”今谓不由积累而成,得非释氏所谓“一超直入如来地”耶?)

  至无有至动,至近至神焉。发用兹不穷,缄藏极渊泉。(《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道之体用,不过如此,可谓明白。今乃说玄说妙,反滋学者之疑,从何处下手耶?)

  我能握其机,何必窥陈编。学患不用心,用心滋牵缠。本虚形乃实,立本贵自然。戒慎与恐惧,斯语未云偏。后儒不省事,差失毫釐间。(司马温公、吕与叔、张天祺辈,患思虑纷扰,皆无如之何。诚如公论,至於程、朱,宁有此病。程子云:“与其是内而非外,不若内外之两忘,两忘则澄然无事矣。”又云:“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也。”朱子云:“才觉得间断,便已接续了。”此皆任其天然,了无一毫将迎安排之病,心学之妙,至此无余蕴矣。戒慎恐惧,敬也,敬有甚形影?只是此心存主处,才提起,心便安,才放下,心便无安顿处。是乃人心之当然,有不容不然者。若不知此,而以装点外事、矜持过为敬,则为此心之病矣。故曰: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芸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寄语了心人,素琴本无絃。(此是无声无臭处,《中庸》从天命说起,都说尽了,方说到此。所以程子云:“下学而上达“乃学之要。”今论学不说下学之功,遽及上达之妙,宜其流入异学而不自知也。此诗清新华妙,见者争诵之,而不知其有悖於道,予不得以不辨。)

  章枫山谓予曰:“白沙应聘来京师,予在大理往候而问学焉。白沙云:‘我无以教人,但令学者看“与点”一章。’予云:‘以此教人,善矣。但朱子谓专理会“与点”意思,恐入於禅。’白沙云:‘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朱子时,人多流於异学,故以此救之;今人溺於利禄之学深矣,必知此意,然后有进步处耳。’予闻其言,恍若有悟。”(《浴沂亭记》)

  《性书》之作,兼理气论性,深闢性即理也之言,重恐得罪於程、朱,得罪於敬斋,不敢不以复也。人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气之精爽以为心。心之为物,虚灵洞彻,有理存焉,是之谓性。性字从心、从生,乃心之生理也。故朱子谓“灵底是心,实底是性,性是理,心是盛贮、该载、敷施、发用底,浑然在中,虽是一理,然各有界分,不是儱侗之物,故随感而应,各有条理。”程子谓“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者,此也。

  孟子言人性本善,而所以不善者,由人心陷溺於物欲而然,缺却气质一边,故启荀、扬、韩子纷纷之论,至程、张、朱子,方发明一个气质出来,此理无余蕴矣。盖言人性是理,本无不善,而所以有善不善者,气质之偏耳,非专由陷溺而然也。其曰天地之性者,直就气禀中指出本然之理而言孟子之言是也。气禀之性,乃是合理与气而言,荀、扬、韩子之言是也。程、朱之言,明白洞达,既不足服执事之心,则子才、纯甫之言,宜其不见取於执事也,又况区区之言哉!然尝思之,天下无性外之物,而性无不在日用之间,种种发见,莫非此性之用。今且莫问性是理,是气,是理与气兼,但就发处认得是理即行,不是理处即止,务求克去气质之偏、物欲之蔽,俟他日功深力到,豁然有见处,然后是理耶,是气耶,是理与气兼耶?当不待辩而自明矣。(《答余子积书》)

  此道广大精微,不可以急迫之心求之,须是认得路头端的,而从容涵泳於其间,渐有凑泊处耳。(《复魏子才书》)

  人心本虚灵,静处难思议,及其有思时,却属动边事。贤如司马公,彻夜苦不寐,殷勤念一中,与念佛何异。不知此上头,着不得一字,勿忘勿助间,妙在心独契。澄彻似波停,融液如春至,莫作禅样看,即此是夜气。谛观日用间,道理平铺是,坦如大路然,各各有界至。不必费安排,只要去私意,泛泛思虑萌,觉得无根蒂。将心去觅心,便觉添累坠,讨论要精详,淘汰极纯粹。如此用工夫,庶几体用备,君归在旦夕,不得长相聚,试诵口头禅,君宜体会去。(刘士凤夜苦不寐,予恐其把捉太过,赋此赠之。)

  近世论学者,徒见先正如温公及吕与叔、张天祺,皆无奈此心何,偶於禅门得些活头,悟得此心有不待操而自存的道理,遂谓至玄至妙,千了万当。以此为道,则禅家所谓“当下即是,动念则非”,所谓“放四大,莫把捉,寂寞性中随饮啄”,所谓“汝暂息心,善恶都莫思量”,皆足以为道。殊不知不难於一本,而难於万殊。日用之间,千头万绪,用各不同,苟非涵养此心,而剔刮道理出来,使之洞然无疑,则拟议之间,勿已堕於过与不及而不自知矣,其何以得大中至正之矩哉?学者於此,正须痛下功夫,主敬穷理,交修并进,而积之以岁月之久,庶几渐有凑泊处耳。不然,决入异教无疑也。(与赵元默论学。元默,白沙门人。)

  花者华也,气之精华也。天地之气,日循根干,而升到枝头,去不得了,气之精华,遂结为蓓蕾,久则包畜不住,忽然迸开,光明灿烂如此。人能涵泳义理,浇灌此心,优游厌饫而有得焉,则其发之言论,措之行事,自有不容已者,所谓“和顺积中,英华发外”是也。《中庸》云:“诚则形,形则着,着则明。”又云:“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观此,尤信程子云:“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此合内外之道也。”或谓一草一木不必穷究,恐未之深思耳。

  要识静中须有物,却从动处反而观。湛然一气虚明地,安得工夫入语言。

卷二十三" 广文潘玉斋先生润 "

  潘润字德夫,号玉斋,信之永丰人。师事娄一斋。一斋严毅英迈,慨然以师道自任,尝谓先生曰:“致礼以治躬,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矣。致乐以治心,中心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此礼乐之本,身心之学也。”先生谨佩其教,终日终身出入准绳规矩。李空同督学江右,以人才为问,诸生佥举先生。空同致礼欲见之。时先生居忧,以衰服拜於门外,终不肯见。空同叹其知礼。焚香静坐,时以所得者发为吟咏。终成都教谕。

卷二十四" 文恭陈白沙先生献章 "

  前言

  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不知阳明后来从不说起,其故何也?薛中离,阳明之高第弟子也,於正德十四年上疏请白沙从祀孔庙,是必有以知师门之学同矣。罗一峰曰:“白沙观天人之微,究圣贤之蕴,充道以富,崇德以贵,天下之物,可爱可求,漠然无动於其中。”信斯言也,故出其门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贵为意,其高风之所激,远矣。

  简讨陈白沙先生献章

  尚书湛甘泉先生若水(别见)

  举人李大崖先生承箕

  通政张东所先生诩

  给事贺医闾先生钦

  吏目邹立斋先生智

  御史陈时周先生茂烈

  长史林缉熙先生光

  州同陈秉常先生庸

  布衣李抱真先生孔修

  处士谢天锡先生祐

  文学何时振先生廷矩

  运使史惺堂先生桂芳

  文恭陈白沙先生献章

  陈献章字公甫,新会之白沙里人。身长八尺,目光如星,右脸有七黑子,如北斗状。自幼警悟绝人,读书一览辄记。尝读《孟子》所谓天民者,慨然曰:“为人必当如此!”梦拊石琴,其音泠泠然,一人谓之曰:“八音中惟石难谐,子能谐此,异日其得道乎?”因别号石斋。正统十二年举广东乡试,明年会试中乙榜,入国子监读书。已至崇仁,受学於康斋先生,归即绝意科举,筑春阳台,静坐其中,不出阈外者数年。寻遭家难。成化二年,复游太学,祭酒邢让试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诗,见先生之作,惊曰:“即龟山不如也。”颺言於朝,以为真儒复出,由是名动京师。罗一峰、章枫山、庄定山、贺医闾皆恨相见之晚,医闾且禀学焉。归而门人益进。十八年,布政使彭韶、都御史朱英交荐,言“国以仁贤为宝,臣自度才德不及献章万万,臣冒高位,而令献章老丘壑,恐坐失社稷之宝”。召至京,阁大臣或尼之,令就试吏部。辞疾不赴,疏乞终养,授翰林院检讨而归。有言其出处与康斋异者,先生曰:“先师为石亨所荐,所以不受职;某以听选监生,始终愿仕,故不敢伪辞以钓虚誉,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自后屡荐不起。弘治十三年二月十日卒,年七十有三。先生疾革,知县左某以医来,门人进曰:“疾不可为也。”先生曰:“须尽朋友之情。”饮一匙而遣之。

  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此可无疑者也。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向使先生与文成不作,则濂、洛之精蕴,同之者固推见其至隐,异之者亦疏通其流别,未能如今日也。或者谓其近禅,盖亦有二,圣学久湮,共趋事为之末,有动察而无静存,一及人生而静以上,便邻于外氏,此庸人之论,不足辨也。罗文庄言“近世道学之昌,白沙不为无力,而学术之误,亦恐自白沙始。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此白沙自得之妙也。彼徒见夫至神者,遂以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几之不能研,其病在此”。缘文庄终身认心性为二,遂谓先生明心而不见性,此文庄之失,不关先生也。先生自序为学云:“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於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累年,而卒未有得。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张东所叙先生为学云:“自见聘君归后,静坐一室,虽家人罕见其面,数年未之有得。於是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海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焉,盖主静而见大矣。由斯致力,迟迟至二十余年之久,乃大悟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一真万事,本自圆成,不假人力,无动静,无内外大小精粗,一以贯之。”先生之学,自博而约,由粗入细,其於禅学不同如此。

  尹直《琐缀绿》谓“先生初至京,潜作十诗颂太监梁方,方言於上,乃得授职。及请归,出城辄乘轿张盖,列槊开道,无复故态”。丘文庄採入《宪庙实录》,可谓遗秽青史。《宪章录》则谓採之《实录》者,张东白也。按东白问学之书,以“义理须到融液,操存须到洒落”为言,又令其门人餽遗先生,深相敬慕,寄诗疑其逃禅则有之,以乌有之事,阑入史编,理之所无也。文庄深刻,喜进而恶退,一见之於定山,再见之於先生,与尹直相去不远。就令梁方之诗不伪,方是先生乡人,因其求诗而与之,亦情理之所有,便非秽事;既已受职,乘轿张盖,分之攸宜,揽之以为话柄,则凡讲学者涕唾亦不得矣。

  万历十三年,诏从祀孔庙,称先儒陈子,谥文恭。

  论学书

  复赵提学

  执事谓浙人以胡先生不教人习《四礼》为疑,仆因谓礼文虽不可不讲,然非所急,正指《四礼》言耳,非统体礼也。礼无所不统,有不可须臾离者,克己复礼是也。若横渠以礼教人,盖亦由事推之,教事事入途辙去,使有所据守耳。若《四礼》则行之有时,故其说可讲而知之。学者进德修业,以造於圣人,紧要却不在此也。程子曰:“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进诚心。”外事与诚心对言,正指文为度数,若以其至论之文为度数,亦道之形见,非可少者。但求道者,有先后缓急之序,故以且省为辞,省之言略也,谓姑略去,不为害耳。此盖为初学未知立心者言之,非初学,不言且也。若以外事为外物累己,而非此之谓,则当绝去,岂直省之云乎。

  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於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於仆者,辄教之静坐,盖以吾所经历,粗有实效者告之,非务为高虚以误人也。

  承谕有为毁仆者,有曰“自立门户”者,是“流於禅学”者,甚者则曰“妄人率人於伪”者。仆安敢与之强辩,姑以迹之近似者言之。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后之学孔氏者,则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而动直,然后圣可学而至矣。所谓“自立门户”者,非此类欤?佛氏教人曰“静坐”,吾亦曰“静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调息近於数息,定力有似禅定,所谓“流於禅学”者,非此类欤?仆在京师,适当应魁养病之初,前此克恭,亦以病去。二公皆能审於进退者也,其行止初无与於仆,亦非仆所能与也。不幸其迹偶与之同,出京之时又同,是以天下之责不仕者,辄涉於仆,其责取证於二公。而仆自己丑得病,五六年间,自汗时发,母氏年老,是以不能出门耳。凡责仆以不仕者,遂不可解。所谓“妄人率人於伪”者,又非此类欤?

  复林太守

  仆於送行之文,间尝一二为之,而不以施於当道者。一则嫌於上交,一则恐其难继,守此戒来三十余年。苟不自量,勇於承命,后有求者,将何辞以拒之?

  与顺德吴明府

  出处语默,咸率乎自然,不受变於俗,斯可矣。

  复张东白

  夫学有由积累而至者,有不由积累而至者;有可以言传者,有不可以言传者。夫道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故藏而后发,形而斯存。大抵由积累而至者,可以言传也;不由积累而至者,不可以言传也。知者能知至无於至近,则无动而非神。藏而后发,明其几矣;形而斯存,道在我矣。是故善求道者,求之易;不善求道者,求之难。义理之融液,未易言也,操存之洒落,未易言也。夫动,已形者也,形斯实矣;其未形者,虚而已,虚其本也,致虚之所以立本也。戒慎恐惧所以闲之,而非以为害也。然而世之学者,不得其说,而以用心失之者多矣。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尝恶其太严也,使著於见闻者不睹其真,而徒与我哓哓也。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辞愈多而道愈窒,徒以乱人也。君子奚取焉?

  与罗一峰

  圣贤处事,毫无偏主,惟视义何如,随而应之,无往不中。吾人学不到古人处,每有一事来,斟酌不安,便多差却。随其气质,刚者偏於刚,柔者偏於柔,每事要高人一着,做来毕竟未是。盖缘不是义理发源来,只要高去,故差。自常俗观之,故相云泥,若律以道,均为未尽。

  君子未尝不欲人入於善,苟有求於我者,吾以告之可也。强而语之,必不能入,则弃吾言於无用,又安取之?且众人之情,既不受人之言,又必别生枝节以相矛盾,吾犹不舍而责之益深,取怨之道也。

  伊川先生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静”字,自濂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至于豫章、延平尤专提此教人,学者亦以此得力。晦翁恐人差入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如伊川晚年之训,此是防微虑远之道。然在学者,须自度量如何,若不至为禅所诱,仍多着静,方有入处。若平生忙者,此尤为对症之药。

  学者先须理会气象,气象好时百事自当。此言最可玩味。言语动静,便是理会气象地头。变急为缓,变激烈为和平,则有大功,亦远祸之道也,非但气象好而已。

  答张汝弼

  康斋以布衣为石亨所荐,所以不受职而求观祕书者,冀得开悟人主也。惜宰相不悟,以为实然,言之上,令就职,然后观书,殊戾康斋意,遂决去。某以听选监生荐,又疏陈始终愿仕,故不敢伪辞以钓虚名,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尔。

  与林君

  学劳攘则无由见道,故观书博识,不如静坐。

  与林缉熙

  终日乾乾,只是收拾此理而已。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把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无不是这个充塞。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打併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若无孟子工夫,骤而语之以曾点见趣,一似说梦,会得,虽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安事推乎!此理包罗上下,贯彻终始,滚作一片,都无分别,无尽藏故也。自兹已往,更有分殊处,合要理会,毫分缕析,义理尽无穷,工夫尽无穷。书中所云,乃其统体该括耳。夫以无所着之心行於天下,亦焉往而不得哉!

  与贺克恭

  人要学圣贤,毕竟要去学他。若道只是箇希慕之心,却恐末梢未易凑泊,卒至废弛。若道不希慕圣贤,我还肯如此学否?思量到此,见得个不容已处,虽使古无圣贤为之依归,我亦住不得,如此方是自得之学。

  心地要宽平,识见要超卓,规模要阔远,践履要笃实。能此四者,可以言学矣。

  接人接物不可拣择殊甚,贤愚善恶一切要包他,到得物我两忘,浑然天地气象,方始是成就处。

  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

  与谢元吉

  人心上容留一物不得,才着一物,则有碍。且如功业要做,固是美事,若心心念念只在功业上,此心便不广大,便是有累之心。是以圣贤之心,廓然若无,感而后应,不感则不应。又不特圣贤如此,人心本来体段皆一般,只要养之以静,便自开大。

  与何时矩

  宇宙内更有何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自动自静,自阖自闢,自舒自卷,甲不问乙供,乙不待甲赐。牛自为牛,马自为马。感於此,应於彼,发乎迩。见乎远。故得之者天地与顺,日月与明,鬼神与福,万民与诚,百世与名,而无一物奸於其间。呜呼!大哉。前辈云:“铢视轩冕,尘视金玉。”此盖略言之以讽始学者耳。人争一箇觉,才觉便我大而物小,物尽而我无尽。夫无尽者,微尘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爱,死不知恶,尚奚暇铢轩冕而尘金玉耶!

  禅家语,初看亦甚可喜,然实是儱侗,与吾儒似同而异,毫釐间便分霄壤,此古人所以贵择之精也。如此辞所见大体处,了了如此,闻者安能不为之动?但起脚一差,立到前面,无归宿,无准的,便日用间种种各别,不可不勘破也。

  与张廷实

  时振语道而遗事,秉常论事而不及道;时振如师也过,秉常如商也不及,胥失之矣。道无往而不在,仁无时而或息,天下何思何虑,如此乃至当之论也。圣人立大中以教万世,吾侪主张世道,不可偏高,坏了人也。

  论诗文。诗直是难作,其间起伏往来,脉络缓急浮沉,当理会处,一一要到,非但直说出本意而已。文字亦然,古文字好者都不见安排之迹,一似信口说出,自然妙也。其间体制非一,然本於自然不安排者便觉好。柳子厚比韩退之不及,只为太安排也。

  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更无别法也。即此便是科级,学者须循次而进,渐到至处耳。

  古之作者,意郑重而文不烦,语曲折而理自到。

  见子长寄定山先生诗,可是率尔定山,岂可辄寄以诗耶!

  复李世卿

  君子以道交者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己不遵道而好与人交,恶在其能交也。

  与崔楫

  弃礼从俗,坏名教事,贤者不为。愿更推广此心於一切事,不令放倒。名节,道之籓篱,籓篱不守,其中未有能独存者也。

  与李德孚

  大抵吾人所学,正欲事事点简。今处一家之中,尊卑老幼咸在,才点简着,便有不由己者,抑之以义,则咈和好之情。於此处之,必欲事理至当,而又无所忤逆,亦甚难矣。如此积渐日久,恐别生乖戾,非细事也。将求其病根所在而去之,祇是无以供给其日用,诸儿女婚嫁在眼,不能不相责望,在己既无可增益,又一切裁之以义,俾不得妄求,此常情有所不堪,亦乖戾所宜有也。昔者罗先生劝仆卖文以自活,当时甚卑其说,据今时势如此,亦且不免食言,但恐欲纾目前之急,而此货此时则未有可售者,不知何如可耳。

  与湛民泽

  承示近作,颇见意思,然不欲多作,恐其滞也。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

  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宇宙间复有何事!

  飞云之高几千仞,未若立木於空中与此山平,置足其巅,若履平地,四顾脱然,尤为奇绝。此其人内忘其心,外忘其形,其气浩然,物莫能干,神游八极,未足言也。

  某久处危地,以老母在堂,不自由耳。近遣人往衡山,间彼田里风俗,寻胡致堂住处。古人託居,必有所见,倘今日之图可遂,老脚一登祝融峰,不复下矣。是将託以毕吾生,非事游观也。

  三年之丧,在人之情,岂由外哉?今之人大抵无识见,便卑闒得甚,爱人道好,怕人道恶,做出世事不得,正坐此耳。吾辈心事,质诸鬼神,焉往而不泰然也耶!

  学无难易,在人自觉耳。才觉退便是进也,才觉病便是药也。

  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着此一鞭,何患不得到古人佳处也。

  示学者帖

  诸君或闻外人执异论非毁之言,请勿相闻。若事不得已言之,亦须隐其姓名可也。人禀气习尚不同,好恶亦随而异。是其是,非其非,使其见得是处,决不至以是为非而毁他人。此得失恒在毁人者之身,而不在所毁之人,言之何益!且安知己之所执以为是者,非出於气禀习尚之偏,亦如彼之所执以议我者乎?苟未能如颜子之无我,未免是己而非人,则其失均矣。况自古不能无毁,盛德者犹不免焉。今区区以不完之行,而冒过情之誉,毁者固其所也。此宜笃於自修,以求无毁之实,不必以为异而欲闻之也。

  语录

  三代以降,圣贤乏人,邪说并兴,道始为之不明;七情交炽,人欲横流,道始为之不行。道不明,虽日诵万言,博极群书,不害为未学;道不行,虽普济群生,一匡天下,不害为私意。

  为学莫先於为己、为人之辨,此是举足第一步。

  疑而后问,问而后知,知之真则信矣。故疑者进道之萌芽也,信则有诸己矣。《论语》:曰“古之学者为己。”

  夫道无动静也,得之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欲静即非静矣。故当随动静以施其功也。

  善学者主於静,以观动之所本;察於用,以观体之所存。

  治心之学,不可把捉太紧,失了元初体段,愈认道理不出。又不可太漫,漫则流於汎滥而无所归。

  “但得心存斯是敬,莫於存外更加功”。大抵学者之病,助长为多,晦翁此诗,其求药者欤!

  题跋

  书漫笔后

  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吾涵养中来,三者皆实学也。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务者小,所丧者大,虽有闻於世,亦其才之过人耳,其志不足称也。学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内,到见理明后,自然成就得大。

  次王半山韵跋

  作诗须将道理就自己性情上发出来,不可作议论说去,离了诗之本体,便是宋头巾也。

  赠彭惠安别言

  忘我而我大,不求胜物而物莫能挠。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山林朝市一也,死生常变一也,富贵贫贱威武一也,而无以动其心,是名曰“自得”。自得者,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颠沛,鸢飞鱼跃,其机在我。知此者谓之善学,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

  题采芳园记后

  天下未有不本於自然,而徒以其智,收显名於当年,精光射来世者也。《易》曰:“天地变化,草木蕃时也。”随时诎信,与道翱翔,固吾儒事也。

  著撰

  《仁术论》

  天道至无心,比其着於两间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圣道至无意,比其形於功业者,神妙莫测,不复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昔周公扶王室者也,桓、文亦扶王室者也,然周公身致太平,延被后世,桓、文战争不息,祸藏於身者,桓、文用意,周公用心也。是则至拙莫如意。而至巧者莫踰於心矣。

  《安土敦乎仁论》

  寓於此,乐於此,身於此,聚精会神於此,而不容或忽,是之谓君子“安土敦乎仁”也。比观《泰》之《序卦》曰:“履而泰,然后安。”又曰:“履得其所则舒泰,泰则安矣。”夫泰,通也。泰然后安者,通於此,然后安於此也。然九二曰“包荒用冯河”,是何方泰而忧念即兴也?九三曰“艰贞,旡咎”,则君子於是时愈益恐恐然,如祸之至矣。是则君子之安於其所,岂直泰然而无所事哉!盖将兢兢业业,惟恐一息之或间,一念之或差,而不敢以自暇矣。

  《无后论》

  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小人百惑,足以丧邦家。何者?心存与不存也。夫此心存则一,一则诚;不存则惑,惑则伪。所以开万世、丧邦家者,不在多,诚伪之间而足矣。夫天地之大,万物之富,何以为之也?一诚所为也。盖有此诚,斯有此物,则有此物,必有此诚。诚在人何所?具於一心耳。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天地之大,此诚且可为,而君子存之,则何万世之不足开哉!作俑之人,既惑而丧其诚矣,夫既无其诚,而何以有后耶。

  《论铢视轩冕尘视金玉》

  天下事物杂然前陈,事之非我所自出,物之非我所素有,卒然举而加诸我,不屑者视之,初若与我不相涉,则厌薄之心生矣。然事必有所不能已,物必有所不能无,来於吾前矣,得谓与我不相涉耶?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此身一到,精神具随,得吾得而得之耳,失吾得而失之耳,厌薄之心胡自而生哉!若曰“物”,吾知其为物耳,“事”,吾知其为事耳,勉焉举吾之身以从之,初若与我不相涉,比之医家谓之不仁。

  或曰:“道可状乎?”曰:“不可。此理之妙不容言。道至於可言,则已涉乎粗迹矣。”“何以知之?”曰:“以吾知之。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比试言之,则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曰:“道不可以言状,亦可以物乎?”曰:“不可。物囿於形,道通於物,有目者不得见也。”“何以言之?”曰:“天得之为天,地得之为地,人得之为人,状之以天则遗地,状之以地则遗人,物不足状也。”曰:“道终不可状欤?”曰:“有其方则可。举一隅而括其三隅,状道之方也;据一隅而反其三隅,按状之术也。然状道之方非难,按状之术实难。人有不知弹,告之曰:‘弦之形如弓,而以竹为之。’使其知弓,则可按也。不知此道之大,告之曰:‘道大也,天小也,轩冕金玉又小。’则能按而不惑者鲜矣!故曰‘道不可状’,为难其人也。”

  《禽兽说》

  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一大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着衣服,能行淫欲,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则滥,乐则淫,凡百所为,一信血气,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禽兽可也。

  《道学传序》

  学者不但求之书,而求之吾心,察於动静有无之机,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

  《赠容一之序》

  恐游心太高,着蹟太奇,将来成就结果处,既非寻常意料所及,而予素蹇钝,胡能追攀逸驾?仰视九霄之上,何其茫茫,生方锐意以求自得,亦将不屑就予,又安知足履平地,结果为何如也?

  《赠张廷实序》

  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其观於天地,日月晦月,山川流峙,四时所以运行,万物所以化生,无非在我之极,而思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与之无穷。

  《城隍庙记》

  神之在天下,其间以至显称者,非以其权欤?夫聪明正直之谓神,威福予夺之谓权,人亦神也,权之在人,犹其在神也。此二者有相消长盛衰之理焉,人能致一郡之和,下无干纪之民无所用权;如或水旱相仍,疫疠间作,民日汹汹,以干鬼神之谴怒,权之用始不穷矣。夫天下未有不须权以治者也,神有祸福,人有赏罚,失於此,得於彼,神其无以祸福代赏罚哉!鬼道显,人道晦,古今有识所忧也。

  《云潭记》

  天地间一气而已,诎信相感,其变无穷。人自少而壮,自壮而老,其欢悲得丧、出处语默之变,亦若是而已。孰能久而不变哉?变之未形也,以为不变,既形也,而谓之变,非知变者也。夫气也者,日夜相代乎前,虽一息,变也,况於冬夏乎?生於一息,成於冬夏者也。夫气上烝为云,下注为潭,气水之未变者也。一为云,一为潭,变之不一而成形也。其必有将然而未形者乎?默而识之,可与论《易》矣。

卷二十五" 举人李大厓先生承箕 "

  李承箕字世卿,号大厓,楚之嘉鱼人。成化丙午举人。其文出入经史,跌宕纵横。闻白沙之学而慕之,弘治戊申,入南海而师焉。白沙与之登临弔古,赋诗染翰,投壶饮酒,凡天地间耳目所闻见,古今上下载籍所存,无所不语。所未语者,此心通塞往来之机,生生化化之妙,欲先生深思而自得之,不可以见闻承当也。

  久之而先生有所悟入,归筑钓台於黄公山,读书静坐其中,不复仕进。自嘉鱼至新会,涉江浮海,水陆万里,先生往见者四。而白沙相忆之诗:“去岁逢君笑一回,经年笑口不曾开。山中莫谓无人笑,不是真情懒放怀。”又“衡岳千寻云万寻,丹青难写梦中心。人间铁笛无吹处,又向秋风寄此音。”真有相视而莫逆者。盖先生胸怀洒落,白沙之门更无过之。

  乙丑二月卒,年五十四。唐伯元谓其晚节大败,不知何指,当俟细考。

  文集

  《诗》,《雅颂》各得其所,而乐之本正。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而《诗》之教明。孔子之志,其见於是乎!先生诗曰:“从前欲洗安排障,万古斯文看日星。”其本乎!“一笑功名卑管、晏,《六经》仁义沛江河”。其用乎!“时当可出宁须我,道不虚行只在人”。其出处乎!所谓吟咏性情,而不累於性情者乎!

  先生不著书,尝曰:“《六经》而外,散之诸子百家,皆剩语也。”故其诗曰:“他年得遂投闲计,只对青山不著书。”又曰:“莫笑老慵无著述,真儒不是郑康成。”

卷二十六" 通政张东所先生诩 "

  张诩字廷实,号东所,南海人,白沙弟子。登成化甲辰进士第。养病归,六年不出,部檄起之,授户部主事。寻丁忧,累荐不起。正德甲戌,拜南京通政司左参议,又辞,一谒孝陵而归。卒年六十。

  白沙以“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其观於天地,日月晦明,山川流峙,四时所以运行,万物所以化生,无非在我之极,而思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与之无穷。”观此则先生之所得深矣。白沙论道,至精微处极似禅。其所以异者,在“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而已。禅则并此而无之也。奈何论者不察,同类并观之乎!

  文集

  儒有真伪,故言有纯驳。《六经》、《四书》以真圣贤而演至道,所谓言之纯,莫有尚焉者矣。继此若濂、洛诸书,有纯者,有近纯者,亦皆足以羽翼乎经书,而启万世之蒙,世诚不可一日而缺也。至於圣绝言湮,著述家起,类多春秋吴、楚之君,僭称王者耳,齐桓、晋文,假名义以济其私者耳,匪徒言之驳乎,无足取也。其蓁芜大道,晦蚀性天,莫甚焉。非荡之以江海,驱之以长风,不可以入道也。故我白沙先生起於东南,倡道四十余年,多示人以无言之教,所以救僭伪之弊,而长养夫真风也。其恒言曰:“孔子,大圣人也,而欲无言。后儒弗及圣人远矣,而汲汲乎著述,亦独何哉!虽然无言二字亦著述也,有能超悟自得,则於斯道思过半矣。然则《六经》、《四书》,亦剩语耳,矧其他乎!”而世方往往劝先生以著述为事,而以缺著述为先生少之者,盖未之思耳。今则诗集出焉,而人辄以诗求之,文集出焉,而人辄以文求之,自非具九方皋之目,而能得神骏於骊黄牝牡之外者,或寡矣。诩诚惧夫后修者,复溺於无言以为道也,因摭先生《文集》中语,仿南轩先生《传道粹言》例,分为十类而散入之。其间性命天道之微,文章功业之着,修为持治之方,经纶斡运之机,靡不灿然毕具。辑成,名曰《白沙先生遗言纂要》,凡十卷。庶观者知先生虽寻常应酬文字中,无非至道之所寓,至於一动一静,一语一默,无非至教,盖可触类而长焉。由是观之,先生虽以无言示教,而卒未尝无言,是以言焉而言无不中,有纯而无驳,其本真故也。是可以佐圣经而补贤传矣。(《白沙遗言纂要》序)

  昔吕原明尝称:“正叔取人,专取有行,不论知见。”又说:“世人喜说某人只是说得。”又云:“说得亦大难。”而以为二程学远过众人在此。夫知之真,则守之固,不真而固,冥行而已矣,梦说而已矣。吾恐其所谓介者,非安排则执滞,抑何以得乎无思无为之体,执乎日往月来之机,通乎阳舒阴惨之变化,神之心而妙之手,以圆成夫精微广大之道也哉!(《介石记》)

  予少从先君宦游临川,沿塘植柳,偃仰披拂於朝烟暮雨之间,千态万状,可数十本。塘之水微波巨浪,随风力强弱而变化,可数十丈。鹦燕之歌吟,鱼虾之潜跃,云霞之出没,不可具状。则境与心得,既块然莫知其乐之所以。稍长,读昔人“柳塘春水漫”及“杨柳风来面上吹”之句,则心与句得,又茫然不知其妙之所寓。近岁养疴之余,专静,久之理与心会,不必境之在目;情与神融,不必诗之出口。所谓至乐与至妙者,皆不假外求而得矣。(《柳塘记》)

  子思所谓“至诚无息”,即“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意,全体呈露,妙用显行,惟孔子可以当之。在学者则当终日乾乾也。至於“心无所住”,亦指其本体。譬如大江东下,沛然莫之能禦,小小溪流,便有停止。才停止,便是死水,便生臭腐矣。今以其本体人人皆具,不以圣丰而愚啬,此孟子所以道性,善,而程子以为圣人可学而至也,学者不可以不勉也。范书格物,真阴阳不住之说,正孔子博文之意,欲其博求不一之善,以为守约之地也。其意旨各有攸在。(《复乾亨》)

  士之所守,义利毫末之辨,以至死生趋舍之大,实在志定而守确,坚之一字不可少也。至於出处无常,惟义所在,若坚守不出之心以为恒,斯孔子所谓果哉也。(《复曹梧丹》)

  天旋地转,今浙、闽为天地之中,然则我百粤其邹、鲁与?是故星临雪应,天道章矣,哲人降生,人事应矣,於焉继孔子绝学,以开万世道统之传,此岂人力也哉!若吾师白沙先生,盖其人也。先生以道德显天下,天下人向慕之,不敢名字焉,共称之曰“白沙先生”。先生生而资禀绝人,幼览经书,慨然有志於思齐,间读秦、汉以来忠烈诸传,辄感激齎咨,继之以涕洟,其向善盖天性也。壮从江右吴聘君康斋游,激励奋起之功多矣,未之有得也。暨归,杜门独扫一室,日静坐其中,虽家人罕见其面。如是者数年,未之有得也。於是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海曲,忘形骸,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焉。於是自信自乐。其为道也,主静而见大,盖濂、洛之学也。由斯致力,迟迟至於二十余年之久,乃大悟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一真万事,本自圆成,不假人力。其为道也,无动静、内外、大小、精粗,盖孔子之学也。濂、洛之学,非与孔子异也。《中庸》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诚之,其理无二,而天人相去则远矣。由是以无思无为之心,舒而为无意、必、固、我之用,有弗行,行无弗获,有弗感,感无弗应,不言而信,不怒而威,故病亟垂绝,不以目而能书,不以心而能诗,天章云汉而谐金石。胡为其然也?盖其学圣学也,其功效绝伦也,固宜。或者以其不大用於世为可恨者,是未知天也。天生圣贤,固命之以救人心也,救人心非圣功莫能也。圣功叵测,其可以穷达限耶?且治所以安生也,生生而心死焉,若弗生也,吾於是乎知救人心之功大矣哉!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韩子曰:“孟子之功不在禹下。”此之谓也。先生虽穷为匹夫,道德之风响天下,天下人心,潜移默转者众矣。譬如草木,一雨而萌芽者皆是,草木盖不知也。其有功於世,岂下於抑洪水驱猛兽哉!若此者,天也,非人力也。先生讳献章,字公甫,别号石斋,既老,曰石翁。吾粤古冈产也。祖居新会,先生始徙居白沙。白沙者,村名也,天下因称之。其世系出处,见门人李承箕《铭》、湛雨《状》者详矣。诩特以天人章应之大者表诸墓,以明告我天下后世,俾知道统之不绝,天意之有在者,盖如此。(《白沙先生墓表》)

卷二十七" 给事贺医闾先生钦 "

  贺钦字克恭,别号医闾。世为定海人,以戎籍隶辽之义州卫。少习举子业,辄鄙之曰:“为学止於是耶!”登成化丙戌进士第,授户科给事中,因亢旱上章极谏,谓“此时游乐,是为乐忧”,复以言官旷职,召灾自劾。寻即告病归。白沙在太学,先生闻其为己端默之旨,笃信不疑,从而禀学,遂澹然於富贵。故天下议白沙率人於伪,牵连而不仕,则以先生为证。构小斋读书其中,随事体验,未得其要,潜心玩味,杜门不出者十余年,乃见“实理充塞无间,化机显行,莫非道体。事事物物各具本然实理,吾人之学不必求之高远,在主敬以收放心,勿忘勿助,循其所谓本然者而已。”故推之家庭里閈间,冠婚丧祭,服食起居,必求本然之理而力行之,久久纯熟,心迹相应,不期信於人而人自信。有边将诈诱杀为阵获者,见先生即吐实曰:“不忍欺也。”城中乱卒焚劫,不入其坊。先生往谕之,众即罗拜而泣曰:“吾父也。”遂解散。其至诚感人如此。正德庚午十二月卒,年七十四。先生之事白沙,悬其像於书室,出告反面。而白沙谓先生笃信谨守人也,别三十年,其守如昨,似犹未以冻解冰释许之。盖先生之於白沙,其如鲁男子之学柳下惠与?

  言行录

  门人于衢路失仪,先生曰:“为学须躬行,躬行须谨隐微。小小礼仪尚守不得,更说甚躬行,於显处尚如此,则隐微可知矣。”

  门人有居丧而外父死,或曰:“礼,三年之丧不弔。”先生曰:“恶是何可已?服其服而往哭之,礼也。”(言不易三年之服。)

  善恶虽小,须辨别如睹黑白。

  教诸女十二条,曰安详恭谨,曰承祭祀以严,曰奉舅姑以孝,曰事丈夫以礼,曰待娣姒以和,曰教子女以正,曰抚婢仆以恩,曰接亲戚以敬,曰听善言以喜,曰戒邪妄以诚,曰务纺织以勤,曰用财物以俭。

  有来学者,言学些人事也好。先生曰:“此言便不是矣。人之所学,唯在人事,舍人事更何所学?”

  问:“静极而动者,圣人之复,岂常人之心无有动静乎?”曰:“常人虽当静时亦不能静。”

  此理无处不有,无时不然,人惟无私意间隔之,则流行矣。

  为学先要正趋向,趋向正,然后可以言学。若趋向专在得失,即是小人而已矣。

  政事学问原自一贯,今人学自学,政自政,判而为二,所学徒诵说而已,未尝施之政事。政事则私意小智而已,非本之学问也。故欲政事之善,必须本之学问。

  白沙后有书来,谓其前时讲学之言,可尽焚之,意有自不满者。圣人之法,细密而不粗率,如人贤否,一见之,便不言我已知其为人,必须仔细试验考察之。今人一见,便谓已得其实,真俗语所谓假老郎也。

  为学之要,在乎主静,以为应事建功之本。

  读书须求大义,不必缠绕於琐碎传註之间。

  骄惰之心一生,即自坏矣。

  有一世之俗,有一方之俗,有一州一邑之俗,有一乡之俗,有一家之俗,为士者欲移易之,固当自一家始。

  今人见人有勉强把捉者,便笑曰:“某人造作,不诚实。”我尝曰:“且得肯如此亦好了。”如本好色,把持不好色,如本好酒,把持不饮酒,此正矫揉之功,如何不好。若任情胡行,只管好色饮酒,乃曰吾性如此,此等之人,以为诚实不造作,可乎?

  世教不明,言天理者不知用之人事,言人事者不知本乎天理,所以一则流於粗浅,一则入於虚无。

  有以私嘱者,先生正理喻之。因谓门人曰:“渠以私意干我,我却以正道劝之;渠是拖人下水,我却是救人上岸。”

  世风不善,豪傑之士,挺然特立,与俗违拗,方能去恶为善。

  静无资於动,动有资於静,凡理皆如此。如草木土石是静物,便皆自足,不资於动物。如鸟兽之类,便须食草栖木矣。故凡静者多自给,而动者多求取。故人之寡欲者,多本於安静;而躁动营营者,必多贪求也。

  人於富贵之关过不得者,说甚道理。

  今之读书者,只是不信,故一无所得。

  事之无害於义者,从俗可也,今人以此坏了多少事。

  天地间本一大中至正之道,惟太过不及,遂流於恶。如丧葬之礼,自有中制,若墨氏之薄,后世之侈,皆流於恶者也。故程子曰:“凡言善恶,皆先善而后恶。”

卷二十八" 吏目邹立斋先生智 "

  邹智字汝愚,号立斋,四川合州人。弱冠领解首,成化丁未举进士,简庶吉士。孝宗登极,王恕为吏部尚书,先生与麻城李文祥、寿州汤鼐,以风期相许。是冬值星变,先生上言:“是皆大臣不职,奄宦弄权所致。请上修德用贤,以消天变。”不报。又明年,鼐劾阁臣万安、刘吉、尹直。中官语以疏且留中,鼐大言:“疏不出,将并劾中官。”中官避匿。寻有旨,安、直皆免。先生与文祥、鼐日夜歌呼,以为君子进小人退,刘吉虽在,不足忌也。吉阴使门客徐鹏、魏璋伺之。会寿州知州刘概寓书於鼐,言:“梦一叟牵牛入水,公引之而上。牛近国姓,此国势濒危,赖公复安之兆也。”鼐大喜,出书示客。璋遂劾鼐、概及先生,俱下诏狱。先生供词:“某等往来相会,或论经筵,不宜以寒暑辍讲;或论午朝,不宜以一事两事塞责;或论纪纲废弛;或论风俗浮薄;或论民生憔悴,无赈济之策;或论边境空虚,无储蓄之具。”议者欲处以死,刑部侍郎彭韶不判案,获免。谪广东石城吏目。至官,即从白沙问学,顺德令吴廷举於古楼树建亭居之,扁曰“谪仙”。其父来视,责以不能禄养,箠之,泣受。辛亥十月卒,年二十六。廷举治其丧。方伯刘大夏至邑不迎,大夏贤之。

  初王三原至京,先生迎谓曰:“三代而下,人臣不获见君,所以事事苟且,公宜请对面陈时政之失,上许更张,然后受职。”又谓汤鼐曰:“祖宗盛时,御史纠仪得面陈得失,言下取旨。近年遇事惟退而具本,此君臣情分所由间隔也。请修复故事,今日第一着也。”二公善其言而不能用,识者憾之。

  奉白沙书

  克修书来,问东溟几万里,江门未盈尺,妄以“道冲而用之不盈”之意答之,未知先生之意果然耶?不然,则作者为郢书,解者为燕说矣。京师事,智自知之,但先生所处,是陈太丘、柳士师以上规模,晚生小子脚根未定,不敢援以为例耳。然亦当善处之,计不至露圭角也。朱子答陈同父书云:“颜鲁子以纳甲推其命,正得《震》之九四。”先生所推与之合耶?果若此爻,其於朱子何所当耶?幸教!

  读石翁诗

  皇王帝伯一蒲团,落尽松花不下坛。岂是江山制夫子?祇缘夫子制江山。

  乾坤谁执仲尼权,硬敢删从己酉年。大笠蔽天牛背稳,不妨相过戊申前。(某录石翁诗,止得己酉年所作。)

卷二十九" 御史陈时周先生茂烈 "

  陈茂烈字时周,福之莆田人。年十八,即有志圣贤之学,谓颜之克己、曾之日省,学之法也,作《省克录》以自考。登弘治丙辰进士第。奉使广东,受业白沙之门。白沙语以为学主静,退而与张东所论难,作《静思录》。授吉安推官,考绩过淮,寒无絮幕,受冻几殆。入为监察御史,袍服朴陋,蹩躠一牝马而自系,风纪之重,所过无不目而畏之。以母老终养,给母之外,匡床敝席,不办一帷。身自操作,治畦汲水。太守闵其劳,遣二力助之。阅三日,往白守曰:“是使野人添事而溢口食也。”送之还。日坐斗室,体验身心,随得随录,曰:“儒者有向上工夫,诗文其土苴耳。”吏部以其清苦,禄以晋江教谕,不受。又奏给月米,上言:“臣家素贫寒,食本俭薄,故臣母自安於臣之贫,而臣亦得以自遣其贫,非诚有及人之廉,尽己之孝也。古人行佣负米,皆以为亲,臣之贫尚未至是。而臣母鞠臣艰苦独至,臣虽勉心力未酬涓滴,且八十有六,来日无多,臣欲自尽尚恐不及,上烦官帑,心窃未安。”奏上不允。母卒亦卒,年五十八。

  白沙谓:“时周平生履历之难,与己同而又过之。求之古人,如徐节孝者,真百炼金孝子也。”先生为诸生时,韩洪洞问莆人物于林俊,俊曰:“从吾。”从吾者,彭韶字也。又问,曰:“时周。”洪洞曰:“以莆再指一书生耶!”俊曰:“与时周语,沈疴顿去。”其为时所信如此。

卷三十" 长史林缉熙先生光 "

  林光字缉熙,东莞人。成化乙酉举人。己丑会试入京,见白沙於神乐观,语大契,从归江门,筑室深山,往来问学者二十年。白沙称“其所见甚是超脱,甚是完全。盖自李大厓而外,无有过之者”。尝言:“所谓闻道者,在自得耳。读尽天下书,说尽天下理,无自得入头处,终是闲也。”甲辰复出会试,中乙榜,授平湖教谕。历兖州、严州府学教授,国子博士,襄府左长史。致仕。年八十一卒。

  初,先生依白沙,不欲仕。晚以贫就平湖谕。十年官满来归,母氏无恙。再如京师,将求近地养亲,未及陈情,遂转兖州。於是奏请改地,冢宰不许。未及一年,而母氏卒。白沙责其“因升斗之禄以求便养,无难处者,特於语默进退斟酌早晚之宜不能自决,遂贻此悔,胸中不皎洁磊落也”。又言:“定山为窘所逼,无如之何,走去平湖,商量几日求活,一齐误了也。”然则平湖之出,亦白沙之所不许,况兖州乎?其许之也太过,故其责之也甚切耳。

  记白沙语

  先生初筑阳春台,日坐其中,用功或过,几致心病。后悟其非,且曰:“戒慎与恐惧,斯言未云偏。后儒不省事,差失毫釐间。”盖验其弊而发也。

  曾论明道论学数语精要,前儒谓其太广难入,叹曰:“谁家绣出鸳鸯谱,不把金针度与人。”

  先生教人,其初必令静坐,以养其善端。尝曰:“人所以学者,欲闻道也,求之书籍而弗得,则求之吾心可也,恶累於外哉!此事定要觑破,若觑不破,虽日从事於学,亦为人耳。斯理识得为己者信之,诗文末习,著述等路头,一齐塞断,一齐扫去,毋令半点芥蔕於胸中,然后善端可养,静可能也。始终一境,勿助勿忘,气象将日佳,造诣将日深,所谓至近而神,百姓日用而不知者,自此迸出面目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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